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娘子宴請他,應該是月下幽靜,薰香燃燭,一壺清酒,美人作陪,耳鬢廝磨才對。
美滋滋的期待起來。
天不遂人願,等待期間便有當地官員和富紳也邀請他赴宴,日子也選在同一天。
沈琤一口回絕,免了。
消息放出去不久,郡主那邊就派人來送信兒說:事關城池穩定,正事不宜推遲,我的宴請後延吧。
她都這麼說了,不去辦正事顯得他為人荒唐。但後延這事就算了,一改口,不知道延到哪年哪月了。
沈琤表示不用了,我吃完酒就去找你,就當天。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當沈琤叫魯子安在外面守著,一腳邁進約定的水榭,見到一桌子的山珍海味,數個腦滿腸肥,滿臉堆笑的中年男子,別說笑容了,簡直想殺人。
「將軍肯屈尊降貴,接見我等,實在是我等三生的榮幸。」為首的絡腮鬍子先站起來,恭敬的抱拳:「小人柘州刺史陳興之弟陳實,將軍斬殺逆賊高開元,替我兄長報了仇,大恩大德永世不忘。」說到這裡,撩開衣擺,雙膝跪在沈琤面前叩拜:「請受小人一拜。」
隨陳實來的城內勳貴富紳,也跟著嘩啦啦的跪了一片。
沈琤歷來驕縱,率先走到上位坐好,漫不經心的道:「我為國殺敵,並非為了你的兄長,不必拜我。」
「要拜要拜的,要不是將軍神兵天降,這柘州城不知還要在高開元這逆賊手中多久,百姓民不聊生,生靈塗炭,如今城內秩序井然,外逃的百姓歸家,全賴將軍的恩賜!昨日將軍釋放婦孺,斬殺違反軍紀的施華茂,軍紀嚴明,乃是柘州百姓之幸——上蒼眷顧柘州,派將軍來此——」
沈琤聽的馬屁多了,這點功夫不足以讓他動容。臉上保持微笑,心裡卻罵道,你們這幫貪生怕死的劣紳,想必知道高開元來了,連夜出逃到了,不想前方的道路被叛軍堵塞,無法前行,沒辦法又退回柘州城。刺史陳興被高開元所殺,是因為職責所在,就算逃了一時,等大亂過去也要被清算,沒法子徹底跑路罷了。
「將軍乃是小人們的再生父母——」
沈琤勾起嘴唇,似笑非笑。高開元是徹底的反賊,進城就是先搶富戶,節度使好歹是名義上的國家將領,雖然也偶爾縱兵搶奪,但藩鎮有自己的軍費財政運轉,不是逼急了,倒也不會動地方的富商權貴。所以,這幫人恭維自己還說得過去。
「你們也知道,柘州城剛從逆賊手中奪回,府庫空虛……」沈琤掃了眼桌上的美味佳餚:「為什麼還要鋪張浪費,這筆銀錢省下來,接濟百姓不好嗎?」
「不不不不——您誤會了,這些菜餚,是小人在鄉下的親戚送來的,都是自家的物件,本不花錢,廚子也是自家的。」陳實笑的臉都僵了:「小人們其實是不敢驚動將軍的,是小人家有個婦人被挑去伺候郡主,聽聞大人今夜有空,慌忙間置辦了一些簡單的菜餚,希望將軍不要嫌棄,小人們聊表心意,並非勞民傷財。」
果然是走了郡主的門路,要不然哪知道他今夜有空。
「愛惜民力」的表演完了,沈琤道:「既然如此,各位都起來吧。」
陳實大喜過望,剛一站起來,就上前給沈琤斟酒,放下酒壺後,一拍腦袋:「瞧我這人,我這種糙漢子作陪有什麼趣,來人,彈個小曲給大人助興。」不管做什麼,終極目的都是為了哄沈琤高興。
美人到用時,方恨少,各家在府中抓緊搜刮了幾番,精挑出十來個姿容身段都過得去的女子。
料想沈琤外出征戰沒帶女人,憋了這麼久,說不定看母馬都格外迷人,應該不會太挑剔。
陳實話音一落,進來數個妙齡女子,為首的是陳實的庶女,昨夜他苦口婆心的勸了一夜,才說動女兒。
陳氏之女要以身奉賊,流了一夜的眼淚。
但此時見上座的是一個劍眉星目,英姿不凡的少將軍,心裡不僅沒那麼反感了,兩頰甚至微微發熱。
陳實朝女兒飛去一個眼神。
陳氏女抱著琵琶輕聲道:「獻醜了。」
呦呵,給老子設套是不是?你叫老子的正經娘子怎麼看?!
