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所謂淨寐陣, 乃是邵家手劄中專門對付厲鬼的陣法, 而淨寐, 並不是說讓人睡覺,而是指“厲鬼魂歸地府”。既然是厲鬼,大多是因為死者死的極為不甘從而心存怨恨轉化為普通的怨鬼, 某些實力不菲的怨鬼大仇得報之後留戀世間,不願意轉世投胎,索性掙脫六道輪回徵召, 依靠獵取活人精血修煉, 這樣為禍人間的便是厲鬼。
而淨寐陣就是用來淨化厲鬼身上的怨氣, 邵雲去不求單靠這個陣法就能徹底解決趙佩玉, 只求能盡可能的消磨她的實力。
老道姑看著面色蒼白、明顯氣息不穩的邵雲去,忍不住問道:“少師,你還好吧!”
邵雲去運氣壓制住經脈中肆虐的氣流,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跡, 他深吸一口氣:“還好。”
說話間,金光罩漸漸收攏, 趙佩玉被牢牢地困在王家院子的一方領域之中。
她看著自己焦黑的右手,再看漫天之上披著衣服、衣服上貼著符紙的嬰魂, 以及光罩之外面無表情的邵雲去和老道姑。
“果然是你——”她看著老道姑,兩眼充血,咬牙切齒。
老道姑歎道:“不怪我以多欺少,怪就怪你出爾反爾,對河下村村民動手在先, 濫殺無辜在後——”
“無辜,你說誰無辜?”趙佩玉瞳仁緊縮,一臉癲狂:“王家,陳大,陳二……他們無辜,那我丈夫呢?他爹罪有應得,我無話可說。可他爺爺奶奶和親娘,哪個不無辜?我丈夫本來應該是平安順遂的命格,就因為這些人,他從小飽受欺辱,虧損了身體,以至於現在要落個英年早逝的下場,這是他們欠我丈夫的……”
“所以就應該用他們的命去補償?”老道姑搖了搖頭:“你說王勝利的祖父母無辜,那陳大陳二的家人難道就活該平白無故的被你殺死嗎?王壯他們不過是起了不該有的貪念,怎麼就跟著丟了一條命呢。說白了,你不過是為自己的私心和暴戾找藉口而已。”
她斬釘截鐵地說道:“我就是豁出去這條老命,也絕不能再放任你在河下村為所欲為。”
說完,她提著拐杖重重的錘了錘地面,只看見漫天的嬰魂整齊有序的向院內飛去,金光罩進一步縮小。
為了這一刻,它們足足演練了三個小時。
趙佩玉卻不由的冷笑一聲,“你們以為憑藉這麼一個小小的陣法就想對付我?”
她氣勢大開,完好無損的左手按在她自己的頭頂上,手指合攏,抓住頭髮往上慢慢提起,先是頭皮,然後是臉、脖子……像是薄薄的一層紙一樣慢慢的從身體上剝離。
到最後,她隨手往旁邊一扔,一張完整的人皮落在地上。
再看她時,她穿著一身濕漉漉的白衣,看起來十七八歲上下,腳上還掛著幾根水草,滴答滴答的往下滴水。
她雙手猛的握緊,自她腳下,九道黑色的鎖鏈盤旋上升,環繞在她周身。她淩亂的頭髮迎風飄起,頗有些意氣風發的味道,她不緊不慢的說道:“你們未免也太小瞧於我了,好歹我也修煉了上百年,雖然這十幾年來,我隱居在這河下村,沒有再食人精血補充實力,修為難免倒退。可對付你們這群螻蟻之輩,足夠了——”
話音未落,她周身的鎖鏈慢慢抽動起來,一圈圈陰煞之氣盤旋在鎖鏈上。
“去——”
她嘴唇輕啟,九條鎖鏈瞬間化為一道道黑線,對著四面八方的嬰魂暴射而去。
“嘭——”
靈光罩和鎖鏈相撞的那一瞬間,低沉的嗡鳴聲響起,暴虐的勁氣隨即四散開來,漫天的衣服嘩嘩作響,被擊中的嬰魂隨即飛了出去,只是這天上的嬰魂沒有五百也有四百,這九隻嬰魂飛了出去,也不過是讓金光罩稀疏了那麼一兩分,無傷大雅。
“怎麼會?”眼看著被擊飛的嬰魂並不像以往那樣立即魂飛魄散,反而是哀嚎了幾聲之後,就踉踉蹌蹌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看起來根本就沒有受到多大的傷害。
趙佩玉瞳孔緊縮,一臉的不可置信。
邵雲去提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他平靜地說道:“我可不敢低估你,所以我也早就準備好了先手,它們每人身上都貼了一張金甲符,為的就是防備你對它們出手。只是我沒想到,趙佩玉,你並沒有我想像中的那麼厲害。”
邵雲去此言與挑釁無異,可趙佩玉卻偏偏冷靜了下來,她幽幽說道:“好算計,不過你還是太小看我了,你覺得我會在明知道自己實力倒退的情況下,還不給自己留一張底牌嗎?”
