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鳴鳳
天上又下起了小雨。
秀兒走在前面,徑直向屋後繞去,這裏本就背靠峭壁,坡度很斜,走起來險得很,不時有碎石往下滾,人要是踩滑了,那就得骨碌碌地順坡滾下去,等穩住的時候少說也要摔斷一條腿。
楚惜微走在秀兒身後,神情陰沈,看起來活像地府爬出來的煞鬼,從頭發絲到腳趾甲無不透露出“心情煩躁,鬼神勿擾”的氣息。秦蘭裳眼下是“戴罪之身”,不敢離他太近,就滿臉牢騷地走在陸鳴淵身邊,時不時給從容自作的阮非譽飛過去一個眼刀,好在老先生不跟她計較,只是小心翼翼地把手中一本舊書卷起,慎重地收好。
秦蘭裳第一次在馬車裏見到阮非譽,他手裏拿的便是這本書,只是那時候匆忙一瞥,只看到這本書無封無名,內裏便什麽也看不著了。眼下見他這樣小心,秦蘭裳就不由得有些好奇,歪著脖子想窺探一下,結果被陸鳴淵一手擋了視線。
這呆板的書生又開始了絮叨,小聲地對她說:“偷窺他人之物,非禮也。”
秦蘭裳已經快被他氣得沒脾氣了。
葉浮生看得好笑,一個人在斷後的位置上負手慢悠悠地走著,在這羊腸山道上悠閑如閑庭信步,看起來隨意到了極點,實際上周圍風吹草動,無不了然於心。
這條路的確是沒埋伏的,路上遇到最驚險的事情也不過是陸書生不小心踩到一條蛇,沒等對方反咬一口,就被剽悍的秦姑娘拎著尾巴抖散了身體,徒手打了個色彩斑斕的蝴蝶結,遠遠扔了出去。
在崎嶇山路上跋涉了整整一夜,連日奔波的眾人臉上都露出疲態,更不用說裏頭還有陸鳴淵和楚惜微兩個傷勢未愈的。陸鳴淵一張小白臉汗水密布,楚惜微倒是不動聲色,只有葉浮生看到他的腳步稍慢了些,地上也逐漸出現了他的腳印。
他和楚惜微練的都是霞飛步,行路無聲,落地無痕,可謂是“踏雪尋紅梅、暮雨不沾衣”的境界,能讓楚惜微在這土地上留下腳印,只能說明他是真的累極了。
之前在破屋裏人多眼雜,也沒抓著機會問問他到底傷勢如何。
楚惜微小的時候,葉浮生沒少欺負他,只覺得逗弄得小孩兒炸毛哭嚎是天大的樂趣。結果到了現在,楚惜微不動聲色,見不著委屈難過,反而讓葉浮生後知後覺地心疼起來。
好在過了不久,秀兒帶著他們轉過拐角,一路向下,不多時腳下的路便寬敞起來,眼前也慢慢開闊。
他們一路下山,到了山下谷地。
秦蘭裳又累又渴,老早就想一屁股坐下生根了,這下子見了平地,立馬往枯黃的草上一癱,結果不到片刻就猛地跳了起來。
楚惜微回過頭,冷冷道:“大驚小怪做什麽?”
秦蘭裳臉色煞白,見慣了這姑娘古靈精怪的樣子,眼下被嚇壞的模樣就格外引人註意,只見她用劍鞘指著自己剛才坐下的地方,道:“下面有……一只手。”
“手?”陸鳴淵一怔,彎腰去把那尺長的雜草給撥開,果然看到了一只斷手,半腐爛樣子,斷口參差不齊,像是被野獸咬下來的。
再一看,這片空地雖然寬敞,可是不遠處有密林陰森,近處則有狼藉掩蓋於亂草之下,盡是殘骸,鳥獸人蟲都有,大多都已不全,想來是被野獸叼了去。
這裏三面環山,風入難出,因此空氣裏彌漫著一股臭味,只是現在下了小雨,稍微壓下了些異味,然而之前沒註意到還好,一旦用心去感受,這惡臭就難以容忍,聞之欲嘔。
楚惜微有些潔癖,當下以袖掩鼻,臉色難看得比死了還不如,他扭頭去看秀兒,卻見那小姑娘不知何時已經倒下,一個男人站在她身邊。
“早知道這小丫頭做事不可靠,我怕她出了岔子,故在此蹲守,沒想到……果然等來了諸位。”
男人四十多歲,體型很胖,胖得一身貂裘裹在身上活像給肉球包了層面皮,叫人一看就不禁猜想他走路的時候到底是用腳走,還是直接滾。
可是這樣矮胖的一個男人,手裏卻提了一把七尺長戟,少說也有百十來斤重,戟頭銀亮如雪,刻了鳳鳥暗紋,與戟桿相接之處還栓了一串金鈴,風一吹清脆作響,在這空曠之地回蕩開來,如雛鳳初鳴,只是無端帶了肅殺。
這鈴鐺聲一響,一直沒什麽精神的阮非譽便睜開了眼,凝神看了過去,目光從戟上掃過,最終落在胖男人的臉上,微微一笑:“閣下貴姓?”
男人說話很和氣:“不敢當,免貴姓何。”
葉浮生等人皺了皺眉,阮非譽追問道:“秦家軍先鋒營的那個‘何’?”
何老板眉開眼笑:“那是我兄長,屍骨埋在這裏三十多載,阮相要見見他嗎?”
