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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仙界的和平》第65章
第65章 恨相逢(七)

  方淮就這麼從客棧裡逃了出來, 他心裡已經不是“亂”可以形容的了。

  連殊就是餘瀟, 連殊就是餘瀟!他昏迷前看到的那張臉的輪廓,絕不會錯!

  他怎麼愚蠢至此, 在身邊共處了幾十年的人, 只是將五官用易容術稍稍修改, 掩藏了聲音,他就認不出來了?

  向西是港口, 但距離“海蜃”入港還有一個月, 此時去也是徒勞。回東南傾?但水路複雜,只怕會困在路上, 反倒更容易被追上。方淮拿不定主意之下,便向東飛去。

  他運起靈力, 也不顧自己元神在夢境中耗損太多,精神疲憊,只施展駕雲術,一氣飛出千里之外。

  方才在客棧裡強裝無事,已經是拼盡他全力了。余瀟臨走前對他施了催眠術, 虧他心中有所防備, 暗自運轉靈力抵抗, 因此只睡過去小一會兒便醒了過來。醒來後立刻離開了客棧。

  方淮想,自己為什麼不當著餘瀟的面問出來, 你為什麼在這裡?你不是被困在太真宮嗎?尹夢荷不是不拿到金光草不放人嗎?

  想到這裡, 夢境裡的畫面便一一閃現, 餘瀟在月教大殿內所受的折磨, 楊仙樂之死。還有他再世之後,殺死那姓金的女人,和梁國世子的畫面。

  如果問出口,會不會和這些人一個下場?

  方淮感到滲透血液骨髓的寒意,多麼可怕,一個人懷著滿心的仇恨待在你的身邊,靜靜注視著你的一舉一動,將你玩弄鼓掌之中……

  如果有一天,掌心的獵物忽然明白自己是獵物,那麼這個遊戲就該結束了。

  靈力漸漸有枯竭的勢頭,方淮知道不能讓它透支,便落在地上。此時便身處一片荒野之中。

  遠遠地有一條大道,道旁一座茶棚,棚外停著幾匹高頭大馬,方淮走過去,單手一用力,扯下其中一匹的繩子,騎上便要走。

  茶棚裡的人呼喊著追上來,方淮目無焦距地往後看了一眼,抹下手上扳指,向後擲去。

  那人把扳指接下,見其通身碧瑩瑩的,浮著一層光澤,品相十分不俗。再抬頭,那騎馬之人已不見了。

  方淮手指在馬匹頭顱上一點,渡給它一息靈力,馬兒便四蹄輕快,在荒野上飛奔起來。

  不一會兒,太陽落山,晚霞滿天,到處是荒蕪蔓草,天地間唯有他一人。

  真如喪家之犬一般。

  方淮直到這時,才真正開始面對自己徹底失敗的事實。妄想著要拯救自己和他人,妄想著有所改變,到頭來,原來一早就壓錯了砝碼,走錯了路。

  殘陽餘暉中,他不停告誡自己應該想想接下來怎麼走,但心裡卻仍然塞滿了那種難以言表的悽愴。

  馬匹飛也似的跑了一個時辰,終於也跑累了,他便將馬扔在路邊,自己重新施展架雲術。

  除了那鋪天蓋地的挫敗感,他心裡還因為其他的東西隱隱作痛,一時分辨不清那是什麼。或許這就是被人背叛的感覺。他自認對身邊的人力求做到問心無愧,自認每一件事都做到堂堂正正,但被人背叛的滋味,仍然是如此苦澀。

  餘瀟說出的那句話,不停地在耳邊縈繞,每迴響一次,心臟都會傳來令他抽一口氣的絞痛。

  好像餘瀟那句話是實實在在的一刀子,插在他胸口,那種痛苦,交織著背叛帶來的恐懼和憤怒,讓他滿心滿腦都像裝著沸騰的水,“嘩”地傾過來倒過去,最後竟然化作一絲荒謬感。

  都是假的吧?或許他現在還在夢裡?

  方淮回想起幾天前的他,尚且躊躇滿志,身邊各事各物,不說盡在他掌控之中,多少也是他期望的走向。

  而現在,回頭再看那個人,竟覺得那就是個跳樑小丑。可即便如此,也無比羡慕那個“跳樑小丑”。至少他知道自己從何處來,該往何處去,至少他有一個乖巧的師弟,正在萬里之遙的太真宮等著他去救他。等他把他救出來,兩個人可以一起回碧山……

  如果真相只會令人驚愕痛苦、茫然無措和一無所有,不如他不要知道真相,不如就溺死在自己的美夢裡。

  這個想法在方淮腦海裡一閃即逝。他很快明白這是軟弱無能的想法,勉強打起精神。停止漫無目的的逃跑,落在一座荒山中。

  天色已經徹底暗下來了,莽叢裡偶然有野獸的眼睛放出幽幽的光,方淮找了一片位置偏僻的空地,靠在樹下調息,同時壓制自己的氣息。

  余瀟在東南傾島上能和上古神獸打個不可開交,全不是他區區金丹期能夠應對的。說起來,他還一直以為餘瀟才剛到金丹期,完完全全被對方刻意製造的假像騙過了。

  他自以為是地把劇情一改再改,到現在,事情的發展早就超出他的預測,餘瀟能和尹夢荷握手言和,這根本是原著裡中期才會出現的劇情。而他呢?他還有什麼籌碼?

