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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刀》第67章
第67章 番外二(下)?我寄人間雪滿頭

  阮慎這輩子做過最殘忍的選擇,就是明知不願為而為之。

  二皇子的確有爭儲奪嫡之心,但論起文韜武略、品性德行,在先帝諸子之中都是出色的,秦鶴白與他交好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但是眼下卻讓先帝把他們倆視若同黨。

  阮清行連夜進宮面聖,回來時露水沾衣,對阮慎道:“明日上朝,你去參秦鶴白攛掇二皇子,謀逆犯上。”

  阮慎氣笑了:“關他什麽事?關我什麽事?”

  他心裏有太多怨憤,看不慣帝王,也看不慣自己的師傅,看不慣滿朝文武,也看不起自己。

  阮清行沈默了半晌,問道:“你是不是覺得,秦鶴白很冤枉?”

  “不是嗎?”

  “我覺得,他罪有應得。”阮清行坐在椅子上,不動如山,“你是否認為我與他不合,是因為這一來權勢地位我二人相當,二來他與我政見不合,多處阻撓我?我為了保證自己的權位和利益,就必須要掃除障礙?”

  阮慎擡頭看著他:“有錯嗎?”

  “你說得不錯,但還不夠。”阮清行冷笑了一聲,“將相不和自古有之,我若是連這些都容不下,也爬不上今日的位置……我說秦鶴白大錯特錯、罪有應得,是因為他的存在成了威脅朝廷穩定的一把刀!”

  阮慎皺了皺眉,心念急轉:“師父的意思是……他功高震主?”

  “功高震主,偏得民心,邊關百姓只知秦公不曉帝王,十萬大軍唯他馬首是瞻,而他不懂得藏拙,雖沒居功自傲,卻鋒芒畢露,你覺得這是不是錯?”

  這當然是。阮慎看得明明白白,秦鶴白此人剛直有余、迂回不足,比如同樣是看不慣先帝和個別王公貴族,阮慎懂得當面一套背後一套,他卻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滿。三年前他不經傳召、縱馬歸京,不入皇宮請罪便匆匆來去,可見他心中有家國天下,就是沒有帝王。

  “秦鶴白是個好人,但他不適合朝廷,為人處世豪氣正義,把江湖習氣帶到了廟堂,雖無營私之心,卻有結黨之實……呵,你覺得有哪個帝王會不忌憚他?

  “當年我一手把他扶持起來,是因為戰危國難,而他是難得一遇的將才。為此我給他鋪平了這些年的路,也曾費心費力教他在朝堂上生存,可惜他看不上這些個陰謀詭計,甚至還跟二皇子交好,一心一意想輔佐他登上大寶做個明君……帝王失於德才,的確是國之不幸,但是諸位皇子卻多為才能兼具之輩,倘若在這個時候掀起了奪位之爭,拼得你死我活,到時候內亂禍國,我等又要如何才能補救?”阮清行長嘆了一聲,“這些年來我跟他作對,是想讓他急流勇退回到江湖去,可惜……”

  阮慎無話可說。

  他跪在地上很久,久到膝蓋都麻木,阮清行手邊一壺熱茶也涼透,才道:“因此……必須先斬除秦鶴白,讓陛下不必再因此忌憚,才能保下二皇子?只有二皇子被保全,才能繼續與其他皇子黨派角力,保證朝堂的平衡?”

  頓了頓,阮慎顫聲問:“別無他法?”

  阮清行道:“你有一個晚上的時間做選擇。”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亦或明知不願為而為之。

  阮慎想了整整一夜,把細枝末節、大事小情都想得清清楚楚,最後還是徘徊在這兩條路間,莫名便想起了當年在邊關時候的場景。

  三十六路鎖龍槍氣勢如遊龍出海,他單槍匹馬渾身浴血,已是戰場不敗的神。

  秦鶴白一生因何而戰?為國為家,死而無憾。

  阮慎終於選擇了最不想選的路。

  當朝彈劾,眾人俱驚,他前半生所有的飛揚跋扈,都比不上這一日咄咄逼人,逼得秦黨無言以對,也把他自己逼到了不能回頭的絕谷。

  帝王大怒,連發詔令而不見回轉,更是坐實他不臣之事。阮慎急得火燒眉毛,只要他回來,必定是粉身碎骨保他全身而退,可惜不知道秦鶴白到底是搭錯哪根筋。

  最後先帝派出了掠影衛終於將他擒拿回京,入朝那天阮慎看著他,這人一身血汙狼狽不堪,絲毫不見北俠的豪氣瀟灑,也不覆護國將軍的威武霸氣,只有傲骨依舊,目光如炬般掃過每一個人,最終落在阮慎臉上。

