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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綾辻行人館系列水車館幻影》第1章
  主要出場人物

  藤沼一成:被稱為幻視者的畫家,已故,留下了巨大的資產。

  藤沼紀一:藤沼一成的獨生子,手腳和臉部因事故受傷,帶著白色面具,隱居在水車館內。(41歲)

  藤沼由裡繪:紀一的少妻、一成的弟子、柴垣浩一郎(已故)的獨生女,住在塔屋內的美少女。(19歲)

  正木慎吾:紀一的朋友,曾經師從一成。經過長年放浪的生活後,寄居在水車館。(38歲)

  倉本莊司:水車館的管家(56歲)

  根岸文江:住宿女傭(過去)(45歲)

  野澤朋子:通勤女傭(現在)(31歲)

  大石源造:美術商,每年到水車館拜訪一次。(49歲)

  森滋彥:M大學美術史教授,每年到水車館拜訪一次。(46歲)

  三田村則之:外科醫院院長,每年到水車館拜訪一次。(36歲)

  古川恆仁:藤沼家菩提寺副住持,每年到水車館拜訪一次。(37歲)

  島田潔:未被邀請的客人。(36歲)

  (括號內的數字為1985年9月時的年齡)

  序幕

  (1985年9月29日早晨5點50分)

  暴風雨的夜晚就要迎來黎明瞭。

  厚重連綿的雲層開始緩緩地散開,東方被群山擷取的天空微微地泛著白。儘管電閃雷鳴和狂風暴雨已經過去,但在山谷中呼嘯的狂風卻沒有絲毫減弱的意思。不斷轟然作響的樹林、水位暴漲的河流、矗立在水車館側面那不停翻轉的三個巨大車輪……

  這是一個長夜,一個被狂風、暴雨、閃電、濁流和水車的鳴奏交織而成的奇異旋律包圍著的長夜。

  無須等到天亮,已經發生的幾件事情已足夠讓他們心煩意亂了。從塔上墜落的女人、消失的畫以及幾乎在看似不可能的情況下失蹤的男子……可是,又有誰能準確地預測到這些事情發生之後的最終結局呢?

  飽受暴風雨折磨的這個夜晚終於就要走到盡頭了。

  這時,在水車館發生的“事件”,也終於將其離奇的最終形態呈現在他們面前。

  矗立在館內西北角的“塔”下面——在其周圍呈圓弧狀包圍的走廊的盡頭有一扇黑色的門。現在,門是開著的。裡面是一個狹小的臺階小屋,結實而寬敞的臺階一直伸向地下。

  下了樓梯,是一個寬敞卻殺風景的地下室。搖曳著昏暗燈光的灰色牆壁,排列在前方窗下的洗衣機和大型乾燥機,盛滿衣物的大筐,蜿蜒爬上天花板的管道群……

  在略顯昏暗的房間裡聚著六個人——五男一女。

  其中一個男人坐在輪椅上。背後是一個雙手扶著輪椅,整個身體裹在絲制睡衣中的美麗少女。兩個男子站在少女身旁,彷彿是從兩邊保護著她似的。在四個人背後與他們稍稍隔了一段距離的地方還站著兩個男人。男人們都是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衣服。

  “誰來?”

  輪椅上的男子用嘶啞的聲音說。他瘦小的身體上套著寬大的長袍,雖然才9月卻戴著白色的布手套。他把雙手疊放在腹部說:“誰來把那個蓋子給我開啟?”

  可能是因為緊張,含糊不清的聲音微微地顫抖,但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因為他的臉上戴著平板式的白色橡膠面具。

  聽到他的話,站在少女身邊的兩個男人中的一個靜靜地走上前去這——是個小腹突起略顯肥胖的紅臉中年男子。

  他走到位於房間最裡面牆邊的焚燒爐的跟前,拾起掉在地上的黑色細長的小棍。這是根鐵製的火鉤子。突然:“啊……”他嘴裡發出了彷彿被人卡住喉嚨般的聲音,與此同時他手中的火鉤子也掉落在地,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怎麼了,大石?”輪椅上戴面具的男子問道。

  “這、這個……”紅臉男子坐在水泥地板上,用手指著火鉤子掉落的地方。

  少女發出了一聲短促的悲鳴。

  “由裡繪,”輪椅上的男子回頭對少女說,“這不是你該看的,退下去。”

  “由裡繪小姐,您快退下去吧!”

  少女身邊的另一個男子——與紅臉男子相反,是一個高個子白麵小生—張開瘦削的雙肩催促道。少女怯生生地點點頭,不安地退到樓梯口附近。她甩了一下長及腰間的烏黑直髮,她那苗條得就快折斷了似的身體疲憊地坐了下來。在他們後面隔著一段距離站著的兩個人——戴黑邊眼鏡的小個男子和板著臉的大個男人移到少女前面,組成了一堵遮住少女視線的牆。※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看到這兒,白臉男子大步走上前去,來到坐在地上的紅臉男子身旁,將視線投向地板。

  “三田村君,那是……”輪椅上的男子問。

  “正如您所看到那樣,主人!”白臉男子用如金屬般平靜的聲音回答道,“是……手指,人的!中指或者是無名指。”

  輪椅的主人自己轉動車輪向那邊移過去。那是一個酷似芋蟲屍骸的土色物體—在它那非自然中斷的根部緊緊地豁滿暗紅色的東西。

  “切口看來還比較新,恐怕切下來還不到兩個小時。”

  “不過,到底……”

  “等等!”白臉男子單膝著地,湊近去觀察掉在地上手指,“這上面……有戒指的痕跡!很深的戒指的痕跡。”

  “啊……”

  輪椅上的主人將手指插入白色面具上的孔中,使勁地按在緊閉的眼瞼上。

  “是正木。”

  “是啊,我也這麼想。”說著,白臉男子站了起來,他用右手的指尖捻著套在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的金戒指說,“大概是正木的貓眼戒指的痕跡吧。”

  “這麼說來,正木是被他殺了……”

  “啊,這個麼,倒還不能斷言。”

  坐在地板上的紅臉男子終於站起身來。

  “藤沼先生,那麼,這裡面是……”

  輪椅上的男子暖昧地搖了搖頭:“你幫我開啟看看,好嗎?”

  “不,這、這……”紅臉男子畏縮著,臉上的贅肉不停地顫抖。看到他這個樣子,白臉男子微微地聳了聳肩,撿起地上的火鉤子。

  “讓我來開吧。”說著,他站到了焚燒爐前面。

  這是一個小型的焚燒爐。略顯髒的銀色主體坐在水泥預製塊做的底座上,從白臉男子眼睛的高度伸出相同顏色的煙囪筆直地鑽入地下室的天花板,一直延伸到外面。

  現在——從那個鐵箱中可以聽到火焰低聲的呻吟。應該不會有人在黎明時來這裡焚燒垃圾的。可是……

  男子手中握著的火鉤子向焚燒爐的門伸去。咔嚓一聲,鉤子的尖端碰到了那塊灼熱的鐵板,彎成鉤狀的尖端一下子鉤住了門的把手。門向外打開了。紅色的火焰在裡面燒得十分旺。

  “唔……”

  焚燒爐裡散發出來的臭味讓所有的人都捂住了鼻子。恐怕也確實有人覺得想吐。

  那是蛋白質燃燒的臭味。而且,恐怕所有人都會把發出這種異臭的源頭歸結到同樣的東西上。

  “正木……”輪椅上的男子痛苦地呻吟道,“這是怎麼回事?”

  白臉男子將火鉤子伸入火中。重疊在一起燃燒著的幾個黑影在透明的紅色火焰中倒了下來。他在其中搜索著。雖然看上去他始終是一副冷靜的樣子,但握著火鉤子的手卻在微微地顫抖。終於,他把燃燒著的一塊東西插在鉤子的尖端上,正要向外拉出。突然——“啊!”他大叫著向後退了一步。原來是爐中的一個東西被拉出來的物體一碰,意外地滾了出來。地下室的空氣被數聲驚叫劇烈地激盪起來。

  “啊!”白臉男子看著滾落在灰色地板上的圓形物體,駭然低聲說,“不得了了……”

  那是一顆被砍下的人頭!已經被燒得焦黑,還呼呼地冒著白煙。毛髮已經被全部燒掉了,眼睛、鼻子、嘴也已燒爛,完全變了形。

  另外,在白臉男子手中握著的火鉤子尖端,還有一個燃燒著的物體插在上面被拉了出來。

  “這是一隻手臂!”他低聲說著,把它甩到手邊的空金屬桶內。

  確實,那是一隻手臂。與先前滾出的頭顱一樣被燒得焦黑,是一隻已經扭曲變形的人的手臂—好像是左臂。引人注目的是,左手少了一根手指。是從大拇指數過來的第四指—左手的無名指。

  在焚燒爐中燃燒的原來是一具被肢解的人的屍體。

  那個暴風雨的夜晚!那個夜晚的黎明!

  在水車館發生的“事件”已經清晰地顯現在了他們的眼中。

  從塔上墜落的不幸女子、被盜走的畫、失蹤的不明男子,還有追蹤他卻被殺害並被肢解後在焚燒爐中焚燒的男子。

  暴風雨終於過去了。與此同時,那晚發生的“事件”也以某種“解決”的方式而掩埋了起來。

  第一章現在

  (1986年9月28日)

  藤沼紀一的寢室(上午8點30分)

  和往常一樣,我醒了。

  明亮的朝陽透過米黃色的窗簾潛入屋中。側耳傾聽,轟隆、轟隆……

  在靜寂的山裡,棲息山林的野鳥的輕啼聲和隱約傳來的水流聲中,混雜著建築物西側不停轉動的水車的轟鳴聲。這是一個安詳的早晨。

  進入9月就一直是晴天,但昨天的新聞裡,報道了某某號颱風將要臨近的訊息。據說28號下午,中國地區也將受到颱風的影響而開始下雨。所以,今天早晨的寧靜可以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吧。我從大床上慢慢地坐起身來。

  上午8點30分。

  牆上的鐘顯示著與我平時醒來時相同的時間。

  我把背靠在床頭的靠背板上,將右手伸向旁邊的小桌,拿起有一定年頭的野薔薇製成的菸斗,塞上菸葉。不一會兒,與乳白色的煙一起,升起了滿屋的香氣。

  “颱風?”

  這是自己低聲自語的聲音,沙啞得不自然的、令人厭惡的聲音。

  說起來,一年前的那個9月28日,也是以和今天非常相似的早晨開始的。那時新聞裡也報道說大型颱風正在接近。還有正如預報所說的即將到來的那場暴風雨。

  一年,從那個充滿血腥的暴風雨的夜晚算起來,竟然已經過去一年了。

  我吸著菸斗,默默地想著。思維的觸角悄悄地伸向一年前的那個夜晚。那天發生的各種事情以及那以後……

  我看了一眼房間角落的那扇門。紅銅色的把手、暗褐色的紅木鑲板。那扇現在已絕不開啟的通向書房的門。

  瘦弱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動起來。那是從內心深處不斷湧出的直到脊樑的無法形容卻又無法逃避的戰慄。

  8點45分。

  桌子上的電話立刻響了起來。小而輕、薄如米紙般的聲音宣告一天的開始。

  “早上好,老爺。”聽筒那邊傳來穩重而熟悉的聲音,是管家倉本莊司,“早餐馬上就好了。”

  “好,謝謝!”

  我把菸斗放在菸斗架上,開始換衣服。脫下睡衣,穿上褲子和襯衣,套上長袍、短褂……在床上穿好一切後,將白布手套戴在雙手上最,後是臉。

  面具——恐怕這是象徵著現在的我——藤沼紀一生活的全部的東西了。

  面具——不錯,我沒有臉。為了隱藏起這張讓人詛咒的臉,即使在日常生活中的我也要戴著面具,一個按照這座房子的主人本來應有的“容貌”製作的白色面具。彷彿吸附在肌膚上的橡膠般的感覺,罩在活生生的臉上的無生命的面具。

  8點55分。

  對面右側——書房相反方向角落的那門響起了敲門聲。這是通向起居室的門。然後,她——由裡繪帶著和往常一樣的動人微笑,來拯救我這顆頹廢而孤獨的心靈了。

  “早!”她用我給她配的鑰匙開啟門,走了進來。雪白的連衣裙令人眼前一亮。

  “來喝咖啡吧。”上了淡妝的櫻桃般的小嘴發出清澈的聲音。我從床上起來,把自己放到輪椅上。

  在推來的小車上,由裡繪一邊將壺裡的咖啡倒入杯子,一邊靜靜地看著我。我則以白色面具上如影相隨的木然表情迴應著她的目光。

  “已經一年了啊!”她小聲說道,等著我的迴應。

  “我喝了!”說完我將手伸向杯子,並未對她作出任何迴應。

  一年——這看似未發生任何事情平穩度過的一年。

  在山溝裡的這個地方,依然有著彷彿被時代遺棄了般的幽靜。穿過山谷的河水清澈見底,三架水車不停地旋轉著。房子裡面,我和由裡繪、倉本三人默默地生活著。除了每天早來晚歸的女傭,連一個上門的人都沒有。

  一切都沒有變化。在第三者的眼中或許是這樣的,但我知道實際上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當然,這都是因為一年前發生的那件事。

  兩個死去的男人和女人,還有一個失蹤的男人……這些肯定給由裡繪這位少女帶來了巨大的影響——或許是永遠都揮之不去的深深的傷痕。

  這一年時間,我變了。似乎她也變了很多。

  我一言不發地將杯子送到嘴邊,眯起面具下面的眼睛,注視著由裡繪。

  由裡繪——我惟一愛的女人,在這塔屋中度過十年孤獨時光的美麗少女……150釐米的身高,略顯瘦小的身體,全身透明般的雪白肌膚,直到腰際的閃閃發光的黑髮。※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的確,她變了。在她總是呆呆地望著遠方的眼中開始有了某種奇怪的東西。而且,她開始每天早晨自己煮咖啡,然後送到這個屋子來。她開始走下塔,到房子外面享受流水和綠色。她開始將自己的感情略微表露出來了。

  她變了,在很多方面。

  “你今天真美,越來越漂亮了。”

  聽到我的話,她略微有點臉紅,垂下了目光。

  “今天下午,他們又要來了,不害怕吧?‘’沉默了一會兒,她把她的小手放在了我的肩上。在菸草和咖啡的香味中,我聞到了少女甜甜的氣息。

  “有一點害怕。”她回答說,“不過,我想不要緊的。”

  “沒什麼可害怕的。”我儘量用溫柔的聲音說,“因為事情已經結束了。今年什麼都不會發生。”

  (真的嗎?)

  真的什麼都不會發生嗎?

