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近清明時節,一大清早便彌漫著濕氣,蘊釀了一個早上,到晌午時天已是灰濛一片,雨隨時都會落下。
一頂轎子打從延京大街旁邊的衚衕轉出,順著大街往街頭走,再拐進另一條街,停在一家酒肆前頭,轎子方落地窫窬竮端,酺酹酸酵裡頭的人都還未掀簾走出,豆大的雨點便紛至遝來,教簾子裡頭的人不禁微蹙起柳眉。
啐,這天候倒也古怪得緊,老早瞧來便覺得陰霾,可偏是等到她出門才下起雨來,真是……
「小姐。」
貼身奴婢打著油傘,掀開紗簾,等著夏九娘下轎。
夏九娘微挑起漂亮的柳眉,不著痕跡地輕歎口氣,隨即下轎,小步地走向酒肆。
她瞪著酒肆裡頭高朋滿座,幾乎坐無虛席,不禁疑惑上酒肆的達官顯貴和騷人墨客可真是忙哪,每日的行程都排得這般緊湊。
酒肆裡頭幾乎都是眼熟的人,記得有幾個昨兒個才醉在花滿閣,怎麼今兒個又上酒肆了?
該不會想要學這兒的酒肆老闆醉死自個兒吧!
沒好氣地搖了搖頭,夏九娘緩步走向櫃台,對著掌櫃問:「你家老闆呢?」倘若無誤,她猜他這時分,八成還沒醉醒。
盡管,今兒個是特別的日子。
「老闆在後頭院落裡。」年輕的掌櫃笑臉迎人,和她已有幾分熟識,「夏姑娘該是知曉。」
「我知道了。」瞧,同她猜的一模一樣。
「我上後頭去找他。」
「請。」年輕掌櫃左手一伸,指引夏九娘走向梯子後方的長廊。
夏九娘蓮步輕移,一派雍容,舉手投足間端莊婉約,經過幾名熟客身旁時,亦不忘點頭示意。
唉,都成習慣了,見著人不點點頭,渾身都不對勁。
但這麼一來,不是要教大夥兒都知曉她來找他了嗎?可偏偏晚上,她又抽不開身;而早上,她睡意正濃呢,等她清醒,就只有這時了。
由著人們去揣測吧,只有她心底明白她和他之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一眨眼,都過了九年……她今年已經二十四歲了,也算是個老姑娘,日子飛快地消逝,教她有些感歎。
日子怎會過得這般快?
記得初識他時,他還是個意氣風發,趾高氣揚的舉人呢,可誰知道九年一過,他成了個天天醉倒在酒缸裡的酒鬼了。
滄海桑田,世事全非……
※※※ ※※※ ※※※
走過長廊,夏九娘要貼身奴婢在這兒等著,獨自撐起油傘踏上通往後院的石板路。路的兩旁皆是人造湖,假山造景如詩如畫,遠處花兒夾放在叢綠之中,一片紛紅駭綠,她放眼望向裡頭幢幢的亭子。
這座宅子,是當初他考上舉人時,文老爺子大悅,買下送給他的,由著他胡亂擺設裡頭,可誰知道幾年過後,景緻不變,變了的卻是人心。
細雨濛濛之間,如此灰暗的天色裡,這兒依舊奢華得艷麗繽紛,活脫像是他的性子一般放肆不羈。
他的性子裡,有著富家子弟的霸道,官宦世家特有的不可一世,更有文人獨有的倨傲睥睨;但骨子裡,卻有著道德家死八股的思想和作風……矛盾卻又能夠恰然自處的一個怪人。
但,向來不沾酒、不沾色的傲骨文人,卻在一夕之間變了性子!在利悉過世之後,對於酒,他更加欲罷不能,向來謹慎古板的作風,也在轉瞬間變得荒唐,幾乎讓人認不出他來。
怪了,身為利悉未婚妻的她,都還沒如他這般異常的行徑哩。
哼,她幾乎要以為他有斷袖之癖了,更要以為他所有異常的變化全都是因為利悉……
唉,她也不過是揣測,不代表她想的全都對,但無論如何,對於他的變化,都教她生厭。
只因為他那種喝法,根本就是拿命在開玩笑,想死也不是這種死法!