  方淮簡短思考過之後,得出答案:沒有。

  他們的之間的實力如此懸殊,那麼他幾個時辰前從客棧逃跑,餘瀟幾時會發現?只要他待在這個島上,以對方的修為,他遲早會被發現。

  方淮收斂心緒,稍作調息之後,便站起身來,忽然耳邊聽到壓得低低的呼呵聲。

  他回過頭,瞳孔一縮。

  一隻野狼,眼瞳裡閃著幽幽的綠光,從草叢裡跳出來,但讓他驚駭的不是這只野狼,而是跟在他身後的人。

  來人從濃重的夜色裡走出來,手裡握著一個碧瑩瑩的扳指,看著他道:“叫你在客棧裡等著我,為什麼不聽我的話?”

  方淮佇立在原地,不言不語。事實上他背脊微彎,額頭也滲出冷汗,支撐得極為辛苦,這是餘瀟第一次對他放出修為強者對修為弱者的元神壓制。

  方淮眼前一瞬間又閃過那許多場景,不知怎地,居然笑了,一字一頓道:“余瀟……余師弟。”

  餘瀟往前的步子一頓,方淮終於抬頭,直視這張撤去偽裝的臉,同時也沒有那些猙獰的疤痕,對他而言,實實在在是一個陌生人。

  “捉弄我的遊戲也該結束了。我既什麼都知道了,不就不能再陪你玩好師兄好師弟的把戲了?”

  餘瀟盯著他看了半晌,說道:“果然不該……”

  微風一動,他身形已晃至方淮面前。方淮早有防備,一手靈力聚成風刃,砍在餘瀟伸來的手臂上。

  他壓根不期望那一刀能砍中,但出乎意料的,竟然實實在在地砍中了。

  餘瀟手臂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他沒有去管,而是直直地盯著方淮:“不該留下你這一身修為。”

  “噗嗤”一聲,血肉被破開的聲音,方淮雙眼微微睜大。餘瀟一隻手穿過他的丹田,握住那顆緩緩轉動的金丹,另一隻手攔腰抱住他下滑的身體。

  方淮緊緊攥住他的手臂,雙目有些呆怔地和他對視,嘴角流出鮮血,道:“金丹……還你,饒過我父母性命,饒過太白宮……”

  餘瀟只是將他抱入懷中道:“師兄。”

  方淮閉上眼,恍然間好像看到兩人少年時結伴同遊的場景,數十年來兄友弟恭,竟有如幻夢一場。

  ……

  “為什麼要走?”

  方淮坐在桌前的轉椅裡,手無意識地轉動著一個小魔方。

  女友站在離他幾米的地方,離公寓的門口很近,手搭著行李箱的拉杆。

  木已成舟,但方淮還是多嘴問了一句。

  很沒養分的問題,隨便幾句話就可以搪塞過去,但女友突然說:“你真的是個很好的人。”

  “哦,好人卡不用發這麼多吧。”方淮聳聳肩,想笑,但笑不出來。

  女友說:“不是好人卡。你很好,太好了。你真的是個很重情又念舊的人,住久了的房子捨不得搬,玩慣了的遊戲捨不得換,對身邊的人……我本來以為我也是。”

  房間靜默了一會兒,方淮看著女友美麗的臉,她又說:“我發現其實我並不是,比起念舊,我更嚮往繁華的新鮮的東西,我也……沒那麼多感情,可以回報你。”

  “對不起。”

  “說什麼對不起。”方淮站起身來,“我送你?”

  “不用了。”女友的目光落在他放在桌上的魔方,上面的顏色都褪得支離破碎了,她忽然想起道:“咱們大學的時候第一次見面,你就是在教室玩這個魔方,被我看見了。”

  “是嗎?我記得是我先追的你吧?”

  “嗯,但是當時看你一眼我就在想,這樣的男生,如果是我男朋友就好了。”

  ……

  他以為他是死了。但又在一片漆黑中醒來。

  方淮緩慢地眨了眨眼,很快明白這種黑暗並非來自外部環境,而是他又失明了。

  回想起閉眼之前的經歷,金丹被掏走了,修為也成了空,體內潛伏的斷腸花毒又冒了上來,自然就失明了。

  方淮一動不動躺著,也不去想此刻身處何地,他感到倦怠,這麼多年的努力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茫然油然而生。這種茫然讓他整個人都鬆懈下來,不再去思考接下來會遇到什麼,如何應對。

  這麼靜靜地躺下去就好。他這麼想。

  可惜有人連這點小要求都不願如他的願,有人伸過手來撫摸他的眉骨道:“師兄。”