  他們終於再相見,卻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這一次不再論成敗輸贏,只道是非生死。

  阮慎就像聞到血腥味的水蛭,瘋了一樣追著秦鶴白咬,恨不得咬下他所有功勳地位,剝開鉛華榮光,把他重新打回一介凡人,滾回江湖再也不見。

  可是從頭到尾,任其他人你來我往地辯駁,秦鶴白都沒有正面接過阮慎一句話,他依然不覺得自己是錯的,抿著嘴唇慢慢站了起來,任憑責罵壓身不曾認錯,哪怕棍棒及膝也不再跪。

  他終於撕開了隱忍已久的虛偽,露出明晃晃的質責。

  阮慎覺得,這蠢貨是在找死。

  最終,阮清行上朝成了壓到秦鶴白的最後一根稻草,他輸了,在這場政鬥裏輸得一敗塗地。

  阮慎受命讓人把他拖出殿外打了八十棍,雙手緊攥成拳,指甲嵌入手心而不覺疼。

  他只是看著秦鶴白,想:“蠢貨,疼為什麽不叫我一聲?”

  秦家一百三十六人全部下獄,那天晚上阮慎在天牢外徘徊了大半夜,終也沒進去,反而是遇到了掠影統領顧錚。

  他從這人口中得知了秦鶴白為什麽抗令不回的真相——驚寒關內爆發了瘟疫,秦鶴白為了不使軍心大亂就封鎖了消息,將染病的軍民都隔離治療。

  然而他不能告知朝廷,因為爆發了這樣的疫病,朝廷為了免除後患,都會寧殺錯不放過。

  蠢貨,活該蠢死!阮慎氣得兩眼通紅,眼見顧錚進宮去求情,他就轉身進了天牢,把獄卒通通趕出去,鉆進牢房裏對著秦鶴白大罵了一通。

  三年來他無時無刻不想把這個蠢貨罵得狗血淋頭,這下子得償所願,卻並不覺得高興,反而罵著罵著便說不出話,眼淚忽然就奪眶而出。

  一直把罵聲當歌樂聽的秦鶴白終於慌了,然而他被打得狠了,不能爬起來給阮慎擦眼淚,也不能跟以前一樣把他抱在懷裏拍拍後背,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別哭啊!”

  阮慎一屁股坐下來,聲音嘶啞:“雲飛兄……你會死的。”

  “我知道。”他歪過頭看著阮慎,“阮相與顧兄都把前因後果告訴我了,阿慎……我很高興你還想保護我,也很感激你選了這條路。”

  “將軍未曾敗於沙場,卻死於廟堂,你秦家上下無一能幸免……雲飛兄,你不恨嗎?”

  “我恨的是昏君猶在、毒屙尚存,別的不怪任何人。”秦鶴白笑著說:“一家不能與一國相比,一人也不能與百姓相較。”

  “總有一天,我會輔佐一個賢明的君王治理國家,會把這些蛀蟲碩鼠連根拔起,將不公律法悉數修正,還天下人一個天朗風清。”阮慎握著他那只傷痕累累的手,“我說到做到,雲飛兄……你要看著我。”

  秦鶴白笑了笑:“我信你。”

  “顧錚去給你求情,我說了沒用,可他還是要去。”阮慎站起身,“指望不上他,還得我來……”

  他在這一晚好像又變回了那個沖動任性的周慎,秦鶴白懷念極了,卻必須把他拉住,說道:“你別引火燒身,我不走。”

  那只手抓著他腳踝,用力不大,阮慎卻邁不出一步,他擡起衣袖用力揩了揩眼睛,卻聽秦鶴白問他:“阿慎,你是不是原諒我了?”

  阮慎道:“我不原諒你。”

  秦鶴白眼裏的光滅了下去。

  “我以前不原諒你,是因為我不能恨你,也不知道怎麽對你。”阮慎蹲下來握著他的手:“但是雲飛兄,這次你要是死了,我會恨你的,而且永遠不會原諒你。”

  秦鶴白嘆氣道:“阿慎,你也不小了,不要任性。”

  阮慎梗著脖子不說話了,秦鶴白道:“其實你心裏清楚,現在誰也救不了我,何苦再搭上一個你?”