  對於這無意識的自問,我狠狠地——更加狠狠地搖搖頭。

  是的,任何事都不會發生。任何事都……只要一年前突然消失的那個男人不要像幽靈一樣在這個房子中徘徊。

  我和由裡繪默默地相互注視了一會兒。

  (她正在看著這個白色面具上面的什麼呢?)

  我胡亂地想著。從她的表情上我讀到了無法隱藏的不安的陰影。

  “待會兒再彈鋼琴給我聽。”

  聽了我的話,由裡繪微微地點了一下頭,露出了半邊的酒窩。

  飯廳(上午9點30分)

  “做好了下午的準備嗎?”

  這裡是位於塔一樓的飯廳。它有兩層樓高,是個寬敞的圓形大廳。和由裡繪在佔據房間中央的大圓桌上吃完早餐後,我向倉本莊司問道。

  穿著深灰色三件套的倉本剛剛給由裡繪倒了一杯咖啡:“是的。”他立刻回答,手裡拿著咖啡壺,畢恭畢敬地轉身面向我。

  “副館的房間從一號房到三號房,一樓的三個房間已經準備好給客人用了。下午2點客人們到,3點在那邊的大廳用茶,5點半在這裡用晚餐……我打算和歷年一樣,您看可以嗎?”

  “全權交給你了。”

  “是。”

  這是正如“彪形大漢”一詞所形容的那樣的男人,擁有健壯而寬闊的肩膀和高大的身材。梳成背頭的花白頭髮、寬闊的四方額頭、如米粒般的小眼睛以及年久褪色的厚嘴脣。近60的他無論是什麼時候,你都無法在他佈滿深深皺紋的蒼白的臉上看到一絲笑容。響亮的男中音也如同他的臉色一樣毫無感情,甚至有時讓人感到一絲寒意。

  不過,正因為如此,他才與在今天的日本社會中幾乎已經成為死語的“管家”一詞相稱。尊重主人,從不違背主人的意志,默默地管理著主人家的事物,並且完全不帶入自己的感情——這是一種才能。他似乎生來就具有這種才能。

  “對了,老爺。”倉本保持直立的姿勢說,“昨天晚上,老爺回到房間後,有一個電話打來。”

  “哦,是找我的?”

  “是的。不過對方說不需要特地叫您來接,所以我就問了他有什麼事情。”

  “他怎麼說?”

  “是……”倉本停頓了一下,“新村警官打來的。”

  新村,是岡山縣警搜查一科的警部。去年,他負責調查在這個房子裡發生的事件。

  “他說有個人今天可能要來這裡拜訪,”倉本淡淡地對疑惑不解的我報告說,“說是九州——大分縣警的朋友的弟弟。新村警官也說他是個奇怪的人。”

  “他為什麼要來?”

  “據說好像是對去年那件事感興趣。昨天突然去新村警官那裡,問了很多關於那件事的情況後,要了這邊的地址,說‘明天去拜訪一下吧’。新村警官說可能會給我們添麻煩,但因為是朋友的弟弟,又不能不幫忙,所以請我們原諒。”

  “哦。”我給菸斗點上火,問道,“他叫什麼?”

  “說是叫島田。”

  當然,這是個陌生的名字。我從未打算歡迎陌生的來訪者。否則,誰願意帶著這樣的面具隱居在這種偏僻且遠離人煙的山村呢?別說見過,連名字都沒聽過的人,還偏偏對去年的事件感興趣……

  “怎麼辦,老爺?”

  “打發他回家。”

  “明白了!”

  我和由裡繪一點都不想再回憶那件事了。這一年來,我們一直拼命努力從心裡抹去那個威脅著平靜生活的夜晚的記憶。

  可是,即使沒有這個叫島田的來訪,恐怕至少今天也必須有一定的心理準備了。9月28日。他們——大石源造、森滋彥、三田村則之來訪的這一天。

  迴廊(上午9點55分)

  我讓由裡繪推著從飯廳出來。

  “回房間嗎?”

  我搖了搖頭,說想去迴廊轉一圈。

  從鑲有玻璃的大窗戶可以看到的日本庭院式的中院,向右首方向走,我們進入了環繞塔四周的走廊。鋪設的灰色地毯上搖曳著明亮的陽光。在寬敞的庭院中央閃閃發光的橢圓形水池、白色砂石的小路、散佈著褪了色的花叢……

  過了窗戶後,右首出現一扇黑色的門——那是有著通往地下室的樓梯的房間。

  我下意識地將目光從那扇通往令我厭惡的記憶的門上移開由——裡繪也一樣。

  正在這時,門從另一邊打開了。輪椅上的我嚇得全身都僵了。

  “啊,早上好!”

  從裡面出來的是野澤朋子,一個30歲上下的女子。

  她是從去年底開始僱用的女傭。約好每週三天,早晨從鎮上來晚上回去。但從昨天開始到明天的這三天裡,特意請她留宿在這裡。

  只見她圍著圍裙,手裡提著洗衣筐。她在原地站住不動,微微低下頭,等著我們通過。

  這是個內向、不怎麼說話的女人。和住在這裡一直幹到去年今天的那個女傭根——岸文江正好形成鮮明的對比。做好交代給她的事卻從不多嘴,這一點倒是和倉本一樣難能可貴,但我不喜歡她過分膽怯的態度。另外,她也和倉本一樣,有時讓人無法瞭解她的心中在想什麼,這一點常常令我著急。比如——嗯,她對於生活在這個房子裡年齡相差巨大的這一對“夫婦”到底是怎麼看的?

  “對了,老爺!”這個女人少有的主動對我說。

  “嗯?”

  “是關於這裡的地下室。”

  “什麼事?”

  “我一直都不知道該不該說。我覺得好像有點恐怖……”

  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知道了去年在這個地下室裡發生的事情,感到恐怖也是理所當然的。

  “嗯!”

  我舉起手打住了朋子結結巴巴的話。

  “那個焚燒爐已經換成了新的,也讓人打掃過了。”

  “是,這個我知道。不過,還是……而且那裡時常能聞到奇怪的臭味。”

  “臭味?”

  “嗯,那種,很噁心的。”

  “是心理作用吧?”

  “但是,還是,那個……”

  “好了!”

  我用略帶嚴厲的聲音說。因為我注意到,從站在身後的由裡繪的口中發出了滿含怯意的喘息。

  “去和倉本說。”

  “是。對不起。”

  目送彷彿逃跑般離去的朋子的身影,我回頭對由裡繪說:“別在意!”

  “嗯。”她小聲答道,又開始推起輪椅。

  走廊折向右邊,沿著外牆一直延伸到宅院的東北角上。這是我們稱做“北迴廊”的地方。

  這北迴廊在經過廚房和傭人的房前以後,在面向右首的中院一側寬度增加了一倍。筆直延伸到盡頭的門前的這條鋪了灰色地毯的路,在變寬部分的地板上鋪了木製彩磚,牆上等間隔並排著面向中院的窗子。左首的牆上排放著各種大小的畫框。其中收錄了很多油畫——藤昭一成這個天才用他的心靈捕捉並速寫下來的幻象中的風景。

  今天有三個男人又要來欣賞這些畫了,他們是懷著有機會就把這些畫弄到手的想法來的。每年只有一次機會讓他們來這裡拜訪。9月28日—一成忌日的這一天。

  說到忌日,今天也是那個女傭根岸文江遭遇不幸的日子。而且,明天,29日——是藤沼一成的弟子正木慎吾離開人世的日子……

  “告訴倉本,讓他在飯廳裡擺上花怎麼樣?”我略顯唐突地說。

  “花?”裡繪似乎有點吃驚地問,“為什麼……”

  “為了悼念死者!”我低聲答道,“是特別為他—正木慎吾啊!”

  “別說這樣的話。這麼悲傷的話。”由裡繪盯著我轉過來的白色面具,如玻璃般清澈的黑眼睛中含著一絲憂慮。

  “悲傷……嗎?”

  我自嘲地撇了撇嘴,思緒無法逃避地回到了一年前。

  第二章過去

  (1985年9月28日)

  藤沼紀一的寢室(上午8點30分)

  和往常一樣,他醒了。

  明亮的朝陽透過米黃色的窗簾潛入屋中。側耳傾聽,轟隆、轟隆……

  在靜寂的山裡,棲息山林的野鳥的輕啼聲和隱約傳來的水流聲中,混雜著建築物西側不停轉動的水車的轟鳴聲。這是一個安詳的早晨。

  進人9月就一直是晴天,但昨天的新聞裡,報道了某某號颱風將要臨近的訊息。據說28號下午,中國地區也將受到颱風的影響而開始下雨……

  他從大床上慢慢地坐起身來。

  上午8點30分。

  牆上的鐘顯示著和他平時醒來時相同的時間。

  他把背靠在床頭的靠背板上,將右手伸向旁邊的小桌,拿起有一定年頭的野薔薇製成的菸斗,塞上菸葉。不一會兒,與乳白色的煙一起,升起了滿屋的香氣。

  大約在三天前他得了感冒,一直在發燒,不過現在看來已經沒事了。因為菸草的味道已經恢復如初了。

  他不停地吸著煙,緩緩地閉上眼睛。

  9月28日——今年又到了這一天了。從下午開始,按慣例將有四個客人來這裡做客。大石源造、森滋彥、三田村則之,還有古川恆仁。

  他們每年一次的來訪,對於希望避人耳目而住在這山裡的他來說,絕非是一件令他高興的事,甚至還可以說是一種麻煩。這確實是他內心真實的想法,但是——另一方面,他對自己的這種情感持否定態度,這一點也是事實。否則,他完全可以單方面地拒絕他們的來訪。然而這些年他並沒有這麼做,這其中恐怕存在著一種類似負疚般的感情吧。

  (不管怎麼樣。)

  他閉著眼睛,從乾裂的嘴裡低聲地發出一聲嘆息。

  (他們今天又要來了。一定要來的,沒辦法。)

  他不想現在來分析自己扭曲的心理。只是自己不喜歡他們的來訪,卻又希望他們來——僅此而已。

  8點45分。

  床頭邊桌子上的電話響了。小而輕、薄如米紙般的聲音宣告一天的開始。

  “早上好,老爺!”聽筒那邊傳來穩重而熟悉的聲音,是管家倉本莊司,“您的身體怎麼樣了?”倉本恭敬地問道。

  “啊,已經好了!”

  “早餐馬上就好了,您怎麼說?”

  “我過去。”他把菸斗放在菸斗架上,開始換衣服。脫下睡衣,穿上褲子和襯衣,套上長袍、短褂……折騰了一陣子,在床上穿好一切後,將白布手套戴在雙手上,最後是臉。

  面具——恐怕這就是象徵著直至今天這12年中的他——藤沼紀一生活全部的東西了。

  面具——不錯,他沒有臉。為了隱藏起這張讓人詛咒的面容,即使在日常生活中的他也要戴著面具,一個按照這個房子的主人本來應有的“容貌”製作的白色面具。彷彿吸附在肌膚上的橡膠般的感覺,罩在活生生的臉上的無生命的面具……

  8點55分。

  起居室的門響起了敲門聲。

  “請進。”他迴應道。一個矮個子略顯肥胖的女人用他給她配的鑰匙開啟門,走了進來。她穿著看上去十分乾淨的白色圍裙。

  “早上好!”是住在這裡的女傭——根岸文江,“我拿藥過來了。您感覺如何?啊,您已經換好衣服啦?領帶不繫了嗎?哎呀,又抽菸!這對您的身體可不好啊。真希望您能聽聽我的忠告!”

  文江45歲,比他大4歲,但仍然不怎麼知道疲倦。她下部寬大的淺黑色臉上鑲著一雙大大的圓眼睛,說話的時候聲音尖利,速度很快。

  他用白色面具上如影相隨的木然表情默然以對,用雙手一撐,打算從床上起來。文江慌忙伸手去幫忙。

  “我一個人可以的。”他用沙啞的聲音說著,瘦小孱弱的身體坐到了輪椅上。

  “給,吃藥!”

  “已經不用了。”

  “不行,不行。為了保險起見,今天請再吃一天。特別是今天客人們要來,比平時要多費些精神呢!”

  沒辦法,他把遞到面前的片劑含到嘴裡。

  看到這裡,她似乎很滿意,伸手扶起輪椅:“今天還不能洗澡。再看一天再說!”

  真沒辦法,他想道。要是稍微管得少一點就好了,但是曾經做過護士的她,只要碰到有關健康的事情,就變得特別羅嗦。

  她是個直爽且喜歡照顧人的女人。據說曾經有過失敗的婚姻,但一點也看不出來。她也不顯得孤僻。從家裡的所有家務到對他日常生活的照料,從幫助他入浴、梳頭到健康管理,她都勤勤懇懇。雖說不必像倉本那樣,做一個總是和主人保持一定距離的“機器人”,但他切實地希望她能稍微少說幾句,安靜一點。

  “去吃飯嗎?啊,可不能抽菸啊!就放在這兒吧!”她推著輪椅走出寢室,“小姐和正木先生都已經起來了。”

  “由裡繪也起來了?”

