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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仙界的和平》第74章
第74章 太匆匆(六)

  七喜跑到孟園, 飛快地跨過小院的門檻,推開屋門道:“公子!”

  方淮在那副畫前轉過身, 還披著常穿的那件大氅。七喜胸脯起伏著,將袖子裡的小紙包交到他手裡。

  方淮打開紙包,裡面是兩顆上品藏息丸。

  他將紙包握在手裡,七喜服侍他脫下大氅,收進了屋中的櫃子裡,再走回他面前。

  方淮拿了一顆藏息丸給七喜道:“準備好了?”

  七喜拿著那烏黑的藥丸,看了看他,將藥丸塞進嘴裡, 有點費力地吞了下去。

  方淮將另一顆吞下, 轉身移開畫軸,啟動了機關。

  七喜瞪大眼睛看著石壁下沉,露出黑漆漆的入口, 方淮背對著她招了招手,七喜牽住他的衣角,不自覺地屏住呼吸, 跟隨他走了下去。

  走進去之後, 周身反倒漸漸清晰起來, 機關在他們身後合上, 方淮取下壁上明珠道:“按圖紙上來看,應該只要走不到一個時辰, 身體不要太緊繃, 就怕你走到後面沒力氣。”

  他回身看著七喜, 笑了笑道:“就當是陪我在園子裡逛逛。”

  七喜也笑了笑,可惜這次的緊張沒那麼容易舒緩了。

  她從入宮起,就沒有離開過這裡。此時緊張中還摻雜著一點新鮮和激動,又有一些難過。

  腦子裡一會兒想像著外面的世界,想像著師姐描述的仙界,又不斷地回想和姐姐們在一起的日子。她分不清自己是期待多一些,還是不舍多一些?

  她又看著公子的背影,肩膀是屬於男子的寬闊可靠,和她複雜又緊繃的情緒不同,方淮渾身上下,從眼角眉梢,到托著明珠的手,都沒有一絲顫動。仿佛真是在鳥語花香的庭院裡閒逛。

  然而這裡沒有鳥叫,也沒有樹葉搖動,更沒有草叢中或蹲或臥的靈貓們,只有她和公子的腳步聲,在靜寂幽深的隧道裡迴響著。

  那腳步聲也是不緊不慢,七喜攥著那尚存一絲溫度的衣角。這溫度其實來自她自己的手心,但此刻卻是將她和公子緊緊聯結在一起的媒介。聽著不急不緩,節奏如同雨後屋簷一角的水滴的腳步聲,她終於慢慢放鬆了身體。

  隨著他們不斷往前,隧道也越來越狹窄,方淮這樣的成年男子只能佝僂著身子勉強通過,挖掘出來的牆壁被一層叫不出名字的東西覆蓋著,七喜試著去摸了摸,柔軟又乾燥。

  她早就忘了數時辰,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方淮忽然停下,她正在漫無邊際地想著許多人許多事,這一停讓她嚇了一跳,一頭撞進方淮的後背,不禁喊道:“公、公子!”

  “沒事。”方淮回頭看了看她,露出一個微笑。

  七喜看著那個微笑,只覺得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看的笑容,明珠昏暗柔和的光芒下,影影綽綽的眉眼,清潤又深邃的眼眸,閃動著從未有過的光彩,流淌著一種或許可以稱之為喜悅的情感。

  無關任何人任何事,不過是牢籠打開,蒼鷹拍翅飛向天空的喜悅。

  天空下著又濕又重的雨。

  婢女端上剛好八分燙的茶,對尹鳳至道:“這裡的茶葉粗糙不能入口,小姐只握著暖暖手吧。”

  修士雖然身體不似肉體凡胎那樣沉重,但也是知冷熱的,天道在四季晴雨這方面,對修士還是凡人都是公平的。

  比如這樣細雨淋淋、寒意浸骨的天氣,沒有哪個正在趕路的修士或者凡人會喜歡,尤其是在魔界範圍裡,雨中往往裹挾著瘴氣,會讓修士四肢沉重遲緩,修為較輕的,可能還會支撐不住中毒暈厥。

  婢女將茶盞呈給尹鳳至,就在一旁站定道:“早上啟程時還好好的,結果沒到午時就變了天,轎輦也壞了,真是流年不利。”

  另一名婢女道:“這也罷了,就是這樣,那位余公子還要咱們小姐淋著雨趕路呢,那麼急著回去,就自己回去唄,我們大小姐才不受這個罪。”

  尹鳳至看了一眼廊簷下,背手對雨而立的餘瀟。

  又過了一會兒,兩名太真宮的男弟子從她們面前走過,這兩人方才和尹鳳至的隨侍一起將壞了的轎輦抬到屋後去修理,此時徑直走到餘瀟身後道:“少宮主,轎輦要修好,怕是還得再等一個時辰。”

  餘瀟道:“儘快。”

  “是。”

  弟子正要退下,餘瀟又道:“慢著。”

  弟子又停步躬身,餘瀟道:“轎輦是怎麼壞的?”

