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痴女(十二)
黑耀的回答是從懷裡拿出了一塊小小的碎布。
碎布是黑色的,繡著銀線, 質感極好, 是上等料子。
「我被趙二郎派來的人所傷, 三娘見了十分傷心, 我不願她再難過, 便從此不再於明面上出現, 只藏在暗中保護她。出事那晚,三娘並不是睡不著想起來散步, 那天是她的生辰, 杜娘子帶她出去逛街遊玩, 她在街上給我買了個糖人, 回來的時候太過匆忙, 糖人的腦袋不小心掉了。她覺得糖人沒有腦袋不好看,要起來去找, 我見她實在在意, 便讓她在屋裡等我,我幫她出去找。可沒想到她等了一會兒, 竟也跟了出來……」
黑耀身受重傷,已是強弩之末, 他閉上眼重重咳嗽了兩聲, 這才擦去唇邊血漬, 繼續說道,「三娘落水而亡,靈魄脫離肉體, 我想留下她,可還沒等我想出法子,一個穿著黑色斗篷的男人出現了。那人身上不帶陰氣,並非勾魂使者,說了句什麼『終於找到了一個純淨無暇的靈魄』,便要抓走三娘的靈魄。好在勾魂使者來得及時,才沒有叫他得逞。匆忙間我也撲上去咬住了那人的袖子,但他很厲害,我只撕下這麼點破布,還有一顆古怪的丹藥,是從他袖子裡掉出來的,被我不小心吃掉了……」
而那顆古怪的丹藥,就是黑耀短時間內修為復原,本體變大,神智錯亂的原因。
那天晚上青蠻之所以會在巷子裡遇見他,就是因為那顆丹藥藥效發作,使他整個人瀕臨爆發的邊緣。青蠻的清心丸幫他暫時壓下了那藥的藥效,但也只好了一陣。在趙府外頭看見趙二郎,黑耀還是無法自控地衝了上去。那時他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殺了這個人,替三娘報仇。
不過那時他還是稍有神智的,所以察覺到青蠻和白黎的氣息會給自己帶來危險時,它才會帶著趙二郎隱藏起來。後來聽見青蠻的聲音,聞到她身上清心丸的氣息,更是暫時壓下了心裡的殺意,丟下趙二郎離開了。
一直到今天晚上,它才徹底被那丹藥所控制,連趙府裡那可怕的法陣都顧不上,就以近乎自殺的方式直接闖了進來。
不過,倒也不後悔就是了。
只要能替三娘報仇,魂飛魄散又如何呢?
黑耀說完閉上眼,用最後的力氣請求道:「我想和三娘葬在一起,還請諸位成全。」
說完忽然抬手拍向自己胸口,竟是要自毀妖丹!
白黎眼疾手快阻止了他。
「你這是做什麼?」青蠻也嚇了一跳,「你……妖丹一毀,你就徹底沒法再修煉,只能去輪迴轉生了!」
黑耀只是損壞了肉體,耗盡了修為,靈魄並未受損。就如人靈魄不滅可以輪迴轉生一樣,妖靈魄不滅,也可以重新修煉,只是所需時間會長一些,大概短則五百一千年,長則兩到三千年的樣子。
黑耀淡淡一笑:「三娘在等我,我想去找她。」
這是寧願放棄長生,永遠承受輪迴之苦,也要和趙三娘在一起?青蠻吃驚又不解,許久方才皺眉道:「你這麼做……值得嗎?」
妖不像人短壽,趙三娘不過是他漫長的生命中一個轉瞬即逝的過客,縱然情意深重,可時間久了,總會忘記。未來他還會遇到很多很多人,碰見很多很多動人的事,為了這樣一個過客放棄一切,值得嗎?
黑耀抬目望著靈堂的方向,聲音很輕,卻擲地有聲:「值得。」
一個的長生,盡頭不過是孤獨而已。沒有她,生亦何歡?
