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舊事
那是一個很老套的故事。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兩人互許了終身,待到了適宜的年紀兩家便順勢結成了秦晉之好。新婚的二人甜蜜恩愛了一段時日,哥兒嫁過來幾個月後就被診出了身孕。
當時林家長輩俱在,故而還未分家。家中子弟掙的銀子都是統一交在公中老太太處的。鄉下的哥兒哪有那麼多講究,懷子幾個月份下地的、產子沒幾天月子沒做完就下地的到處都是。也就林家的漢子心疼自己的哥兒,吃不飽飯不說還仍要幹活。
正逢鎮子裡家的老爺要造房招工,正趕上農忙時節,價錢比平時多提了近百文。林家的漢子就託人報了名,指望著偷偷攢下些銀錢給夫郎置辦些東西。
工錢是按照工量算的,十幾個漢子都不要命般搶著活幹,造完了一處又馬不停蹄接著往另一處跑,一天天的忙的團團轉連個休息的時間都沒有。
新宅的圖紙中途被改動了許多次,宅邸比預計的大了不少,先前備下的青磚石料數量都出現短缺,那家老爺想了想,便讓他們這群人直接去山上採石。
一連數日都平安無事,夫郎的肚子也越來越大。直到那日……山上驟降暴雨,林遲的父親腳滑從採石場邊緣滾落下去。一行人冒雨連夜尋人,終於在第二日清晨找到了滿身血污的男人。
那天正好是那個哥兒分娩的日子。
他男人墜山的消息傳來時,哥兒又急又怕,直接就動了胎氣。折騰了整整一夜,幾次失去意識,孩子也沒能生下來。
男人可能是預感到自己命數將近了,低聲求著郎中護住他的命,只要能堅持到再看夫郎與孩子一眼就好。
一行人抬著男人緊趕慢趕,哪怕郎中用出了畢生所學的全部本領,男人的氣息也在逐步減弱。
他的意識越來越沉,混混沌沌渾噩不清。
能撐到這種時候,已經是奇蹟了。
直到入了村到了家門口,那時還不是裡正的裡正抬著竹製擔架的人跨步入門的一瞬,男人斷了氣息。
一行人面面相覷,之後屋中傳來嬰兒的啼哭。他的孩子,在這個時候終於生了下來。
卻終究還是遲了一步。
接生的婆子衝出屋子,嘴裡叫著「父子平安」想要報喜,卻正正好好一眼見到孩子屍身未涼的另一個父親。
「後來啊……」裡正嘆了口氣,從腰間摸出來根煙管。剛想放在嘴裡,似乎是想起了什麼。突然抬頭看了看屋中仍在診治的郎中,低聲嘆了口氣,將煙管重新別回腰上。
「得子本是大喜,誰成想喜事沒過就辦了喪事,林家的老人死不承認是由於自己的緣故間接害死了兒子。一心將所有過錯推到遲哥兒父子身上,認為是遲哥兒生來克親。」
「他爹爹抑鬱交加,月子也沒怎麼做,落下了一身病根,在那之後沒幾年就也去了。」
陸辭瑜沉默不語。
他與林遲結識滿打滿算不過兩日,哪怕第一眼相見時對方所處的境地狼狽不堪哭的稀里嘩啦的,對方卻仍舊給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林遲的眼睛中有光,他對未來生活的期望嚮往還沒有被徹底磨滅乾淨。
如今得知了他的過往,這份印象反而更明晰幾分更多了幾分敬佩。
鄉下人多嘴碎,背負著克親名頭的人要生活下去不知道要有多困難,七嘴八舌的碎嘴話哪句不是在往心窩子上捅。林遲卻如同地表的小草般堅韌頑強堅持到了現在。雖然外表衰弱不堪,骨子裡卻充滿著生機與活力。
不像陸辭瑜。看著年齡不大,外表光鮮明亮的,內裡其實已經衰老腐朽一擊即碎了。
他和那些末世中的人一樣,被那個殘酷血腥的世道打磨的死氣麻木。
陸辭瑜嘆了口氣,眼看著老大夫將銀針拔出,走到門口擦了擦手。上前問道:「他怎麼樣了?」
老郎中抽空掃了他一眼,回問道:「你是他夫君?」
陸辭瑜:「啥?????!」
老郎中一臉不解:「不是你剛才那麼著急。」
裡正在陸辭瑜身後瘋狂搖頭,老郎中嫌他鬧眼睛乾脆轉過身去:「這孩子病了好幾天了,怎麼才送過來?險些就燒出了問題。這段時間不要讓他幹活,好好臥床修養著,等他養好元氣補回來再說。」
陸辭瑜連忙點頭,完全沒思考到「發燒為什麼要臥床不能下地二者有什麼必然聯繫」和「怎樣照顧林遲為什麼要告訴他」這兩個問題。
陸辭瑜鬆了口氣,突然想到了什麼問題:「診金……」。
老郎中以為他是囊中羞澀,直接出口打斷他:「診金先欠著吧,有了再說。拿些草藥或者閒暇時來這做些活計抵了也成。」
陸辭瑜本意是說回去取銀子,沒想到老郎中會這麼說。愣了一下,點頭道謝。
裡正得到林遲無事的答覆,看了看天色提出要走。裡正這身份雖然不高,但村中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尋他,也有不少事要做呢。
老郎中點點頭:「正好我也要去採些草藥,一起走吧。」
陸辭瑜側頭看了林遲一眼,只得起身也道告辭。
老郎中擺擺手:「這位……」裡正連忙接道:「陸」。
「這位陸公子,我家中不能無人,遲哥兒身邊也需要人隨時照顧著,陸公子若是無事不妨在這守一會兒?」
陸辭瑜:……讓我這個初次見面的人呆在你家中真的好嗎?
