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母星印記-7
縱使失感, 他的生命光依舊這麼強大, 如一盞永不熄滅的明燈。
「不要□□擾了。」楚淵低沉渾厚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嘗試去屏蔽那些多餘的信息,只專注找你想要的。」
一股強大的能量隨著這句話灌注進了識海裡,疼痛驟然消失。楚環深呼吸,放鬆了下來,在精神網裡將疾風、雷電和生靈逐一屏蔽。那些光點和脈絡一點點消失, 剩下的只有山石。
片刻後,她睜開了眼, 長吁了一口氣。
「看清了?」楚淵問。
楚環側過頭, 男子英挺俊雅的面孔近在咫尺。睫毛纖長,鬢角濃密,臉上每一根線條, 每一處轉折,都是她看了數十年,也渴望了十多年的。
呼吸交錯,信息素的芬芳裡飽含著水氣,令人迷醉。
楚環這才發現, 楚淵的手一直搭在自己肩上。剛才感受到的那一股強勁的能量,就是通過這種方式從男人身上傳遞過來。可是,那是什麼能量?
楚淵面無表情地收回了手,說:「如何做一名嚮導, 你還有很多要學習的地方。」
「是。」這一次, 楚環非常虛心。她曾是頂尖的哨兵不假, 但是她如今也確實是個才入門的嚮導。過去掌握的技能放在今天,能為她所用的不多。
「看得出你是個很渴望力量的人。」楚淵說,「人們對嚮導有個錯誤的認識,覺得嚮導相對孱弱無能。所以你潛意識裡有些排斥自己的屬性。」
「而實際上呢?」
楚淵說:「那就要你親自去實踐和摸索了。」
「我知道了。」楚環思索著,點了點頭,「走吧。我找到一條路。」
風越來越強勁,這股大自然強大的力量輕鬆地壓彎了森林裡百年古樹的頭,撼動著整座山林。
天昏地暗,暴雨如期而至,如開閘洩洪一般,從天往下倒灌。
樹木枝葉擋去了大半的風雨,可僥倖逃脫的雨依舊威力兇猛,潑水般澆在人身上,沖刷得幾乎睜不開眼。兩人冒雨狂奔,聽著雷聲在頭頂轟鳴,看著閃電的光一次次穿透密林。
天地間彷彿回到了創始之初的混沌狀態。不約而同地,兩人都笑了起來。
「爽!」楚淵高喝。
「殿下應當很久都沒有吃過這種苦了。」楚環大聲說。
「你以為呢?」楚淵反問,「你覺得我在停戰的二十年裡,都在種花養鳥嗎?」
楚環大笑,一臉雨水,高聲道:「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好——」楚淵喝彩,「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是大雨。」楚環扭頭笑道,又接了一句,「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只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尸還。」楚淵擊掌,「還有什麼?」
楚環朝他慧黠一笑,黑漆漆的眼珠靈動一轉,笑顏在昏暗幽林裡彷彿由內而外散發著光。
楚淵心臟猛地一縮,腳步踉蹌。
楚環沒注意到他的異狀,大步朝前走,朗聲頌道:「丈夫隻手把吳鉤,意氣高於百尺樓;一萬年來誰著史八千里外覓封侯。」
楚淵神色恢復如常,快步跟上,笑著接上:「定將捷足隨途驥,那有閒情逐水鷗! 笑指瀘溝橋畔月——」
「幾人從此到瀛洲!」楚環歡快喝彩,扭頭朝他燦爛一笑。
楚淵望著她的目光深邃似海。隔著雨簾和紛飛的碎葉,兩人在這糟糕得彷彿末世的天氣裡對視了一眼,卻於那短暫的接觸中品味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默契和愉悅。
風雨時大時小,一直轟轟烈烈肆掠了將近三個小時才漸漸停歇。楚環他們走走停停,在雨停前終於鑽出了林子,站在了高高的山脊上。
涼風獵獵,山澗裡雲霧繚繞,蒼山如獸群匍匐在腳下,獸脊綿延起伏,直至雨幕未收的天地盡頭。
