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大漠深處 明玉公子香著呢
日頭漸漸落下地平線, 漫天金紅退去後, 黑暗再度席卷這片戈壁。蒼涼的風吹著砂礫,在氈布上打出“哐哐”聲響, 如同一群不速之客在敲門, 正試圖強行闖進帳篷裏, 將這個夜晚再度攪得雞犬不寧。
夜半時分,張茂掀開門簾, 扶著一名有些病弱的男子出來小解。負責看守的侍衛只是看了兩人一眼, 並沒有跟上去——在這種極端惡劣的天氣下,即便是最精壯的男人, 若沒有駿馬與幹糧, 也逃不出無邊戈壁, 更何況兩人中還有個病秧子,看那蠟黃枯瘦的模樣,即便不跑,只怕也活不了幾天。
“師爺。”到了隱蔽處, 那男子拼命咳嗽著, 胸腔像是拉開了風箱, “今晚又辛苦你了。”
“同我還客氣什麽。”張茂搖頭,“走吧,回去。”
“我怕是堅持不下去了。”男子拉住他的手,又將聲音放小,“將來、將來若先生能回去,我在老屋的槐樹下還藏了些私房錢, 請先生挖出來交給我娘子,讓她好好將兒子撫養長大,再、再——。”男子說到此處,許是因為情緒太激動,竟一口氣堵在胸口沒出來,膝蓋一軟癱坐在地,眼珠子也翻出白色。
“老王!”張茂大吃一驚,將他扶起來搖晃兩下,見人依舊未醒,便要站起來去大營處喊救命,卻反被一把握住手腕,一個聲音低低道,“先別慌。”
“你——”張茂轉頭,看清來人的容貌,面色頓時一陰,將手抽離後生硬道,“你來做什麽?!”
陸追也未多說話,從袖中取出一枚藥丸塞進老王嘴裏,又扶起來輕輕拍了拍背:“大叔,醒一醒。”
藥丸入口清涼酸澀,如一股清泉流過五臟六腑,沖走了原本阻塞的渾渾噩噩。老王咳嗽兩聲悠悠醒轉,心裏卻依舊是空洞而又漆黑的,像是剛從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只顧大張著嘴喘氣,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
“這位大哥是染了風寒嗎?”陸追問。
張茂雖說心裏對他鄙夷厭惡至極,卻也清楚在這種情境下,誰有治病的藥,誰就是最有用的人,便點頭應道:“天氣太冷,帳篷裏頭也不好聞,生病是遲早的事。”
“這些藥你拿著,往後誰若有頭疼腦熱風寒腹瀉,吃一丸能好許多。”陸追遞給他一個白瓷瓶。
張茂猶豫片刻,還是接到手中。
“再過幾日,只怕就要動身去大漠深處了。”陸追又道,“師爺可曾想過,這數百口人將來要怎麽辦?”
“你知道我是誰?”張茂皺眉打量他。
“長風城的師爺。”陸追道,“我曾聽劉知縣說過,師爺出身西北軍,原本勇猛善戰,後卻因為腿傷不能再沖鋒陷陣,才會回老家做了師爺。”
張茂敷衍點了點頭,也不想與他多言,扶起老王剛想回去,陸追卻又道:“還請師爺不要沖動,更不要貿然行事,否則只怕會造成難以挽回的後果。”
張茂聞言身形一頓,片刻後惡狠狠道:“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這片營地確沒有太多守衛,可他們卻個個都是銀刀武士,是夕蘭國百裏挑一的精兵猛將,再加上弓弩和駿馬,師爺若想在此組織起百姓反抗,幾乎沒有任何勝算。”陸追看著他的背影,語調誠懇。
張茂咬牙:“什麽反抗,我都說了聽不懂,你休要再胡言亂語。”
“人心隔肚皮,想看穿並不容易。師爺覺得能信得過的人,未必就真能信得過,而那些師爺覺得不可信的,也未必就一定是壞人。”陸追道,“一名叫劉小海的男子,昨日找我大哥告密,說你正試圖組織眾人夜半殺看守奪糧草,好逃回大楚。”
張茂心裏略驚,幾乎將手中的老王丟在地上。
“放心吧,他已經沒命了,報上去的理由是心疾突發。”陸追道,“出賣兄弟,出賣國家,死不足惜。”
張茂回頭看他,在月光下一張臉慘白,不見絲毫血色。
“我若當真想求榮華富貴,今晚就不會來了。”陸追道,“劉小海也不會死,只需將他帶到納木兒面前,這一筆功勞就又能記到我大哥頭上,師爺不會想不明白這一點吧?”