  “是啊,最近小姐好像比以前精神好多了。這是好事啊!老爺,我覺得,小姐還是多出去一下比較好。”

  “什麼?”他繃起面具下的臉,突然回頭看著文江。她慌忙噤聲。

  “對不起。我多嘴了。”

  “沒什麼……”他微微地垂下肩,又轉向前方。

  塔屋(上午9點40分)

  吃完早飯,藤沼由裡繪獨自回到塔上的屋子裡。

  這是一個宛如畫中仙子般的美少女,甚至讓人覺得欠缺一些人氣。嬌小的臉龐、烏黑清澈的眼睛配上玲瓏的鼻子、柔軟的櫻桃小嘴、白如凝脂的肌膚、烏黑閃亮的長髮……由裡繪今年19歲,來年的春天就滿20了。雖然已是不適合稱做“少女”的年齡了,但不僅她那纖弱的身體還不能讓人感覺到成熟“女人”的氣息,而且她總是看著遠方的神情也令人心疼地想去憐愛。

  美少女——還是這個名字適合她。

  由裡繪將穿著橙色襯衫的身體靠在白框的小窗前,呆呆地望著窗外的風景。遠近重疊連綿的群山,蜿蜒山間的墨綠色的河流,被連綿的山峰擷取的天空中,深灰色的雲層緩緩地擴散開來。

  不久,今年的秋意也將逐漸轉濃,樹上的綠就要開始變色了吧。隨後而至的是冬天——將把這谷中的一切,從這塔上可以看到的一切都染成白色的冬天……這種季節的變遷,她已經不記得從這間屋子的這扇窗戶中看過多少次了。

  這間屋子——聳立在館內西北角的塔上的這間屋子。

  這是一間圓形的大屋子。由於樓下的飯廳有兩層樓的高度,所以這裡實際上相當於三樓。牆上貼著莊重的銀灰色牆紙,地上鋪著淡色長毛地毯。高高的天花板是木板制的,中央吊著巨大的枝形吊燈。儘管是白晝,但屋內略顯昏暗。因為相對於寬敞的房間而言,窗戶顯得太小了。

  由裡繪離開窗邊,走到位於房間深處的帶華蓋的床邊坐了下來。

  房間南側的圓弧被一堵牆截斷了,牆上並排著通向樓梯平臺和浴室的門。在它們左側的褐色鐵門,則是生活在輪椅上的這家主人專用的電梯。屋內以充裕的間隔擺放著豪華的傢俱——衣櫥、梳妝檯、書架、沙發、大鋼琴。牆上掛著幾幅畫,都是藤沼一成畫的幻覺中的風景。※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十年了,她住在這裡。在這十年中,她一直生活在這個山谷中的這座館內的這間塔屋裡。

  十年前——也就是由裡繪九歲,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

  再往前兩年,她的父親柴垣浩一郎在病床上嚥下了最後一口氣,享年31歲,死得是有些早了。母親在生下第一個孩子——由裡繪時就撒手人寰了,已沒有近親的她變成了孑然一身的孤兒。

  父親去世時的情景還依稀殘留在她的記憶中。

  冰冷的白牆包圍著的病房、散發著藥味的病床、不住咳嗽的父親、染紅了床單的鮮血……穿著白色衣服的大人們把她帶出病房。然後……然後的記憶就是自己在散發著甜甜香味的懷中哭泣。而這個胳膊的主人,她是認識的——是父親病倒前經常到家裡來的“藤沼叔叔”。

  很快,由裡繪被收養到他——藤沼紀一的身邊。據說,是知道自己死期將近的父親臨終託付給紀一的。

  藤沼紀一——柴垣浩一郎曾經師從的畫家藤沼一成的獨生子。

  這個紀一因為自己引起的交通事故,使臉部和雙手身受重傷,那是在由裡繪被收養後不久的事情。他離開了自己出生、成長的神戶,在這個山谷中建造了這座風格怪異的房子。於是,由裡繪也被他帶到了這裡。

  以後這十年間,由裡繪可以說是被半禁閉在這裡了。這座房子、這個房間、透過這扇窗戶所看到的風景——說這些幾乎是她知道的“世界”的全部也不為過。因為這十年來,她既不去學校,也沒有朋友,甚至連報紙、雜誌也沒得看,更不知道同年紀的少男少女們在同一片天空下過著怎樣的生活。

  不知不覺中,少女的口中低聲地哼起了傷感的旋律。過了一會兒,她從床上站起身來,輕輕地走到鋼琴前。細細的指尖落在鍵盤上,和著嘴裡的旋律,她試著彈了起來。

  德彪西的《亞麻色頭髮的少女》——這是半年前開始住在這裡的紀一的朋友——正木慎吾教的曲子。

  曲子很短。用依稀記得的指法彈了一遍後,由裡繪來到建在房間西側的陽臺上。

  外面的空氣非常潮溼。溫熱的南風從下吹上來,吹散了她的長髮。流過眼前的河流的水聲以及水流中轉動的水車的聲音,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聽起來似乎比平時要更加急促。

  由裡繪的嘴脣顫動起來。

  “真恐怖!”

  這恐怕是她被一塵不染地禁閉了十年的心裡,第一次感到恐懼。

  前院(上午10點10分)

  直徑差不多有五米的巨大車輪三個相連,不停地轉動著。

  轟隆、轟隆、轟隆……

  低重的聲音,飛濺著水花的翼板。這是緊鄰著房子而建造的精巧的三連水車,它的力感甚至讓人想到蒸汽火車般的厚重。

  將本來面目藏在白色橡膠面具後的主人——藤沼紀一來到了鋪著石板的前院,從正面眺望自己住的這座風格怪異的房子的“容顏”。在他身邊站著一個穿著茶色的褲子、深灰色襯衫的瘦削男子,雙手交叉在胸前。

  “藤沼君,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會這樣想。”身邊的男子放開交叉在胸前的手說,“這個水車,就好像是……”他打住自己的話,偷偷地窺探一直默不作聲的紀一的反應。

  “好像什麼?”沙啞的聲音從白色面具的縫隙中透出來。

  “就好像,它是為了讓你住的這個家——怎麼說呢,抗拒時間的流逝,永遠靜止在這山谷中而不停地轉動的。”

  “哈!”輪椅的主人緩緩地擡起頭看著他,“你還是老樣子,像個詩人。”

  對於自己脫口而出的這句話,他不由得發出了苦澀的嘆息。

  (到底是誰讓這個詩人的生活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呢?)

  這個男子名叫正木慎吾,是藤沼紀一的老朋友。他也是神戶人,今年38歲,比紀一小3歲。他們在大學的美術研究會裡是學長與學弟的關係,兩人之間的交往也是從那段時間開始的。

  紀一早就看出自己沒有父親那樣的才能,上大學時就進了當地某私立大學的經濟系。畢業後就以父親一成的財產為資本開始做房地產生意,從此作為一個實業家走上了通往成功之路。

  而正木雖然擁有異於常人的藝術才能和熱情,卻遵從父親的意志就讀於法學系,準備參加司法考試。但在二年級的時候,他的作品偶然被藤沼一成發現,受到了一成的熱情讚揚,於是他便決定改變今後的人生方向。他不顧在大阪擔任會計師的父親的反對,中途退學改投美術學院,每天到一成的身邊學習,立志走美術之路。

  “真是諷刺啊!”紀一想道。

  (被稱做天才的幻想畫家的獨生子做了實業家,而一個普通的會計師的兒子卻做了畫家……)

  當時也確實讓他想了很多。

  雖然自己缺乏繪畫的才能,但紀一對自己欣賞作品的能力卻很有自信。他確信正木將來一定能取得巨大的成就。把他和同時跟隨一成學畫的由裡繪的父親柴垣浩一郎相比,他們之間的差距一目瞭然。正木的筆以一種甚至超過老師一成的想像力的手法,自如地描繪著自己的獨特世界。再進一步說,他與暢遊在只有自己看得見的幻想世界中的一成不同,在他的作品中似乎有一種訴諸現實的主張。紀一在這裡面看到了一個年輕的詩人。

  ……可是可是,那一天——12年前那個冬天發生的事情改變了正木和紀一以後的一切。

  十多年一直杳無音信的正木慎吾,一天突然上門來求紀一幫忙,這是今年4月的事情。

  “請不要問原因,”他說,“總之,暫時讓我住在這裡!”

  紀一立刻明白這是一個無法拒絕的請求。雖然先前聽說他在大阪的父母已去世,他已經無家可歸,但這還是讓人感到形跡可疑。紀一甚至懷疑他會不會犯了什麼案子,正處於在逃之中。儘管如此,他還是二話沒說就答應了正木的請求。他有什麼理由拒絕呢?

  “今天早晨文江說,最近由裡繪精神好多了。”藤沼紀一擡頭看著聳立在左前方的塔說,“可能是因為你!”

  “我?”正木略顯驚訝的表情問道。

  紀一靜靜地點了點頭:“由裡繪,她似乎很喜歡你。”

  “要是這樣的話,她又開始彈鋼琴不是很好嗎?她從五歲就開始學了,不是嗎?”

  “直到她父親病倒之前,是學了很短的一段時間。”

  “彈得不錯。因為有基礎,教起來也比較輕鬆。”

  “那的確是一件好事,不過……”

  “藤沼,你不會是……”

  “嗯?”

  “你不會是心裡有什麼不必要的擔心吧?”正木摸著鼻子下面薄薄的鬍子,口中突然笑出聲來,“對不起!”

  “有什麼事情好笑?”

  “不是。你作為由裡繪的丈夫,是不是對我產生了什麼懷疑?”

  “說什麼啊!”

  紀一的眼睛在面具下閃著精光,打量著朋友的臉。輪廓鮮明、相貌端正,剪短了的鬍子烏黑而富有光澤,充滿著朝氣。但紀一還是覺得這張臉上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面板的顏色不好,目光也不一樣了。

  “沒事的,藤沼君。”正木坦然地搖頭說,“不用擔心。因為我怎麼也沒辦法把她看做是‘女人’。就像對於作為丈夫的你來說,她一直都不算是‘妻子’一樣。”

  紀一咬著乾燥的嘴脣,一時說不出話來:“由裡繪還是個孩子——而且或許以後也一直是。”

  “以後也一直是?”

  紀一把目光從朋友臉上移開:“由裡繪一直都把內心封閉起來。從12年前她父親去世,搬到這個房子裡來之後的這十年來,一直都這樣。”

  “但那是……”

  “我明白。是我的緣故。我一直把她關在這裡——那座塔上,儘量不讓她的心接觸外面的世界。”

  “這麼說來你有罪惡感了?”

  “如果說沒有的話,那是謊話。”

  “其實我並不想太多地談論這件事,”正木從襯衫的胸前口袋裡掏出破碎的煙盒,“我理解你的心情。想起來,可能對於藤沼你來說,由裡繪小姐就好比是和一成先生留下來的藝術品同級別的存在吧。你大概是想把她封閉在藤沼一成所畫的風景之中吧。”

  “啊……”紀一的喉嚨彷彿喘息似的震動起來,“你確實是詩人啊!”

  “我可不是什麼詩人!”正木聳了一下肩,把香菸叼人嘴裡,“即使曾經是過,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儘管正木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但紀一還是真切地體會到隱藏在他心中的遺憾。

  (12年前的那個事故……)

  轟隆、轟隆、轟隆……

  水車不間斷的旋轉聲,與那天那場事故發生時的毀滅的聲音重疊在了一起。

  藤沼紀一不由得用戴著白手套的雙手塞住了耳朵。

  “天色變壞了!”終於,正木擡頭看了看天空,似乎打算結束這個話題,“看來,下午真的要下雨了!”

  這是一座被石制外壁包圍著的像歐洲古城堡似的建築。烏雲從淹沒在略帶紅光的,同樣是石壁圍起來的暗灰色中的塔那邊湧過來。整個建築一下子被籠罩在陰影之中。

  第三章現在

  (1986年9月28日)

  前院(上午10點40分)

  出了位於館內西南角的大門,一個鋪滿石板的臺階結構的庭院呈扇形展開。低矮的黃楊構成的籬笆,把縱深三米多的各臺階隔開。院子的周圍是一圈鬱鬱蔥蔥的雜木林。所有的一切現在看起來都顯得那麼昏暗,充滿殺氣。

  轟隆、轟隆……

  低重的聲音,飛散著水花的黑色水車翼板。

  我們來到從正面能看到直徑差不多有五米的三架巨大的水車轉動的地方停了下來。下了從這裡緩緩地延伸到後方的石板坡道,就來到了沿著谷中河流而修建的林陰道。

  岡山縣北部——離這裡最近的A鎮是長途汽車路線上的一站,從那裡開車再經過一個多小時難走的路,就來到這山裡,而被稱做“水車館”的建築就建在這兒。據說也有人根據這裡主人奇怪的樣子,把它叫做“面具城堡”。

  轟隆、轟隆……

  像這樣眺望著不停轉動的水車,側耳傾聽它的聲音,已經成了我每天必修的功課了。這時,我可以靜靜地閉上眼睛,試著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

  轟隆、轟隆……

  和往常一樣,周圍的樹林都在風中低吟。清澈的水不斷流過眼前的水溝和下面的溪流,從不留下一絲沉澱。

  轟隆、轟隆……

  為了給這個房子生命,不斷轉動的水車發出沉重的聲音。這個山谷就這樣打算把我,也許還包括由裡繪,餘下的時間全都靜靜地置於靜止的空間之中了。

  “由裡繪!”

  我回頭叫著她的名字,因為從靠在輪椅上站著的她的口中,我聽到了一聲微弱卻又長而沉重的嘆息聲。

  “怎麼了,心情不好嗎?”

  “不是,”由裡繪微微地搖了搖頭,“只是感到有點寂寞。”

  “寂寞?”我記得好像是第一次從她的口中聽到這樣的話。

  “你說寂寞,是因為像這樣住在這裡嗎?”

  “我不知道。”說著,她把目光投向左前方的塔。雪白的臉上略顯蒼白,但馬上又泛起一陣紅潮,“對不起,說這種無聊的事情。”

  “不要緊。”

  雖說如此,但我還是心情沉重地默默地重複著“寂寞”這個詞。

  她的孤獨我很清楚。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雙親,這十多年來,一直生活在這裡,連一個朋友都沒有。既不去學校,也幾乎不去鎮上。她看的書也受到很大的限制,直到去年為止,她甚至連電視都沒得看。

  在我冷靜地思考時,有時也想把她從這個封閉的時間和空間中解放出去。但是,到了今天這個地步,這又怎麼可能呢?

  由裡繪默默地擡頭看著自己長年被禁閉在裡面的塔。從她的側面,我依稀看到了她父親——柴垣浩一郎的樣子。

  作為藤沼一成的弟子之一,儘管他擁有熱情、努力和足夠的技術,但最終只是模仿一成,無法表現自己。對於過早去世的他來說,留下的惟一傑作,恐怕就是這個女兒由裡繪了。至少我是這麼想的。

  轟隆、轟隆……

  水車的聲音使我的回憶,從柴垣浩一郎的病故一下子跳到兩個月後的那個夜晚發生的事情上。

  那一夜——1973年12月24日。三個坐在車裡的男女——藤沼紀一、正木慎吾,還有正木的未婚妻掘田慶子。

  那是一個寒冷的聖誕夜。已經訂婚的兩人被邀請到當時還在神戶的藤沼家,參加晚會後,驅車趕回家。

  卷著雪花的冰冷的寒風。在急速冷卻的大氣中,黑色的柏油路開始凍結。然後……

  轟隆、轟隆……

  三架水車的聲音,與那天晚上那場事故發生時的聲音交織在一起。

  轟隆、轟隆、轟隆……

  我差一點不由自主地想用雙手塞住耳朵——這時,我從背後聽到了真實的引擎聲音。

  同一個地方(上午11點)

  “啊”的一聲“紅色的汽車!”迅速轉過頭去的由裡繪發出一聲驚歎。

  緊隨著她的視線,我也把輪椅轉向那邊。雖然坡道下面的林陰路兩側的樹木枝葉繁茂,形成的樹陰使我很難看清楚,但我還是看到那裡停著一輛汽車。

  不久,引擎的聲音停了下來。駕駛室的門打開了,一個颯爽英姿的男子從車裡面走了出來。

  “啊,是這裡,是這裡!”