  方淮不作回應,只是被他的手指弄得發癢,又眨了眨眼。

  那人便也不再說話。過了許久,方淮才感到大腦如同一台鏽住的機器,終於稍微轉動了一下。

  他開頭,聲音略微沙啞道:“我父母外公……”

  “我沒有去碧山。”那人道,“我一直在這裡。”

  方淮道:“好。”過了一會兒,終於想到自己接下來該做事,攢足了力氣,慢慢地一字一句道,“若能……放過我父母親族,要怎麼折磨我……都好。”

  那人不答,而是抬手,方淮感到死寂的丹田產生了一絲波動,那人手裡握著是他的金丹。

  一條手臂伸過來,橫過他腰間,扶著他背脊,讓他半坐起來,將那顆金丹送到他面前。

  方淮當然不覺得對方好心打算替自己把金丹安回去,不過金丹甫一接近他,經絡中殘存的靈力得到感應,立刻流動起來,一時之間將浮起來的魔毒又壓了回去。

  方淮眼前現出模糊的色彩,逐漸清晰,映入眼簾的是男子英俊的輪廓。

  方淮盯著那張臉看了一會兒。心想,倒是和他想像中的沒有傷疤的模樣不差多少。

  方淮低頭看了一眼那被對方用手托著貼近他胸口的、光華燦爛的金丹,笑聲喑啞,用虛弱的聲音道:“這又是什麼新把戲?”

  不對,他想。做人家的階下囚,這樣的口氣未免太不遜了點。

  於是思考著要不要道個歉,面前餘瀟卻忽然將那顆金丹銜在口裡,傾身過來。

  方淮怔了怔,下意識要往後躲,但後腦被對方牢牢扣住。

  嘴唇靠近的同時,身體對金丹的感應也越來越強烈,空虛的丹田和枯竭的靈力,渴求著金丹回到體內。

  心頭那一塊血肉搏動得尤其厲害,甚至產生了迷昏神智的暈眩感,讓行動先於大腦思考的方淮張開口,本能地想要把那枚金丹從對方口中奪回來。

  “唔……”

  唇舌交接,金丹早就化為烏有,但口內卻被對方的舌尖掠奪,搜刮,大有將他吃拆入腹的架勢。

  唾液順著嘴角滑落,方淮心內驚濤駭浪,簡直比他被掏出金丹時還要恐怖,用力地別過頭去要躲開那黏膩的親吻。這時候身體倒是有力氣了。

  他胸膛不斷起伏,喘著氣驚怒道: “你……”

  兩人已經倒在榻上,那人將他雙手扣在頭頂,用那冷冰冰的聲調,又有點沙啞道:“你不是說,怎樣折磨你都好嗎?”

  “……”

  方淮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從他醒來之後,就在不斷地受到衝擊。

  當餘瀟順著嘴唇往下,親吻他的下巴跟喉結時,他積蓄了力氣,一把鉗住對方的脖頸,咬牙切齒道:“要折磨我就用刑,你想幹什麼!”

  餘瀟握住他的手,低頭吻著那修長細膩,骨節分明的手指:“我在對你用刑,不是嗎?師兄。”

  方淮覺得那一聲聲的“師兄”就像在羞辱他,羞辱當初那個自作多情的自己。他怒急攻心,抬手給了餘瀟一巴掌。

  “啪”的一聲很清脆,響徹在寬敞的大殿裡。餘瀟的頭騙了過去,又轉回頭,沒什麼表情地看著方淮。

  方淮揪住他的領口,咬牙切齒道:“你有本事打斷我的骨頭,切碎我的肉,把我扔進蟲蛇堆裡,你不是向來最有手段嗎?你殺梁國世子,殺那個女人……”

  而我不也是你手裡的玩物?

  方淮感到一陣悲哀,他鬆開餘瀟的衣領,大口喘著氣,視野又開始被黑暗侵襲,等待著魔毒再次漫上來,但很快一絲靈力又注入他體內,替他緩解失明的症狀。

  餘瀟說:“你都知道了。”

  方淮雙眼盯著屋頂道:“是,我都知道了。餘瀟,我的噩夢就是你。”他嘴角扯出一絲譏諷、又滿含冷意的笑。

  “你最好不要叫我有殺你的機會。”

  餘瀟看著這樣的方淮,這個人從沒像現在這樣,連正眼都不屑給他。

  他垂眸道:“你不會有的。你會好好地呆在這裡。”他摩挲著方淮的腰線,用手指挑開他的衣襟,“你不會再有金丹,也不會有修為,沒有這些,你就不會逃跑,不會想著背叛我。”

  “背叛你?”方淮看著他,只覺得荒謬可笑,“是誰背叛了誰!我從來……不曾想過有這麼一天……”

  他的失望之情溢於言表。從一開始就錯了,錯把馴服不了的野狼當成了乖順的小崽子。

  他以為他竭盡全力,一定可以軟化一個人的心,可是……

  “餘瀟,你這個人,根本就沒有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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