如今他只願,今生未盡之諾,來世可踐。
***
黑耀鐵了心要隨趙三娘而去,青蠻雖然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執著,但還是成全了他。
「你若是不想要這妖丹了,給我吧。」
黑耀沒有問為什麼,點頭答應了。
青蠻收下他的妖丹,說服趙侍郎把他的本體和趙三娘葬在了一起,這件事便算是了結了。
不過……
頭一回收到妖丹心裡沒有興奮的感覺,反而還有一股難言的傷感,小姑娘沉默片刻,問被她作法請來的勾魂使者:「黑耀和三娘,來生能在一起嗎?」
一身寬鬆黑袍,只露出半個下巴的勾魂使者冷漠地表示不知道。
「使者哥哥,你就與我說說吧!」青蠻悄咪咪拽住他的袖子,討好地說,「我保證不告訴別人!」
勾魂使者手一揮……
沒揮開她。
「……世間因果自有天定,休要多問!」低沉的聲音,染上了幾分冷意,聽在耳中,如同霜雪般凍人。
然而青蠻臉皮厚,跟沒聽見似的露出了兩個甜蜜蜜的小梨渦。
「咱們也算老熟人了,不要這麼無情嘛。」咻的從乾坤袋裡摸出一物塞到勾魂使者懷裡,小姑娘嘿嘿眨眼,「今兒剛買的桂花糖,香甜軟糯,好吃極啦,使者哥哥嘗一嘗?」
勾魂使者周身氣息更冷,就在白黎以為他要發怒的時候……
「……比起上回的如何?」
青蠻拍胸脯保證:「更好吃!」
指尖微動,飛快地把那包桂花糖攏進袖子,勾魂使者面上依然冷冽不可侵犯:「來世他們會相逢。」
至於能不能在一起,天道所定,他做不了主。
聽懂了他的未盡之言,青蠻眼睛一亮,高興地作做了個揖:「多謝使者哥哥!」
相逢已是有緣,以黑耀對趙三娘的執著,定能把握住機會。
勾魂使者拎著黑耀的靈魄轉身消失,速度快得像閃電。
「這傢伙,一定是趕著回去吃桂花糖呢!」
看著一臉篤定的小姑娘,白黎:「……」
物以類聚,果然很有道理。
不過……
「你們很熟?」
青蠻得意一笑,故作謙虛地擺擺手:「還行吧,也就是能說上幾句話的關係。」
「都說酆都來者,個個冷漠無情,拒人千里,今日一看,倒也不盡然……」
「這你就誤會了,使者哥哥只跟我交好,旁人可說不動他!」
「是麼。」看著臉色越發得意的小姑娘,青年忍不住眯了一下眼睛,「那阿蠻妹妹可真厲害。」
「嘿嘿,過獎,過獎!」
白黎微微一笑,轉頭與趙侍郎告辭,之後一路上都懶洋洋的沒再說什麼話。
壯壯納悶,小聲問青蠻:「白哥哥好像有點不高興?」
青蠻想了想,同樣小聲地回答:「可能是在替黑耀和三娘可惜吧。」
說罷用「看不出來你還挺多愁善感的」眼神瞟了白黎一眼。
不知道為什麼更不爽了的青年:「……」
***
兩人一貓踏著濃重的夜色出了趙府,朱紅的大門後,一個面容清秀的少女默默看著他們的背影,眼淚被微涼的夜風吹乾。
「娘子,咱們回屋吧。」
趙六娘沉默許久才開口:「桃兒,你說我這樣做……到底對不對?」
「已經做過的事情是沒有辦法徹底抹去痕跡的,就算娘子不趁白先生他們在的時候故意去問夫人,引她說出真相,以白先生與那位青蠻姑娘的能力,只怕過不了多久,也會查到她身上的。」名為桃兒的丫鬟嘆了口氣,心疼地說,「就是夫人與二郎是娘子的至親,這件事……實在是為難娘子了。」
想起那晚自己意外聽見母親與弟弟說話,又親眼看見母親火燒三娘靈堂時的場景,趙六娘心口發疼,眼淚再次奪眶而出。
「要是那晚……那晚我什麼都沒有聽見,該多好。」
一個是生養她的母親,一個是從小跟在她身後長大的弟弟,她做不到直接告發他們。可三姐姐……三姐姐也是她的姐姐啊!她雖痴傻,待她卻從來一片真心,她又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在枉死之後,連遺體都無法入土為安?
趙六娘有些記不起來自己這些天是怎麼熬過來的了,她只記得每天晚上,三娘都會在她的夢裡出現,哭著與她說:六娘,六娘,我難受……
她終於受不住良心的譴責,決定趁白黎和青蠻在府裡住下的機會,給他們,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於是那晚,她故意去二郎房裡,和阿娘鬧出動靜,逼她說出了真相——雖然對門房間隔著小院子,但道門中人,應該能聽得見她們說話的聲音吧?
如果聽得見,便是上天注定;如果聽不見……她也已經盡力了。
趙六娘是這麼想的。
而事實是,白黎和青蠻確實聽見了,母親和二郎所做的事情也被揭發了,可也是因此,父親恨上了母親,他們這個家,只怕也要散了……
「桃兒,我是不是做錯了?我是不是害了阿娘和二郎?父親會怎麼對他們?會不會……我該怎麼辦?我……」
趙六娘不敢再想下去,她抱住自己的頭,終是忍不住崩潰大哭起來。
桃兒心疼極了,忙扶住她:「娘子!有人曾和奴婢說過,人活一世,能做到無愧於心,便已是最好,這件事你沒有做錯,夫人與二郎也不是你害的,不是!」
趙六娘歪倒在她懷裡,眼淚洶湧而落。
不是嗎?
真的不是嗎?
她已經分不清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