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番外(一)
(七)
從那日起, 路歸兮身後便多了一條小尾巴。
這孩子姓明名衍,祖籍江南,月前家裡剛遭了劫難。他的祖父當年救過初入江湖的陸仁一命, 危機之間便將孩子託付給陸仁照料。
但陸仁是什麼性格啊, 他能將人帶回來便已經是還了對方的恩情了,至於這孩子是死是活關他什麼事?路歸兮心裡有數,他當時要是不答應,眼前的孩子便也會走上他當年的舊路被丟進習武堂自生自滅了。
想到這麼個膽小怯弱的小傢伙長大後會變成他這個樣子, 路歸兮的心驀然間就軟了下來了。
這小傢伙穿的金貴不說, 行為舉止步步都透露出禮儀涵養四個大字,一看就是大家族內出來的小公子, 路歸兮不由得有些擔心——他不知道該怎麼養啊。
陸仁見他應下了, 隨意地擺了擺手示意大家各自離開, 態度安然的像是似乎根本就沒有考慮過路歸兮若是不應這個問題。
眾人面上帶著各有理由的笑意逐漸散去, 路歸兮給自己打足了氣,走到小孩的身邊蹲下, 憋了半天幾乎用出了這輩子最溫柔的聲線:「以後就跟著我了,好嗎?」
小傢伙拿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注視著他, 兩隻小手幾次伸出又猶豫著收回, 那副可憐的模樣路歸兮看著都替他緊張,最後辰明衍再度要收回手時路歸兮終於控制不住自己,一把伸手握住了他的。
那年的路歸兮剛滿十七, 辰明衍還沒過九歲的生辰。
(八)
第一次見面時辰明衍就覺得, 眼前的這個人不是壞人。
他的直覺向來准的出奇。
小的時候覺得一個宮女有問題, 沒過幾年她就被查出是別的宮裡派進來的「眼睛」,大了以後覺得面前的杯裡有問題,果然皇弟在飲了杯中的茶水後沒過多久就毒發身亡了。
也是多虧了這神奇的直覺,他和母妃才能安然無恙在宮中度過這麼多年。
可惜直覺不是每次都有用的。
他的父親、當朝皇帝荒淫無度不理國事,後宮中的美人多的連他這個皇帝自己都數不清楚。幾位外戚勢力頗大的娘娘整日在宮中爭來鬥去,若不是辰明衍的外公一族掌著辰朝過半的兵力,她們母子早就被人下定決心除去了。
外祖以近三分之一的兵權為條件和丞相交換了他的「死亡」,朝廷上下都知道他是假死,卻獨獨僅有他的親生父親不知。
他跟著陸仁到了清和幫,路上做足了膽小怯懦的表象。母妃於宮中自縊,他又孤身一人來了這麼個陌生的地方……哪怕心裡再成熟心思再多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個八歲的孩子,站在空曠的大堂中接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各色視線打量,因為不合身而垂下來的長袖遮蓋住的五指緊緊扣成拳。
路歸兮真的是個很單純的人,他蹲在自己身邊說出那話的時候辰明衍差點繃不住偽裝的面皮笑出了聲。
明明剛剛還在用彷彿能直接結出冰碴的清冷語調說著「可以」,下一刻卻努力憋出來這麼溫柔的句子……
這就是獨屬於這個人的、特殊的溫柔吧。
辰明衍回握住他伸過來的手,毫不掩飾的衝著人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他喜歡溫柔的人,溫柔乖巧又聽話的人。
(九)
起初辰明衍十分好奇路歸兮是怎麼在這個幫派裡活到這麼大的。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有著自己的小心思小算盤,只有路歸兮自己是坦坦蕩蕩明鏡待人的,這麼可笑的性格居然還沒被人弄死?
