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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歸》第224章
第二百二十二章-同歸 白首不相離

王城外, 秋南山,山腰有一處涼亭,初春能觀花, 盛夏能納涼,而到了這無盡丹霞染紅霜的秋天,就正好用來給一對有情人對坐小酌, 順便再看遠處人頭攢動車馬粼粼, 宛若巨龍遊過山間。

那是得勝歸來的大楚軍隊, 由天子統率,今日進城。文武百官一早就侯在了城門前, 百姓亦自發站在街道兩旁,準備迎接回家的將士。陸追原本也是想擠到最前頭的,結果人實在太多, 連自家山海居也被食客堵了個嚴嚴實實, 蕭瀾索性便帶他出了城,尋到這處涼亭專門給他看熱鬧。

陸追卻郁郁道:“離這老遠, 人都像螞蟻一般, 有何看頭?”

蕭瀾問:“莫非你還想仔仔細細看清每一名大楚將士的高矮胖瘦?”

陸追:“……”

蕭瀾替他添了一杯酒,笑道:“城裏人擠人的,哪裏有此處自在,再喝一杯?”

“不喝。”陸追單手撐著腦袋, “再喝要醉了。”能在這秋風霜林中得一場酩酊醉,雖說也是趣事一件,但有你在很難說了, 估摸風雅不起來,與風流也沒關系,倒是極有可能下流。

蕭瀾湊近:“那親一個。”

陸追單手在桌上一拍,清風劍被震得脫鞘而出:“先打贏我再說。”

“打贏你,可就不單單是親一個了。”蕭瀾悠閑提醒,“考慮清楚。”

話音未落,三尺長劍已逼至眼前,他側身一閃,手中烏金鐵鞭騰雲斬風,帶出一道虛幻光影——當真是兵器譜上排行前列的武器,戰場上能殺敵,霜林中能**,百余招後,蕭瀾右手一揚,柔軟鞭身輕巧纏上陸追腰肢,將他拉得向前踉蹌兩步,而後便是軟玉溫香撞滿懷。

“不打了。”蕭瀾將人抱住,“動靜再大一些,對面山上的軍隊該以為我們是刺客了。”

陸追笑著拍他一掌:“下回不準贏我。”

“我保證,”蕭瀾舉起右手,“穩輸。”

自家媳婦,莫說是輸一回,輸一輩子都成。

這天直到日暮西山,兩人方才手牽手回了王城,趙越與溫柳年還在宮中沒有回來,而在飲馬胡同的小院裏,則是一早就掛起了燈籠,阿六在院子裏撐開一張飯桌,廚房裏煎炒烹炸沸騰喧鬧,八盤涼菜先擺上桌,鍋裏還燉著雞,香味能一直飄到巷子盡頭。

溫柳年饑腸轆轆,腹如擂鼓,迎著飯香一路小跑。

趙越哭笑不得,這是三天沒吃飯還是怎的。

陸追與蕭瀾早早就站在大門口,親自將兩人笑迎到家中,阿六一邊開酒壇,一邊攛掇岳大刀去摸一下這位丞相大人的手,據說是文曲星下凡,摸了將來就能生狀元。

陶玉兒替溫柳年盛了一碗湯,又招呼趙越多吃些菜,眾人說著南海與西北的逸聞趣事,歡聲笑語,喜樂融融,而比這處小院更熱鬧的,則是整座王城,百姓自發將接風宴擺了一場又一場,直到半個月後方才撤去街上桌椅。

而也是在半個月後,楚淵才終於處理完堆積公務,有空召見蕭瀾與陸追。在此之前,他已看過了所有關於西北之戰的奏報,對蕭瀾自是欣賞有加,因此當晚便與西南王一道在宮中設下宴席,又召文武百官前來作陪,一時間金雲殿內美酒飄香絲竹縈繞,宮女們雲鬢高聳,素手捧著羊脂玉盤,蓮步輕移穿梭席間,環水高台上,西域舞姬身姿曼妙反彈琵琶,腰間瓔珞翻飛,宛若出自壁畫,一顰一笑,皆美不勝收。

盛世自當如此,卻也不該僅僅如此。三日後,陸追將自己整理謄抄的各類典籍制度上呈楚淵,由農工商法四個方面,將千百年前那繁盛而又強大的東方古國重新覆原於紙上,詳盡細致,栩栩如生。除此之外,更有一本他親自編寫的烽煙集,以陸府的興衰起落為主線,串聯起了那整個黑暗而又壓抑的時代,群雄割據狼煙四起,將士們的鮮血將大地也染成深褐,百姓無家可歸流離失所,死於非命者數以萬計,生命如同最卑微的螻蟻被權貴肆意踐踏,亦不知有多少“白玉夫人”,被生生扼殺在了最好的如花年歲中。

