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六章 吹皺春水(1)
正熙十四年注定不大太平。二月廿三皇帝駕崩,閉了城門、宮門並調了兵符,通曉百官諸侯,小殮大殮並停靈承慶宮內。舉國哀喪,宮內哭聲號啕一片,聞者當是落淚。因禮制,按遺詔,新皇即位,以皇帝禮祭拜發喪,終葬宣平帝於孝陵,此中種種,難以明述。
宣平帝已駕崩了半月有餘,皇宮仍舊縞素一片。新發的枝子幽幽泛著清冷的綠光,從烏綠的簷子上探出來,映得暗紅宮牆也是一派淒清。
修齊即位新皇,尚未改年號,只是先行封了數官職,其中大多曾是當年侍讀的貴胄。修齊斟酌許久,行止年紀卻是不大,官職低了他怕行止遭了旁人欺侮,高了又恐旁人不服,因著左右猶豫一番,終決定給行止封了郎中令。雖是級別不高,然官屬皇帝近侍,自然也沒人欺侮了他。
行止接了旨,卻仍是不由自主地歎了一聲。修齊因著先皇去世之事,憂慮哀傷之至,卻仍要分出心來斟酌左右之事,實是勞累得很。郎中令這官職說是掌管宮殿門戶之事,實則其中權職當是極大了。行止也不很在意,能讓他如此伴於修齊身側,於他亦是一件得事。
行止理了理衣領,緩步朝著文淵閣走去。按理修齊應當是遷到承慶殿去住,行止也應當是分派了府邸,搬到宮外去住了。只是現下的情境,兩人之間雖是說要分開,只是經過了這麼多年的相處,兩人究竟如何分得開。修齊自是不許行止出宮自立府邸,更何況行止雖是說著要與修齊分開,心裡仍是想著默默瞧著他,又怎捨得離他而去。
因此行止仍是住在著文淵閣裡頭,修齊便道好歹三個月孝期過了再行搬遷之禮。適時如何處之,便再行定奪。
行止走到暢和園時,見園子裡的花木盡時蔥蔥蘢蘢的,雖是繁茂,卻偏偏是一番淒清之景。他正欲向前走去,卻見著蕭舒朗恰是從暢和園的月洞門兒上出了來。兩人忙相互見禮,作揖道:「蕭兄入宮來瞧太后娘娘?」
蕭舒朗瞧著行止,點點頭,輕輕歎息道:「我隨著父親進宮來同皇上論事,皇上准了恩讓父親去給娘娘請安,因著方從太后娘娘那裡過來。」他負手而立,身姿很是清朗,「娘娘清減了不少,當真是要好生保重的。」
行止蹙著眉,歎道:「娘娘同先皇夫妻情深,先皇駕崩,娘娘悲痛欲絕,幾乎是哭死過去,太醫救了幾次才見好。這天下人皆是哀慟,可知娘娘之心了。」他長長歎一口氣,「如今情形,我們只能是勸著娘娘些。」
兩人一時皆是歎息。只是哀傷之際,卻見顧慎言從承慶殿方向過來,兩人復又行禮問安。
行止瞧著顧慎言幾乎是瘦脫了形,心裡也是不好受得很,一時出聲道:「王爺到底好好保重,再這樣瘦下去,當真是教我們不放心。」
蕭舒朗長歎道:「如何不是這個道理,我幾番去勸,瞧著王爺仍是這樣瘦下去,到底教人心疼。」他說到這裡便止了口,神色複雜地瞧著顧慎言,終究說不出旁的來。
顧慎言強笑了一下子,那笑意卻彷彿僵在嘴角,「你們不必太過憂心,不礙事。」他輕輕咳嗽了幾聲,卻仍是瞧著他們道:「如今皇上登基,你們卻要好好輔佐皇上,以穩我大宣江山。」說著他不忍又道,「雖是如此,你們也要好生保重身體。」
行止心裡頭傷心卻不好表現出來,只好忙稱是來寬慰顧慎言的心。蕭舒朗瞧著顧慎言道:「你這會子又咳嗽了,太醫可是瞧了沒有」
顧慎言笑道:「吃了幾劑藥卻也總不見好,多半是天氣的緣故。」
行止在一旁聽著只覺得怪異了些,然總是不知究竟是什麼緣故,心裡暗暗生出些疑竇來。
蕭舒朗自覺失言,忙笑道:「方纔王爺的話說的極是,我們必將是鞠躬盡瘁。」他眼神與顧慎言交匯著,「王爺可是出宮去?若不嫌棄,蕭潛同王爺一同去罷,也好與王爺一探國事。」
