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昌文柏顯然也沒想到陸莫寧這般不按常路出牌, 愣了好一會兒,才道:「不服管教一次,言語警告;兩次, 仗責十下;三次則留職查看, 若是超過三次,直接除名。」
陸莫寧點了一下頭,看向刁仵作:「看來刁仵作還有兩次機會。」
刁仵作瞪圓了眼:「你這小兒這是何意?」
陸莫寧卻是徑直朝前走去:「半柱香之前,刁仵作你已經違抗上級命令一次;當然了, 刁仵作你還能違抗兩次。」
陸莫寧這句話,愣是把刁仵作到了嘴邊的話哽住, 硬是自己又嚥了回去, 氣得他吹鬍子瞪眼,覺得果然是如斯小兒, 太過不尊敬長者!
只是抬眼一看,就看到陸莫寧徑直走到了幾具屍體前,他猛地站起身,小碎步就跑到了近前:「你做什麼?」
陸莫寧有意思地抬眼:「自然是驗屍。」
「這是小老兒的屍體,誰都不能動!」刁仵作伸手去攔, 眼珠子一轉,「除非,你肯跟小老兒比試。」
陸莫寧已經摸到白布的手,利落的一鬆:「哦,那就不動了,洪衙頭, 這幾日趕路,甚是困乏,不如……找家客棧歇息吧。」
刁仵作:「……」
這不對啊,你這小兒怎麼能不按套路出牌呢,不是應該求著他比試然後他才勉強讓他驗屍麼?
昌文柏嘴角抽了抽,冷漠的面皮幽幽看了刁仵作一眼,趕緊拱手:「陸大人,刁仵作是跟你開玩笑的。」
「是……嗎?」陸莫寧拖長聲音,看向刁仵作。
刁仵作覺得他活了這麼多年了,第一次被坑得這麼慘,他竟是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只能梗著脖子,氣呼呼道:「捕頭大人說得對,小老兒!是跟大人!開玩笑的!的!」
氣得他重重又重複了一次!
氣死他了,為什麼不跟他比試為什麼?
洪廣平看得直爽,這可比他平日裡直接武力鎮壓解氣多了,只是……
他湊近了,壓低聲音問道:「大人,你為何不直接將這刁仵作的拗性給都磨平了?」
他看大人剛剛那一手,絕對驗屍的實力在這刁仵作之上。
看這刁仵作先前對這昌捕頭的態度,平日裡怕是完全不將他看在眼裡,怕是仗的就是他是這州衙唯一的仵作。
否則,這昌捕頭是那昌狗官的公子,怎麼著也不至於敢這麼不客氣。
陸莫寧:「本官為何要幫昌榮歡調教仵作?他又不是我的仵作?」
洪廣平:「……」大人說得對!
憑什麼幫那狗官調教人?
白便宜他了!
洪廣平頓時挺直了背脊,打消了打算暗地裡威脅這小老兒的打算。
大人說得對,這不是他們的仵作,不管!
黑蛇正努力在袖袋裡把身上的結給解開,突然就聽到這麼一句,氣得咬著蛇尾瞪:他的仵作?剛剛他還說他是他的蛇?他到底還有個多少個「他的」?
刁仵作老實了很多,掀開了就近的一具屍體:「喏,這就是前幾日剛送來的第七具屍體,其餘六具存放在州衙的冰窖存著。」
屍體被掀開的時候,洪廣平就站在陸莫寧身後,他探頭看了眼,可一眼看過去,視覺地衝擊力讓他趕緊轉開了頭,差點沒吐出來。
這……這兇手到底跟這死者什麼仇什麼怨?
竟然將人弄得這般血肉模糊,這也太慘了點。
他甚至能想到其餘六具屍體,估計更加……
想到那畫面,洪廣平又想吐了,趕緊看了眼陸莫寧,對方眉眼淡定,眸仁波瀾不驚,讓洪廣平有種莫非自己大驚小怪了?
