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怎麼就是戒不了這個吃糖果的習慣呢?又不是小孩子!」
意識昏沉間,方楚楚朦朦朧朧地聽見一道清婉的嬌嗓,很女性化、很好聽的嗓音,噙著幾許甜膩,她想,男人聽了會喜歡。
「我待會兒有一台手術。」
這個男人的聲音,她很熟悉,又有點陌生,因為她從未聽過他用如此柔軟的聲調說話。
「開刀前就非得吃棒棒糖嗎?真難看!」女人嫌棄著。
他默然不語,跟著,她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是他把白袍口袋裡的糖果都掏出來了嗎?丟到垃圾桶裡了?
「這還差不多!」女人像是滿意了,「對了,這女的是誰?」
「我的病人。」
「你還會親自抱你的病人上床?」像是吃醋的口吻。
「她昏倒了。」
「這樣啊。」
「你怎麼會來醫院?」
「喔,我剛跟朋友到這附近吃午餐,就順便過來看看,他們告訴我你人在頂樓,所以我本來想上去找你的。你今天晚上有事嗎?」
「開完刀,大概七、八點了吧!」
「好,那我等你,到我家來,我為你慶生。」
「慶生?」
「今天是你生日,你忘了嗎?」原來今天是他生日。
「……我想起來了。」
「真是的!每年你自己生日沒一次記得的,倒是我的生日你記得清清楚楚!」女人柔聲取笑。
「我走嘍!晚上我會做好豆沙包等你,快點過來喔。」
這就走了嗎?可她還沒能睜眼看一看呢!
方楚楚掙扎地從深沉的暈眩裡醒來,費了半天勁,好不容易抬起沉重的眼皮。
來不及了!她只能瞥見那女人印染著花朵的飄逸裙擺,以及韓非癡癡目送的身影,那一定是個美若天仙的絕色。
方楚楚在心裡默默判定,心口倏地絞過疼痛,她不禁逸出細微的呻吟。
韓非警覺地旋身看她,「你醒啦?」
她沒吭聲,是疲倦或失落?她不想說話,只是用一雙水濛濛的眸子盯著他。
「別擔心,你剛剛只是因為貧血昏倒。」他誤解了她的憂鬱,雙手俐落地替她調整病床旁的點滴,「打完這瓶點滴,吃點東西補充體力就好了。」
見她仍靜默,他又補充一句,「我不是警告過你了嗎?你不能不按時吃飯。」
「這是醫生大人的命令嗎?」她半嘲弄地問,劍眉一擰,「你休息吧!等下我會請人送餐點過來。」
她凝睇他,終於還是衝口而出。「剛剛那女人是誰?平常威風凜凜的韓大醫生在她面前好像整個變忠犬了?」
他聞言,似是霎時感到狼狽,瞳光黯下,表情比平時還冷漠數倍,「不關你的事。」
語落,他頭也不回地大踏步離去。
怎麼會不關呢?他前腳才走,方楚楚立即迫不及待地拔下點滴,拖著虛軟的身子下床,來到牆角那個繪著油彩的陶瓷垃圾桶前。
她打開蓋子,果然看見裡頭琳琅滿目地散落著幾根彩色棒棒糖,她驀地坐倒在地,許久無法動彈。
長達四個多小時的手術結束後,正如韓非所料,時間己將近晚上七點半。
他將後續的照護交由住院醫師處理,迅速衝了個澡,換上一身清爽的便服,整個過程不到十分鐘,他記得曉雲的央求,要他盡快趕到她家,他不忍讓她等太久。
這世上,如果有誰能融化他冷硬的心殼,那就是田曉雲了,她是從小跟他一起長大的鄰家女孩,當他和母親最落魄潦倒的那段期間,所有人都不屑與他們來往,只有她願意接近他、陪伴他當時他經常吃不飽,而她常常偷偷送來一袋麵包或者一盒她媽媽剛烤好的手工餅乾,她是他的妹妹,也是他的女神,他發誓會一輩子守護她,無論她是否會將自己當成一個男人來愛。
曉雲很依賴他,但他知道在她心裡,他更像是一個哥哥,而非令她神魂顛倒的情人,她另有所愛。
那男人似乎是她中學時代的學長,幾個月前兩人又重逢了,她陷入天旋地轉的熱戀。
他只能祝福她,並且告訴自己,他一點也不嫉妒……
就在他來到醫院一樓大廳時,手機鈴聲響起,《goodbyeMyprincess》是曉雲很喜歡的一首韓語歌,也是她硬在他手機裡設定的她的來電專屬旋律。
他微笑接電話,「我馬上就過去了。」
「不好意思,哥,今天可以取消嗎?」田曉雲在遙遠的那端道歉。
「取消?」他的眼神有瞬間空白,「為什麼?」
「因為我男朋友臨時來找我,他剛出國回來,我們很久沒見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明天我再補請你吃飯好嗎?我保證會多做一些你愛吃的菜。」
還能怎樣?
