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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刀》第213章
第213章 番外四(下)·謝卻春風辭故人

  一年後,赫連絕死了。

  他的死並不引人意外,畢竟這個男人年事已高,從前留下的沈屙暗傷也在這兩年相繼爆發,何況在這之前,他引以為傲的長子赫連麒不知為何被葬魂宮的人抓住,沒等赫連家開出條件贖人,對方就送來了兩個大盒子。

  第一個盒子裏面碼著整整齊齊的肉片,每一塊兒的大小都幾乎無差,發黑的血凝固在肉上,像血膏一樣;手腳和腦袋被放在第二個盒子裏,赫連絕親手打開的時候,正好對上赫連麒殘留驚恐的臉,和死不瞑目的眼睛。

  喪子之痛讓這個老者遭到了強烈打擊,倒下之後就臥床不起,曾經盛極一時的赫連家只剩下赫連釗還勉強支撐。

  過了這麽些年,他依然是個只懂得氣急敗壞的紈絝,或者說在赫連家這種連根都腐爛的地方,能養出什麽好鳥?慕燕安假意惺惺地幫他抵擋外敵、整頓家務,實際上是把赫連家的生意往來、資產根基都爛熟於心,挑出些還堪用的人,組成自己的一番勢力。

  那天晚上月明星稀,慕燕安像化成了一道鬼影穿過夜幕,來到赫連絕房中。

  赫連絕怒急攻心,如今癱瘓在床,口歪眼斜,手指不受控制地屈伸,這般難看的模樣,卻總能讓慕燕安高興起來。

  他翹著腿,手指輕敲桌面,說:“家主的那封信,寫得可真是聲淚俱下、誠摯動人,沒想到一介武夫,也還有這樣的文采,真是讓晚輩欽佩啊。”

  聞言,赫連絕眼睛瞪大,他的手顫巍巍地指向慕燕安,可到了一半就無力垂下。

  那封信……他倒下之前,只寫過一封信。

  如今赫連家內憂外患無數,赫連絕心知大廈將傾無可挽回,便讓被他寄予厚望的赫連麒暗中離開,帶著他親筆書信去中原投奔慕清商。

  破雲劍出道多年,從來一諾千金。看在當年的恩情上,慕清商一定會保下赫連麒的性命,救下赫連主家的無辜稚子,如此總算是留了香火。

  他一直想不通,明明是那麽隱秘周全的安排,明明赫連麒武功高強心思縝密……為什麽,他會落在葬魂宮手裏?

  直到現在。

  看著赫連絕臉上浮現出病態潮紅,顯然是氣怒到了極點,慕燕安越來越高興,手指摸出那封血跡斑斑的書信,靠近燭火一點點燒成灰燼。

  “恨我?可惜,家主恨錯人了啊。”他輕輕一笑,“人不是我殺的,把他出賣給葬魂宮的人也不是我。”

  他只是在偷聽到這件事情後,借此向赫連釗“投誠”。

  赫連釗被赫連麒壓制了近二十年,不像個弟弟,像個呼來喝去的奴才,以他那比針尖大不了多少的心胸,這些年忍氣吞聲不過是沒有機會反戈,但是現在不一樣。

  赫連家靠著他們兩兄弟共同支撐,他已今非昔比,恨不得每日在赫連麒面前晃上三四遍,狠狠地揚眉吐氣,才能將小人得志表現得淋漓盡致。

  他那麽嫉妒赫連絕的偏心,一旦知道在這生死關頭,父親依然是選擇把唯一生路給了赫連麒,心中又會怎麽想呢?

  得到慕燕安的消息後,他摔碎了屋子裏所有東西,又偷偷叫人收拾好,然後許諾了無數美人財富,讓慕燕安去把這個消息悄悄透給了葬魂宮。

  於是那一晚,赫連麒自以為隱秘的逃生,不過是闖了場萬劫不覆的陷阱。

  慕燕安說話的時候,赫連絕一直在急促喘氣,臉越來越紅,眼睛越睜越大,喉嚨裏發出“咯咯”的怪響。

  在他說完最後一字的時候,那只枯槁的手重重地垂落下來,腦袋一歪,赫連絕死了。

  怒氣上湧,體內殘余的內力沖擊心脈大穴,卻困於經脈受阻,最後被不得宣泄的內力寸寸震斷心脈。

  慕燕安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的屍體:“就這麽死了啊……原來,弄死你,這麽容易。”

  說話的時候,門外已經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有人來了。

  他依然靜靜地站著,房門被一腳踢開,赫連釗帶著幾個武功不錯的家臣把他圍了起來,那張討厭至極的臉上只在剎那間閃過悲色,然後就被瘋狂和扭曲代替,手指向他的時候,不知是害怕還是什麽,竟然一直在抖:“他、他害死我爹和大哥,是葬、葬魂宮的奸細,抓起來!”