顧慎言瞧著他,無奈道:「你們有何疑惑不解只管來問我便是,我必定言無不盡。」
行止送著二人去了,也便將那些疑惑擱到肚子裡,暫且不去說了。他緩緩向著文淵閣方向走了去。方進了殿門,他便瞧見修齊站在窗子邊上,開著半扇窗戶,怔怔地瞧著外頭的一小方天空,那裡不時有飛鳥掠過,落下幾片細小的羽毛。
行止瞧著他的的模樣,一時不由心疼起來,忙快步走過去,輕聲道:「修齊?」
修齊彷彿一下子回過神來,瞧著行止不由強笑一下,他那笑意充斥著苦澀與哀傷,似乎他的肌肉在不由自主地抽動著。
行止很想用力抱一抱他,只是他用力地克制住自己,他不想讓修齊愈發的痛苦起來,只好站在窗子下,輕聲道:「你回來了?」
春天的陽光帶著些清冷的氣息,帶著幽冷的綠,從行止身後打過來。修齊輕輕迷了迷眼,略帶著迷茫,如同一隻懵懂的小鹿:「行止。」修齊眼波流轉,在陽光下帶著些琥珀色的光芒,讓人瞧著心撲通撲通地跳起來。
行止揚著臉去瞧他,那張溫暖的面孔在陽光下半明半暗,彷彿是有一種奇特的力量,讓人感到春意的溫柔。
修齊覺得自己的心漸漸暖起來,他不由自主地探出手去,想去摸一摸行止。行止朝著他暖暖地笑著,伸出手去握上他的,輕聲道:「我們都要好好的,這才是不負先皇囑托。」
修齊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指,他的指尖微涼,帶著春天的寒意。修齊望著他的眼睛:「行止,母親那邊,我當真是放不下心去。」
行止用力握一握他的手:「娘娘知分寸,必是以天下為重,只是先皇同娘娘少年夫妻,此中深情怎能說得盡。」他輕輕摩挲著他的手背,「宜華姑姑且常勸著娘娘,我們得空兒便去給娘娘請安,好歹寬慰娘娘的心。」
修齊的眼中慢慢地漫出笑意來,帶著點哀慟:「吾得行止,又何求焉。」
第14章 第六章 吹皺春水(2)
日子一天天過著,天氣漸漸暖起來,只是宮裡的氛圍卻並未因著時節變化而改變。按照常制,三月國喪,天下不得行宴樂絲竹。如今已是出了三月的國喪,百姓的日子仍是照常過著,這宮牆外頭已是漸漸繁鬧起來,只是宮裡仍舊是冷冷清清的,眾人的精神皆是淡淡的,誰也不知道當如何處之。
前兩日百官諸侯進諫,請皇帝行選妃之禮,早日封得皇后,已定天下萬民之心。
修齊只是瞧了一眼,便將那折子撂到一邊去,隨即便於朝政之時言於百官,只道是如今國喪雖滿,只是先皇恩德厚重於天,縱使他已是登基,也必是要誠心實意為先皇守孝三年。其中絕無宴樂嬉鬧,旁人不必來勸。
眾人說之以理,道皇帝需以天下為重,先皇在世也願皇帝綿延子嗣,佑大宣繁榮昌盛。
修齊卻道不需得天下蒼生百官諸侯同他一起行孝,他心意已決必不肯聽勸。如此說著,卻又把先前太子妃的人選遣散,各回原籍,此中種種,不再細述。
太后知曉此事,原是想勸他一勸,只是又想到他的孝心,不由垂下淚來。修齊對先皇之心,必是她待先皇之心一般,他們母子心意相通,又何苦要為難修齊做這些痛苦之事。因著此事如此暗暗定下,眾人無敢再勸。
暢和園角兒上的桃花開了,灼灼花枝,綿綿十里,綺麗燦爛,恍若煙霞。然而一時風吹了來,花瓣亂落,卻如紅雨,那顏色卻是刺眼。因著先皇過世,宮中歡筵之事廢了多半,太后怕瞧著這些故地,物是人非,終是多不肯往這邊來。修齊也是心疼太后,不肯她搬出鳳鳴宮去,只是讓母親仍舊住在那裡。
只是這桃花林子的花兒開的卻好,然而終是無人料理,宮人十日半月才來收拾一回,反倒是頗有頹靡荒蕪之意。
