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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狗》第3章
第3章

  高三下半學期的模擬考挨得很緊,第二次聯考安排在二月中旬。

  整個合德中學的普通高中部高三年級,參加高考的考生大概有三百人,占不到全年級學生的一半。

  第二次聯考出分後,高三的年級組長看到高三B班的某幾個學生的分數,立刻聯系了教導主任,把B班幾個任課老師都叫進辦公室,開了個短會。

  “齊穹他們四個人,分數不對,”年級組長把四個人第一、第二次聯考的成績單,和年級平均分拉了一張單子,放在桌上,“半個月,數學和物理從五十多分到一百一,這可能嗎?”

  數學老師接到通知的時候,碰巧也在看試卷,就把齊穹和邵千許的考卷都帶了過來,分析道:“四張幾乎一樣的試卷,選擇填空滿分,大題只做了幾道,有些非證明題寫了幾個正確答案拿了一分,最後一大題的答案也是對的。”

  齊穹他們幾個算是合德中學高三老師最頭疼的一幫,合德建校以來招收的最失敗的四名學生。

  中考分數和面試成績都還算可以,誰知進校第一次考試就墊底,在學校里到處拉幫結派,打擦邊球,但總找不到機會處分或開除。

  “我懷疑……是程展心給他們發的答案,”數學老師推了推眼鏡,“最後一道大題只有程展心解出來了,別的幾個能解的都沒參加考試。”

  物理老師借年級組長的電腦開了電子版的試卷,幾人物理卷和數學卷的情況幾乎一樣,選擇填空全對,大題只有答案。

  生物老師看著他們討論,猶豫著開口:“上周有一次,我見齊穹和邵千許抓著程展心往二號實驗樓走,就跟了過去。拐過彎的時候,正好看到齊穹扯著程展心衣領,我一走過去齊穹就跑了。我問程展心怎麽回事,他又不說。後來我找展心同桌聊過,他說自從程展心IMO回來,不再去集訓,齊穹他們就開始一直騷擾展心了。”

  “程展心肯定要保,”教導主任毫不猶豫地說,“想個辦法把程展心和他們隔離開,必要的話一直有人陪著程展心都行。”

  “但是,”教導主任一轉話鋒,“齊穹四個人考卷一模一樣,這種明顯的作弊行為,我也要上報校長,進行處理。”

  年級組長贊同地點頭:“我們不妨先單獨約談。”

  到了周三,齊穹、邵千許他們四個的處分就出來了。

  約談的時候,邵千許和其他兩個人都說出了程展心的名字,但是短信是程展心發給齊穹,齊穹再發給他們的,他們並沒有直接證據證明程展心給他們發答案。

  齊穹沒把程展心供出來,因為他知道那是徒勞。學校根本沒有要處理程展心的意思,否則去拉個手機短信單子,什麽查不出來。

  處分公告在中午的廣播時間播報了全校,作弊的四個學生留校察看,停學半個月。

  齊穹他爸是個建築商人,暴發戶,來領齊穹回家的時候,表情好像要殺人。

  看見他爸走進教導處,齊穹面色如常地和他爸打了個招呼,他爸上來想給他一巴掌,被齊穹擡手抓住了手腕。

  “爸,”齊穹輕松道,“老師在呢。”

  他爸猛地抽回手,吼他:“老子的面子都被你丟光了。”

  “您這麽著也挺丟臉的。”齊穹說。

  “你就不能學學心心!”他爸氣得臉紅脖子粗。

  齊穹臉上的表情變得冷漠了些:“不能。”

  齊穹跟著他爸走出校門,一上他爸的車,就收到了邵千許給他發的短信:明天去程展心家堵他?

  齊穹無視了他爸大聲的咒罵,回了邵千許一條:到他回家路上堵。

  處分播報前,教導主任也找程展心聊了聊,他說話很小心,問程展心需不需要老師送他回家。

  程展心拒絕了,說不要緊。

  反正不管怎麽樣,齊穹要找他麻煩,總是能找到他人——他又不可能不回家。

  提心吊膽不如直接面對。

  不過他沒想到這回齊穹沒動手,動手的是邵千許。

  他們在程展心經過一條小巷的時候把他攔了下來,拉進了邊上的一個公廁。進去的時候,程展心手機響了,邵千許抓著他的手機砸在地上,後蓋和電池都摔了出來,被邵千許一腳踩爛了。

  他壓著程展心的肩,抓著他的頭發按在洗手池下沖,沖著程展心罵罵咧咧。

  高中人折騰人不外乎這些方法,和他爸差遠了。

  程展心根本沒有反抗,水沒過他的臉,他的額頭撞著洗手池的瓷磚,發出一聲悶響。

  “別打臉,”齊穹開口,“太明顯了。”