“你究竟是誰,又究竟想做什麽?”張茂嘴唇幹裂。
“受劉知縣所托,來救諸位出這牢籠。”陸追道,“我大哥並非貪圖富貴之人,也不會做投敵之事,可只有取得納木兒的信任,才好進行下一步行動。”
“劉小海……”張茂拳頭握了又送,心情亦是覆雜,“我一直當他是親兄弟。”
陸追問:“師爺將這計劃一共告訴了幾人?”
張茂道:“三人。”
“其余兩人信得過嗎?”陸追又問。
張茂嘆氣:“在今夜之前,自然是信得過。”可出了劉小海一事,他卻有些茫然起來,不知誰能信得過,誰又信不過。
“回去就告訴你那兩名兄弟,先前是你昏了頭,現在想通了,計劃立刻取消。”陸追道,“而後便繼續裝成行屍走肉活下去,不要再出任何變故,這當口能將命保住,比什麽都重要。”
張茂問:“保住命之後呢?”
“我與大哥會想辦法救大家出去。”陸追道。
“還要等多久?”張茂搖頭:“你若真要救,這裏是最好的地方,待到了大漠深處,只會有更多夕蘭國的軍隊與看守,那才是真正的銅墻鐵壁。”
“我大哥武功高強,單槍匹馬想殺空這裏的看守,甚至殺了納木兒也並非難事。”陸追道,“可若在此動手,那大漠深處的陷阱就成了謎團,沒有這些百姓做苦力,耶律星調用夕蘭國的人馬一樣能完成,並不會有太多損失。”
“所以?”張茂用費解的目光看他。
“所以要先去大漠深處,看看那裏究竟是什麽。”陸追道,“有人先行探查,總好過讓大楚將士們將來稀裏糊塗,用命去鋪路。”
“那這些百姓呢?”張茂又問。
“即便到了大漠深處,我大哥也一樣能將他們救出來。”陸追道,“軍隊本該用來保護百姓,我們自然不會為了顧全楚軍,就讓百姓送命涉險。可若大家只多吃幾個月苦,就能換得數千將士平安,也是一筆劃算買賣。”
聽他說完之後,張茂沈思許久,忍不住又問了一遍:“你們當真有把握?”
陸追點頭:“是。”
“好吧,我聽。”張茂心一橫,“也會在這段時間裏安撫好大家夥,讓他們做出乖順的樣子。”
有了這句許諾,陸追總算松一口氣,拱手道:“多謝師爺,那在下就先告辭了。”
張茂扶著老王走了兩步,突然又問:“你將所有事情都說明了,就不怕我反水叛變,去找納木兒告密求榮?”
陸追搖頭:“師爺不像是這種小人。”
張茂眼底有些嘲諷:“人心隔肚皮,這句話似乎你剛剛才說過。”
陸追笑笑:“好吧,坦白來說就算師爺現在去找納木兒,我也有把握能將局面扭轉回來。我這人做事沒別的長處,唯有一點,就是周全,往前三步往後三十步,恨不得將所有可能的後果都推一遍。”
“周全?”張茂也跟著他笑,眼底卻多了幾分真誠,低聲道,“那這裏所有百姓的性命,可就全仰仗兩位少俠了。”
陸追答應一聲,目送他一路離開後,方才回了自己的帳篷裏。
蕭瀾正在等他:“如何?”
