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宋懷塵閉眼又睜開,神色清明。
他聽見陸亭雲在大口喘息, 顫抖著往前傾過身體, 像是忍受不了劇痛, 想蜷縮起來。
宋懷塵握著陸亭雲的手,而陸亭雲緊握著劍。
鴻塚劍嗡鳴, 劍身綻放出極明亮極銳利的光,那是靈力熾盛在燃燒,是萬象劍法運轉到了極致。
宋懷塵支撐著陸亭雲的身體,握著他的手抬起劍, 穩聲道:「繼續。」
就像揭開陸亭雲神識中的封印一樣,此刻的宋懷塵自作主張、衝動、不近人情。
黃藥師在他們背後看著,只覺得此時的宋懷塵和被心魔控制時出奇的相似,然而他身上靈力醇厚平穩, 人又是絕對清醒的。
又是一道雷, 又是一劍擊出。
這一劍隱約佔了上風。
這一劍明亮, 破開空氣, 擊穿閃電, 點亮了塵封的記憶。
上一世、再上一世, 再之前的某幾世,宋懷塵都找人算過命, 無一例外的,那些頗為靈驗的算命先生們都對他說:「我算不出你的陽壽。」
他們會問他:「你是不是續過命?」
宋懷塵當然沒續過命,但他此刻粗粗的算了算日子,他第一次轉世投胎, 確實比預計的早了太多,他之後的每一世,都活在不屬於自己的壽數中。他沒給自己續命,不代表別人沒為他續命。
陌生又熟悉的斬塵訣融入骨血,化為身體的一部分。每一招每一勢,每一次靈力流轉的微妙變化,陣法上最細微的一個符號,宋懷塵都清清楚楚的知道,它們是怎麼確定下來的,又為什麼要這麼做。
宋懷塵握著陸亭雲的手,靈力探出,替他疏導經脈,同時強迫他出劍不停。
宋懷塵記得自己如何將一本《斬塵訣》拆成若干篇,記得自己把它們交給了誰,他絕對沒有把《斬塵訣》封進陸亭雲的神識。
金丹破碎,元嬰全無蹤跡。丹田翻騰,陸亭雲一隻手被宋懷塵握著,另一隻手抓住了宋懷塵橫在他腰間,防止他倒下的胳膊,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
流光緩下了速度,藏在其中的畫面勉強能看清了。陸亭雲模模糊糊的記了起來,他應當是找了宋懷塵很久。往事難追憶,他不記得自己到底是如何一次又一次的尋找他,然後一次又一次的與他擦肩而過。唯一清晰的是最後一個畫面,他在地上畫出繁複的法陣,然後踏入其中,將自己的記憶過往封印。
記憶藏在識海之中,那封印撕扯著神識,疼痛尖銳。比疼痛更難忍受的,是一次次錯過累積起的疲憊絕望。
「如果我記得就永遠找不到你,那就讓我忘了吧。」
就算是忘了尋找的理由,我也絕對不會忘了去找你。因為在最初什麼都不懂的時候,陸亭雲就不可抗拒的想要靠近宋懷塵。
宋懷塵理解錯了陸亭雲抓他胳膊的意思,橫在對方腰間的手用力,口中道:「不怕,我在。」
識海中浪潮奔湧,人造溝渠如同被洪水沖刷的堤岸般開裂,而後無象殿坍塌,亂石墜入水中擊起極起更大的浪花。
丹田劇痛,陸亭雲的靈力完全亂了,他沒法再揮劍,握著宋懷塵胳膊的手無意識的用力,那是被痛的。
天道毫無憐憫心,道道雷光擊下,直往陸亭雲身上打。
黃藥師想幫忙卻是有心無力,天降落雷已經超越了他如今一品不到的修為。
但宋懷塵不怕。他依然摟著陸亭雲,微微放鬆了箍在他腰上的力道,讓他能稍稍蜷起身體,好受一些。然後隨著陸亭雲的動作略略彎了腰,依然把人護在懷中。
紅衣白髮的宋懷塵腳下有青色靈力綻出,如同流水淌過河灘,在鵝卵石之間勾勒出細密複雜,無規律可循,卻稱得上好看的符文來。
靈力流淌著,邊緣處轟一聲拔高,於空中匯於一點,又向外展開,鋪出一道光幕,光幕下靈力如雨落下,勾連天地,又支撐天地。
天雷落在光幕上,光幕顫動,轟隆隆又將雷扔回雲層之中!
