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冬至那天,陳沐陽去了療養院。何佩萍的氣色不錯,倚在床上笑瞇瞇地看著他。陳沐陽也不由得被感染,他把煮好的三鮮餃子從保溫桶裡一個一個挑出來盛在碗裡遞給何佩萍後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問道:「今天怎麼這麼高興啊?」
何佩萍接過筷子,先問了陳沐陽一句「你吃了沒有」,看著對方點了點頭後才夾起餃子,看向陳沐陽問道:「這幾天就能裝好義肢了吧?」
陳沐陽點了點頭。
他是在和陳寧打完電話的第二天決定盡快安裝義肢的。內心漂浮不定,他著急讓自己忙起來,補全那些空缺,讓自己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想徐桉。可效果並不好,他無法避免和徐桉面對面接觸,也無法把那些徐桉對他的親近正視為徐桉對於他是否反感同性戀群體的試探。陳沐陽察覺到自己開始無緣無故地發怒,洗碗時不小心濺到池外的水漬都像是挫折一般,讓他不自禁地覺得無助,隨後陷入自我厭惡中身心俱疲。然而人能自救,這一點,他從十五歲就知道。於是他開始適當地和徐桉拉開距離,拒絕徐桉的邀請,以溫習功課為名早早回到自己的房間,專心致志地去做自己的事,把他與徐桉還原成為簡單的僱傭關係。以為不看不聽就能不想,雖然不能完全阻斷心裡的隱隱作痛,但多少有些用處。陳沐陽想,等過了春節就和徐桉說說辭職的事吧,年後他也好重新招人。
「就這兩天了,工廠已經在製作了,等打電話通知就可以去試戴了。」
陳沐陽笑了笑,把盛好的餃子湯往何佩萍手邊推了推,「喝點湯。」
何佩萍沒喝湯,她放下筷子看向陳沐陽,笑意從眼睛裡流出來,對他說道:「陽陽,我前幾天在這兒碰到了孫家婆婆,她說想給你介紹個女孩兒,是她遠房親戚家的孩子,比你小三歲,長得挺好看的,人也乖巧。你想不想去見見?」
陳沐陽沒回答,何佩萍以為他是因為右腿的緣故,又解釋道:「孫婆婆把你的情況都和她說過的,她也願意見見你。而且,而且那女孩小時候舌頭受過傷,說話有些不清楚……」
「媽——」陳沐陽打斷何佩萍,「我不是因為這個。」
「那你……」
何佩萍看向陳沐陽,話只說了一半就止住了。對方低垂著眼睛,眉頭蹙起來一些,他的手掌覆在右腿上,手指輕輕撫動殘端。
「媽,年後我想換一份工作。我想好好複習,去上學。」陳沐陽沉默了幾秒才開口道。
何佩萍聽後愣了一下,忙點頭說好。她把左手盡力抬高讓陳沐陽看,對他說道:「你想讀書就去讀書,不要太擔心我,你看媽媽的胳膊都能抬這麼高了,腿也是,扶著欄杆還能走路……」
陳沐陽握住她的手,笑著點了點頭。
自從陳國生去世後,何佩萍便開始依賴他,但又因為母性而常常想將他護在身後,想給予他更多的包容呵護而非束縛。陳沐陽發自內心地感恩這個女人,不止於她給他的生命,還有她給他的疲憊生活裡的溫暖懷抱。
何佩萍反握了握陳沐陽的手,手指因為沒有完全恢復而使不上多大力。
「陽陽,做你想做的事。媽媽也會努力鍛煉,多幫你一點,你不要把所有的事都扛在自己一個人身上,知道嗎?」
陳沐陽邊笑邊點頭,「我知道了啊,媽。你這麼好,我怎麼捨得離開你啊。」
徐桉並不知道陳沐陽心中所想,但他明顯感覺到對方的疏離。那是一種看不出卻感覺到的情愫,綿亙在他們兩人之間,讓徐桉心生慌亂。
他問陳寧:「怎麼樣表白比較保險?」
陳寧一怔,嘴巴張了幾張才發出聲音,他皺著眉不可置信地看向徐桉問道:「您還沒有表白?」
徐桉「嗯」了一聲,有些不耐:「你先回答問題。」
