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虞仲夜說,不要查了。無論是這件案子還是其它,都不要再查了。
刑鳴不太理解。通常情況下虞台長不會涉事太深,不會左右他的思想,也不會幹預他的決定。
然而今天虞仲夜甚至說,《明珠連線》以深度報道為主,行輿論監督之實,作為明珠台傳統王牌欄目敢於出新是好事,兩檔節目兩個視角,即使改版也並不沖突。《東方視界》作為新節目表現搶眼,半年試播期即將期滿,就留下吧。
如此一來,《明珠連線》可以革新,《東方視界》也不受影響,它們如在不同的經度與緯度,各有各的生存空間。
是個皆大歡喜的決定。但刑鳴高興不起來。他好一會兒才徹底琢磨過來,這是虞仲夜在跟他談條件,為了不讓他繼續追蹤劉勞模的案子。或者說,不準許他重揭舊事,重提過往。
夢裏他感到自己被勒得喘不過氣,夢外頭這種窒息感依然強烈。
就像某天他被人從考場帶走,他看見屍床上父親傷痕累累的軀體。皮膚像刷了厚厚一層石灰,青棱棱的血管全都爆出來,他閉著眼睛,看上去總算安享寧靜,但旁邊的獄警以開玩笑的口吻說,這個男人死在便盆旁邊,並未瞑目。
刑鳴直直盯著虞仲夜不回話,辦公室外忽然有人敲門,聽聲音是駱優。
虞仲夜很自然地將刑鳴腫脹的腳踝與小腿放開,讓他進來。
刑鳴剛把腳踩進自己的皮鞋,駱優就出現了。他睨他一眼,明明白白一臉輕蔑。
但當目光盡頭的人物變成虞仲夜,駱優的眼神突然就多情起來。他說今晚《明珠連線》首次直播,想請虞老師在一旁坐鎮,給他點鼓勵與信心。
這話說得太假了,刑鳴幾乎嗤之以鼻。這人在東亞多得是大型節目的直播經驗,何必裝得跟初出茅廬的新人一般。
但虞仲夜也不點破對方這點心思,微笑道,好。
駱優是虞仲夜叫來的。沒一會兒老陳也來了。
老陳進門就說:“今天讓你們一塊兒到虞叔這兒來,是因為文娛中心的老蔣為了台慶晚會的事兒求我們幫忙,他想跟我們新聞中心借兩個男主持人。”
台慶晚會幾乎每年都辦,唯一停辦的一次是前年湖北澇災,直接改成了賑災義演。但今年的台慶晚會不比以往,明珠台建台五十周年,上至中央領導,下至億萬百姓,每個人都看著。
這是舉國矚目的大事件,娛樂中心提前三個月就開始準備了,新聞中心倒是一切如常。台裏這會兒提前放出晚會籌備細節與邀請哪路明星的風聲,無非是想把前陣子鬧得沸沸揚揚的老影廠遷址的事情掩蓋過去。觀眾大多是健忘的——人們對於與己無幹的事情大多是健忘的。這不,為了誰家的偶像能登上明珠晚會的舞台,粉絲們已經大打出手,網上全是罵戰。
老陳繼續說下去:“文娛中心那些個,資歷夠的形象稍遜,形象好的氣場不足,有幾個太鬧騰,有幾個太死板,有幾個倒是各方面都不錯,但這麽重要的場合,娛樂咖們到底鎮不住場。”
老陳說話向來喜歡吹擡自己貶損別人,言過其實得厲害,但他這回的意思顯然就是虞仲夜的意思,他笑吟吟地看著眼前兩個年輕人,說,你們倆是當之無愧的人選,明珠雙子星,能力旗鼓相當,站在一起也很養眼。
籌備的時間不算寬裕也不算緊,但對於刑鳴這種沒有大型直播晚會經驗的新人而言,台裏比他適合的人選數以百計,這麽大的餡餅掉下來,不得不說是萬歲爺莫大的榮寵。
老陳把自己兼自己治下的新聞中心捧舒坦了,眉開眼笑地對駱優說:“還記得前兩年台慶前夕,中央領導來台裏視察工作,臨走之時,老爺子特意在演播室裏題詞:群眾喉舌,政府鏡鑒,激濁揚清,揮斥方遒。”到了某個地位,人走了,茶也不敢涼,老陳把老爺子的話記得一字不差,對駱優也畢恭畢敬:“今年台慶晚會,務必還請老爺子來看看。”
“當然。”駱優笑著點點頭,又看了虞仲夜一眼,“他和虞老師還得約著下棋呢。”
虞仲夜說,這個周末你們兩個商量一下。
駱優說好,刑鳴卻不說話,他跟虞少艾上午已經定下周末一起出差,去調查清楚劉勞模一案中的疑點。
虞仲夜不帶表情,向他確認:“聽見了?”
