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金光仙草(十三)
“你!你你你——”
方淮從這人的瞳孔中看自己的樣子, 頭髮蓬亂, 幾年前生的鬍鬚把半張臉都蓋住了, 真是和野人無異。
面前的小青年顯然給他嚇得不輕, 畢竟背後忽然竄出個不修邊幅的流浪漢似的人物,誰都嚇一跳。
方淮伸手, 打算拍拍他的肩安撫他,可惜青年立馬後退兩步,顯然這動作給他的不是安撫而是驚嚇。
方淮只好道:“我就是這下面的人,如今結丹出關。在屋子裡待了八年,沒法打理儀錶, 你不用怕。”
青年瞪著眼睛看著他。
方淮看著他那一驚一乍的樣子,倒笑了笑道:“雁姑……你師父在哪裡?”
他雖然外表粗糙狼狽, 但聲音清潤又略微低沉, 像古寺的鐘聲一樣, 舉止也彬彬有禮。青年總算卸下一點戒心道:“師父在外島……給毓疏餵食。”
“毓疏……”方淮想了想,“哦,是那只獨角獸。”
兩人正說話,只聽上空傳來雁姑的聲音道:“六個月結丹,比我預計得要快。”
方淮仰頭道:“金丹已成, 該你兌現諾言了吧?”
“當然。”身著雁翅紋白袍的女子落地,“金光草已經在你手上, 要走隨時可以走。不過你這幅樣子……”
她打量了方淮兩眼:“也太邋遢了。走出去別給我東南傾丟人。”
方淮對自己這野人造型倒也不是太抵觸, 他從前儀錶整潔一絲不苟, 不過是從太白宮出來養成的習慣。他低頭看了看道:“衣裳還好好的, 去池邊洗個澡就好了。”
雁姑袖子一甩道:“當年仙尊儀容如何的俊朗脫俗,三界眾生無不為他傾倒,你身為他的弟子,當然要繼承他的衣缽!”
“這種衣缽還是算了吧……”方淮黑線,“況且我還沒下定決心入你們門派呢。”
雁姑冷笑道:“你現在已是金丹期,對一個靈根低下、這輩子都不可能踏入仙門的人來說,我可不相信你會捨得把這一身功力廢去。”
的確……這種力量滿盈,身輕如燕,洞觀一切的感覺,沒有哪個想變強的人不會沉溺其中。
方淮低頭握了握掌心。怪不得世間無數人想要求仙得道,只有這樣,才能脫離凡塵的桎梏,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一切啊。
雁姑轉身,同時吩咐自己的弟子道:“榕聲,你到池邊伺候這方公子盥洗。多少替他把鬍鬚刮淨了。”
那青年低頭應了一聲,往臺階上的木屋跑去。
雁姑又道:“還有事情要囑咐你。等梳洗完了,再來找我。”說著身影便消失了。
方淮等她走後,試著撚起從前再昆侖學的駕雲術。果然須臾間便來到從前浸泡身體的水池旁,只不過第一次用還掌控不好,險些一個倒栽蔥摔進池子裡。
他把衣服脫了,在池子裡搓洗一番。不得不說還是清洗之後舒服許多,畢竟池水中摻雜了大量的力氣,清洗中將他身體表面和經脈中殘存的塵垢也沖走了,令人神清氣爽。
洗乾淨後,正要往岸上走。忽然聽見岸邊草叢有人呼喊:“方、方公子,我來伺候您梳洗了。”
方淮一邊走一邊道:“你來得正好,把我放在岸邊的衣裳遞給我吧。”
“哦,哦。”那叫“榕聲”的弟子連忙拾起岸邊拜訪的衣裳,匆忙拾起中,一樣東西從一疊衣服裡掉出來,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個錢袋,金線銀線交織,繡的是一隻威風凜凜的白虎,伏在山石上。
那弟子瞪著那錢袋,半天說不出話來,因為此物對他來說記憶太深刻了,哪怕只見過一次,如今一眼也能認出來。
他兀自驚訝得呆立在那裡不動,方淮卻撥開草叢道:“你呆在那裡作甚?”
弟子嚇得“啊”了一聲,錢袋衣物脫手,方淮順勢接過。
弟子連退幾步,“你你你”“啊啊啊”了半天,不知是該怪這人什麼都不穿就跑到他面前來,還是怪他居然就是八年前那個人!
方淮穿起內衫,掃了一眼那青年,低頭看看手裡的錢袋:“你認得此物?我們以前見過?”
青年又開始“我我我”。方淮瞧他的樣子,不由暗自歎氣,看來雁姑的眼光是真不怎麼地,收了兩個弟子,一個像他這般資質低下,一個如眼前人這般是個傻子。
大概他臉上的表情太明顯,青年悲憤道:“你!你不記得了?九年前,雲鹿城……”
雲鹿城?方淮思索,再看眼前這年輕人,聽其嗓音,似乎是有點那麼似曾相識。
青年緊跟著道:“優曇花會,小樹林……”
哦——方淮恍然大悟,打量那青年道:“你是那小賊?”
畢竟九年過去,方淮一如從前,但當初機靈的少年已經變成身材高大的青年了。
青年怒道:“我早就不是賊了,我叫許榕聲!”
