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豔事(十)
從水裡爬出來的靈魄確實是嚴湛, 他也確實沒有瘋。這七年的瘋癲,從頭到尾都只是他演的一場戲。
至於原因……
看著那具穿著襦裙的白骨,面容清俊的男人面色平靜地說:「她叫嚴小蘆, 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青蠻並不意外:「你裝瘋賣傻, 是為了她?」
嚴湛點頭,也不知他在水下遇到了什麼, 這會兒渾身鮮血淋漓的看著很是駭人——變成靈魄之後受的傷,耗損的是靈魄之力,如果不及時治療, 會有魂飛魄散的危險。不等他回答, 小姑娘又從乾坤袋裡摸出一顆清心丸遞過去,「先把這個吃了吧,能治你的傷。」
嚴湛微愣,拱手謝過, 末了才把真相緩緩道來。
原來嚴湛是遺腹子, 還沒出生父親就死了。嚴母不願改嫁, 膝下便一直都只有他一個孩子。在他八歲的時候, 有一天,嚴母從河邊的蘆葦蕩裡撿了個三四歲的小女娃回來。小女娃發著燒,似乎是被父母遺棄了,嚴母見她可憐,便把她帶回了家。
因她醒來之後什麼都不記得了, 嚴母不得不留下她。不過小女娃雖然臉上有疤, 可其實皮膚白皙, 五官清秀,長得還不錯,再加上性格乖巧,口齒伶俐,嚴母很喜歡她,漸漸便把她當成了親生女兒對待,還對外宣稱她是自家童養媳,長大以後要給嚴湛做媳婦的。
嚴湛小時候不懂童養媳是什麼,長大之後懂了,心裡便有些不願意——他不討厭嚴小蘆,可他只是把她當做妹 妹。
誰會願意娶自己的妹 妹為妻呢?
多奇怪啊!
然而嚴母卻很堅持,她知道嚴小蘆喜歡嚴湛,也堅信她就是最適合嚴湛的人。
嚴家家貧,嚴母又是個寡婦,一個人拉拔兩個孩子不容易,更別說她還堅持讓嚴湛唸書,壓力實在是不小。嚴湛不願辜負母親的苦心,只得忍著心中的抗拒,勉強應下了這門親事。
幾年後嚴母意外病逝,那時才十三歲的嚴小蘆什麼話都沒有說,默默接下了供嚴湛讀書的擔子。也是從那時起,嚴湛才慢慢意識到,小蘆不是他的妹 妹,而是將與他攜手一生的妻子。
他開始學著接受她。
而嚴小蘆……
她是個很好的姑娘,熱情開朗,心地善良,拋開妹 妹這個身份之後,對她動心並不是什麼難事。
然而嚴湛向來沉默寡言,不怎麼愛說話——俗稱木疙瘩。看著每天天還沒亮就起來做飯洗衣,織布養家的少女,他的心日益被溫柔填滿,就是嘴上,始終不知道該怎麼表達。
嚴小蘆便一直以為他不喜歡自己,只是礙於對嚴母的承諾,所以不得不對自己好。
後來得知書院的夫子看上了嚴湛,想招他為東床快婿,嚴小蘆思考了一夜之後,主動提出要解除婚約,被嚴湛一口拒絕了。
但只是拒絕,卻沒有解釋原因,嚴小蘆就想,是不是自己拖累了嚴湛。
她喜歡嚴湛,從小就喜歡,她知道他重諾,知道他有多好,也知道如果娶了夫子的女兒,他可以少走很多很多彎路。雖然很遺憾他不喜歡自己,但嚴小蘆心裡並不覺得委屈——嚴母給了她足夠的愛,她對嚴湛只有感謝,沒有怨憎,她希望他能過得好,過得比誰都好。
於是在被冤枉與人偷情,並看見嚴湛為了護她接連得罪了村裡好幾個長老之後,她主動承認了自己的「紅杏出牆」。
雖然目的並不單純,但這些年這些長老確實幫了嚴湛不少,她不能讓嚴湛為了她變成一個「忘恩負義」的人,這會毀了他的。何況,聽說那夫子被嚴湛拒絕後勃然大怒,有意把嚴湛趕出書院……
如果能用自己的死換得嚴湛前途明亮,嚴小蘆覺得,就是死一百次,她也願意的。
於是她跟嚴湛說了很多絕情的話,然後從容赴死。
可她不知道嚴湛為了救她做了多少努力,也不知道嚴湛在得知她已經被村人們秘密沉河之後,心裡有多麼絕望——嚴湛從不相信嚴小蘆會與別人偷情,他知道她有多麼喜歡自己:一個沒事兒就偷親自己衣裳,躲在暗處看著他傻笑的姑娘,心裡怎麼可能如她所說,早已有了別人?