  我聽到他大聲說。從樹影搖曳的石板路走了上來,他的身形一下子拔高了許多。他把手放在額頭上,擡頭向這邊看過來,大聲地喊道:“您就是藤沼先生吧?”

  我沒有應聲。由裡繪像個害怕的孩子一樣抓住輪椅的扶手。

  “啊,好漂亮的房子啊,和我想像的一樣。”

  他是個瘦長的男子。實際的身高可能不到一米八,但是不知是否瘦的緣故,看上去要高很多。不,與其說是高,還不如說是瘦長的感覺更確切。

  黑色瘦長的牛仔褲上面配了一件象牙色的夾克。他把雙手插在牛仔褲前面的口袋裡,甩開修長的雙腿,大步流星地從坡道上走上來。

  “水車館!的確,名副其實!”

  等他走到我們面前站定後,目光越過我們,落在了水溝中轉動的水車上。

  “過了那邊的橋就是大門了吧?房子整體被石壁包圍著……嗯,不錯!啊,還有塔!的確是水車旋轉之城啊!一般說到水車,很多人都以為就像《森林裡的水車》那首歌裡唱的那種可愛的樣子,其實不對,不是那樣的。當然,小的也有很多,但還是在看到福岡朝倉相互連線的大型水車群時,才讓人感動啊!因為當時還小,所以也感到有點害怕。黑黑的、巨大的機械——讓人覺得眼看就要向這邊滾過來似的。不過這個的規模比那個還大!而且,主體是這座房子,真是壯觀啊!不愧是中村青司的……”

  “中村青司?”

  “啊,失禮失禮!光顧著自言自語了。您是藤沼紀一先生吧?”他爽朗地笑著,目光直視著我的臉。雖然是初次見面,但他的表情卻沒有因為我戴著陰森的面具產生絲毫的改變。

  “嗯!”我微微點點頭,用沙啞的聲音問道,“你是島田吧?”

  看到我知道他的名字,他顯得有點吃驚,但馬上又會心地笑了起來:“哦,昨天的那個警部已經和你聯絡過了?哎,他好像把我看成是形跡可疑的人似的。”然後,他用手持著略帶捲曲的頭髮,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島田潔。初次見面!貿然來訪,請見諒!”

  大約30好幾的年紀,淺黑色的臉,略微凹陷的眼睛,瘦削的臉頰,厚嘴脣,說話的時候能看到裡面雪白的牙齒。

  我仔細地觀察著對方的表情,說:“聽說你來是因為對去年發生在這裡的事情感興趣。”

  “是的!嗯,說起來是這麼回事。”島田略顯窘迫地移開目光,“其實我來並不是僅僅為了湊個熱鬧。因為在我看來,去年發生的那件事情並非完全與自己無關。”

  “怎麼說?”

  “古川恆仁。您認識吧?”

  “他,當然……”

  “就是去年這裡發生過那件事後失蹤的那個人。實際上,我和他認識,可以說是朋友吧!他不是高鬆某個寺院的副住持嗎?我家裡也有很多人是廟裡的,我所讀的大學是在關東的一個佛教學校,在那裡,他是我的師兄!”

  “哦!”我一邊點頭,一邊瞥了一眼由裡繪。她仍然抓著輪椅的扶手,臉色蒼白地低頭看著島田的腳邊。顯然,她很害怕。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一個陌生的來訪者,而且從他口中還出現了古川恆仁的名字……

  “由裡繪!”我對她說,“你回去吧!我一個人也能行,不要緊的!去吧!”

  “是!”

  “是尊夫人吧?”目送著由裡繪轉身向大門方向走去,島田發出由衷的讚歎,“比我想像中,怎麼說呢,要美多了!”

  看來他已經對我和我家裡的事知道不少了。我用銳利的目光盯著他,他又理了一下頭髮說:“嗯,所以,這個水車館,我聽他——恆仁說過,以前就知道。然後就是那件事情了,真的,當時我都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聽錯了!”

  古川恆仁——就是一年前的那個暴風雨的晚上,突然從房間裡消失的男人。那個被認為偷了一成的畫,殺害正木慎吾並將屍體分解後,在地下室的焚燒爐內焚燒……然後逃走的那個男人。※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正如島田所說的那樣,古川是高鬆某個寺廟的住持之子,當時是那裡的副住持。而且,那座寺廟就是藤沼家歷代祖先的墓地——菩提寺。

  “坦率地說吧,藤沼先生,您是怎麼想的?就是說,去年做那件事的真的是他——古川恆仁嗎?”

  “還有其他可能嗎?”我搖了搖頭,半是自問地說。

  “是嗎?”島田微微地聳了一下肩,盯著我的白色面具說,“可我總覺得不對,哪裡……”

  “那是因為你是古川的朋友。”

  “對,當然也有這個原因。在我看來,古川本性怯弱,可能有點過於神經質,但怎麼也不會是個能殺人的人。嗯,不過這麼說可能沒有什麼說服力,因為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而已。”

  “那麼,島田先生!”我多少有點急了,語氣變得嚴厲起來,“你到底為什麼來這裡?是想來教我該怎麼做嗎?”

  “您生氣了?”

  “我想把這些事情都忘了!”

  “是嗎?而且,我也聽說你不喜歡客人來。至於你為什麼要戴著這樣的面具生活在這山裡,我也基本上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那你又為什麼……”

  “對不起!”島田溫順地低下頭,但馬上又擡起雙眼,用包含著某種不可思議的力量的聲音說,“但是,我不能不來!”然後,他雙手插在細腰上,又擡起頭來看著黑默默地聳立在那裡的水車館,“水車館。建造它的時候應該是11年前吧?”

  “是的!”

  “這水溝是為了轉動水車而特意引過來的吧?作為建造個人住所而言,這是何等的大工程啊!那個三連水車的動力應該是用在特殊的地方的吧?”

  我默默地點點頭。

  他四下張望了一陣後,說:“啊哈!原來是這樣——那邊的那個不是電線,是電話線吧?這麼說來,是用水車發電?‘’”是的!“

  “果然!真不得了!”島田不住地點著頭,好像很有興趣似的擡頭看著房子,“中村青司的水車館……”

  過了一會兒,我聽他低聲說。中村青司!剛才他也提到了這個名字。

  (他知道中村青司?)

  我忍不住問道:“你——島田先生,為什麼你老是說這個名字?”

  “啊,您聽到了?”島田轉身面向我說,“怎麼說呢?我和他的關係可不淺。知道了去年的那件事後,我自己也收集了一些資料,不過對於這個建築的設計者,看到青司的名字還是最近的事情。我可是大吃了一驚啊!我真的覺得似乎是一種緣分。”

  “緣分,你指的是……”

  “就是——嗯,算了吧,反正還有機會說的!”島田撅著嘴,笑著眯起了眼睛,“不過,藤沼先生,剛才你問我為什麼來這裡。說實話,我來這裡一半是出於偶然。”

  “偶然?”

  “就是說,並不是為了洗刷恆仁君的嫌疑……也不可能為了這個專門從九州驅車來這裡。”

  “那是怎麼回事?”

  “我在靜岡有個朋友,我現在是在去他那裡的路上。嗯,昨天進入岡山時,偶然注意到今天是9月28日。”

  “也就是說是隨便過來看看的?”

  “說是隨便也不對。我本來一直對那件事情耿耿於懷,再加上也想親眼看看中村青司造的這座水車館。一旦想起來了就控制不住了,所以……”

  “哦!”我用帶著白色手套的雙手抓住輪椅的車輪說,“那麼,你想怎麼辦呢?”

  “嗯,如果可以的話,我想代替恆仁參加今天的例行聚會,因為我對藤沼一成先生的畫也感興趣。我知道這樣會給您添麻煩了。”

  “明白了。”

  (難道我要請他進去嗎?)

  我以一種十分複雜的心情控制著自己想反對的想法。

  (我為什麼要請他……)

  他暗示了自己和建築家中村青司的關係,這可算是一個理由。不過,並不僅僅是如此。這個叫島田潔的男子身上的某種獨特的氣質中——在隱藏在這種氣質中的某種強大的力量裡,我感到了一些難以抗拒的東西。

  “島田先生,請!”我說,“我讓他們再準備一間屋子。請把車開上坡道,向左轉——那邊有個停車場。”

  風更大了,不知何時黑雲開始覆蓋整個天空。一直照耀著周圍的太陽躲到了雲層後面,水車館周圍的一切都籠罩在陰影之中。

  第四章過去

  (1985年9月28日)

  車內(下午1點30分)

  “天色不太對啊!”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森滋彥透過擋風玻璃擡頭看著天空。

  “不是說了颱風要來嗎?”手握方向盤的三田村則之迴應道。

  “這樣看來,今天晚上是要下雨了。”

  天空非常陰暗。由於走的是沿著山谷的林陰道,所以能看到的天空十分狹小,被烏雲完全覆蓋住了,彷彿與道路兩旁的杉樹林的黑影融為了一體。

  看到三田村從方向盤上鬆開一隻手,大大地打了一個哈欠,森滋彥說:“換我來開吧!昨晚的那個急診病人,讓你沒怎麼睡覺吧?”

  “不用,我沒事!”三田村若無其事地說,“只剩一點點路了,過了2點就到了。”

  從在神戶經營外科醫院的三田村家裡出來,是今早6點的事情。在名古屋M大學擔任美術史教授的森滋彥,和往常一樣提前一天來到神戶,在三田村家裡住了一夜。

  車內的音響裡播放著現代爵士樂。這是三田村的愛好。森滋彥對這一類音樂並不喜歡,再加上路途遙遠,所以已經忍耐了很久了,但又不能作出厭惡的神色。因為如果說自己不瞭解最近的音樂,那不知道要受到對方怎樣的奚落呢。

  森滋彥今年46歲,從副教授晉升為正教授已經有十年了。

  三十五六歲就是教授,這應該說是已經非常早了。據說這裡面除了他自己的能力和成績外,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已故的森文雄名譽教授,也就是七年前去世的森滋彥的父親。

  “今年我還是想看看那幅畫啊。”森滋彥扶正了偏在一旁的黑框眼鏡說,“三田村君,你還沒看過吧?”

  說實在的,森滋彥並不喜歡這個叫三田村的外科醫生。

  面板白、高個、一副討女人喜歡的長相。他是一位優秀的外科醫生,同時興趣廣泛,能言善辯。而森滋彥是小個子、駝背,從兩三年前開始就聽力衰退,現在右耳上帶著助聽器——一種將微弱的音量增大的附在眼鏡掛耳上的裝置。他自認是一個“專業文盲”,說起愛好就只是下下國際象棋而已。僅從這個對比來看,就讓他產生了強烈的自卑感。正因為如此,對三田村這麼年輕就能欣賞藤沼一成的畫的天賦,森滋彥感到非常反感。

  對森滋彥的問題,三田村用一隻手摸著自己凹陷而瘦削的下巴,給予了肯定的回答。

  “夢幻的遺作——《幻影群像》。真是一個很有氣勢的題目啊!教授,好像您父親看過這幅畫。”

  “好像是在一成大師的畫室裡,看過剛畫完時的作品。那是在他去世的前一年,1970年的秋天。我只聽父親說那是一幅有一百號大的鉅作,與他以往作品的主題不同,是一幅奇特的作品。”

  “結果,這幅作品並沒有問世,在它完成不久,一成就病倒了。他去世後這幅畫被收在神戶藤沼家的某個地方——好像這也是一成自己的遺願,而且就這樣被紀一帶到了現在的水車館裡。”

  “是的!我真想看一眼,哪怕一眼也好!不過看來不太可能啊!”

  “嗯!”三田村皺著眉頭說,“很難!紀一是那麼頑固的一個人。如果我們強求的話,說不定連一年一次的‘開館’都會被取消。”

  “真是個拿他沒辦法的傢伙!”

  “我不想在背後說他的壞話,不過如果極端地講,他其實是個自我意識和劣等感交織在一起的怪物。嗯,要說沒辦法恐怕真的是沒辦法了。”

  (自我意識和劣等感交織在一起的怪物……)

  森滋彥對於三田村激烈的言詞感到非常吃驚,但馬上點頭表示贊同。

  (確實,就是這樣的!)

  對於12年前冬天發生的那場事故,森滋彥和三田村,以及今天同樣要去水車館拜訪的其他兩個人——大石源造和古川恆仁都很清楚。聖誕夜,在神戶的藤沼家舉行的宴會之後……

  開車送兩個朋友回家的藤沼紀一,在被連日的寒流凍結的路面上駕駛失誤,導致了與相反方向行駛的卡車正面相撞的事故。汽車嚴重損壞並起火,車上的朋友中有一人死亡,紀一自己的臉部和雙手、雙腳都受了重傷。

  當時真的傷得很重。這是從三田村的口中聽說的。

  重傷的紀一被送往的醫院就是三田村的父親擔任院長的外科醫院。當時,剛剛獲得醫師資格的三田村也參加了手術。

  據他說,當時紀一雙腳的骨頭被撞成了粉碎,甚至讓人不知道該從哪裡入手好。雙手被燒爛,臉上因燒傷和裂痕,甚至都難以辨認,在整容醫學的範圍內已經無法恢復到本來的相貌了。後來,腳恢復到用柺杖可以勉強走路的程度,但對於手上的傷痕和被損壞的臉,基本上已經無計可施了,在餘下的人生中,紀一隻能無奈地以這種無法示人的面目活下去。

  於是,為了隱藏自己的真實容貌,紀一做了那個面具。

  (那個白色、毫無表情的面具……)

  只要一看到坐在輪椅上的虛弱的身體上的那張“臉”,馬上讓人產生渾身起雞皮疙瘩的感覺。※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那是一張用橡膠做成的面具,把頭整個包住,後面空出的間隙用繩子繫好。據說是以事故前自己的樣子為模型做的,同樣的面具,紀一有幾十張之多。

  出院後,紀一完全從正在步入成功的事業中退出了,並且從與父親一成留下的資產合二為一的巨大財產中拿出一部分,在岡山縣北部的這個山谷中,建造了用於自己隱居的奇異的建築。而且,開始不惜重金地將散落在全國各地的一成的作品買回來,在不到三年的時間內,把幾乎所有的作品都收集到了自己的手中。

  他們稱之為“藤沼收藏館”。

  因紀一收集而從世人眼前消失的這批作品,當然就成為對一成作品傾倒的愛好者們的垂涎之物了。然而本來就是為了避開人們的耳目才隱居的紀一當然不會輕易地將他們公開。

  現在,每年僅一次公開的機會,在一成的忌日9月28日,被允許前來拜訪和欣賞收藏品的就只有他們——森滋彥、三田村、大石、古川四個人。

  “不過,三田村君!”