虞台長目光裏的逼迫感不容忽視,刑鳴不得已“嗯”了一聲,別別扭扭不情不願。
調查一事,兒子想去,老子不同意。他是老子的下屬,卻是兒子的上司,他違拗不得老子,卻忽悠得了兒子,刑鳴一回到辦公室就跟虞少艾說,不用出差了。
刑主播是那種喜怒都寫在臉上的人,許是打小優秀,自己把自己慣的,他心情不好的時候臉色通常很差,一般稍有點眼力見的人也不敢在這個時候惹他。但虞少艾初來乍到,沒領教過,還想再爭兩句,結果刑鳴毫不給面子地扭頭就走,說那個親吻嘴唇的視頻清清楚楚就是猥褻無疑,沒必要一查再查,你要真閑得慌,再去別的組幫忙吧。
眾目睽睽下,一再被當眾打臉的虞少爺脾氣也來了,他追上幾步一把拽過刑鳴,臉迫近,唇也貼上去。
“喲!”阮寧在他們身後發出驚呼,大辦公區裏這麽多雙眼睛都瞪圓溜了。
看似激吻,實則無事發生,借著位呢。
放開自己領導,虞少艾斂起玩笑的心思,一臉嚴肅地說,這麽近的距離現場看著,都有可能發生誤判,那個一晃而逝的鏡頭根本說明不了問題。
險些親密接觸,刑鳴完全板起臉,面色鐵青。從簡歷來看,虞少爺紆尊降貴來新聞中心當實習生根本就是玩票性質,他的主要興趣在音樂,去文娛中心歷練才合適。刑鳴不理解,你為什麽非查不可?
虞少艾眼睛一瞇,又極花哨地笑了,新聞人的直覺。
兩人對峙一晌,刑鳴再次轉身而去,你去《晚間新聞》的雜務組幫忙,現在就去。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刑鳴通過電話把自己的困惑告訴蘇清華,沒想到蘇清華的意思竟是一樣的,案子的真相留給公檢法,公眾有知情權,媒體有監督權,你在這件事上發聲,已經盡到了一個媒體人應盡的職責,錯不了。
可如果……如果真的錯了呢?掛了電話,刑鳴不覺寬慰,反倒更感難安,他心裏那一點點疑懼正被不斷放大。
周五晚上,《新聞中國》之後照常是《明珠連線》,新改版第一期,萬眾矚目。刑鳴沒想到,駱優在節目中的直播部分竟也報道起了劉崇奇的案子。
兩檔欄目深入報道同一個新聞,切入點當然不一樣。但與《東方視界》討論性犯罪者信息能否公開的立足點完全不同,《明珠連線》把觀眾視線全都聚焦在了劉崇奇本人身上。
刑鳴犀利,駱優更犀利,刑鳴質疑,駱優質疑得更深遠,角度更刁鉆,他甚至現場連線赫赫有名的當地電視台,質疑地方媒體在整個全國勞模性侵案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負面作用,他們盲目放大人性中某一瞬間的善念,刻意塑造英雄博取民眾關註,從而放棄了媒體應有的審核義務,對英雄背後的真實一無所知。
譬如劉崇奇獲“感動中國年度人物”那年,各大媒體包裝甚至重塑其事跡並對民眾進行狂轟濫炸,引得各界人士愛心泛濫,對民工小學捐款了三百來萬。
然而據記者調查,劉老師在受到社會各方面對其民工小學的資助之後,先後幾次給自己的大女兒一筆買房基金,累計金額差不多也接近百萬。