  慕燕安一點也不意外。

  他雖然在來到這裏後就向赫連釗表達了不計前嫌的“善意”,可赫連釗的眼裏,他不過是從一個小雜種長成了大雜種,反正都是畜生,沒什麽兩樣。只不過因著他如今身份武功,赫連釗才起了利用心思,到了現在,該是兔死狗烹的時候了。

  私通葬魂宮、暗害赫連麒的事情總要有一個交代,慕燕安就是他看好的替死鬼,眼下赫連絕也死了,還不宰了以平息眾怒,難道是留著過年嗎?

  慕燕安沒辯解,任憑他們把自己拿下,扔進了獸欄。

  赫連家塞外出身,家族裏養了不少猛獸作為玩寵,個個都是吃生食長大,兇悍不輸野物,而裏通外敵的叛徒就要被投入其中,把一身血肉筋骨餵了赫連家的猛獸,好歹算一種贖罪。

  自始至終,慕燕安一直在笑,他絲毫不怕,與赫連釗擦肩而過的時候,只是一個輕飄飄的眼神,就讓後者毛骨悚然。

  他像畜生一樣被戴上鐐銬,一路帶向獸欄,但他的眼神卻一直看著山門的方向。

  靜悄悄的,沒有動靜。

  為了樹立威信,赫連釗帶著家族中所有能說得上話的人坐在高台上,看著他被扒掉外衣推入獸欄,然後打開鐵柵欄,放出了六只虎狼。

  這段日子赫連家忙於處理事務,這六只畜牲都餓了很久,爪子不安分地磨蹭著地面,從喉嚨裏發出壓低的吼聲,惡心的涎水從口角滴落,慢慢散了開來,把慕燕安圍在了中間。

  場外的人都忍不住粗喘,那是一種踐踏人命的興奮和自以為是的高人一等,愚蠢得一如當年。

  小時候被狗咬過,慕燕安最討厭這樣的畜牲,他的眼神很冷,背靠著鐵門,聽到四面八方的喝罵與囂狂,始終無動於衷,只是擡頭看了看天空。

  離月上中天,還有一個時辰。

  慕燕安勾了勾嘴角,下一刻,一只餓狼按捺不住,縱身朝他撲了過來,風聲破空而至,慕燕安眼睛一瞇,幾乎聞到了那股令人作嘔的畜牲味道,千劫功在體內運轉到極致,束縛手腳的鐐銬被他自己生生掙斷,後仰避過的剎那,右手屈指成爪,捏住了狼的喉嚨,指頭破開皮毛挖出了五個血洞,手卻順勢而下,從血洞一路往下劃拉,就像切開最柔嫩的豆腐。

  在他站穩之後,光裸的上半身噴濺上鮮血,五指慢慢送開,殘余的碎肉和血一起掉落在地,而那只狼就在這片刻間,被他從頸部向下活活撕開了肚皮。

  眾皆嘩然。

  他丟下肝腸橫流的狼屍,踩著黏糊糊的血,向剩下五只畜牲勾了勾手,笑得像個鬼:“來啊。”