「那桃花枯枯榮榮,開開敗敗。」修齊著了一身常服,負手立在清和池邊兒上,遠遠瞧了瞧角上艷壓壓似紅霞般的桃花,輕輕歎了口氣,眼睛又望向行止,「行止,我想同你一直看這庭前的花開花落,一直去看那天上的雲卷雲舒。」
「修齊......」行止輕輕眨了眨眼,嘴角緩緩翹起來,然而終匯成一聲歎息,「你是皇帝。」修齊雖是登基,然於他兩個而言,一切變了卻又似未變。他於人後仍只是親親密密地喚著他的名諱,兩人誰也從未是想過旁的。
「行止,你信我不信?」他用力握住他的手,「當年你所說的話,仍是歷歷在耳,我忘不掉,也不能忘。我知曉你怕什麼,我也怕極了。可是當一切近在咫尺,我便知曉,有些事情,斷斷是逃不得掙不開的。」
行止輕輕點點頭,卻復又搖頭道:「修齊,這樣便足夠了。於我,便夠了。」
「不夠!怎麼夠的!」他聲音漸漸大起來,「那些個老東西仍是不死心,說什麼冒死直諫地寫折子來勸我選妃,選什麼勞什子妃!」
行止眼神中各種複雜的情緒相互交織,他嗓子啞了一下:「自古便是文死諫武死戰,他們職責於此,又有何錯的。」他終是輕輕摸著修齊的臉頰,低聲道,「修齊,你是一國之君,這大宣的君王,他們的話卻也是不錯的。」
修齊猛地轉過身來握住他的肩膀,認真道:「父皇做得到,我為什麼做不到?父皇為了母親,一生一世一雙人,我也不要別的,我只要這個!」
行止語塞了一下子,終是輕輕歎息道:「先皇...太后娘娘有你。」
「行止,當年我們顧忌這裡那裡,只是因著我們不知人生在世之意罷了!我們立足天地,無愧於天地,又怕他做甚麼?」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行止,自從父親去世,我便知道,在世一日,便要珍惜當前。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若是待到失去才後悔,那才是糊塗。唯一可做的,便只有珍取眼前人。」
他瞧著行止像是要說些什麼,他忙一下子握住臉頰邊行止的手,「行止,我們現下有三年。父皇的孝,我願戴三年,這三年他們斷斷是逼迫我不得,出了這三年,橫豎有法子的!」
行止瞧著他認真的模樣,終不忍心再說什麼。三年,先皇這一去,卻是給了他們三年的希望。他想到這裡,又狠狠譴責自己,怎能有如此想法。然而如今事已至此,這也便是事實。他不求旁的,他當真只是求修齊如意周全,只要修齊開心,旁的究竟又是怎樣。更何況,他已是陪著他瘋了這麼多次的,再多這一次又有何妨。
行止眼睛輕輕垂下去,又慢慢揚起來,眼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好。」
修齊原只以為行止只會一昧地拒絕他,卻未是料到他竟如此答他,一時不由怔住了,半晌他方醒過神兒來,猛地握緊了行止的手,眼中愛意歡喜夾雜各色複雜情緒:「行止,你答應了,你當真是答應了我!」
行止的聲音充斥著溫暖與愛意,他輕聲道:「修齊,你是大宣的皇帝,我便陪著你為我大宣繁榮昌盛鞠躬盡瘁,陪你為我大宣的百姓土地死而後已。」他笑著,又道,「你是我的修齊,我便陪你這一生一世,絕不後悔。」
修齊眼中漸漸氤氳上朦朧的水霧,他的嘴角一時翹起來一時又垂下去,萬般滋味擱在口裡說不盡,千言萬語終是匯成一句:「心乎愛矣,遐不謂矣。」
行止溫柔地笑著,那笑意像溫潤柔和的玉石上泛出的盈盈柔光:「中心藏之,何日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