倘若不是因為利悉的忌日到了,她才不願上門找他。
啐,明知道今兒個是什麼日子,他依舊醉死在後院,壓根兒沒將利悉給放在心上……他明明是在乎得緊,可每到利悉的忌日,他定是醉得不省人事。
利悉的父母雙亡,倘若她和他不去祭拜利悉,還有誰記得呢?
一連數年,全都是她找他去的,要不他大概不會記得今兒個到底是什麼日子。
今兒個,是利悉的忌日,更是他倆成為進士的大好日子,但考上了進士,一個作古了,一個卻捨棄進士之位,日夜酒食徵逐,難得一時半刻見他清醒,就連性子也都大變,全然不似原本的拘謹。
黃湯一下肚,他便傻笑不止,一副狂放不羈的模樣,說難聽些,根本就是有些瘋癲,教她每見著他心中便燃起一肚子的火。
但,發火又能怎麼著?
他依舊我行我素,壓根兒不管他人的看法,頹廢荒唐得救人難以置信,氣得文老爺子幾乎要和他斷絕父子關系。
唉,真不懂他突地轉性到底是為了哪樁?
是為利悉?
不得而知啊,他天天醉得不省人事,盡管想找他問個明白,也找不著他清醒的時候。
誰知道,一不管他,一晃眼就已過了九年。
※※※ ※※※ ※※※
打著油傘,踩著石板路,穿過拱門,踏進最後頭的院落,夏九娘收起油傘,擱在長廊柵欄邊,一派雍容地走向長廊底的廂房,敲也不敲便推開了門,果真如她所料,撲面而來的是幾乎是教她窒息的酒氣。
啐,倘若不是得要接管妓樓,夏九娘可真不願聞到這教她作嘔的酒味,可沒料到來訪他,居然也得忍受這氣味。
就見她微擰起漂亮的柳眉,拿起手絹兒不斷地扇著,一踏進廂房裡,隨即將裡頭的窗子全打開,希冀空氣流通些,可以趕緊驅散這一屋子的頹廢氣味。
「誰?」
夏九娘側眼瞪著書桌後頭的屏風,沒好氣地走到屏風後,瞪著正趴在軟榻上的文字覺。
「文字覺,能夠這般大刺刺踏進你書房的人,除了我,還會有誰?」
他向來不近女色,盡管在利悉帶他上花滿閣之後,他偶爾會沾染上女色,但依他的性子,他是絕對不可能帶回府裡的。
而她,是特例中的特例。
「九娘?」趴在軟榻上頭的文字覺努力地撐起身子,一雙醉得迷離的黑眸直瞅著眼前一副興師問罪模樣的夏九娘。
「今兒個是什麼好日子?你居然特地上門來找我……」文字覺粗嗄地道,乏力地又合上眼,看似疲憊極了。
「你還敢問?」夏九娘語氣微嗔,少了幾分婉約,表情多了幾分不悅。「你明知道我甚少踏進這兒,倘若會踏進,定是有要緊事,你還問得出口!?」
真不敢相信,他真是把利悉的忌日給忘了!
瞧瞧,他這是什麼德行?下巴上頭的鬍髭也沒修,一頭長發任其打結散亂,身上的袍子幾乎皺成一團。
他到底是醉上多少日了?瞧他這落魄模樣,根本和城門外的乞丐沒兩樣!
上回他上花滿閣,八成是他這一陣子最為像樣的一次。
「啐,有什麼要緊事?」文字覺粗嗄的聲音不若以往那般圓潤低沉,語氣中還帶著一絲不耐,「上回上花滿閣時,怎麼沒聽你說起?」
「沒聽我說起?」夏九娘不禁提高音調。「你敢說我沒提?分明是你早已經醉死了,我說的話,你哪裡聽得見?害我像個瘋子般自言自語了老半天,你卻醉死在我的房裡,叫也叫不醒……」
這筆帳還沒同他算哩,他倒還敢同她問罪。
文字覺乏力地打了個呵欠,「九娘,你向來婉約得很,怎麼近日瞧來,倒有幾分晚娘臉孔了?」
「你說我晚娘臉孔?」
「可不是?記得以往你可是輕柔得很,舉手投足婉約得像是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怎麼今兒個瞧來……」
文字覺半眯起迷人的黑眸,睇著夏九娘單手擦腰,另一隻手怒指他的茶壺模樣,不由得放聲低笑。
「你敢笑我?」夏九娘不由分說地抬腿踹向前去。
「唉唉唉……」文字覺疼得縮回腿。「你何時變得這般粗魯來著?利悉若是地下有知,他會哭的。」
「他瞧見你這鬼模樣才會哭!」
說她粗魯?在花滿閣那等煙花之地,柔順婉約能挑得起重擔嗎?再者,她今兒個會變成這模樣,還不都是拜他所賜?