老郎中似乎是看出了他的表情背後含義。不甚在意道:「老頭子家中只有草藥,也沒什麼值錢物件,有何不可?」
「廚屋中有吃的東西,陸公子若是餓了就自己弄些什麼。對了,遲哥兒最好用些清淡的。」
「若是有人找我你就說我去山腳採藥了,讓他去那尋我。」
話音剛落,老郎中一把拽住似乎還想說什麼的裡正,將人扯離。
陸辭瑜:……
裡正跟著老郎中走遠,以為他還不知道陸辭瑜,解釋道:「辭瑜是昨日來到陽寧村的,想在此落戶。」
老郎中點頭:「我知道。昨天去給村東頭李家老太太看腿,路上聽說了。」
裡正:「……這幫人嘴還真快啊。」
「那您剛剛還……」那麼問他。
老郎中轉頭,一個爆栗敲在裡正的腦門上:「我說四小子,你當了裡正人怎麼越來越傻了?」
「你既然認可了那孩子留下,就說明他是個心地良善的。方纔我看他抱著遲哥兒衝進來,火急火燎的模樣連我都被嚇了一跳。遲哥兒年紀也不小了,若是兩人能結下親事就好了。」
裡正嘆道:「我與慧娘何嘗不是這麼想的。這孩子遠道而來孤身一人,在這沒有根基,身後也沒個叔伯兄弟幫扶,遲哥兒若是受了什麼委屈我們也能充作外家替他出頭。可我看辭瑜這孩子主意正的很,他自己不點頭,誰都逼不了他。若是逼急了他反而對遲哥兒有什麼意見……那就是我的過錯了。」
「畢竟是林哥唯一的孩子……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被那家人逼入火坑啊……」。
陸辭瑜坐回了小板凳上,盯著床上的林遲出神。
他到現在還沒反應明白老大夫和裡正是怎麼個想法。
所謂的哥兒和男人其實區別僅在於一方能孕育子嗣一事上,然而就是這一點卻將他們劃分在世俗的清規戒律那一端。
要像個姑娘家注重名節、要時時刻刻注意與人保持距離,一舉一動都要極其小心,走到外面要遭到外界的異樣目光……明明有的人腹中雄韜偉略不輸那些七尺男兒,卻只能被拘束在後院的一方天地中鬱鬱終老。他們也沒缺了什麼多了什麼,卻要被平白無故圈定在世人畫出的界限中,稍有踰越就會被批/判為時代的異端敗壞了風氣要被沉塘審判浸豬籠。何其無辜。
林遲的臉色通紅,陸辭瑜拿手背探了探,一片滾燙。
他又開始燒起來了。
陸辭瑜匆忙從空間中翻出一個溫度計,剛要掀開林遲的被子,手驀地頓住。
將手伸在被裡將溫度計夾在人腋下什麼的……怎麼看都是他在占人便宜耍流氓啊……
陸辭瑜自嘲幾聲。剛剛才吐槽完這個世界的封建落後,轉眼他就也被這股封建思想給同化了。
饒是如此,陸辭瑜仍舊將溫度計收回空間,重新翻出了一個口腔式溫度計,記下時間出門重新提了一桶水。
他將帕子放到水盆裡打濕,草草擰了幾下舒展開,轉身剛要放到林遲的額頭上,就見剛剛還在深深睡著的人此時睜開了眼睛,一雙漆黑的眸子正一眨不眨的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