「好,我知道了。」
他按下通話結束鍵,一時有些茫然失措,呆立原地。
數秒後,當他重新凝定心神,一轉身,視線和一對清澈的眸光在空中相撞,是方楚楚,她正定定地瞅著他,她都聽見了嗎?
韓非不悅地蹙眉,方楚楚很快給了他答案。
「看來我們韓大醫生好像被放鴿子了!」
嬌甜的聲嗓分明是在奚落他,他瞪她,「這個時間你在這裡幹嘛?」她該待在後面那棟病房大樓。
她聳聳肩,「我無聊,四處走走不行嗎?」
「回病房去。」他下令。
「我不回去。」她像是跟他槓上了。
他暗暗磨牙,胸口怒火翻揚,被她瞧見他待曉雲的特別己經夠不堪了,更不堪的是,她還知道曉雲在他生日這天臨時放他鴿子!
這對一個男人的自尊,不啻是個打擊。
「方楚楚,你一定要這樣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嗎?你明知道你今天很虛弱,需要躺在床上多休息。」
「我的身體哪天不虛弱?如果我只要稍微有點不舒服就躺床上,我這輩子根本別想下床了。」
「你就那麼想死嗎?」
「反正遲早會死的,早幾天又有什麼分別?」
「我不是跟你說了,只要你得到合適的心臟移植,你還有大半輩子可以活。」
「誰知道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呢?說不定下一分鐘我這顆心臟就不能用了,與其把希望賭在明天,我寧願把握今天的每分每秒,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誰也阻止不了我!」
因為她不想徙留遺憾嗎?
韓非驀地憶起下午在頂樓,她和那個小男孩的對話,小男孩其實並不想開刀,不想把所剩不多的時間浪費在醫院裡,他寧可和父母去遊樂園共享天倫之樂。
她也是同樣的想法嗎?在醫院裡蠻橫耍潑,惹得所有人見她如見鬼魅,是否只是想藉此掙脫這個牢籠?
「……要我現在回病房也可以,除非你送我回去。」她突兀地開出條件。
他一愣,「什麼?」
「你聽見了。」她微微別過眸,頰畔可疑地緋紅,「我要你陪我回去。」
他注視她兩秒,以他的脾氣應該果斷拒絕的,但今夜……
「走吧!」他不由分說地托起她一隻藕臂。
她嚇一跳,不知所措地盯著他托著她的大手,雖然他只是為了架著她行動方便,雖然他的手只觸及她的衣袖而非肌膚,她的心韻仍不爭氣地加速了,笨蛋方楚楚!你可以不要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嗎?真丟臉!
她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責罵自己,但依然止不住怦然心動,因為她確實是情竇初開,在此之前她從未讓任何男人闖進心扉,即便是總能將她逗得呵呵笑的光皓學長。
他是第一個,他是……她的初戀。
韓非將她送回病房,她不給他開口告辭的機會,「陪我吃飯。」
「什麼?」他又愣住。
「我說,一個人吃飯很無聊,你陪我。」她扮出公主頤指氣使的架子。
「我沒聽說過主治醫生還要陪病人吃飯。」他這很明顯是拒絕了。
「可是主治醫生應該為病人的健康著想,不是嗎?」她挑釁地直視他。
「下午你走後,我只吃了一個布丁喔!如果晚上再不吃點東西,我說不定又會昏倒,然後我就會跟我爸告狀,是你這個主治醫生不肯好好照顧我,這樣可以嗎?」
這是在威脅他嗎?韓非冷笑地瞇了瞇眼,「你想要人陪吃飯,為什麼不請院長陪你?」
「你不會不曉得我爸有個女人吧?雖然他怕刺激到我,一直瞞著我,但我知道他們交往很多年了,從我媽還在世的時候就在一起了。他工作很忙,難得有空,當然應該陪陪那個阿姨。」她笑著傾訴父親的緋聞。
怎能那樣笑?韓非審視她近乎甜美的笑顏,她父親有婚外情,她不怨嗎?