“計劃之中。”陸追道,“那位張師爺果然挺講道理,他已經答應我們,要好好安撫百姓,一切等到了大漠深處再說。”
“辛苦。”蕭瀾將他冰冷的握在掌心,“凍壞了吧?”
陸追道:“嗯。”所以要快些暖。
蕭瀾簡短道:“上床。”
陸公子心情七彩斑斕略一跳躍,即便明知道這句“上床”只是單純的躺平裹棉被,也依舊七想八想欲罷不能。躺在溫暖的被窩中,寒意很快就被驅散,他雙手揣在蕭瀾懷裏,感受著掌心結實的觸感和有力的心跳,瞇著眼睛擡頭偷瞄,打算若是某人已經睡著了,就順勢再輕薄一下別的地方。
蕭瀾正看著他笑。
陸追:“……”
陸追轉移話題:“你這裏有個疤。”
“許多年了。”蕭瀾道,“在冥月墓的時候,姑姑留下的。”
“你不是那裏的少主人嗎?”陸追道,“這疤可不淺,當時該傷得極重才是。”
“嗯。”蕭瀾按住他的手,“不是什麽好事,不想告訴你原因,都過去了。”
陸追微微皺眉,卻也沒再問,只用指尖一寸一寸,又將那猙獰的疤痕撫摸了一遍,叮囑道:“將來在戰場上,別再受傷了。”
“你也是。”蕭瀾抱緊他,“哪怕只是破皮流血的小傷也不準有,安穩養個白白胖胖才好。”
行軍打仗,誰還能無憂無慮養個白胖,明知道他這話是在胡言亂語,聽在耳中卻也異常甜蜜。陸追笑了笑,伸手環過他的腰肢:“不準再說話,睡覺了。”睡醒之後,繼續打起精神去將未做的事情做完,才好早日去王城,回江南,遊山玩水,不負華年。
……
一連數日,長風城中都是大雪。劉昀翻看著桌上厚厚一摞供狀,搖頭道:“這些惡鬼怕是當真不知道什麽。”
“的確,”陸無名也道,“看著不像是裝出來的,更何況這些趕馬人本就略顯愚笨,按照耶律星的脾氣,也不會給他們更高的官職,更不會讓他們知道太多秘密。”
趕馬人不是真的塞外牧馬客,而是一支隱藏在大漠深處的遊牧部族,赤足長毛,有幾分像大楚深山中的野人。他們壯碩殘暴卻又頭腦簡單,因此經常會落入其余部落的陷阱,被調教成為奴隸。耶律星也是抓住這一特性,將這些人馴成了抓人惡鬼。
劉昀審問了七八回,最終也不過得出幕後主使的確是耶律星,每回在這裏抓了人,都會送去西邊的水天城,其余一概不知。
“為何要送去水天城?”阿六問,“莫非那裏已經被夕蘭國占據?”
“這還在大楚境內呢,失守應當不至於,不過那城中定然有鬼。”陸無名道。
“那要去看看嗎?”阿六又問,“說不定我爹還在那裏。”
“現在去看?”陸無名搖頭,“你剛抓了耶律星這麽多人,保不準消息傳回大漠後,他會如何報覆,這當口不守著城中百姓,卻要去另一個地方?”
阿六:“……”
阿六搔搔頭,道:“還是爺爺考慮得周全,那我不走了,就守在城門口,那耶律星若再敢派人來搗亂,我照樣殺他個片甲不留!”
