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朝鳳
蕭艷骨曾經問過趙冰蛾,赫連禦有多厲害?
彼時藍衫女人剛用彎刀斬下反叛者的人頭,聞言便笑了,指著那張不瞑目的死人臉道:“殺這個人,我用了兩刀;如果是赫連禦,他只要一劍。”
然而高手對戰,一招之差便是生死之別。
此刻眼見赫連禦現身,蕭艷骨根本無暇去想“三日之期”出了什麽差錯,她只是緊緊握著刀,一聲不吭地盯著他,沒有輕舉妄動。
不到三天,赫連禦瘦成了皮包骨頭,整個人幾乎脫了形,一頭濃墨似的發化成了雪白,映得面無血色,眼唇卻是猩紅的。
就算蕭艷骨眼睛再瞎,也看得出他現在情況不對。
她瞇了瞇眼,強行壓下心頭的慌亂,一手握著彎刀,一手擡起抹去濺在臉上的血,柔聲道:“恭賀宮主功成出關!”
赫連禦饒有興趣地看著她,目光仿佛毒蛇的尖牙,冷冷地戳在人肉上。
蕭艷骨跟了他近二十年,赫連禦已經記不清自己當初為什麽要招攬一個小姑娘,現在仔細回想,才恍然明白那時他所看中的,就是這樣含笑嗜血的眼神。
一如當年的赫連禦自己。
蕭艷骨懂事聽話,能幹利落,就像當年他在赫連沈手下辦事的時候,進退得度,左右逢源,時刻不忘表忠心,暗地裏拉幫結派鏟除異己,如同一條最聽話的狗。
然而在十六年前葬魂宮變天那晚,狗反咬了主人,赫連沈好不容易殺出一條血路,卻在離開迷蹤嶺不遠就被赫連禦親手拿下。
他被割了舌頭,手筋腳筋都被一根根挑斷,赫連禦並不吝嗇在他身上用上好的保命傷藥,讓他與瘋狗為伍,日夜被啖皮肉,使一代葬魂宮主在泣血窟裏過了暗無天日的三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到赫連禦厭煩了,便把他捆在牢門欄桿上,一邊讓他眼睜睜看著生路,一邊放出人牲把他撕咬得只剩一具殘缺的骨頭。
赫連禦沒讓趙冰蛾知道這事,卻在那天把四個殿主都帶到泣血窟,讓他們看著一個人怎麽變成屍骨。
步雪遙是個娘們兒腔調毒婦心的小賤人,厲鋒死板如木頭人,魏長筠不論好壞從未忤逆他一星半點,唯有蕭艷骨最讓赫連禦感興趣。
那人肝腦塗地,在臟兮兮的墻壁上開出紅白相間的花,艷麗,卻不好看。赫連禦就擡手沾了那黏糊糊的血漿,在蕭艷骨的嘴唇上一點,笑道:“嘗嘗,好不好吃呀?”
當時還是二八年華的蕭艷骨難得不給他面子,一口“呸”在了地上,眼裏滿是驚懼。
“不好吃呀。”赫連禦拍拍她的臉,目光環視周圍其他人,笑道,“那就好好記住,別變成下一個他了。”
因此,現在赫連禦的目光落在蕭艷骨臉上,緩緩擡起破雲劍,舌尖舔過冰涼劍身,笑容依舊:“艷骨,還記得那個味道嗎?”
蕭艷骨心頭一凜,她跟趙冰蛾籌謀多年,暗中搶奪葬魂宮資源,悄然分化迷蹤嶺勢力,挑撥魔道各派的關系,甚至在任務中泄露機密,折損赫連禦的臂膀,到現在羽翼已豐,她卻還沒有一擊必殺的勝算,恨不能謹小慎微,唯恐一子落錯滿盤皆輸。
“迷蹤嶺內近半數的人手,怕是都在你的掌控之中了。”赫連禦對上她的目光,“百鬼門的人,也是你帶進來的,若我真在泣血窟閉關,怕是現在就見不到你了。”
那天他在泣血窟裏奪了端清內力,本準備就地閉關,卻想起了魏長筠臨終時所說的話。
——您從來沒有真正相信一個人,以後也不要信了。
正如魏長筠所言,蕭艷骨能救他於水火,何嘗不能反手捅他一刀?赫連禦對這些個腥風血雨裏爬出來的惡鬼了如指掌,所謂忠心道義都他娘的是鬼話,唯有利益才是真。
蕭艷骨救他,無非是為了葬魂宮。
因此,他讓厲鋒喬裝留在了泣血窟,自己在“蝮蛇”暗中相助下回到了驚風殿,以人血練功補氣,用蠱蟲秘法鋌而走險,才堪堪提前功成出關。
“可惜艷骨棋差一招,比不得宮主神機妙算。”蕭艷骨捋了捋鬢邊亂發,下一刻人已掠過赫連禦頭頂,並不打算跟他硬碰,手中彎刀劈向大門,準備奪路而逃。
赫連禦何等敏銳,人未動身未轉,破雲劍陡然向後,劍鋒未至,勁氣劈空,若非蕭艷骨閃避及時,恐怕分崩離析的就不是門扉,而是她的血肉之軀。
大門被劍氣所斷,剎那間四分五裂,門外暗客張弓拉弦,蕭艷骨敢偏離赫連禦身周三尺就將被射成刺猬,可一旦接近了他,再想脫身就難了。
她返身落在房梁上,雖是居高臨下,赫連禦的存在卻仍叫她背後發寒,勉強笑了笑:“宮主為了艷骨,還真是用了好大陣仗,只是眼下強敵環伺,先不說白道聯軍即將抵達,百鬼門的暗客已經摸進迷蹤嶺,宮主就不怕被人鉆了空子嗎?”
