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老薑新筍
木舒懵懵懂懂了許久, 直到黑袍男子將唐無樂摁在桌子上暴揍, 她才隱隱約約想起來唐無樂的叔祖父到底是誰。
畢竟方才和唐無樂談笑,正好就說起了他最出名的那位叔祖父, 也正是唐門的老門主。當時木舒想著唐簡倘若尚在人世,也已經有八十餘歲了, 自己的未來尚且迷濛未卜, 是以只當那番言語不過是笑言一場,卻怎麼都沒想到居然眨眼間成了現實。
不過這位老爺子費盡了心思想要在藏劍山莊眾人面前隱藏自己的身份, 想必當年鼎盛之年金盆洗手定然是情有苦衷,另有緣由。如今卻被無樂少爺的一次胡鬧而導致前功盡棄,此時心中定然惱怒得很。看著唐簡毫不手軟地教訓著熊孩子,木舒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趕忙湊過去拉住唐簡的衣擺,軟兮兮地求情道:「叔祖父, 您快別打了,仔細累著自個兒,少爺那麼皮實,您小心手疼。」
唐無樂雖然知曉自家媳婦是在幫自己求情,但是猛然一聽這話還是產生了一種媳婦兒不愛自己了的淒涼感,心中甚感傷悲。與他恰好相反的是唐簡,雖然小姑娘心裡的小九九瞞不過閱經滄桑的唐簡,但是聽了這話還是倍感舒坦,火氣也散了大半。
想到別人家的閨女三言兩語就能將事情一筆帶過,自家的熊孩子卻沉迷搞事不可自拔, 唐簡此時的心境突然就和曾經的唐傲天離奇地重合了——果然像葉孟秋這樣的人生贏家,還是怎麼看怎麼討厭吧?
木舒的長相是極有長輩緣的類型,哪怕是唐簡心有芥蒂,此時看著小姑娘乖乖巧巧地拉著自己的袖子,便是鐵石心腸都軟了大半。他為著自己心中的仁義與堅持而在壯年時期選擇了隱退江湖,將半生的歲月留給了唐門留給了天下,卻沒有給自己的家人留下什麼。他的兒子唐傲天因此而心生執念,走上了歧途,連帶著自己的孫子孫女都命運坎坷,這不得不說是唐簡心中的一大痛事。
此時看著面前的少女,唐簡彷彿看見了自己的孫女唐書雁——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見到自己兒子的女兒,孫女卻已經變成了那種不人不鬼的可怖樣子。自己的兒子最終落得父女相殘的可悲結局,唐簡心中並非全然沒有一絲悔意的。
雖說是唐家未過門的媳婦,但是也已經算得上是自家人了,唐簡斂去方才身份被戳穿之時一瞬間掠上心頭的模糊殺意,沉默不語地拍了拍小姑娘的腦袋,半晌,才嘆息地道:「樂娃子,若是得空,便帶著你媳婦兒去看看你祖奶奶罷,這麼多年以來,是老夫不孝啊。」
唐簡說起這個,別說木舒心有疑惑,就是唐無樂自己也想不通唐簡當年的所作所為。他翻身坐起,頂著臉頰上的一片淤青,隨手抹了抹磕破嘴唇流出來的血跡,懶洋洋地道:「床前盡孝是我等晚輩的責任,叔祖父你不提,我也會這麼做的。只是我也很好奇,叔祖父當年到底為什麼要離開唐門?連後來楓華谷一戰死了十數個兄弟都不見您回來,祖奶奶都以為您已經不在了。」
唐無樂的話語懶散卻能聽出隱約的不滿,木舒為他的言行無忌而感到無奈,卻又知曉他約莫是心疼唐老太這些年獨撐唐家堡的不易。木舒對這些事宜一無所知,自然不會貿然插話,只是安靜地坐在一邊,取出手帕沾濕了水,細細地擦拭著唐無樂臉上的傷痕。
聽聞唐無樂言及當年慘烈至極的楓華谷一戰,唐簡掩蓋在斗篷之下的面容霎時頹喪,眼角眉梢已是掩不住的耄耋滄桑。
「也罷,告訴你一些,也是無妨。」唐簡忽而心生憊懶,那是一種源於內心深處的疲累,還帶著令人如噎在喉的傷悲,就彷彿當年他看到好友穆天磊墳墓時的感覺一樣,「當年老夫退隱江湖,其實有很多緣由,最主要的緣由有二,一則是當時的唐門進駐中原,底蘊深厚,又有茂州一戰的功勞在身,是以擴張的速度太快,鋒芒過盛,引起了朝廷的不滿,而盛極必衰之理,你應當也是清楚的。」
「畢竟『唐』國的『唐』門,也是聖人心中的一根刺呢。」唐簡短促的笑了一聲,復而沉默,又接著道,「第二呢……」
唐簡的故事很簡單,他這漫長的一生,前半段波瀾壯闊,後半生卻平淡得隻言片語便可敘述清楚。
「我發現唐國的江湖,或者說唐國的天下,被一股神秘的勢力操控著——其源頭竟可以追溯到隋末唐初的年代。」
「老夫特意去探訪了曾經的白道魁首——當年扶持了隋文帝楊堅登上帝位,之後卻又扶持了太宗終結隋末亂世的慈航靜齋。」唐簡的話語平淡,他一邊講述一邊回憶著過去,並沒有注意到木舒微微愣怔的神情,「慈航靜齋於貞觀年間逐漸沒落,如今也已避世不出,隨著一教兩盟三魔,四家五劍六派的林立,昔年的白道魁首也已經名氣乏乏,鮮為人知了。」