刁仵作遺憾地看了眼陸莫寧:本來想嚇唬這小兒一下,沒想到對方比他想像中要強不少。
刁仵作哼了聲:「要繼續看嗎?」
陸莫寧嗯了聲,並未看向刁仵作,皺著眉頭瞧著那具腦袋幾乎被敲掉一半的屍體,瞪大著眼,脖頸往下也是血痕遍佈,濃郁腥臭的血腥味,撲鼻而來,讓人作嘔。
可陸莫寧習慣了,並未覺得不妥,他抬起手,掀開白布,露出了死者赤果的身體,從上往下仔細看過去,神情極為凝重。
黑蛇終於將他的蛇尾上的結揭開,探出腦袋,就對上了一具果屍:……
隨即想到陸莫寧此刻也正在看,頓時覺得心裡一股不郁鋪天蓋地地襲來。
他仰起頭剛想說什麼,卻在對上陸莫寧凝重認真的神情,突然心尖尖像是被觸動了一下,讓他直覺不想打擾對方。
黑蛇幽幽的蛇眸落在對方殊麗的姿容上,掃過他緊鎖的眉心,竟是有種想替他撫平的衝動。
黑蛇到底什麼都沒做,蛇尾一卷,纏在了他的手腕上,化作了木珠。
這一幕是頃刻間變成的,眾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具屍體上,倒是並未有人察覺。
陸莫寧看完之後,看向刁仵作:「驗屍單可還在?」
刁仵作嗯了聲,不知是不是被陸莫寧的情緒影響,竟是沒再開口,直接走到一旁的仵作箱裡,拿出一疊驗屍單:「這是這半年來這七具屍體的驗屍單,從下往上,最上面是這具的,你可以看看。」
陸莫寧嗯了聲,接過來,視線極快地從驗屍單上掃過,一張張看過去,神情越來越凝重。
這件案子比他想像中的要麻煩很多,他還未見過另外六具屍體,無從考究到底是不是一個人所為,但是從驗屍單上屍體被毀壞的程度,以及手法殘忍、乾淨利落來看,一人所為的可能性極高。
陸莫寧看完之後,放在一旁,看向刁仵作:「可會解剖?」
刁仵作詫異不已:「這死者死因一看就極為清楚,還需要刨開屍身?」
一般來說,他們當仵作的很少會需要用到解剖屍體,畢竟入土為安,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一般死者的家屬是不允許的,除非極特別的情況。
比如連環殺人案,像是這七具屍體,都已經得到了家屬的同意,可這第七具屍體的死因以及死亡時間是沒有問題的,是不需要的。
陸莫寧道:「嗯。」
刁仵作哼了聲:「你最好是能查出什麼,否則,白白浪費了小老兒的功夫。」
刁仵作雖然喜刁難人,但是手法倒是極為嫻熟老道,洪廣平看不得這個,與昌文柏站到了一側,難得桑培也有些不適,只是因著想陪著陸莫寧,堅持站著。
陸莫寧看他一眼:「退下吧,你在一側先歇著,你我雖是主僕,也不必無時無刻守著。這裡並無危險,他已經是一具不會動的屍體了。」
桑培糾結不已,可到底怕自己的情緒影響了陸莫寧,退後幾步,站得筆直。
陸莫寧等刁仵作準備妥當,也含了薑片,燃燒了蒼耳以及艾葉,戴上手套,刁仵作看了眼陸莫寧,後者一揮手,刁仵作動作極為速度地將屍體劃開了一道口子。
黑蛇不知何時從桑培退後之後就變了回來,一抬眼,就看到這血腥的一幕:……
陸莫寧低頭,就看到對方蛇臉懵逼的模樣,忍不住嘴角彎了彎。
黑蛇仰起頭,男子低沉的嗓音頗有些惱羞成怒:你還笑?
陸莫寧也不惱,難得沒覺得黑蛇聒噪將他團吧團吧扔回袖袋,他看出來黑蛇本來是想陪著他的,不過大概不知道他壓根不需要。
上一世當了十幾年的刑部尚書,見慣了各式各樣的屍體,對他來說,這些屍體就像是一件普通的杯盞木椅般,絲毫影響不到他。
黑蛇:你就不覺得……噁心可怕?