“許榕聲?” 方淮披上外衣,若有所思地看向青年,“你跟許家有什麼關係?”
青年沒想到他只聽了“許”字,立馬就想到許家,抿了抿嘴唇道:“我是許家的……棄子。”
方淮眯了眯眼,走近他,青年不由得又後退半步:“你,你要作甚?”
方淮道:“許家人。本該動手的,不過看在雁姑的面上,放你一馬。”
許榕聲道:“你跟許家有仇?”
“有大仇。不過,他們也算間接地幫了我一把。”方淮一邊將腰帶束緊,一邊淡淡答道。
他自幼受嚴苛的家教管束,一舉一動像被精細的規尺丈量過一樣,加之身形頎長挺拔如松,穿衣的動作賞心悅目。雖然還有那煞風景的鬍鬚和草窩似的頭髮,但也讓許榕聲不禁留神細看,差點忘了接話。
等方淮穿好衣裳,他才回過神來,猶猶豫豫地從草叢裡端起帶來的木盤,裡面有木梳和小刀:“師父命我給你梳發和剃須。”
方淮皺了皺眉道:“不勞煩你了,我自己來就好。”說著便伸手去接對方手裡的木盤。
許榕聲連忙端著木梳刀片後退道:“不成,師父囑咐過,必須我替你整理儀容。”
知道他急著離開,偏要找人拖延時間,這倒真像雁姑會做的事。方淮無奈道:“也罷。去那邊大石頭上坐著吧。”
於是兩人一個盤坐在池邊的大石上,另一個站在他身後,用木梳替先將頭髮梳順。
剛洗完的長髮直垂到腰間,還帶著水霧氣,摸起來冰涼柔滑。像水一樣,許榕聲心想,不一小心就從指縫裡滑出去了。
方淮盤坐的時候依然肩背挺直,從許榕聲的角度可以看到那修長優美的頸項,一路向下,到交錯的領口裡。
“你梳得太慢了吧。”
一道聲音將他喚回,許榕聲連忙悶頭加快速度,同時用話語掩飾自己的走神:“你頭髮都打結了,不仔細梳怎麼梳得開。”
方淮笑道:“笨手笨腳。從前有人替我梳頭發,手腳可比你麻利多了。”
許榕聲順口道:“誰啊?”
方淮卻不答,像是自己一不小心提起一個禁忌,低低地歎了口氣。
等許榕聲把頭髮都梳順了,方淮便轉過身來,微微仰起頭,讓許榕聲替他刮須。
方淮先前被亂髮遮住的額頭和眉眼此時顯露出來,裸露的肌膚溫白如玉,長眉入鬢,一雙稍稍揚起的瑞鳳眼,好像畫師俐落的一勾筆,看得許榕聲不自覺咽了咽口水。他記得……九年前見到的此人似乎並不是這個樣子的?
他小心地拿起刀片,一點一點替方淮將臉上的鬍鬚刮去。他心下莫名的有些緊張,好歹是曾經摸走不知多少人錢袋的手,這時候卻有點怕把對方的肌膚割傷了。
他盯著那一點點裸露出來的皮膚,直到最後一點須髯除去,他才如釋重負地松一口氣,收回刀片道:“好了。”
面前人早就站起身來道:“多謝。”
“不用……”許榕聲抬起頭,看到面前帶笑的青年男子,不由得呆住了。
方淮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又傻了?雁姑到底為什麼收你做弟子的……”
他搖搖頭,旋身撚決騰空,打算去找雁姑,忽聽許榕聲喊道:“喂!”
“嗯?”方淮回頭。
“你的名諱,你叫什麼?”
“方淮,江淮河濟的淮。”
方淮來到木屋中,雁姑站在那供奉著《尋隱者不遇》的香案前面,仿佛早早地在等他了。
方淮上前拱手道:“我來道別。”
雁姑頭也不回道:“好歹也在此處修煉了快九年,一點留戀都沒有?”
“換成雁姑你被關在屋子裡不休不止地修煉九年,出來第一個想的也是要走吧?”方淮在她身後道,“何況我得立即去救我師弟,有什麼話趕緊吩咐吧。”
話是這麼說,心裡本也是這麼想,可是看著白袍女子背對著他站在香案前,那紋絲不動的背影,好像已經在那裡站了千百年,方淮心中又升起難以言喻的感覺。
說是被囚禁九年,但雁姑所做的一切,其實都于他有利,金丹期的修為,還有這雙眼睛,也是托了她才得以復原。
可他還有餘瀟,最不能放下的人還沒見到。
“雁姑……”雁姑遲遲不答,方淮出身催促道。
“也沒什麼,交代完兩件事,你就可以走了。”雁姑轉身道。
方淮這時才看到她手裡勾著一個吊墜,一層琥珀般透明的物質,包裹著一小滴殷紅如血的液體。
“你把它帶上。藏在衣襟,平時不要叫人看見。”
方淮接過,在雁姑的示意下,戴在脖頸上:“這是何物?”
“仙尊留下的遺物,由你這個唯一的弟子繼承。”
方淮想了想,決定還是不提自己還沒同意入門這事了,於是問道:“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雁姑抬起籠在衣袖的手,“自然是看看你這九年修煉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