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告白(1)
他的嘴唇忽然蒼白了下去,和他的臉色一起。
言朔沉默地看著他,沈之繁隱隱覺得自己的心臟被無形的網束縛住了,裹得死緊,連心臟的搏動都覺得吃力。
他嘴唇無聲地囁嚅了兩下,最後卻又無力地合上,腦子裏亂得一時千般思緒。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言朔微微皺緊的眉頭上,心裏忽然鬆了下來,頗有一種什麼都不在乎的恍惚感。
所以他最後竟然只是衝他笑了笑。
“是嗎,我也覺得……如果有一天您站在我的面前,我也能認出來。”
言朔被他的笑容愣了愣,似乎有些意外,心悸像過電似的,他眼珠子微微轉了轉,帶著睫毛也顫了顫。
可是他的笑讓他心中有一種隱隱的不安。
“你……”
“我……”
兩個人的聲音都戛然而止,一時有一些尷尬。
最後還是言朔歎了口氣,緩緩地站了起來,方才曖昧的氣氛蕩然一空,他沉默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等他的解釋。
可是沈之繁並不知道從何說起。
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要怎麼說呢,他有些無可奈何地抹了把臉,在床沿上有些尷尬地坐了一會兒,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如果不說那些的話,還能說什麼呢?
總不能說這床挺軟挺大坐著挺舒服的呀。
沈之繁訕訕地想,垂著頭,有些困惑,也有些忐忑,可是不抬頭就能看到的最長修長的雙腿,又讓他有一種蠢蠢欲動。
“我記得,”言朔從口袋裏摸出了一根煙,微型的火點星星閃爍了一下,竟然滅了,他的手指微微一顫,最後有些掃興地將它放了回去,“你之前說你要對付斐迪南亞。”
沈之繁沉默了一下,最後點了點頭。
“你是騙我的嗎?”
“沒有,”沈之繁飛快地抬頭,在接觸到他的目光之後卻又垂了下去,乾笑了一下,“我……我對您沒有惡意。”
“沒有惡意?”言朔的喉嚨忽然幹了一下,他緊緊地看著他,好像想從那個冷淡的,薄如淡玉的臉上看出朵花來。
可是偏偏什麼都看不出來。
坐在床上的青年眉目十分疏遠,也十分陌生。
他穿著侍者的衣物,但即使是一身白色的簡裝,也依然襯得他長身如玉,可見他的底子是真的好。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臉上做了點手段,看上去沒有從前那種近乎淩厲冷淡的俊秀,可是依然籠著一層霜,茫茫地看不清楚。
如果沒有惡意,那麼……情意呢?
他的喉嚨滾動了一下,可是到底是沒有說出來,他不想自作多情,弄得更加難堪,於是只能輕咳一聲,轉過頭去。
“你是不是有點自大了,如果斐迪南亞憑你——”
沈之繁心裏一刺,低聲打斷了言朔的話:“大人,這是我和斐迪南亞的私怨。”
言朔定定地看著他,眉頭緊緊地皺在了一起:“這並不衝突,我們可以合作。”
況且就算不是合作,憑我們的關係——
言朔幾乎又快要脫口而出這句話,卻又在喉嚨間生生堵住。
憑他們的關係,他們又有什麼關係?
一夜同床的關係,還是昔日救命之恩,還是……
他的心口猛然一抽,難受得一時像是空氣生生注入了心口,連眼角都抽了抽。
“不,”沈之繁長長地歎了口氣,他終於認命了,嘴角忽然掛上了一絲淡淡的苦笑,“您不明白的。”
“……什麼不明白?”言朔靜靜地看著他。
他還能有什麼不明白,他還能有怎樣的不包容?
他甚至都沒有問他一句,為什麼走,又為什麼回來,又要做什麼。
“我不能跟你們合作,”沈之繁垂著眼睛,他瞳孔的顏色偏淡,可是照樣深邃得看不出一絲裏面的情緒,“大人,上次是我騙你的,我做不到的。”
言朔盯著他:“什麼意思?”
沈之繁輕笑了一聲:“這個國家,我不願意……我不願意和這個國家有更多的糾葛。”
言朔一愣:“為什麼?”
沈之繁的眼睛兀然冷了下來,他的眼珠十分緩慢地轉上,那視線讓人窒息,旁邊的光落下來,有一種偏藍的冷色反光。
“我的家人,我後來顛沛流離的一切……都是帝國迫害的,我沒辦法,沒辦法勸服自己,為這樣一個國家效忠。”
言朔覺得自己的頭大了起來,他的腦海中飛快地閃現過沈之繁的過往和他所能瞭解的一切。
最後他深深地看著他:“你想告訴我嗎?”
沈之繁知道他在說什麼,他沉默了一會兒,最後點了點頭。
“我的家在N-192,”沈之繁的聲音低沉,他的聲音原本是帶著少年的清亮的,可是這個時候卻低啞得不像話,“那是一個貧瘠落後的地方,那裏的人熱情又淳樸,和帝星球完全沒有辦法相提並論,這裏繁華而冷漠。他們多半沒什麼追求,即使過得苦也願意求一個安穩,最大的希望不過是日子好過一些,金屬風暴能少來兩次。”
沈之繁抬起眼睛,他目光那麼亮,像能照透人心。
“不止N-192,像這樣的星球,這樣的居民,還有千千萬萬,大人,請你告訴我,他們有做錯什麼嗎?如果這樣的生命,僅憑著那些人的私心就可以隨便掠奪的話,這個國家還有得救嗎?”