“什麼?”
邵雲去眼皮一跳。
“嗷——”
只看見趙佩玉仰天長嘯一聲,尖銳的聲音彷彿穿破黑暗,直達天際。
她這是在召喚什麼東西!
意識到這一點,邵雲去面色嚴峻,厲聲說道:“攻上去——”
話音未落,一眾嬰魂齊齊向趙佩玉撲去。
……
河下村後山。
因為趙佩玉不僅是養了一群無毒的王錦蛇,這種蛇主要是提供給王家飯店做食材;也養了不少的眼鏡蛇,每年賣出去的眼鏡蛇毒素,是王家主要的經濟來源之一。
也正是因為這個,村民說什麼也不允許王家把蛇房安置在村子裏,畢竟村裏四處亂竄的孩子不少,要是一不注意眼鏡蛇跑出來,出了事王家可負責不起。
所以趙佩玉只能是把蛇房安在了後山懸崖底下,這裏離著河下村足有半個小時的路程。
因為上午剛下了暴雨,王勝利總是擔心蛇房裏會進水,如果發現不及時,導致蛇群得黴斑病就不好了,這可都是妻子趙佩玉的心血。
想到這一點,他索性拿著手電筒,一間一間蛇房查了過去。
輪到最後一間蛇房,這裏是母蛇的產房,這個時期的眼鏡蛇攻擊性最強,趙佩玉從來不允許他這個生手靠近,免得出什麼意外。
他站在門前,想了想,還是決定聽趙佩玉的話。
正在他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一聲刺耳的尖叫聲從河下村的方向傳來,他下意識的就要捂住耳朵。
就在下一刻,身後的蛇房中傳來嘶嘶的聲音,沒等他回過頭,一條巨大的黑影破門而出,他避之不及,直接被撞到在地,腦袋狠狠的磕在石板上。
等他回過神來,黑影早就沒了蹤影,蛇房門框上破破爛爛的門頁子搖搖欲墜,終於撲的一聲掉在地上。
顧不上究竟發生了什麼,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
剛才的尖叫聲,怎麼這麼像妻子趙佩玉的聲音?