“好!”劉昀鼓掌喝彩。
在稀稀拉拉的掌聲中,阿六不由便再度挺起胸膛,他是當真極喜歡這個縣令,三不五時就會誇自己,句子還不重覆,每回聽完都覺得周身能閃出金光來,莫說是以一敵百,就是耶律星派出一整支軍隊,那也不在話下。
陸無名遞給他一盞茶,面上在笑,心裏卻難免愁雲層層,一來怕耶律星當真惱羞成怒走火入魔,不計後果前來屠城,二來也擔心陸追與蕭瀾,不知現在他二人究竟是何狀況,是否需要援兵。
而與此同時,另一頭的水天城內,有一群人也正內心惶惶,他們便是夕蘭國安插在大楚境內的棋子。外人只當這處青石大宅裏住的是綢緞商人,三不五時就要運送貨物出城,卻不知那些厚厚的氈車裏,往往裝著的並非布料,而是活人。
“老爺。”管家匆匆跑進前廳,在一中年男子耳邊低聲道,“那長風城如今已經封鎖了城門,外頭的人進不去,裏頭的人出不來。”
“一點消息都探聽不到?”男子焦慮。
管家搖頭:“著實沒有辦法。”
“這……”男子唉聲嘆氣,“莫不是劉昀當真從外頭請了什麽武藝高強的幫手不成?”
“不好說,可那批趕馬人是當真回不來了,老爺還是快些將這件事告訴納木兒大人吧。”管家勸道,“即便是受責罰,也好過故意隱瞞不報,那可是要掉腦袋的。”
“是是是,你說得對。”男子連連點頭,“我這就修書一封,你派人用最快的馬,速速送去給納木兒大人!”
管家答應一聲,只過了半個時辰,便有一匹快馬沖出城門,卻並沒有走官道,而是斜裏插進小路,徑直跑往戈壁深處。
……
大帳中,陸追正在看蕭瀾吃飯,順便問:“納木兒那頭怎麽樣?”
“一切照舊。”蕭瀾咬了口饅頭,“張茂挺配合,只要有百姓鬧事,他便會第一個站出來制止,也不知究竟暗中說了些什麽,至少最近營中看起來很是風平浪靜。”
“這回真是辛苦大家了。”陸追替他盛了碗湯,“也辛苦你。”
“早上我不在,你一個人都做了些什麽?”蕭瀾餵過來一勺肉。
陸追道:“補衣服。”
蕭瀾沒聽明白:“嗯?”
“補衣服,你衣服破了,自己不知道?”陸追指指床上,“現在已經縫好了。”
蕭瀾笑道:“你還會做針線活?”
“不會,以前也沒做過,不過縫縫補補這種事又不難。”陸追道,“閑來無事,順手也就做了。”
蕭瀾點頭:“多謝。”
“這有什麽好謝的。”陸追單手撐著腦袋,“不過說來也是,先前還以為馬上就能到楚軍大營,策馬馳騁疆場對陣耶律星,卻沒想到會陰錯陽差來這片戈壁,像個小媳婦一般,做起縫縫補補的事情來。”
蕭瀾嘴角一揚:“像個什麽一般?”
陸追火速改口:“像個地主老財一般。”
蕭瀾搖頭:“不是這個,我又不聾。”
不聾你還要問第二遍!陸追在桌下踩他一腳,兇狠道:“老實吃你的飯!”
蕭瀾笑得有些惡劣,眼底藏著賊溜溜的光,還有幾分志在必得。按理來說這種表情應當是極欠揍的,但陸追偏偏卻又覺得,這一臉壞笑反而比平時更為帥氣,於是也就不打人了,自我安慰惡劣一些也成,至少自己還能有這痞子一般的美色可看,賞心悅目,賞心悅目。
“餵!”一頓飯還沒吃完,大帳外已經有人在催,“大人叫你快些過去!”
“好!”蕭瀾丟下飯碗,低聲道,“我去看看。”
陸追猜測:“這麽著急,會不會與長風城那頭的事情有關?”
“八成。”蕭瀾拍拍他的肩膀,轉身出了大帳,問那守衛:“我才剛回來,為何又要去,不知是為了什麽事?”
對方不耐煩道:“你問我,我要問誰?”
蕭瀾答應一聲,走了兩步又問:“大人在傳我去見他時,心情如何?”
守衛瞥他一眼:“自求多福吧,據說帳篷裏的水壺都被摔了出來,若運氣差,那七零八碎的茶壺,就是你的腦袋!”
