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前世番外】看不見的擁抱
樂維第一次見到齊習,是在菲席三樓那間寬敞的會議室裡。
當時他只是霍氏公司一名小不起眼的設計師助理,被老闆帶著一起去談服裝發佈會的案子。雖然霍百年表面上對他破格錄用、關愛有加,其實根本沒打算給他半點兒出頭的機會。這一次之所以願意帶上他,並不是因為他多有才華、多有見地,而是想要利用他和菲姐的親戚關係在價格上討些實惠。
此前樂維早已聽說過齊習的大名,傳聞這位“金牌秀導”以脾氣古怪、要求嚴格著稱,眼裡既容不下砂子也裝不進其他人,讓圈內的很多設計師又愛又恨。大家背後聊到齊習總是充滿了怨憤,可等到辦秀的時候卻又爭先恐後跑去請他。這使樂維對齊習本人充滿了好奇。
那天他坐在會議桌最角落的位置,滿懷期待等著齊習出現。約定時間一到,菲席的人66續續走了進來。最前頭是個身材健碩、膚色黝黑的“女鬥士”,身後跟著個穿迷彩裝的“民工”,迷彩裝髒得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了。緊貼著“民工”屁股走進來的是個蝸牛樣畏畏縮縮的傢伙,頭低到恨不得藏進殼子裡,連眼皮都不敢撐開。到最後又飛進來了一隻燙爆炸頭、香氣撲鼻的娘娘腔花蝴蝶,一邊走一邊拿巴掌扇著風:“要死了要死了,誰抽煙啊這麼討厭,妝都熏黃了!”
菲席這群奇形怪狀的傢伙簡直讓人目瞪口呆,正當樂維饒有興致揣度著到底哪一個才是齊老師真身時,門一開,又有個消瘦的身影走了進來。身影旁若無人走到主位坐定,眼神淩厲地掃視一周,拿水筆頭兒輕輕敲了敲桌面:“開始吧。”
只憑藉無形中散發出的壓迫感,樂維斷定這個應該就是傳說中的齊習了。
蒼白,病態,表情冷淡,懶懶的很沒精神,卻擁有絕對權威——這就是齊習留給樂維的第一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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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任何寒暄客套,會議很快進入了正題。霍氏的設計師們提出了很多想法,都被齊習一一否定了。齊習看似心不在焉,卻總能一針見血指出所有不切實際或老生常談的地方。而且他說話的方式總是直來直去,用詞尖刻,絲毫不顧及那些被否定者的感受。
室內裡的氣氛越來越壓抑,終於徹底沉默了。
在大家討論的過程中,樂維的思緒也跟著活躍了起來,甚至冒出了一個新奇而大膽的創意。他沉浸在靈感迸發的喜悅裡,腦子一熱,直接就將內心所想講了出來。
誰知話一出口,現場當即一片安靜,舉座所有目光都齊刷刷投射到了他的身上,像無數支鋒利的箭簇刺穿皮肉,令人不寒而慄。那些目光都冷冰冰的,充滿了鄙夷和不屑。論資排輩,這裡根本沒有他說話的份兒,做人該有自知之明,要知道,他全部的存在意義只是個攀關係談價錢的工具而已。
那時的樂維嘗盡世態炎涼,早已懂得什麼叫“夾著尾巴做人”了,發現苗頭不對,他趕緊乖乖地住嘴收聲。可就在他打算退縮的時候,忽然有個聲音遠遠傳來:“很好,繼續。”
樂維循聲張望過去,赫然發現了一副和所有人截然不同的眼神,眼神裡帶著肯定,鼓勵,和不易察覺的期許,一瞬間讓樂維充滿動力。那雙眼睛的主人就是齊習。
樂維打小就是個樂觀又積極的人,無論身處逆境低谷,都從不缺少膽量與鬥志,他所需要的,只是關鍵時刻能有個人在背後推他一把,告訴他:“去吧,大維!”僅此而已。
