【第三十章 】何為真實
「我若為逆斬堂堂主,定以維護家族聲望為首重,愛恨分明,通曉是非。若有相欺本門者,當全力出手,生死以決。定約束門中弟子,不插手朝政,不為非作歹,不通敵叛國。從此苦心修習暗器之道,絕不隨意施展,仗技偷襲擊殺無辜之人。」
耳邊似乎還迴響著年少時意氣風發的宣誓,那時他從唐老太的手中接過逆斬堂的刀令,耳邊是同門似嘲似笑的冷嗤,他卻對這樣的挑釁無動於衷,甚至心中流露出幾分居高臨下的憐憫與傲氣。接手逆斬堂,並非因為他是長老次子,實際上他接手逆斬堂這等大事,連他父親唐傲俠都並不知曉。他年紀輕輕能走到這個位置,靠的是自己的實力,既然他有這樣的實力,自然也就無需畏懼他人的輕視與不屑。
唐門弟子大多亦正亦邪,桀驁不馴,但他既然接手了唐門最重要的逆斬堂,那自然會讓所有人心服口服,不敢再說半句閒言碎語。
後來他整頓了逆斬堂,打趴了所有的刺頭,手段盡出地將整個逆斬堂變成了自己的一言之地。在堂裡他是何等的冷血嚴厲,回了唐門他就有多放浪形骸。明明生得面如冠玉,他卻偏要穿最浮誇華麗的衣飾,殺手要隱藏身份,他卻偏要打架鬧事,欺壓弱小。
久而久之,唐傲俠長老次子唐無樂聰明絕頂,卻從不將聰慧勁放在正事上,既霸道又無能的消息,便被傳得人盡皆知了。
被父親恨鐵不成鋼的追打,他嘻嘻哈哈地點頭認錯,轉身又故態復萌,仍然是那副紈袴般的模樣。在逆斬堂中他要奉守的原則太多,游離生死之間的歲月總是讓人染上鋼鐵般冰冷的色澤,其實曾經也有過那麼一次九死一生地煎熬,他兜著險些被丟掉的小命回到家中,聽著父親一如既往中氣十足的怒罵,他笑著笑著卻差點哭了——父親當時那宛如見鬼了一般的表情,他大概這輩子都難以忘掉的。
他記憶力真的很好,堪稱過目不忘,不然也不會只看一眼就能記錄下許多門派的招式,並琢磨出他們的弱點。
所以總是無可避免地記得一些令人傷感的往事,一個人承載著別人已經淡忘了的痛苦與悲傷。
就像記憶裡,他好不容易等到傷勢痊癒,才扯開練習了很久的笑臉去看自己自幼疼愛的小妹。他雕刻了一隻小巧機關鳥,是很多唐門小姑娘喜愛的樣式。但是他珍而重之地將東西送到她的手上,她卻憤怒地看著他,將機關鳥丟出窗外,哭著道:「我不要這些害人的東西,全是用來要人性命的玩意兒,小婉見不得這些,你不想做個好人,難道還不讓小婉做個好人嗎?」
他記得這麼多的東西,卻忘了妹妹喜愛江南的詩畫,最愛文人的風雅,也……最討厭他。
唐無樂渾渾噩噩地從睡夢中醒來,卻不知道為何,覺得很累很累——戰鬥到脫力的疲乏,失血過多造成了眩暈,還有那種從內心深處一點點泛上來的虛弱,一時間竟讓他有種恍若隔世般的茫然。
布料黏連在身上的感覺十分難受,他睜開眼,因過於刺目的光線而微微蹙眉,卻發現一柄油紙傘插在他身側的土地上,為他遮擋住了照著他上半身的陽光。無樂擰眉,這種虛弱感對他來說並不陌生,身上的傷雖然處理得並不完美但是都很細緻,但是……
腳步聲傳來時,唐無樂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但是他此時虛弱得連抬手都萬分困難,只能暗自積蓄體力,以不變應萬變。但是來人顯然是不會武功的普通人,從腳步聲的輕重上來看唐無樂甚至能知道對方是一名女子。他心底閃過一個念頭,然而還未細想,眼前就出現了一角青色的衣袂,那取自蒼藍碧翠的青色淡雅素淨,就彷彿一線雲煙,清麗優美。
女子微微掀開油紙傘,露出一張溫柔秀麗,卻仍然稚氣難掩的臉頰,見他醒來,對方明顯嚇了一跳,險險穩住手中的荷葉捲成的小盞,沒有讓裡面的水溢出來。她微微欠身,緩緩退後一步,才笑著道:「你醒了?可要喝點水?」
這種鎮定自若且先一步掌控話語權利的配方真是熟悉得不行,唐無樂眼神怪異,幾乎沒費多少力氣就從記憶裡拽出一個人的身影。
收到消息說妹妹和葉凡私奔所帶來的麻煩被藏劍七莊主解決了,當時候的他只顧著生氣,並沒有去細想這個所謂的七莊主到底是誰。但是此時此刻見到了她,許許多多的關於這個人的細節就如同海面翻騰的泡沫一般汩汩湧上心口。
那大概是他的人生中第一次意識到「別人的妹妹」是什麼模樣。
也是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和妹妹之間的相處是畸形的,是他一廂情願的。
而想到這個,他忽而張口,用乾澀難聽得彷彿砂石相磨般的聲音嘶啞地道:「……婉兒和葉凡呢?」