後來他也明白了,正是緣於路歸兮的這種性格。
清和幫裡無論是誰都能在他身上刮層利益下來,放著路歸兮就等於多了一個可以隨時使喚的打手一把鋒利的兵器一個推卸責任的好去處,若是有人想要動他,清和幫裡的其他人還不一定同意呢。
他平日裡吃了些虧,真面臨了危急到自己的大事時幫裡的其他人便會主動替他解決掉,這在幫中上層中儼然已經形成一種默契了。
有來有回,路歸兮不欠什麼人的,別人也不欠他的。
這可能就是他的生存之道吧。
哪怕是搞明白了這一切,辰明衍還是覺得路歸兮的思想十分無法理解。
他向來是有恩不一定報但有仇加倍還的典型,別人讓他吃了個虧,辰明衍面上笑笑無事應過了,背地裡不知有多少個日日夜夜都在設計著該怎樣算計回來。
路歸兮則是真的不在意。
直到很久以後,辰明衍才明白過來,確實是不在意啊。
路歸兮這個人看著就是清清冷冷的,性格倒是一點沒差,這個世界上真的沒有他在意的東西。
他欠清和幫的欠陸仁的東西早就還完了,他整日近乎是像個鬼魂一樣飄蕩在世間。
路歸兮的生活實在是太單調了,無事的時候甚至可以一個人坐在屋裡面無表情發上一天呆。嗯……有些像是太后生辰時招進宮中表演的皮影戲人,一舉一動都要有人操控著有人給他下命令,沒有指令的時候就放置在箱子裡積塵落灰。
他的心裡沒有慾望。無論是對人還是對事,什麼都可以什麼都無所謂,所以他不在意。
哪怕是下一刻被他們設計死了也無所謂,因為不知道活著的意義在哪裡。
辰明衍最喜歡挖掘人的內心了,待他一點點摸索透路歸兮的想法時整個人都震驚了。
這個人究竟是怎麼培養出來的?
作為一個人,路歸兮顯然是不合格的,但作為一柄劍,他卻是無數當權者夢寐以求的。
你願不願意做我的劍,為我披荊斬棘呢?
這樣一顆小小的種子,在他的心中逐漸生根發芽。
(十)
和路歸兮相處的越久,辰明衍對他的瞭解就越深。
比如有的事情路歸兮心裡有數,但他不在意所以吃了這個虧,有的事情卻是他迷迷糊糊中就被忽悠了。
辰明衍無奈的嘆了口氣,皺著一張包子臉:「歸兮,那個人明顯就是在坑你啊!你都沒有反應過來嗎?」
路歸兮一臉莫名:「什麼時候?!」
辰明衍趴在桌子上不說話了。
這個人能不能,不要在大事上精明小事上迷糊啊……
平白無故被訛了三兩銀子都不知道的嗎!
路歸兮自己想了半天,這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什麼:「可是……算了吧。」
他取過了一旁小二剛剛送上來的菜,夾了一筷子就往辰明衍嘴裡塞:「明衍,嘗嘗?」
這還是辰明衍小時候的糗事了,那時候他剛跟著路歸兮不久,明裡暗裡試探了路歸兮好多次,最後終於得出了個「這個人是真心向著自己」的結論,當時眼眶一熱差點沒哭出來。
路歸兮端著盤菜一臉懵逼看他,辰明衍慌不擇路脫口而出:「是歸兮做的飯太好吃了!好吃的我都哭了!」
路歸兮滿臉不可思議,嘗了口自己的黑暗料理默不作聲,自那以後一直致力於把辰明衍的味覺「調整」過來。
他每到一個地方都會點上不少當地的特色菜餚,挨個往辰明衍嘴裡塞,就想找出一個他吃著「好吃」的東西。
辰明衍短短幾月就胖了一圈。
他本想著拒絕,奈何路歸兮一開口喚他明衍,他的話就說不出口了。
雖說他叫辰明衍,但辰是國姓只有皇家才能用的,他便直接用了名字,路歸兮卻是一直以為他叫明衍的。
每次這麼聽到對方這麼喚他,辰明衍的內心都有一種淡淡的滿足感莫名生出,彷彿對方在很親暱的呼喚自己一樣,心口都是暖洋洋的。
可他在那之後又會暗自糾結,路歸兮畢竟不知道他姓辰,他若是知道了是不是也會和現在一樣直呼他的名字呢?