赫連禦挑起眉:“有朋自遠方來,葬魂宮若不開門迎客,才是連面子裏子都一並丟幹凈了。”
他話說得大氣,蕭艷骨卻從中聽出了一絲瘋狂的狠戾,她想起心頭大患,當即沈下了臉色。
她不能折在這裏。
念頭剛起,耳中便傳來一絲微不可聞的動靜,蕭艷骨楞了片刻,旋即將心一橫,足下在房梁一點,身如離弦之箭破空而出,竟然不顧背後空門大露,直撲門口弓箭手。
她的人如皎月出雲,她的刀如天光倒轉。
相比趙冰蛾隨身的挽月刀,蕭艷骨手中這一把要小上許多也細上許多,與其說是刀刃,更像一道月牙似的鉤子,然而她將機括一合,月牙就成了滿月,於指尖旋斬出去,活生生在人腦袋上開了瓢。
轉眼間,蕭艷骨人已闖出大殿沖進了殺手群中,她身法迅疾多變,一轉一折已難窺虛實,唯有月光似的寒芒起落,如飛環,似銀鉤,人身所至兵戈鏗鏘,刀鋒過處血紅飛濺。
“趙冰蛾的徒弟,果然是不差。”赫連禦輕笑一聲,腳下一動,擡劍砍向蕭艷骨背後!
就在這時,房頂突然破開了一個洞,碎瓦迸濺紛飛之際,天青色的影子如飛鳥般掠到赫連禦身側,速度之快以赫連禦如今功力竟也看不清楚,他皺了皺眉,長劍兜轉回刺,卻撲了個空。
落在他身邊的只有一道殘影,一陣風。
葉浮生人已到赫連禦身後。
破雲裂風,驚鴻出鞘,赫連禦反手一劍與葉浮生直斬一刀相接,一股勁力以刀劍為中心向四面八方沖擊過去,驚風殿內的瓷器盡數崩裂。
甫一交手,葉浮生便覺一股強勁詭異的內力順著刀刃爬上身體,其功底與在安息山時已不可同日而語。
他目光一沈,手中驚鴻刀反轉卸力,身軀在半空中生生一折,眼看就要退出三尺之外,赫連禦卻忽然還劍入鞘,左手五指倏然張開又緩緩收攏。
強大的吸力從他掌心出現,驚風殿內氣息陡變,葉浮生只覺得身體一滯,竟是不由自主地向赫連禦飛去!
一驚之下,葉浮生倒是不慌不亂,手中刀勢一沈一起,“斷雁”順勢刺向赫連禦掌心,刀尖與肉掌相抵,竟然發出了金石碰撞之聲。下一刻,“驚雷”之力在刀尖炸開,赫連禦眉頭微皺,葉浮生卻沒有抽身後退,反將刀勁柔化,一式“拈花”纏上了他的掌力。
“幽夢”之毒,已解,葉浮生眼下也非安息山之時可比,他對《驚鴻訣》的掌握早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於“速”一道更是天下罕見,當他全力展開身法,赫連禦幹脆閉了眼,憑著耳力和感覺出手。
刀光迎面飛來,赫連禦一劍架住了驚鴻刀,同時屈膝上擡,葉浮生一手撐住刀身,軀體向上翻轉,內力灌註足下,狠狠踏向赫連禦頭頂!
然而他這一踏之力被赫連禦護體罡氣反震而回,喉口竄上一抹腥甜,葉浮生不動聲色地將其咽下,捉隙一看門外,混亂中已經不見蕭艷骨蹤影。
驚風殿外已經圍了離散圈外三圈的殺手,就連屋頂也被羅網罩住,除非葉浮生變成個鉆地老鼠,否則就真是無路可逃了。
他只能後退。
赫連禦眼仍未睜,劍卻出了鋒。
“一劍破雲開天地”,葉浮生從小就聽過這句話,也為之神往憧憬,只恨自己晚生數十載,沒能有幸目睹那破雲一劍。
直到如今。
赫連禦這一劍很慢,從起手到出招,甚至是劍鋒如何逼近,都清清楚楚地映在葉浮生眼中。
可是他全身空門、周遭方位都已經被這倏然彌散的劍氣牢牢鎖定,上天無路,避無可避!
