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掉馬
雖然陸言蹊滿腹心事,但這頓飯吃下來,也能夠說得上是賓主盡歡,最讓雲逸然感到意外的,就是宋之騫:
“沒想到之騫能有這樣的見解,真是令致遠佩服。”雲逸然對宋之騫並不瞭解,其一是因為他比起南館,更喜歡青樓,以前也只是隱隱約約聽說過“雅公子”的名號。
這其二,便是因為雲逸然第一次見到宋之騫,就是在顏子玉身邊,當時宋之騫的存在感便很低,基本不怎麼說話,一來二去,他也只覺得“雅公子”徒有虛名,但今日聽到宋之騫的種種見解,雲逸然才發現,自己是真的狹隘了。
宋之騫在很多問題上不僅想法獨到,又因為精通人情世故的原因,能夠從很多雲逸然想不到的角度看問題,著實讓雲逸然驚訝不已,故而看向宋之騫的目光,也帶上了一絲敬佩。
宋之騫感受到了雲逸然的目光後,有些惶恐,他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能夠在雲逸然的眼神中,感受到敬佩的情緒,低下了頭,不知道該說什麼。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之騫見多識廣,見解自然比你獨到。”陸言蹊說著,撐了撐下巴,看著雲逸然的目光,有些戲謔。
上輩子,出名的只有一個顏子玉,雖然顏子玉沒有入朝為官,但出自其手的論策卻廣為人知,名氣超過了其父,一時間風光無兩。
這輩子陸言蹊和顏子玉剛接觸的時候,其實是有些失望的,因為比起上輩子來說,這輩子的顏子玉,目光狹隘了不少,但沒過多久陸言蹊就發現了,不是因為上輩子顏子玉經過時間的沉澱成熟了,所以看問題的角度變了,而是因為顏子玉身邊多了一個宋之騫。
宋之騫出身蘭閣,見慣了人情冷暖,也看遍了世間百態,雖然年紀尚淺,但閱歷卻比一些耳順之年的老人還要深厚,再加上宋之騫本身就學富五車,結合顏子玉的論策,自然能寫出上輩子那些驚世之作。
上輩子,顏子玉不僅僅是宋之騫的救贖,宋之騫也成就了顏子玉,兩者缺一不可。陸言蹊與宋之騫交往之後,不希望這樣的男子因為出身原因鬱鬱寡歡,所以在剛剛就一直引導宋之騫發言,宋之騫也果然沒有讓陸言蹊失望,說出口的東西,無一不是精品。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好,說得好!”還沒等在座的人反應過來,就聽到一個蒼老而精幹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轉頭望去,便看到了雲祥鶴負責雲瑾瑜進來的樣子。
“爹,祖父。”
“雲先生,雲老先生。”
見到這兩人後,屋子裏的幾個人都站了起來,對兩人拱了拱手。
“坐!都坐,不用這麼拘謹。”雲瑾瑜看著幾人緊張的樣子,笑著眯了眯眼睛,擺著手讓他們都坐了下來。
“在下棋?”雲瑾瑜看著桌上的棋盤,挑了挑眉,有些驚訝。
“是,下著玩兒,因為很久沒有同致遠手談一局了。”即使是顏子玉,在雲瑾瑜面前也有些拘謹,見雲瑾瑜看到了棋盤,也有些緊張。
剛剛吃過飯後,沒有事做,他就提議乾脆下一局棋,現在看著桌上亂七八糟的棋局,顏子玉有些慚愧,早知道雲瑾瑜會來,剛剛就不那麼隨意了。
“隨心便好。”雲瑾瑜怎麼會看不出來顏子玉的不好意思?笑著擺了擺手,坐在了桌前,最後抬頭看了看陸言蹊:“剛剛的事,還沒來得及向齊公子道謝。”
“哪里?都是晚輩應該做的。”陸言蹊看著雲瑾瑜,就想到了剛剛表哥說的話,一時間不敢看著雲瑾瑜的眼神。
“齊公子不如和老朽手談一局?”雲瑾瑜說著,看了看桌上的棋盤,抬頭看著陸言蹊,眼中隱隱有些期待。
雲逸然聽到這話,有些驚訝地看了一眼雲瑾瑜,旁人不知道,他確是知道的,祖父已經很久沒有碰過棋盤了,今日怎麼會想和言蹊下一局?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在古代這麼多年,陸言蹊也勉強能算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現在聽到雲瑾瑜的話,也不露怯,向雲瑾瑜拱了拱手,便坐到了雲瑾瑜面前。
“剛剛你們的談話老朽也聽到了一二,”雲瑾瑜看著陸言蹊整理棋子的樣子,笑了笑,才轉頭看向了宋之騫,發現宋之騫的身體在自己轉過去後一瞬間僵硬後,搖了搖頭,“宋公子的見解,的確很獨到,老朽以前的學生,很少能有宋公子這樣的了。”
“雲先生過獎。”宋之騫聽到雲瑾瑜的話,低了低頭,雲瑾瑜的學生,最厲害的,現在已經官拜一品,又豈是自己能夠比得上的?
