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霧氣瀰漫的小徑上走來一老一少。
老的鬚髮皆白,穿一身道袍,持一柄拂塵,鶴髮童顏,仙風道骨。
年輕的穿一身青布長衫,長髮披肩未束,滿身出塵氣。
小徑盡頭有一塊石碑,石碑後是一片茂密樹林,蟲聲鳥鳴從濃密的碧色中透出,帶著遙遠的迴響,更顯樹林清幽深寂。
兩人在爬滿青苔的石碑前停下。
仙風道骨的老者問:「懷塵,此去歸期不定,你可準備好了?」
被稱作「懷塵」的青年回答:「都已經到這裡了,有沒有準備好還有區別麼?」
「當然有區別。」老道對自己的三徒弟道,「沒準備好咱們就回去唄。」
一句話把滿身仙氣破壞得乾乾淨淨。
「就這麼回去,豈不要被翠雲峰上的老頭子笑話一輩子?」
老道擺擺手:「我們的一輩子太長啦,他笑話不了那麼久。」
宋懷塵笑了笑沒說話,他師父是個實誠人,可惜太實誠了。
兩人面前的石碑上書「仙人指路」四字,其後的樹林便是大名鼎鼎的鶴亭望仙蹤林。
鶴亭望乃海外十洲之一,其上修仙門派雲集,此洲因有修士騎鶴飛昇得名,也因此道法昌盛。
海外十洲與世隔絕,凡人不得入,修士也不得出,若不能舉霞飛昇,多半會被困死在一洲之內。
自然,所謂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凡事總有例外,遇難海客機緣巧合上仙島,凡世飛昇登仙台,鶴望亭隔個幾十年總會迎來幾張新面孔。
有凡世人上,自然有仙者下。
鶴亭望上仙蹤林,連通一洲一陸,洲,是鶴望亭,陸,則是凡世所在中原大陸。
瀚海無際無涯,狂風巨浪終年不息,修士亦不得渡。
唯有千年一度仙門開,海浪稍止,十洲才能互通有無,比試一番,排排坐次。
下一度千年盛會將在鶴亭望舉行,東道主不能丟了顏面,自然要有人才輩出的景象。
人才何處尋?
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仙界的老祖宗降書,不出世的大才在凡間。凡人飛昇至哪一洲全看天命,鶴望亭不能坐著等,要自己先去把人找了來!
那連仙界都被驚動的大才姓甚名誰?
涉及到天道,老祖宗也說不得。
凡間如何去?
從仙蹤林去。
誰去?
誰都不想去。
凡世靈氣匱乏於修行無益,人海裡撈大才,誰知道要耗上多少日子?
離下一個千年盛會還有一千年。一千年啊,不入十品境界,修士也活不了這麼長時間,而能邁入十品的,在十洲億萬修士中屈指可數。
再者,仙蹤林又是好走的麼?能回來的人萬中無一。
甚至老祖宗降下的書信中都沒寫明找到人後如何回到鶴亭望,只說時機到了,自然會知道。
宋懷塵不知道入仙蹤林的名額怎麼會落到小丹峰,自己師父通微頭上,若不是小師妹火急火燎的來敲門,把自己從閉關的冥想中驚醒,那實心眼的小老頭都準備自己進仙蹤林了。
「大師兄在外遊歷聯繫不上,二師姐在晉階關鍵不能打擾,我們……我們只能來找三師兄你了。」小師妹小聲抽泣著,眼淚汪汪的看著他。
宋懷塵什麼話都沒說,只是看她一眼。
膚色冷白的男人長相出色,一雙眼睛尤為出彩,狹長眼尾上挑,模模糊糊透出兩分笑模樣,然而他漆黑眸子中含一點涼光,即使眼角帶笑,也透著不近人情的清冷氣。
他只看了小師妹一眼,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就嚇得收了聲。
沒有一句安慰的話,宋懷塵拔腿就走。一襲青衫的男人落足無聲,衣擺飄飄搖搖,滿身都是冷冷清清的出塵氣。
宋懷塵是失望的,二師姐不能打擾?那打了禁制閉關的他就能打擾了,他就不在晉階關頭了?
閉關被迫中斷,境界不穩心境不穩,宋懷塵在翠雲峰的冷嘲熱諷中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不外乎宗門傾軋,人善被人欺。
事情已經塵埃落定,大師兄不在,二師姐閉關,剩下的師弟師妹不用想,修為太低去了是送死。
他還能怎麼辦?
初時,師父為難,勸阻,阻攔,宋懷塵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最終換來了通微真人的認同和點頭。
宋懷塵於是又失望了一次。
如果自告奮勇的是大師兄二師姐,師父會不會點頭?
如果是大師兄二師姐,根本不會自告奮勇,而是會大鬧一番吧?