倘若不是文字覺老這樣氣她,她又怎會慣了動手動腳的習慣?
「利悉瞧見我這模樣,他會誇我懂得享受人生。」文字覺不以為意地挑唇勾笑,淡淡的笑意帶著些許的瘋癲和突兀的自嘲。
「我呸!」夏九娘冷啐了一口。「我不同你閒聊,你該起來洗臉整裝了。」
真不知道當初他們兩人到底是怎麼成為莫逆之交的;利悉父母雙亡,幾乎是靠一己之力,孜孜不倦地勤學向上才考上進士的;而他文字覺……打一出世便是銜著金湯匙,身為文家大房之子,他的出生教文老爺子開心地開糧賑災,從小便替他找最好的夫子習字念書,更找了武師替他強身,他一路走來順遂順心,壓根兒沒吃過苦,和利悉相差十萬八千裡。
但,他們兩個偏是在學堂上認識,更荒唐的是,竟然一見如故!文字覺視利悉為最佳敵手,而利悉始終不當一回事,熱情地帶著他遊山玩水,教他如何沾染女色,如何飲酒舞墨論春秋……
如今的文字覺,瞧來倒有幾分利悉的影子。
「整裝作啥?」文字覺半坐起身子,頭枕在窗臺邊上。「我方入睡,你便闖了進來……」
話未完,他的耳朵已教夏九娘狠狠地擰起。
「今兒個是什麼日子……你方入睡?你知不知道現下是什麼時分了?」夏九娘冷著聲,一字一語,口氣由柔轉狠,繼而咆哮出口。
「唉……」文字覺吃疼得順著她的手勁坐起了身子,魅眸微眯地睇著她。「不就是晌午?今兒個天色灰沉,不就適合入睡?」
哎呀……她以往不是這樣的。
怎麼一晃眼,她愈來愈像是個母夜叉?
「你真是忘了今兒個是什麼日子?」夏九娘湊近他,黑白分明的明眸直瞪著他半眯的黑眸。
「今兒個是個好入睡的日子。」文字覺沒好氣地道。
「你!」夏九娘惱火地咬著下唇,擰在他耳朵上的力道收緊,有如要將他整個耳朵都給擰下來般。
「外頭在下雨啊!」他側著頭提醒。
打一大早,天色便陰沉得很,現下一過晌午,雨都已經落下了,還要他洗臉整裝上哪兒?
「你也知道我是冒著雨過來找你的嗎?」夏九娘微惱吼道,手勁更猛了些。
文字覺吃疼不已,見她沒打算要鬆手,索性將她一把給拉進懷裡,來個反壓制,教她沒法子再對他動刑。
「啊!」夏九娘吃驚的瞪大水眸,不明白怎會一陣天旋地轉後,自個兒便落進他的懷抱裡,更可怖的是,他的手……他的手就這麼橫過她的腰際,扣得死緊……這模樣說有多曖昧便有多曖昧。
「乖,不吵,陪哥哥睡一會兒。」話落,文字覺真摟著她再倒回軟榻上,拿自個兒的胸膛當她的枕頭。
夏九娘傻眼地瞪著屋頂,直視上頭的橫梁,聽著窗外豆大雨滴敲打在屋頂的聲音,和自個兒如擂鼓般的心跳混成一曲……他怎能就這樣摟著她?難道他不知道他這麼做已經越矩了?
「放開我……」夏九娘抗拒著。
枕在他結實的胸膛上,數著他的心跳,連帶的,教她的心跳也跟著亂了……這怎麼得了
光天化日之下,兩人居然在這書房裡頭摟摟抱抱地躺在一塊兒,若是教人給撞見了,她夏九娘還要不要做人?
太輕佻了……他何時變得這般輕浮無恥?