蕭瀾悶不吭聲,也不再問了,進大帳後就見周圍果真一片狼藉,各種碎片散落一地,燭台正滴溜溜滾著圈。納木兒坐在地毯上,見他進來後也未將怒火遮掩,而是直接問道:“那長風城中,有高手?”
“長風城?”蕭瀾搖頭,“我離開之前的確沒有,不過那裏的縣令劉昀倒是一直在尋訪江湖能人,說要請去護城。大人的手下最近若是在長風城吃了虧,那八成是劉昀已經請到了幫手。”
納木兒咬牙切齒,又將手中茶盞重重摔在地上——即使隔了一層厚厚的地毯,也仍舊碎得七零八落,足見他內心此刻究竟有多震怒。
“其實,”蕭瀾勸慰道,“營中這些俘虜,早已足夠給大王交差,大人就是對自己太過苛求,才會失了這一步棋。”
納木兒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焰,火苗幾乎要竄出腦頂,咆哮道:“究竟、那究竟是誰?!”
“究竟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大人可不能再失手了。”蕭瀾道:“若換成我做決定,便會選擇盡快離開這裏。”
納木兒面色赤紅,依舊怒不可遏,卻又不得不認同蕭瀾所言。那些趕馬人並非自己的下屬,而是屬於耶律星,此番全軍覆沒下落不明,最理想的解決方式,自然是率軍去長風城中將人搶回來——可也的確只能想想而已。且不說自己手中此時並無軍隊,就算當真手握重兵,也只會更加不敢冒險,畢竟誰都不知道城裏究竟藏著什麽,究竟是大楚的軍隊,還是頂尖的高手,甚至他還覺得,那極有可能會是追影宮主秦少宇,傳聞中曾孤身闖入古力汗大營,讓成千上萬漠北騎兵血染大漠的地府修羅。
手心逐漸沁出冷汗,納木兒重新坐回地毯上,腦中有些雜亂。
蕭瀾在旁道:“大人,拖不得了。”
納木兒惱怒道:“不用你提醒!”他自然知道拖不得,趕馬人已被俘,自己既然救不出,就該趁早離開這裏去找耶律星將事情說個清楚,那樣即便會被旁人恥笑,至少不會落下玩忽職守的罪名。
他心裏嘆了口氣,實打實開始後悔為什麽沒有早些聽勸收手,而是要繼續一意孤行,平白找來這麽一堆麻煩,可世間沒有後悔藥,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往前走。
三日之後,眾人拔營而起,統一向著大漠深處進發。此時天氣已經極寒,陸追每天都會熬了姜湯,讓張茂分給百姓服下,免得染上風寒。納木兒對此也無異議,甚至還當著蕭瀾的面誇了幾句,畢竟這批人若是成批病倒,最後需要給耶律星交代的那個倒黴鬼,還是只有他。
這一路條件可謂艱苦,不過納木兒畢竟自幼就生活在大漠中,哪裏沒有風,哪裏有水源,稍加觀察便能一清二楚。陸追看在眼中,對蕭瀾小聲嘀咕:“你能嗎?”
蕭瀾道:“師父教過一些,不過比起納木兒來,差得遠。”
“你還挺老實。”陸追道,“吹也不會吹一下。”
“會就會,不會就不會,將來好好學便是,這有何可吹的。”蕭瀾笑笑,拉著他坐在床邊,“一連趕了這許多天路,要不要擦擦身子?”
陸追聞聞衣袖,問:“我臭了啊?”