那一刻,他在齊習身上得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並永遠記住了那個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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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讓兩個人產生了交集的,是不久之後的霍氏服裝秀。
因為秀的初步構思來自于樂維,所以他也受齊習欽點參與了籌備工作。差不多大半個月的時間,他們朝夕相處,也漸漸加深了對彼此的瞭解。
在專業領域,齊習簡直是個暴君,專橫跋扈不可一世,所有工作人員和模特都不得不在他的統治下俯首稱臣。因為事實證明,他每一次看似苛刻的要求最後總是合理的,他說“對”的東西,就絕對不會“錯”。在他面前,任何的反駁和質疑都將是自取其辱。
可是一旦脫離開工作範疇,齊老師就像是脫掉了外皮的刺蝟,變得安靜,隨和,甚至有點兒軟綿綿的。他不在乎吃——隨便來碗青菜配白飯就能打發了,他也不在乎穿——最普通的T恤牛仔褲往身上一套就能出門,他更不在乎什麼享受和娛樂——不抽煙不喝酒不濫交,連個曖昧的物件都沒有。
總之樂維眼中所見的齊老師有點兒可怕,有點兒可敬,有點兒可愛,更可信任。
就在服裝秀開始前三天,突然發生了變故,幾家模特公司因為利益糾紛與霍氏撕毀協議,對簿公堂,單靠菲席一家,根本不足以撐起整場秀。擺在面前的只有兩條路:要麼就此取消發佈會,將之前投入的時間、金錢和精力一筆抹掉。要麼降低秀的水準和規模,只用最普通的場地、最少的模特去匆匆展示完幾件主打服裝。
這兩條路,齊習都沒有選。他親自跑去搜羅模特救場,連夜修改流程,為了配合模特檔期,還很冒險地將彩排分成幾個批次完成,並逼著模特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完成換裝。對於齊習的堅持,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觀,等著看笑話。他們認為這場秀註定宣告失敗了,再努力也是徒勞。現在蹦躂得越歡,最後摔得越慘。
從始至終,只有樂維選擇站在了齊習的同一陣線,他也說不清什麼緣故,反正就是相信齊習的判斷。或許是不知不覺中,他已經被齊習的認真和執著所折服了吧。
堅持到最後一刻,他們成功了。霍氏的秀如期舉行,效果超出預期,好評如潮。
那天散場之後,筋疲力盡的齊習和樂維紛紛癱坐到了T臺上。工人開始拆搬道具,模特卸掉了妝容,老闆和設計師陪同來賓一起轉戰慶功酒會,沒有人還記得身為功臣的他們。可樂維心裡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實與滿足。
原來“成功”並不是最快樂的,最快樂的是無所畏懼、不計得失的奮鬥。不管最後結果如何,贏就贏得酣暢淋漓,輸也輸得問心無愧,成功了,就微笑著去回望一路走來的辛酸,就算失敗了,也要敗得驕傲而有尊嚴。
樂維扭頭兒朝旁邊望去,齊習就坐在幾米外的一排射燈底下,他微微揚起臉頰,臉上帶著笑意,整個人閃閃發亮。
人的魅力不僅僅表現在外貌、身材和穿著打扮上。有些人平時看起來或許很普通,可是在特定的場合、狀態下,就會綻放出驚人的光彩。比如戰場上的將軍,舞臺上的歌者,蹬上冠軍領獎臺的運動員……還有剛剛引領著樂維走過征途,帶給他絕妙體驗的齊習。
樂維不得不承認,在某種意義上,自己被征服了。就好像是窠臼中撲騰著翅膀渴望藍天的小鷹,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飛翔。他仰望著齊習,滿心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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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一個偶然機遇下的並肩攜手,齊習和樂維就此成了朋友。他們都想把對方當成自己朋友中極為普通的一個,可事實上,他們都沒多少朋友。