辰明衍努力把嘴裡的東西嚥下去:「歸兮,你不要這麼叫我了。」
路歸兮一愣。
「我想聽你叫我衍兒!」辰明衍下了凳子,一把抓住他的衣角兩眼亮晶晶道。
路歸兮:「……」。
「你不應該叫我名字的,你可以叫我哥哥。」路歸兮努力轉移話題。
「哥哥!那你快叫我衍兒!」辰明衍從善如流道。
路歸兮:「……」。
這小子改口還真快。
明衍小胳膊小腿兒的,扒著他的衣服就不鬆手,路歸兮彷彿能看到他頭頂上毛茸茸的兩隻耳朵和身後翹起來的小尾巴。在這樣的注視下本來能毫無壓力說出口的話也莫名羞恥了起來。
他默默夾了一筷子肉塞進辰明衍嘴裡:「吃飯。」
(十一)
辰明衍越來越喜歡路歸兮了。
他整日在路歸兮面前裝傻賣萌扮可愛,偶爾還會故意弄出來一些尷尬的場面看路歸兮為他擔心著急的模樣,連帶著路歸兮看起來都多了不少的「人」的氣息。
「歸兮,以後如果有一天……清和幫不在了,你要去哪裡?」辰明衍問道。
路歸兮沒有回答,過了片刻才反問道:「清和幫怎麼可能不在?」
辰明衍挑了挑眉,明明是很帥氣邪氣的舉動,由他這個年紀做出來卻只剩下了天真和孩子氣,看的路歸兮十分想捏一把。
「怎麼就不可能?」
「水滿則盈,月滿則虧,盛極則衰,物極必反。現在的清和幫正處在這樣一個階段。」
「處在這個階段不可怕,可怕的是全幫上下沒有人發現這一點,他們還沉浸在金錢權勢帶來的光環中不願抽身。」
整個幫派只剩下歸兮這麼一個聰明人了,可是歸兮還是因為不在意這些東西。
歸兮是個一根筋的,他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吊死在這顆早就該砍掉的樹上。
路歸兮不答話了,低頭陷入了沉思。
很多年以後,清和幫被一場大火焚燒成灰燼廢墟,路歸兮這才明白,自己雖然比辰明衍大了九歲,很多東西看的卻沒有他清。
辰明衍到底還是磨出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我也不知道能去哪裡,不過天下這麼大,總該有我能去的地方的。」
大不了就像是話本裡寫的那些角色一樣,帶著他的長刀闖蕩江湖,一人一刀飲酒長歌,快哉悠然瀟灑一生。
「歸兮,你不是沒有地方去的。」辰明衍抓住他的手認真道。
「你可以來找我啊!我會給你住很大很大的房子,有很多很多的下人伺候你,你陪了我這麼多年,剩下的日子由我陪你好不好?」
路歸兮打了他一下:「說什麼傻話呢!」
「不過……再過幾年你也該娶妻了吧。」
辰明衍瞇起眼睛:「是啊,我也該娶妻了,歸兮年紀也不小了,是不是也該考慮嫁人了?」
路歸兮一口白水嗆到了嗓子裡:「臭小子想什麼呢!」
辰明衍拳頭捏緊,決定先在他心底埋幾顆防護的種子:「歸兮,我不是不讓你嫁人,但是你畢竟是清和幫的副幫主,身份很微妙的。如果嫁的是普通人,被對家抓住威脅你怎麼辦?如果嫁的也是個江湖人,對方娶你是因為你的身份假意奉承怎麼辦?」
他看著路歸兮眉頭越皺越緊,默默誇了自己一句,繼續加油添火:「他要是通過你去害清和幫怎麼辦?」
路歸兮雖然不喜歡這裡,但畢竟是從小長大的地方,多少還是有著感情的。
「人心最難測了,但是我肯定是會一心一意向著你的,歸兮也會全心向著我吧?」
「所以你要是有了什麼喜歡的人一定要先跟我說啊,我幫不了什麼但是可以幫你先看看,我看人很準的!畢竟你是我……哥哥啊。」哥哥這兩個字像是從牙縫裡摳出來的,發音發的極其困難。
路歸兮仔細琢磨了一會兒,最後嚴肅道:「你說的對。」
辰明衍心裡一喜!
「我決定了」。辰明衍坐直了身子認真看他。
「我還是不成親了,反正本來我就沒有成親的打算。」
辰明衍:「!!!」
「再說了我都這個年紀了,誰會娶啊。」
辰明衍:我!!!你看看我!!!我啊!!!