  森滋彥偷偷觀察著開車的三田村的臉色說。除了面具的主人居住的水車館、收藏在裡面的一成作品以及被藏在館中某處的“夢幻遺作”以外,最能讓人想起的當然就是同樣住在館內的那個美少女了。

  “到底,紀一對由裡繪是怎麼想的?”

  聽到這個,三田村不快地哼了一聲:“說實話,我總覺得那個……”

  “聽說他們三年前登記了。”

  “我覺得這很過分。從孩子時起,她不是就一直被關在那裡嗎?恐怕她都不太知道結婚是什麼意思,就被單方面地給予了妻子的名義。”接著三田村意味深長地說,“事故時,紀一的脊髓受到損傷,所以……”

  “啊!”森滋彥以一種複雜的心情點了點頭,“是這樣啊!”

  “嗯,這些用不著我們去操心多嘴了。現在,只要他叫我們來欣賞他的收藏,我們就應該滿足了。”

  三田村手握著方向盤,重重地聳了一下肩。森滋彥又輕輕地點了點頭,慌忙又扶正帶助聽器的眼鏡。

  飯廳——大門(下午1點50分)

  中午吃完便餐,水車館的主人和朋友一起留在了飯廳裡。

  由裡繪幾乎沒有動飯菜,只是稍微喝了點橙汁就回自己的塔屋去了。

  在喝下幾杯咖啡後,紀一給菸斗點上了火。正木慎吾從剛才開始,就一直都默默地把目光放在桌上開啟的書上。

  “啊呀,又抽菸!”根岸文江從圓形大廳的東側——面向北迴廊開的門外一進來,就大聲地說,“可能您覺得我羅嗦,但這是您自己的身體,所以請您稍微愛惜一點。”

  紀一裝做沒聽見,繼續抽菸,於是文江更加大聲地問道:“飯後的藥您吃了嗎?”

  “嗯!”

  “晚上也要再吃一次!好嗎,老爺?”

  “根岸,你要上去嗎?”看到女傭從臺階下的櫃子裡拿出吸塵器,正木問道。

  “嗯,去打掃。今天還練琴嗎?”

  “今天休息!”

  “對啊,客人馬上就要來了嘛!好了,我必須趕快去弄完它。”

  “對了,那個,由裡繪小姐剛才說,通往陽臺的門好像有點問題。”正木對吧嗒吧嗒地向樓梯走去的文江說。這時,從開著的窗戶外面傳來了汽車的聲音。過了一會兒,門鈴響了起來。

  “有人到了!”

  “嗯!”

  紀一把菸斗擱在菸斗架上,將手放到輪椅的車輪上。在牆邊伺候的管家倉本,以和他笨重的身體不相符合的敏捷動作,快步向走廊走去:“我們也出去迎接吧!”

  “我來推你。”

  正木馬上站起來,轉到輪椅的後面。

  “文江!”紀一回頭向微胖的女傭說,“你去叫由裡繪過來,好嗎?”

  “好!”文江拿起了吸塵器,“煙,請控制一點!”

  在文江吧嗒吧嗒上樓梯的聲音背後,面具的主人和他的朋友,跟在倉本後面從南側門來到了西迴廊。

  長廊的右首邊是陳列在牆上的藤沼一成的幾幅作品,左首邊是紀一的起居室和書房。筆直地走過長廊,開啟盡頭的一扇大門,便來到了門廳。

  倉本開啟厚重的雙開大門時,來訪者正好踏入門廳。

  “謝謝,謝謝!”進來的男子用粗嗓門大聲地說著,向輪椅的主人鞠了一躬,“啊,您看上去很精神,這比什麼都好!今天再次受到您的招待,真的非常感謝!”

  從開著的門內,可以看到橋的對面成U字形掉頭的黑色的包租汽車。

  “啊,我是最早來的嗎?到得有點太早了——不,正好是2點啊!啊,這位是?”客人疑惑地看著紀一身後站著的正木。

  “是我的一個老朋友!”

  “我叫正木慎吾,請多關照!因為有點事情,所以暫時在這裡打擾!”

  “啊,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一臉驚訝地仔細端詳著正木,“我叫大石源造,在東京經營美術品,和一成老師以前是朋友。是嗎,您是這裡主人的朋友啊?我覺得好像什麼時候在哪裡見過似的。”

  “不,我們應該沒見過面。”

  “是嗎?”

  這是一個胖胖的紅臉男子。白色襯衫上繫著一條鮮豔的花紋領帶,但看上去有點小了。脖子短,腹部突出,禿頂,殘留的一點頭髮被油緊緊地豁在頭上。

  “我想其他人很快就要到了。我先帶您去房間吧,請!”倉本伸出右手說,“我來拿行李吧!”

  “啊,謝謝,謝謝!”

  在門口的墊子上把鞋上的汙垢蹭去,他把茶色的波士頓式手提包交給管家,然後在自己油光發亮的臉上和小眼睛裡貼上謅媚的笑容,轉身對紀一說:“主人,今年我想請您讓我看一看那件作品!”

  “哪件?”

  “啊,就是一成老師的那件遺作……”

  “大石先生!”面具的主人在輪椅上抱著雙臂,從白色橡膠的面板下盯著美術商,“我不是說過很多次不想給別人看那個嗎?”

  “啊,是——是說過!不過,當然我也不會勉強。嗯,只是我有點……”

  這時,從紀一和正木的身後,由裡繪怯生生地走了進來。

  “啊,對不起,小姐——不,是夫人。對不起,今天打擾了!”大石偷偷地觀察著主人的臉色,進一步提高了粗獷的嗓門。由裡繪緊閉著櫻花色的嘴脣,微微點了點頭。

  “啊!”正木慎吾看著開著的門那邊說,“好像下一個要來了。”

  夾雜在流水和水車的聲音中,隱約可聞的引擎聲由遠而近:“是三田村君的寶馬車,”大石從門內探出半個身子看著外面說,“森教授大概也和他一起吧!”

  不一會兒,三田村則之和森滋彥就過了水溝上的橋。

  “好久不見啦,藤沼君。”穿著米黃色襯衣身材高大的三田村,精神抖擻地走過來,伸手過來握手,“聽說您感冒了,怎麼樣了?”

  “沒什麼大不了的。”紀一就像沒看到外科醫生伸過來的手一樣,說,“你父親還好嗎?”

  “託您的福!”三田村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放下了伸出去的手,“今年,醫院方面的事務已經完全交給我了。他還是那樣,到處去打打高爾夫球什麼的。他還讓我跟您說,無聊的時候可以去他那裡坐坐。”說著,三田村的眼睛捕獲了在紀一斜後方略隔一段距離站著的正木。

  “這是正木君!”紀一說。

  三田村略顯迷茫的樣子:“正木是……”

  “以前在醫院承蒙您的照顧!”正木說完,一直彷彿躲在三田村背後一樣默不作聲的森滋彥“啊”地叫了一聲。

  “是一成老師的弟子的那個正木嗎?”

  “啊,想起來了!”三田村點了點頭,端正的臉上浮現出奇怪的微笑,“那次事故時的……”

  聽到這裡,大石源造“叭”的一聲用力地拍了一下手掌,恍然大悟似的毫無顧忌地大聲說:“我也是覺得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嘛!”

  “不過,正木君你怎麼會到這裡來?”

  就在三田村問的時候,外面陰暗的風景中突然劃出一道白色的裂痕,就在那一瞬間——喀喇……

  天空中彷彿山崩地裂般的咆哮起來。由裡繪的嘴裡爆出了一聲短促的悲鳴,聚在門廳中的人們也一起縮了一下身子。

  “突然來了一聲!”大石說著,吐了一口氣,好像離得很近!“

  “沒關係的,由裡繪!”

  在兩手掩著耳朵的美少女的肩上,正木輕輕地拍了一下。

  對此,面具的主人悄悄地瞟了一眼,然後環顧三位客人說:“大家先去自己的房間。3點過後,我們在副館的大廳內一起喝下午茶吧!”

  第五章現在

  (1986年9月28日)

  大門(下午2點)

  三個客人幾乎都是在約定的時間到的。

  第一個按響門鈴的和去年一樣是大石源造。過了一會兒,三田村則之和森滋彥也和往常一樣乘著三田村的寶馬車來了。

  三個人的樣子都沒有變。胖乎乎的紅色臉上貼著餡媚的笑容,有著粗大嗓門的美術商;相貌端正的白色臉上充滿著虛偽的微笑,伸手過來握手的外科醫生;蜷著矮小的身材,在帶有助聽器的黑框眼鏡內,眨著看似謹慎的眼睛的大學教授。

  和去年一樣到門廳迎接的我,心中卻以一種和去年不同的心態複雜地震顫著。

  理由有很多,最無法忘懷的當然就是去年在這個館內也像這樣聚在一起時發生的那件事——由於他們的來訪,無可迴避地被喚醒的那個暴風雨夜晚的記憶……

  說實話,我甚至想以此為藉口,取消今年對他們的邀請。但我明白,即使自己提出來,他們也不會老老實實地接受。

  那個晚上之後,因為那件可怕的事情,我變了,由裡繪也變了,甚至連沉澱在這個館裡的空氣的味道和顏色也似乎變了。然而,這些事情在他們看來是無關緊要的。因為他們關心的只是裝飾在走廊裡的那些藤沼一成的風景畫,恐怕還有尚未見過的一成的遺作——《幻影群像》。

  在我心中喚起強烈不安的,還有與那天事件相關聯的,突然從屋子裡消失的那個男人。他到底隱藏在何處?是死了呢,還是仍然活著?這個想法,由裡繪可能也有。而且匯合到這裡的他們三人心中,或許也多少有一些與之類似的不安和疑惑吧。

  還有一個——沒有預料到的客人島田潔。

  我命令倉本馬上去準備一間可以讓島田住一晚的屋子。島田以一副十分過意不去的樣子向我道謝。當時我並沒有忘記向他說明那是間什麼樣的屋子。

  “是去年正木君用過的房間,不要緊吧?”

  “正木——是被殺的那個正木慎吾?”島田眨了一下凹陷的眼睛,馬上若無其事地說,“沒關係!我從不在意這種事情。給客人用的房間一共有多少間啊?”

  “一樓三間,二樓兩間,你的房間在二樓。”

  “也就是說,二樓的另一間是去年恆仁使用的房間了?是吧?據說去年那件事情以後,恆仁就消失了。”

  “是的,從那以後那個房間一直都關著。”

  “哦,可以的話,我想親眼看一看裡面。”島田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心,“嗯,我並不是故意要舊事重提。不過藤沼先生,你對於這件事中的疑點應該也有興趣吧?”

  對未解決的問題的興趣——我當然不能說沒有。

  “嗯,你感興趣是你的自由,不過……”我含糊其辭地回答道,“我不知道是怎麼鬼迷了心竅,竟然同意讓你在這裡過夜。不過一旦我請你進來了,是不會再趕你出去的,但我希望你能適可而止。”

  “啊,這個我懂。我當然懂。”島田露出雪白的牙齒笑道,“不過,鬼迷心竅,這個詞有點言過其實了吧!”說完,島田帶著詢問的表情看著我的嘴角。但我沒有再多說什麼。這時,準備好了房間的倉本來了,於是“不速之客”便向館內走去……

  三個客人,還像以往一樣,從我缺乏表情的白色面具上窺探著我的心情,在和我寒暄之後,由倉本帶著到房間去了。對於島田潔這個“外人”,我打算以後再向他們介紹。

  “3點我們在副館的大廳裡喝茶……”

  正當我說到這裡的時候,透過大門上半圓形的厚花紋玻璃,看到一道閃光從已經把天空完全糊黑的雲層中劃過,緊接著是山崩地裂般可怕的雷鳴聲。

  對於大自然彷彿要再現一年前的今天似的演出,我不由得心驚膽戰了起來。

  塔屋——北迴廊(下午2點10分)

  由中村青司這個怪異、但在某些地方又能稱為天才的建築家,親手設計的這座建築——水車館,建在普通人根本不想住的這個山谷中,構築在四周呈長方形的高牆內。

  外壁的高度差不多有五米。厚重的石造外觀類似於12一14世紀英國古城的城牆。連著外壁而建的建築被大致分成兩個部分。在長方形的西北角——以由裡繪住的房間所在的“塔”為核心建造的房子,以及隔著寬敞的中院,在對稱位置建造的房子。這兩棟房子被沿外牆內圈的迴廊從兩個方向連線起來,根據用途,我們稱之為“主館”和“副館”。

  主館是我使用的空間,沿著西迴廊依次是我的起居室、書房、寢室,還有作品的保管室,沿著北迴廊依次是廚房和傭人的房間。鄰接在西迴廊外側的水車機械室,由於設定了水車軸的關係,呈半地下室狀,內部設定了擔負館內電力的水車發電裝置。我自己對機械一竅不通,所以對裝置的管理和維護完全交給了倉本。

  另一方面,副館是供來客使用的兩層樓。以設在東南角的圓形大廳為中心,一樓有三間、二樓有兩間空屋。作為客房建造的房間,本來只有二樓的兩間,但9月28日的“集會”成為慣例以後,一樓的三間屋子也成為專供客人使用的了。

  從主館和副館的兩端,向兩個方向伸展的迴廊,在西南和東北角上會合,前者是門廳,在後者的位置上則建造了一個圓形小廳。從門廳穿過通向南迴廊的門,目送著三位客人向副館走去後,我和由裡繪從來時的迴廊回到主館的飯廳。

  “我們上去吧!”我說。

  由裡繪報以微笑,點了點頭,將輪椅推入電梯。因為這個電梯只能供一個人用,所以由裡繪走樓梯到塔上的房間去。

  從塔屋的窗子裡看到的景色,彷彿畏懼逐步臨近的暴風雨的腳步聲似的,都忍不住躲進陰影中去了。天空、雲層、山脈、河流……一眼望去,一片陰鬱的灰色世界。

  在默默看著窗外的我的身後,由裡繪打開了鋼琴蓋。

  “彈什麼曲子?”我回頭問她。

  她迷惑地看著我,略顯哀傷地說:“我知道的不多。”說著,靜靜地把手指放在鍵盤上。於是,響起了酷似她自己聲音的纖細而清澈的琴聲——《亞麻色頭髮的少女》,是我喜歡的曲子。然而,一聽到這節奏怪異的偏執的旋律,就覺得胸口憋得喘不過氣來。

  一年前——在她生下來第20個春天到夏天的日子裡,由裡繪就是在正木慎吾彈的這首曲子中度過的。對於她來說,那也許是最快樂的日子了。

  我想我無法彈給她聽了。

  (我做不到了,像當時的正木慎吾那樣。)

  短曲結束後,由裡繪彷彿徵求我的評價似的看著我。我若無其事地看著疊放在膝上的雙手說:“彈得真好!”