  他身上的血腥太可怕,笑容也溫柔到猙獰,五只畜牲被這殘虐的殺戮震懾,好半天沒有輕舉妄動,可是最終,饑餓感戰勝了恐懼,它們一起撲了上來。

  從幼時跟隨慕清商開始,他沒有遇到過生死之間的危險,在回歸赫連家後,他裝得目光短淺,接受了作為工具的使命,大肆練習《千劫功》,也從來都是他虐殺別人。

  赫連家要用他也忌諱他,這功夫能在短時間內讓一個人變強,但是極容易走火入魔,經脈盡斷而亡。

  慕燕安一直都很小心,他把自己表現在初入第四重的地步,能擡高自己的話語權深入內裏,又不會過於招人忌憚,甚至面對慕清商,他也沒露口風。

  實際上,他除了用赫連家抓來的人練功,還會趁夜偷偷出去,虐殺山林野獸和嶺外之人,早已經是第五重巔峰了。

  這一晚與野獸搏命,他沒用自己出色的招式,而是變成了另一頭野獸,用最簡單的拳腳對抗。

  高台上的赫連釗以為他氣力不繼,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過是在等。

  直到月上中天,長夜風冷。

  原本安靜的山嶺突然間發出尖銳哨聲,伴隨著一陣轟然炸響,火光沖天而起,呼嚎和哭喊攜帶血氣隨著風席卷而來,在瞬間壓過了獸欄的慘狀。

  葬魂宮暗客突破了外圍,潛入赫連家據地打開關卡,裏應外合,長驅直入。

  赫連釗等人臉上驚恐無比,只有慕燕安還在笑。

  “太慢了……”他這樣想道。

  掀開壓在自己身上的老虎,他的肢體上有密密麻麻的抓傷,小腿甚至被咬掉了一塊肉,並不覺痛,早已麻木了。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血,遙遙看向赫連釗。

  明明自己站在高處,可赫連釗依然有種被俯視的感覺,電光火石間,

  他終於想通了關鍵:“是、是他!他在拖延時間,快跑!”

  “跑?跑到哪兒去呢?”

  高墻上已經閃現密密麻麻的人影,個個都帶著血腥氣,彎弓搭箭,森冷寒光對準了台子上每一個人。

  慕燕安徒手扯開柵欄,從死人身上撿了件衣服披上,樣子狼狽不堪,行步時卻從容自在如勝券在握的帝王。

  他一步步踏上高台,血淋淋的手指捏住赫連釗的下巴,仔細看了一會兒,搖頭:“真難看啊。”

  “你……啊!”

  短促的話語戛然變成淒厲慘叫,那兩根手指忽然向上一遞,活活挖了赫連釗一只眼珠子。

  帶血肉絲的眼珠落在地上,被慕燕安一腳碾壓著,他側耳聽了聽,似乎在聽這微不可聞的聲音。

  赫連釗倒在他腳下,捂著臉抽搐慘叫,慕燕安無趣地轉過頭,依然是看向那山門方向。

  烈火熊熊,可是火光萬丈裏,沒映出他等待之人的影子。

  他伸出舌頭,細致地舔掉手上的血跡,眼神幽深。

  ——師父,你既然不來,我就不等了。

  九、

  慕燕安再見慕清商,是在三天之後了。

  那一場大火早已熄滅,曾經盛極一時的赫連主家已經被葬魂宮吞並,不願降服的人統統被割了腦袋,在迷蹤嶺外的大樹上掛成長串,從遠處望去,好像是這些樹成了精,長出一張張扭曲可怕的人面。

  慕燕安換上了一身黑底暗紋的長袍,臉色蒼白無血,手指摩挲著那張銀雕面具,坐在上首的男人饒有興趣地開口:“一點也不擔心?”

  葬魂宮主,昔日赫連絕的侄子赫連沈,也是慕燕安這一年來真正的合作對象,如今計劃達成,皆大歡喜。

  但是慕燕安很清楚,一山不容二虎,對方不會讓自己逍遙多久,只是眼下不知對方底牌,誰也不肯先露白。

  赫連沈說的,是在今天黃昏時候回到迷蹤嶺的慕清商,那人一身血汙風塵,狼狽得一點也不像傳說中的破雲劍。他看到了嶺外密密麻麻的人頭,闖過了山中巡視的屬下,一路直奔赫連家故地,卻只看到滿目廢墟和遍地被火燒得無法辨認的殘屍。

  迷蹤嶺內發生如此巨變,罪魁禍首自然只能是葬魂宮。慕清商連喘口氣都沒有,單人一劍殺上宮門,只要他們交出赫連家的活口,從黃昏到半夜,至今還不退反進。

  “當然會,那可是我的好師父……”慕燕安坐直身體,“憑你手底下那些家夥,滅了赫連家那群廢物不在話下,對付破雲劍,怎麽能不讓人擔心?”

  赫連沈覷著他的臉色:“那,你有辦法嗎?”