雲瑾瑜聽到宋之騫這麼說,笑了笑,伸手將一枚棋子放在了棋盤上:“宋公子和子玉認識多久了?”
“一年多了。”宋之騫聽到雲瑾瑜的話,有些奇怪,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了,但是既然雲瑾瑜問了,宋之騫也老老實實地回答了。
“一年多了,”雲瑾瑜沉吟了一番,而後又伸手,放了一顆棋子在棋盤上,“上次子玉來,怎麼沒跟著?”
上次顏子玉來雲州,不過是半年前的事,每次顏子玉來雲州,都會來雲府拜訪,順便還會送雲瑾瑜一些土儀。
雲瑾瑜與顏子玉的祖父關係本就不錯,顏家與雲家,也能說的上是世交了,再加上下面兩輩年輕人也合得來,在雲瑾瑜眼中,顏子玉就像是半個孫子,不然也不會出現稱呼上的差異了。
“晚輩……”宋之騫沒想到雲瑾瑜會問這個,一時間有些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愣了愣,正準備找個理由糊弄過去,就聽到了雲瑾瑜的話。
“下次子玉再來,就跟著一起來吧,到了雲州,還住客棧,像什麼樣子?”雲瑾瑜說著,意有所指地看了陸言蹊一眼。
陸言蹊感受到了雲瑾瑜的目光後,拿著棋子的手顫了顫,他怎麼覺得,外祖看出些什麼了?不過好在陸言蹊反應夠迅速,迅速將手中的棋子放了下去,收回了手。
“這……”宋之騫聽到這話,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答應,老先生不知道自己的出身嗎?
反而是顏子玉反應了過來,捏了捏宋之騫的手指,對雲瑾瑜笑了笑:“那子玉就替之騫謝謝祖父了。”
如同在雲瑾瑜心中,顏子玉是半個孫子,在顏子玉心中,雲瑾瑜也是半個祖父,在顏子玉加冠那年,雲瑾瑜就讓顏子玉改了口,顏子玉當著雲瑾瑜的面,都叫雲瑾瑜祖父,至於在外人面前,為了避嫌,才叫老先生。
“現在知道叫祖父了。”雲瑾瑜說著,冷哼了一聲,看了顏子玉一眼,也沒有多加責備。
他怎麼會不知道顏子玉心中的想法?無非是不想沾他的光,說了兩次沒有扭過來後,雲瑾瑜就沒有再強求了。
顏子玉聽到雲瑾瑜的話,對雲瑾瑜笑了笑,沒有接話,雲瑾瑜的反應,早就在他的預料之中了。
“這次的春闈,你總不能不去了吧?”雲瑾瑜說著說著,就說到了科舉之上,轉頭瞥了顏子玉一眼,眼中一片清明,那眼神,似乎是想要將顏子玉看穿。
顏子玉聽到雲瑾瑜這話,低了低頭,好半晌,才回答了四個字:“我不知道。”
陸言蹊聽到這話,驚訝地看了顏子玉一眼,不知道?上輩子,顏子玉便是在明年的春闈上被點為狀元的,怎麼現在會說出這種話?難道是接下來半年中出現了什麼變數嗎?
“還是去吧,”雲瑾瑜掃了一眼棋盤,又看了一眼陸言蹊,才轉頭看著顏子玉,“有些虛名,還是要維持一二的,即便是與致遠一樣,還是需要去一去的。”
同致遠一樣,那便是只科舉,不入仕。
雲瑾瑜知道顏子玉心中的想法,現在除了勸一勸,雲瑾瑜也別無法他。
顏子玉聽到雲瑾瑜的話,心裏震了震,他原本以為自己心中的想法已經夠隱秘了,沒想到卻被雲瑾瑜所看透,最後低下頭想了想:“那子玉再想想。”
“左右沒有違背祖訓,不用這麼緊張。”雲瑾瑜知道,顏子玉不喜歡現在的皇上,也不喜歡靜王,相比靜王,顏子玉更喜歡太子,現在太子身亡,顏子玉恐怕對朝堂也失去了興趣,畢竟為自己不喜歡的人賣命,並不是什麼高興的事。
雖然顏子玉這樣的想法並不被顏家所允許,但只要顏子玉只是想想,沒有付諸行動,那就不算違背祖訓。
顏家的名聲不能不要,顏家需要一個狀元來維持他的盛名,就像雲家,即使不能入仕,但是雲家的小輩也必須參加科舉,因為“天下第一大儒”的名聲,不能丟,只有雲家才子輩出,天下人才會記住雲家的地位。
“是。”顏子玉點了點頭,將自己的想法壓在了心底。宋之騫感覺到顏子玉身上不高興的氣息後,悄悄握了握顏子玉被掩在袖袍下的手,安慰著顏子玉的情緒,這一招,他還是從陸言蹊那裏學來的。
“雲家也需要維護虛名嗎?”對於這一點,宋之騫有些不明白,雲家的名聲,難道不是已經非常穩固了嗎?因為剛剛雲瑾瑜的原因,此時的宋之騫,已經放鬆了不少,至少能夠做到不懂就問。
“當然,因為世人,都是健忘的。”雲瑾瑜看著宋之騫一眼,說到這裏,有些感慨,“這話還是我那小外孫說的。”
陸言蹊聽到這話,藏在桌下的手又緊了緊,現在陸言蹊的感覺非常糟糕,那種撒下了彌天大謊,分明已經騙到了所有人,但又不得不自己打自己臉的感覺,簡直是太難受了。
“健忘嗎?”宋之騫說著,有些失神,若是健忘,為什麼現在還有那麼多人叫自己“雅公子”?
