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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刀》第211章
第211章 (尾聲) 拂曉

  這一場正邪之戰,足足打了十余日。

  綿延數十裏的迷蹤嶺,當真變成了幽冥生殺的惡葬地獄,誰也不知道這一戰死了多少人,有多少黑白正邪怎般穿插交錯,廝殺與慘叫之聲不絕於耳,從天明到入夜,自月升至日落,周而覆始,仿佛人世間一次又一次的輪回循環。

  赫連禦雖死,葬魂宮根基卻還在,聞風前來的魔道各派渾水摸魚,正道聯軍與他們展開死鬥,人間的是非對錯到現在都已經沒有了意義,只剩下簡簡單單的生死勝負。

  熱血在刀鋒上冷卻,又於江湖中死灰覆燃。

  然而這場大戰,跟百鬼門已經無關了。

  他們是夜行的鬼魅,在暗中行動周轉,縱然披上了人皮,也不能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因此,當楚惜微放出信號煙花後便燒了驚風殿,派人守在附近確保沒有一只蠱蟲活著爬出火海,就帶著蠍子等大半手下隨葉浮生與端清從密道下了山,留張自傲他們在嶺中接應。

  陸鳴淵與玄素他們作為白道年輕一代的主力,在這次大戰中各增名聲光彩,哪怕葉浮生與楚惜微退守迷蹤嶺後的洛城,也能每天從戰報裏得到他們的消息,楚惜微只覺戰況雖然嚴峻,到底是情勢轉好,遂放下了隱憂,扭頭就看到葉浮生雙手托腮靠在窗框上,仰望天空的眼神很是滄桑。

  他放下戰報,將報信的屬下驅了出去,拿起一件大氅披在葉浮生肩上,道:“初冬深夜,天氣轉寒,就算不怕冷也得留意些。”

  “阿堯啊,我突然覺得自己老了。”葉浮生回過頭來,一臉感慨,“玄素就不說了,你看秦丫頭,當年我如這般年紀的時候,還在上房揭瓦呢。”

  “她現在也是漫天腳印。”楚惜微哼了一聲,話鋒忽轉,“再說了,

  你老不老,我才知道。”

  “……”葉浮生聞言嗆了口茶水,一臉驚疑地看著楚惜微,活似看到了什麽珍奇異獸,“我的個乖乖,了不得,阿堯你居然會開黃腔了!”

  楚惜微嘴角一抽:“是師父言傳身教,弟子近墨者黑。”

  葉浮生臉皮向來厚如城墻轉角,半點不覺羞愧,反而一把抓住楚惜微的胳膊,翻身一轉將人壓在了窗台上,手指摩挲著對方色澤淺淡的唇,笑道:“好徒兒有出息,不知道還有什麽是你不會的,需要師父來教一教?”

  楚惜微剛才還鎮定自若的臉騰地紅了起來,他的一雙眼睛半闔下來,睫毛投出了兩排小小的影子,看得葉浮生心癢手更癢,俯身湊在他耳邊吹了口氣:“師父教你賣個乖,怎麽樣?”

  話音未落,院門就被人一腳踹開,伴隨著來人高呼:“惜——哎喲我去,這大半夜的!”

  葉浮生:“……”

  楚惜微:“……”

  他不動聲色地收起剛要落在葉浮生腰上的手,一個用力直起身來,順手壓住差點從葉浮生肩上滑落的大氅,這才轉頭看向外頭:“義父,進院之前能先敲個門嗎?”

  沈無端一掀衣擺走進來,滿臉不屑:“我當年把你扒成白煮蛋泡藥浴的時候哪裏沒看過,稀罕?”

  楚惜微認真道:“今時不同往日,我是有家室的人了。”

  老年鰥夫沈無端:“……”

  葉浮生覺得自己再不出聲能被這爺倆胸悶死,曲臂捅了楚惜微一肘子,端起笑容對沈無端道:“沈前……”

  楚惜微突然在後面咳了一聲,沈無端抄著胳膊,陰陽怪氣地問:“拐走我義子,一聲‘前輩’就打發了?”