「以前我會怨,現在不會了。」她彷彿看透他的疑問,笑著解釋。
「這樣也好,我死後就不會留下他一個孤單老人了,說不定那個阿姨還可以替他生幾個弟弟妹妹。」
這女人跟他想像的……不太一樣。
他本以為她是個蠻橫自私的千金小姐,但似乎不僅是如此,她想過生死,想過自己死後,父親該如何度過晚年生活。
或許她並不如表面上看來那麼任性。
「這些菜是我爸特地請五星級飯店外送的,你看看,是不是都很好吃的樣子?」她介紹著餐桌上的宴席料理,「我爸知道我吃膩了醫院的餐點,每天晚上都會幫我叫外賣,這麼多菜,你說一個人怎麼吃得完?」
也許她最需要的,不是這些做工精緻的料理,而是能有人陪她一起吃,因為寂寞的滋味總是太苦澀。
他在餐桌旁坐下來,主動盛了兩碗飯。
「那就快吃吧,我餓了。」
她怔忡片刻,看著他不客氣地大吃大喝,忽地微笑了,淺淺的笑痕如春天湖水的漣漪。
席間,他們偶爾沉默,偶爾談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題,吃完飯,她親自煮了一壺紅茶,兩人坐在沙發上喝著。
「為什麼你開刀前會有那種習慣?」她無預警的問話如乍然劈過天際的落雷。
他擰眉不語,扣著茶杯的手指縮緊。
「我知道有的醫生開刀前會聽音樂,有的會小憩片刻,我爸的習慣是會跟病人閑聊,可我沒想過會有醫生吃棒棒糖耶。」說著,她輕聲一笑。
「說真的,還滿……」
「幼稚嗎?」他冷冽地打斷她,想起曉雲對他這種行為的評語。
「是很幼稚啊!」她彷彿沒接收到他懊惱的頻率。
他重重放下茶杯。
「我覺得很有趣。」
哪裡有趣了?
「跟你的形像很不搭,說真的,看你平常那張死人臉,開刀前居然還吃棒棒糖,沒看過的人應該不會相信吧!」
所以呢?他怒視她。
「有種反差的……萌。」
她在說什麼?
「「萌」,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什麼意思?」
「我想你也不曉得。」凝定他的眸亮晶晶,「這個字是從日語來的,你自己去查吧!」
看來不是個什麼善意的形容詞。
韓非從鼻孔哼氣,正欲發話,手機鈴聲忽而揚起,是那首《goodbyeMyprincess》
他立刻接電話,「喂,曉雲。」
「哥,你現在來好嗎?」
「現在?」他愕然,「可你不是有約了?」
「他剛跟我吵架,走了,你過來陪我。」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他毫不猶豫地應允,連一句話也沒多問。
「是她打來的?」方楚楚嗓音沙啞。
這個「她」是誰,兩人心照不宣。
他沒回答,逕自起身。
「我走了,你早點休息。」
她看著他匆匆欲離的身影,那麼帥氣、那麼挺拔,如此冷傲偉岸的一個男子,竟如此亟欲討好一個隨時可以取消跟他的約定的女人,她覺得心酸。「韓非,你站住!」
他身子一僵,兩秒後,漠然回首。「你還有什麼事?」
「今天你生日對吧?我送你一個禮物。」
「什麼禮物?」
「我跟你講一個故事。」
什麼跟什麼?
「我沒空!」
「只要一分鐘就好。」
「方楚楚,你打什麼主意?」他懷疑地打量她。
她甜甜地笑,「就一分鐘,你不會這麼小氣,連一分鐘也不給吧?這可是給你的禮物喔!」
「說吧!」他不耐地撂話。
她深吸口氣。「我要講的是一個公主徹夜未眠的故事。」
「普契尼的歌劇?」
「不是,是我編的故事。」
她編的故事?他瞪她,她幹嘛忽然跟他講一個自己編造的故事?
「從前從前,有一個美麗的公主,她不但長得漂亮,嗓子也好聽,就像黃鶯出谷……」
「講重點!」
「那個公主有失眠的毛病,到了晚上總是很難入睡,有一陣子她連續七天七夜沒唾覺,變得很憔悴,國王皇后昭告天下尋找良醫,都治不好她,有一天,--個跟隨公主很久的隨從自告奮勇跟國王說他有辦法治好公主的失眠。國王答應讓他去試試看,於是每天晚上,他都坐在公主床邊,隔著一簾紗帳,講故事給她聽,很奇怪,公主只要一聽他講故事,就會昏昏欲睡,每天都睡得很安穩。這個隨從暗戀公主很久了,可是公主從來對他視而不見,也沒問過他的名字,就算他每天這樣講故事給她聽,她還是問都不問。」
「……後來怎樣了?」
「後來有一天,隨從獨自悄悄離開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公主又開始失眠了,每個睡不著的晚上,她都會想起那個隨從,想著他到底叫什麼名字、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她頓了頓,「故事說完了,你可以走了。」
韓非沉默數秒,接著,瘖啞地揚嗓,「為什麼跟我講這個故事?」
「就說了送你的禮物啊!」她笑,「生日快樂,晚安。」
韓非瞥她一眼,她仍是嫣然笑著,彷彿毫無心機,他走出病房,帶上門,在走廊外沉思片刻。
他從口袋裡取出手機,按下回撥鍵。
「曉雲,是我,今天晚上我不過去了,明天早上我還要開會,你早點睡吧,晚安。」
他掛斷電話,沒有發現身後的房門悄悄開了一條縫,有人正貼在門邊偷聽。
那人唇畔,悄悄漾開一抹笑,那笑,蘊著某種透明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