  “他要活口,我們就給。”慕燕安起身,“那八個活口給我,我帶他們去斷魂崖……見見我的好師父。”

  冷風呼嘯,慕燕安佯裝成被綁縛的模樣,和那八個婦孺跪在斷魂崖上,身邊的小孩兒嚇得渾身戰栗,可惜舌頭都被拔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慕清商闖上來的時候,守衛都被他殺氣所震懾,忍不住直往後退,就連埋伏好的暗客都險些現出了身形。

  他的目光急速掃過跪在地上的人,發現慕燕安之後,長長地松了口氣。

  慕燕安看著他,一身白衣都被血汗和塵土染得骯臟不堪,平日高整的發髻早散下來了,被風拂起的時候露出一張面無血色的臉,眼眶血絲密布,盡是疲倦不堪。

  那只握劍的手,虎口已經崩裂,卻依然握得很穩。

  赫連沈越眾而出,向他天花亂墜地說著什麽屁話,慕燕安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只聽見慕清商寒聲道:“赫連家內部之事,在下本不該插手,只是當年承赫連家主一情,今日當有還報,不能與宮主做這份人情。現在,請把人交我,否則只能讓宮主將命留下了。”

  一言不合,便起圍殺,慕清商一直在向這邊沖,最後終於到了慕燕安面前。

  他流了很多血,站得卻依然很穩,揮劍挑開九人的繩索,剛要轉身對慕燕安說句話,就被一個雙眼含淚的赫連家女子猛然撞開。

  來不及了。

  慕燕安的一劍從背後穿出她的胸口,血肉噴濺了滿手,卻猶有余力,穿過了慕清商的身體。

  這一劍對於強弩之末的慕清商而言,無異是雪上加霜。他站得筆直的腿終於跪了地,右手以劍支身不倒,左手落入塵埃,死死摳起了一把泥沙。

  “你來晚了,師父。”他蹲下來,直視著慕清商的眼睛,“你這個時候來,有什麽用呢?”

  剩下七個孩子都還小,他們口不能言,淚水糊了滿是塵埃的臉,畏懼地聚在慕清商身邊。慕清商咳出一口血,勉強站了起來,看著他時目光閃動:“燕安……”

  “我把赫連釗活活燒成了灰,灑在這裏的每一處地方,師父你踩著他的骨灰,感覺如何?”慕燕安的手接過一把長劍,笑容溫柔,“師父,你既然走了,就不該回來。”

  慕清商擡手拭去唇角血跡,道:“我回來了,就一定要帶你們走。”

  “我們?”慕燕安指了指自己,大笑,“師父,你以為……我還會跟你走嗎?我好不容易拿下了赫連家,那些權勢地位唾手可得,扶搖直上指日可待,我為什麽要跟你走?至於他們……”

  頓了頓,慕燕安的手指一一點過這七個孩子,語氣輕松:“你可以試試,能不能從我手裏搶人。”

  言罷,他就動了,手起劍落,直斬一個孩子的頭,被慕清商擡劍架住,昔日的師徒,如今終於兵戎相向。

  一者為殺,一者為護,在這方寸之地騰挪輾轉,慕清商心有顧忌,慕燕安卻放手施展,到最後,已經力竭的慕清商終於松開了破雲。

  他多年未嘗一敗,如今輸給了自己親手教導的徒弟。

  七個小小的頭顱滾落在慕清商身邊,他整個人都在顫抖,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驚悸和憤怒,幾乎吞沒了他整個人。

  他的手指碰了碰猶有余溫的屍身,顫聲問:“……稚子何辜,為什麽?”

  慕燕安湊在他耳邊輕聲道:“師父答應過要保赫連家一道血脈,我也不為難,那麽……留我一個,不是很好嗎?”

  慕清商推開了他,站起來,踉蹌了幾步。

  慕燕安從小看著他的背影,只覺得他高不可攀遙不可及,如今終於把這個人拉下神壇,胸中升起難以言喻的快慰和滿足,連帶之前久候不來的怨憎也沒了。可是當他托起慕清商傷痕累累的手,看著他空洞呆滯的眼神,萬般風儀毀於頃刻,那歡喜的感覺也沈澱成無法形容的覆雜。

  一劍破雲開天地,千古一人已足矣。

  他贏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是應該歡喜的,可是現在卻慢慢笑不出來了。

  “你既然來了,就別走了……師父,留下來,陪陪我。”慕燕安輕聲道,“這裏十面埋伏,你走不出去的,我……你對我仁至義盡,我不會再害你,你留下來,我還聽你的。”

  慕清商只是看著他,一言不發。

  慕燕安覺得這是極好的,他一點都沒想過要害慕清商的性命,世上可以沒有任何人,但慕燕安不能沒有慕清商。反正師父從來沒怪過他,就算這次犯了錯,還有天長日久的時間來把隔閡填平。

  半晌,慕清商忽然笑了。

  慕燕安不是第一次看見他笑,這個男人不僅被時光眷顧,笑起來更得天獨厚,只是今天笑得太難堪,蒼白疲倦如行將就木的老人。

  他莫名有些不安:“師父,你笑什麽?”