  葉浮生先是一怔,立刻反應過來,笑瞇了眼睛借坡下驢,大大方方地喊道:“義父。”

  “這才像話。”沈無端笑了起來,從腰封中摸出兩塊和田玉佩拋了過來,“柳容生前給這小子準備的結緣禮,現在可算是給出去了。”

  葉浮生擡手將玉佩接住,只見俱是簡簡單單的平安扣樣式,一大一小,剛好能合為同心圓。

  他將小的掛在自己脖子上貼身放好,然後撩起楚惜微的頭發,把大的大塊親手給他系上,回頭沖沈無端一伸手,笑道:“義母的給了,義父不會沒表示吧?”

  沈無端撇撇嘴:“你這渾樣倒是跟顧欺芳像了個十成十,回頭擺席給老夫敬了酒再說吧!”

  說罷,他把身後兩個閉目塞聽的小尾巴牽出來,一臉不耐地推給葉浮生,道:“我走的時候,這小子死活要跟來找你,還牽帶了個小丫頭,一路上搞得我跟祖孫遊街似的!”

  小尾巴之一自然是謝離,他在問禪山和伽藍城之間輾轉了幾回,可算是把酸甜苦辣澀嘗了個五味俱全,然而薛蟬衣帶著謝璋等人參加了白道右軍,只留下一隊謝家弟子保護他的安全,這些人唯恐少爺在自己手裏出了事,恨不能連上茅房都跟著,若非偶然逮到沈無端,恐怕他還在伽藍城守著一座小院為遠行人擔驚受怕。

  因此,雖然謝離進門就被兩人親熱的一幕震了個三魂出竅,現在回過神來見到葉浮生笑瞇瞇的臉,還是撲了上來,抱著他的大腿不撒手,沒哭也沒鬧,就跟貓兒一樣蹭。

  “阿離怎麽來了?”葉浮生低下頭摸摸他腦袋上不安分的雜毛,“這裏不算安全,挺危險。”

  謝離細聲細氣地說道:“葉叔,我想來看看,聽話不亂跑,就跟著你,別趕我。”

  “好,那你就跟著,多長長見識也不錯。”葉浮生向來吃軟不吃硬,聞言便笑了,擡頭卻見楚惜微正定定看著那站在謝離身後的小姑娘。

  小姑娘一身男裝打扮,半長不短的頭發不簪花也不貼飾,只用了一條青色發帶在腦後紮成馬尾,面容光潔白皙,五官還沒成熟長開,卻已經可見柳眉杏目的影子。

  上次他們回伽藍城的時候,來去匆匆並沒見到阿如,此時楚惜微卻莫名覺得她有些眼熟,偏偏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沈無端掀了掀眼皮,道:“她叫阿如,陸鳴淵跟秦丫頭年紀不大心思可鬼,我帶謝離走的時候她就在旁邊看,到了晚上反而搶我們前頭去,也不曉得是怎麽開的城門路引,跟這小兔崽子倒是關系不錯,也不好趕回去,就幹脆一起帶來了。”

  楚惜微皺了皺眉,難得主動去問阿如:“你就叫這個名字嗎?”

  阿如的目光在他身上打了個轉,最終落在葉浮生身上,點了點頭。

  葉浮生瞳孔一縮,隨即又恢覆了臉色,然而這一瞬間的變化都沒逃過楚惜微跟沈無端的眼睛。

  老人上了年紀,有時候就懶得管年輕人的事情,沈無端跟楚惜微對視一眼,自己倒是沒多言,問道:“讓他倆自己玩兒去吧,端清在哪兒?”