沈琤裝作欣賞的聽了會,問那陳實:「可都是處子?」
「是是是,都是。」
「哼,那能有什麼意思?!」
陳實一愣,難道節度使的愛好與魏太祖一致,但不好直接問,捧著酒杯朝其他人使眼色,叫其他人出來圓場。
其他人見陳實都應付不來,全部瑟縮。
就在陳實為難的時候,突然感覺肩膀一沉,見沈琤一隻手掌搭在他肩頭,唬的他一抖,酒水撒了大半。
「我是個粗人,不像你們讀書人文縐縐的,一句話能說明白的話,拐彎抹角說的非常隱晦叫人去猜。我跟你們直說,你們肯拜我沈琤,我沈琤自然也不會薄待幾位。只要我在柘州一日,就保你們的府邸不受騷擾,財富毫釐不失!」百般討好,不就為了這點事嗎。
「謝……謝將軍!」陳實等人一聽,喜不自勝,起身再拜。
「如今郡主在柘城,我們這些做臣子的一刻都不可怠慢,凡事要以皇室為尊,有什麼想孝敬的能孝敬的,都要留給郡主殿下。」
這很不正常。陳實應著:「是是,都照將軍的吩咐。」但心裡納罕,沈琤居然能說出皇室為尊這種話?以前只以為沈琤和其他幾個藩鎮節度使一樣,驕橫跋扈,目中無人,胸無點墨。加之他年紀輕輕,想必更加恣意妄為,不成想此人頗有些城府。真尊皇室也好,假尊皇室也罷,至少面子做足了。
「都聽大人的吩咐。」陳實一揮手:「再端些好酒來!」
這時施施然走進來幾個侍女,姿色遠不及在廳中彈琵琶的女子,叫人連多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
突然,本該守在門口的魯子安闖了進來,大喊:「大人,此人有可疑!」
此言一出,便有一侍女袖中寒光一閃,直奔沈琤而來。沈琤上一世就因為有人行刺,導致失去了暮嬋,此刻一見有人行刺,登時竄起一股火氣,眾人本能的都是躲避,只有他反倒一腳踹翻桌子,迎面那行刺的侍女而去。
侍女見他沒躲,先是一愣,繼而喊道:「沈賊受死罷。」
「是男人——哎呀——是男人假扮的——」陳實大喊,趕緊把女兒拉到自己身旁,躲在角落瑟瑟發抖。
沈琤今日赴宴沒戴佩刀,但即使赤手空拳,對付一個刺客仍綽綽有餘。
面對攻擊,側身一躲,順勢抓住對方手臂,反骨節方向一折,就聽咔嚓一聲,刺客一條胳膊已經廢了。
沈琤餘怒未消,橫起一腳,又將人踢飛數丈。
魯子安和其他護衛衝到跟前,將人死死按住。
魯子安道:「大人,都是屬下的錯,等這個侍女走過去了,才後知後覺此人有古怪。」沈琤順手拔出護衛的佩刀,二話不說先將刺客的左邊耳朵削了下來:「什麼人派你來的?講了,給你個痛快,否則就一刀一刀剁了你!」
刺客滿臉是血,不知是血迷糊了眼睛,還是視死如歸,他閉著眼睛,冷笑:「我有負郡主之托。」
郡主竟然雇兇殺人!陳實瞅向其他的富賈們:剛才節度使大人還在說要以皇室為尊哪,怎、怎麼就殺人了?郡主死定了死定了。
「胡說八道,我娘子現在還沒殺我的理由!」
死寂。
陳實趕緊將視線從其他人那裡收回來,低頭看地。節度使大人在說什麼,娘、娘子?我一定聽錯了,慢著,難道這就是郡主要殺他的原因?做成夫妻了?不該啊,節度使不是說他喜歡人妻嗎?哎呀,真混亂,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沈琤氣急敗壞,連踢數腳,將那人踢的口吐鮮血,咳嗽不止:「敢騙你老子我?到底是誰讓你來的?」
魯子安從方才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勸道:「大人,小心別將人打死了。」
「打死他?便宜他了,老子要剮了他下酒!」沈琤厲聲吩咐:「去打聽一下,郡主現在在哪裡?」