阮非譽向這片埋沒骸骨的荒地躬了躬身,道:“當年何校尉一手鳴鳳戟縱橫三軍,除了秦公的鎖龍槍,軍中再無人與之相比,只可惜老朽身在朝堂,無緣得見。”
“鎖龍槍”三字一出,秦蘭裳臉色劇變,楚惜微好像背後長了眼睛般回過頭,冷如刀刃,讓她不敢再輕舉妄動了。
何老板笑道:“阮相的遺憾,今日大可終結了。何某雖然不濟,好歹也傳承了幾分家學,雖無兄長之能,也應不至辱沒了鳴鳳之名。”
“這是塊埋骨的好地方。”阮非譽淡淡瞥了一眼四周,“我倒是忘了……那條小路,原來是通向這裏。”
“阮相是貴人,又多了這麽多年,怎麽還會對這山野之地了如指掌?”何老板擡起頭,“三十四年前,安息山發生了一場走蛟,此處位於低谷,泥水洪流勢弱之後便由缺口泄入此地,除卻吞沒了兩個早已遷空的小村之外,並未殃及周邊,只除了……當時回京路過的三千多名秦家軍無一幸免,阮相,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巧的事呢?”
所有人心頭一驚,秦蘭裳在這電光火石間想明白了什麽,目光飛快掃過這片埋葬了不知多少骸骨的土地,神情從大驚到大怒,再看向阮非譽的時候,眼眶幾乎已經能滴出血來。
阮非譽仿佛不在意自己後背已經被目光插成了篩子,他只是看著何老板道:“老朽記起來了,那年帶兵回京的兩人,一個是軍師周溪,一個就是你兄長何沖。”
何老板道:“阮相好記性,當年你借著連天大雨和地勢之況,在軍士路經此地的時候算準了方向炸毀山坡,引發走蛟吞沒了三千性命……此事,你認不認呢?”
阮非譽倒是敢作敢當,並不猶豫,淺笑道:“是我所為,不敢推脫。”
“阮相既然認了,那就好辦。”何老板手中鳴鳳戟一頓,那一刻他神色肅然,語氣深沈,“黃天在上,厚土在下,諸位英靈都予我做個見證,此事冤仇有主,不累旁人,各位與此無關,就請去吧。”
陸鳴淵率先開口,他向這片土地躬了躬身,然後對何老板行禮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師有罪,當並罰;師有難,當同擔,故不敢去也。”
葉浮生轉頭看向了阮非譽,笑瞇瞇地問道:“阮先生,現在不比之前,倘若你不改主意,我等也無能為力了。”
他指的是阮非譽打算放這些舊案余黨一馬的事情,若是阮非譽執意如此,哪怕天王老子也難以在不死不傷的前提下護他過了這一關。
阮非譽一整衣袖,慢吞吞地道:“既是老朽一人的恩怨,三位能護持到此已仁至義盡,請去吧。”
楚惜微沒開口,這裏的空氣太過難聞,吸一口就像吞了一塊爛肉,他的臉色已經難看到要與這片土地不共戴天,連一個字都懶得蹦。聞言,他連場面話都懶得說上一句,從鼻子裏“嗯”了一聲,抓住秦蘭裳就要轉身離開。
然而,一直在他手底下不敢動彈的秦蘭裳突然掙了開去,擡頭直視他的眼睛,一手按住劍柄,道:“小叔,我不走。”
楚惜微寒聲道:“你胡鬧得還不夠嗎?”
“我沒胡鬧。”秦蘭裳轉過頭,目光從阮非譽和陸鳴淵身上掃過,最終定格在何老板手中那把鳴鳳戟上,“我……就是覺得,現在不能走。”
葉浮生作為一個外人,面對這種情況自然不好插嘴,楚惜微臉色更冷,道:“行走江湖當知進退,你不懂嗎?”
“有的事情如果現在退了,以後就退無可退。”秦蘭裳這次倒是不怕他,盯著楚惜微冷凝的雙目,一字一頓,“小叔,這是你告訴我的。”
楚惜微揚起了手,要給她一記巴掌。
陸鳴淵臉色一變,腳步一擡就要上前阻止,被阮非譽一手抓住,向來溫和的老者投來目光,讓他背脊頓時一寒。
自家人知自家事,秦蘭裳從小就曉得在自家小叔眼裏,男人女人沒區別,因此從無“好男不跟女鬥”的準則。因此她頂嘴的時候就做好了被揍得豬狗不如的準備,這下就輕車熟路地閉上了眼。
然而這一巴掌並沒落在她臉上。
“阿堯,孩子頂嘴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何必動手?”葉浮生一手擒住了楚惜微腕子,楚惜微瞥了他一眼,沒掙開。
葉浮生轉頭看著秦蘭裳,依然是笑瞇瞇的,只是口氣裏多了幾分鄭重:“丫頭,你要留下的話,一切後果可就要自理,不得後悔。”
秦蘭裳怔怔地看著他,片刻後點了點頭。
楚惜微皺了皺眉,倒是沒說什麽,冷冷地掃了在場眾人一眼,拂袖而去。
“各位,後會有期了。”葉浮生笑了笑,拱手行了一禮,也跟著楚惜微離開。
何老板一直沒有出言打斷他們,直到看見這兩人的身影遠了,才收回目光,將鳴鳳戟往地上重重一頓,對著阮非譽笑道:“久聞阮相武功高絕,乃江湖八大高手之一,在下今日便要討教了。”
阮非譽沒有答話,倒是陸鳴淵上前一步,這書生年輕,又有些迂腐似的靦腆,眼下從袖中抽出一把白紙扇合於掌心,道:“有事,弟子服其勞。晚生不才,先請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