陸莫寧搖頭,甚至還笑了笑,抬起手,朝著刨開的內臟朝刁仵作指去:「這裡劃開,看看胃裡殘留的東西。」
一般看到這,能推測出死者死前到底吃了什麼喝了什麼,能得到一些意料之外的東西。
刁仵作不傻,立刻就聽出他言外之意,眼睛一亮,難得讚賞地看了陸莫寧一眼,手下動作很快,嘩啦一刀,極為利索。
黑蛇:……
不知為何,突然他覺得自己瞎操心了,這廝哪裡是只小白兔,他就是一朵行走的凶殘霸王花啊。
外表艷麗,內裡殘暴。
黑蛇莫名抖了抖尾巴,默默變回了木珠。
既然來了,陸莫寧接下來的半日,全程指導刁仵作將這具屍體以及冰窖的六具都全部解剖出來,重新寫成了七張詳細到讓刁仵作以及昌文柏目瞪口呆的驗屍單。
結合上一張驗屍單的死亡時間,傷口程度,以及身上的衣物,加上的鞋,從上往下,按照死亡的時間點,將七具屍體的死亡的時間,死前吃的食物,死前去過何地,細枝末節,一一都寫了出來。
詳細到昌文柏天黑的時候,瞧著那一張張驗屍單,壓根都不相信,他們半年來所查的東西,竟然對方一下午就搞定了。
他默默看了陸莫寧一眼,平日裡淡漠的眼神,多了欲言又止。
不過最高興的莫過於刁仵作,經過一下午,他覺得自己學到了很多東西,讓他驚喜不已,再看陸莫寧,簡直像是瞧著一本行走的驗屍典錄,混沌的眸仁閃閃發光:「小陸啊,你看這當縣令其實也沒什麼前途的,還要熬資歷,不如……你棄官從仵,跟小老兒當仵作怎麼樣?小老兒保證將平生所學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都告訴你啊,好不好?」
陸莫寧:「……」
洪廣平:「……」
他怒目而視,再也忍不住了,提著刁仵作的後頸,就將人給提到了不遠處的椅子旁,按坐了下來:「你休想!我家大人是不會看上你的!你就死了這份心吧!」
還教他們大人,剛剛到底是誰還需要他家大人指點的?想得倒是美!
陸莫寧:……
不知為何,總覺得洪衙頭你這話哪裡怪怪的。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昌榮歡一得到完全驗完的消息就出現了:「陸老弟,辛苦辛苦,明日再看明日再看,今晚老哥給你專門在家裡擺了宴,為你接風洗塵。
可不要推遲啊,否則可就不給老哥面子了。
晚上也別尋什麼客棧,跟老哥去府裡,你嫂子已經收拾妥當了客房,這幾日就委屈你了,住在老哥府裡,沒問題吧?」
陸莫寧求之不得,他可沒忘了這次來的目的,可是為了裴氏女一案,推脫兩句之後,欣然同意。
刁仵作瞧著手裡的驗屍單:不是啊,怎麼這就走了?說好得殫精竭慮不破不休徹夜達旦呢?
這陸大人的畫風,讓他委實捉摸不透啊。
陸莫寧一行人隨著昌榮歡回了昌府,昌夫人大概早一步得了消息,提前在府外迎他們,到了宴席上,昌文柏已經換好了一身青袍過來了,愈發顯得一張臉俊美儒雅。
陸莫寧幾人看過去,也覺得眼前一亮。
黑蛇皺眉,磨著牙,甩著尾巴,只遺憾自己不是人身,否則……這人怎麼還在盯著看?不就長得小白臉了些?
昌榮歡已經迎著陸莫寧坐上了首位,看到昌文柏踏進膳堂,先是眼睛一亮,隨後落在他身後,看到空空如也,眉頭一皺,卻並未開口。
昌夫人替他開了口:「柏兒,你夫人呢?」
黑蛇蛇尾一挑:夫人?
