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後來的故事（7）

　　飛廉所在的南太平洋生物災難處理部隊是一支老牌部隊。

　　由於南太平洋地區是整個地球上生物災難最嚴重也最複雜的地方， 這支部隊的人員遴選從來都異常嚴格。

　　自己在獲准進入這支部隊之前， 被拒絕了三十八次——這是飛廉後來才知道的事情。

　　「AI？我們不需要AI。」任務區的負責人羅素上尉對南太平洋分區的人說「我們沒空去照顧一個機器人。」

　　完成「鳳凰航路「全球巡展之後，飛廉回到了自己誕生的地方， 在研究員的幫助下重新錄入和理解資料。南太平洋的狀況比他原以為的更加惡劣， 雖然只是一個人工智能， 但飛廉卻在無數數據和圖片展示出來的殘酷現實面前，真切地感受到了悲傷。

　　在澳大利亞大陸原本存在的地方， 隕石填補了大陸消失之後的空隙， 五百年間有無數大小不一的島嶼在海面生成，而幾乎每誕生一個新島嶼， 就會有一場新的生物災難隨之興起。

　　新的生物、變異的病毒、從未見過的細菌……這些都是造成生物災難的原因。

　　而洋流一刻不停地將這些「污染源」帶向全球各地。它們普遍具有極強的傷害性和侵略性， 一旦進入某個穩定的生態圈， 隨之而來的生態災難將是毀滅性的。

　　南太平洋生物災難處理部隊絕大部分時間都在撲滅這些萌芽狀態的生物災難。

　　而剩下的時間裡，他們要去處理已經成形的生物災難，也就是深入災難源頭，剿滅某種生物， 或者殺滅某種病毒。

　　這兩類任務分不清哪一種更加危險。

　　五百多年間， 南太平洋部隊死傷者不計其數。但這個最危險的地方仍舊每一年都不斷有新兵加入老兵退出。

　　飛廉先是抵達了印尼南部一個小島， 隨後又從小島出發，直接飛往自己所要去往的任務區。

　　他被裝載在名為鑽石水母的艦艇上，在六個小時的飛行後終於抵達了任務區所在地。

　　這是一片被製造出來的陸地。

　　數個島嶼連結在一起，島和島之間的間隙被填平，原本簇在一起的島群便形成了一片不大不小的陸地。

　　南太平洋生物災難處理部隊的第九區，就在這片人造陸地上。

　　飛廉暫時休眠， 系統離開了鑽石水母艦艇，隨後被安裝進第九區的辦公區域之中。

　　這片區域原本安裝過一個智能的後勤處理系統，由於系統升級緩慢，第九區裡來往的人又比較多，漸漸就顯得很不夠用了。

　　飛廉出發之前，研究員問他會不會覺得自己大材小用。

　　「會。」飛廉坦白說，「但我服從組織安排。」

　　「你如果讓我們修改你的人格參數……也不至於會去第九區搞後勤。」

　　飛廉倒不認為這值得遺憾。

　　他的邏輯判斷程序告訴他，他的選擇是更優的。

　　「我在鳳凰號上做的工作也跟後勤有關。」他說，「無論如何，我都不會修改人格參數的。」

　　再次復甦之後，飛廉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寬大的空間裡。

　　這似乎是一個巨大的會議室，在他周圍環繞著數百張桌椅，將他圍在中央。

　　只是這偌大的會議室裡只坐著一個人，一個正叼著煙，吞雲吐霧的女人。

　　「你叫飛廉是吧？」女人彈了彈煙灰，把煙頭在手心按滅。

　　飛廉想起在鳳凰號上的時候，他偶爾也會看到林尼做這樣的動作。每當這個時候宋君行或者是其他人就會走過去，抓住他的手阻止他。林尼似乎只是出於某種習慣才會在手心捻滅煙頭，被提醒得多了，漸漸也不再做了。

　　「你的手不疼麼？」飛廉問，「我勸你最好不要這樣，後續處理比較麻煩，第九區的工作常常要下水，手如果受傷，工作效果也會受到影響。」

　　那女人呆了片刻，突然笑出聲。

　　「怎麼會有你這樣的AI……」她跳下桌子，隨即又恍然大悟似的說，「噢，我想起來了，你跟我們之前那個系統不一樣……你有個什麼程序，讓你的邏輯和表達更近似於人類的思維，對嗎？」

　　她從燈光的盲區走出，飛廉立刻認出，面前的女人就是第九區的執行隊長，羅素上尉。

　　羅素擁有一雙令人不快的淺灰色眼睛，紅髮短且利落，頸側有兩道從鎖骨延伸至耳下的疤痕，是在戰鬥中被異獸襲擊而留下的。她身材並不高大，在軍人之中甚至顯得有些矮小，但實戰成績和理論成績都異常出色，又因為出身於軍事世家，因而在部隊中一直很順利。