  頓了頓,他近乎懇求地說道:“阿慎,你若真念著我,就……救救柳容吧,她才及笄不久,又是個啞巴,什麽也不知道。”

  阮慎道:“我冒著危險救她,等她以後來找我報仇?不幹!要救她你自己來,我只救你!”

  秦鶴白聲音繼續放軟:“阿慎……算我求你。”

  阮慎一把甩開他就走了,走得怒氣沖沖,卻在轉身時候淚流滿面。

  他終於還是救了秦柳容,拿另一名女囚灌下啞藥移花接木,好不容易把這姑娘從牢裏救了出來,途中他遭遇了顧錚,本以為自己就要被拿下,結果顧錚活像沒看到他,轉身走了,順便支開了守衛。

  阮慎看到顧錚額頭上被茶杯砸出來的傷口,想起那人一身的落寞,知道秦鶴白必死無疑了。

  他連夜親自把秦柳容送出天京,臨別時道:“秦鶴白是我害的,你們一家是被我拖下水的,你想報仇我隨時等著,在那之前別死了。”

  秦柳容曾經的花容月貌已經毀了,天牢裏的獄卒見色起心,這姑娘被鎖鏈擒住手腳逃脫不得,當阮慎趕到的時候,她已經用尖銳的石頭把臉劃得目不忍睹,鮮血淋漓,不見美貌,也不見活氣。

  阮慎把她帶出來這一路,她不言不動,直到了現在才露出些人氣來,眼裏嚼著淚,一個字也說不出,擡手重重給了他一巴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阮慎摸著火辣辣的臉,心裏反而松了松,轉身就趕回去。

  結果沒幾天,秦柳容被替換逃生之事就暴露了,先帝震怒,阮慎做好了去跟秦鶴白搭伴的準備,結果倒黴的人卻是顧錚。

  顧錚替他頂了罪,哪怕被打成秦黨也不辯白,再有阮清行刻意掩蓋事實,等到阮慎知道的時候,他已經被從中摘得一幹二凈。

  先帝不喜掠影衛、不滿顧錚的事情,阮清行早已告知阮慎,他也為了避嫌很少來往,只是心裏向來為顧錚可惜。

  阮慎質問阮清行,說自己一人做事一人當,不需要阮清行拿別人為他脫罪抵命。

  阮清行道:“事有輕重緩急,人有親疏遠近。對秦鶴白來說,家與國相比是如此;於我而言,你與顧錚亦如是。”

  他狂奔趕到刑場,可惜已經晚了,那個沈穩可靠、外冷內熱的掠影統領已經變成一副血淋淋的骨架,他見到的只有一灘還沒來得及洗凈的血。

  他看著地上那件血衣,上面只有一行血字:“曾許一諾不悔,縱輕生死無改。”

  阮慎大病了一場,也錯過了很多事情,比如秦鶴白得知顧錚之死後終於認罪,比如有江湖義士與將領意圖劫獄……

  但是等到他大病初愈,還是沒人救得了秦鶴白,而行刑期迫在眉睫,他成了監斬官。

  阮清行準許他去找秦鶴白告別,他站在牢門外什麽都說不出來,倒是秦鶴白先開口了:“阿慎,是你明天監斬?”

  “……嗯。”

  “不能換人?”

  阮慎道:“你以為聖旨是什麽?不能!”

  “麻煩了,你那麽愛哭……”秦鶴白嘆了口氣,“答應我一件事吧。”

  “什麽?”

  “明天行刑的時候閉上眼,別看,別哭。”秦鶴白對他笑了笑,“你一哭,我走得就不安心了。”

  “……”

  他終於還是沒忍住,跪倒在地,手抓著鐵柵欄,淚如雨下:“雲飛兄……”

