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廖暉當然坐主桌。他一左一右坐著兩個男人,左邊是素來跟廖家走得很近的衛明,右邊那個有點意思。一頭刻意漂染的銀發,面相很清臒,舉止很優雅,但眉間一道極細的深紅色的疤,關公似的,不細看還當是川字紋,襯著一雙殺氣騰騰的眼睛,莫名教人不寒而栗。他叫胡石銀。一句話很難講清這人的身份,籠統地說,他集結了一股“民間勢力”號稱“新湘軍”,不籠統地說,擱在以前,那就是黃金榮杜月笙這樣的人物。
年輕時候“幾進幾出”,憑一把菜刀白手起家,人送諢號“胡四爺”。“新湘軍”多由兩勞人員構成,胡石銀帶著他們作威作福於長江中遊地區,據說身上是背著人命的,還不少條,但近些年洗白了,北上涉足影視圈,南下投資房地產,也賺得盆滿缽滿。
黑幫大佬和公安局長同坐一桌,不拔刀見紅,反倒把酒言歡。也就廖暉有這能耐,一桿秤兩頭平,誰都買他的賬。
刑鳴坐在自己這一桌,身邊坐著盛裝打扮卻沒被他誇上一句的李夢圓,一雙眼睛始終盯著衛明那桌,心說早聽聞盛域黑白兩道都沾親帶故,如此看來所傳不虛。
“老大,咱們台跟老美的那位動漫大亨談妥了,估摸明後兩天就能簽約!”阮寧低頭扒拉手機半晌,突然嚷嚷出聲。
刑鳴朝阮寧瞥去一眼。這小子正置女友於不顧,興奮地刷著朋友圈。他跟駱優從來不是朋友,也沒加微信,但阮寧卻加了。他看見駱優貼在朋友圈裏的照片,直接扒下來貼進群裏,眉飛色舞地說著台裏又有大動作,看樣子,這回與台裏諸位人物一同出差的駱優功不可沒。
刑鳴也去看手機,打開小組成員的微信群,看見阮寧發出的幾張照片,因為去的是該動畫公司的加州總部,這些照片的背景都特別夢幻。特別甜蜜。特別童真。什麽抱著蜜糖罐兒的大狗熊,什麽提著裙角的美麗公主,什麽能任意變形除暴安良的機械戰士。刑鳴對這種小孩子玩意兒從不艷羨。他一向是硬邦邦的人,不識趣味,也不解風情。
分明還有幾個隆鼻深目的老外隨行,但這方夢幻天地好像狹仄得只容得下他們兩個人。駱優微微仰臉,虞仲夜略略垂眸,駱優明艷朝氣,虞仲夜成熟英俊,他們在五顏六色積木式的房子面前相視而笑。看著既像父子,也像情人。
刑鳴直接關了機。
仰著脖子,灌下一口酒。酒液嗆過喉嚨,五臟六腑一陣灼燒。太辣了。
席間,廖暉親自來他們這桌敬酒。他自說自話地從另一桌拖了一張椅子過來,正插在刑鳴與李夢圓中間。
“你們《東方視界》做一期肝病與肝癌相關的節目吧。”廖暉吩咐刑鳴,“怎麽選題怎麽切入是你的事兒,我只知道我的五千萬不能投水裏。盛域明年有幾個大項目,跟藥業相關的就有一個。”
這回果然沒白來。既是廖暉主動提起,刑鳴便順水推舟地點了點頭,順著對方的意思說下去:“還得麻煩廖總多給些資料。”
廖暉滿意地自飲了半杯酒,一轉臉,眼睛對上李夢圓,問:“你女朋友?”
刑鳴不想承認又懶得解釋,只說,一個朋友。
廖暉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李夢圓,陰陽怪氣地笑了:“我姐夫知道麽?”
刑鳴還沒回答,整個人不自然地抖了一下。
廖暉桌下的那只手突然摸進了他的胯間。極不安分,東捏捏西摸摸,使勁撩撥。
刑鳴強忍住一陣反胃的沖動,依舊不動聲色。他今天只是來套話,不是來挑事兒的。兵來不將擋,水來不土掩,沒反應就是最好的反應。權當這人閑著要替自己擼,何樂而不為。
刑鳴的反應令廖暉興味索然。打從刑鳴進場,他就在等一個機會。他早安排了胡石銀的手下人盯著刑鳴。只要刑鳴敢在這麽個場合先動手,那人就敢當場把他廢了。本就是山上下來的,只要錢給到位了,並不在乎號子裏再多蹲幾年。
廖暉越發沒勁,放過刑鳴,轉向李夢圓:“我帶你去跳舞。”
李夢圓嬌笑著擺手:“我不會。”
“年輕人,都不會,也就瞎玩玩。”廖暉豪邁地揮了揮手,招呼同桌的阮寧他們,“你們也都去,一起玩玩。”
一半的人離桌去跳舞,草坪中央有一支黑人外籍樂隊,正邊扭邊唱,頻頻向他們勾手。一片嬉鬧混亂之中,廖暉突然不為人註意地把頭湊向刑鳴。他貼著他的耳朵,噴出一口曖昧的熱氣,“老東西滿足不了你了?”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刑鳴的耳廓與臉頰,嗓音十分粗啞,透著一股子雄性動物發情的味兒。
他說,“你知道誰能滿足你。”
說是跳舞,倒不如說是群魔亂舞。一陣鬧哄哄的音樂結束,阮寧之流各歸各位,然而李夢圓卻被廖暉拉走了,也看不出甘不甘願,就這麽半推半就地跟著對方坐在了主桌。
廖暉是個有惡癖的人。但也極會討女人歡心。三眼不到兩語,李夢圓便被逗得咯咯直笑,像春天裏抖擻的花苞。
直到這個時候刑鳴才察覺出自己的失策來。倘是他獨自出席,可走可留可委蛇可拼命,反正一個大老爺們怎麽都好說,但現在不行。他還捎帶著一個李夢圓。刑鳴猶記得當初在學校時李夢圓對自己的表白。用姑娘自己的話來說,她對他的愛情是於無聲處聽驚雷,只憑一眼鐘情,得花一輩子生分。反正就是著了他的道了。
刑鳴雖不願意別人這麽一廂情願地著了自己的道,卻也不願意她這麽個如花似玉又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著了一個惡魔淫棍的道。
於是他也端著酒杯走過去,回敬廖暉一杯,又順對方的意思,也坐在了那一桌。
刑鳴向衛明作自我介紹。客客氣氣。帶著笑。
“見過。”堂堂的衛副局長居然還記得區區一個小記者,也笑。
主菜是牛扒,侍者送上餐刀,燈火下銀光閃閃,瞧著很是鋒利。
餐桌上,廖暉問衛明,聽說最近你剛剛辦了一個大案子?