「不會有人進來的。」文字覺粗嗄地道。
躺在他胸膛上的夏九娘,沒瞧見他總帶著瘋癲迷茫的黑眸裡頭的萬般深情,多情毫不掩飾地睇著她。
「這又不是有沒有人會進來的問題。」夏九娘惱火地抬起手肘,毫不客氣地往他的肚子撞了下,見他扣在腰上的雙手一松,她隨即跳下軟榻,粉顏嫣紅地瞪著抱著肚子的文字覺。
「好狠的心哪……」他重咳了幾聲,沒料到她會下這麼重的力道。
「我哪裡狠!?」夏九娘光火地吼著,雙手緊握成拳,倘若不是有一絲情感在,她會下手更重些,而且還會多踹他幾腳。
「狠心的人是你,居然忘了今兒個是利悉的忌日……你每一年都忘,若不是我提醒你,你根本不會記得!然而,今兒個你居然還喝酒喝到方才才要入睡,甚至還抓著我……你簡直是混賬,狼心狗肺!」
一古腦兒地把怨氣罵出口,夏九娘轉身便走,不管躺在軟榻上頭的文字覺是否真教她給打傷了。
聽見門板重甩上的聲響,文字覺才放直頎長的身軀,乏力地倒在軟榻上。
「啐……我何時忘了利悉的忌日?」他喃喃自語。
就算他想忘也忘不了啊……利悉的忌日,不就是他們兩個放榜高中進士的那一天?
只可惜,進士這頭街,利悉來不及享受,而他……也無福消受。
第二章
「字覺,你幫我照顧她……」京城悅來客棧上房裡,傳來利悉微弱的嗓音。
「我不要。」文字覺想也沒想地道:「她是你的未婚妻,你自個兒去照顧她,我可不想睬她。」
「我知道你對她有意……」
「胡扯,我文字覺要的女人,倘若不是一代才女,至少也要大家閨秀;再者,我估計自己定會考上進士,屆時人大內殿試,將會成為狀元,說不準到時便成了乘龍快婿,你那個身在煙花之地的未婚妻,我瞧不上眼!」文字覺說得像是一回事,但斂眼瞅向利悉的眼,不知怎地,他是愈說愈心虛,說到最後,不得不低咆一聲,以掩心虛。
「字覺,我真的知道你對她……」
「吃藥吧,趕緊先吃藥,我再去喚大夫來。」文字覺截住他的話,不讓他再多說任何會教自己覺得難堪的事。
朋友妻,不可欺……然,他對利悉的未婚妻有幾分遐想……簡直是天地不容!
更可怕的是,利悉居然發現了……要他拿什麼顏面來面對利悉?
「不用了,我知道來不及了……」
「渾話!什麼叫做來不及了?」文字覺惱火地瞪著利悉。「你等我,我去找京城的名醫來,我就不信一個小小的風寒都治不好你。」
「字覺,你待我真好,能把九娘託付給你,我死而無憾……」盡管面黃肌瘦,利悉依舊勾出笑。
「我不想聽這種渾話,你給我活下去,你與我一同上京赴考的,倘若你在這兒出了什麼差錯,你要我用什麼顏面面對九娘?」倘若利悉真撒手就走,豈不是等於要逼他去死!?
「此生有你這有情有義的摯友,有九娘那般深情的娘子,足矣……」話落,利悉揚起滿足的笑意,緩緩地合上眼。
文字覺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眸,微顫的大手撫過他的頰。
「利悉?」別嚇他……不過是風寒罷了,怎麼會……
登時,外頭響起陣陣刺耳的爆竹聲,隱隱約約聽見有人拉開嗓門喚著:「文字覺高中進士,利悉高中進士……」
後頭到底還喊了誰的名字,對文字覺而言一點都不重要了。
利悉用不著了,他也用不著了。
「富貴於我如浮雲……」人都走了,官爵富貴算什麼?