毫無花俏,卻最能讓人無能為力。
在赫連禦劍出的剎那,葉浮生耳中忽然一空,仿佛萬籟都被這一劍破風之聲撕裂,他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陡然加快,就連眼前也只剩下不斷接近的劍尖上那一點寒芒。
這一劍,他接不下來。
葉浮生從未如此清醒地意識到敗象。
可他依然出了刀。
驚鴻十六式,其中十五招早被他練得滾瓜爛熟,平時用起來都如臂如指,唯獨最後一式從學成至今二十載,都鮮少用過。
這一刀名喚“朝鳳”,是驚鴻十六式的巔峰所在,一刀勝百招,卻對肢體和內力的損耗都極大,若是一刀不能制敵,死的人就一定是自己。
葉浮生沒有選擇,也不曾猶豫。
他雙手合握驚鴻刀,自下而上地一挽,狂風裹挾滿地碎片破瓦平地而起,在風中旋轉展開如飛鳥張翼,以刀氣形成了漩渦將劍氣阻於狂風之外,風與石飛快地摩擦碰撞,耳邊似有百鳥齊鳴,穿雲裂石,震耳發聵。
然而赫連禦已經人劍合一,化成一道天河流光生生劈開狂風屏障,強勢欺近!
他依然很慢,可是狂風之內唯有方寸囹圄,一旦欺近就算再慢,也是瞬息而至!
葉浮生忽地想起當日在忘塵峰上,自己與端清那場點到即止的切磋,彼時白發道長的最後一劍,正是赫連禦這一招!
化簡為繁,是為一擊必殺;返璞歸真,是求化劍於天!
天生風雲本不測,若得武道化自然,便是一劍破萬法!
可惜赫連禦終究不是端清。
他的劍氣強橫無匹,殺氣也縱橫肆意。
蒼天無淚也無情,生殺自由命數定,何談嗔恨落人間?
此一劍有了殺機,就是最大的破綻。
葉浮生知道自己的內力不如他,因此將這一刀的力氣用得極為精準,不肯浪費半點,也不肯少用半分。
長劍刺入葉浮生胸膛的剎那,赫連禦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那人明明就在眼前。
長劍明明已入胸膛。
可他手中沒有穿骨入肉的實感,葉浮生臉上也沒有痛色。
若有第三者插入戰局,便可見劍尖離血肉還有寸許,可咫尺之差,卻在這剎那被融入刀氣的風力刻意引導偏移,模糊了雙眼,欺騙了劍鋒。
“朝鳳”一招,是在“盤風”的基礎上更進一步,使護體的風力更為靈動機變,外敵一入風域,若生急切暴躁之念,便易被散於風中的刀氣分走註意與勁力,而咫尺之差,便是生機一線。
葉浮生擋不下這一劍破雲,卻讓它落了空。
劍氣透骨傷及肺腑,可是比起一劍穿心,這幾乎是在鬼門關前轉了一圈,他趁此機會搶先一步,驚鴻刀在手中化為踏水飛鳥掠影而去,仿佛他在這瞬息間出了上百刀,看似虛影的刀光落在人身上卻有實質!
赫連禦目光一冷,他看得出葉浮生這一刀精妙,然而如此招式是建立在筋骨負荷和內力巨大損耗的代價上,他就不信這一刀過後,這人還能再躲他一劍!
冷哼一聲,三千白發狂舞,赫連禦提氣凝力,長劍如長空落流星,任刀光把自己掠過數十道傷口,一劍劈向葉浮生頭頂!
葉浮生的確沒有了再出一刀的力氣!
門外一道黑影瞬息而至!
楚惜微一身黑衣顏色比離開時濃了不知多少倍,散發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縱然他速度如此之快,衣袂依然沈重地貼著身體,淌下一路觸目驚心的血珠子。
這是他平生最快的一次,在電光火石間貼到赫連禦身後,一刀橫抹割喉,一手擒臂控劍,腳下一錯身軀一側,赫連禦在他雙臂間一轉一撞,於斷水刀下割裂了一縷白發,人卻脫出禁錮落在了門口。
一個回合之間,斷水刀在赫連禦臉上開了條口子,破雲劍也在楚惜微手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痕。
他看也不看,袍袖一甩將正壓制內息的葉浮生擋在了背後,蒼白的面孔上濺了幾點血花,妖異又森冷。
赫連禦回頭看了一眼門外,先前留在外面的守衛一半都成了死無全屍的殘骸,一半正跟一群黑衣蒙面的暗客交戰,血肉橫飛,隱有鬼哭狼嚎之聲。
適才交戰,赫連禦沒有花心思註意外面,自然也不知道這些人是怎麽來的,可是偌大一支隊伍爬上驚風殿,山下卻沒有信號引燃,要麽是這驚風殿下的經年惡鬼破土而出,要麽就是……
“你冒險放走蕭艷骨,就是為了讓她給百鬼門開路。”赫連禦看著他們,“你們兩個,倒還真是情深義重,不離不棄呢。”
楚惜微冷笑著刺了他一句:“如你這般的畜牲,也懂得‘情深義重’四個字?”
赫連禦的神情陰鷙下來,隨即卻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他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幾乎把眼淚也笑出來,忽而一震手腕,破雲劍倏然而至,結結實實地跟斷水刀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