退一萬步說,就算她真的喜歡上了別人,以她的性格,也必然會與他坦白,絕對不會暗中與人苟且。
「我說她不是那樣的人,可沒有人相信我,」嚴湛垂下眸子,語氣木然,「他們都說她是蕩‧婦,活該被浸豬籠,我請他們幫忙打撈她的屍身,他們也不願意,說是會污了我家祖墳和他們的手,還勸我不要再執著這件事。」
沒想到嚴小蘆偷情的真相竟是這樣,青蠻愣了許久才問:「所以你是為了能下水找嚴小蘆的屍體,才故意裝瘋賣傻,讓大家不敢再阻止你?」
「嗯。」嚴湛內斂,沒有多說,只微微一頓,垂目蓋住眼底的痛苦與愧疚,「我下水之後……」
也許是上天垂憐,嚴湛很快就在那岩洞附近找到了嚴小蘆的屍體,可就在他準備將她帶回家好好安葬的時候,岩洞裡忽然傳出一個熟悉的哭聲。
他循著聲音找去,找到了眼下這個深潭。
而嚴小蘆的哭聲,就是從這深潭裡傳出的。
他毅然跳了進去,卻沒想到那平靜無波的深潭底下,竟藏著一個巨大的漩渦。
他因此殞命,也因此見到了嚴小蘆的靈魄——原來她死後沒有被勾魂使者帶走,而是無意中來到這裡,被吸進了漩渦口,日夜遭受刀割般的酷刑。
「等等!你是說……你七年前就已經死了?!」
看著臉色大變的小姑娘,嚴湛淡淡應聲,從自己的衣服裡摸出了一個破舊的香囊。
香囊裡裝著幾片形似牡丹的花瓣。
「這花是小蘆出事前上山摘野菜的時候意外看到的,她說覺得好看,便摘了一些花瓣做成香囊送給我。」嚴湛目光微柔,片刻才又垂目道,「在漩渦裡掙扎的時候,香囊從我的衣裳裡掉了出來,裡面的花瓣也飄了出來,我不小心吞了一片,然後……」
「你發現你復活了?」
白黎突然接話,青蠻一愣,猛然瞪大了眼睛:「復活?!這花瓣……」
「是,」嚴湛抬目看她,「這就是你們要找的浮生花。」
***
浮生花能重塑肉身,嚴湛吃了浮生花的花瓣之後,發現自己竟重新長出了一個身體。他很驚訝,趕忙喂嚴小蘆也吃了一片花瓣。然而浮生花只能讓靈魄完好無損的人重生,嚴小蘆的靈魄被那漩渦所傷,浮生花對她起不了作用。
嚴湛失望卻沒有放棄,但不管他怎麼努力,他都沒法幫嚴小蘆脫離險境——她的靈魄似乎已經與那個漩渦口部分融合了。而他能做的,也只有每天太陽落山之後,來到這裡幫她承受一半的痛苦。
「太陽落山之後?什麼意思?」
「天亮之後,那漩渦就會消失,我也會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彈出來。」嚴湛說,「我本來想留在這裡不再回村,但阿玉說,這裡靈氣太足,適合妖怪修煉,卻不適合人或者靈魄居住。」
「阿,阿玉是我……」那縮在青蠻腳邊的兔妖弱弱地舉起了小爪子,「然後那個,嚴大哥晚上還要陪嚴大嫂一起受罪呢,靈魄不夠強大的話,自,自己也會出事的。」
青蠻正為「終於找到了浮生花」而狂喜,聞言穩了穩心神,低頭看它:「所以你就建議他白天回家睡覺,晚上再來陪他媳婦兒受苦?」
兔妖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小小應了一聲。
青蠻又看向嚴湛:「那你身上那些紅痕……」
嚴湛一頓:「最開始是不熟悉這石洞裡的路撞出來的,後來是我自己掐出來的。」