知己啊……他文字覺失去了待自己如此寬容的知己和敵手,這一輩子,再也找
不著像利悉這般的人了……他羞愧得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 ※※※ ※※※
城南郊外,一整片的墓園,外頭環繞上一整圈粉綻的杏樹,一旁清溪流過,兩旁還垂放著楊柳。
雨依舊下著,漾起淡淡的一片薄霧,教這墓園瞧來有幾分迷濛,但也教環繞四周的翠綠嫣紅更加清新。
「利悉,你家那婆娘真狠。」
在一座墓前,文字覺打了兩把油傘,一把倚靠在墓碑上頭,一把則撐在身後;墓前擱了兩瓶上好的酒、幾碟小菜,還有一把焦琴。
而他,雖是剃去了下巴的鬍髭,但一頭檀木似的黑發卻只是簡單的束起,身上一襲簡單布衣,腳下穿著油靴,怎麼看都不像是出身官宦世家的子弟,遠遠瞧來,就像是一般百姓。
「不過是捉弄了她一下,她競給我個肘擊,撞得我肚子紅上一整片,八成都瘀青了……」文字覺抱怨般地道:「你不信?我給你瞧瞧,看我是不是在誆你!」
倏地,文字覺真掀開衣袍,露出一大片瘀紅的腹部。
「笑?你還笑?啐……」他不由得也仰頭大笑起來。
墓園裡空無一人,唯有他,而他正在利悉的墓前同他聊家常,說起話來瘋瘋癲癲,如同外頭傳的;文家大少自從考上進士之後就瘋了。
「利悉,你別笑了……」狠狠地灌上一口酒,文字覺有些乏力地靠在碑石上頭。
「我不成的,我真的不成……別把她託付給我,我沾不上她的身,只會教她蹉跎了青春……她的年紀二十有四,已經算是老姑娘了,倘若再不出閣,就真沒人要她了……」
他斂下幾分迷濛的眼直瞪著墓碑。
「利悉,你別光只是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哪……」文字覺無奈地勾起笑,狂放的笑聲裡頭帶著些許的滄桑,不復以往的輕狂。「我呀……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不知要怎麼對待她了。」
一口飲盡手裡的酒,帶著幾分醉意的黑眸直瞪著冰冷的墓碑,他不禁苦笑,拿著酒瓶直指著墓碑。
「你呀,就這麼撒手便走,留下這爛攤子給我,可真是教我苦惱極了。」
想靠近不能靠近,想疏遠卻又疏遠不得,利悉瀟灑便走,可卻是教他陷入了痛苦的深淵,一忍便是九年。
「混蛋東西,誰是爛攤子,又是誰要你承接這爛攤子來著?」
冷不防地,身後響起一陣嬌斥聲,文字覺尚未回頭,耳朵早已讓人狠狠地擰起,不用說,他自然知道是誰。
「九娘……」文字覺無奈低喃。
這些年,他的耳朵教她給擰得快掉了,她若再不手下留情,說不準這耳朵真教她給擰下。
「你倒給我說清楚。」夏九娘沒好氣地道,纖指沒放鬆的打算。
好大的膽子,居然背著她,跑到利悉墓前訴苦。
啐,誰是爛攤子?他未免把她夏九娘給瞧得太扁了?
「說什麼呀……」文字覺探手往身後一抓,孰知這一回沒抓著她的人。
「哼,你以為我會笨得再上第二次當嗎?」她夏九娘是何等人物!豈會笨得再上第二次當。
「我可沒料到你有這般聰穎呢!」文字覺揚起笑意,慵懶中帶了點瘋癲。
沒偷著半點溫存也罷,至少沒再教她緊擰著耳朵不放。
「啐。」夏九娘不忘踹他一腳。
「唉……」他吃疼地往前一趴,雙手環上墓碑,哭訴道:「利悉啊,你瞧瞧,你那婆娘是這般對待我的……」
「你在利悉墓前胡說什麼?」她沒好氣地推開他,在墓前擺上祭拜牲禮。
「我同他說,你的年歲不小了,偏又不出閣,再擱著不出閣,真是要成了老姑娘了。」他側眼笑睨著她。
「我成了老姑娘,又幹你的事了。」她惱火地探手又往他的腿上一拍。
「端莊點,別讓利悉見笑,他若是地下有知,瞧見你這潑辣模樣,他會哭的,你知道他向來愛哭。」
「你倒是比我心疼他。」她低喃道。
哼,他倒是把利悉的性子給摸得如此透徹。
「他是我的知己啊,空前絕後、獨一無二。」
夏九娘側眼瞧向他,見他向來迷濛的黑眸難得清醒地噙笑看著墓碑,不知怎地,一股醋意爬上心頭。
然,再把眼移到墓碑上頭,她不禁愧疚得難以相對。
倘若可以,她不想祭拜利悉,但她不能;基於道義,基於曾經是利悉未婚妻的身分,她沒道理不走這一趟,而且……她可以拿此為由邀他同行……
多無恥!說穿了,自己的心思竟是這般深沉。
不想承認也不成……在利悉介紹文字覺同她相識之後,她便已深深地戀上他,但……為何最後會是這種下場?