　　約十年前，她的丈夫在南太平洋部隊服役的時候不幸犧牲，連屍體都沒有找到。她隨後提出申請，要求調到南太平洋部隊裡來，一來就是十年。

　　羅素走到飛廉面前，飛廉比她還要高半個腦袋。

　　少年略略低頭，注視著面前的上尉。

　　「羅素上尉，我是你的部下飛廉。」他正式跟她打了招呼。

　　羅素看了飛廉好一會兒。

　　「你的這個形象看上去可一點兒都不像軍人。」羅素說，「你真的可以管理第九區的整個營區嗎？」

　　飛廉察覺她的語氣柔軟了很多。

　　「我曾經在鳳凰號服役五百多年，確實從未有過地面服役的經歷。但出發之前我已經進行了充分的學習。」飛廉一口氣接連不斷地說下去。

　　他似乎很久沒有說過這麼多的話了。回到地球之後，他們不再需要他表達，一切數據都在他的系統裡儲存著，只要調取察看就可以了。在飛廉印象裡，他最後一次長篇大論還是在鳳凰號上給大家講柯伊伯帶的時候。

　　羅素聽得很認真，臉上甚至帶著點兒笑容。

　　等飛廉說完，她沒有對他的話表示否定或者贊同，只是伸出手掌，讓飛廉看她的手心。

　　她的制服將雙手都緊密地保護起來了，左手掌中央有一塊金屬圓片，她用它來熄滅煙頭。

　　「我不會受傷的。」羅素說，「這個圓片是我要求他們特地做上去的。我去哪兒都要抽煙，這是我的習慣。」

　　飛廉似懂非懂，默默點頭。

　　羅素似乎對他印象還不差，飛廉也一樣。雖然他更渴望在宇宙中進行旅行，但現在這是無法實現的願望。在第九區應該也不錯。他心想，不僅可以管理整個營區，等之後和鑽石水母號接駁上，羅素使用鑽石水母號出行的時候，他也會隨行。

　　羅素帶他走出會議室，前往營區的其他地方。

　　花了大半天遊覽營區，飛廉收穫了一堆外號。「小帥哥」尚算正常，「黃皮佬」他也能夠理解，「黑巫師」超出了他的知識範圍，而最後那個衝著他吹口哨並稱他為「小屁股」的男人則吃了羅素一拳。