楚淵閱罷之後喟然長嘆,連稱陸家有大功於天下,兩日之後頒下詔書,賜陸追良田千畝錦緞千匹,封盛國公。再過三日,府中又迎來一道聖旨,蕭瀾征戰西北功勳卓著,封長安將軍,官居三品。

一時間,陸府門前車馬粼粼賓客絡繹,將小小的胡同塞了個水泄不通。阿六揣著手笑容滿面,禮就不用送了,不送了啊,大家喝杯茶趕緊走,我爹他還在忙。

忙著成親。

吉日定在九月初八,宜嫁娶,宜嫁娶,宜嫁娶。

陸追初時尚且悠閑自得,覺得成親這種事,只要有一對新人,有長輩朋友,有屋宅喜宴,便能熱熱鬧鬧辦下來,著實沒什麽需要慌亂,可眼看著距離成親之日越來越近,他卻也無緣無故莫名其妙,跟著旁人一道緊張起來,看到裁縫上門就覺得八成是喜服破了,看到金匠又覺得肯定是玉冠被偷,連山海居一條魚發了臭,也會憂心忡忡問一句是不是食材準備多了,都壞了,不如趕緊再重新訂一批。

蕭瀾哭笑不得,帶他回了臥房:“你這是來故意搗亂的?”

怎麽能是搗亂呢,明玉公子很冤枉,我分明就極想幫忙。

“什麽都不需要你做,交給我便是。”蕭瀾握住他的手,“只管安心在家裏養鳥養花,下棋看書,再嘬一嘬你的茶壺,好不好?”

陸追背起手:“聽起來像個小老頭子,我不幹。”

“那寫字的活交給你?”蕭瀾又提議,“請柬和對聯。”

這挺好,陸追欣然答應,下午的時候,就打發阿六去街上買來了上好的雲方徽墨。既是寫請柬,那自然就不能龍飛鳳舞,得一個字一個字認真來,岳大刀又替他泡好清茶,點好熏香,連椅子上也鋪了軟墊,總算將人留在了這舒舒服服的小院裏,不再背著手到處溜達插話,搞得大家都頗為慌亂。

百余張請柬寫完,陸追又寫了兩副喜聯,落筆之時,巷外小童正在追逐打鬧,院中四處都是艷艷紅色,天邊亦是金霞灼灼,丹桂飄香風散四野,美好到不像話。

按照規矩,在成親前夜一對新人要分開,陸追也就暫時搬到了丞相府,他原以為自己會醒一夜,可腦袋方一沾到枕頭,就有睡意席卷而來,於是就閉著眼睛迷迷糊糊想,是啊,為何還要失眠呢?所有苦難與傷痛都已經成為往事,余生便只有長樂安穩,這般無憂無愁,哪裏還用輾轉反側,自當裹著大被,睡他個日上三竿。

宅外,蕭瀾靠著墻壁,仰頭看天邊繁星爍爍,眼底落下一片溫柔銀河。

翌日清晨,陸追是被一陣鞭炮吵醒的,眼一睜就有一群人嘩啦啦湧進屋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驚得他險些跌下床,也不知是被誰一把拉起來,稀裏糊塗就套上了喜服,玉冠束發金帶纏腰,越發襯得面容白皙身姿挺拔,溫柳年圍著他左右看了兩圈,稱讚道:“若讓劉大人看到,怕是又要嗚咽三五天。”

劉大人叫劉大炯,朝中二品大員,家中適齡待嫁的孫女侄女外甥女一大群,眼巴巴盼望了陸追三五年,豈料最終還是落入了旁人手中,可不得捶胸頓足,涕淚漣漣。

這頭亂,蕭瀾那頭就更亂,偏偏阿六還記不住什麽時辰該做什麽,馬剛牽來就開始放炮,差點將飛沙紅蛟嚇得竄出家門,頓蹄仰頭一聲長嘶,讓門口喜婆受了驚,手中一盤合歡花瓣全部灑在了地上,眨眼就被來往忙碌人群踩成臟兮兮的紅泥,陶玉兒見了又高聲叫人來擦,嗓音尖銳,吵得眾人頭暈眼花,越發焦慮。

正陽街上,百姓也一早就湧出家門,準備尋個好位置看熱鬧。楚淵雖說節儉,卻也不是吝嗇,大筆一揮賜下百余匹紅錦,熱熱鬧鬧搭在了街道兩旁的樹梢枝頭,裝扮出一條喜慶吉祥的長街來,又下旨在三日之後,百姓可自行將紅錦取回家中,裁衣做衫,順便沾沾一對新人的喜氣。

聽著外頭鬧哄一片,陸公子獨自抓過一把瓜子磕,早上也沒人給飯,只有一碗粥果腹,這陣正餓得慌。

“爹,你怎麽這陣還吃呢!”阿六急急忙忙沖進屋門,“快快,擦擦嘴。”

陸追問:“來了?”