他心裡翻天倒海有如千軍萬馬狂奔而過,面上還要強做出一副淡然模樣:「婚嫁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朝廷律法裡都有寫的!怎麼能說不嫁就不嫁了呢。」
路歸兮不想談自己的事情,他拍了拍辰明衍的頭:「衍兒長大了,我也就放心了。」
「等你有了心儀的人,別忘了帶來讓我看看。」
辰明衍這才知道,路歸兮對他是真的沒有一點那方面的感情的。
(十二)
他瞞了路歸兮許久,終於還是瞞不住了。
皇權二字徹底成了個笑話,帝王應該執掌的權力被朝中這些外戚大臣滲透分割的一乾二淨,若不是玉璽的下落仍未查到幾位皇子怕是要直接逼著皇帝禪位了。
太子的動作越來越大,接連有幾個皇子都被「意外」身亡,六皇子和他鬥了這麼多年自然不甘心讓他獨攬大權,兩方卯力角逐著,辰明衍這個被遺忘了多年的八皇子也逃不掉,還是被人從記憶裡翻了出來。
辰明衍連著收了好幾封外祖處傳來的加急信件,他的下落不難查,與其讓有心人查出來他的消息給他一擊,不如由他藉著目前仍在暗處的時機先斷對方一臂。
可是路歸兮處……
辰明衍頭一次感到了後悔。
他的歸兮是一個很溫柔明事理的人,他只要將自己的難處辛苦都逐一剝露開展現在對方的面前,歸兮定然是不會責怪他的,甚至還會對他多了幾分心疼。
可是……抓住了對方的弱點去博取他的溫柔……辰明衍唾棄這樣的自己。
他最終還是告訴路歸兮了,一字一句毫不隱瞞。
小奶狗的耳朵都耷拉在了頭側,平時甩的歡實的尾巴也看不到了,整個人都籠繞在懊悔難過中把路歸兮心疼的夠嗆,忍不住把人攬在了懷裡拍拍他的背:「這不是你的錯,這是關係到你全族性命的大事,瞞著人才是正確的,我不會怪你的。」
辰明衍過完十四歲的生辰後不久路歸兮似乎是聽到了什麼關於他們的不好的話,舉動間刻意與他拉開了距離,這還是自那以後他們難得的親密接觸。辰明衍猶豫了好久,才抬起手回抱住他。
正如他預料的,路歸兮非但沒有怪他,反而在對他的態度中更多了幾分疼愛遷就。這麼多年來在他的設計下路歸兮幾乎被清和幫孤立的差不多了,他也不在意樂得清閒,索性帶著幾個忠實於他的人開始轉而為辰明衍做事。
路歸兮的心思細膩功夫高強,又在江湖上磨練了這麼久,各種套路明暗的規則都熟稔在心,無論什麼事都辦的漂漂亮亮的。做為一把劍,他實在是再完美不過了。
不,他比劍還要完美。
劍有雙刃,別人用劍禦敵的時候還要擔心另一面刃會不會傷到自己,這個問題卻永遠不會出現在路歸兮的身上。他在面對辰明衍的時候稜角都會被自動收了起來,他是辰明衍唯一一個肯全心全意毫無防備去信任的人。
無論是多難多棘手的事情,只要交給他,辰明衍就再也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了。
路歸兮在江湖上奔走,辰明衍則在背後聯絡外祖父家,偷著調取了外家兵符順便給他出主意對抗太子和六皇子。佈局了整整兩年,最後直接分化了外租私軍化零為整入了京城圍了皇宮。
太子這個人,想要名聲又想要權力,總想著魚與熊掌兼得之。他一方面怕人說他奪得皇位的法子不正當,另一方面又無法忍受年邁的老皇帝自行殯天,可他辰明衍什麼都不怕。
名聲能當飯吃嗎?