言朔兀然一震:“你說的是N星系爆炸事件?”
“是,”沈之繁的聲音拔高了兩寸,他喉嚨動了動,手掌在床單上抓緊了,“我從前只覺得這是我們的不幸,可是從來沒有惡意揣測過,這幾千萬性命都是認為毀滅的,理由或許僅僅是為了掩藏他們骯髒的行徑,以這種手法屠戮那些無辜群眾的性命。”
言朔眸間複雜地望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們死前都不知道自己被隨意地拋棄了,”沈之繁忍不住情緒激烈了起來,聲音高昂,“這樣的國家,這樣的領導人,真的有必要存在嗎?”
“抱歉,”沈之繁抬起眼睛,“當我知道這個國家可能會面臨滅亡的時候,我並不覺得難過,反而覺得快樂,甚至是……解脫。”
言朔嘴唇微微動了兩下,沉默地看著面色頹然的青年。
“你知道原因嗎,”他緊緊地咬住下唇,看上去那麼蒼白,那麼堅硬,可是依然是脆弱的,“因為‘西維爾’,因為我們是所謂的能長生不死的藥劑,他們想要活下去,就要剝奪我們的命,我難以想像,這是高等文明國度會發生的事情。”
他抓住床單的五根手指兀然鬆了下去。
他從來沒想過告訴言朔,沈之繁的人生蒼白又跌宕,他已經送走了唯一的牽掛,這個世界令他形影相弔,只等待著最後的結局。
——殺了斐迪南亞,或者被斐迪南亞殺死。
如果可以,他還想到看到這個國度覆滅的那一刻。
然而這又是一種逃避,他知道,他沒有能力去為那萬千的生命討回公道,所以他寧願這樣卑鄙的看著。
任性又無能,可是他又有什麼辦法呢。
沈之繁抹了一把臉,眼睛微微起了霧,卻飛快地幹了下來,如同他現在的樣子,冷淡得像塊立於野草叢中千萬年的石像。
“……西維爾。”言朔低頭重複了一聲,“我當年在我爸爸的筆記上看到過,卻沒想到真的存在。”
沈之繁手指微微一動,抬頭看他。
“西維爾,長生不老的傳說。”
言朔又說了一聲,低頭看他。
沈之繁眼睛裏藏了刀刃,又掩了血骨:“是的,我是西維爾。”
言朔向前兩步彎下腰,沈之繁沒有閃躲,就這麼靜靜坐著抬頭看著他。
兩個人的視線,一高一低地交錯在一起。
連呼吸都沉默了下來,房間的燈光一時亮得出奇,可是連光都諱莫如深。
沈之繁定定地看著他,言朔卻奇異地從他霜刃般的眼睛裏看出了幾絲祈求。
他想了想,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頰。
沈之繁一愣,眼珠轉了兩下,怔怔地看著他。
“這是你的秘密嗎?”
沈之繁一頓,幾乎要落下淚來。
“也許是的,大人。”
言朔沉默了一會兒,腰身彎下。
他低頭在他嘴唇上落下羽毛般的一吻。
沈之繁沒有躲開,彷彿交代了一切的他什麼都不畏懼,也什麼都不在意了。
他只是打了個哆嗦,束縛心臟的網又深切了兩分。
可是這吻是溫柔的。
他腦海中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看過的寓言。
狂風和太陽打了個賭,賭誰能脫下旅人的衣服。
狂風呼嘯捲曲,旅人瑟瑟發抖,卻一件衣服都沒有吹跑,反而開始不停地疊加衣物。
唯有太陽,它溫柔又不動聲色地加大了溫度,讓旅人心甘情願地脫下了衣服。
沈之繁當年看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只覺得狂風這般愚不可及,可視性現在,他接觸到這個如故事裏太陽般不動聲色的吻時,才忽然意識到,旅人要多可憐啊。
旅人並不想脫衣服的。
可是這個吻太厲害了,厲害到沈之繁無從招架。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或許有點愚蠢,”沈之繁抬眼看他,“為什麼要吻我呢?”
“你曾經問過一次。”言朔的手指依然撫摸在沈之繁的臉上,他的目光溫柔又沉溺,像溫暖的塞姆河,“那次我沒有告訴,這次我告訴你。”
“因為其實每次看到你,我都想吻你,所以我就吻了。”
沈之繁垂下眼睛:“大人,我是西維爾。”
“你……”言朔一頓,心裏忽然有了底氣,“你不是我的戀人嗎,你不是答應過嗎。”
沈之繁怔怔地看著他,忽然手足無措起來:“我……可是我……”
“我不在乎這些,”言朔掰過他的下巴,沈之繁刀霜的偽飾終於分崩離析,“我只在乎,你想不想吻我呢。”
“你想不想吻我呢,之繁?”
這聲音像魔咒,又像帶刺的荊棘。
溫柔的弱水,也是寓言裏的陽光。
“我想,”沈之繁輕聲喃喃了一句,複又定定地看著他,“我想吻你,大人。”
話音剛落,言朔的吻就再次覆蓋了上來。
他也不知為何,眼淚刷得落了下來。
對於那位經歷過狂風的旅人來說,後來的一定是最好的陽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