「但是老夫經過一番探訪後發現,慈航靜齋並不是因為太平盛世而選擇了隱沒,實際上,這些年來,她們一直沒有放棄光復自己白道魁首的地位。」說到這裡唐簡微微笑了笑,讓人分辨不出這個笑容中蘊含的到底是嘲諷還是善意,「慈航靜齋一直以來都自稱自己肩負著『代天擇主』的使命,亂世年間能被世人奉為救世仙子,靠的不僅僅是武功以及容貌,還有不斷積累的人脈以及民心聲望。」
——然而這些救世的仙子,大概從來沒想過,自己會真的遇上了被她們代命的「天」。
唐簡至今仍然記得自己見到那些所謂的「仙子」時的場景,那些因為修煉《慈航劍典》而導致容貌不斷仙化的美麗女子,那本該高高在上不染纖塵的眼眸之中,不加掩飾流露出來的絕望與寂滅——就像是在經歷了無數次無謂的反抗之後,認命了一般的死寂。
「唐國有一個『天』,掌控著整個唐國的命脈,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就連曾經的白道魁首慈航靜齋,也沒能逃出這種掌控。」唐簡說道這裡,亦說不清心中百般滋味到底是驚是懼,「但是這個存在的初衷,似乎是希望能維持江湖的平衡,其行為並非出自野心而是一種源於實力至上的理所當然——行了臭小子,瞪什麼瞪?你自個兒不就是這個德行?有什麼好不滿的?」
唐簡徒手糊了熊娃子一臉,唐無樂微微眥了眥唇角,一把將木舒撈進了懷裡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愣是不敢出聲表示不滿。木舒看著昔日囂張任性的唐門小霸王被打得宛如一隻抱著竹子生悶氣的滾滾,憋笑憋得臉頰通紅,好脾氣地任由他捏著自己的臉蛋。
唐簡:「……」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面前這一幕就特別生氣呢。
原本想要教訓小輩的話語被默默地嚥回了肚子裡,只能語氣生硬地道:「但是這個組織的人不可能永生不死,所以自然要為下一代的傳承做出選擇。老夫順著這條線路查找了下去,卻發現了好幾件江湖惡事都有這個組織的手筆。如果不是這個組織的初衷已經背離了軌道,那麼老夫猜測,大概是這一代的繼承者出了什麼問題——為了不讓此事牽連唐門,所以老夫才隱姓埋名了如此漫長的歲月。」
唐無樂和木舒都是聰明人,聽到這裡都察覺出了不對之處,唐簡特意在兩人面前說這樣重要的事情,與其說是解釋倒不如說是拉他們上賊船。想清楚這一點卻也為時已晚,唐無樂面色頓時一黑,抱著木舒的手微微一緊,咬牙道:「我說老爺子……你也太過分了吧?」
陰了晚輩一把的唐簡眼見兩人都如此迅速地反應了過來,頓時滿意地點了點頭,他站起身拂去了自己斗篷之上並不存在的塵土,溫和地笑道:「老夫時間緊迫,要不是唐門這一代的逆斬堂以及情報門掌握在你這瓜娃子的手上,老夫和你聊個鏟鏟?」
唐無樂簡直要氣笑了,唐簡故意在兩人的面前說這些事,一是為了他手頭的情報,二則是為了以木舒的安危來箝制他。木舒在他的任性之下知曉了唐門老門主尚在人世的消息,如今又知曉了這樣的秘密,其本身的立場就已經不再安全了。這是唐簡在警告他不要將他的行蹤和秘密暴露給他人知曉,否則他們三人皆性命危矣。
雖然知道叔祖父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謹慎起見,但是涉及木舒的安危,唐無樂仍然感到了惱怒。
逆骨一張,唐無樂便打算頂嘴幾句,木舒卻飛快地抬起了手,一把摀住了唐無樂的嘴。
不僅被長輩小看甚至還被長輩拿來威脅自己疼著寵著的小少爺,木舒頓時彎唇溫柔一笑,冷不丁地道:「關於這件事情,啊——我是說關於『九天』的這件事情,叔祖父若是同意,不如就交予我來處理吧。」
原本打算拿了東西就走人的唐簡聽到這句話,猛地抬起頭看向了一直被自己當做菟絲花一樣平凡的少女。
——他確定以及肯定,自己方才從未提及「九天」二字。
「晚輩雖然未曾習武,體弱多病,但是手頭的人脈消息還是過得去的。」然而似乎還嫌棄他的震驚不夠露骨一樣,木舒以袖掩唇,含蓄輕笑,「雖然晚輩實力不濟,才將將查出三位天君的身份以及幽天君與朱天君的些許線索,但也總是聊勝於無不是嗎?」
「弄清楚本代九天的身份,並找出其中腐爛的根,想必叔祖父跟晚輩的目的是相同的吧?」木舒絲毫不顧及老人此時震驚的心情,兀自說道,「叔祖父也不必擔憂晚輩,能為姐姐和叔祖父的弟子尋到並蒂陰陽蓮,多少也是有些後手的。」
「我信任著少爺,亦信任著您。」木舒笑著改捂為撫,動作熟練地幫唐無樂順毛,唯有偏首望來的眼神,柔和中卻透著一絲與其本身綿軟外貌所不相符的鋒芒。她頷首淺笑的模樣,竟讓唐簡驀然領悟到,藏劍山莊為何被人稱為君子之家。
如今才領略到,這所謂的君子風骨,所謂的溫文爾雅,又是何等的風采了。
「晚輩會將我所知曉的一切告知於您,也請您——」她語氣平淡地道。
「不吝賜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