遠處還有悶雷陣陣,而前方的積雲卻終於散開。夕陽如萬道金箭射穿雲層,為群山渲染重彩。遠處懸崖上,數條瀑布如白練高懸,亦被霞光染如流金。
楚環放出了迦樓羅。雪白的綬帶鳥如靈巧的百鳳,發出悅耳的鳴叫,振翅翱翔。
「太美了!」楚環深深呼吸,為這壯麗的大自然之美折服,「看到這一幕,覺得先前的一路艱辛都是值得的。」
「十萬大山。」楚淵迎風眺望,英俊的側臉被夕陽勾勒出了一道硬朗分明的金邊,「是一處與世隔絕的地方。」
這裡位於母星上古華夏國的西南地區,也是一道天然的屏障。自東北向西南,一百多公里的山脈裡,遍佈上百座山峰。這裡地形複雜險要,易守難攻,曾設有不少軍事要地。
古地球文明末期,平原上的城市一個接一個陷落。尤其是人群聚居的大城市一旦受到病菌感染,爆發起來簡直猶如人間地獄。於是越來越多的人逃離城市,進入山林。
「不是變異的人類,就是變異的野獸,根本沒有更好的選擇。」楚環嘆息,「那真的是個糟糕的年代。」
「是啊。」楚淵說,「驚恐而絕望,一直蔓延了幾代人。很多孩子從出生到老死,都沒有一日不惴惴不安。」
但是猛獸終究還是槍炮可以對付的。人類把很多軍工研究所都建在了深山之中。在這裡,他們編寫出了Pinocchio系列,創造了初代高智能AI。靠著這台無所不能的超腦的運算,他們開始了星際大移民時代。
「但是它們後來背叛了人類。」楚環說,「其實,有一群學者對此持不同觀點,覺得AI已成為了新的生命體,它們只是在反抗人類的奴役。它們能繁衍,能成長,感情模塊讓他們也能高度模擬人類的情感。生命的定義不應該只侷限於碳基體。」
「也許有道理。」楚淵笑了笑,注視著楚環,「但是,模擬的感情,是真實的感情嗎?」
楚環頓住。
「當一個AI說愛你的時候,它是真的愛你,還只是遵循一道刻板的指令?」楚淵撩起一根擋路的樹枝,非常紳士地請女士先過。
「AI通過感情模塊來感知人類的情緒,並且模擬出相應的良性回應。但是這只是人類賦予它們的一種功能,其目的不是為了建立感情,而只是為了讓它們更好地揣摩人類的思想,更好地為我們服務。況且,就連這也成了一把雙刃劍。」
「因為,雖然感情模塊裡只寫了愛、忠誠、信任……但是Pinocchio讓它們自己學會了恨、怨、懷疑……」楚環低聲說。
楚淵點頭,「賦予AI於感情,就是賦予了它們欲-望。人類把AI們造就得儘量逼真、類人。於是它們也真的覺得,自己應該像人一樣活著,想要人類擁有的一切。於是,人類和AI分裂,大戰數百年。」
「幸而當時有光明嚮導和黑暗哨兵出世,拯救了人類的敗局。」楚環說。
「是啊,我們有哨兵和嚮導。」楚淵淺笑,「人類總在一次次滅亡的邊緣被拯救回來,大概我們真的是神的寵兒。那裡,就是我們的目的地?」
兩人駐足,遙遙的對面山頂上有一處灰色人工建築,植被環繞,非常不起眼。
「就是那裡。」楚環看了看地圖,「別看著近。望山跑死馬。況且我們還要徒步經過下面的山澗。底下猛獸非常多。」
「為什麼不能讓對方來接我們?」
「我的身份就是派來接你的基地人員。」楚環說,「設定裡,當年這個時候有磁場干擾,通訊設備不能用。不過放心,我還有別的辦法。」
她掏出了信號槍,裝彈,朝天空扣動扳機。
信號彈升空爆炸,閃爍著刺目的紅光。
片刻後,對面山頂有光芒閃爍。那是對方在給他們打摩斯密碼。
「聯繫好了。」楚環用手電筒和對面交流了片刻,「基地裡的特勤主力出去執行任務,要明天才會回來。留守的人沒有上級命令不能出動。他們讓我們先尋找個安全的地方過夜。明天我們先動身。他們會儘量早點來接我們。」
他們沿著一大片茂密的桉樹林往下走,半個多小時後,來到了一座荒廢了的建築物前。
從建築風格來看,這座建築應該是對面山頂基地的前身。坍塌的樓房和牆壁上的裂縫昭示它曾經遇到過一場強烈地震的摧殘。這大概也是它被棄用的原因。
舊基地被遺棄了有好幾年的樣子,蔓藤吞沒了大半沒倒塌的房屋,房頂,庭院裡雜草叢生,散落著白森森的獸骨和糞便。顯然這裡成了野生動物的一處家園。
