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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刀》第195章
第195章 清商

  關於“慕清商”這個名字,葉浮生和楚惜微都並非一無所知。

  八大高手在江湖上盛名已久,“一劍破雲開天地”的破雲劍主慕清商更是位居榜首,不管是他早年的英名,還是後來的兇名,都是武林中人心頭一塊禁區,有的人恨之入骨,有的人扼腕嘆息,更有人心向往之。

  葉浮生從小到大聽過多版傳奇,楚惜微也在情報裏翻閱過諸般說法,正因為眾說紛紜,讓“慕清商”已經在傳說中失真,隨著時過境遷人事全非,更無誰能說個分明了。

  直到今天,他們從伊薩爾口中聽到一個不為人知的“慕清商”。

  伊薩爾帶他們進入了一間密室,檀香博古架上擺著名貴的金玉和瓷器,楠木桌上規放了文房四寶,墻上還懸了幾張文人騷客的筆墨和一支玉簫,怎麽看都是中原書房的擺設。

  葉浮生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幅畫上,那畫紙乃是天山羚羊皮制成,以金軸玉宣細心裱好,只是因為年月太過久遠,已經泛黃了。

  畫上是一位身著華服的女子,絲綢裹胸錦緞裳,水煙薄紗祥雲擺,一頭長發盤成繁覆發髻,點綴瑪瑙華勝和翠玉步搖,朱唇含笑,秋水眼眸卻描塗了琥珀色,眼角一顆殷紅朱砂痣。縱然畫紙已經不覆雪白,依然不損畫中人的美貌。

  葉浮生自然不是沒見過雍容貴氣的美人,在宮中的時候他負責護衛楚子玉安全,沒少隨其出入後宮,單單一幅宮裝美人的畫像還不足以讓他失神。

  他愕然的原因,是畫中人面目熟悉得似曾相識,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楚惜微便念出了上面的題字:“鴻元十五年七月廿四。”

  “鴻元”是前朝最後一個年號,但是前朝在鴻元十四年的時候就已經覆滅,何來十七年?

  伊薩爾適時開口道:“畫中人乃我生母赫連沙華,作畫之人是她前任丈夫,慕澤寧。”

  葉浮生臉色陡然一變。

  他不認識“赫連沙華”,卻聽過“慕澤寧”這個名字——在天京掠影衛密所內,封存於案宗室最高處的一本前朝皇家宗室族譜。

  前朝本是異族入關,根源乃西南關外四大國之一的安勒,自入主中原後便以胡蠻亂禮法,挑戰中土傳統的禮儀風俗與思想文化,雙方在混亂中僵持了兩年,最終還是前朝讓步,開始推行漢化,使雙方在摩擦中漸漸融合,皇室更以身作則起了漢名,由原本的“穆特”姓氏取諧音,定為“慕”姓。

  慕澤寧,正是前朝皇室最後一位太子。

  江山改朝換代那年,大楚高祖率軍兵臨城下,前朝宗室勳貴或戰死或投降,剩下的都退守宮城,用一場大火焚毀了皇宮,也把他們自己都化為焦土枯骨。

  當時輔佐高祖的第一任掠影統領顧錚親自處理後事,從廢墟中清點屍骸和殘留物,一樁一件都以白紙黑字記錄在冊,奈何皇室中人的屍體俱都燒得面目全非,僅從身上殘余物品和宗室幸存者的指認來看,並不能完全確定他們的身份。

  若是有人移花接木,也未嘗可知。

  “那個時候安勒國有三大族,一是穆特,二是薩伯,三就是赫連。”伊薩爾淡淡道,“三族之間爭權日久,後來穆特入主中原成了‘慕’皇室,薩伯仍留守關外本土,赫連家族便轉變了態度,一面提供助力,一面以姻親手段謀求利益,由此在數十年間糾纏得密不可分,赫連氏成了當時朝堂上最強的外戚勢力。”

  楚惜微瞇了瞇眼睛:“外戚坐大,宗室就能坐觀?”

  回答他的人是葉浮生:“自古宗室忌憚外戚幹政,得有一個前提是自身實力足夠壓制對方。據我所知,前朝皇室雖然打下了江山,卻也因為戰事使得子息單薄,兩代之後還能在軍、政、業方面獨當一面的人已然不多,到了鴻元年間,前朝末代皇帝只有一子一女,再加上內憂外患,他就算忌憚外戚奪權,也不得不借助赫連氏的力量。”

  楚惜微目光冷下:“所以,當年皇宮火焚的時候,赫連氏的人暗中救走了慕澤寧。”

  伊薩爾頷首:“慕澤寧身為太子,娶了赫連氏嫡長女為正妃,在赫連家看來,他還有價值。”

  葉浮生摩挲著下巴:“價值……是指以他為傀儡正名扯旗,待重回安勒後召集穆特族人及其附庸部族,準備卷土重來?”