她還來不及和利悉解除婚約,利悉便走了,而文字覺也變了。
以往她總賺他八股過頭,但現下的他則是放肆過頭,像只脫韁野馬,無人管束得了他。
像是要彌補以往不曾有過的荒唐,他夜夜笙歌達旦、酒食徵逐,甚至還開過幾場賞酒宴,還自摘月樓裡聘來幾名舞伶作陪;這些全都是他以往不會做的事,但在利悉走後,他像是變了個人,像極了利悉,但卻又不是利悉。
利悉的死像是導火線,教他以往束守於禮教的心給解放開來,解放的太過徹底,才衍生今日的頹廢荒誕。
倘若她不去訪文字覺,他是不會主動去找她的,偶有幾次因為利悉的交代,他會特地上花滿閣尋她,但……通常一見面他便是大口喝酒,喝得沒完沒了,最後落得教人拾回的下場。
實際上,文字覺和她根本交談不上幾句話,就算真是有交談,談的也都是利悉。
談利悉的卓爾不群、放蕩不羈、情深義重……她當然知道利悉的好,但……說她不守婦道也好、說她敗德也罷,她不過是想要同文字覺聊聊兩人之間的事,而他卻總是刻意地閃避。
不知道是不是他已意會了她的情,礙於利悉,遂不敢同她表情;抑或者是他根本對她無意,遂不忍心傷害她?
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和利悉之間有著不可告人的關系!
說起來……依利悉對她的疼愛,該不會是如此才對,但若只是文字覺對利悉單方面的想法,這……似乎也不無可能。
※※※ ※※※ ※※※
「你在想什麼?」
夏九娘一抬眼,便見著文字覺一張惑人心魂的俊顏出現在眼前,不禁啊了一聲,身子往後退了一步,就連握在手中的傘都掉落在地。
「你見鬼啦?」文字覺沒好氣地說,不忘替她撿起傘。
「你才見鬼,無端端地湊得這般近做什麼?」夏九娘心虛地低斥著,冰涼的小手忙撫上發燙的臉。
「是你自個兒不知道神遊上哪兒去,我不過是好心地喚你一聲。」文字覺接著戲謔道:「都過了九年,你該不會還打算要同利悉一道走吧?」
「你胡扯什麼?」夏九娘拾眼怒瞪著他。
她何時想過要同利悉一道走了?當年得知利悉的死訊,她難過的是,她還未來得及同他把話說清楚,就因為當初沒把話給說清楚,才會教她現下落進了這般尷尬的境地裡。
她知道自個兒不該愛上夫婿的莫逆之交,但感情這檔子事,豈能由著她?
戀上就是戀上了,要她欺騙自個兒說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她做不到!但就因為利悉,遂她現下什麼都不能同他說。
「說說罷了,這般認真?」文字覺無所謂的笑著。
都已過了九年,夏九娘也差不多釋懷了吧?
「啐。」她惱火地啐他一口,逕自點起香來插在墳前,才又開口道:「你來作啥?你不是說你困得很,不是說這種天氣正好眠?」
她特地去接他,他不來;她准備好牲禮前來,他偏已在這兒。他到底想怎麼著?或者他只不過是不想要同她一道出門?
不只是今年而已,打從前些年前便是如此。
避嫌嗎?避什麼嫌?死八股!
「狼心狗肺,你都端出來罵了,倘若我再不來,豈不是要再加上無情無義一樁罪名?」文字覺冷哂道。
「哼。」夏九娘扁起嘴別過眼。
他何時在意過了?他的耳朵不就是長在心裡,聽不到他人的閒言閒語?
說不定,他是想要獨自到利悉墓前同他說個痛快,說不定,他還嫌她礙手礙腳哩。
說穿了,她根本就比不上利悉。
啐,同自個兒死去的未婚夫一道比較,豈不是顯得她萬分愚蠢?
背著不貞的罪名已經是天地不容了,倘若她連這種事都要在心裡計較的話,豈不是要人神共憤了。
「我都來了,你還不開心?你到底想要怎麼著?」唉,就說嘛,他根本摸不清夏九娘到底是在想什麼,根本不知道她要的是什麼,到底要拿她怎麼辦才好?