  邵千許回頭看了齊穹一眼,突然拽著程展心往上一提,程展心的頭頂撞在水龍頭上,一陣火辣辣的疼。

  水還在往下沖,池子里的水變成了粉紅色。

  齊穹眉頭皺了皺,道:“行了,怎麽還見血了。”

  邵千許松了手,還是氣不過,摁著程展心的頭把他捂在水里,想讓他嘗嘗嗆水的滋味兒。

  但沒按幾秒,齊穹就把他拉開了。

  程展心一聲不吭地滑在地上,他的頭發全濕了,粘在蒼白的臉上,眼神直勾勾看著齊穹,問他:“我可以走了嗎?”

  齊穹和他對視了幾秒,道:“滾吧。”

  外頭下雨了,程展心的自行車也不知被誰騎走了。他剛才悶水里屏氣太久,頭昏腦漲,也不知道自己正在在往哪個方向走。

  雨越下越大,水沿著他的頭發往他脖子里淌,程展心渾身發涼,人也冷得有些恍惚。

  走著走著,突然聽見身邊有一聲汽車鳴笛的聲音,他就往邊上看,不遠處的人行護欄外,一輛黑色的轎車正緩緩跟著他的速度開。

  副駕駛的車窗降著,莫之文探出頭來,很著急地叫他名字。

  再前面一些,人行護欄正巧有個口子,轎車突然一加速一剎車,橫著插進人行護欄口,堵在程展心面前。

  莫之文下了車,撐著傘出來,幫程展心擋住了雨。

  “展心,你跟我上車,”莫之文摟著他往車邊推,程展心沒什麽力氣,莫之文給他開了後座的門,程展心就坐了進去。

  前面是陸業征在開車,他轉頭神色不佳地問程展心:“你關機幹嘛?”

  程展心被車里暖氣一熏,精神好了些,就說:“我手機掉了。”

  “是嗎?”陸業征看上去並不相信,他倒了車,回到主路上,繼續往前開,“我先送小文回家,再送你。”

  莫之文坐在他旁邊,扯了幾張紙巾給程展心擦臉,程展心接了過來,胡亂在臉上抹了抹,面色蒼白,眼神也很空。

  “我們先送展心回家吧,”他不放心程展心,就對陸業征道,又問程展心,“展心,你家住在哪里?”

  “你摻和什麽,”陸業征不耐道,“你家拐個彎就到了,我送他去能吃了他還是怎麽?”

  莫之文撇了撇嘴,把自己手機拿出來,取了卡,遞給程展心:“我手機你先拿著用吧,我家里還有幾個。”

  程展心沒要:“不用了,我最近也沒有要用手機的地方。”

  “你不是送外賣麽?”陸業征在前面戳穿他,“讓你拿你就拿著。”

  “我不送了,”程展心解釋,“最近老板侄子來店里上班,老板就讓他送了。”

  莫之文楞了楞,又問程展心:“那你豈不是失業了?怎麽辦?”

  程展心覺得莫之文傻的有點可愛,對他笑了笑,說:“我正好在家複習了。”

  程展心一笑,才點歲高中生的樣子,眼里也帶著些笑意,看上去唇紅齒白,黑色的頭發潮潮貼在耳側,很難得也很苦澀,讓人想要把他保護起來。

  莫之文呆了呆,才摸了摸程展心的頭發,道:“你比我還小……”

  “到了。”陸業征打斷了他們。

  他們已經在莫之文家門口了,莫之文家里接送他的司機有事,他才坐了陸業征車回家。

  車停好了,莫之文還不肯走,叮囑程展心:“手機要買,不然我明天就給你拿到教室來。”

  程展心點了頭,他才下車。

  莫之文關上了車門,車里的氣氛就沒有那麽輕松了,陸業征看莫之文進了家門,回頭對程展心道:“坐前面來,暖氣足一點。”

  程展心沒有客氣,拿著書包坐到了副駕上。

  他一身寒氣散的差不多了,還裹著又濕又重的校服冬裝外套,陸業征把空調又調高了些,道:“你外套脫了吧。”

  程展心手指搭在外套扣子上,一個一個解開,他的手指細白纖長,把拉鏈拉下來,發出一些引人聯想的聲音,陸業征用余光看著,不知怎麽,喉嚨就有些發緊。

  程展心里邊穿的襯衫都透了,緊緊貼在身上,若不是天色暗了,光線不好,可以很明顯看見白襯衫下面青黑色的斑斑點點。

  陸業征掉了頭往外開,問程展心:“你家住哪?”