  慕澤寧在畫上落款的鴻元十五年,本該是大楚元年,然而他心中從來不甘就這樣丟了本該屬於自己的江山皇位,於關外風沙裏遠眺中原,仍想著有朝一日能回到那繁華廣袤之地。

  伊薩爾扯了扯嘴角:“可惜他有這個心,卻沒有這個命。”

  前朝宗室濫用阿芙蓉,慕澤寧也染上了這要命的東西,後來卻因此國破家亡,由愛之如狂變得恨之入骨,用了一年的時間逼著自己戒掉此物。

  然而他的身體底子在吸食阿芙蓉的時候已經敗了,之後又在長途逃亡中染病,再經歷一番痛苦至極的戒癮,由一個好端端的男人變成了皮包骨頭,雖然成功扛過了阿芙蓉的侵蝕,卻徹底毀了自己,過了半年便撒手人寰,葬於安勒。

  慕澤寧去世的時候,赫連沙華才剛懷上三個月的身孕。

  “我母厭惡了這些權勢暗鬥,既不願意留在穆特族做個空有其名的王妃,也不願意回到赫連氏。她心裏清楚,這些人如此上心為的不過是她腹中的皇室血脈,為了保命她不能墮胎,可是為了自由她不能養這個孩子。”伊薩爾看著那幅畫,目光有些悠遠,“因此她乖乖生下了孩子,細心哺育,卻在那嬰兒百日宴上趁亂逃走,將孩子留在了安勒,自己隨著來往商隊長途跋涉,最終來到九曜城,改嫁給城主,於兩年後生下了我。”

  楚惜微一怔。

  他雖然身在腥風血雨裏輾轉十年,見多了世上形形色色的母子關系,但是僅憑己身而論,靜王妃唐芷音愛他如命;從世故而觀,趙冰蛾待玄素情真意切。

  因此聽到赫連沙華棄子逃生的行徑,他能在理智上理解,卻從情感上不能認同。

  葉浮生忽然出聲:“那個孩子,就是慕清商?”

  伊薩爾沒回答,轉過頭的表情已經告訴他答案。

  慕清商生下來的時候便有些先天不足,沒了母乳哺育,又是在關外這樣的惡劣環境裏,還得面對著安勒國內部的爭鬥,要養大他並不容易。

  唯一養活他的辦法,是赫連家的蠱術。

  因此,赫連氏與穆特族經過一番爭執後相互妥協,穆特族留於安勒並入薩伯,赫連氏則帶著慕清商遷往迷蹤嶺,在那西南邊陲之地互通兩方,一面能關註中原的情況,一面又能與關外保持聯系,更能讓這個孩子隔絕其他勢力的窺探,放在眼皮子底下按照他們的計劃去長大。

  他被種下“長生蠱”的時候,才剛剛兩歲。

  蠱蟲能療養他的五臟經脈,使得一個體弱多病的稚子逐漸成長為與普通孩童無異,然而那蠱蟲乃血祭煉出,本身兇戾至極,縱然有赫連氏專人照看和長期湯藥的控制,也在孩童體內埋下一顆畸形的種子。

  赫連家只想用他,並不是真的想養好他,只要他一天活在掌控中,就是萬無一失。

  可是生而為人,又有幾人天生就學會了逆來順受?

  “慕清商九歲那年,在迷蹤嶺消失了。”伊薩爾轉過身,“迷蹤嶺是赫連家的駐地,不說天羅地網,也是十面埋伏,他一個九歲的孩子萬萬走不出去,除非是有外人把他帶走,而且還得有內人做掩護……具體如何,我當時年歲尚小並不清楚,只知道慕清商失蹤後赫連家打殺了看顧他的所有奴仆,然後聯絡穆特族在中原、關外展開暗尋,可惜一無所獲。”

  頓了頓,他看向手中緊握的令牌,道:“直到四十七年前,我母過五十大壽,九曜城歡慶不夜,慕清商也出現在這裏。”