頓時覺得心底先前的郁氣一掃而空。
陸莫寧不經意低頭,就看到黑蛇不知為何心情極好,蛇尾一甩一甩的,讓陸莫寧莫名想到了上一世養得一條大狼狗。
被對方的蛇尾晃得眼花,陸莫寧淡定地抬起手,摁住了蛇尾。
黑蛇回頭,幽幽瞅他一眼,不過難得沒發火,把尾巴努力叼回來,變回了木珠。
另一邊,昌文柏拱手行了禮,剛要落座,聽到昌夫人這句,愣了下,隨即輕聲解釋道:「回稟母親,衣兒身子骨不好,剛喝了藥已經歇了,改日,她身子骨好些了,兒子親自帶她去拜見陸大人。」
陸莫寧道:「不必這般麻煩,既然身子不適,還是好生將養得好,我此番打擾已是不安。」
昌夫人笑笑:「讓陸大人看笑話了,這媳婦兒嫁進來幾年來,身體一直不好,並非不待見陸大人,陸大人莫要多想。」
「自然不會。」陸莫寧笑笑,昌夫人看了昌文柏一眼,似乎還想說什麼,到底當著外人的面不便多言,熱情招呼陸莫寧。
昌文柏在陸莫寧身側落座,似乎鬆了一口氣。
陸莫寧與昌榮歡推杯換盞間,猜測,怕是這昌夫人與這昌文柏的夫人關係並不好。
幾杯過後,陸莫寧以明日還要去查案為由推拒了昌榮歡的勸酒,很快告辭,前往昌夫人為他們三人準備的別院。
洪廣平哪裡睡得著,一想到這裡是昌狗官的府邸,想到這裡可能藏著他父親有關的真相,他就覺得熱血沸騰。
在別院裡舞刀,陸莫寧聽到動靜走出來,在院子裡的石桌前落座:「怎麼?睡不著?」
洪廣平提著刀在一側落座:「大人,屬下想去探查一番,這裡……」
陸莫寧看他:「不妥,你身份本就讓昌榮歡多疑。」
洪廣平欲言又止:「可……」可他太想去了。
陸莫寧道:「你不能去,但是本官卻是能去。」
洪廣平眼睛一亮:「那屬下跟大人一起?」
陸莫寧搖頭:「你歇了吧,明日怕是有的忙。」
明日要去第七個死者的家裡瞭解情況,不僅是這個,還有半年內死的那六個死者,都要一一查看過。
洪廣平到底怕被昌榮歡瞧出異樣,老老實實地去歇了。
陸莫寧帶著桑培以消食為由,在別院沿著石子小道隨意走著,果然途中遇到幾個姿色姣好的婢女,也不怕人,嬉笑著跟他打招呼,看他不過是消食,就笑盈盈地離開了。
怕是離開之後,就是前去稟告昌榮歡吧。
陸莫寧也沒打算走遠,走了小半個時辰,沒察覺出別的異樣,就打算回去,只是走到半路,卻是迷了路,他不說,桑培一向跟木頭樁子一樣,也跟著他走。
途徑一處涼亭時,突然有爭吵聲傳來,聲音壓得很低,有些耳熟。
朝前又走了兩步,站在一處假山後,陸莫寧聽出了爭吵的兩人,竟是那昌夫人與昌文柏。
陸莫寧本打算離開,就聽到那昌夫人大概怒極了,咬牙:「……你是我生的,難道我還不能做主給你納個妾了?
她晁非衣不過是賤籍,若非我兒看上了她,她也就是一個下人!
嫁進來幾年了,一無所出,她憑什麼還要霸著少奶奶的身份不肯讓位?不讓也就算了,為什麼也不肯讓你納妾?
娘就是想要個孫兒,怎麼就這麼難?」
「娘!」昌文柏一向淡定的聲音難得帶了顫音:「你怎麼能這麼說她?她是兒子明媒正娶進來的,更何況……當年若非她,兒子早就死了!」
「那又如何?我昌家好吃好喝供著她這麼多年了,已經足夠了,娘不管,娘再給你一個月的時間,這妾室你不納也要納!
那徐家的姑娘人品姿色哪裡不如她了?就算是家世也好,給你當正室都足夠了,好在人家不嫌棄,就是真的看上你了,這才願意犧牲一下給你當小,你還嫌棄什麼?!
那晁氏既然不能生,娘也知道你念舊,我們昌家是欠了她,那就讓她繼續當正室,可這納妾,不能再推了!否則,你等著給娘收屍吧!」
昌夫人猛地一甩衣袖,怒氣沖沖地帶著婢女離開了。
昌文柏張嘴還想說什麼,白著一張俊臉,到底什麼話都沒能說出來,啞然無聲,頹然坐在涼亭的石椅上,許久都未動彈一下。
陸莫寧的視線落在他身上,猶豫著到底要不要上前,不過想想這昌文柏是捕頭,身手應該不錯,想了想,走了出去,上了涼亭,坐在了昌文柏的面前。
昌文柏眼底果然沒有詫異,顯然察覺到了,他抬眼,眼睛紅通地看他一眼,抹了一把臉,垂下眼,神色萎靡:「讓陸大人看笑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