  “我笑自己,做錯了一件事。”慕清商搖搖頭,“罷了,錯就是錯,如今多言無濟於事。你已經長大了,心機武學俱有所成,我……再教不得你什麽,就此放過吧。”

  慕燕安握緊手中劍,笑意凝固了:“師父,你要逐我出師門?”

  “我說了,是我之過,沒教好你。”慕清商疲憊地探口氣,“道不同不相為謀,這一次是赫連家事,我無權置喙,今後的路……你自己且行且珍重吧,只是還得多言一句,為人處世若不給別人留余地,也是不給自己留退路的,我不想看你山窮水盡那一日,更不想有一天……”

  “親手清理門戶,對嗎?”慕燕安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師父啊,你可還記得當年答應過我什麽?現在,你說要清理門戶?你想,殺我?”

  ——“師父,你是不是很厲害?”

  ——“保護你,應該夠了。”

  ——“那……你會一輩子保護我嗎?”

  ——“說不好,我只能保證……我死之前,你會活著。”

  昔年之言歷歷在耳,慕清商閉上眼,握劍的手緊了又松,慕燕安丟了手裏劍,卻握住他的手,擡起那把破雲橫在自己頸邊。

  “師父,我給你這個機會。”慕燕安笑著說,“你現在殺了我,一了百了,我保證你還能活著離開迷蹤嶺……就這一次機會,錯過就沒有了。”

  他嘴上這樣講,心裏嗤笑,目光與赫連沈遙遙一對,暗處弓箭手已悄然彎弓拉弦。

  慕燕安的話,半真半假。

  慕清商現在要他的命,他絕不反抗,因為這條命本來就是慕清商給的,他收回去,天經地義;

  但是他不會讓慕清商活著離開葬魂宮,不會容忍自己死後還有別人做慕清商的徒弟,死也一定要拉著慕清商一起。

  他滿眼都是期待,等著慕清商的選擇,把身家性命壓在這只手上。

  慕清商終於動了,破雲劍往後一撤,他還沒松口氣,便見劍氣如虹,劃破了黎明將至的天空,向著他的脖頸封喉而至!

  慕燕安臉上的笑容消失在這剎那,然而下一刻,他的眼睛睜大了!

  一瞬間,十幾枝箭矢飛射而來,破雲在間不容發之際忽然輪轉而回,蕩開箭矢,卻仍有兩枝捉隙而來,一枝射穿慕清商右肩,一枝射中慕燕安左腿。

  他踉蹌跪地,卻猛然擡頭,一道帶著血色的白影在這一刻劃過眼前,劍光灑落如雨,竟然硬生生殺出了一條血路來。

  沒有人再敢阻攔。

  赫連沈把他扶起來,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就這麽放過了?”

  “怎麽會呢?”慕燕安的手指摳進了泥裏,他看著自己那把染血的短劍,目光陰鷙得猶如地獄,“他既然沒殺我,就註定得跟我回來。”

  後來的事情如慕燕安所料那般。

  昔日人人推舉的破雲劍主淪為了天下不齒的瘋魔罪人,一枚金令挑起了異族與大楚的明流暗湧,曾經交友四海的人變成了武林公敵,而慕燕安一番唱作俱佳,成了“大義滅親”的英雄。

  他終於把慕清商逼上了絕路。

  慕燕安那天很高興,因為慕清商放在心裏的人與事幾乎都背叛了他,

  從此以後除了自己,慕清商一無所有。

  他只能跟他走了。

  做大俠有什麽好?講仁義有什麽?人這輩子短短數十載,管那麽多做什麽?生殺予奪,翻雲覆雨,誰擋了路便殺了誰,沒人敢對你說個“不”字,這才是快活!

  慕燕安心裏有那麽多妄想,他笑著走向慕清商,看著那人退無可退。

  他看到那雙暴露在面具外的眼睛染上濕意,他以為慕清商一定會跟他走。

  那麽高高在上的人,怎會舍得死呢?