  葉浮生笑容一滯,輕聲道:“在後院看書。”

  他們當日一下山,楚惜微就把孫憫風找了過來,傾盡鬼醫之能封住端清身上三大奇穴要脈,堪堪阻住生氣流失,讓端清緩過了最險的一關,能運轉《無極功》內力自我調息。

  可葉浮生和楚惜微仍覺意難平。

  孫憫風收起金針的時候便對他們坦言,端清先損半數功力又失長生蠱,把之前被強壓下來的暗傷舊患一並引發了,最重要的是他整個人的精氣神都已經消耗殆盡,就算鬼醫妙手神術,到底不是能起死回生的神靈。

  四年,這是孫憫風給出的最長時限,期間還要精心細致的療養調息,

  否則連這四年時間也許都不到。

  端清看著年輕,實際上歲數已經不小,他對這件事情看得很開,寬慰幾句後也懶得見葉浮生和楚惜微二人的喪氣臉,把兩個小輩統統趕到前院去,自己在後院裏煮茶焚香、看書吹簫,比起十三年來無數個日夜還要逍遙自在。

  沈留聽他們說了這件事,竟也不難過,反而笑罵道:“四年又怎麽樣?他遭了大半輩子活罪,還不能享幾年清福?年輕人得學會看開,否則什麽事都掛在心頭,活得也太累了。”

  說罷,沈無端笑著越過他們,向後院走去。

  葉浮生把兩個小輩都趕去屋裏玩兒,自己跟楚惜微落後在沈無端後頭幾步,低聲道:“她是如小姐。”

  能得他一句尊稱的人並不多,楚惜微瞇了瞇眼:“我當年離京的時候,還沒聽說有什麽‘如小姐’。”

  葉浮生看著他的眼睛:“你不覺得她跟你小時候很像嗎?”

  楚惜微忽地一滯。

  “如小姐,是玉寧公主跟駙馬唐芷陽的女兒。”葉浮生的聲音很輕,楚惜微卻屏住了呼吸。

  十年前天京宮變,玉寧公主楚婉寧為大義鴆殺親夫唐芷陽,可她當時已經身懷有孕了。

  唐家力挺靜王謀反,先帝為此怒不可遏,雖看在姻親之上未誅其九族,卻是打殺發落不計其數,若非玉寧公主以命作保,先帝又在此事之後病重去世,恐怕這孩兒也是留不住的。

  楚子玉登上帝位後,對玉寧公主禮敬有加,可這孩子雖是她的骨肉,到底也流著唐家的血,在宮中地位十分尷尬,連個正經名字也是不好起的,只叫了乳名——阿如。

  四年前玉寧公主病逝之時,葉浮生親眼看到她抓住楚子玉的手哀求,

  希望他能看在自己面子上善待阿如,後者也的確不負所托,將其帶在身邊悉心照看,半點虧待也無。

  可阿如不能在宮中留一輩子。

  楚惜微思及小姑娘的面目,依稀想起十年前玉寧公主的音容笑貌和自己那時在她面前所說的天真話,心裏又酸又軟,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喜意。

  他以為唐家早就完了,卻沒想到還有阿如的存在,仿佛在滿目瘡痍的朽土中長出了一顆草的嫩芽,那樣小和脆弱,卻代表了一線生機的力量。

  葉浮生抓住楚惜微的手用力扣緊,笑彎了眼睛,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們進了後院,正好看到端清在倒茶,剛沏好的毛冬青香氣淡雅,色澤微黃的茶水在四個茶杯裏各倒八分滿,不多也不少。

  “這麽多年了,你這未卜先知的本事還是如此厲害。”沈無端毫不客氣地坐下,拿起杯子就喝了一口,隨即毫不給面子地“呸”了,“好苦。”

  葉浮生眨眨眼,端起茶杯細細品味,先是皺眉,繼而又舒展開來;“入口極苦,回味卻甘。”

  “人生亦是如此,先苦後甜方明真意。”端清笑了笑,他將滿頭灰敗的白發散散束在腦後,面容看起來比先前老了十來歲,卻少了那種不近人情的孤冷,從內而外地變得溫潤起來,看著他們的時候眼裏如落了一把天光雲影,澄澈得不可思議。

  葉浮生垂下眼瞼似有所悟,楚惜微自覺說不出什麽大道理,幹脆牛嚼牡丹地喝幹一杯茶,再給自己添了一杯。

  端清問道:“戰況如何?”