木舒微微一怔,她下意識地想問你見過我五哥?卻見唐無樂神情忽而一凝,隨即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木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她對人的情緒向來敏感,唐無樂心中那萬般複雜的思緒,那些悲傷的痛苦的脆弱的情感,都確實地被她感受到了。不該問的,不該說的,她突然就將自己的問題嚥了回去,不過知曉葉凡和唐小婉在一起,而面前這個和唐小婉熟識的唐門少年似乎並不緊張的模樣,那大抵他們還是安全的。
而事實也是如此,唐無樂是強撐著自己傷重的身體,聽見葉凡那一聲「師父」的驚呼,才放任自己昏迷過去。
雪魔王遺風在場,他大抵,是不必擔憂妹妹是否平安了。
唐無樂用力地抬起手蓋住了自己的臉,不願讓自己在外人的面前洩露出一絲半點異樣的神情——他嘗試著告訴自己,進入龜息狀態的他與死無異,不會武功的妹妹沒有發現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當時候的情況如此,誰也不知道霸刀山莊是否還會捲土重來,他們急於離開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小婉身體虛弱,或許熬不住病痛所以才被葉凡帶走……
但是當他內心浮現出這樣的想法時,他又笑自己多大的人了還自欺欺人,明明聰明得什麼都懂,卻偏偏拗著勁地犯蠢。
木舒安靜地待在一邊,見對方似乎一時間難以釋懷的模樣,只能糾結地……自己把水給喝了。
講道理,不是她不夠體貼,而是大老遠取了水來對方還不喝,他不保重身體她還要小心別生病呢。昨天一場雨淋得她差點發燒,還是咬牙跟系統兌換了暖水和藥物才穩住了身體的情況。
她可不想到時候兩個病號蹲在這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破碎的我怎麼拯救一個破碎的你。
木舒慢吞吞地捧著荷葉盞走了,心想等到她盛水回來對方也差不多調整好心情了,這次問一問五哥的事情應該不會太突兀了吧?
然而等木舒再次端著水回來,卻看到那病患居然坐起了身,還擺弄著那柄傘,再次嚇得她差點把水給撒了。想到昨晚幫他上藥時,對方那刀口猙獰的傷痕,不由得微急,喊道:「你坐起身做什麼?腹部上那麼長一刀刀傷,再崩開可如何是好?」
唐無樂抬頭看到她,似乎比她還詫異的樣子,嗓音微啞道:「你還沒走?」
木舒簡直要嘆氣了,這人到底是覺得這世道有多陰暗啊?居然覺得她會丟下一個病患不管不顧。這麼想著,便將手裡頭的荷葉盞遞了過去,輕聲道:「你還是喝點水吧,昨天晚上你淋了雨,傷口都泡白了,後來發了燒,我卻搬不動你。」
唐無樂沉默不語,他看著手上被自己收起來的油紙傘,還有改在自己腿上的蓑衣,突然開口道:「那你呢?」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面前這個人可是身體虛弱到講一個稍微長一點的故事都會撐不住倒下的人啊。
木舒笑了笑,道:「後來雨停了,給你上了藥,就去前面的木屋裡歇了一會兒,如果你感覺還好,就先去木屋那裡歇一會兒可好?」
這裡的木屋坐落在半山腰上,無人居住,應當是留給像她這樣登山旅人的。也無怪乎唐無樂倒在這裡還無人發現,真正的人家都居住在曲亭山上,偶爾才會下來給這木屋裡舔點柴火之類的東西,除此以外,食物衣物之類的東西都沒有。
唐無樂無有不可地頷首,木舒便走到他身邊蹲下,將荷葉盞遞到他唇邊。唐無樂看了她一眼,也沒說什麼,手臂無力的他的確握不好著荷葉盞,便就著木舒的手喝了水,多少緩解了喉嚨乾澀的疼痛。
等唐無樂稍稍積蓄了些許體力之後,木舒才小心翼翼的伸出手,輕聲道:「我扶你吧,注意傷口。」
唐無樂又抬頭看了她一眼,莫名的,就讓木舒感覺到了幾分心灰意冷。她有心開口說些什麼,唐無樂卻突然伸手環過她的脖子,將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毫不客氣地將身體一半的重量壓到了木舒的身上。
木舒:「!!!」我就知道心灰意冷什麼的全是錯覺!
木舒艱難地站穩身體,見唐無樂冷著眉眼沒什麼表情的模樣,一時也捉摸不清這位大爺是幾個意思。木舒只好半摟半抱著這位大少爺艱難地朝著木屋挪動,心中暗暗腹誹對方少爺脾氣的同時,也猛然掠過了一個有些不合時宜的想法。
比起那種恣意乖戾的笑容,不知道為何,他如今面無表情的樣子反而更加真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