　　飛廉立刻根據男人臉部的受損情況判斷出，羅素的力氣比林尼大得多。

　　跨過男人在地上打滾的軀體，羅素面不改色地進入了他身後的房間。

　　飛廉站在門口，又是震驚，又是猶豫。

　　「AI也會害怕這個嗎？」羅素十分驚奇，「你碰不到，也聞不到。」

　　「但我能看到。」飛廉說。

　　這是第九區營區中非常重要的一個地方，他們稱為「解剖場」。

　　部隊執行任務時擊殺的所有新型生物，都會被拖回解剖場進行解剖分析。除此之外，遭受新型生物或者病毒襲擊而死亡的人類，也一樣會進入解剖場。

　　飛廉先跨入的是新型生物的解剖場地。十幾頭幾乎有救生艦這樣大的古怪生物橫躺在地面，濃稠的黑紅色血液流了一地，默默淌過飛廉的腳下。

　　飛廉當然是踩不到的，但他仍然會覺得噁心。

　　巨大的古怪器官被掏出，還糾纏著血絲的卵也被挖出，全都放在地面。

　　進行解剖的人身著防護服，在發現羅素進入之後立刻憤怒地讓她出去。

　　「這個氣體有毒。」那人指著一頭正在釋放胃部不明氣體的死獸說，「如果你不想自己的臉部受損，請在十秒鐘之內離開解剖場。」

　　羅素聳聳肩，帶飛廉從解剖場內部的另一個小通道離開了。通道被玻璃包圍，是一條狹長的清潔艙。羅素指給飛廉看：「那邊是人類的解剖場。」

　　飛廉只覺得她平靜得過分：「有第九區的人在那裡嗎？」

　　「當然有。」羅素看著對面的密封場所，「這十幾頭東西都是昨天捕殺的，我們折損了七個人。」

　　這七個人中有五個受到了生物毒素的影響，為了查明毒素在人體內的作用效果，他們的屍體必須接受解剖。

　　飛廉試圖安慰她：「這一定讓你很不好受。」

　　羅素點點頭：「是的，下一次躺在那裡頭的也許就是我。」

　　飛廉分析了片刻，感覺自己和羅素說的話似乎並不在一個頻道上。

　　「前面有樓梯，走下去就是廚房。」羅素問他，「你不需要吃東西吧？」

　　她伸手去觸摸飛廉，手指穿過了飛廉的身體。

　　「那太遺憾了。」羅素說，「你沒有機會嘗一次第九區最有名的怪獸派。」

　　飛廉：「什麼派？抱歉，我的地球語系統裡沒有這個詞。」

　　「怪獸派，他們隨便起的名字。」羅素回答，「就是一種類似於派的食物，裡面會有各種蔬菜，當然主要還是肉。至於具體是什麼肉，要看我們那天捕殺了什麼怪獸。」

　　飛廉頓了頓，又問了一遍：「你們吃這些東西的肉？」

　　他指著身後的解剖場。

　　「吃，內臟也吃。」羅素笑道，「有一種小型異獸，只在海平面1600米以下生存，它的內臟很好吃，尤其是腸子，口感很脆。」

　　飛廉：「……腸子？」

　　羅素：「腸子」

　　飛廉：「羅素上尉，你知道……掠奪者嗎？」

　　飛廉簡直迫不及待地要跟江徹和林尼他們分析自己的最新發現。

　　第九區的人不僅吃怪獸，還吃海裡頭長出來的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

　　第九區不僅有普通人，也有特殊人類，有一個自稱哨兵的男人擁有一條長翅膀的蛇，很像翼蛇。

　　第九區裡的人都很喜歡聽他上課。他講掠奪者，講」大撤退「，講白鷺空間站和亞爾蘭斯星域，講鳳凰號和荷馬號，講宇宙裡發生和未發生的一切事情。

　　「他們都很喜歡你。太好了，飛廉，我為你感到高興。」唐墨的回信總是很慢，「我還想聽更多第九區的事情。」

　　飛廉於是把自己工作中碰到的更多事情，慢慢地都告訴了他們。

　　他終於擁有了比原先多得多的話題，也不必總是談論已經無法重來的過去。

　　「你過得開心嗎？」

　　奧維德這樣問他，羅素也這樣問他。

　　被這樣問起的時候，飛廉已經快要結束自己在第九區的服役工作了。

　　但他仍然固執地不願意修改自己的人格參數，這意味著他也只能繼續在第九區服役下去。

　　「我很開心。」飛廉說，「謝謝你，上尉。」

　　「能得到你我們也很開心。」羅素對他說，「你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厲害，厲害太多太多。如果讓你一直呆在第九區，我擔心發揮不了你的真正作用。」

　　「第九區很需要我。」飛廉回答，「不會有比我更適合第九區的AI了。」

　　這是實話。飛廉不僅管理著整個營區的後勤，還能和鑽石水母號一起執行任務，並且是一個非常出色的數據搜集和分析大師。他身兼數職，每一項工作都完成得異常出色。

　　羅素靠在鑽石水母的欄杆上，小聲說：「真捨不得你啊。」

　　要離開的不是飛廉，而是羅素。

　　她身上增加了新的傷痕和皺紋，也多了新的勳章。

　　從明天起，她就要調到更大的第十三區了。

　　「接任的人你也認識，去年他到第九區工作過，是個很好相處的人。」羅素想了想，「比我好相處。」

　　飛廉笑了笑。

　　鑽石水母號剛剛完成自己的任務，這艘海陸空三用的艦艇正浮在碧藍的海面上，打撈水中的新型生物屍體。

　　羅素沉默片刻，轉頭對飛廉說：「你可能不知道，我的丈夫和你有點像。黑頭髮，黑眼睛，身高也很像。」

　　飛廉認真聽著：「也是個研究員？和我一樣？」

　　「不不，他是個戰士。」羅素說，「比你壯得多。」

　　飛廉點點頭。

　　「我們如果有孩子，或許會像你。」羅素伸出手，觸碰根本接觸不到的飛廉，「和你一樣年紀，和你一樣高，說不定繼承了他父親的模樣，跟你也很像。」

　　飛廉沉默著，沒有出聲。他想起了任意，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睜開眼睛時看到的一切。

　　「你的製造者一定很愛你。」羅素低聲說，「你這樣完美，還這樣讓人喜歡。……飛廉，你會老嗎？」

　　「我想應該不會。」飛廉回答她，「我的程序裡並沒有根據年齡調節外貌變化的命令。」

　　「太好了……你們都不會老。」羅素衝著他笑了，「好孩子，希望你永遠都過得高興。」

　　送別羅素，飛廉陷入了罕見的低潮期。

　　在托爾斯泰回到地球的時候，他們偶爾能聯繫上。

　　「她像我的母親。」飛廉給托爾斯泰發訊。

　　托爾斯泰回復得很快：「她們長得很像？」

　　「完全不像。」飛廉坐在會議室的桌子上，默默地回復，「我可以給你看照片。」

　　片刻之後，托爾斯泰的回訊抵達了。

　　「抱歉，飛廉。我無法理解。」

　　飛廉心想，我自己也不理解。

　　隨著托爾斯泰這封回訊抵達的，還有來自另一處的信件。

　　是江徹和奧維德發來的。

　　他們完成了南美洲大陸的工作，終於獲得了長達半年的假期。

　　「飛廉，我們要去馬賽啦。」奧維德興高采烈地跟他說，「我們去找林尼和宋君行喝酒。唐墨的孩子你見過了嗎？他會說話了，還能講我們幾個的名字。等著，我會給你拍視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