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暗流
葉浮生扮成了楚惜微的模樣,又有百鬼門心腹二娘在身邊輔助,便帶了一隊人從峭壁險路悄然下山,一路潛行匿蹤,總算是沒驚動任何耳目,終於盡快到了伽藍城。
葉浮生極明白“隱”字訣的道理,他將手下四十九人分成三五成群的小組,各自留下暗號方便聯系,讓他們打扮成三教九流,趁著晨起城門大開,混入人流之中,化整為零。
至於他自己,便化裝成病怏怏的老頭子,由二娘攙扶著進了一家看似普普通通的醫館,裏頭身為百鬼門此地掌事的郎中裝模作樣給他把了會兒脈,開了藥便讓他們去後堂休憩了。
進了靜室,葉浮生熄了爐中香塊,又抖開榻上被褥,這才懶洋洋地躺在光禿禿的木板上,闔目休憩,雙手置於腹上,活像個停在棺材板上的死人。
二娘看出他臉上疲色,眉頭一皺,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豈料葉浮生好似腦門兒上也長了眼睛,開口道:“你想問我什麽?”
二娘站在榻前,深深地看著他,“除我之外,此次共有四十二名‘幽魂’供你調遣,主子命我等對你言聽計從,我心裏不服你這外人喧賓奪主,你也當是曉得的。”
葉浮生懶洋洋地“嗯”了一聲:“但你不服我,也不會在正事上敷衍我,既然如此就無所謂了。”
二娘瞇了瞇眼睛:“可是作為一個外人,你對百鬼門太熟悉了。”
四十二名“幽魂”,來自五湖四海,各有所長,皆非有力無腦之輩,若是讓他們知道了這個“楚惜微”是假,縱使聽命,恐怕心中也生異端,回頭不曉得會出什麽亂子。
二娘本來擔心葉浮生會露餡兒,畢竟一個人的外表可以偽裝,聲音字跡和神態舉止可以模仿,但行事手段卻非朝夕能成,她已經做好了應變準備,卻不料預想中的麻煩一個也沒出現。
他不言不語時如楚惜微積威深重,發號施令更謹慎老練,甚至能如楚惜微一樣對這些屬下知人善用——
這些“幽魂”裏共有九名探子,常年做暗探潛伏之事,對各種情報都頗有了解,更在三教九流間如魚得水。葉浮生讓這些探子分入每一組中作為指引,卻又使九名謹慎可信的屬下分別作為小頭目,把他們分組打亂,掌握聯系關節,一為互補互助,二則杜絕了私自聯合的隱患,三更免了被順藤摸瓜的危險。
若非二娘親手幫他們做了易容,恐怕連她也要以為這個“楚惜微”便是真的了。
主子信任一個外人不可怕,可怕的是這個外人心思手段皆具,還對他們所知甚詳。以葉浮生這一日的行事來看,若說此人當真是與百鬼門相交不深,二娘是怎麽也不信的。
袖中雙手慢慢攥緊,二娘眼中已流瀉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殺氣,只是又按捺下去,並沒輕舉妄動。
葉浮生伸手打了個呵欠,道:“我不是了解百鬼門,而是了解你們的主子。”
楚惜微上位之後,便對百鬼門的行動部署做了一番大整改,只是他少年由葉浮生教導,行事作風受其影響頗深,在處事的時候也難免帶上葉浮生的影子。
葉浮生是掠影衛出身,最擅長推測人心,何況這一次還猶如推測自己?
二娘一怔,葉浮生卻已經翻過身背對了她,似乎是真正睡去了。
難得換上一身布衣荊釵的女人臉色變了變,心裏暗暗留了個警惕,告了聲退,出門去了。
她一走,葉浮生才輕輕嘆了口氣。
歷經諸般磨難,楚惜微還能如此信他,實在超乎葉浮生的預料,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這樣的信任若他辜負,這一生一世都不會再有人能如此對他坦誠相待。
可偏偏是他不能信過自己。
葉浮生比誰都明白自己身上牽扯了多少東西,尤其是現在回到伽藍城,恐將與暗羽再度會首,中途會生出多少變故是誰也不能預料。人心最易變,抉擇最難選,葉浮生不怕自己千刀萬剮,卻怕自己再遇到一次身不由己的選擇,再傷楚惜微一次。
這次把自己的鋒芒露給二娘,是讓這個在百鬼門身處高位、手握重權的女人提起戒備之心,做了葉浮生背上芒刺,為百鬼門預先留條後路。
既然無法輕易許諾不負,就讓自己沒有辜負的余地。
放下一樁心事,葉浮生總算是能暫時休息一會兒,這一下連掙紮都沒有,很快就進了夢鄉。
一覺從晌午睡到申時過後,葉浮生從夢中驚醒。
這段時日以來,“幽夢”發作得越來越頻繁,葉浮生一個心情激蕩都會引發這余毒作祟,倘若閉眼休憩,就更加噩夢連連。
他開始有意地減少睡眠,盡量不給毒物作妖的機會,但人終究是肉骨凡胎,葉浮生曉得在伽藍城定有一場硬仗,無論如何也得調整好狀態去應戰。
兩個時辰的睡眠,葉浮生夢到了自己年少時候,還在飛雲峰上被顧欺芳舉著刀鞘攆得滿山亂跑,最終哭喪著臉被捉拿歸案,扔進竹舍被端清罰抄二十遍《周易》。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年紀尚輕的顧瀟擡起一張被墨汁塗成花貓的臉,“師娘,這兩句什麽意思?”