“公安部發布A級通緝令,三年時間流竄多省,實施強奸殺人案32起,受害女性無一生還——還都是你們這樣年輕漂亮的女孩子。”衛明的眼神突然變化,兇光畢露,嚇得同桌的幾位美女發出輕聲驚呼。
“別怕。已經落網了。”衛明的口氣很得意,因為這是公安部定性督辦的頭號命案,而兇犯是在他的地盤上落網的。“強奸犯是所有類型的罪犯中最骯臟最卑劣最無恥的,簡直不能算是人,只能算是禽獸。”
“有種的持刀砍男人,對付女人算什麽本事。”胡石銀表示同意。愛花最是惜花人。傳說這位黑老大情婦無數,對每個女人都很仗義,也不以姿色取人,哪怕街頭的賣菜大媽摔倒在他跟前,他也會伸手去扶。
刑鳴心不在焉。目光落腳於坐在自己對面的一個美女身上,因出演某部熱門仙俠劇而迅速走紅的小花旦,古裝相當驚艷,現代裝反倒一般,顯得柴瘦柴瘦,皮膚還黃。
娛樂小報成天捕風捉影,一會兒說她是廖暉的正牌女友,一會兒又說她是盛域另一位當家人的姘頭。
美女註意到了刑鳴的目光,立馬回以甜美微笑,露出齊齊整整的前排門牙與嘴角邊一粒小小的虎牙。好看的人與好看的人,天性相吸。
眉來眼去只是一瞬間的事,廖暉卻看見了。他用手指敲了敲紅酒杯的杯沿,邪勾著嘴角,似真似假地對那位美女道:“把你的虎牙拔了,看著蠢相。”
美女收回投向刑鳴的目光與笑容。識相地閉了嘴,埋下頭。
“我以前也辦過一個強奸案,印象挺深。犯人姓刑,不是開耳邢,是開刀行刑的那個刑。”衛明說到這裏煞有介事地停頓一下,轉頭看向刑鳴,“刑主播,你跟那犯人好像一個姓?”
刑鳴微微起了個笑。也不答話,他自知不能再以目光四處撩撥,只得低頭把玩起餐刀。
伯仁因我而死。那粒虎牙挺可愛。拔了可惜。
刑鳴以餐巾慢條斯理地擦拭刀刃,聽著衛副局長繼續說下去。
“表面上是個為民請命的記者,實際上雞鳴狗盜,什麽下三濫的事情都幹得出來。”衛明哈哈一笑,“後來那個犯人心臟病發,猝死在監獄裏了。可他老婆忙著偷漢,竟連屍檢都不做。”
手指無端端一松,餐巾從指間滑脫,掉在地上。刑鳴根本沒意識到,依然潔癖似的反覆拂拭刀刃。用他的掌心。用他的手指。
“聽我在那兒管教的朋友說,那犯人倒下的時候一頭栽進了剛剛用完的便盆裏。怎麽說,惡人惡報,想想無辜受害的女孩,便會覺得這樣的人死有余辜,怎麽都不值得同情。”衛副局長輕聲嘆氣,一席話在情在理。
“量刑太輕了,根本不值得同情!”
“對啊,活該去死!”
……
同桌的美女們一個接著一個嚷了起來,像一只只熱鬧的鵪鶉,她們對這種性犯罪者義憤填膺,目光無比鄙夷,口吻無比厭棄。
衛副局長在這個時候舊事重提顯然是別有用心。廖暉也仍在等他那個機會。可那個一言不合就砸人腦袋的刑主播從頭到尾都冷靜得反常,他在眾人鄙夷的目光與厭棄的罵聲中落落自處,還帶著一臉蹊蹺卻好看的微笑。
帶柄的德國牛扒刀鋸齒緊密,刀刃鋒利。刑鳴的手藏在餐桌下,手指滑過刀鋒。一下。一下。
滿手的血口子。
他渾然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