蕭瀾一樂:“誰說的,我的小明玉香著呢。”
誰是你的。陸追瞥他一眼,扯扯衣領:“行。”
蕭瀾很快就弄了盆熱水進來,又將炭火燒旺,自己方才去外頭守著,免得有人闖入——且不說什麽春光不春光,單憑那蠟黃的臉與雪白的身子……雪白,的身子。
蕭大公子摸摸下巴,回味了一下記憶中的銷魂滋味,純情勾手賞月看星星自然很好,可有時,比如說此時,卻難免又會覺得心裏撓得慌,分明在年少懵懂時就已有了最親密的肌膚之親,現在卻連多看一眼都不成,想起陸追每回沐浴時緊張的眼神,他就半是想笑,半是疼惜。
可前二十年著實太苦,失憶倒也算是一件好事,至少能將那些殘酷過往徹底割離。蕭瀾枕著手臂躺在帳前,看著天空出神,讓內心燥熱漸漸退去。他其實挺甘願像現在這樣,陪心愛之人將所有事都從頭再來一遍,像情竇初開一般,充滿耐心的,小心翼翼的,那些沒有說過的曖昧情話,沒有經歷的暗戀酸甜,只要他的小明玉喜歡,只要他喜歡,就什麽都可以。
“餵。”陸追將門簾掀開一小條縫,“我洗完了,你進來吧。”
蕭瀾起身,進帳就見陸追已經躺回了床上,依舊是頂著蠟黃的臉,笑起來卻又分外好看。
蕭瀾用他剩下的熱水草草擦了擦身子,也掀開被子鉆了進去,熟門熟路將人抱入懷中:“今晚冷嗎?”
“不冷。”陸追用難得熱乎的腳蹭他,“舒服。”
“應當快要到大漠深處了。”蕭瀾讓他枕著自己的手臂,“往後要更加小心才是。”
陸追點頭:“我知道。”
“還有,”過了一陣,蕭瀾又道,“有一件事,我得事先告訴你。”
“什麽事?”陸追問。
“你曾經在陽枝城中遇見過耶律星。”蕭瀾道。
“我知道,你說過了。”陸追道,“我遇見過他,然後呢?”
蕭瀾嘆氣:“我可當真是不想提這件事。”
“怎麽了,吞吞吐吐的。”陸追趴起來一些,難免好奇,“我們之間有過恩怨?”
蕭瀾道:“他對你心懷不軌。”
陸追:“……”
陸追震驚:“還有這種事?!”
“嗯。”蕭瀾點頭,“他還沒繼任之前,曾率人暗中前來陽枝城,想要從冥月墓的墓葬中分一杯羹,後來卻誤打誤撞,在城裏碰見了你。”
這種略顯耳熟的橋段,戲文裏似乎常有。陸追摸摸自己的臉,問:“然後就地主惡霸一般相中我了?沈迷美色無法自拔?”
蕭瀾不滿,擡手在他臀上重重拍了一下。
“餵!”那一巴掌聲音清脆,陸追耳根一熱,也顧不上疼與不疼,翻身就坐了起來,炸毛道,“你做什麽!”
蕭瀾問:“還要不要繼續聽?”
陸追:“……”
陸追怒道:“說!”
“他那時買了許多與你有關的話本,想要從中找出冥月墓的秘密,卻又看得吃力,好巧不巧恰好遇到裝成秀才到處溜達的你,就強行抓回了客棧,讓你念那些書給他聽。”蕭瀾道。
陸追納悶:“他怎麽老做這種強行抓人的事,抓上癮了不成。”
“我那時人在冥月墓,並不知當中幾天究竟發生了什麽,總之等我趕到時,他已經發現了你的真實身份。”蕭瀾道,“我與他過了百余招,最終卻還是讓他跑了,還順勢揭下了你的面具。”
“在你手下逃了,這耶律星武功當真不錯。”陸追想了想,又問,“那心懷不軌呢?你看出來的,還是我告訴你的?”
蕭瀾答:“都有。”
陸追憂愁:“那看來的確是很不軌了。”
“你說,”蕭瀾雙手捧著他的臉,“上回易容就被看穿,這回會不會往事重演?”
“如此就慘了。”陸追道,“陽枝城好歹是我們的地盤,換成大漠深處,想突出重圍有點困難。”
“所以往後幾日,你最好開始裝病。”蕭瀾道,“我猜耶律星此時應當還在前線,不會輕易離開,不過事有萬一,倘若他真來了,你只管好好躺在帳篷裏,哪裏都不用去。”
“成。”陸追點頭,“我聽你的。”過了陣子,卻又問:“那他會不會認出你?”