他只怕路歸兮離開他。
但是他等不下去了,他只能賭一把,天意如此,他贏了。
(十三)
待到一切都塵埃落定,路歸兮才孤身一人回到了清和幫。
在他入京的那段時間裡清和幫遭了仇殺,一把大火焚盡了一切,人都死的乾淨了,一個都沒逃出去。
這幾年清和幫的聲勢不斷壯大卻絲毫不懂得收斂,陸陸續續得罪了不少人。陸仁在年前舊傷發作不治死去了,虎視眈眈良久的一群人蜂擁而至直衝而上,幫裡眾人卻還在分□□力財產猶然不覺。
路歸兮當時潛藏在六皇子府中潛心追查玉璽的下落,為防暴露直接斷了所有人的消息,等他知道這事的時候什麼都晚了。
他在清和幫的廢墟上站了一天,這才終於發覺,自己是真的無處可歸了。
(十四)
辰明衍曾經對他說過,以後如果沒有地方去了就來找他。
可現今的辰明衍已經是皇帝了。
路歸兮跟著他調查先帝的事情,查到了不少鮮花下的髒污齷齪,辰明衍獨自一人接下來這麼大個爛攤子也不知道要多困難,幾乎是步步為艱。
他怎麼能給他添麻煩。
路歸兮按捺住那顆心,如同當年想像的那般開始提著他的刀到處遊走,見到不平事就拔刀相助,見到貪贓枉法魚肉百姓的官員就多呆幾個月等查出一堆賬本證據後一封密信統一送到京城。
貪官污吏往往是抱團的,朝中無人頂著他們怎麼敢這麼放肆。這些東西向來是牽一髮而動全身,辰明衍早就看朝中那些官員不順眼了,這些東西他早晚會用到的。
(十五)
辰明衍即位後路歸兮去過一次皇宮,當時辰明衍連著發了好幾條密信讓他來一趟,他還以為是出了什麼事情。
做了皇帝就不能任性了,要整天板著臉聽一堆老迂腐磨磨唧唧互相噴口水,出趟皇宮都有人百般死諫,何況當年雖然太子「畏罪自盡」,但六皇子被貶為庶民後卻逃出了軟禁他的王府至今下落不明。
路歸兮總覺得這人就藏在哪個角落裡等著魚死網破一回。
他匆匆忙忙進了城,這才看到辰明衍寶貝一樣給他看的燕隼。
辰明衍第一眼看到這只燕隼就覺得像路歸兮,漂亮又高傲。
他陪著那隻燕隼不眠不休熬了十幾夜,費勁心思才馴服了這只暴烈的小傢伙送予路歸兮,為的是想要告訴他:「這麼烈性的燕隼我都能馴服,又何況是一個你呢?」
可路歸兮壓根就沒往那方面去想,他白費了一番心思全部化作了流水。
有很多次他幾乎就控制不住自己要把路歸兮按在龍床上睡了,想把他綁在床上用各種手段狠狠欺負到他答應成為自己的皇后為止。可朝廷上的波動那麼多,辰明衍又鼓不起勇氣戳破這一層薄膜了。
(十六)
路歸兮沒在宮裡呆太久,皇宮這個地方雖說是金碧輝煌的,但總壓抑的他喘不上氣來。
辰明衍無妻無子,又剛好是這麼個年紀,不少人盯著他身側那個位子呢。路歸兮到底是個可以嫁人的,出入了皇宮幾次就遇上了不少麻煩。
高門貴女大家閨秀,哪個背後的家族都盤根錯節有著滔天權勢,納了哪個辰明衍的皇位都會穩固不少。
他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理由就提出了辭行。辰明衍當時在批閱奏摺,筆下一頓折上便劃出了長長一道硃砂印痕,他若無其事繼續批改了幾行,點頭便應下了。
路歸兮這便離開了。
辰明衍一點點收攏權力處置大臣,頒佈的改革詔令也越來越多,其中多多少少涉及到了朝中那些世家的利益,路歸兮聽著新下的政令十分擔心。
他倒不是不支持對方,只是辰明衍才登基幾年啊,位子還沒坐穩呢就開始改革了,萬一激起這些人的反彈怎麼辦?!