  可他沒想到——

  “我做的任何事情,不為任何人、任何說法,只為讓自己活成堂堂正正的人。”

  話音還在耳畔,人卻已經消失在慕燕安眼前。

  那處高崖下面是無著絕壁,和一川湍急江河。

  慕清商頭也不回地跳了下去,慕燕安在那一瞬伸出手去,沒能抓住他,只拽住了破雲劍。

  劍刃切入血肉,手掌鮮血淋漓,可他恍若未覺,掙紮著爬到崖邊,看著那一道白影如折翼飛鳥,消失在蒼茫之間。

  他伸出手,什麽也沒抓住,只有風從指縫穿過。

  慕燕安怔怔地,他看著深不見底的高崖,眼中好像吞進了萬丈黑暗,湮滅了所有的光。

  他不明白,一點也不明白。

  背後無數人歡呼雀躍,大喊著“魔頭伏誅”,還有人叫囂著下山搜查,不可放過活口,而慕燕安依然趴在崖邊,染血的破雲劍還被他握在手裏,劍刃好像和血肉長在了一起。

  慕燕安直勾勾地看著下面,可惜除了一片蒼茫,什麽也看不到。

  這高崖十死無生,更何況他受了那樣重的傷,就算僥幸沒在山石上摔得粉身碎骨,掉進大江裏一樣是把一身血肉餵了魚蝦。

  可慕清商不該死的。

  ——不,慕清商是自己跳崖,與我何幹?

  ——可他是被誰逼的?可他是不該死的!

  腦子裏七嘴八舌的聲音交雜,嗡嗡作響,他什麽都想不清楚,只能怔怔地往下看。

  直到晨曦微露,旭日東升。

  天上的太陽升起,可他的太陽隕落了,跟著那個人,一起掉下去了。

  十、

  三年之後,赫連禦戴著白銀面具走在山道上,背上的破雲劍被他掛上一串骨風鈴,搖動的時候叮當作響。

  自從那天之後,世上沒有了慕清商,也沒有了慕燕安。

  他重新變回了赫連禦,人已長成弱冠男子,身量拔高不少,換上了一身白衣,把長發高高束起,攬鏡自照的時候,鏡子裏映出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個已經死了三年的人。

  可惜當他拿下面具,露出妖冶邪肆的眉眼時,再多的清冷超凡都跌進了塵埃裏,違和到諷刺的地步。

  “怎麽學都不像你,不好玩。”他無奈地搖搖頭,順手把鏡子給摔碎了。

  當下他在前面走得正好,忽然眼前一花,臉上便是一輕,料峭春風撲在臉上,微寒。

  清悅的女聲從頭頂傳來:“阿商,你怎麽又打扮成這……啊,不好意思,認錯人了。”

  赫連禦擡頭,看見盛放的玉蘭花樹間落下一截緋紅衣擺,雪白的花朵下露出半張臉,可惜算不得人比花艷,反是被這玉蘭花襯得她不夠冰肌玉骨,所幸眉目清秀間暗含大氣,倒也不算難看。

  赫連禦懶洋洋地笑了笑,伸手討要:“既然認錯了,就把東西還我。”

  女子性格活潑精怪,將面具扔回他手上,合掌作揖,眨眨眼睛:“對不起,打擾了。”

  “被你碰上一下,臟了……”赫連禦摩挲了一會兒,把面具戴回臉上,突然飛身落在花樹上,屈指成爪扣向女子咽喉。以他今日功底,被認為這一記十拿九穩,卻不料那女子竟在間不容發之際從他指間逃了開去,驚鴻掠影般落在枝頭另一端,連花葉都沒顫上一下,仿佛身輕如鴻羽。

  “你這人,脾氣怎麽這樣壞?”女子的手握在腰間刀柄上,雙眼微斂,“左右一個小小誤會,我已經道過歉,你卻還要咄咄逼人,一點也不大度。”

  赫連禦面具下的嘴角一彎:“大度的人最早死,因為他們不懂斬草除根,眼裏心裏裝的累贅多,所以遲早要被連累死的。”

  說著,他反手拔出了破雲劍,遙遙指著女子的咽喉:“不過你要是乖乖讓我剁了那只手,再說出剛剛是把我認成了什麽人,我今天就不殺你。”

  女子的目光在劍上一掃,嗤笑:“如此度量,你可不配這把劍。”