  將近下午3點,我們從塔上下來。

  電梯到了樓下,茶色的鐵門剛一開啟,就“喀噠”一聲發出了奇怪的聲音。從電梯裡出來等了一段時間,門還是關不上。我擺弄了一下操作面板,但不知道什麼原因,沒有一點動靜。

  “壞了?”從樓梯上下來的由裡繪不解地問。

  “好像是。必須告訴倉本了。”

  從飯廳出來,到了北迴廊。由裡繪說要去洗手間,便向走廊旁邊的廁所走去。

  “老爺!”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回頭一看,在從西迴廊繞塔一圈一直延伸到這裡的走廊上,站著傭人野澤朋子。

  “什麼事?”我慢慢地把輪椅轉過去。

  “嗯,是這樣的。”朋子低著頭回答,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她手裡拿著像紙片一樣的東西,“那個,實際上……”朋子悄悄地走到我身邊,好像對付什麼可怕的東西一樣,把手裡拿著的東西伸到我面前,“那個,在老爺房間的門下面發現了這個……”

  是一張折成四折的便箋。B5紙的大小,淡灰色的紙上加了黑色的豎格線,是哪兒都有的賣的東西。

  (這個東西在我的房間裡?)

  簡直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帶著白色的手套直接把它展開:

  滾出去從這裡滾出去

  “這是……”我板起面具下的臉,瞪著膽戰心驚地窺視著自己的朋子,“什麼時候發現的?”

  “啊,就是剛才。”

  “經過房間門前的時候?”

  “嗯”地應了一聲後,朋子緊張地用手摩掌著自己毫無血色的臉,說:“不,那個,實際上不是我直接發現的……”

  “那是……”

  “是那個叫島田的客人……”

  “他?”在我不由自主地提高的聲音中,朋子重重地點了點頭:“從副館那邊經過大門來這邊時,他從走廊走過來……然後說在那邊的屋子——就是老爺您的房間——那扇門下面塞著這個。”

  是島田潔發現的這個?要是這樣的話,這只是折了成四折的紙片,他肯定看過了。我將開啟的紙片放到朋子的視線看不到的地方,又看了一遍:

  滾出去從這裡滾出去

  是用黑色圓珠筆寫的。無視格線的間隔,豎著排著拙劣的文字。這是為掩飾筆跡而慣用的手法。

  (恐嚇信?)

  “滾出去”——這是對我恐嚇的語句吧。是誰——現在在這個館裡的哪一個寫給我的恐嚇信呢?

  “朋子!”我的目光回到女傭的臉上,並且拼命抑制自己內心的動盪說,“這裡面寫了什麼,你看過嗎?”

  “沒有!”朋子用力搖頭說,“絕對沒有。”正在我無法判斷她說的話是否真實的時候,由裡繪從廁所走了出來。

  “怎麼啦?”她彷彿對我和朋子的樣子產生了懷疑,擔心地歪著頭問。

  “沒什麼!”我彷彿要把它握碎一般,用力將展開在手中的便箋揉成一團,塞進長袍的口袋中。

  副館大廳(下午3點10分)

  在副館一樓的大廳內,包括島田潔在內的四位客人已經到齊了。

  副館大廳比主館大廳小一圈,以兩層樓高的圓形空間為基礎,從西側和北側延伸過來的走廊,通過面向中院的大玻璃門斜著與其相連。相對於主館、各回廊、門廳等維多利亞風格的古羅馬建築,這裡的內部裝修則是以白色為基調,充滿了現代氣息。

  在頂部高聳的圓形部分裡面,寬敞地放著一套沙發。正前方是一張白漆的圓桌。這裡並沒有配備電梯,沿著左首裡面的圓弧建造的樓梯是上二樓的惟一通道,房間高處排列著不能開啟的窗戶。

  四人坐在正前方的圓桌邊上。島田看上去早已和其他三人在閒聊了。牆邊,倉本一聲不吭地伺候著。

  “讓你們久等了。”我向坐在圓桌邊上的四個人說著,轉動輪椅來到空著的正對中院的位置上,由裡繪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今天感謝各位遠道而來……”

  我適當地說著外交辭令,依次環顧注視著自己的四個男人。大石源造、森滋彥、三田村則之——他們三個人的樣子與一年前相比幾乎沒什麼變化。只是這第四個——去年古川恆仁所坐的位子上,今天坐著另一個人。

  我的視線在島田潔這裡停住了。他略微撅著嘴接受著我的目光。同時,他緩緩地開始移動放在桌上的指尖,彷彿在畫著什麼似的。

  “首先,讓我介紹一下。”我隔著長袍的口袋摸著剛才的那張便箋,伸出另一隻手指向這位“不速之客”,“島田潔先生,因為某種原因,今天特別邀請他參加。”

  “請多關照!”島田點了一下頭。

  “剛才您說是古川君的朋友,是嗎?”大石源造撓著紅色的蒜頭鼻說,“這麼說來,也不是和我們完全沒有關係的人啊!”

  “你也是喜歡一成老師的畫,所以……”

  對於森教授的詢問,島田露出了毫不顧忌的笑容:“不,不是這個原因,當然我也是很感興趣的。”

  “哦!”森滋彥疑惑地眨著眼鏡裡面的眼睛,視線偷偷地向我這邊轉了一下,問,“那麼,是為什麼?”

  “因為對去年的那件事感興趣。”

  我用沙啞的聲音低聲回答道:“他說他不認為古川恆仁是那件案子的凶手。”

  大廳裡略微響起了一陣騷動。

  “這是一個大膽的想法啊!”三田村則之摸著凹陷的下巴說,“這麼說來,您是來偵破那件案子的了?哦,您已經得到主人的允許了啊!”

  “啊!”島田對於外科醫生說的“偵破”這個詞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只是用略帶尷尬的表情暖昧地點了點頭。

  倉本開始給在各人面前準備好的杯子裡注人紅茶。在接下來的相當長的時間裡,是令人窘迫的沉默。

  大石源造、森滋彥、三田村則之,還有島田潔。我又一次環顧著集中在這裡的這些人。

  (到底誰是那張便箋的主謀?)

  我不停地思考著。

  (有什麼目的?)

  無論如何必須先仔細問問島田發現便箋時的情況,而且也有必要強烈地警告他不要在館裡到處亂走。

  不過,雖說如此……

  大石、森、三田村——恐怕他們都有避開倉本和野澤朋子而潛入西迴廊的機會。如果是我和由裡繪在塔屋的那段時間,三人中無論是誰都應該可以悄悄地把便箋塞到我房間的門下面。他們都是有一些癖好的人。特別是——比如說為了把喜歡的藤沼一成的作品弄到手,什麼事情都有可能做得出來。

  當然,也存在其他人的可能性。

  發現便箋的那個島田潔也有可能。還有雖然我覺得應該不會,但也可能是倉本或野澤朋子寫的。或者還有,對,藏在這房子裡的某個本來不應該存在的人……

  正想著的時候,喀喇……突然雷聲大作。

  “哎喲!”大石從看上去太小的襯衫口袋中掏出手帕,擦著禿了的油光發亮的額頭,“我就是怕打雷。好像完全變成和去年一樣的氣氛了啊!”

  “是啊!不過去年雨下得更早,在我們三人剛到各自房間安頓下來時就下了。”說著,三田村透過中院一側的玻璃門,看著眼看就要吐出大量雨水的黑色天空。

  “您記得很清楚啊!”島田說。

  三田村用右手的指尖撥弄著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金戒指,白色臉頰上浮現出淡淡的笑容:“島田先生,那是因為正好在雨下起來時發生了那件事。”

  “那件事?”

  “是的,您應該知道吧?當時住在這裡的女傭根岸文江從塔的陽臺上跌落了下來……”

  “啊,是嗎?”島田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嘴脣,“嗯,我倒不是很清楚。對,好像是這件事先發生。”

  根岸文江的墜落……

  那時的雨聲、雷鳴聲、水車聲,還有她拖得很長的慘叫聲,又在耳邊清晰地響了起來……

  一年前的9月28日。下午2點過後三個客人到了,過了一會兒——比規定時間遲到了的第四個客人古川恆仁,在已經下起來的大雨中來了。這時……

  第六章過去

  (1985年9月28日)

  大門(下午2點20分)

  “都是些我不太願意過多交往的傢伙!”

  三個人隨著倉本從通向南迴廊的門內消失後,正木慎吾誇張地聳了一下瘦骨嶙峋的肩說:“他們心裡好像都各懷鬼胎似的。為什麼偏偏要選這些傢伙?”

  “以前我不是解釋過一次了嗎?”面具的主人用沙啞的聲音說。

  他們都是紀一所收藏的藤沼一成作品的愛好者。不僅如此,而且從很早以前就開始和藤沼家有很深的淵源。

  美術商大石曾經幫著經手過一成的作品。森滋彥是曾高度評價一成作品的藝術性,並使之聞名於世的美術研究者的兒子。而三田村則是12年前那場事故時,紀一他們被送入的醫院的繼承人。因此,當他們前來接洽時,紀一就無法拒人於千里之外了。

  “要說想欣賞一成老師作品的愛好者,還有很多呢。難道你不打算也向他們公開嗎?”

  “不打算!”紀一干脆地搖了搖頭,“我這樣做只不過是一種贖罪而已!”

  “贖罪?什麼意思?”

  “只是為了安慰一下自己的良心。”

  作為兒子來說,自己將一成留下的作品獨佔,這一點還是讓他有一些罪惡感。為了多少緩和一下內心的責難,紀一才向他們公開這些“獨佔物”的。僅此而已,所以既沒有向其他人公開的必要,也沒有這種打算。

  “那件作品呢?剛才那個美術商提到的。”

  “那又另當別論了。”紀一條件反射似的把聲音沉了下來,“你見過吧?”

  “沒有。一成老師好像對那件作品並不滿意——不太願意給人看,而且那件作品完成不久後他就病倒了。”

  “是嗎?”面具的主人慢慢地環顧一下門廳。昏暗的象牙色牆壁上裝飾著幾幅畫,“可能父親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畫了那幅畫。他自己很疑惑,也很恐懼。”

  在紀一看來,藤沼一成是真正的幻視者。毫不誇張地講,只有把自己親眼看到的景象原封不動地描繪出來,他的畫才能成立。所以,對於自己最後看到的景象——將其描繪出來的那幅畫,他才會感到疑惑和恐懼。

  “到底,那是什麼樣的……”

  對於正木的問題,紀一堅決地搖了搖頭:“也許我以後會告訴你的,但現在我不想再多說什麼了。我只想說……”

  “什麼?”

  “我自己也害怕那幅畫,甚至可以說是厭惡,所以把它藏在一個誰都看不到的地方。我既不想給任何人看,也不想讓自己看。”

  正木不想再進一步追究,連忙岔開話題:“還有一個人好像是個和尚吧?”

  “嗯,是藤沼家的菩提寺的副住持。今天從高鬆渡海過來。”

  “副住持?這麼說來是住持的兒子呀?”

  “是的。他的主持父親和我父親很有交情。”

  “原來如此,他多大了?”

  “和你差不多,好像還是單身。”

  “單身!”正木瞥了一眼左手無名指上閃著白光的貓眼戒指。

  “啊——觸及到你的傷心事了!”

  “不,沒什麼!”

  紀一把視線從正木的臉上移開,偷偷地看了一眼由裡繪。她瘦弱的身體靠在牆上,一直默默地低著頭。

  “古川君可能很快就來了。跑來跑去的也很麻煩,我就在這裡等。”說著,紀一看著自己的朋友,問:“你呢?”

  正木看了一下戴在手腕上的手錶:“我在房間裡等吧,3點鐘喝茶的時候再見,不要緊吧?”

  “既然你這麼說,當然不要緊。”

  “那麼——由裡繪小姐呢?”

  “能和我一起嗎?”紀一問由裡繪。

  看到由裡繪輕輕地點了一下頭,正木說:“要是這樣的話,要不要我叫倉本或者根岸送點茶什麼的過來?”

  “那倒不必!”

  “哦,是嗎?那我們呆會兒見。”

  正木向著剛才三個人消失的走廊走去。紀一輕輕地嘆了口氣,將輪椅移向牆邊。

  “由裡繪,別站著了,在那邊坐下吧!”

  “是。”

  在昏暗的圓形房間——大門旁邊好似凸窗一般的角落裡的沙發上坐下來後,由裡繪彷彿在逃避盯著自己的面具似的,靜靜地看著裝飾在中院側牆上的花色玻璃。

  在五顏六色的玻璃外面,狂風吹得植物沙沙亂響。建在院子中央的水池的水面,彷彿波濤洶湧的大海一般湧著浪花。

  廚房——飯廳(下午2點45分)

  倉本莊司將三位客人帶到各自的房間後,從東迴廊經東北角上的小廳回到了主館。

  深灰色的三件套配以藏青色的領帶,花白的頭髮用髮蠟固定,向後攏上去。雖說根據當時工作種類的不同,衣著也當然有所不同(比如,維護水車機械室時,也會穿工裝),但他自認為這身打扮最適合自己。

  主人藤沼紀一稱他為“管家”,他也非常喜歡這個名稱。

  因為他不僅對隱居在這深山中的主人的境遇和心情寄予充分的同情,而且代替殘疾的主人管理這座大宅院,也給他的心靈帶來了莫大的充實感。這種充實感有時甚至讓他覺得自己才是這座宅院真正的主人。總之對於這個自己忙碌了十年的地方,他非常滿意。然而,他絕不會把這種滿足感流露出來。管家應該是忠實、穩重、面無表情且機靈冷靜的“機器人”,這是他的信條。

  總之,他把一絲不苟、井井有條地管理這個家作為自己的職責。同時,對於主人做的和說的不能多嘴。必須和主人保持一定的距離……

  倉本進入廚房,開始檢查準備放在小推車上的杯子之類的東西。

  第四個客人古川恆仁還沒有到。可能是颱風的影響使得從四國過來的船晚了。不過,即使他再晚一點來,3點的茶會恐怕還得按時進行。

  倉本檢查一下水壺,發現裡面的開水快沒了。

  (我都已經說過了。)

  倉本想起根岸文江的樣子,輕輕嘖了一聲。

  (還在打掃小姐的房間?)