話音剛落,鞭炮聲便驟然響起,院外眨眼沖進來一群人,打頭的自然是蕭瀾,他眉目俊朗英姿勃發,如星眼底帶著淺笑,看著坐在桌邊的人,也未說話,只沖他伸出右手。

陸追也笑,笑得如同三月春風,看著面前人的雙眼,恍惚間卻又像是回到了許多年前,回到了那溫情夏夜,在陰冷潮濕的冥月墓中,也是面前這人,握著自己傷痕累累的手,用稚嫩而又認真的語調說了一句,將來我帶你走。

帶你走,帶你去塞外,帶你去雪原,帶你去大理看花,帶你去中原逐日,帶你去做人世間一切逍遙而又快活的事情。

一轉眼,已是往事如煙,幸而在苦難之後,一切都是最圓滿的模樣。

“這麽多人呢,哭什麽。”蕭瀾低笑,用拇指輕輕蹭掉他的眼淚。

陸追將臉埋在他胸前,啞聲道:“嗯。”

蕭瀾拍拍他的後背,索性將人打橫抱起,在一片歡鬧聲中帶出了門,翻身躍上飛沙紅蛟,如同閃電奔雷一般,直向金玉坊而去。

身後眾人驚了一驚,待到反應過來時,一對新人早已不知所蹤,便趕忙吹著嗩吶打著鼓追上前去,看這吵吵鬧鬧一大群人跑過長街,引得兩側百姓愈發高興,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只管跟著笑便是。

“吉時,吉時可不能提前啊。”喜婆在後頭扯著嗓子叫。

陸追卻不想管什麽吉時不吉時,他被蕭瀾緊緊鎖在懷中,閉上眼睛之後,耳邊便只剩下了颯颯風聲,心裏頭太過暢快,暢快到他甚至不想管這條路究竟是通向何方,只想與心愛之人余生都共騎一匹馬,在天地間逍遙踏過春花秋月,夏雨冬雪。

歸家下馬之前,蕭瀾不忘在他耳邊落下一個安慰淺吻,是此生唯一的珍寶,也是唯一的眷戀。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新人對拜。

三拜之後,便是百年好合,永結同心。金絲纏酒盞,玉杯曳華光,一道灼熱入喉,將過往所有坎坷都燃為一把烈火,而在荊棘焚燒殆盡後,唯有一對蝴蝶沖出余燼,翩然華美比翼齊飛,恩愛兩不忘,白首不相離。

這場喜宴直到深夜方才散去,陸追靠在床邊昏昏沈沈,半是醉意,半是困倦——或許還有白日裏被鑼鼓嗩吶吵出來的嗡嗡聲,估摸要繞個三五日。

蕭瀾輕輕關上屋門。

陸追擡起眼皮問他:“你喝醉了嗎?”

“都是水,你說醉沒醉?”蕭瀾蹲在床邊,將他的雙手握在掌心,笑道,“看你看得心醉神往,倒是有可能。”

陸追道:“油嘴滑舌。”

“累了?”蕭瀾坐在床邊,讓他靠在自己懷中,“歇一會兒。”

“這可真是個體力活。”陸追嘟囔,“又不給飯吃,還要一早就起來,拜完這個拜那個,衣服比鎧甲還沈。”上頭也不知繡了多少金絲銀線,抽出來買米能吃好幾年。

“一輩子就這麽一回,忍一忍。”蕭瀾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又去桌邊端了兩杯酒,“累就早些歇著,不過這交杯酒可得喝。”

陸追乖乖接過那紅艷艷的酒杯,又與他繞過手臂,四目相接時,卻沒來由就一緊張,看著他半天沒說出話。

蕭瀾問:“傻了?”

陸追抿抿嘴,仰頭一飲而盡。

蕭瀾好笑,捏著他的下巴晃晃:“這是交杯酒,喝得這般氣壯山河做什麽,要去上陣殺敵?”

陸追往後退了一步。

“還是……”蕭瀾卻不肯放開他,單手將人攬入懷中,繼續在耳邊低語,“還是要在這紅紗帳中,讓我見識一番你有多厲害?”

