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徐桉像被一語驚醒的夢中人般無措地佇立在原地。當他聽到陳沐陽說自己走樓梯的那一刻,彷彿親眼看到他拄著枴杖一節一節艱難地往台階上走。想像中對方踽踽獨行的背影與他清早看到的煙霧裊裊中的瘦弱背影重合,清晰有力地在他心上烙下重重一擊。至溫柔與殘破的影像交錯中,徐桉心底被壓抑的聲音重新響起,夢魘一般揮之不去,它面目猙獰又帶著笑意向徐桉示威:看吶,這些都是你帶給他的,是你。
於是那些自以為受控的情愫彷彿掘地而生的大樹般在一瞬當中蓬勃壯大,沒給徐桉絲毫喘息和思考的機會,要他恨不得如數代他受過。愧疚、不安與無助交雜的情愫驅使下,徐桉像一個被逼進牆角的小孩,他執意要背陳沐陽上樓,每一個腳步踏實地落在台階上的時刻,似乎都能抹去陳沐陽曾經走過的痕跡。肩背上的重量讓他懸浮的心逐漸沉穩下來,讓他清楚地知道,還有餘地,還能補償。這夢魘終究會散,他能被救贖,也能、被原諒。
而此刻,徐桉突然明白,他終究是自私,他把自己於事無補的憤怒消除掉,把那些愧疚與不安重新掩埋,他以為萬事復原,一抬頭卻看到陳沐陽露出春寒般的愁苦。這個有著殘破身軀的男人說出自己的故事時,語氣平淡、未曾皺眉,如今卻因為自己執著要加於他身的幫助而顯現出脆弱和自卑。讓他低進塵埃裡,還要訴說,沒有的,徐先生,我和別人一樣的。那一刻,徐桉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初見陳沐陽的那晚,所有的情緒像海浪迎面拍打而來,穿越過身軀,空無一物。他只能呆立在原地,什麼都抓不住。
徐桉沒有回答,他打開房門,把菜放在玄關的鞋櫃上,又把那雙枴杖立在鞋櫃旁,轉過身伸出右手去拉陳沐陽的手掌。
兩人手掌碰觸的一瞬間,陳沐陽縮了縮指尖,被徐桉用力握住了。他懵懂地抬起頭,看到徐桉眸色深沉的看著自己,言語間面上閃過幾絲無助和不安,他的聲音也越來越低。
「我很抱歉……讓你誤會……我……」
「你很厲害,不需要同情,也不是拖累,我沒有輕視你的意思。我……我只是太想幫你了……我——」
徐桉解釋著突然洩了氣,頭垂得很低,聲音也變得很小:「我沒主動對誰好過,只想著盡我所能去幫你,可方式好像錯了。」
徐桉說著,握著陳沐陽的那隻手漸漸鬆開,身體卻沒有動作。停了好幾秒,他才問道:「你後悔救那個人嗎?」
徐桉的頭埋得很低,低到陳沐陽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卻能從聲音裡聽出絲絲小心翼翼,又像一聲沉重的歎息。陳沐陽眨了眨眼,食指指尖不自覺地在拇指指腹上劃下一道道清淺的痕。
十五歲那年的車禍讓他失去了多半條腿,是人生轉換的節點,也是急速成長的開端。陳沐陽一直記得,最初醒來的那些天,幻肢痛帶來的心理折磨比真實的疼痛還要讓人壓抑無助。他常常感覺到右腿鑽心的疼痛,可伸出手,卻只能觸摸到殘存的一端。截肢之後,他剩下的那截大腿不足二十厘米長,殘端被白色紗布層層包裹著,蓋上被子後也是鼓鼓的一團,容不得人忽視,而視線延伸之後,又是一片空蕩蕩。
那時候的陳沐陽疼,無助,都無濟於事。他清楚的知道這一點,所以忽略掉那些疼和無助,逼迫自己正視少了一條腿的事實,逼迫自己堅強來減輕家人的痛苦,哪怕是在假裝。他就這樣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在那段時間裡,他積極地配合醫生治療和心理輔導,努力進行積極的心理建設,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值得的,都是值得的。用一條腿救一條命,他不後悔。
可是真的不後悔嗎?