蕭瀾搖頭:“我這滿臉絡腮胡子,眼睛也耷拉著,莫說是他,母親也未必能認出來。”
陸追強調:“我就能認出來。”
蕭瀾笑笑:“你是看著我一步一步易容,如何會認不出來?”
陸追反駁:“可——”
“我知道。”蕭瀾捂住他的嘴,“方才是我說錯話,這世間只有你一人,無論我變成什麽樣,都能一眼就認出來,好不好?”
猝不及防收到了一句情話,陸公子暗自竊喜,悶聲悶氣應了一聲:“嗯。”
蕭瀾重新將人抱回懷裏,掌心沿著脊背溫柔按揉,最後停在腰上,問:“方才當真打疼了啊?”
陸追在被子裏踢他一腳。
蕭瀾笑出聲,用被子將人裹得更緊,掌心順勢包住那綿軟的臀瓣,低聲道:“我認錯,幫你揉揉。”
陸追:“……”
哦。
隆冬天寒,每個人都恨不得裹上厚厚的棉衣,因此軍營中那穿著單薄妖嬈的紅衣女子,就顯得更加引人註目起來。
耶律星耐下性子道:“聖姑若無事可做,何不盡早回去休息?”
“我知道,王上嫌我煩。”紅衣女子靠在軟榻上嘆氣,“可我無事可做,卻更煩。”
“不是只有殺人,才叫有事可做。”耶律星道:“彈彈琴跳支舞,或者學大楚的女子去繡花,聖姑不如從中挑選一樣?”
紅衣女子笑道:“王上花了大價錢請我來,怕不是為了讓我繡花跳舞吧?”
“時機未到,”耶律星搖頭,“在蕭瀾與陸追沒來之前,我並沒有任何事要讓聖姑去做,繡花跳舞也無不可。”
“王上就不覺得日子不對?”紅衣女子道,“按照這一來一往途中所耗,他二人本該在幾十天前就到了,可卻直到今日還杳無音訊。”
“途中耽擱了,或者是在陽枝城中多住了一段時間,我都不急,你急什麽?”耶律星擡眼。
“我著急早些殺了人,好收銀子啊。”紅衣女子咯咯笑,“不過也是,陽枝城,江南,待在那種煙雨霏霏翠竹挺拔的地方,談情說愛不思歸,也是人之常情。”
“說夠了?”耶律星問。
“沒說夠,不過我發現,只要一提陸明玉談情說愛,王上保準一臉黑雲。”紅衣女子譏笑,“回回如此,百試不爽。”
耶律星將手中文書丟到一旁:“看來聖姑當真是閑得發慌。”
“看來王上是當真極喜歡那陸明玉了,也只有在提到他時,這平日裏喜怒不驚的臉上才會出現別的情緒,有趣。”紅衣女子斜靠在桌上,“王上只管放心,交給我便是。”
耶律星不悅:“交給你?”
“這回姑奶奶好事做到底。”紅衣女子用手指敲敲桌子,“殺一個,搶一個,搶的那個算白送,不收銀子。”
耶律星卻道:“不必了。”
“怎麽?”紅衣女子湊近,“怕我嚇到你那心上人?他是紙糊的還是豆腐捏的,如此碰不得?”
“你說對了,他還當真碰不得。”耶律星揮袖站起來,冷冷道,“三天後我要動身前往鹿飲泉,待我走後,勞煩聖姑高擡貴手,閑來無事不要去勾引胡達罕,他年紀大了,受不住。”
“我勾引那老頭做什麽?”紅衣女子面色一僵,險些吐出來。即便要勾引,也是勾引先前在大漠中遇到過的俊美青年,誰要勾引那滿臉長斑的胡達罕。
想一想就掃興。
作者有話要說:
陸小追:爹!有人摸我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