黃藥師總算也見到這一招了——
澄水之鏡。
宋懷塵的神識仍停留在陸亭雲的識海之中,他踏著虛空,用神識引導怒浪,推開水中的廢墟,意圖重新構造一片空間。
陸亭雲稚嫩的神識攀著宋懷塵的神識顫顫巍巍的爬上來,就像溺水的人攀著樹木自救。稚嫩的神識在天搖地動的識海中保持著難得的冷靜,宋懷塵神識拂過某處,他憑著自己對識海的熟悉,配合著做些動作。
這不是對神識無知無覺的金丹修士可以做到的。
「你……」懷裡的陸亭雲蜷縮著、顫抖著,宋懷塵不知道他聽不聽得到,「是不是想起什麼了?」
陸亭雲無暇回答宋懷塵的話。
識海崩潰,法陣破碎,埋藏在最深處的記憶被掀了上來。
紅衣白髮的青冥君於天地初開之時誕生,三十三重天的神仙見了他,也得俯身行禮。用「與天地同輝日月同光」形容他絲毫不過分。
上古神祇隕落殆盡,青冥君依然活得好好的,因為自誕生之初,他便被困在荒涼偏僻的瀚海深處。
那一處名為窮淵,飛鳥不達,神仙亦不可至。
所以他說無聊,說想出去看看。
聽他說話的人是個劍修,外人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出現在窮淵,又是怎麼出現在那兒的,只知道他對青冥君死心塌地。
這劍修就是陸亭雲。
青冥君想要出去,他便磨劍千年,而後在闌干海中用劍氣劈出一條道來,送青冥君到了凡世。
青冥君教他分辨善惡,他就將是非黑白貫徹到了極致,鬧出一場場既讓人拍手稱快,又讓人哭笑不得的故事來。
青冥君很是頭疼:「你是木頭腦袋嗎?怎麼就不知道變通變通?」
陸亭雲一板一眼的回答他:「我不是木頭,是石頭。」
外人無從得知陸亭雲從何處而來,就如同他們不知道青冥君是何化形,但在窮淵生活了無數日子的兩人對彼此的來處心知肚明。
陸亭雲是磨劍石生靈,受青冥君點化成人。
而青冥君則是蒙昧時代的一團水中火,在天地開闢時成了神。
水中火,無定型,故逍遙。
他本該飄然物外的看萬世滄海桑田,不該那麼早的迎來天人五衰。
青冥君……宋懷塵根本不該有天人五衰。
所以當宋懷塵對他說自己的天人五衰到了時,陸亭雲才那麼震驚,他震驚的連驚恐都忘了。
是在宋懷塵過世之後,陸亭雲才知道了為什麼,有人將宋懷塵避著他占卜的結果告訴了他。
青冥君本是天地靈物,於占卜一道極精通,普通占卜師決不能算自己的命,但宋懷塵可以,在窮淵的時候,宋懷塵甚至因為無聊給陸亭雲演示過,他的命是一條綿延不絕的浩瀚長河,望不見盡頭,無限的延伸著。
宋懷塵背著陸亭雲卜的那一卦,算的是陸亭雲。
時間是在他們到達凡世,陸亭雲以自己的善惡觀念幹下了幾樁大事之後。
「過剛易折。」
陸亭雲做事不留餘地,容易招惹因果,命長不了。
但青冥君死了,陸亭雲還活著。
因為宋懷塵在占出了結果後,不斷的糾正陸亭雲的行為,比如陸亭雲斬殺惡龍,宋懷塵就搶下惡龍的魂魄,給他留了一線生機。
「看上去好像沒什麼是不是?」告訴了陸亭雲一切的,是宋懷塵離開窮淵後收的小童子。對陸亭雲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小童子早已長成大人了,「陸大人,你的劍有多快你自己知道,為什麼青冥君能在你的劍下搶走那條龍的幾片殘魂?是因為他瞭解你熟悉你,修為比你高嗎?」
「都不是。」
「他每次出手,都是占了卜算好了的。在有關你的事情上,他都要做到萬無一失。青冥君次次橫插一腳,讓因果落不到你頭上,這是逆天改命。」
「逆天改命,天所不容。」
宋懷塵知道自己會死,於是不再為自己占卜。他害怕自己死後,無人再為陸亭雲善後,怕陸亭雲還是逃不過一個死字,於是把龍骨拋入凡間,和陸亭雲打賭,教他世上並非非黑即白,逼他做事留一線。
為龍骨而死的那些人,所有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生靈塗炭的因果,都落在了宋懷塵肩頭,陸亭雲分毫不沾。
小童子告訴陸亭云:「青冥君是用他的命,換了你的命。」
陸亭雲問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從劍修變成了劍仙的陸亭雲臉上依然是石頭一樣的冷硬,聲音也是平穩的。
小童子看了他一會兒,轉身不肯回答:「你問出這種話,讓我替青冥君覺得不值。」
小童子轉身離開,踏雲而去,風灌了滿袖,已然是得道神仙模樣。可陸亭雲還記得當初宋懷塵撿到他的時候,他咬著手指連話都不會說的稚嫩。
原來時間已經過了那麼久。
陸亭雲怎麼可能不知道,他只是想從別人口中得到證實而已。
宋懷塵從惡龍的魂魄碎片中看到了他和釀酒師的故事,對酒產生了莫大的興趣,提了一壺來喝,卻沒想到自己沾滴即醉。
宋懷塵醉醺醺的疑惑著酒有什麼好喝的,陸亭雲半拖半抱的把他扶到床上,然後趁醉酒的人不會記得,長久的凝視著他。
紅衣白髮的神仙容貌驚人,醉酒後更是如火般艷麗。宋懷塵也靜靜的看著他,然後醉醺醺的告訴他:「你知道我做了什麼嗎?」
「我這輩子啊,就想做兩件事,一件,讓你壽與天齊,另一件,讓你永遠忘不了我。」
陸亭雲心想第二件事你已經做到了。
他並沒有意識到,他這個從石頭裡蹦出來的劍仙,和惡龍故事中,傾心於神龍的凡人釀酒師極其相似。
因自認有天淵之別,不敢認,不敢說。以至於不可挽回的錯過。
當時的陸亭雲只是將額頭貼上宋懷塵的手背,虔誠滿足的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