  她一邊說話,一邊抽出了那把玄色長刀,鏤刻的鴻雁幾乎要振翼而出,仿佛斂羽飛鳥即將一鳴沖天,驚艷萬裏山河。

  赫連禦臉上的笑有些冷。

  三年的時間足夠讓一個人的屍骨朽爛成灰,也足夠讓一些事情成為他心上傷疤,如龍之逆鱗,觸之即死。

  他拿到了破雲劍,可是這把劍並不接受他,拿在手裏還不如砍瓜切肉的菜刀好使。

  當初所有人都認為他不如慕清商,連這把劍都看不起他,現在隨便一個女人都有膽子說他不配。

  他瞇起眼睛,摸了摸劍柄上的骨風鈴,笑得很輕柔:“哦?試試吧。”

  刀劍相撞的剎那,玉蘭樹上殺意縱橫,他們兩人不僅鬥上了兵器,還拳腳相加,只是這女子竟然是天生的神力,硬抗赫連禦千斤墜仍不見退色,只是唇角微微見紅,刀法卻更是淩厲。

  赫連禦微訝。

  這三年來他跟赫連沈面和心異,執掌葬魂宮暗門勢力與之相輔相較,手裏不知道染了多少自詡英豪的鄙人之血,卻是難得遇到這樣迅疾的身手。

  女子的內功、招式皆不如他,只是她身法太快,以至於赫連禦每一次撕破的都只是一道殘影,而自始至終,她竟然都遊離在這花樹上下,輕快如抓貓逗狗。

  心中一冷,赫連禦還劍入鞘,變掌為並指,正要抵上女子刀刃的剎那,忽然聽到了一聲短促簫音。

  這簫聲太快太急,仿佛只是岔氣時吹出的一個破音,卻如驚雷炸響在耳畔,轟鳴作響,剎那時耳目一空,刀與指都偏了方向。

  赫連禦這輩子都沒聽過這麽難聽的簫聲,偏偏其中蘊含的內力不容小覷,他嘴角一抿,避開女子捉隙而來的長刀,飛身落在了樹頂上,踏著微顫的枝葉,回首準備看看是誰趕上門來找死。

  就這麽一眼,他的神情變了,所有的嬉笑諷刺都在剎那隨著血色飛快褪盡,凝固與銀雕面具如出一轍,若非眼瞳緊縮,恐怕也將冷凝成又一張假面。

  小路盡頭是一匹毛色黯淡的老馬,一邊慢吞吞地走,一邊低頭吃著路邊花草,悠閑自在極了。馬背上坐著個道長,一身衣袍黑白錯落,滿頭墨發被烏木簪挽起簡單整齊的髻,手執一管竹蕭,可惜以被內力震裂。

  他的臉色很蒼白,像被冰封數年的死人,幾乎沒有活氣,眉目疏寒,氣度清冷,抿起的唇淡無血色,仿佛一葉薄薄的劍刃,唯一的亮色只有眼角一顆朱砂痣,仿佛在冰天雪地裏點燃了一粒火星。

  赫連禦在那瞬間心頭一震,如同一潭死水突然波濤洶湧,把一切陳情往事翻江倒海,只是還沒有等他穩住風帆,就已經被人搶了先。

  “阿商!”那女子還刀回鞘,順手摘了朵還帶著晨露的白玉蘭,腳尖在花枝上一點,轉眼就落在道長身後,伸手把他抱了個滿懷。

  她眉眼彎彎,笑得討好:“這花好看,送你。”

  道長本來是在看赫連禦,聞言就回過頭,將女子落在自己腰上的手松開,淡淡道:“惹是生非,胡鬧。”

  “是,我的錯,再也不敢了。”她攤開手,指間玉蘭花微微顫著,就像赫連禦此時搖搖欲墜的身體。

  他幾乎有些站不穩,唯一透出面具的雙眼貪婪地看著那個人,艱澀地開了口,可惜喉嚨裏被什麽堵住了,終究沒發出聲音。

  他想喊的是,師父。

  這一聲沒能出口,可那人仿佛心有靈犀般,慢慢擡起頭。

  他看了赫連禦一眼,僅僅是寡淡平靜的一眼,就對女子道:“沈留讓我來找你,走吧。”

  女子換了個姿勢,倒坐著身體,懶洋洋靠著他後背,道:“好啊,你可要慢點,別把我顛下去了。”

  道長勒馬回身,這時赫連禦終於出聲了:“這位道長……怎麽稱呼?”