  那一日,伊薩爾還是未及弱冠的少年人,提著剛獵的沙狐進後院為赫連沙華祝壽,卻撞見她正和一個白衣人說話。

  那個人看起來跟伊薩爾差不多大,一身白衣負劍的中原劍客打扮,伊薩爾不知道他是如何越過守衛進了後院,也不知道母親為什麽要屏退下人留其獨談,更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對著這個人泣不成聲。

  白衣人站得筆直又沈默,像沙漠裏的胡楊樹,然而他耳聰目明,伊薩爾還沒到門口就已經被發現蹤跡,只好硬著頭皮走進去。

  他來了,白衣人便轉身離開,反而是赫連沙華追了上去,不顧妝容都被淚水哭花,從腰封裏取出三枚令牌,硬是塞進了那人手裏。

  伊薩爾認得,那是赫連沙華的私令。

  “你不願認我,是理所當然;可我知道了你還活著,就得彌補你,否則此心難安,到死也不瞑目。”赫連沙華扯住那人衣袖,道,“你覺得我虛偽也好作態也罷,也要為自己考量,多條後路總是沒有錯的。”

  那時候伊薩爾滿頭霧水,白衣人駐足片刻,接下了令牌拂袖而去,等他追出門的時候,只能看到黃沙滾滾,不見了那人蹤影。

  “我問母親‘他是誰’,而她並沒有瞞我,把這些事情一件件說給我聽,讓我發誓。”伊薩爾用指腹摩挲過令牌上的紅寶石,“父親並非我一個兒子,而她可以設法讓我變成他最看重的兒子,將來接過城主的位置。”

  赫連沙華有美貌也有心機頭腦,更於前朝皇室和安勒部族間輾轉,城主府內的嬌妻美妾有誰能與她的手腕相比?

  她只是厭煩了去爭。

  葉浮生的目光落在令牌上,道:“她做到了,所以作為代價,你要為手持令牌的人做一件事。”

  “我答應她,若有人持此令入九曜,我便為其做三件事,只要不損九曜根基,就不計因果得失,傾力不惜。”伊薩爾勾了勾嘴角,“自那之後,我一直關註‘慕清商’的消息,看著他為證劍術武道挑戰天下高手,又在如日中天時封劍退隱,成了中原關外都赫赫有名的人物,然後……”

  “然後,看著他在三十四年前因《千劫功》走火入魔,由人人稱讚的英豪君子變成過街喊打的瘋子魔頭。”楚惜微身為百鬼門主,不如葉浮生了解朝堂隱秘,卻比他更深知江湖軼事,當下便說出了後來發展。

  葉浮生眉頭微皺。

  伊薩爾嘆了口氣,道:“關外異族與中原的關系本來就微妙,他可以單人獨騎入城求助,我卻不能主動帶人去西南邊陲救他,不過……”

  這個轉折剛起,葉浮生就驀地心頭一跳:“不過什麽?”

  伊薩爾回憶著過去,道:“不過,我沒等到他攜令前來尋求庇護,卻等來了他的弟子,慕燕安。”

  聽到這個名字,葉浮生和楚惜微齊齊臉色一變!

  伊薩爾沒有註意到他們的異常,因為事情太久遠,他仔細回憶了好一會兒才重新開口:“他自稱是慕清商的親傳弟子,還帶來了其師的親筆信和一枚令牌,我觀物證在手,又見他武功路數和言行舉止頗似慕清商,便信了那人的話。”

  葉浮生聲音轉冷:“信上寫了什麽?”

  “那信是慕清商手書,言說自己被中原各門派聯合追殺脫身不得,故托弟子暗度陳倉來此尋我相助,讓我於七日後子時三刻派出人手,在西南邊境的鬼哭澗接應他。”頓了頓,伊薩爾臉色寒了下來,“我依言而行,可是派出去的人卻在約定時刻之前無端暴露了藏身地點,被大楚邊軍和武林人士包抄圍剿,只回來了少數人手,更連慕清商的影子都沒見到。”

  楚惜微一雙杏核眼,在此刻陡然瞪大。

  作為驚鴻刀的傳人,他自打入了百鬼門便對八大高手的事情十分在意,破雲劍主當年掀起的腥風血雨雖被粉飾太平,和光之下卻有暗流湧動至今。楚惜微曾把相關情報一字一句地看過,知道當年慕清商初犯血案之時尚有不少人存疑,真正鬧得對其聯合追殺,是因為另一件事——與關外有染,同前朝宗室有關。