  弟子道:“底座的一個小機關磨損太重,中心一根軸斷開了,這轎輦又大又沉,機關壞了,誰也抬不動。”

  “余公子若是急著回宮。”尹鳳至緩步走來,“帶著你的人起身就好。不必顧慮我,我只要順利離開魔界,就不會跟姑祖母說你護送不力。”

  言下之意,她要是出了什麼意外,餘瀟就得承擔尹夢荷的怒火了,尹鳳至自認在她那位姑祖母心中還沒有那麼重的分量,不過尹夢荷最討厭別人忤逆她,要還是陽奉陰違,那就是罪加一等了。

  餘瀟看了她一眼,對弟子道:“再等一個時辰,修不好,就啟程回宮。”

  弟子退下,尹鳳至在廊下站了一會兒,餘瀟始終看著越來越大的雨,對她視若無睹。

  尹鳳至對他的冷淡也習慣了,眼下無所事事,她又有些想刺探這人的欲望,僅僅出於興趣。

  “余公子昨日問我的話,叫我回去想了許久。”

  回應她的只是單調的雨聲,尹鳳至也不惱了,反而笑道:“你問我是不是真心愛……你,那你問我那些話時,又是否出於真心呢?”

  餘瀟過了好一會兒才答道:“你不是為了情愛就跟男人走的女人。”

  尹鳳至一怔,餘瀟轉過頭來,看著她道:“所以,與其想我說的那幾句話,不如叫人好好檢查你的轎輦,才不至於現在半路耽擱。”

  “……”

  尹鳳至開始反省自己為什麼要送上門去吃癟,她道:“出行檢查轎輦是隨從的本分,用不著我特意吩咐。出了這樣的事也是極少見,想是隨從中有人不當心……”

  她沒想到她隨口而出的這句話,卻招來餘瀟迅速地看了她一眼,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臉上忽然出現了一絲裂痕。

  “……極少見?”

  七喜抓著方淮的衣角,從狹窄的隧道裡鑽出來,才發現外面是一個開闊的圓洞。天光從頭頂的洞口傾瀉進來,有些刺眼。

  她躲在方淮身後,遮擋這一時還適應不了的光線。忽然感覺到頭頂一明一暗,一個身影從上方洞外矯健地躍下,聲音中難掩喜悅:“方公子!”

  七喜捂了會眼睛,從方淮身後探出頭去,只見一個英氣健朗的青年輕鬆落地,大步上前,想去抓方淮的手,手伸到半空又覺得失禮,僵硬地縮了回來。

  七喜當然認得這個人,那包有兩枚藏息丸的紙包,就是她在外門從這個人手裡接過來的。

  不過這人見到公子時的眼神,和少宮主有些像,不過沒有少宮主那麼的有……佔有欲?這個詞是姐姐們教她的,有時候她也覺得少宮主抱著公子,就好像靈貓們圈著尾巴護食一樣。

  當然,少宮主比靈貓嚇人一萬倍。

  七喜想到少宮主回來發現公子不見了的情景,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方淮只當她還在緊張,手掌包著她纖弱的肩頭,對許榕聲道:“你先帶她上去。”

  許榕聲本來一句“我先帶你上去”都到嘴邊了,聽方淮這麼說,只好拉過被他推來的七喜,對小姑娘說一句“得罪了”,便攬著她的腰飛身上了洞外。緊接著又把方淮帶了上來。

  方淮環顧四周,這裡是一座簡陋的小院,圍著破舊的磚牆,他們跳上來的地方是院中一口乾涸的井。

  許榕聲道:“已經都打點好了,馬車停在後門。”他從一旁的晾衣杆上取下兩件斗篷,交給方淮和七喜,又給自己和他們的臉上都戴好易容的皮紙,“師父回信來說,會在蒼桐鎮等我們,她體質特殊,倘或離風煙城太近,就會被尹夢荷察覺。”

  方淮看了看天,此時已有些陰陰欲雨,道:“下了雨就不好了。”他和七喜分別披上斗篷。

  許榕聲也看了看天色,替他們打開後院的門道:“不用擔心,他們沒那麼快回來。”

  方淮跨過門檻的腳步一頓,看向他道:“你做了什麼?”