  道長側過頭,聲音隨著清風飄來,冷冷淡淡,始終不見起伏:“貧道端清。”

  “道長與我,果然是很像,難怪這位姑娘會認錯人,倒是在下失禮了。”赫連禦微微一笑,負在身後的手已經緊握成拳,指甲摳破了皮,陷進血肉裏。

  他翻臉比翻書還快,女子撇撇嘴倒是沒說什麽,端清的目光在赫連禦身上一觸而收,道:“既然是誤會,解開就是。只是,僅僅因為錯認,便下手狠辣無情,這般不留余地,非君子所為,望自斟酌。”

  赫連禦情不自禁笑出了聲:“道長……與我認識的一個人,也很像。都這麽喜歡多管閑事,拿捏說教。”

  端清無動於衷,倒是他身後的女子探出頭來,問道:“那個人呢?”

  “死了。”赫連禦看著端清,嘴角一點點抿直,一字一頓,“我親手殺的,屍骨衣冠都埋在我床榻之下,上墳方便,合葬也不必麻煩。”

  頓了頓,他“呵”了一聲:“不過,見到道長和他這麽像,我差點以為是那人詐屍還魂來找我索命了……看來,我應該回去開棺刨出那堆爛骨頭看一看,到底還有沒有安分躺在那裏。”

  女子臉上的好奇斂了,她聲音轉冷:“逝者已矣,天大的恩怨也該放過,你這樣做不怕遭報應嗎?”

  “要我遭報應?好啊,他親自來動手,我高興得很呢。”赫連禦盯著端清,目光似乎要一寸寸剝開衣服皮肉,看到裏面的心魂,“道長,你看如何?”

  端清一勒韁繩:“不如何。”

  “這樣急著要走,看來道長是很不喜歡我了。”赫連禦的手指慢慢屈伸,苦惱萬分,“可我卻一見道長,喜不自勝呢……不如,道長跟我走一趟,好不好?”

  話音未落,他已飛身而至,五指扣向端清左肩,只見那把玄色長刀連鞘而來,擋在端清肩頭,赫連禦變爪為掌在刀鞘上一拍,才沒被劈折了指頭,雙目頓時猩紅,嘴角嚼著笑道:“賤人,你叫什麽?”

  “顧欺芳,是你姑奶奶!”鏗鏘一聲,長刀出鞘,女子抵著赫連禦的脖頸,“離他遠點,滾!”

  刀鋒在赫連禦頸上割出一線淺紅,他渾然不顧,只是看著端清,聲音有些啞:“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端清只是屈指一彈,輕輕震開顧欺芳的刀鋒,看也不看他,勒馬回身,道:“無謂糾纏,走了。”

  這是條山間小路,草木繁茂,清晨還有霧氣朦朧,那匹老馬載著兩個人慢慢消失在眼前,自始至終,端清不曾回頭一瞥,赫連禦也沒再緊追不舍。

  他一直目送端清的背影漸行漸遠,魂魄都被無形的線牽扯過去,腳下卻怎麽也邁不開一步,仿佛這短短的距離間,隔著看不見的鴻溝天塹。

  一步之差,咫尺天涯。

  微涼的春風柔柔吹在臉上,隱約間帶著花草樹木的香,可赫連禦覺得冷。

  他忽然想起,那一年初見慕清商的時候,正是秋風蕭瑟,卻帶給了自己那麽多的溫暖與依靠。

  秋風未已君來此,春意乍寒君言辭。回首多少煙波事,風息雲散至此時。

  赫連禦看得明明白白,端清那一個毫不猶豫的轉身,已經是告訴了他一句話——

  舊事不堪數,昔者不可追。

  青山荒冢說:

  關於赫連禦這個人吧,他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壞人,陰險狠毒,貪婪狡詐,不擇手段,沒得洗╮(╯_╰)╭

  這個番外的目的是補全劇情。

  “我們的過去造就了我們的現在”,想必大家也很想知道這樣一個徹頭徹尾的大魔頭到底有怎樣的過去,以及那個真正的慕清商到底是怎樣一個人,這個番外是一個不完美但聊勝於無的答案。

  作為作者,我同情赫連禦的過去,但並不讚同他的現在,因為人的未來都握在自己手裏,每一條路都是自己的選擇。

  至於讀者,一千個你們心裏有一千種解答,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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