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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刀》第21章
第21章 番外一?君問歸期未有期

  人這一輩子要做很多事情,做對了有時不值一提,做錯了也許還報無期。

  他來到這個苦寒之地已經有月余,沒人認得他是誰,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前半生擁有的一切,大抵是從別人身上偷來的,如今一一還清,就只剩下孑然一身。因此在登記名冊的時候,他皺著眉頭想了好一會兒,依然是姓謝,思量著自己比那人要年長歲許,就寫了謝大郎。

  大郎什麽也沒有,掂著不大靈便的右手跟著士卒們沖鋒陷陣,在死人堆裏打盹兒,在數九寒天下出操,漸漸地,很多人死了,但他還活著。

  他吃了很多不曾嘗過的苦與虧,也看到很多不曾見過的人與事,曾經溫潤如玉的男子被掏空柔軟內裏,填充了寒鐵如冰。

  親手埋葬同袍時他沒掉過眼淚,一刀砍下守將頭顱時他也沒手腳發怵,只是看著那顆死不瞑目的人頭,莫名感到疲憊。

  他心裏清楚得很,一經沙場生死由天,半步廟堂身不由己,答應了天子招攬,就是把自己這個人,變成握在別人手裏的刀,刀鋒所指,是天子所向。

  可他沒後悔。

  兩年中他殺了很多人,做過很多曾經被自己嗤之以鼻的事情,幾番出生入死,方知何謂黑白相依。

  在見識這些明濤暗湧之前他覺得自己是胸有尺稱的錚錚男兒,浮沈之後方覺卑微無知尚不如如垂髫孩童。

  他懂了很多,不懂的卻更多。

  世間總有事情無可奈何,也有太多對錯無話可說。

  驚寒關急報傳來的那夜,他正倚在樹上看著遠方,漆黑天幕上有明月高懸,月光澤被天下,當有一隅落在他遙遠的家。

  算一算時間,三年之期也該到了。

  昔日誓言依依在耳,他卻比那時更加迷茫。

  可惜他沒能好好想個明白,就已經遠赴生死場。

  驚寒關的情況比他們之前最糟糕的預想還要惡劣,城裏的老弱婦孺都已用血肉之軀封堵城墻,唯恐漏了一星半點,就是天崩地裂。

  一百七十八名掠影衛,短短幾日,折損過半,而城中士卒傷亡慘重,糧草也已告罄,明朝背水一戰,不是魚死便是網破。

  他們決定兵行險著。

  統領將剩下的掠影衛大半安插在城中各要處,自己準備帶四名手下偽裝成蠻人傷兵混入戰場,那時候他本該在城樓上協助守備,卻鬼迷心竅般跟一個兄弟換了職務,緊緊跟上了統領。

  “我去是因為我是掠影統領,當身先士卒,他們願意跟我去是因為了無牽掛甘於馬革裹屍,那你呢?”

  統領看著他,手裏擦拭著一把玄色長刀,上面鴻雁振翼,幾乎要展翅而出。

  他說:“不為什麽,不求什麽,不知道。”

  他一問三不知,最終還是跟去了。

  幸虧他跟去了。

  北蠻連日征戰,傷亡也並不輕松,營地裏隨處可見哀嚎的傷兵,還有一張張麻木不仁的臉。

  他們混入其中,但危險也如跗骨之蛆倏然纏上,一隊不下於掠影衛的暗客竟然也混跡在軍營裏,很快就盯上了他們。

  那時候月上中天,離天明已沒有多久。

  於是,兩名掠影衛自曝身份吸引殺機,一名舍身燒營制造混亂,他與狠辣殘忍的暗客展開伏殺拖延時間,讓統領成功在這片刻潛入胡塔爾大帳。

  人如其刀,刀如其人,驚鴻過眼,歃血無痕。

  他一身是傷,搶了一匹戰馬沖進包圍圈,抓住統領的手,一同突圍。

  可惜天無絕人之路這句話,很多時候狗屁不通。

  彼時面前窮途末路,背後狼犬追獵,他們兩個人只有一線生機。

  移花接木,一命換一命。

  統領那時候已經有些支撐不住,但卻比他更要執著,半昏半醒間,嘴裏只念著一個人的名字,只記著一個十年之約。

  他也是有一個約定的。

  三年前赴淩雲峰一戰前,妻子溫柔地給他束發穿衣,才剛到他膝蓋高的兒子抱著木刀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小孩子的聲音軟糯得像米糕,問他:“爹要去哪兒?”