所有人都關心他疼不疼,沒問過他悔不悔。
當被人清楚直接地質問後不後悔的時候,陳沐陽條件反射似的想說「不後悔」,像是真實果斷的決定,又像一聲暗示,提醒著他事已至此,提醒他不能軟弱。
可他開不了口。
那些疼痛曾經真實地存在過,赤裸裸地加諸於他,碾壓過他的人生,甚至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縱然在之後的時間裡,那苦痛彷彿塞翁失馬般給他幫助,可終究是差一點擊垮他的刀劍。
如何能釋懷呢?
最後他只能開口說出:「我不責怪。」
年輕的自己和年輕的少年,生活殘忍的舉動,他人溫柔卻似刀劍凌遲的好意。種種種種,交相襲來。十五歲的那一年裡,每一次陳沐陽盯著殘肢發呆時,回過神來的第一個瞬間,他都會清楚地告訴自己,一條命比一條腿更重要,似乎用這樣的冷酷能讓他盡早走出內心的陰翳。可每一次被旁人用關切的眼光相待,他會不自覺地觸摸右腿殘端。接受的緩慢過程,他終於走過之後,他也終於明白人在利弊面前才能清楚權衡,規避可能帶來的種種傷害。在十年前的那一天裡,在車子飛速駛來的那一刻裡,他看到的只有救人。隱藏在救人之下的可能受到的傷害,他沒來得及看。
如果他能見到那個曾經救過的男孩,他會希望他過得好,希望他不要以此為負擔。那是十五歲的陳沐陽的選擇。他盡力讓未來的自己不去後悔。而之後生活給予的種種,若是做不到感恩,做不到原諒,就盡力讓自己不要責怪。
每向前走一步,就會離好運近一些。
就算不會又怎樣呢?總歸不會更差的。
陳沐陽不清楚徐桉那句沒由來的「你後悔救那個人嗎」是什麼意思,似是要尋根而上找到自己現今狀況的原因,又像是要從他嘴裡得到一個證明。陳沐陽來不及思考,也無力去思考。徐桉之於他,就是疲憊生活中降臨的好運。所以當他說完那句「我不責怪」後,能夠收起那些脆弱和自卑,在徐桉驚詫的眼神裡,微笑著對他說:「徐先生,工作之餘,我願意和你做朋友。」
那天的事像一個開端,沉默著將兩個人拉近。徐桉確實不再生硬地去幫他解決許多困難,也不曾參與或減輕他的工作內容。只是偶爾會和陳沐陽說明天想自己做三明治吃,或是家裡的掃地機器人工作故障後自己掃地,之後又和陳沐陽一起照著說明書和百度百科試著自己維修。
日漸相處中,徐桉也終於發現陳沐陽溫柔與堅韌的緣由。困苦只能打磨一個人的性格卻不能鑄就他的不屈。兀自堅強的靈魂自然不會在風雪中千瘡百孔。徐桉終於知道,過往他只看到陳沐陽的殘缺,卻未能看到他的完整。他把他殘缺的部分無限放大。大到遮蓋了他的眼睛,讓他以為他需要還給陳沐陽的是健全的身體。可他卻沒有讓時光倒流的本領,那些失去的,再沒有重新獲得的機會。一葉障目遮住了海闊天空。他以為困住的人是陳沐陽,其實被困住的是自己。前者在挫折之下堅毅成長,而他困在愧疚與不安中無法自拔。可是往後,不會了,徐桉想。他會學著把他當成朋友對待,學著不再以彌補為出發點。