辰明衍跟他說過,改革這種事情要溫水煮青蛙一步一步來,他一向是個沒有九成把握不會出手的人,如今的做法是不是太貿然激進了一些?路歸兮越想越擔心,轉身就忘了自己原本計劃要去的地方打道回了京城。
雲澤還是那麼繁華,與他離去時相比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
他不想讓辰明衍知道,誰也沒通知自己偷偷回的宮。
先帝在位時便已偷偷潛入過數次了,宮中的道路早就熟記在心裡,宮內守衛的巡邏時間路線又都是他定下的,路歸兮仗著自己功夫高強就翻了進去。
他先是到了辰明衍的寢宮,裡面只有點點微弱的燭火搖曳。
他的衍兒是個好皇帝,國庫被糟害空虛的不成樣子,他便以身作則開源節流削減用度。路歸兮只是掃了一眼就轉身離開了,辰明衍若是在寢宮中歇息,這裡定然不會只有這幾個人這幾隻蠟燭的。
路歸兮只是想確認辰明衍的安危,特意選的後半夜來的宮中,他只是想偷偷看對方一眼,沒成想這個時間對方竟然不在寢宮……
路歸兮挨間屋子屋子翻了過去,終於在御書房中發現了對方的身影。
他似乎剛剛忙完,跟在一個小太監的身後出了御書房的門。引路的小太監手中燈籠散發著微弱的光,夜色已經極暗了,那麼點光芒勉強才能照亮面前的路和眼前的人。
辰明衍長大了很多,在他的面前時總是乖巧聽話的就像個鄰家的孩子,這個時候褪去了平時的嬉皮笑臉,板起了臉沉著面容……他著了一身玄色繡龍紋常服,遠遠看上去一副沉穩模樣不怒自威。
那是路歸兮從未見過的模樣。
辰明衍今年才十八,做皇帝還是太早了。
可十八歲這個年齡放到民間也是足以自立一府成為一家之主的年紀了。
辰明衍無論長的再大個頭再高顯露出再多的才智,在路歸兮的眼裡都是個孩子。這孩子的苦處難處他都知道,他心裡總覺得自己要多護著他一點多幫他一點,可如今親眼看到辰明衍的這副模樣,路歸兮才終於反應過來,這個孩子早就長大了。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這孩子已經成長為一國之君了。
他聰明強大,一個念頭就決定了無數人的生死。
路歸兮見過先帝,那人雖說是被酒色玩樂掏空了身子滿身肥肉足下漂浮兩眼無神,但到底還是能隱約看出皇家人的俊逸相貌。辰明衍恨這個父皇恨的牙癢癢,恨不得弒君殺父,可他們二人之間的血脈聯繫是斬不斷的。
辰明衍的身上總是有著他父皇的影子。
他眉目俊逸行事張揚,帝王應有的霸氣雖然還看不出多少,但已經能隱約窺見一絲了。
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發號施令成竹在胸,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成為一個真正的當之無愧的帝王了。
他的孩子長大了。
路歸兮靠在假山後面,僅看了一眼就收回頭去,心裡空落落的。他不知道自己的這股失落感從何而來,只是深吸了口氣低嘆了一聲,轉身便離開了。
辰明衍跟在小太監的身後,似是不經意間往假山的方向側了側頭。
(十七)
路歸兮出了皇宮漫無目的滿京城晃悠,他心裡亂作一團,不知應該去哪兒不知該如何是好。辰明衍說自己可以找他,可那都是小孩子的玩笑話做不得數的,他現在已經有了自己的生活,就像是兩條相交的直線,錯過了那個交點後便各自行向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了。
都說帝王心最難測,路歸兮知道他那麼多不能展現在世人面前的秘密,換成別人早該擔心飛鳥盡良弓藏了,但路歸兮卻什麼都不怕。
辰明衍善於揣測人心,路歸兮正如他猜測的那樣,這個世界上沒有他在意的存在。
他的前半生交給了陸仁,後半生交給了辰明衍。
劍為主人取得了無數場戰鬥的勝利,哪怕自己被砍的傷痕纍纍,主人要折斷它的時候它卻也不會有任何怨言的。
哪怕辰明衍下一刻遞給他一杯毒酒讓他喝下去……他也不會反抗的。
路歸兮繞著大半個雲澤走了一圈,他途徑的地方都是辰明衍還未登位時與他一同來過的,直到他拐進一條小巷子,這才突然頓住腳步。
從他出了宮門起,身後的人就一直跟著了。
跟了這麼多條街,也不嫌累。
路歸兮繼續往巷子裡走,不知為何初見的情形一下子就浮現在他的眼前。他突然間就明白了,無論辰明衍變成什麼樣子,他都是小時候的那個孤身站在大堂裡受人打量,會顫抖著手猶豫要不要抓他衣角柔聲叫他哥哥的孩子。
他連命都能交給辰明衍,現在又有什麼好怕的呢。
路歸兮卸了全身的防備,任由身後的人一棍擊昏自己。
(十八)
冰涼的茶水潑在臉上,路歸兮逐漸恢復意識。
他睜開眼睛,熟悉的面龐映入眼底。
辰……辰明什麼來著?