他面色煞白,手忙腳亂的從地上爬起來,不管額頭上血流不止的傷口,腳步踉蹌的向河下村的方向跑去。
……
“啊——”
王家院子裏,慘叫聲不斷。
金光罩牢牢實實的覆蓋在趙佩玉的身體上,不過半分鐘的時間,她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塊黑炭,金光線和皮膚接觸的地方,刺啦聲和腥臭的黑煙不斷。
老道姑閉著眼,彷彿置身事外。
邵雲去警惕的看著四周,不為所動。
就在下一刻,一道黑影破開黑幕,直直向空中飄蕩著的嬰魂襲去。
邵雲去隨即拔劍而起,不料對方速度快的驚人,不過兩息之間,半空飄著的嬰魂就被黑影擊飛了大半。
決不能讓它破了淨寐陣——
邵雲去兩眼一緊,迎面攻了上去。
“砰——”
黑影重重的和長劍撞在一起,邵雲去臉色一白,持劍的右手上青筋爆出。
他猛的一抬頭,入眼的是兩顆核桃大小的猩紅色眼珠。
這是一條蛇,眼鏡蛇,身體比成年男人還有粗壯,足有五六米長。
老道姑面上一緊,她眼珠子一轉,揮手招來幾隻嬰魂,耳語了幾句之後,幾隻嬰魂當即向四周的院子飄去。
“嘶——”
碩大的眼鏡蛇吐縮著蛇信,張開嘴便向邵雲去襲來。
邵雲去臉色劇變,急忙抽身離開,撲了個空的眼鏡蛇一腦袋撞在院牆上,將結實的磚牆撞了個對穿。
沒等邵雲去鬆一口氣,只聽見一道急促的破空聲襲來,他倉促的舉劍迎擊。
“叮——”
劍尖刺在蛇尾上,竟是連蛇皮都沒有刺破分毫。反而是邵雲去,胸口一悶,倒飛了出去。
“咳咳——”
邵雲去艱難的站穩的身體,兩眼像是充血似的冒著血絲。
“哈哈哈哈——”
淨寐陣中的趙佩玉強忍住身上皮開肉綻的痛楚,厲聲說道:“想不到吧,我還有這樣的底牌,不枉我用毒物精心餵養了十幾年——”
她兩眼一凜,衝著眼鏡蛇命令道:“先別管他們,快把我救出來。”
眼鏡蛇聞言,當即向趙佩玉遊去,它輕吐著蛇信,快到趙佩玉身前的時候,卻停了下來,一動不動。
“嘶嘶——”它似乎是在思考著什麼。
趙佩玉僵住了臉,她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她現在傷的這麼嚴重,已經無力通過精神烙印驅使眼鏡蛇,也就是說眼鏡蛇要想擺脫她的控制輕而易舉。
想到這裏,她哆嗦著身體:“你不能這樣,我是你的主人,我養了你整整十七年……”
眼鏡蛇兩隻猩紅的眼珠死死的盯著趙佩玉,似乎是在說馬上就不是了。
下一刻,它血盆大口一張,狠狠的朝著趙佩玉攻去。
“不——”
正在這時趕到的王勝利瞳仁一縮,無聲喊道。
眼鏡蛇咬住趙佩玉的一條腿,用力的一甩,趙佩玉隨即倒飛了出去,留在眼鏡蛇口中的那條腿旋即化作一抹濃煙,消散在空氣中。
“嘶嘶。”
殺掉趙佩玉,它就自由了。
它轉身又要衝著趙佩玉襲去。
卻沒想到下一刻,十幾個嬰魂捧著從附近人家家中搜刮來的白酒趕了回來,它們飛到半空中,兩手一鬆。
幾十隻酒瓶狠狠的砸在地上,刺激的酒精味瞬間彌漫開來。
“少師,就是現在——”老道姑緊聲喊道,趙佩玉已經不足為慮,這條叛主的眼鏡蛇才是勁敵。
“明白。”邵雲去拔劍便向瞬間找不到方向的眼鏡蛇掠去。
蛇類的眼睛只能看清近距離的東西,它們主要是靠舌頭接受空氣中的化學分子,辨別物體和方向。
像是酒精這樣的刺激性氣體,足以擾亂它的視線。
徹底喪失感官的眼鏡蛇就好像是斷了翅膀的雄鷹,它的蛇皮依舊堅硬無比,邵雲去和它纏鬥了幾回合之後,兩腿一彎,跳到半空中,舉起長劍便向它的右眼刺去。
“噗嗤——”
長劍在它眼眶中足足沒入一半。
“嘶——”
眼鏡蛇扭動著身體,痛苦的哀嚎,一把將邵雲去連人帶劍甩了出去。
邵雲去持劍在地上滑出去五六米,這才站穩身體。他怎麼會放棄這樣的大好機會,當即兩腿一彎,衝了上去……
這邊王勝利連滾帶爬的衝向趙佩玉,他把地上黑乎乎的人扶起來,入手的是透骨的冰涼,對上的卻是一張陌生的面孔。
他像半截木頭般愣愣地戳在那兒,良久,他張了張嘴,失神的說道:“佩玉……”
趙佩玉艱難的扯出一抹笑:“抱,抱歉,我騙了你。”