而民工小學裏的桌椅仍舊有一半是壞的,校內設施大多年久失修,墻面油漆斑駁。
這些信息都來之不易,刑鳴完全不知道駱優什麽時候做了這些調查,可能在他定下這個選題之初,對方就已經卯足了勁,要挖深,挖狠。
劉勞模案子的熱度持續發酵,一天一個新高潮。《明珠連線》晚於《東方視界》播出,累積了《東方視界》前一天的觀眾基礎,相當於踩在《東方視界》的肩膀上更上一層樓,所以實時收視率毫無爭議地就贏了。但不得不說,演播室裏的駱優太完美,就跟絹花一樣,鮮艷雋永,毫無破綻。
最資深的制片人都說沒想到東亞能把人打磨得如此全面,連在後台看著的虞仲夜也被驚艷了一把。
小駱確實不錯。他說。
《明珠連線》的直播還未結束,虞台長就走了,台裏沒幾個小孩子敢主動留台長看節目,更沒幾個真有這麽大的面子,能把人留下來。
老林載著虞仲夜回虞宅,穿過茫茫夜色,拐過僻靜街角,突然沒話找話說:“昨天的《東方視界》與今天的《明珠連線》都報道了同一個新聞,虞叔怎麽看。”
虞仲夜反問他,你怎麽看。
怎麽看?還能怎麽看?駱主播那點心思是越來越藏不住,偏偏虞台長穩如泰山,八風不動,對那位不安分的主兒有多迫切渴望,對人駱主播就有多冷淡克制。
老林記得也就前兩天,載著結束應酬的兩個人駛在回程路上,路過一個十字路口,路燈晦暗不清,似有人影突然躥出,他才這麽輕輕踩了一下剎車,車也就這麽輕輕晃了一下,車後座上的一個人就在另一個人懷裏了。
駱少爺倒了。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過酒桌上還真是他跟人喝,虞台長的胃病是舊疾,通常滴酒不沾。
老林只當沒看見,沒想到虞台長也當沒看見。無視對方愈發熱切的目光,他用手指將駱優送上來的嘴唇擋開,淡淡說了聲,老爺子還在。
駱少爺差點掉眼淚,聲音像突然打碎的器皿,從胸前深處刺穿出來,他可以的我都可以……老爺子早晚會死的!
這話太不敬了,老林打著方向盤的手一個哆嗦,虧得是那位老爺子自己的親外孫說出來。
老林跟著虞台長這些年,耳濡目染,也並不完全是媒體行業的門外漢。
虞台長問他對兩檔節目的意見,他也就這麽順口一說:“我倒更喜歡《東方視界》,總覺得改版後的《明珠連線》差點什麽,可能駱少實在太完美了,不像刑主播,長處與短板都很明顯,那種勁兒勁兒的感覺在媒體圈裏不常見,新鮮。”
虞仲夜點了點頭,他們不一樣。
老林順嘴也問一句,虞叔喜歡哪個?
老林問的是節目,不是人,但話一出口,才發覺有點雙關的意思。其實借他兩個膽子,他也不敢窺探虞台長的感情生活,何況也沒什麽可窺探的。虞台長這些年身邊人來人往,就像花園裏隨意栽植的花草,他從來不上心,榮也由他們,枯也由他們。
虞仲夜笑笑,小駱確實是可用之才,在他這個年紀沒有比他更沈穩老練識大體的,這是多年政商交際圈裏磨練出來的能力,旁人比不了。
他對刑鳴只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