  因為年代太久,情報已經不全,楚惜微並不知道這個說法是怎樣來的,卻曉得在那之後,曾經還為慕清商辯駁的人全都住了口,為己身計力誅禍首。

  慕清商少有的幾句解釋,就這樣被湮沒在千夫所指之中。

  他背負千裏追殺逃到西南,本欲尋無相寺一證清白,卻在辯駁開始之前,從西嶺傳來消息——戎末暗客潛入鬼哭澗,意圖接應這魔頭出關。

  若是伊薩爾當時沒有派人前去,也許事情不至於鬧到毫無轉換的余地;若他沒有信慕燕安,沒有信那封信,也許慕清商不會連最後的退路也斷絕。

  伊薩爾的一番好意,成了慕清商勾結異族的鐵證。當消息傳來的那一刻,慕清商就知道無論自己再說什麽,這個節骨眼上都不會有人信,也沒人敢信。

  最終,戎末暗客被趕回關外,慕清商跳下了深澗斷崖。

  一劍破雲的傳說,在那個夜裏隕落,自此粉身碎骨,萬劫不覆。

  “出事之後,我才知道自己被騙了,可是當我派人找到‘慕燕安’,他已經搖身一變,成了赫連禦。”伊薩爾擡起眼,“我久居九曜,除了慕清商之外,並不關註中原的消息,這才知道赫連家已經在內鬥中分裂不存,被葬魂宮取而代之,而他成了裏面舉足輕重的人。”

  葉浮生的雙手不知不覺已緊握成拳,楚惜微輕輕掰開他的手指,撫平掌心痕跡,問道:“你既然知道了他是誰,為什麽不為慕清商報仇?”

  伊薩爾定定地看著他,並不說話,反而是葉浮生突然開口了。

  他是個愛笑的人,此時卻笑不出來,連聲音都有些沙啞微顫——

  “因為,慕清商還活著。”

  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幼時趴在師娘背上,把那一頭潑墨長發都編成亂七八糟的麻花,師娘並不生氣,只回手托了他一把免得幼童摔下去,右手執筆落宣,寫下一行行端正的道經。

  那個時候,師父顧欺芳抱著一壺酒坐在旁邊,眼睛都笑成了月牙:“你這個樣子還真像個做娘的,安靜,細心。”

  端清不喜不怒地看了她一眼,空出的左手奪過酒壺,道:“多喝傷身。”

  顧瀟當時還不滿十歲,卻被顧欺芳用來啟蒙的話本子養出一腦袋八卦,眨著眼睛問道:“師父,師娘真是你搶來的嗎?”

  端清筆下一頓,顧欺芳拍著大腿笑道:“我倒是想,可惜他不讓啊……不過也差不離,你師娘是我撿回來的。”

  顧瀟頓時驚了:“哪兒撿的?”

  顧欺芳只手托腮:“那年在西南邊陲一條暗河邊,我騎著馬從那兒走過,本來想飲馬喝水,卻沒想到發現水邊趴著個人,還是大美人。”

  端清搖了搖頭,不置可否。

  西南邊陲,慕清商跳崖,深澗,暗河,師娘,長生蠱,破雲劍,令牌……泛黃的記憶畫卷在腦中漸漸清晰,葉浮生將這些線索串聯了一遍,臉色慢慢變白了。

  他這才驚覺,自己只知道師娘道號端清,卻不曉對方的俗家名字,只記得當年顧欺芳還在世時飛眉含笑的面目,和口中不變的親昵稱呼——

  阿商。

  慕清商若活到了現在,該是個年過六旬的老人,那麽……端清身為東道師弟,太上宮的長老,如今又該是多少歲數了?

  單單一部《無極功》武典,真能讓人長生不老嗎?

  楚惜微突然感覺葉浮生反握了自己的手掌,用力之大不像是攜手,更像在這一刻沒有站穩,把全身重量壓在了自己身上。

  他楞了片刻,還以為葉浮生傷情反覆,下意識就要去扶,然而那人很快撐著他的胳膊站穩了,目光直視伊薩爾,語氣是難得的急迫:“多謝城主告知我們這些事情,在下有一個不情之請,還望您設法瞞過這沿途崗哨,我們……要立刻回中原!”

  葉浮生說話時心跳如鼓,一種許久未曾出現的驚懼忐忑從背後竄入,像有毒蛇在皮肉上蠕動爬行,令人毛骨悚然。

  他有一種強烈卻不敢承認的直覺,端清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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