  “焦灼了這些天,勝負已分,就待收拾殘局了。”楚惜微言簡意賅,“魔道這次元氣大傷,白道雖然得勝也是自損八百,都得休養生息,少說未來十年起不了大風浪。”

  “天生光影,陰陽相成,能有一個平衡已經是最好。”端清放下茶杯,“你們有什麽打算呢?”

  “待此間事了,先回百鬼門處理事務,然後……”楚惜微頓了頓,握著葉浮生的手擡起頭,“我們想請道長帶路,去太上宮和飛雲峰一趟。”

  沈無端不懷好意地笑了:“喲,醜媳婦見公婆?”

  端清輕飄飄地看了他一眼,老不修當即閉嘴,葉浮生暗嘆了句“一物降一物”,遂嬉皮笑臉道:“是啊,我要娶個如花似玉的媳婦兒,不得先帶回去讓師父掌掌眼?”

  楚惜微挑了挑眉,重覆道:“你娶?”

  葉浮生對他眨眨眼,誠懇道:“你嫁也行。”

  楚惜微當即決定今晚身體力行跟他好好談談這個問題。

  端清擡頭看了眼身後光禿禿的桃花樹,目光裏閃過一道柔色,應道:“好。”

  他們在後院裏煮茶清談了一晚,說了江湖大事,也笑了家長裏短,不知不覺夜色將明。前院中兩個閑不住的小兔崽子繞著圈子你追我跑,時不時看看兩邊院門,忽然間瞧見遠方一道煙花竄上天跡,炸開了絢爛顏色。

  阿如一時沒收住腳,跟謝離摔成了滾地葫蘆,後院的四個大人也被驚動,陸續走了出來,看著那邊煙花接連升起,在隱現天光的穹空上鋪展開流光溢彩。

  小孩子不知道這煙花代表了什麽,卻看見了葉浮生他們臉上同時露出的笑容。

  四大兩小在院子裏站了很久,直到狂風卷動流雲,頭頂昏暗的天幕亮起了一道刺目的光,將原本沈寂冷漠的顏色染上紅緞似的艷麗,太陽熱烈奪目的影子在雲後隱隱若現,晨曦被無形的手剪裁成金絲玉絮,一片片延伸舒展,仿佛暗夜破了一個洞,拋出了一團生機勃勃的火。

  這不是葉浮生第一次看日出,卻是他最喜歡的一次。

  萬物枯榮生滅,一面在黑夜裏腐朽潰爛,一面又在陽光下生長回春,世人也好,世情也罷,或崢嶸,或潦倒,都在這樣一個輪回裏轉過。

  也許終有一天,冷鐵刀劍斷刃卷鞘,高山流水填平消逝,連江湖歲月也在時間長河裏輾轉絕唱,但有一線天光,便是熱血未涼。

  葉浮生恍惚了片刻,又被一個擁抱拉回了神智。

  楚惜微雙手環過他的身體,將頭輕輕放在他肩膀上,側頭輕輕一笑,道:“師父,我們該回家了。”

  那雙眼裏映有華陽暖日,驅走了冷夜刀鋒的寒涼透骨,穩住葉浮生半世飄搖的風雨行舟。

  你心安處,是我一生所歸。

  註:改自白居易《初出城留別》:“我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

  青山荒冢說:

  趕在雙十一前完成了這一章,至此,《封刀》正文完結,番外不定期陸續補充。

  寫到這一章感慨良多,然而現在匆匆之下語不成熟,只能暫時簡單感謝一下大家長期以來的支持和喜愛,沒有你們,這便是一本孤獨的書。

  感謝,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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