陳實咽了下唾沫,指著外面道:「……大人容稟……應該和內人在……涼棚談話……」沈琤這邊和他們喝酒,另一邊郡主則與城內的貴婦們相聚。
「那正好!」沈琤大步出門:「捆了他,堵上嘴,隨我來。」
等沈琤等人走了,陳實打旮旯爬出來,左看右看,接著一屁股跌坐在地:「女兒,你沒事吧?」
「你呀你呀,怎麼能告訴郡主在哪裡呢?節度使大人這、這是去質問了,萬一、萬一……」一個富紳埋怨道:「那可怎麼辦啊?」
「不告訴,他也能打聽到啊,回頭來再怪罪咱們知情不報,豈不是比現在還慘?」
「慘?刺客都混進來了,還想活嗎?朝廷派到藩鎮的欽差都死於他們父子之手,前幾天才殺了不守軍法的司馬,咱們的腦袋比他們更貴嗎?」
陳實朝女兒哭道:「你快些回家告訴夫人,收拾包裹連夜逃吧,千萬別回來了——」
陳氏女不敢耽擱,向外跑去,不多時折返:「園子前後都被護兵守住了,出不去。」眾人一聽,只感覺大限將至,哭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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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嬋正和陳夫人等人在涼棚中聊天,突然見一隊護衛先衝了進來,接著撞進來一個人,咋一看是女人,仔細一瞧,確實個滿臉是血的男人。
「啊——」有婦人驚聲尖叫,連帶著本來不想叫的也跟著叫起來,叫聲一片,此起彼伏。
「都押出去!」沈琤吩咐:「魯子安,你守在門口。」
「是!」
頌蕊不想出去,被煙露強拽著出了門。一轉眼,就剩沈琤和暮嬋兩個人了。
暮嬋心驚膽顫的道:「這是怎麼了?這麼快就吃完了?他們招待不周嗎?」
涼棚內擺設簡單,主要是為了納涼,器具不多,沈琤仔細檢查了一番,沒有隱藏的地方,暫時鬆了口氣。
「讓你見一個人。」
「這、這人是誰呀?」
沈琤十分生氣的告狀:「他竟然說,是你派他來行刺我的。」
暮嬋腦袋嗡的響了一聲,耳鳴不止,待反應過來,趕緊辯解道:「我、我沒有,我沒有派人去殺你。」感覺自己解釋的力度不夠,怕沈琤誤會:「我、我根本不認識這個人。」如果沈琤真的認為自己要殺他,一怒之下,把自己殺了怎麼辦?
他爹當年就因為嘉清伯拉偏架多說了幾句話就把人殺了,他被人行刺還不得血洗柘州?
沈琤本意是來告狀的:你看這人多壞,挑撥咱們的關係。
可此時一看娘子的表現,馬上意識到自己沒解釋清楚,忙道:「我知道不是你派的人,你別怕,我就是想讓你看看這個挑撥你我關係的惡人。發生這件事,涉及到了你,我親自來和你說清楚。若是明天,你從別人口中得知此事,我怕你會胡思亂想,以為我會對你不利。」
血淋淋的,暮嬋哪敢看,背過身去:「謝謝你這麼信任我。我真的想不通為什麼他會說是我派來的。」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側眼看他:「你有沒有受傷啊?」
沈琤第一次得到來自妻子的關心,頓時心花怒放,想拍著胸膛表明自己身體康健,不用擔心。但轉念一想,不行,那樣豈不是錯失良機。挺起的胸膛瞬間收了回去,捂著心口,哎呦一聲:「你一說,還真疼起來了,剛才被這刺客照著胸口踢了幾腳,真疼真疼。」
暮嬋一聽,他被行刺和自己隨意安排宴席有莫大的關係,趕緊扶著他,擔心的道:「那你快坐下,你千萬不要有事啊。」
沈琤裝作身上有傷行動不便的樣子,慢慢移到椅子前,坐下的瞬間挑眼看那刺客。
那刺客一臉的不忿,仿佛在說究竟誰踢誰啊?是你踢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