仿佛磁鐵的正負兩極,不需要過多交流與互動,僅僅是擺在一起,就會不自覺地互相吸引,直到嚴絲合縫地貼合起來,分也分不開。
齊習的世界裡從不缺少美麗的女人帥氣的男人,處心積慮想把他拐帶上床或是爬上他床的都大有人在。他最缺少的,是無憂無慮的快樂,和一個可以讓他由內而外徹底放鬆下來的溫暖懷抱。
而樂維恰恰是個極富感染力的傢伙,無論經歷過人世間怎樣的不公與苦難,他總能展現出最陽光、最純淨的笑容,讓人一見之下如沐春風。齊習萬萬沒想到,他抵擋住了無數美色與情欲的誘惑,最終卻在簡單至極的快樂面前敗下了陣來。
可他什麼也不能給樂維,不管是機會也好,希望也好,或者僅僅只是一點超越友誼的曖昧也好……因為他是註定沒有未來的人。他不想因為自己的死亡,給另外一個人帶來悲痛。所以他只能儘量和樂維保持著距離,即便心裡早就另眼相看了,表面上卻依舊是冷淡而疏離的,同對待所有萍水相逢的友人沒兩樣兒。
偏偏樂維是個毫無感情經驗的傢伙,根本不懂什麼叫“一見傾心”,什麼叫“怦然心動”,什麼叫“非君不可”,更加沒想到自己作為男人,會“愛”上同樣是男人的齊習。他只是遵照內心意願,去追隨著齊習,愛護著齊習,關懷備至,無怨無悔。
沒有正式的表白,也就沒辦法正式拒絕,齊習只能委婉地表達態度。樂維約他吃飯,他一例拒絕,可下一次樂維依舊是毫無芥蒂地繼續約他。樂維給他打電話,他刻意敷衍,可下一次樂維依舊是沒心沒肺地繼續打給他。
最後齊習別無他法,不得不開誠佈公地告訴樂維:“我得了絕症,沒幾年時間好活了。別對我太好,讓我有牽掛,死也死得不甘心。”
可是第二天,樂維又照常出現了,依舊笑得陽光明媚:“齊老師,每個人都會死的。既然如此,活著的時候更應該盡興。”
齊習搖頭:“感情有時候也是種負累,聽見一個毫不相干的人死掉,頂多只是惋惜,可親眼見到自己的親人死掉,卻會悲痛不已。”
樂維聳聳肩:“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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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三年,他們終於有了第一次牽手。又半年之後,樂維搬進了齊習的家。
他們沒有正經八百地確定過什麼關係,也沒有對外宣稱過誰和誰成了情侶,甚至都沒有說過那句“我愛你”。他們只是充滿默契地生活著,上班,下班,吃飯,睡覺,不時鬥嘴,偶爾做愛……日子瑣碎庸常到根本不值得特意留下任何記錄,可所有這些時刻,兩個人都是在一起的,只要這樣,對他們來說就已經足夠幸福了。
他們會擺出專業架勢,討論大師與大師間藝術造詣的優劣得失,也會像幼稚園小朋友一樣,各自手持著兩大聯盟的超級英雄“謔謔哈哈”玩兒對戰。他們會為了牛排該煎幾成熟爭論得面紅耳赤,也會搶著把牛排上最好吃的部分塞進對方嘴裡……
那之後的幾年,樂維經歷了無數的起起伏伏。先是被霍百年陷害,在設計界名聲掃地,由於霍百年的刻意排擠,又接連失去了好幾次翻身的機會,他曾經想過開創自己的事業,卻因為缺乏必備的經驗、人脈而屢屢受挫。他得知老爸的死因另有蹊蹺,想去探知真相,卻總力不從心……可是無論他遭遇到什麼,齊習都一如既往地理解他,信任他,站在他背後無條件支持著他。
所以命運一次次將他擊倒,他就一次次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胡亂抹一把傷口,朝著齊習露出神氣活現的笑容:“沒事兒,天生我才必有用,八成兒是老天還沒想好能用我的地方!”