「沒怎麼著!」她沒好氣地道。
她能如何?趕緊祭拜完趕緊離開,省得待在這兒惹人嫌。
「都已經老大不小了,這性子還像個娃兒般沒兩樣。」他盤腿坐在墳前,只手托腮,魅眸直瞅著她不悅的側臉。
「你管我!」幹嘛老是要拐著彎說她年紀大。
「不是想管你,只是……」盡管他挑起一抹笑意,然笑意卻不達深邃的黑眸。
「你的年歲真是不小了,你好歹也要替自個兒著想,總不會真要一輩子待在花滿閣吧?」
這些年,就只剩她一個姑娘家獨撐局面,會有多累,他心底清楚。
「你到底想說什麼?」夏九娘微惱地瞪著他。
她知道自個兒的年歲確實已經不小,倘若早早出閣,現下都不知是幾個娃兒的娘了。
「利悉已經走了九年,難道你不打算另覓良人?」他一派慵懶,狀似隨口提起一般。
「那也得要有人要。」夏九娘瀲灩的水眸直瞅著他。
文字覺是在向她暗示嗎?
他待她曖昧極了……雖說他偶爾近女色,但唯有對她,在他的心裡是不同的,唯有她能夠不經通報,在他的院落裡來去自如,這是特例,屬於她的特例。
倘若沒有喝酒,他待她若妹、若友、若知己,更有幾分酷似情人之間的曖昧情愫。
但他從未說出口,在利悉死後,對她又多了幾分淡漠,如今……他想同她說了嗎?
「你的年歲已經大到沒人要了嗎?」他不禁勾笑,不著痕跡地閃躲她直視無畏的水眸。「讓我算算你今兒個幾歲了,那一年識得你,你十四;我和利悉上京赴考時,你甫及笄,如今過了九年……」
「二十四了!」她惱火地吼道。
他分明是要傷她的吧?
前前後後加起來,她識得文字覺已經十年了,而他已經耗了她十年的青春。
然而,這份情愫,倘若文字覺不先說出口,她是什麼也不能說,可他明明待她極好,但好似又對利悉曖昧不清,老是抱著他的墓碑又哭又笑。
她連利悉都比不上,她甚至連個酒伴都當不上。
「年歲不小了……」文字覺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好似意外地發現她已有這般大的年歲了。
「年歲不小、年歲不小!」夏九娘惱火地站起身。「想管我之前,你先管管你自個兒吧,文老爺子不是說了嗎?在五月祭祖之前,倘若你不趕緊成親的話,你最愛的酒肆就要教文老爺子給收回去了。」
不要忘了,那家酒肆也是文老爺子給的,可不是他白手搭起的。
自個兒的婚事不擔心,反倒是擔心起她的終身大事……她的事何須他擔心來著?橫豎她的心早已打定主意,非君莫嫁。倘若他對她無意,她就守著花滿閣至死好了。
「有這等事?」文字覺挑起濃眉。
什麼時候的事,怎麼他沒聽人說起?
「你……」夏九娘不禁翻了翻白眼。「大過年時,你爹不是回南京嗎?他那時候說了一大堆話,你連一丁點的印象都沒有?」
不要說他又醉昏了。
「聽你這麼說,我似乎有點印象了,不過酒肆是當年我考上舉人時,我爹賞給我的,那是屬於我的。」文字覺不以為意又道:「但,就算我爹真要收回我也無話可說。」
想收,就收回吧,他不是那般在意。
「你!」瞧文字覺一臉不在意,她不禁惱火地收起牲禮。「我不管你,由著你吧。」
言下之意,是他根本就沒打算要成親,說不準,他和利悉之間真是有什麼……罷了、罷了,他寧可一無所有也不肯要她就對了,就連當幌子都不願意……總不可能要她開口毛遂自薦吧!
「等等,我要同你一道回花滿閣。」見夏九娘收拾好東西要走,文字覺也打起油傘跟在她身後。
「你同我一道走作啥?」
「今兒個是利悉的忌日,我自然得要代替他大玩特玩一番。」他漾著勾人的笑湊近她眼前。「你應該不會介意吧?」
「我介意個鬼•」夏九娘惱火地瞪著他不正經的笑臉。「你幹嘛不上摘月樓去?」
怪了,他二弟經營的摘月樓在南京城裡亦是屬一屬二的妓樓,除了有一乾花娘,還有舞伶曲倌,他何必硬要上花滿閣?
「因利悉只喜歡花滿閣。」文字覺無奈地聳了聳肩。
「你……由著你!」
她不管了!管他現下到底要怎麼荒唐,橫豎全都不幹她的事,全都當她癡心妄想,異想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