吐息曖昧,陸追險些被那濕熱氣息勾得膝蓋發軟站立不穩,眼前景象一晃,已是整個人都跌入雲錦被中。

玉扣松散,層層衣衫覆落在地後,帳中就只余下春光無邊。蕭瀾將他的手壓在枕側,十指緩緩相扣,低頭用微涼的唇覆住那一抹緋紅,意料之中引來身下人一陣戰栗。陸追睫毛顫抖似蝶,很快便染上了一層朦朧水霧,如飛柳城外霏霏煙雨,又濕又軟。

蕭瀾環緊他纖韌的腰肢,攻城略池肆意進退,聽耳邊聲聲婉轉低吟,再堅不可摧的心,此時此刻也悉數化為繞指纖柔,只想給他更多,也只想要他更多。

陸追半撐起身體,眉頭緊緊蹙在一起,揚起的脖頸纖白如玉,一頭黑發滑落肩頭,遮住斑斑吻痕,掩沒緋緋桃色。

芙蓉帳暖,**綿綿。

數月之後,眾人動身離開王城,一路乘船出海,前往星落仙山。暮春三月,島上正是煙嵐繚繞雲霞薄薄,百鳥鳴於花間林裏,高樓玉台精巧林立,不似汪洋孤島,倒像江南古鎮。海碧一身素衣站在碼頭,只遠遠看見陸追,便已淚如雨下,再一見陶玉兒,想起墓中那些歲月,更覺恍如隔世,歲月蒼蒼。

海碧身後另有一對中年夫婦,還未等她介紹,岳大刀便已經脆生生叫了爹娘,歡快跑了過去。阿六頓時就緊張起來,扛著金絲大環刀不知該不該跟過去,下船時還險些跌倒,看得陸追直嘆氣,這般扭扭捏捏,哪裏像是朝暮崖下來的土匪,就不能霸氣一些。反而是岳大刀,大大方方把人拉到了前頭,張嘴就說要嫁,嚇得岳夫人險些當場就昏過去。

一家人重聚仙島,自是和樂融融。海碧也極喜歡蕭瀾,閑暇時分,經常會與他一道談天說笑,當然,內容大多與陸追有關,從王城山海居到蒼茫朝暮崖,一件件一樁樁,蕭瀾都只挑好的說,伴著清茶果點,經常一聊便是一整天。

待到盛夏來臨,島上又熱熱鬧鬧辦了另一場喜事——阿六與岳大刀的喜事。兩人輩分稀裏糊塗,聘禮嫁妝也是稀裏糊塗,卻唯有一件事不糊塗,一個非她不娶,一個非他不嫁。

岳大刀身穿鳳冠霞帔,偷偷將蓋頭掀起一角,看喜轎外那騎馬相隨的結實背影,眉眼俏麗,面飛紅霞。

再過三月,眾人辭別陸無名與海碧,重新揚帆起航,迎著朝陽踏上歸途。

朝暮崖,深雪隆冬。

萬丈懸崖峭壁上,有一人正負手而立,衣袂翻飛黑發逐風,伴著孤陽淺雪,清雅秀麗,如仙人下凡。

蕭瀾一路尋來,用披風將他裹住:“怎麽一個人跑這來了?”

“想出來看看雪。”陸追隨手一指,“那處山洞,能看見嗎?”

蕭瀾點頭:“想去?”

“不想,大哥不準我去。”陸追笑道,“初來朝暮崖時,我好不容易才尋得這處山洞,又花了大力氣將裏頭收拾得幹幹凈凈舒舒服服,原本想用來看書喝茶發呆,只是還沒過兩個月,就被大哥硬搶去討好溫大人,你說他缺不缺德?”

蕭瀾從身後環住他:“我再替你尋一處。”

“不用了。”陸追握住他的手,搖頭道,“我當初要這山洞,只為能安安靜靜想你,現如今你就在我身邊,還要它做什麽?”

蕭瀾怔了片刻,也跟著笑:“也對。”

一世不過短短數十載,恩愛纏綿尚嫌不夠,又哪裏舍得再讓他再去什麽山洞溝壑,只想將余生都像這般鎖在懷中,結發執手,片刻不分。

山中再度飄起小雪,天色也逐漸變暗,兩人便離開懸崖,手牽手慢悠悠往回走。過了一陣,陸追像是累了,蹲在地上耍賴,蕭瀾只得將人背起來,嘆氣道:“你看,就說遲早會被我慣壞。”

陸追笑著摟住他,發間落下星點殘雪。

一雙璧人漸行漸遠,背影終是隱入茫茫風雪深處。

天地唯余純白一片。

剔透晶瑩,無瑕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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