「仙人指路」的石碑前,宋懷塵靜靜想了回,然後笑了笑,他也可以鬧,但他不會去鬧,因為太麻煩,歸根結底是因為他沒有那般的勇氣和毅力。
為何沒有勇氣毅力?自然是因為沒有觸及根本利益。
他沒有把小丹峰當做家。
將心比心,小師妹當然更願意打斷他的閉關。
可宋懷塵始終還記得,瀚海之濱,通微真人把瀕死的他救活過來,引他進仙門,看白虹萬丈紫氣東來的景象。
「師父,大師兄說修斬塵訣的人都是沒有心的,所以他一直都很討厭我。」宋懷塵話一出口,就看見了通微真人不認同的表情。
「我覺得他說得沒錯。」宋懷塵抬起一隻手,止住了師父的話頭,「但等他回來,請你告訴他,就算是沒有心的人,也是懂得報恩的。」
做徒弟的向師父作了一禮,長揖到地:「就此別過。」
境界不穩,心緒起伏,識海中翻滾的暗湧在這一揖中歸於平靜。
一揖之後,宋懷塵洒然轉身,彷彿放下了什麼重擔一般,通微真人伸手想挽留,卻說不出話來,沒有心的評價,或許真的是沒錯的。
身著青布長衫的年輕人邁過「仙人指路」的石碑,踏入仙蹤林的地界內,濃霧從四面席捲而來,瞬間吞噬了男人的背影。
宋懷塵若有所感,回頭時只來得及看見濃霧將入口掩去,清幽樹林陡然間變得鬼氣森森,悅耳鳥鳴變作淒厲號喪,白光劃過,雷聲轟隆炸響。
宋懷塵腳底一空,巨大的吸力將他往下拽去。
變故發生的瞬間,男人閃電般捏出手訣,數道青光向四周射去,要在茫茫白霧中尋一處憑依,然而蔥鬱廣渺的仙蹤林彷彿在一瞬間消失了,疾射而出的青光被縹緲霧氣吞噬,沒有觸到任何可以依附的東西。
狂風亂作,霧氣如割,宋懷塵幾乎睜不開眼,一聲雷鳴驟然炸響,白光瞬間衝到了眼前,頭頂一條雷龍張口咬下!
紫雷頻閃,宋懷塵一襲青衫上浮出層層疊疊的符咒,符咒光芒只一閃,便被雷蛇擊碎,一件繪著九十九重防禦陣法的法衣就此被撕成碎布!
罡風如刀,在宋懷塵身上劃出一道道口子,鮮血溢出,將霧氣染做鮮紅!
雷龍俯衝而下,鮮紅霧氣如一蓬煙塵炸開,帶起一股焦糊味,尖銳雷鳴刺痛耳膜,連帶著腦袋都痛起來。
宋懷塵一聲長喝,舉起一隻手,五指張開,青光流轉中,白霧瘋狂湧動,如聚水龍,以宋懷塵一掌為中心,玄奧陣法成型,雷龍迎頭撞上,電光四溢,磅礡靈氣輻散而出,如怒濤之水,將天地間沖刷做一片白地!
萬籟俱靜。
刺啦。
一道小小的閃電劈過晴朗碧空,是連凡人都不會在意的一聲旱雷,連草都燎不焦一棵。
從天上掉下來的宋懷塵啃了一嘴泥,氣都喘不上,渾身劇痛,完全站不起來。
宋懷塵趴在地上,瞇著眼看四周,入目俱是青青碧草,與仙蹤林景色並無太大區別。
空氣中靈力稀薄得可怕,打坐回復傷勢已然是不可能的了。
宋懷塵臉上糊著泥,身上也是破破爛爛,一身破布條似的衣服完全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衣服下露出的皮膚上全是傷,還被雷給劈焦了,簡直不能看。與片刻前的仙氣縹緲完全是兩個極端。
宋懷塵沒在意,或者說他沒精力在意,貼著地面的男人聽見有腳步聲近了。
真要命啊。
宋懷塵心想。
屋漏偏逢連夜雨,隨便來個凡人都能把他給結果了。
宋懷塵艱難的往旁邊翻了個身,往樹腳下躲去。餘光一撇,看見不遠處的樹籐後露出了一個小小山洞。
還沒等宋懷塵思考出自己要不要過去,一個帶著明顯虛喘的男聲從頭頂傳來:「這是……被雷劈了?」
宋懷塵扭過脖子勉力抬頭,角度問題,實在看不出來人的方圓美醜,從低垂的劍尖滴下的血珠倒是能看得分明。
那血帶著濃厚的靈力,宋懷塵離得近了,居然覺得呼吸順暢了不少。
次奧。
宋懷塵在心裡咒罵一聲。
原來他喘不過氣,是因為這裡的靈氣太稀薄麼?
臥槽。
宋懷塵在心裡罵出了第二聲。
這傢伙是個修士。
宋懷塵扶著樹幹坐起身來,終於調正了視野,看清了來人。
一個慘兮兮的修士,宋懷塵滿臉的泥,他滿臉的血。
凡世的修士在海外十洲的修士眼中和凡人差不了多少,從天上掉下來的落魄神仙指了指剛發現的藏身處:「那裡有個山洞。」
聽聲音十分年輕的修士往那裡看了眼,草木掩映的洞口後一片漆黑,看上去很深:「一般來說,逃難的時候我是不會選擇往山洞裡躲的。」
他看上去傷得不輕,一開口就有血往外湧,語氣卻很平穩:「在走霉運的時候進入不知深淺的地方,結果通常不會太好,洞裡很可能會有其他危險。」
嘴上這麼說著,修士架起宋懷塵往山洞跑去。
宋懷塵:「你幹嘛帶上我?」
修士:「你不是看出了我在被追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