從老道姑和邵雲去出現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事情瞞不住了。
她是趙佩玉,一隻百年老鬼,死於光緒二十三年,年僅十七歲。
她出身於書香世家,祖父是兩榜進士,父親也是舉人出身,她尤擅書畫,少有才名。
這是個盲婚啞嫁的年代,及笄當日,知府家派人前來提親。
知府是四品官,趙家祖父卻剛剛從五品光祿寺少卿任上致仕,所以這樁姻親,趙家賺大了,哪怕知府家的二公子從小就是個藥罐子,趙家也欣然同意了這場婚事。
就這樣,她在兩個月後嫁給了自己之前未見過一面的丈夫。
知府家二公子是嫡子,上頭還有一個庶出哥哥,知府原配夫人早早的病逝了,現在當家的是庶長子的姨娘。
這些都是趙佩玉守孝的時候知道的,她成親的時候,二公子已經病重,勉強的拜了堂,沒幾日就去了。
她在十五歲那年成了寡婦。
知府並未虧待她,也沒將二公子病逝的原因歸咎到她頭上,相反還出手壓制住了坊間流傳的關於她克夫的流言。
因為他希望趙佩玉能掙一塊貞節牌坊回來,光宗耀祖。
趙家不管不顧,安心享受著知府給趙家帶去的便利——她父親在知府的運作下外放了縣丞。
趙佩玉只能如他所願。
若是事情只是這麼簡單,也就不會有今天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
趙佩玉深居簡出,過起了清心寡欲的日子。卻沒想到知府家的庶長子——不對,是嫡長子。二公子病逝了,知府便將庶長子改到原配名下做了嫡子。正是他意氣風發的時候,不知道怎麼心中起了邪念。趁著雨夜爬到趙佩玉的院子強迫了她。
當年的趙佩玉膽小怕事,敢怒不敢言,只能默默忍受著嫡長子隔三差五的侵犯。
可事情總有暴露的時候,趙佩玉懷孕了。
得知事情真相的當家姨娘自然不可能眼睜睜的看著兒子自毀前途,她構陷趙佩玉和男僕通姦,知府知道後勃然大怒,直接將趙佩玉和男僕沉了塘。
她死去又新生。
在將知府一家和趙家全都送上黃泉路之後,她卻無心投胎。既然這世道對她如此不公,她就讓男人也嘗嘗被報復的滋味。
她一邊躲避正道的追殺,一邊獵殺那些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男人,當然手段不是那麼光彩就是了。
直到她遇見王勝利。
王勝利是真的好,老實,能幹,貼心,忠誠……
是趙佩玉曾經幻想過的丈夫形象,她鬼使神差的拋下了即將到手的獵物和王勝利回了河下村。
從此心甘情願的為他洗手作羹湯,一晃就是十八年。
王勝利腦中一片混亂,他定定的說道:“這麼說,王家和陳家的事情……”
“是我做的。”趙佩玉苦笑一聲說道。
王勝利只覺得頭疼的厲害,抱住趙佩玉的手漸漸鬆開。
他不明白,相濡以沫十幾年的妻子怎麼就突然變成了殺人狂魔了呢?
趙佩玉笑了,自以為是的她終究是輸的一塌塗地。
她艱難的爬起來,一隻手捂住神情呆滯的王勝利的眼睛,一隻手把他緊緊抱在懷裏,她在他耳邊輕聲說道:“睡吧,睡一覺就什麼都過去了。”
……
這邊,邵雲去粗喘著氣,利索的將長劍從眼鏡蛇左眼中抽出來。
“嘶——”
眼鏡蛇痛苦的哀嚎,偏偏因為被酒精包圍著,無論如何也察覺不到邵雲去的位置。
它扭動著身體,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
逃——
它隨便挑了一個方向,拼盡力氣向那兒遊去。
“追——”
邵雲去的視線往趙佩玉所在的方向一掃,她把王勝利攬在懷裏,身體慢慢的變成透明色。
他神情微頓,心下一歎,說到底都是可憐人。
邵雲去提劍轉身追向眼鏡蛇的那一刻,趙佩玉徹底消失在空氣中,王勝利沒了依靠,慢慢的栽倒在地上,已然昏死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橘貓:猜掉馬的你們死心吧,本喵的馬甲是那麼容易扒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