  說起來,剛才正木慎吾說通向陽臺的門似乎有點問題……

  倉本一直都不喜歡文江這個女人。直爽且喜歡照顧人這也就隨她去了,但她不但話多,而且還有點遲鈍。和她已經在同一個屋檐下共事十年了,自己不知有多少次為她闖的禍做了善後事宜。

  3點差十分,現在開始燒水的話,到紀一剛才對三人說的3點過後,還有點時間。

  給電水壺補充了水後,倉本快步走到走廊上。在確認了手表上是2點52分後,便直接向飯廳走去。正好叫文江下來,不然就麻煩了。

  這時,譁——響起來了急促的雨點聲。

  剎那間將水車館全部包圍的雨聲、緊接著亮起的閃電和轟鳴的雷聲,使倉本在一瞬間彷彿被丟入另一個世界一般頭暈目眩起來。

  (古川先生還沒到。必須準備好毛巾了。)

  倉本一邊想著一邊飛快地在灰暗的紅地毯上走過,進入了飯廳,來到樓梯的入口處,倉本突然把目光停在前面的電梯上。

  茶色的鐵門、裝在鐵門旁的呼叫按鈕和電梯位置指示燈。倉本並沒有清楚地意識到那是為什麼,只是眼角瞥到指示燈當時在“2”的位置上輕輕地閃爍著。

  “文江!”倉本從樓梯下面喊道。

  “文江!”沒人回答。

  難道是聲音消失在雨聲之中沒有傳到樓上?

  倉本又上了兩三級樓梯,正要再喊女傭的名字,就在這時,從打在建築物上的雨聲的間隙中,倉本彷彿聽到了一個尖銳的聲音,是從人的嗓子裡發出的尖銳的聲音——慘叫!※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倉本條件反射似的向房間外側的窗戶望去。要說偶然也的確是偶然,但也可以認為這是某種超自然的力量所作用的結果——閃電如閃光燈般照亮了整個空間,正是因為這道光芒,使倉本親眼目睹了這一切。

  一個黑影自上而下從眼前穿過。

  如果不是閃電帶來的光芒,即使同樣地看著那扇窗,映入眼簾的恐怕也只是一瞬間的黑影而已,可這時他的眼睛出乎意料地彷彿高效能的相機一般,以靜止的形態捕獲了那影像。

  那時一張是倒轉過來的人臉——瞪大的眼睛、如魚鰓一般鼓起的臉頰、已經彷彿裂開一般的嘴……

  當慢一拍響起的雷聲充滿耳朵時,窗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啊”地大叫了一聲,倉本飛快地從樓梯奔至窗前。

  (剛才是……)

  (是她嗎?)

  如果是的話——如果剛才看到的不是閃電製造的幻覺——那真是太可怕了。

  從窗戶伸出頭來,向外面看去。石壁建成的塔邊就是水車轉動的那條水溝。寬兩米多的水面上,無數的雨滴投身而入,打算去推動激流。在如黃昏般昏暗的天色下,可以看到一個被水流戲弄著的白色物體。

  沒錯,是根岸文江穿著圍裙的身體。不知是昏過去了,還是已經死了,她的身體彷彿已經失去了氣力,隨著湍急的水流上下沉浮。

  “不得了啦!”倉本拼命喊著,飛奔出通向大門的西迴廊。

  “不得了啦!”發出這麼大的聲音對他來說,是這十年來的第一次。

  大門(下午2點52分)

  雪亮的閃電裂空而起,怒吼的雷鳴滾滾而來,突然覆蓋了整個天空的烏雲傾倒出如注一般的大雨。

  坐在門廳沙發內的由裡繪,微微縮起了苗條的身軀。豆大的雨點彷彿要把彩色玻璃外的水池穿出無數個小孔來。

  正好在這個時候,大門外響起了汽車的聲音。夫婦間持續了一段時間的沉默被打破了。

  “好像到了。”紀一自言自語地說著,推著輪椅向大門移去。由裡繪趕忙站起身,來到紀一前面,手伸向製作精良的金色把手。

  開啟門,雨聲陡然增大了一倍。恰好在這個時候,青白色的閃電在對面山的背後彷彿劃破長空般的奔入眼簾。在下個不停的雨中朦朧可見的石階上,在架在水溝上的橋對面,停著一輛黃色的計程車。從後座的車窗中可以看到古川恆仁的和尚頭。

  “由裡繪,拿傘來!”紀一說著將輪椅移至門外的屋檐下。由裡繪馬上拿著一把黑色的傘出來了。

  計程車的門開了。古川似乎已經決定要跑過來了。在由裡繪開啟傘之前,將咖啡色手提包抱在胸前的古川從車裡飛奔出來,低頭穿過如瀑布一般的雨簾狂奔而來。

  “啊,慘了!”奔過橋上斜坡,就在這幾秒鐘內,古川已經完全溼透了,瑟瑟地顫抖著略顯消瘦的身體,“不好意思,一來就是這個樣子,真對不起!”說著,他彷彿真的道歉一般,向出來迎接的面具的主人和他的妻子低下了頭。

  “不,不,馬上就讓他們拿毛巾來……”紀一回答道,這時——雨聲、風聲、橋下的流水聲、濺起浪花奮力迴轉的水車聲、駛離的計程車聲……夾雜在這些聲音之中,彷彿有一個尖銳的慘叫般的聲音,幾乎同時出現了爆裂般的閃電以及雷鳴。

  彷彿被雷擊中了一般,三個人站在那裡面面相覷。

  “剛才,你們沒聽到什麼嗎?”古川恆仁說。

  “聽到了。”紀一環視著周圍,雨滴跳入屋檐下面,濺溼了他的衣服和麵具,“由裡繪,你呢?‘’由裡繪臉色蒼白,微微地點了點頭:”我聽著好像是人的叫聲。“

  正當古川毫無血色的臉上肌肉僵硬地說著的時候:“不得了啦!”從家裡面傳來男人的叫聲。

  “什麼?”紀一吃驚地轉過身去,由裡繪慌忙跑了進去。

  “不得了啦!”又一聲傳來。總覺得這聲音的主人好像是倉本。

  (他這樣叫,究竟是……)

  紀一的直覺告訴他這不是一般的事情。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不一會兒,倉本粗大的身體踉蹌著跌進門廳。

  “老,老爺!”管家平時連一根眉毛都不動的臉痙攣著喊道:“根岸她……”

  “怎麼啦?”

  “她剛才從塔上掉下來……”

  “什麼?”

  “掉在水溝裡,就要被衝過來了。”說完,倉本向外飛奔出去,並且向緊挨著右首外壁的水車機械室的方向跑去。

  那是一半埋在地下的細長的箱型建築。在正前方鐵門的旁邊,有一個筆直地伸向屋頂的鐵製梯子。倉本也顧不得梯子被雨水淋溼了,飛快地爬了上去。

  “小心點!”古川對著往梯子上爬的倉本喊著,也跑出了屋檐。他一直跑到橋上,靠在欄杆上探身向快速轉動著的水車望去。

  “啊!”古川驚叫道,“啊,啊!”

  只見一個白色的物體貼在巨大的黑色車輪上。

  轟隆、轟隆……

  重重的迴轉聲將那白色物體和水霧一起捲起。手足已完全失去力氣的根岸文江的身體瞬間高高地跳了起來。

  “怎麼回事……”在自言自語的紀一身邊,由裡繪發出了一聲沙啞的慘叫,用雙手掩住眼睛。

  “文江!”古川和爬上機械室的倉本的叫聲被傾盆而下的雨聲所吞沒。

  跳起的文江的身體再次被黑色車輪捲入,淹沒在洶湧的水波中。不久,彷彿已完全脫力的文江的身體,又從冷漠地不停轉動著的三架水車中被吐了出來。已經破碎的白色圍裙的身影,在激流中浮沉隱現,潛入古川佇立的橋下後,被衝到下游去了。

  大門——塔屋(下午3點20分)

  聽到喧鬧聲,三田村、森滋彥、大石和正木四人都慌慌張張地跑到大門口來。雨越發大了起來,乘著橫向呼嘯的狂風,奮力地湧進屋檐的內側。

  紀一和由裡繪也和跑到外面的兩人一樣,被吹進來的雨完全淋溼。對於跑過來的四個人,雨點也毫不留情地向他們的身體撲了過去。

  不久,在水流的遠方,文江的身影消失了。沒有一個人想過要追過去。即使追上去了也救不了她。大家都是這麼判斷的。因為雨那麼緊,水流那樣急。

  紀一呻吟般的嘆了口氣,催促大家進去。一關上門,風雨的狂躁聲立刻被隔斷了。昏暗的大廳中響起了幾聲嘆息。

  “倉本!”屋子的主人向溼透了的三件套上不斷滴著水的管家命令道,“去報警!”在這樣的暴風雨中進行搜尋,要發現文江恐怕也不是那麼容易。即使發現了,恐怕也已經遲了……

  “是!”倉本短促地應了一聲,向電話所在的飯廳方向跑去。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藤沼君?”正木慎吾喘息著問道。

  “好像是文江從塔的陽臺上掉了下來。”紀一語聲含糊地說。

  “真是不幸的事故啊!”詳細的情況並不清楚。她去打掃塔屋,然後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被雷聲嚇得——從陽臺上跌落下來。

  “嗯,主人!”古川恆仁一手拿著淋溼了的手提包,對撫然思索的紀一說,“什麼都沒能幫上,真對不起!”

  “沒辦法的,不是嗎?”

  確實沒辦法!在剛才的情況下,誰能救得了被水流吞沒的文江呢?

  “各位!”紀一對全體客人說,“大家先回各自的房間,以後的事情就交給警察吧!”

  由於毫無表情的面具,所以紀一看上去似乎十分冷靜,但沙啞的聲音卻不停地顫抖著。要是能看到面具下的真面目的話,那張醜陋且被燒爛的臉肯定更加扭曲變形了。

  “由裡繪,你也溼透了,趕快去換衣服……”紀一向低著頭用手撫弄著被淋溼的長髮的少妻看去,這才想到她要去換衣服的話就必須回塔屋去。

  “啊,對了!”紀一看著正木,“一起來嗎?去看看陽臺的情況。”

  “好的!”四個客人各自向副館方向去了。紀一、正木和由裡繪三人從西迴廊向飯廳走去。

  “老爺!”和警察聯絡好了的倉本又以往日沉著的語調前來報告,“警察說馬上就來,而且會對下游進行搜查。”

  “辛苦了!”

  “不過……”

  “什麼?”

  “他們說只有A鎮上有一個派出所,所以等正式的搜查班到達這裡,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因為從那個鎮過來有一個小時以上的路程,而且這麼大的雨,道路狀況變得很差。”

  “嗯!”紀一邊向電梯方向走去,一邊說,“你先去換衣服,再給大家送點熱的東西。”

  “知道了!”

  來到塔屋,紀一馬上把目光投向通向陽臺的門。然後,對著從樓梯上來的正木和由裡繪說:“剛才有沒有對文江說陽臺的門有點問題?”

  “說了,我是聽由裡繪小姐說的。”

  “由裡繪?”

  “是的。”

  在浴室的門前,由裡繪站住說:“門響得厲害,聲音很難聽。”

  那扇有問題的門半開著。呼嘯的風聲在塔周圍盤旋著。正木小跑著來到門前,抓住把手一動,門吱吱地發出尖厲的聲音。由裡繪進入浴室去換衣服後,紀一把輪椅移到正木身邊。

  “外面的情況怎麼樣?”

  “我去看看!”說著,正木步入大雨中。他踏著慎重的腳步在陽臺上走著,以免因撲面而來的狂風失去身體的平衡。當他伸手去抓陽臺周圍的金屬扶手時,“藤沼君,這個……”他喊道。

  “有什麼異常嗎?”

  “嗯,這個扶手搖得厲害。固定部分的螺釘已經非常鬆了。”

  閃電又一次照亮黑暗的山谷。面具的主人不由得緊閉雙目,“啊”地發出一聲驚歎。在懷念消失在暴風雨中的山谷的靜寂的同時,他也在如亂麻一般的心中憑弔著那個相識十年的饒舌的女傭。

  第七章現在

  (1986年9月28日)

  副館大廳(下午3點45分)

  “最終,那一天警察並沒有來,對嗎?”島田潔問。

  “是的。”三田村則之用金屬般的聲音答道,“大約一個小時後,警察那邊打來了電話。是吧,主人?”

  我點了點頭,把茶褐色閃閃發光的菸斗叼在嘴角上,看了一眼在桌子旁伺候的倉本,意思是讓他替我說。

  “警察打電話來說因為那場雨,途中的道路塌方了。雨越下越急,總要等暴風雨告一段落後,才能著手想辦法。”

  “也就是說,恆仁來時乘的計程車是在那千鈞一髮的時候回去的。”島田小聲說,“那麼倉本先生,根岸文江的屍體被發現的時間是在三天後,對吧?”

  “是的。”

  本來島田並不想故意挑起話題,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話題變成重溫去年文江墜落的事件。在場的每個人都覺得,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了島田那難以捉摸的步調之中。

  “在山谷的下流,被倒下的樹掛住了。”

  對於倉本的回答,島田窮追不捨地問道:“做了屍體確認嗎?”邊問邊用手指在桌子上不停地畫著。

  “我代替主人去確認了。”

  “什麼樣的情形,能說給我聽聽嗎?”

  “她……”倉本支吾著偷偷向我這邊看來。

  “快說吧!”聽到我的催促,倉本又轉身面向越來越像“偵探”的客人說:“樣子已經慘不忍睹了!”

  “怎麼說?”

  “就是說因為長時間在水中浸泡,再加上好像被河裡的魚咬噬過……”

  “啊,原來如此。”不知是不是因為發現坐在我旁邊的由裡繪低下了頭,島田一擺手打斷了倉本的話,“屍體的服飾確實是文江的嗎?”

  “是的。雖然已經破爛不堪了,但的確是的。”

  “她的死因弄清楚了嗎?”

  “說是溺死。”

  “也就是說從陽臺上墜落到水溝後,在一段時間內還有氣!”

  “嗯……”

  島田從鼻中撥出一口氣,從桌上的點心盤中抓起一塊巧克力放入口中,然後在桌上仔細地疊起了展開的銀色包裝紙。

  “你到底在想什麼呢?”大石源造側目看著島田問道,“她——文江的死可能是意外事故吧。”

  “事故嗎?”島田彷彿自言自語般低聲嘟濃道,“螺釘鬆動的陽臺扶手、暴雨、驚雷,再加上狂風。這些情形的確都向人們表明這是一場事故。不過——恐怕不是。我總覺得可疑。”

  “可疑?”大石眨動著小眼睛,“你是說那不是一場事故?”