他永遠記得第一次見面時齊習送給他的那個眼神,永遠記得齊習對他說的話:“很好,繼續。”
就算所有人都以為他們註定失敗了,齊習依舊在堅持,所以他也要堅持,哪怕在外人眼裡,把他當成了個笑話。
從蒙昧的遠古時代開始,人們就會用天上的星辰指引方向了。樂維也有一顆專屬於自己的星星,他的星星叫做齊習。不管別人如何質疑他,唾棄他,踐踏他,只要齊習是愛他信他的,他就永遠不會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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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居的第四個年頭,齊習身體漸漸衰弱,已經不能工作了。
直到有天早上,齊習沒能準時醒來,樂維去叫他的時候,才發現他已經陷入了昏迷。儘管齊習最後在及時搶救下脫離了危險,可是兩個人都清楚,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樂維常常在半夜無端驚醒,他會悄悄把手伸到齊習鼻子下面試試呼吸,生怕齊習在他睡著的時候無聲無息死掉。
看著樂維因為焦慮和擔憂而瞬間蒼老的臉,齊習堅定的意志第一次動搖了。他突然很後悔當初沒有接受手術。如果早知道人生中會遇到樂維,他一定會努力、再努力、更加努力地活著。
從那時起,樂維也不再出去工作了。他們倆靠著齊習的積蓄和父輩留下的遺產維持生計。很快外間流傳起了許多風言風語,說樂維是個吃軟飯的,跟著齊習就是為了貪圖齊習的錢,眼看齊習病重還寸步不離地守著,就是為了等齊習一死將其家產據為己有。
對於別人的風涼話和白眼,樂維都置若罔聞。他牟足了勁兒去照顧齊習,每天陪著齊習散步,研究各種有營養又美味的飯菜做給齊習吃,幫齊習按摩萎縮到皮包骨頭的手腳。他會親自幫齊習洗澡,理髮,穿脫衣物,剪指甲……這些看起來不勝煩擾的小事,對樂維來說都是莫大的幸福。
他想靠著自己無微不至的呵護去延長齊習的生命,哪怕是一天,一個小時,哪怕只是一分鐘也好。
直到最後一刻,依舊要努力!明知道註定失敗,依舊要努力!要挺起胸膛,笑著努力!
如果他的星星消失了,他就再也找不到方向了。無邊無際的漆黑夜空底下,他只能茫然地獨自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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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習去世那天早上,樂維覺得自己身體裡的血肉都被掏空了,從此世上只剩了一具叫做樂維的軀殼。
他仍舊住在齊習的那棟公寓裡,每天上班,下班,吃飯,睡覺……沒人跟他鬥嘴,沒人陪他做愛……他永遠都是一個人,世界上再也沒有齊習了。
齊媽媽和齊奶奶商量之後,把齊習留下的現金、存款、字畫藏品和菲席公司一半兒的經營權都轉到了樂維名下。樂維沒有推辭,悉數接收了,他想親自守住齊習的東西。
模特公司的運作樂維完全不懂,上手十分吃力,不管他多麼拼命地惡補,也免不了犯下一些低級錯誤,時常被人在背後嘲笑像個白癡。一次兩次十次八次,他都極力忍著,忍耐不了,就默默回想齊習的話,很好,繼續,很好,繼續……
他馬不停蹄地工作,學習,充電,不肯停下來歇歇腳步。因為一旦停下來,他就會被無盡的空虛與絕望包圍。工作之餘,他要照顧王大美,還要每年幾次地飛去紐約和新西蘭,陪齊媽媽和齊奶奶生活一段時間,代替齊習去盡應盡的孝道。
在長輩們面前,他臉上總是帶著嘻嘻哈哈的笑容,插科打諢,耍寶裝瘋,把媽媽、奶奶哄得十分開心。對於齊習從前的下屬,他也格外關照,從不在大家面前表現出灰心與無措。他不想讓任何愛過齊習的人感到失望。
當壓力大到幾近崩潰的邊緣,他就會獨自跑去陵園,坐在齊習的墓碑前痛哭一場。他以為那裡是距離齊習最近的地方。
可他沒有發現,在大風天,從沒有一絲冷風會鑽進他的領口,在下雨天,也不會有雨滴淋濕他的肩膀。因為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齊習的靈魂正從背後輕擁著他,為他遮風擋雨。
因為樂維心裡長長久久永不消弭的愛,齊習的靈魂一直陪伴在了他身邊。當他笑的時候,齊習也在笑,當他哭的時候,齊習幫他擦拭眼淚,當他愁眉不展的時候,齊習伸手去撫平他的眉頭……在所有他需要的齊習的時候,齊習都默默地溫柔地擁抱著他,可惜他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