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情難自已
唐無樂突然微妙地能理解葉凡當初的感受了——心上人兄長的這個存在, 真的是十分地令人厭惡。
「你說有人要害她, 卻不說是誰,丹田被廢經脈俱毀, 又並非不能調養的不治之症!你這是在糊弄我?!」唐無樂簡直要氣笑了,要不是知曉自己武力不及葉英, 他簡直想要掀桌而起, 掏出機關匣糊對方一臉追命箭了。
木舒的確丹田被廢,經脈俱毀, 若是當時沒有名醫妙手回春,她如今也無法拖著一具病體苟延殘喘至今。但是既然最初受傷之時沒有跨過那道鬼門關的門檻,如今也沒有道理會在精細的調養之下仍然日漸衰竭下去,是以唐無樂覺得這個理由站不住跟腳。
唐無樂心如火熾,俊美的容顏一片冷肅,那微闔的下顎與臉頰兩側緊繃的輪廓曲線, 都在無聲地詮釋著他耐心告罄的焦灼。同他幾近壓抑迫人的氣場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葉英從始至終不曾改變過的神情,心如止水,點無波瀾,彷彿世間一切悲歡,都不過眼前雲煙一剎。
唐無樂幾乎覺得此人面目可憎,面對幼妹的生死大事,他卻還是那副世外之人的淡漠模樣,如何值得被她心心唸唸,一直掛在嘴邊不敢言忘?若不是為了問出一個緣由好讓他對症下藥, 他何必來此人的面前,受這一份磋磨人的郁氣呢?
唐無樂心中憤懣,葉英卻仍然嶽峙淵渟一如五嶽三山,並未對唐無樂的質疑產生任何的動搖。他年歲已是不小,更兼之心如明鏡,滄海桑田看罷,唐無樂在他看來也不過是一太過於桀驁不馴的孩子,不信任他的話語,也在情理之中,畢竟那等怪力亂神之說,若非親眼所見逐一證實,他也是不信的。那個年不過雙十的詛咒,與其說是她傷殘一身必然的結果,不如說,那就是她的「命數」。
——那所謂的天命從她誕生之時便書寫了終局,他又要如何作為,才能奪回幼妹失去的半生?
葉英心中思慮頗深,面上卻不動聲色,依舊是容色淡淡的模樣:「葉某所言是真是假,唐公子大可不必多慮。倘若世事允許,葉某亦不願將幼妹的隱秘之事告知外人。她心有玲瓏,自有溝壑,既然並未告知唐公子此事,那定然是不願唐公子牽扯其中,受她拖累。是葉某為人長兄於心不忍,不願她孑然一人面對風雨,才有了今日一見。此事本就與唐公子無甚牽連,葉某何必訛言謊語呢?」
葉英此話說得坦蕩,便連自己的些許私心都不曾隱瞞,可謂是一派光風霽月之明達。唐無樂卻聽得心頭一冷,只覺得那「外人」二字甚是刺耳。葉英的言辭不僅直白坦蕩,還如一柄絕世寶劍一般鋒銳地剖開他心中的不甘——他不可否認的一點,那個深陷泥沼的女子不管再怎樣痛苦怎樣掙扎,伸出的手也永遠不會朝向他。不願欠他,不願害他,也不願意,依賴他。
——可不就是跟個「外人」一般模樣?
唐無樂微微抿唇,覺得這樣束手無策的自己簡直窩囊透了,若連自己想要保護的人都保護不了,還談何而來的更長遠的以後?
「葉大莊主的意思,我知曉了。」唐無樂語氣淡漠,卻是斂了那分怒意,平靜地道,「天不假年既然是命數,又緣何會如此?」
葉英眉頭一蹙,反覆斟酌言語,終於決定告知他一部分實情,便道:「唐公子可曾聽過,鳩佔鵲巢之理?」
唐無樂微微抬起頭,亦是忍不住眉頭一擰,半晌,還是沉默地頷首應了是。
茶室內發生的一切,木舒一概不知。她還沉浸在發現了君影草的喜悅之中,然而問遍了院子中居住的所有藏劍弟子,都無人知曉這君影草來自何處。木舒摸不清頭腦,卻又想著這有山谷百合美稱的報春花許是出自桃花島上的某一處峽谷,只是未曾被她發現罷了。也不知是哪位好心人送給她的禮物,不僅是一份意料之外的喜悅,還有這雖不如桃花豔美,卻自有風采的一角春景。
她尋了一冰裂紋鵝頸瓶,將那一簇鈴蘭蘊養於水中,放在自己的書桌之上,偶爾一嗅其香,倍覺神清氣爽。
焚香研墨,紙箋染香,墨水沾筆而觸,一片瀲灩肖似湖光水色。
木舒此時在寫一封信,落筆嚴謹,措辭文雅,哪怕是寫得一手清逸宛如謫仙般清疏的好字,也無法掩飾字裡行間流露出來的溫和。