這顯然是為了讓嚴小蘆復仇的傳言更逼真,不讓別人有機會發現自己的秘密。青蠻覺得他實在不容易,想了想,對白黎道:「剛死之人的靈魄之力確實比較強大,能夠承擔的傷害也比虛弱的靈魄要多些,可他這麼每天死一次的也不是個事兒啊!而且再這麼下去,嚴小蘆早晚會魂飛魄散……白哥哥,我們下去看看能不能把嚴小蘆救出來吧?」
「可以是可以,不過……」白黎卻是笑了一下,「嚴公子怕是不放心我們呢。」
嚴湛一愣,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如果二位真的能救小蘆,我願付出任何代價!之前與阿玉做戲騙你們是在下不對,只是事關小蘆,我實在不敢再大意……」
青蠻一愣:「這話怎麼說的?我們與你們無冤無仇,肯定不會害你們的呀!」
嚴湛一頓,沒有說話。
白黎懶懶道:「同村的親友尚不可信,何況是我們這些陌生人呢?」
青蠻一愣,覺得這話很有道理。她心裡不知怎麼有些難受,方才的歡喜也淡了下來。想起自己是來查嚴鳴被抓之事的,小姑娘忙看向兔妖轉移話題:「對了,你認不認識一隻瘸腿的兔妖呀?」
阿玉一愣,看向嚴湛。
「那是阿玉的兄長阿白,發現你們要查我之後,我請了它們兄妹幫忙引開你們。」嚴湛沒有再隱瞞,很快就把自己的計畫說了出來——阿玉負責與他做戲,消除青蠻白黎對他的好奇心。擔心他們太聰明會發現破綻,他又安排了阿白設計引他們離開。為了讓他們快點離開雲來村,他還讓阿玉拿了兩片浮生花花瓣去山上找了個顯眼的地方放好,方便他們明天上山很快就能找到。
至於浮生花的具體生長地點,嗯……這都七年了,那朵花開千年不敗的奇花花瓣已經被他摘沒了——長的速度完全比不上摘的速度來著。
青蠻一聽,大驚,趕緊從嚴湛手裡搶了兩片揣懷裡:「山上不是有兩片要給我們的麼,那什麼,那兩片你拿回來,這個先給我們吧哈哈。」
嚴湛:「……」
「哈哈,其實你的計畫很縝密啊,我一點兒破綻都沒有看出來!」生怕他要討回去,青蠻忙拍馬屁道,「就是計畫趕不上變化,我們走了又折回來了,所以才……嘿嘿,你還是很聰明的。」
嚴湛:「……」
白黎縱容地笑了好一會兒,末了才問道:「所以阿白抓走嚴鳴只是想引我們離開,根本沒想害嚴鳴?」
青蠻這時才回過神來,說起正事:「對哦!那它身上的魔氣是怎麼回事?還有,嚴鳴說阿白是來報仇的,因為嚴鳴弄斷了它的腿還殺害了它兩個妹 妹……難道阿白根本不是殺害江蕙娘和那個什麼木匠女兒的凶手?這裡面有誤會?」
「什,什麼魔氣,什麼凶手?」阿玉懵了,豎起耳朵急急地說,「阿白哥哥確實一直想替我兩位姐姐報仇,可他比我還膽小,別說殺人了,就是咬人也不敢的!」
嚴湛也道:「殺害江蕙娘的絕對不可能是阿玉,它若是有這個膽子,早就殺了嚴鳴報仇了,不會等到現在。」
青蠻茫然了,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有聽他這話,嚴鳴確實與阿白有仇?
倒是白黎沉吟片刻後,若有所思地挑了一下桃花眼:「我倒是有個辦法,能查清楚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