  許榕聲愣了愣,道:“我擔心那餘瀟太早回來,就在尹大小姐的轎輦上動了手腳。”

  方淮心裡一沉,眉頭擰起,低聲叱責道:“做這件事怎麼事先不和我商量!”

  許榕聲沒想到他會因為這個變了臉色,道:“我是臨時想到這個主意,尹大小姐的轎輦一壞,眼下又要下雨,他們必定會在半路停下……”

  方淮深吸了口氣,攬著七喜先上了馬車,許榕聲翻身坐在駕車的位置,輕甩了一鞭,馬匹小跑著走出了狹窄的巷道。

  “必須儘快出城。”方淮靠著壁板,隔著車簾對許榕聲低聲道,“你太小看他的疑心了,多此一舉,只怕是弄巧成拙。”

  許榕聲這時心裡才湧起一絲悔意,不過仍然抱有一絲希望道:“或許他沒有你想的那麼……”

  方淮道:“我夜夜和他同床共枕,你以為我不清楚他是怎樣的人?”當初栽那一跟頭的教訓還不夠吃的嗎?

  許榕聲心頭擰了一下,不知是為了方淮責怪他先斬後奏,還是為了他那句“同床共枕”。

  他們順利地趕在下雨前出了城。

  馬車在城外另換了一輛,在連通風煙城和其他城鎮的大道上飛馳著。

  方淮道:“送我們到蒼桐鎮,你立刻抄另一條路往回走。”

  許榕聲道:“總要看著你們好好地跟師父走了。”

  方淮道:“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險。”他的手穩穩地按在身邊七喜的肩上,“我不想牽連更多的人。”

  許榕聲想到還在風煙城的母親,他為了不讓方淮歉疚猶豫,還沒有告訴他自己來找生身母親的事,咬了咬牙,又用力抽了一鞭拉動馬車的麟駒。

  細雨從濃雲中飄了下來,很快,雨絲變成了雨點,打在車的頂蓋上。

  許榕聲不顧雨水將他渾身浸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終於,在濕淋淋的雨幕中的最遠處,隱約出現了村鎮微茫的燈火。

  “公子……”

  七喜縮在方淮的懷裡,雨水濕氣中瘴氣早就滲進車內,她修為低微,根本抵禦不了瘴毒,即便許榕聲給他們吃了能減輕瘴毒的丸藥,但仍然從骨子泛起針刺般的疼痛。

  她不禁緊緊地靠著方淮,男子懷中有別於寒冷濕氣的溫暖乾燥的氣息,是她唯一的慰藉。

  方淮其實身體內裡還不如她,但卻能在這種綿密的疼痛中保持清醒,撫了撫她的髮髻,嗓音還是那麼溫和,道:“是不是後悔跟我逃出來了?”

  “不……後悔。”少女在他懷裡模糊地應道,“公子……開心……”

  方淮歎了口氣,道:“如果不是實在無人可用,也不想把你牽連進來。”聲音幾不可察。他將手掌貼著少女的額頭道:“睡一會兒吧。”