兩人起居比起僱傭關係更像是合租一室的舍友。一起吃飯,一起看雜誌電影,一起外出採購。工作日裡,徐桉中午回來吃飯時會順路把陳沐陽送到輔導班,下午則是陳沐陽自己坐公交車或是打車回家,他不再刻意予以幫助。週六時,陳沐陽會去療養院看望何佩萍。其他時間,他大多待在家裡。
客臥沒有書桌,陳沐陽常常在餐桌上讀書做筆記。徐桉曾經提出添一張書桌的建議,陳沐陽搖頭拒絕,徐桉便不再堅持。時間久了,徐桉感覺兩人不再似從前尷尬時,也會試著去廚房幫忙,他極力小心地去觀察陳沐陽的反應,看到後者並無反應後才放下心來幫忙,洗洗菜或飯後刷刷碗,都是一些瑣碎的事情,填滿生活的縫隙。
小雪那天,正逢週日。陳沐陽中午煲了瑤柱雞湯,掀開砂鍋鍋蓋的一瞬間,湯香湧出來,溢得滿室濃香。他正往碗裡盛湯時,徐桉聞著味道來到他身側,微微探身伸長了脖子往灶台上看,陳沐陽沒發覺他,盛好了湯轉身時,徐桉沒來得及躲開,兩個人肢體相碰,一碗熱湯澆了半碗在陳沐陽身上。
徐桉慌忙從他手裡拿下碗,隨手放在一邊,兩隻手拉著陳沐陽的手仔細翻找他手上有沒有紅腫。確認沒事後才鬆開他,發現湯汁透過棉布圍裙浸濕了他的線衫。
「你去洗澡換換衣服吧,我把這裡收拾一下。」
陳沐陽點點頭,逕直去了衛生間,洗到一般才發覺自己沒拿換洗的衣物。他想了想,對著外面喊徐先生,問他能不能幫自己把床尾的睡衣拿到衛生間門口。徐桉很快應聲,去客臥幫陳沐陽拿出睡衣,站在衛生間門口停了停,決定敲了敲門。
停了幾秒,陳沐陽從內側將門打開,屋內水汽朦朧,陳沐陽的頭髮濕著,水珠順著他的臉頰滑下來,徐桉看到他的鎖骨。
徐桉抿了抿唇,把睡衣遞給陳沐陽。
門口的縫隙拉大,徐桉幾乎看到陳沐陽的半個身子,右腿的殘端也露出來。徐桉的視線落在那處殘端上,那是一段不足二十厘米長的殘端,大約只能到大腿中部,斷處略微圓潤,顏色要比其他部分粉一些,皮膚狀態卻無二致,看得出主人保養得很好。
「徐先生,你是不是害怕……」陳沐陽囁嚅著問道。
「沒……沒有……」徐桉回過神,抬手摸了摸鼻子,許是要緩解尷尬,忙問道:「需要我幫你嗎?浴缸,要不要用浴缸?」
陳沐陽眸色暗了暗,很快恢復平常,笑著看向徐桉回答道:「不用了,徐先生。淋浴就可以了。」
徐桉點了點頭,關上門轉身回到餐廳。他在餐桌前坐了很久,才恍然想起來,陳沐陽只有一條腿,就算他進的去浴缸,可怎麼出來呢?徐桉一陣悔意襲上心頭,起身去浴室,正要敲門,門卻從裡邊打開了。
陳沐陽走出來,他的頭髮擦了半干,溫順地伏在頭上,溫暖的水汽把他的臉烘得泛著些紅,襯得皮膚更加白皙。
「徐先生?」陳沐陽問道。
「你……你想用浴缸嗎?」徐桉語氣有些著急,「我,我可以抱你。」
陳沐陽愣了一下,隨後微笑著搖了搖頭,「不必了,徐先生,我已經洗完了。」
徐桉說完就有些後悔,他說過不會再越界地給他關心,可剛剛情急之下似乎又再揭他的傷疤。徐桉正急著不知如何解釋時,陳沐陽微微低著頭他身旁走過,徐桉看到他臉頰上似有加重的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