陳寧抿了抿嘴,他的腦袋裡閃過徐桉早退時說的那句「我最近在追求一個人」的畫面,和記憶中徐桉與陳沐陽相處的種種畫面重疊,最後被幾天前陳沐陽打來的電話敲了個粉碎,陳寧緩慢開口迂迴問道:「您說的保險是什麼意思?是被答應的幾率大一些還是被拒絕後的尷尬小一些?」
徐桉垂眸沉思,回道:「都算。」
陳寧深吸了一口氣,又問道:「那您追求的這個人知道您在追求他嗎?」
徐桉徹底不耐煩了,他看向陳寧,直言道:「當然不知道!陳秘書,你能不能先回答我的問題?」
「能!」陳寧條件反射的應聲,隨後立即說道:「徐總,我覺得您現在還是越早表白越保險,最好能現在就和陳先生說清楚。」
「你知道我要追誰?」徐桉問道。
陳寧閉著眼睛連連點頭,徐桉皺眉,不解地問他:「你怎麼知道?」
「因為……挺明顯的……」
「那他會不會已經看出來了?」
陳寧聽完差點兒背過氣去,在心裡懊悔了很多遍自己和陳沐陽說的話,居然還自作聰明地請他多擔待徐桉一些。他看了看徐桉,後者一臉期待等著他回答。陳寧歎了一聲,想問他,不表明心意的能叫追求嗎?但轉念一想陳沐陽很可能已經誤會徐桉了,就覺得還是保命要緊,於是連忙道:「徐總,陳先生心思細膩敏感,您還是盡早表明心跡為好。」
徐桉最終聽從了陳寧的建議,給陳沐陽打了電話。他想,拖了這麼久,確實該有個結果。既然他不反感同性戀愛群體,那麼表白之後,最多是被拒而非討厭,他也還有迴旋的餘地。
電話響了一會兒才接通,陳沐陽的聲音傳過來,他的氣息不太勻稱,徐桉忙問:「你怎麼了?你在哪兒?」
「徐先生,我沒事。」陳沐陽回答道,「我現在在殘疾人活動康復基地,我定制的義肢做好了,我來試戴。」
徐桉從座椅上站起來,從衣架上拿了外套就往外走,電話那邊陳沐陽的聲音還在繼續:「我剛剛在試著用義肢走路啊,沒事的,你不要擔心。」
徐桉應聲說好,讓陳沐陽不要走,他現在就過去找他。陳沐陽沒有推辭,把具體的方位告訴他後就掛了電話。
徐桉開車往康復基地趕,他有些慌,也有些期待。
徐桉找到陳沐陽在的復健活動室時,對方正嘗試著鬆開橫桿完全依靠自身力量走路。徐桉站在門口,沒往裡走。陳沐陽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小孩,臉頰微紅,透露著喜悅,又帶著小心翼翼地嘗試,緩慢向前邁步。每往前走一步,他都會不自覺地勾動嘴角,徐桉看著他,心底溢出又甜又澀的汁液,但很快甜就蓋過了苦。陳沐陽看到他了。
陳沐陽笑著和他打招呼,笑容燦爛仿若春日的陽光一般,徐桉回以微笑,邁步走進活動室。他走進門內便停住了,陳沐陽與他相距不到十米。徐桉笑著朝他伸出雙手,手臂在半空中環繞成半圓形狀,他對他說:「沐陽,走過來。」
陳沐陽身體微怔,他望向徐桉,表情意味不明。
那是個完全接納的姿勢,等待他的來臨。
陳沐陽想,或許愛而不得是一個圈套,將他牢牢桎梏在原地,用「愛」將他關於未來的設想全部照亮,又用「不得」將他拉入池沼,難以掙脫。他看著徐桉張開的懷抱,微笑著朝他緩步走過去。那一刻,他想,沉淪這一次吧,溺亡前的溫存,支撐他重生。
距離不到半米的距離,陳沐陽也張開雙臂,與徐桉一致。兩個人像兩塊完全契合的圖形,向彼此走近,在擁抱的一瞬間拼湊成一個完整的圓。
將擁抱的那一刻,徐桉身體幾乎僵直卻又透著柔和,他感覺到陳沐陽的身體貼近時帶來的暖意,將他的心輕易安撫下來,染上了蜜。陳沐陽輕微貼著他,側臉伏在他的肩上,輕聲說道:「徐先生,我現在好幸福。」
他的語調裡透著喜悅,尾音綿長,撩動了徐桉的心弦。
那一刻,徐桉終於明白,原來那些讓他受困於中的補償並非贖罪,而是成全,帶他和他一起走出困頓,迎來一片豁然。
徐桉環緊陳沐陽的身體,微微側過頭,在對方耳邊回答了一句「嗯」。聲音短促有力,是一句應答,也是一句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