  秦鶴白的手從空隙裏伸出來,摸著他的頭,大概是想說點什麽,可最終沒有。

  第二天,陰雲密布,大雨滂沱。

  午時三刻,秦家滿門跪於荊台,他親手扔下令箭,劊子手噴酒於刃,手起刀落。

  刀擡起時秦鶴白看了他一眼,阮慎如他所願閉上了眼睛,直到周圍發出哭嚎,才慢慢睜開。

  人頭滾落在地,雨水沖淡鮮血,屍身倒落台階。

  他沒能第一眼找到那顆人頭是秦鶴白,因為雨水和眼淚模糊了眼睛。

  七天後,阮慎接到了周溪密信,他已經將驚寒關染病的患者和可能沾上疫病的軍士都點了出來,共計三千人,即將回京。

  周溪自然不會真的把瘟疫沿路帶回,他給了這封信,就是要為這場瘟疫做一個殘忍而完滿的了結。

  名單上的第一個,就是周溪的名字。

  走蛟計成,三千人連同他們所染的疫病都被一同淹沒,最後由一把大火燒得片甲不留。

  消息傳來的時候,他看著周溪入山前回覆的一張字條,上面寫的是:“將軍之事我已明了,你沒有錯,要好好的。”

  他攥緊這張字條,獨坐到天明。

  三年不見的親兄弟,就以這張簡簡單單的字條,做了一世血濃於水的結局。

  阮慎在朝堂上的地位越來越重,他有條不紊地接手阮清行交托的勢力,慢慢把自己變成了曾經最討厭的人,終於到了無懈可擊。

  又過了三個月,阮清行終於撐不住了,他臨終時把阮慎叫到榻前,氣如遊絲:“我知道你是恨我的。”

  這個老人改變了他的一生,讓他親手毀了自己珍視的所有,可是一如當年的秦鶴白,他心裏有多麽恨他,也有多麽敬他。

  阮慎不開口,只是給他掖了掖被角。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天下有的事情,舍我其誰?”阮清行低低地笑了聲,劇烈咳嗽起來,“阿慎……你加冠之時,我沒有給你取字,現在補上吧……就取‘非譽’,如何?”

  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註)。

  阮慎點頭之後,手裏一松,一代南儒含笑而逝,他看著榻上老人蒼白的發和布滿風霜的臉,就已經看到自己的結局。

  事實也的確是如此。

  他成了阮非譽,輔佐新皇,推行新法,權傾朝野,陰謀算計。

  他也成了南儒,執掌書院,號令文士,著書立說,翻雲覆雨。

  阮慎用這樣殘忍又決絕的方式實踐自己的諾言,也斬斷自己的退路,不以物喜,不為己悲。

  這樣的日子年覆一年,滿頭青絲被霜雪覆蓋,意氣風發被世事磋磨,終於到了他成為明日黃花的那天。

  離開天京的時候,他特意去了趟亂葬崗。

  當年秦家滿門抄斬無人斂骨,被廢棄於荒草萋萋的亂葬崗,那時候的阮慎趁夜來此,頂著風雨把一具具身首異處的屍體拼湊整齊,挖開泥土放了進去。

  他也因此見到秦鶴白最後一面,那人臉上的皮肉都開始腐爛,可阮慎還是認出了他,仔細將其葬在了一棵大樹下。

  這一天白雪紛飛,阮非譽攏著鶴氅走到這棵樹下,一代北俠死後不見墓碑,只有個小小的墳包。

  他焚化了紙錢,又傾了一壺酒,道:“雲飛兄,我要走了。”

  霜雪落滿頭,阮慎覺得自己真的是老了,在這寒天裏站了會兒就覺得累,可他還不想走。

  這一走,也許就再也回不來了。

  手裏是三十一封信,哪怕是秦鶴白死後他也沒改掉給他寫信的習慣,這次本打算帶到墳前給秦鶴白燒過去,終究還是沒有。阮慎猶豫了一會兒,就拆開信對著墳包念了一遍,念得口幹舌燥才停下,而此時已是黃昏。

  夕陽西下,不見暖意,地上的雪也沒融化。

  “這些年來,我挺累的,好多人問我為什麽不肯手下留情,我覺得吧……是人都會有私心,當年的你和師父如此,那時的我也如此,最後都輸了。

  “從那以後我就明白……人,唯有無情無私無牽無掛,才能心無旁礙不負天下。”

  手指摩挲著書信,阮慎道:“雲飛兄,你倘若還沒去投胎,就……再等等我吧。”

  他在這裏站到天光已暗,才把最後一壺殘酒放在地上,轉身離開,再不回首。

  君埋黃泉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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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1:出自莊子《逍遙遊》

  註2:出自白居易《夢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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