雲瑾瑜點了點頭,宋之騫的事,他也聽過了一些,剛剛聽到了宋之騫的一些見解,雲瑾瑜不介意現在拉這個孩子一把,“因為人們只能記住一個人所做的一件事,當一個好人,做了一件壞事後,就足以抹殺他以前所做的所有好事,反之亦然。”
只能記住一個人所做的一件事……宋之騫聽到這話,有些豁然開朗,如果是這樣的話,那自己……想到這裏,宋之騫眼睛亮了亮,那自己,是不是就可以擺脫“雅公子”的名號了呢?
陸言蹊看著宋之騫的神情,也放下了一顆棋子,嘴角勾了勾:“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比起與自己無關的事,自然是與自己有關的事,才讓人記憶深刻。”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句話不僅打進了宋之騫心中,也讓顏子玉內心一顫,不僅宋之騫想擺脫“雅公子”的稱號,就連顏子玉,也想讓他摘掉這頂帽子。
顏子玉為人坦蕩,倒不覺得宋之騫的出身有多麼拿不出手,但是每次有人拿這一點攻擊之騫的時候,之騫不僅無從反駁,還會因為這件事而心情低落。顏子玉看不得那樣的宋之騫,如果能夠幫到之騫……想到這裏,顏子玉心中有了決斷。
“老朽發現,齊公子的話,都很是精闢啊。”雲瑾瑜聽到陸言蹊的話,似笑非笑地看了陸言蹊一眼,又在棋盤上放了一顆棋子,語氣中有一種在場的人都讀不懂的味道。
可不是?今天陸言蹊說出的兩句話,都非常地精闢。陸言蹊聽到雲瑾瑜的話,有些汗顏,中華上下五千年地文化,全被自己拿來用了,能不精闢嗎?
“都是晚輩從書上看來的。”用就用了,用過之後還拿來當做自己的東西,陸言蹊是做不到的,於是陸言蹊只能開始瞎掰。
“是嗎?”雲瑾瑜聽到這話,眼中的笑意更深,“不知齊公子,看的是哪本書啊?”
陸言蹊第一次被問到這個問題,想了想,最後腦袋一抽,說出了四個字:“天方夜譚。”
被自己虛造出來的一本書,可不就是天方夜譚嗎?
誰知道雲瑾瑜聽到陸言蹊的回答後,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將手中的棋子放了下來,看著陸言蹊:“多少年過去了?一點長進也沒有!”
陸言蹊聽到雲瑾瑜的話後,下意識放下了手中的棋子,低頭看了看自己面前的棋盤,而後,他發現了一個讓他驚恐萬分的事實,那便是眼前的棋局,與以前外祖送給自己的一本孤本上的棋局,一模一樣。
看到這裏,陸言蹊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再抬頭看著雲瑾瑜,發現外祖的眼中,一片了然。毫無疑問,自己掉馬了!
到底是什麼地方出現了破綻?陸言蹊很快就冷靜了下來,剛剛外祖叫自己下棋之前應當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麼應該在更早,更早只有在書院的時候,書院那會兒,自己只對表哥說了小姑娘的事,但是外祖卻不知道啊!
顏子玉和宋之騫是一頭霧水,雲逸然聽到外祖的話,再看了看桌上的棋局,卻明白了眼前的情況。立刻對陸言蹊送去了一個幸災樂禍的笑容:現在不用你說了,外祖已經知道了!
剛剛外祖和陸言蹊談話的時候,雲逸然就發現了不對,特別是陸言蹊說到《天方夜譚》的時候,這個東西,以前他可是從外祖的口中聽過的,但是雲逸然卻不打算提醒陸言蹊,自己做的孽,自己擔!
就在顏子玉疑惑、陸言蹊兩股戰戰、雲逸然幸災樂禍的時候,雲瑾瑜又開口了:
“老朽有些乏了,你們年輕人自己玩兒會兒。”雲瑾瑜說著,對雲祥鶴擺了擺手,示意他將自己扶回去,不過再臨走前,卻轉頭看了陸言蹊一眼,那眼神,讓陸言蹊原本就不平靜的心,又顫了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