  七喜剛忍著疼痛昏昏沉沉將要墮入夢中,忽然一聲“轟隆隆”的雷鳴,將她驚醒。

  方淮的目光穿過搖晃的車簾,向遠方望去,臉色是從未有過的凝重。

  馬車忽然停了下來,麟駒泥塑一般站著,許榕聲狠狠地抽了兩鞭子,它反而臥倒在地上。

  許榕聲心中焦急,翻身下車去察看麟駒的情況。雙腳踩進濕潤的泥地裡,忽然心口一窒,回身看去。

  一道閃電將整個郊野照得亮如白晝,馬車後十餘丈遠的地方,一道高大峻挺的人影峭然而立。

  一瞬間的電光都還沒消失,許榕聲就被摁進了一地泥水裡。

  整個人嵌進地裡,口鼻被泥水塞堵的那一刻,他從未如此深刻地意識到,他不過是匍匐在強者腳邊的螻蟻而已。

  僅僅只是這個想法,連不甘、悔恨這樣的情緒都來不及在心頭醞釀,他就感到即將被碾碎的痛苦。

  馬車裡的方淮在許榕聲被摁倒時就瞳孔一縮,身體先於大腦下了車,只不過他四肢關節早就因為瘴氣而刺痛麻木,所以是狼狽地摔下了馬車。

  因為他的動作,餘瀟的手遲緩了一下。

  就在此時,在晦暗的天地間,在濃密的雨幕中,一條條金光燦爛的鎖鏈伸出,軌跡如同深淵中遊動的金龍。

  那鎖鏈比餘瀟更快地穿過來。眾人眼前一花,鎖鏈便一左一右牢牢捆住了餘瀟的兩隻手,逼迫他鬆開了許榕聲。

  許榕聲用手捂住脖頸,在泥水裡脫力地翻過身,方淮踉蹌著前去查看他的傷勢。

  余瀟看著方淮,如同發狂的野獸般低吼出聲,雙掌成拳,身體迸發出鮮紅的魔氣,刹那間鎖鏈原本純金無瑕的表面便出現了裂紋。

  於是立刻有更多的鎖鏈加諸在他身上,將他的四肢和軀體緊緊綁住,禁錮在原地。

  方淮抬頭看向半空,道:“雁姑。”

  身著雁翅紋白袍的女子淩空而立,看了他一眼,頷首算作招呼,把略顯驚訝的目光落在餘瀟身上:“竟然連縛龍鎖也險些困不住他。”

  鎖鏈在余瀟身上錚錚作響,還有他渾身骨架都發出“咯咯”的響聲,鎖鏈嵌入血肉裡,聲音連嘈雜的雨聲都蓋不住。

  雁姑落下身形,腳踩著離地幾寸的虛空,指尖運起靈力,治療著浸在泥水裡始終爬不起來的許榕聲,看著他搖搖頭道:“不中用。”

  隨即遞給方淮一瓶丹藥:“解你們的瘴氣。”方淮接過,倒出兩顆,一顆喂給七喜一顆喂給自己,立刻感到骨頭的刺痛有所減緩。

  等做完這些,雁姑才又看向餘瀟道:“這就是當初撞破仙君結界的那個小子?”她手指一抬,又有十余道金鎖捆了上去。

  方淮安撫了驚懼的七喜,讓她躺回車內,才終於將目光投向那個跪在泥地的人。

  余瀟健美修長的身軀已經在掙扎中殘破不堪,鎖鏈嵌進血肉,直接勒在了骨頭上,可他好似根本感受不到肉身的痛苦,一邊掙動著,一邊雙目死死盯著方淮。

  那些鮮血浸潤了他的黑袍,看不到顏色,卻在衣袍的邊角混淆著雨水滴落,在腳下彙聚成鮮紅的溪流。

  此情此景,連方才在他手下死裡逃生的許榕聲也看得觸目驚心。

  雁姑道:“真是只野獸。”

  方淮四肢還沒完全從瘴氣中恢復過來,搖搖晃晃地走過去,許榕聲不禁道:“方公子……”

  方淮沒聽見他的喊聲,一步一步走到離餘瀟兩丈遠處。

  餘瀟更加劇烈地掙扎向前,可惜除了讓腳下血色更濃之外,並不能移動半分。縛龍鎖,不光束縛肉身,還束縛神魂。

  他唯有一張輪廓深刻的臉沒被血色浸染,此時雨水從眼廓、鼻樑到唇峰不斷流下,雙眼仰視著方淮,翕動著嘴唇,沙啞地喊道:“師兄……”

  方淮半跪下來,平視著他,看著那雙充血的眼睛,雨水流進這人的眼眶裡,像淚水一樣滑下來。

  的確是野獸,想要擁有,卻只做到了毀滅。

  方淮垂頭片刻,站了起來,對著仰視他的人道:“餘瀟,都結束了。”

  不知為何,他感到眼角流出溫熱的水滴,很快融進臉上冰冷的雨水裡。

  他退後幾步,轉過身,走上馬車,雁姑提著許榕聲也坐了上來,麟駒在靈力的支撐下,重新立起跑動。

  馬車在大道上飛馳而去,很快消失在最遠的邊際。

  漫天的雨點打下來,烏雲如同翻湧的濃墨,越壓越低,直到整個荒野和昏暗的天色混為一體。

  “轟隆隆——”

  一道雷聲響徹了原野,仿佛天神的歎息,天空的濃雲以原野中某個點的上空為中心,形成一個駭人的旋渦,幾乎驚動了數千里內所有的凡人和修士。

  許多人跑到屋簷外,在雨中抬頭凝望遠遠的天空的異象,喃喃道:“這是……渡劫!靈寂期以上修士的渡劫!”

  在無數人的驚歎、疑惑、猜測中,大雨一直下到真正的夜晚來臨。當烏雲散開,露出一抹月牙時,荒野中,重重鎖鏈都像輕煙一樣散去,只剩下滿身是血的男子,倒在靜寂的天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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