  “新豐小區。”程展心把外套放在腳旁,道。

  “那是什麽地方?”陸業征聽也沒聽說過,把手機遞給程展心,“開個導航。”

  程展心接過來,低著頭找地址,突然頭上癢癢的,好像什麽東西滑了下來,緊接著,一滴血掉在陸業征的手機屏幕上。

  陸業征轉頭看到他頭上一道血痕,倏地一腳剎車停在路邊。

  “這怎麽了?”陸業征扯了紙巾給程展心,問他。

  程展心也不知道怎麽解釋,陸業征看他又來扭捏那套,臉色冷淡下來,道:“當我沒問。”

  程展心用紙巾擦去了屏幕上的血滴,又掉下一滴來,陸業征扯了幾張按他頭上,又換了個方向,往自家開。

  “不是那邊,”程展心用紙巾捂著傷口,“在南邊。”

  “我知道,先去我家。”陸業征說。

  他開車猛,下班高峰也左支右拙,程展心被他開得一晃一晃,又開始頭暈:“我還是回家吧。”

  陸業征看程展心就好像看個白癡:“我找醫生來給你清創,免得你回去死在家里,小文跟我鬧。”

  程展心側著臉看陸業征,最終還是沒拒絕他的好意。

  從莫之文家到陸業征家,要穿過最擁堵的一段高架,晚高峰兩百米能開半小時。

  陸業征和程展心毫無懸念地堵住了,程展心看陸業征,問他:“你已經有駕照了?”

  “嗯。”陸業征看著前面路況牌上一長段紅色的指示燈,打開了晚間電臺。

  陸業征去年就成年了。他小時候騎馬摔斷了腿,在家靜養了一年,所以比同屆的學生大一歲。陸業征家人都在北方經營生意,他從小就很獨立,不喜與人同住,他家人又很放任他,就讓他獨自留在本市。

  停了一會兒,陸業征問程展心:“你比莫之文還小一歲?”

  程展心剛想回答,就打了個噴嚏。

  他襯衣稍稍幹了一點,還沒幹透,還是冷。

  陸業征瞥他一眼,擡手拿了掛在椅背上的外套,扔在程展心腿上,說:“把襯衣脫了,穿這個。”

  程展心溫順地脫起了衣服,他解開了襯衫扣,低頭看看身上的傷,又有點猶豫。

  “我不會問。”陸業征冷淡地看著前方,突然開口。

  程展心想了想,陸業征也不是沒看過他身上的慘狀,就快速把襯衫脫了,穿上了陸業征給他的衣服。

  車流又開始動了,程展心裹在溫暖的厚外套里,覺得陸業征這人冷冷的,不會隨便關心他,倒讓他更自在些。

  不過醫生給他看傷口,他又要承陸業征的情了。

  恐怕陸業征心里早都煩透他。

  陸業征在路上就給家庭醫生打了電話,路上車況不好,等他們到家,醫生都在門口站了十分鐘了。

  陸業征開了門,把燈全開了,對醫生道:“傷口在他頭上,你處理一下。”

  醫生方才在診所,聽陸業征描述,就帶了些消毒包紮的東西來,他小心地撥開程展心的頭發,看了看,松了口氣:“還好,創口不大,也不深。”

  程展心的傷口其實不在頭發里,在額頭和頭發的交界處,只是他頭發長,遮住了看不見。

  醫生幫他消了毒,貼上紗布,又給程展心留下了藥,交代了程展心換藥的註意事項,剛整理藥箱想走,陸業征開口了。

  “等等,”陸業征不急不緩地叫住醫生,“他身上也全是傷。程展心,你衣服脫了,給醫生看看。”

  程展心剛吞下一顆消炎藥,聞言隨即擡頭看著陸業征,陸業征也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脫了。”

  陸業征都沒給程展心考慮的時間,兩秒後,他親自動手把程展心衣服脫了。

  燈光亮的很,程展心的上半身幾乎可以用可怖來形容,找不到一點幹凈的地方,除了鎖骨下方和手臂上的兩條血痂,別的傷口都沒破皮,只是淤青很深,好像是被什麽鈍器一點一點碾出來的。

  “這……”醫生也沒見過這種架勢。他反射性地看了陸業征一眼,陸業征立刻察覺了醫生眼神里的含義:“看什麽,不是我。”

  “這是用什麽敲的吧?”