彼時還青絲如墨的道長放下書卷,拿帕子擦了擦他的臉,道:“我也不懂。”
顧瀟楞了一下:“還有師娘不懂的經義?”
“聖人尚有不言處,何況我非聖賢?”端清道,“這句話意有多重,至今尚無定論,不過對於你,做到本義就可以了。”
“本意是什麽?”
端清拿起筆,在“自強不息”、“厚德載物”八個字下輕輕一劃,道:“遇千劫百難尚自強不息,縱世道艱險能寬容待之。莫失本心,莫忘初心,不負道義,不辜情義。”
“聽起來好難的樣子……”顧瀟哀嚎一聲趴在桌子上,側頭看端清,“師娘是能做到的吧。”
“你師父能做到,但我沒有。”端清垂下眼瞼,“我做錯了一件事。”
顧瀟一下子坐直了身體:“什麽事?”
端清笑著搖搖頭,拿書卷敲了一下他的腦袋:“莫再閑聊,繼續抄書。”
顧瀟癟著嘴抄了三兩行,又忍不住多話:“其實,誰都會做錯事情吧,不過分一錯再錯和知錯能改,是師娘的話……改過來,就好了吧?”
許久沒有人回答他。
顧瀟等了好一會兒,才聽見端清的聲音,平素隱含的柔和消失不見,只剩下孤峰寒雪似的冰冷堅硬:“嗯。”
他悚然一驚,扭過頭去,只見椅子上的黑發道長已經白發如霜。
顧瀟站起身,卻發現原本比桌子高不了多少的自己已經身高體長,是個成年男子了。他渾身一震,看向窗外,原本盛放的桃花樹已經枯焦,樹下練刀的紅衣女子也消失不見,回過頭,椅子上已空無一人。
葉浮生睜開雙眼,從床上坐了起來,背後一片濕冷,頭上密密麻麻都是冷汗。
心裏有些慌,葉浮生撚了撚眉心,好不容易定了定神,二娘就推門進來了。
見到二娘,葉浮生不動聲色地拭去額頭汗珠,開口道:“什麽時候了?”
“剛過申時。”二娘將手中一封信交給他,“派遣出去的探子傳回了消息,你看看。”
葉浮生接過書信,寥寥三張信紙,他一目十行地看了過去,眉梢一挑:“有意思。”
三張信紙,三份情報。
第一是關於伽藍城近月來武林人士來往動向的調查,可以確定明面上出現過的各派人士都上了問禪山,但那些在寺內打聽到已經下山的人卻沒有一個再度出現於伽藍城。
第二是伽藍城內近半年來往行商的情況簡述,伽藍城作為西川邊陲物流集散之地,幾乎每月都會有外來人入城,但大多是做買賣,來了又走,居無定所,剩下的則留有店面做長期生意,百鬼門已經把這些人的現狀摸清。
第三卻是葉浮生入城時交待他們去查的東西,即伽藍城兩年來的人口流動和商品交易物價變動。
二娘對前兩份情報有所估計,卻不曉得葉浮生讓人打聽第三份情報所圖為何,見他雙掌合力將信紙震碎,這才開口問道:“你打聽這些做什麽?”
“從半年前開始,伽藍城的人口流動變得頻繁,從西邊來的流民大大增加,而且基本上在周圍安家落戶。”葉浮生指間拈著一片碎紙屑,“本朝律法有定,凡遷移者必持官府開具的公文方可在異地定居,其中關竅要想打通,少說也得月余。今年初西川有異族犯境作亂,邊陲百姓受擾向內地搬走是情理之中。然而在據那次動亂後一月不到的時間裏,前後幾批加起來數百流民完成了遷移定居,並且還都圍繞伽藍城落戶,你不覺得奇怪嗎?”
二娘一驚。
“百姓但凡背井離鄉,大部分都拖家帶口,從西川一路到伽藍城,沿途又多匪患,平安到了這裏也是脫掉一層皮。縱使伽藍城的地方官有一顆慈悲心,要在半年內把這些人妥善安置不起什麽大亂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頓了頓,葉浮生瞇起眼,“何況據我所知,伽藍城的鄭太守可算不得清廉父母官。”
二娘的眉頭緊緊擰起:“你懷疑這些流民有問題?”
“不只是流民,還有商戶。”葉浮生擡起頭,“江湖人常用恩怨情仇去看待武林中的事情,但無論什麽人,都喜歡萬事利為先。就情報看來,伽藍城在這兩年來商品物價頻繁變動,究其根本是官府提高稅收,迫使商戶也只能提價保本,但這導致了貧者積貧、富者積財,長期以往必將激發雙方沖突,使銀錢失於買賣,被外商趁虛而入……比如,伽藍城裏經常出現的異族胡商。”
“你是說……我們真正要提防的,除了葬魂宮留在城裏的部署,還有異族?”二娘心思急轉,“葬魂宮老巢在迷蹤嶺,那地方正是西南邊境,與那些個異族只一道邊關相隔,若是他們暗通曲款……”
她越想越心驚,既驚於葉浮生對這些細枝末節的敏銳和推測,也驚於這些暗流背後的疾湧。
葬魂宮究竟有什麽本事,能在聯合密謀造反的禮王之余,還與關外異族有所勾連?
他們究竟是為楚淵所用,還是利用楚淵做了一把偷天換日的幌子?
赫連禦,究竟想做什麽?
“而且……恕我直言,百鬼門的勢力範圍主要在中都,對於伽藍城你們紮根太淺,短時間內能查到這些恐怕不只是自己的功勞吧。”葉浮生的目光越過二娘,看向緊閉的房門,“外面的朋友,聽了這麽久,不進來坐一會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