總之是辰明衍的六哥就對了。
「見到是我,你似乎一點都不驚訝。」那人起身重倒了一杯茶,在杯中搖來晃去就是不喝。
「除了你還能有誰?」路歸兮漠然道。
「也對。」那人嗤笑一聲:「太子被你們殺了,就剩下我了。」
「太子是自盡的。」路歸兮嚴肅道。
「哈?」六皇子似乎是聽到了什麼極好笑的笑話,捧腹笑的整個人都在發抖。
「我跟太子鬥了這麼多年,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他了。」
「他這個人啊,把命看的比什麼都重要,只要給他一個活命的機會,讓他做狗舔鞋他都願意,怎麼可能會自殺?」
「我那皇弟無非就是不想要這個弒兄的惡名罷了,他到底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啊,你怎麼什麼都信他啊?」
路歸兮側過頭不答話了。
「你總是這樣,冷冷淡淡的。除了我那皇弟其餘什麼事都提不起興致」。他嘆了口氣。
「喂。」六皇子蹲在他的面前:「你現在可是落到我的手裡了,就不能認真一些嗎?」
路歸兮仍舊是面無表情看他。
「我說怎麼說什麼都查不到你的下落,沒想到你的膽子這麼大,居然敢直接躲在皇城裡。」
「當然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這可是你教給我的。當初你不也是躲在我的府邸裡了嗎?」。他掰開路歸兮的嘴就把那盞茶灌了進去:「別怕,這是散功的藥,沒有毒的。」
「我那皇弟不知何時才能得到你失蹤的消息,在那之前還有很多時間。」
六皇子屏退了下人:「我們來玩玩吧。」
(十九)
六皇子也死了,很熟悉的死法。
被布匹捻成長條勒住脖子,活活勒死的。
可能是眼看著囊中的皇位被一個他從小就看不起的弟弟奪走,可能是驟然間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子被貶為罪民落差太大,六皇子整個人都有些不正常了。
他一心想著怎麼拿路歸兮引出辰明衍,想著辰明衍如何向他跪地求饒,想的眼睛都紅了人都魔障了,連路歸兮怎麼會這麼容易就被他捉來這個問題都沒考慮到。
路歸兮替辰明衍解決了這個心腹大患,轉身就想逃出去,奈何六皇子茶中的藥藥效強勁,他沒走幾步就被守在外面的人發現,堪堪過了幾招就被人砍出一身的傷。
六皇子這人手無縛雞之力,一點功夫都不會,外面這些守衛卻是各個武藝高強。路歸兮被幾人圍攻,眼看著對方的刀衝著自己劈了下來,他居然還有心思想——
這院子似乎是江浙一帶的富商家的,衍兒少了他的支持國庫不知還能撐多久。
(二十)
眼前大門被人一腳踢開,衝他落下的大刀被人一劍射偏了角度。路歸兮轉過頭,面前帶兵的是他從清和幫帶出來的一個心腹,辰明衍讓他負責守衛皇城安全。
他知道了辰明衍就必定也知道了,此時路歸兮不想見他,索性趁亂逃離了現場。
辰明衍似乎從他的態度中察覺到了什麼,京城守衛都默認讓開了條通道讓他逃出去,隨即城內便被戒嚴。
哪怕是被貶為了罪人六皇子到底也有著皇家的血脈,朝中不少人都力主要抓到他這個兇手。
路歸兮一路向北潛逃,直到逃到那個不知名的小鎮,遇到了他還是清和幫副幫主時和辰明衍一起闖蕩江湖時認識的薛家公子。他清楚薛鈺的性格,本以為這場「旅途」就要到此為止了,沒想到竟被用神秘的手段轉移出鎮逃到了小村中的那個陸家。
村子不大卻安逸祥和,用來養老正好。路歸兮性子本就隨遇而安,呆在這麼個青山綠水的地方整個人心情都會不自覺便好,很多時候他坐在自己的屋子裡,取了塊木頭雕辰明衍的小人,一雕就是一整天。
陸家的兩個主人都是好相處的。他也看出來了,陸辭瑜這人聰明是聰明,但他懶的要命,只要別人不主動惹他他的日常就是抱著林遲睡覺。
索性就留在這裡好了。
很多次他的心裡都生出了這樣的心思。
辰明衍給他送來了不少銀子,他幾次和林遲聊天時想要開口買處院子,幾次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
他總覺得自己不屬於這裡。
直到很久以後,他真的被那個臭小子綁在床上用各種變態可怕的手段折磨逼迫到答應他成為他的皇后、直到他換上大紅的喜服與他同入宗廟拜見辰朝先祖時,路歸兮才明白。
山路迢遠又如何,有辰明衍的地方,就是他的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