木舒是在系統的提示之下,才想起來這個值得用濃墨重彩細細描摹的人物——比起花家七公子、金風細雨樓樓主以及「活人不醫」裴元大夫,這個人稱得上籍籍無名,一身傲骨卻被人踩進了塵埃。他文韜武略齊俱,更是志向高遠,驚才豔豔,卻偏偏懷才不遇,無人賞識,甚至淪為笑柄。一生坎坷,清高入骨,心有溫情與青雲之志,最終卻深陷泥沼,化為一抹黯淡的剪影。
「顧惜朝。」木舒幾乎是嘆息著在紙箋上寫下了落款,等待墨跡晾乾,忍不住胡思亂想了起來。
她不知曉自己這般作為是好是壞,只是因為系統忽而提及此人,她便心血來潮地插手了他人的一生,甚至可能造成未來無法控制的扭曲與變化。顧惜朝和她準備書寫的另外三人多有不同,他出身低賤,懷才不遇,幾乎就是那讓人遺憾不已的「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系統提醒她顧惜朝此時通過科舉已得探花,卻偏偏因為是□□之子而被剝奪了功名。和其他人不同,木舒幾乎能確定,如果自己將一份機遇與造化送到顧惜朝的面前,此時走投無路的他定然會不管不顧地一把抓住,甚至連猶豫的機會都不會有。扶蘇之名意味著什麼,如今見識越加寬廣的木舒也隱約知曉,她能給他的不僅是聲名遠颺,還有萬眾矚目的輝煌與無數求賢若渴的招攬。
只要他答應,他就能輕而易舉地扶搖直上,他低賤的出身、未銷的奴籍、看似天壤之別的鴻溝,都抵不過扶蘇一句輕描淡寫的「英雄不問出處」。別說顧惜朝本就是驚才豔豔之輩,哪怕他庸庸碌碌,也自然有人為他鋪下坦途。
木舒知曉,卻也茫然,她欣賞這位極有手段卻也高潔的將相之才,但是如果因為自己的舉動而改寫了顧惜朝的一生,又會造成怎樣的後果?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她的一些無心之舉,最終卻有可能成為那振翅卻颳起飆風的蝴蝶,甚至改變一國的局勢與命數。
木舒慢吞吞地梳理著自己亂如絲麻的顧慮,將滿盤亂子擺正,縱橫交織出一片紛雜的天下之勢。
「顧惜朝因行將踏錯而成了反派,邪不勝正,最終還是要失敗的,那我提前將他撥出去,也是在削減反派的實力,應該不會對宋國的局勢造成影響吧?」木舒心中萬般糾結,只能開口詢問系統,「這樣做不會招來天道法則的懲處吧?」
【不會的,宿主,天道法則會更偏袒氣運的寵兒,無論什麼時候。】系統點到即止,它能幫助宿主的也只剩下這樣微不足道的事了。
木舒懷著不安且忐忑的心情將信箋寄出,做完這一切後又煩得整個人埋進了被縟裡,不一會兒就因為用腦過度導致地糖分不足而陷入了沉眠,枕著一掬鈴蘭花的淡香睡去。窗外的陽光溫柔地潑灑在她的身上,映得她水雲般的烏髮似是含了半縷聖潔的光。
「睡著了?」一雙修長卻又略帶蒼白的手伸出,順著她的鬢角拂過,輕柔地挽起了溫順鋪設在她身後的墨發。
調整她趴伏的睡姿,動作輕柔地掖上了被子,便順勢坐到了床沿邊上。木舒本就不是習武之人,沒有太高的警覺性,而來著更是將隱匿與靈活學到了極致,自然不會發現自己的屋中多了一個人。
被包裹在鬆軟的被縟裡,擋住了早春還略帶濕潤涼意的空氣,木舒無意識地發出了愜意的嘆息,捲著被縟陷入了甜夢鄉里。這樣乖巧安靜的模樣看得來人心中一動,不自覺地伸出手,輕輕地覆在她的臉頰之上。
唐無樂覺得,自己許是病入膏肓了,他竟然也有這樣的一天,只因為看著一個人的睡顏,就心生這樣安寧的滿足感。簡直像他曾經不屑並嘲笑過的師兄弟一樣,過去的他根本不能明白,為什麼看著另一個人笑就會覺得開心,看著她哭,就會痛苦不已。他一直不明白,也一直不願去明白,但是直到有一天親身跋涉這紅塵的情網,才知曉那一切看似愚蠢的痴,都是因為愛。
他的心上人有最美麗的笑容,有最安靜的睡顏,那麼可愛,那麼乖,看起來那樣的無害。但是外表這樣溫順文雅的女孩,卻能有那樣沉著冷靜指點江山般的氣勢與慧黠。明明柔弱一如蒲柳,卻能那樣堅定地面對風雨寒霜,不曾折腰。
兩廂情悅是能靠得更近的歡喜,但是他想要的又何嘗是這短暫的擁有?他想要的是她的一生,一輩子,真正的長長久久。
唐無樂神情平靜,一如川上雪水,冰涼卻有著清淺的溫柔。
一個帶著憐惜與愛慕的吻,輕輕地落在她的唇角。
不過是情難自已,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