  程展心覺得有些冷,手抱著肩膀,陸業征看見他的動作,重新把他的外套扔了過去:“披著。”

  “啤酒瓶底敲的,”程展心說,“過幾天就好了。”

  醫生低頭,看著程展心肩膀上的淤青,判斷道:“是沒傷筋動骨。”

  “上次在廁所那幾個?”陸業征問程展心。

  程展心不想說家里的事,就點了點頭。

  醫生突然搖了搖頭,說:“現在的學生……”

  “有沒有辦法讓他好得快點?”陸業征問。

  “沒有,”醫生說,“就像他說的,過幾天就好了。這個傷……挺有技巧的。”

  程展心沒吭聲,把衣服穿了起來,上半身裹在衣服里,垂著頭。

  醫生告辭了,程展心對陸業征道:“謝謝,我自己回去吧。”

  “行了吧你,”陸業征按了電動窗簾,外頭雨下得很大,落地窗被水澆得模糊,只能看到外頭點點燈光,“你先洗個澡,我再送你回去。”

  陸業征指了指樓下客房的浴室:“我上去給你拿個衣服。”

  陸業征上去拿了件沒穿過的襯衫,開了電視看了一小會兒新聞,程展心腰上裹著浴巾走出來,用指關節敲了敲客房的門。陸業征看過來,他才開口道:“謝謝,我洗好了。”

  陸業征拿著襯衫走過去,遞給程展心:“新的,湊合穿。”

  程展心接了過來穿,剛扣了兩顆扣子,陸業征才想起來問:“你是不是沒褲子穿?”

  “沒關系,我穿濕的,回家再換。” 程展心說。

  “算了,”陸業征走過去拿了個無線電話給程展心,“和你家人說一聲,今晚不回去了。”

  程展心楞了楞,剛說了個“我”字,陸業征又打斷他道:“濕的怎麽穿,我的你穿得了嗎?就這麽著吧,褲子扔那邊烘幹機,我明天早上帶你去學校。”

  陸業征三言兩語就把晚上的事情決定了,又把電話塞程展心手里:“打吧。”

  程展心沒跟他爭,就是把電話還給了陸業征:“謝謝……不過我家沒人,也不用報備。”

  “那行,”陸業征接了過來,點了點客房,“你就睡那兒。”

  程展心發現跟陸業征待著很不費事兒,陸業征會決定一切,並且權威很大,不容反駁,指著哪兒他去哪兒就行了。

  所以他溫順地走進客房。

  陸業征家里的客房也打掃的很幹凈,室內很溫暖,程展心穿著陸業征的襯衫,把浴巾疊好了放在洗手臺邊的架子上,然後坐上了床。

  床很大,被子幹幹凈凈,熨帖松軟,程展心不大為外物所動,也忍不住摸了摸被面,覺得奢侈得讓人沒有辦法睡覺了。

  他不太適合待在這麽好的地方,他在好的地方呆的時間總是那麽短,所以一點也不適合。

  程展心正發著呆,陸業征隨意敲了敲門,走了進來。他看見程展心坐著發楞,把手里的新手機盒子扔在床上:“莫之文問我有沒有帶你去買手機,這個你先用著。”

  “手機真的不用了,”程展心拿著盒子,跳下床走過去給陸業征,擡起頭看著他,“我明天中午去買。現在也沒有手機卡。”

  “你手機是丟了嗎?”陸業征忽然問他。

  程展心想說是,但看見陸業征根本不準備相信他的眼神,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搖了搖頭,跟他坦白:“被摔了。”

  陸業征聳聳肩,道:“總算說了句實話。”

  程展心沒理會他的嘲諷,又補充:“我會買新的。”

  “小文說的沒錯,”陸業征站了片刻,才對著程展心說,“縱容犯罪,也是犯罪。”

  陸業征口氣很傲,好像他是在大大地做慈善,才決定管這個閑事,程展心應該對他感恩戴德。

  程展心從小到大聽類似的話,聽得耳朵都要生繭了,他看著陸業征,猶豫了少時,鬥膽說:“我記得他說的是‘不反抗也是縱容犯罪’吧。”

  “有區別嗎?都是犯罪。”陸業征道。

  程展心看著陸業征理直氣壯的樣子,只好應承:“沒有區別。”

  陸業征和莫之文是兩種人,但也是一種,他們都健健康康,是天之驕子,不懂凡人苦楚。

  “好了,你睡吧。”陸業征退了兩步。

  “陸業征?”程展心在後面叫他。

  陸業征回過頭,看著穿著他的衣服的程展心。

  程展心很白,沒有傷口的地方和陶瓷一樣剔透,襯衫遮住了他半截大腿,腿上也有一些淤痕。

  他像浸在泥汙深處的一件白玉雕塑,沒人能把他撈起來,他永遠在骯臟的地方泡著,永遠登不得大雅之堂。

  “謝謝,”程展心說,“你有什麽東西我可以幫你寫,不收你錢。”

  陸業征看了他幾秒,走出去從書包里拿了幾張練習卷出來,扔給程展心:“正好,這禮拜幫我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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