  他避重就輕,溫聲軟語,像每一個搪塞孩子的大人:“很快就回來。”

  兒子乖乖地點頭,妻子握著他的手一路無話,卻緊張得手心裏都是冷汗。

  在戰啟的時候,她終於說:“別忘了你答應過什麽。”

  他回頭對她笑了笑,還是那句話:“我很快就回來。”

  可他那時沒有回去,現在,卻回不去了。

  轉身奔出山洞之前,他其實後悔過,也想過回頭。

  然而終究是沒有。

  那人曾經說他是懦夫,現在看來,一語成讖。

  他這輩子說起來輝煌無雙,前半生縱橫江湖,又三年為國為民,但歸根究底,都不過是矯情自欺。

  揚威武林的歲月是他欺世盜名、任人算計,三年明暗的輾轉是他拋家棄子、茍且偷生。

  他終於明白,其實自己誰也對不起。

  有愧發妻,有虧幼子,有負故人。

  可他終究沒回頭。

  背著一具屍體在烽火夜下亡命而奔,本以為早已冷卻的熱血漸漸點燃,他好像又回到了當初在刀劍會上,生平唯一一次的縱情快意。

  人間三六九等百態世情,大概也只在生死之前所視如一罷。

  可惜窮途末路終有近時,沸騰的熱血也會流淌幹凈,掏空了一身豪情,到最後歸於空寂,只剩下一縷淡淡的遺憾。

  他左手以刀支身,被削去三根指頭的右手顫巍巍撫上心口,背後是一面絕壁,身前是無數蠻兵執刃相對,彎弓搭弦。

  三十四年恩怨情仇,終將以這樣的方式塵埃落定。

  萬箭齊發的剎那,他的眼睛裏映入的不是鋪天蓋地的劍雨,而是天上那一輪皎月。

  我寄此心予明月,隨風可至故園西?

  ……

  謝無衣那一晚睡得很不好。

  他身體已經破敗,晚上經常睡不好覺,但是這一夜輾轉反側終不成眠,耳聞窗外風聲淒淒,眼見屋內燭火搖曳。

  一陣風吹開半掩窗扉,桌上的燭火頓時滅了。

  都說人死如燈滅……他沒來由地心裏一跳。

  謝無衣從床上翻身坐起,倒了一盞涼茶慢吞吞地喝,手不知怎麽有些發抖。直到房門突然被敲響,他抽開門閂,看到小少年抱著木刀,仰著頭看他。

  他對這個孩子向來有種不知所措的尷尬,既不打算遷怒苛責,也做不了什麽慈父,基本上除了指導武藝再沒多少交集,眼看著三年來日漸疏遠,卻沒想到今夜會突然到來。

  謝無衣還沒想明白,謝離就松開木刀,抱著他的腿埋頭蹭了蹭,幾滴溫熱的液體浸透中衣,讓他更加迷茫了。

  “你……怎麽了?”

  “爹,我做了一個夢。”謝離擡起頭,眼眶紅紅,“我夢見你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再也不回來了,還讓我自己好好的,別跟去。”

  謝無衣的手僵了下。

  良久,他道:“男子漢休作兒女態,夢而已,回去睡吧。”

  謝離喏喏點頭,又忍不住問他:“爹,世上有什麽地方是最遠的?”

  遠?

  南轅北轍,天涯海角,算不算遠?

  但只要有心,總會有相見那天。

  真正遙不可及的,大概也就只有生死殊途了吧。

  謝無衣道:“有一個地方,去了就回不來,別人也找不到……”

  謝離疑惑地看著他:“那是什麽地方?為什麽找不到?”

  “因為你得活著。”謝無衣猶豫著摸了摸他的頭發,居高臨下,目光沈沈,“你早晚會知道那是哪裏,不過就算知道了,也不許早早就去,否則我不允。”

  謝離還太小,他是個死心眼兒的孩子,多少機變都用在了鉆牛角尖上,故作自矜,實際上比誰都懵懂可憐。

  謝無衣一生敗於算計,自然知道生死難測,可他從來不信命,那麽這個被他親自撫養三年的孩子,當然也不能信。

  他回頭看著那盞滅掉的燈火,忽然便有了大限將至的預感。

  將謝離驅回房間,謝無衣提了一盞白燈籠,慢慢踱步到斷水山莊門前。

  那塊玄武石碑上的刻字映入眼簾——天下風雲出我輩。

  怎奈何……一入江湖,歲月催。

  謝無衣方過而立,卻在這一刻覺得自己老了。

  也許死到臨頭的人,都會變得多愁善感吧。

  風越來越大,刮得手下燈籠不斷晃動,夜幕沈沈,明月漸被烏雲所掩,似乎大雨將至。

  謝無衣恍然想起,那個為期三年的約定,也該是時候兌現了。

  然而那個人還沒回來。

  他在風雨欲來時提燈而立,眼中不見山河倥傯,亦無夜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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