一輛兩廂小貨車被斷牆壓扁了半邊身子,通身已鏽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張開的車前蓋像是一張怪笑著的嘴。車身上有一塊殘缺了一角的標誌,畫裡的好像是一條蛇。
「這是什麼?」楚環問。
楚淵卻沒有回答。
楚環用精神網將建築物內部掃瞄了一遍後,朝楚淵點了點頭。兩人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系統嚴謹而細緻地複製了一切,裡面還保留著當年倉皇撤離時的模樣。
翻倒的桌椅已腐朽,輕輕一碰就成碎片;天花板大面積脫落,露出著深灰色水泥,如孩童隨手拼湊的世界地圖。牆壁佈滿裂縫,喜陰的植物見縫插針地在裡面紮了根。苔蘚、陌生的菌類佔據了房間裡每一處陰暗潮濕的角落。
兩人一連搜索了好幾件屋子,都一無所獲。房間裡原本放著的儀器幾乎被搬空,只留下損壞嚴重的幾台,和一大堆雜亂的纜線。
楚淵拿腳踢了踢地上一個像培養槽一樣的東西,笑道:「你猜猜這裡曾經培養過什麼玩意兒?」
楚環背脊一陣發涼,「不論是什麼,我都覺得看起來像是不應該被培養出來的。」
電筒的光從牆上一晃而過,一個圖案閃現。楚環再度照過去,看清那是一個半人大的標誌,和在外面車身上看到的一模一樣,只是這個是完整的。
那不是蛇!一圈蕨類植物環繞簇擁著一個抽象畫女人。她有著長發豐-胸,以及蛇一般的下半身,手中還執著一條鞭子。雖然造型詭異,但是畫像又有一種精心設計過的美感。
「看出來了嗎?」楚淵問?
楚環點頭,「女媧。」
女媧,古華夏神話傳說中,創造了人類的母神。
「這是實景還原?」楚環問。
「是的。」楚淵站在了女媧圖標前。圖中女神身段妙曼靈動,就算是蛇形的下半身也十分勻稱,盤成了優美的弧度。可見設計這個圖標的人,對女神充滿敬愛之心。
「這個標誌已經失傳了上千年了。」楚淵說,「我曾在一份有關AI戰爭的記錄裡看到過它。一架被擊落的AI戰艦上,就有這個標誌。」
「它表示什麼?」楚環問。
「母親。」楚淵說,「機械生命們,稱呼它為『母親』。這點上,它們和我們的文化是共通的。」
他朝楚環看去,目光幽深,「它,或者是她,是一切高智AI的初代,幫助人類進行星際大移民的女神。是人類能從滅亡的邊緣存活下來的大功臣。」
「那後來的『白帝』是……」
「她的子孫。」楚淵說,「或者說,是她的升級版本。初代已經在一次次升級中被徹底覆蓋,消失了。到了『白帝』叛變的時候,連人類都不記得初代AI是誰了。機械生命也只是把她當成一個圖騰噴繪在身軀上。」
楚環不禁撇嘴,「瞧,看來人類並不是唯一一種會把古神拋棄的物種。」
「你也覺得機械生命是新物種了?」楚淵頗有興味地問。
「那你覺得感情模塊製造出來的感情,是真的嗎?」楚環反問,「就我所知,人類會產生感情,也是大腦某個區域運作,分泌化學物質的結果。這聽起來和機械生命的感情模塊除了原件材料不同外,並沒有什麼區別。」
楚淵蹙眉,竟然沉默了。
烏金西沉,夜色女神俯身擁抱大地,山林逐漸昏暗。因暴雨而被壓下去的躁動又重新自林間宣洩了出來,晝伏夜出的生物如勤勞的上班族,正整裝準備出門工作,養活一家老小。
楚環趁著楚淵沉思人生哲學的空檔,四處走動了一圈,將整個廢基地用精神力掃瞄了兩遍,確定這裡還算安全,便決定今晚就在這裡休息。
她找到了一間門窗完好,出入都很方便的房間,把楚太子殿下請過來繼續發呆。
楚淵找了張金屬凳子坐著,看著黑髮少女裡裡外外地忙著收拾。她在外面各個要處布下防獸的陷阱,又去打水,打獵,準備晚飯。
很難想像一個才十八歲的女孩子,會有條不紊地做這些事。楚思也快滿十八歲了,卻是又懶又蠢,連杯咖啡都要機械侍沖好端到手邊。
而在這個叫楚環的女孩兒的資料裡,也並沒有記載她曾經參加過童子軍,或者接受過任何義務教育之外的培訓。
可見他拿到手的資料,已經是華國方面修改粉飾過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