  “我認為不是事故的可能性很大。”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是自殺,還是——他殺?”

  “不會是自殺吧!她有什麼自殺的動機嗎?沒有!我設想的當然是他殺。”

  “但是……”

  “等等,你先聽我說完,好嗎?”島田環視了一圈,啪的把手裡折的銀色巧克力包裝紙往桌上一扔。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經摺好了銀色的小紙鶴。

  “假設,只是假設,根岸文江的墜落事件是由某個人乾的。那麼當天晚上發生的正木慎吾被殺事件中的凶手,是同一個人的可能性就非常大。因為同一天在同一個地方有不同的人分別進行殺人的這種偶然性,是不太可能存在的。如果真是如此,那會怎麼樣呢?眼下被認為是那天晚上的殺人凶手恆仁——從他當時不在場這一點來說,恆仁絕不會是殺根岸文江的凶手,所以以此來證明他也不是殺正木的凶手,這種可能性就很高了,不是嗎?”

  “但是,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麼那個和尚躲著不現身呢?”大石問道。

  “這個麼,”島田略微頓了一下,“比如說,是因什麼和殺人事件無關的其他無可迴避的理由才躲起來了呢?”

  “哈!”大石用力擦著油光閃現的蒜頭鼻說,“要是以這種無憑無據的想像說起來,那就沒完沒了了!”

  “我認為是不是無憑無據還不好說。我們多思考一下再下結論也不遲,何必現在就來阻撓呢?”

  “但是……”

  “我總覺得我們是上當了。”島田一邊咳嗽,一邊從擡槓的美術商身上移開目光,轉向一直保持沉默的我這邊來,“根岸文江直到去年的9月28日為止,差不多有十年時間一直住在這裡幹活的吧。當然,塔上由裡繪的房間也經常去打掃了。陽臺也是經常去的,對嗎?”

  我默默地點點頭。

  “雖說風雨很大,但我很難想像她會從自己已經走慣了的陽臺上掉下去,而且就在那天晚上發生了那麼奇怪的殺人事件,不是太過偶然了嗎?”

  “不幸的事,”我開口道,“往往在這種罕見的偶然中發生。”——這句話完全是出自我的內心。※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這倒也是合情合理的看法。”島田反覆在口中打著響舌,“不過剛才從你們說的事裡面,至少有一件事讓我不能釋懷。首先我想問一下藤沼先生您,是關於對面——本館的塔內設定的電梯。”

  (這個傢伙到底在想什麼?)

  我緊握著叼在嘴裡的菸斗問道:“電梯怎麼了?”

  “那個電梯,在這裡平時除了您以外還有其他人使用嗎?”

  “是我專用的。當然如果是運什麼重物的話,那又另當別論了。”

  “原來如此,”島田頻頻點頭,用手指撫摸著尖尖的下巴,“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這件事就不能不說是蹊蹺了。各位注意到了沒有?雖說是一個極其微小的細節,但我認為十分重要。是剛才從倉本口中說出來的。”

  “倉本的口中?”我看了一眼一直不失恭敬的年過半百的管家。

  (倉本說的——當時目擊窗外文江墜落的場景……)

  “你好像說過,在從下面呼喚塔屋上的根岸文江之前,看過電梯的操作面板,對嗎?”

  對於島田的詢問,倉本面無表情地點頭稱是。

  “你也說過當時電梯的位置顯示為‘2-,對嗎?”

  “是的。”

  “你們都聽到了吧,各位!”島田又環顧了一圈,再次用手指在桌上畫了起來,“這就是說當時電梯是停在二樓的。而與此同時,這個電梯惟一的使用者藤沼先生,卻和由裡繪夫人在門廳。這就奇怪啦。如果電梯的使用者通常僅限於藤沼先生,那麼主人,當您不在塔屋上時,電梯應該總是在一樓——顯示燈應該顯示‘1’才對啊。”

  “也就是說藤沼先生以外的某個人,在那以前乘電梯上去了。”三田村則之接著說,島田抿嘴一笑:“不錯。這就是能想到的第一種解答。那麼,藤沼先生,根岸文江被水沖走後,您和正木以及由裡繪夫人三個人不是上過塔屋嗎?您還記得當時電梯的位置在哪裡嗎?”

  “嗯,”我慢慢轉動著脖子說,“不記得了,因為當時心神不定。”

  “是嗎?那麼,我再問您,在那以前您最後一次使用電梯是什麼時候?”

  “那天午飯前,和正木一起上去,聽他彈鋼琴的時候。”

  “原來如此。午飯前,對嗎?那麼這裡的諸位,在那以後有沒有人用過電梯呢?”

  沒有人回答。

  “嗯,”島田好像很滿意地說,“這麼說來沒有人聲稱自己用過。也就是說電梯在那一天是被某人有意識地用過,而且這個人並不想讓其他人知道自己用過。

  “那麼什麼時候會有不被別人發現而使用電梯的機會呢?

  “午飯後,在各位來之前,飯廳內有好幾個人在,因此這種機會就可限定在大家來了以後,藤沼先生和由裡繪夫人留在門廳以後的這段時間內了。再進一步限定的話,倉本把大家帶到房間後曾進過一次廚房,在這段空隙,這個人進入飯廳,乘電梯去了塔屋……因此,當倉本看到指示燈時——也就是根岸文江從陽臺上跌落之前——這個人在塔屋裡。”

  “你是想說,就是這個人把文江從陽臺上推下來的嗎?”三田村薄嘴脣上浮現出微笑。

  大石大聲嚷道:“胡說八道!”

  “為什麼?”

  “島田先生,按照你的說法,所謂的這個人就是我們三個人中的一個了……”

  “確實是這樣。”

  “但是……即便真得如此,我們當時怎麼會知道文江在由裡繪小姐的房間裡呢?”

  “不,你錯了,大石!”白臉外科醫生冷冷地說。

  “錯了?為什麼,三田村君?”

  “你忘了嗎?當時——倉本帶我們去房間的時候,在走廊裡不是你自己和倉本說話的嗎?”

  “啊……”

  “你問文江是不是因為準備晚飯忙得不可開交了,然後倉本說了當時文江在幹什麼。”

  “啊,你這麼一說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教授,你還記得嗎?”三田村翹起下巴問道。

  一直噤聲不語的戴黑邊眼鏡的大學教授慌張地伸手去拿已經冷卻的紅茶:“記得!嗯,當然,當然記得!”教授嘟嚷。

  島田疑惑地看著他,但馬上又把視線移開,正色對大家說:“所以說……”

  “請等一下,島田先生!”三田村打斷道,“我覺得你推斷的邏輯當中還有幾個漏洞。”

  “漏洞?”

  “你忽視了好幾種可能性。比如說——現在不在場的某個人,那天使用電梯的可能性。文江或者被殺的正木在主人午飯前用過電梯,以後揹著主人使用電梯這種情況,也應該納入考慮範圍之內。或者也有可能因為一時疏忽,當時在塔屋裡的人無意中按動了電梯的呼叫按鈕。”

  “嗯!”島田沉著臉持著頭髮,“確實也有這種可能性。不過我總覺得,還是把那個墜樓事件看做是他殺最合情合理。”

  “真是牽強附會!”三田村心虛似的聳了聳肩。

  島田苦笑著轉正身子說:“我不想讓大家誤會,所以宣告在先。”他轉頭把桌旁的人看了一遍,說,“我並不是警察手下的小嘍羅,也從沒想過要把警察已經判做事故處理的事情再以某種形式重新提起,比如抓住凶手揚名立萬什麼的。只不過無論如何我也無法相信,其後發生的殺人事件是古川恆仁乾的——所以才厚著臉皮來到這裡,想親自把它弄清楚。”

  “那是你的自由。不過我總覺得……”大石以一副抱怨的口氣說,“因此就把我們作為犯人來對待,心裡不是個滋味。”

  “我知道這讓你們不痛快了。”

  “剛才的長篇大論也無非是紙上談兵而已。想靠這個抓到罪犯,簡直是……”

  “所以我說我並不想抓到罪犯。我只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就行了。”島田斷然地說,“我只想知道真相。”

  大石通紅的臉更加紅了,撅起厚厚的嘴脣轉臉看著另一邊。旁邊的三田村捻著戒指,嘴上的微笑變成了冷笑。森教授捧著空了的杯子,貓著腰不停地晃動著膝蓋。

  我一邊注意著鄰席低著頭的由裡繪,一邊又在菸斗中添上新的菸葉,用火柴點上火。

  “倉本!”我用沙啞的聲音對依然面無表情地站在牆邊的管家說,“幫我倒一杯咖啡。再問問其他人有什麼需要!”

  “知道了!”

  倉本鞠了一躬,轉身面向客人們的時候,突然傳來了輕微的啪啦啪啦的聲音。還來不及思考,那聲音霎時變成了籠罩著整個屋子的急促的連續聲音。我們各自向高聳的天花板或隔著大玻璃門的中院望去。

  “下起來了!”我控制著搖盪的心神低聲說,“看來今晚又是暴風雨了。”

  第八章過去

  (1985年9月28日)

  四號室——正木慎吾的房間(下午5點30分)

  由於根岸文江的墜樓事件,原定下午3點過後的茶會被取消了。

  主人把這個訊息告訴大家,讓大家在晚飯之前請自便,然後便回到自己的房間,不再出來了。由裡繪自然不能一個人呆在塔上的房間裡,但也不能和主人一起到他的房間去,只好默默地窩在飯廳的沙發裡。倉本莊司不得不代替女傭準備晚餐。

  他把客人們的事情料理完後,便一頭扎進廚房,漠然地開始看著從文江房間裡拿來的菜譜。

  在谷中肆虐的風雨,直到傍晚也不見有減弱的意思。終於,警察打電話來說路上的山路塌方了。被“囚禁”在館中的每個人都陷入複雜的思緒中。

  建在館內東南角的副館,在其二樓正面的一間屋子——是藤沼紀一的舊友正木慎吾,半年前來時使用的房間。

  副館的各個房間從一到五被編上了號碼。樓下的三間房從南往北依次為一號室、二號室、三號室。二樓的兩間為四號室和五號室。一年一度客人來訪時的房間分配方法幾乎每年都一樣。通常一樓依次為大石、三田村和森滋彥,二樓的四號室為古川,但今年這個房間已經給正木使用,因此古川便住進了裡面的五號室。

  這是個約有十張榻榻米大小的西洋風格的房間。地板上鋪著深藍色的高階地毯。天花板上鑲了原色木板,牆上塗了象牙色的漆。在面向外面的牆壁上等間隔地並排著兩扇轉動式的窗戶,窗上掛著和地板顏色相同的深藍色窗簾。與房間的大小相比,窗戶顯得太小了。在房間內側左首是相當寬敞的廁所和浴室。

  門被輕輕地敲響了。

  起初還以為是外面呼嘯的狂風吹打什麼地方而發出的聲音,但稍稍隔了一會兒又響起了同樣輕微的聲音。

  面對著房間內側的巨大書桌,呆呆地抽著煙的正木慎吾緩緩地把椅子轉過來問道:“誰啊?”

  “是我,古川!”

  彷彿細絲般壓低的聲音迴應道。於是正木向門口走去。

  古川恆仁是個體形瘦弱,舉止怯懦的男人。身材也不高。由於剃了光頭,顴骨凸出的臉的輪廓顯得格外明顯。眉目倒也清秀,只是無精打采的臉色使本來的風采消失殆盡。

  “嗯,可以嗎?我想打擾一下!”

  古川站在門外靜靜地問道。正木說了聲請進,微笑著把他讓進屋來。

  “請隨便坐。”

  “好的,謝謝!”

  古川拘束地在小桌前的皮靠背椅上坐了下來。他下身穿著一條折線模糊的黑色長褲,上身穿著一件麻制長袖襯衫。有一種不太習慣的香味微微地刺激著鼻腔,好像是香燭的味道。

  “也沒什麼特別的事情。只是外面這麼大的暴風雨……再加上剛才發生了那樣的事情,我實在不想一個人呆著……”

  “沒關係,我也正想找個人說說話。”說著,正木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你在房間裡燒香了吧?”

  聽見正木這麼問,古川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你在意這個味道嗎?”

  “不,沒關係。您是高鬆的一個寺廟裡的和尚?”

  “是的。不過雖說是寺廟,其實只是一個鄉下破舊的小廟而已。”古川瘦削的臉頰上浮現出極其卑躬的笑容,“正巧藤沼家的墓地在小寺中,不然像我這樣的人怎麼會受到邀請呢?”

  “我聽說令尊和一成老師交情頗深。”

  “是的。受此影響,我也成為一成大師的忠實畫迷。本來我對美術也有很濃厚的興趣,也曾想過有可能的話就從事這方面的工作,但無奈身負必須繼承寺廟的羈絆……”

  “原來如此。”

  “我記得正木先生……”古川擡眼看著正木說,“您本來是藤沼一成門下的……”

  “您是聽誰說的?”

  “不是的,因為我對您的名字有印象。您畫的作品我好像在什麼地方拜見過。”

  “哦,是嗎?”

  “我想起來了,對,您在大阪的某個畫廊開過畫展吧?在那個時候……”

  “那已經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但我還記得。藤沼一成通過滲入微妙的中間色,來描繪令人不可思議的幻想景象。與此相對您的畫,怎麼說呢?用更強烈的出人意料的原色組合……”

  “那是過去的事了,”正木斷然打斷古川的話,“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啊!”

  發現自己的話惹惱了正木後,古川單手抓住襯衫的下襬,正襟危坐地說:“看我淨說些沒有意義的事,那個……”

  “沒關係!”正木站起來,走到剛才面向的桌子前,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煙盒,“古川先生,恐怕你也知道。我12年前就封筆了。那以後直到今天連一張普普通通的畫也沒畫過。”

  “是因為這裡的主人而遭遇的那場車禍嗎?”

  “是的。那輛車裡面——也坐著我和我當時的戀人。”正木吸了一口煙,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掘田慶子——自己夢繞魂牽的戀人的音容笑貌悄悄地在心底一閃而過,“她當時死了。藤沼君也傷了臉、手腳和脊髓,以後就隱居在這裡。而我呢,奇蹟般的倖免重傷,但卻留下了無法繼續繪畫的後遺症。”

  “可是,您哪兒也沒有……”

  “看上去真的哪兒都沒壞嗎?”

  正木叼著香菸,戲謔般的攤開雙手:“你想像不出來,我——已經廢了。雖然活著,但已沒有用了,就好像廢棄的破布一般。”

  “怎麼會呢!”

  “啊——對不起。我並不是不願告訴你,但這已經是12年前的事情了,我已經死心了,這也是命!”雖然這麼說,他還是在無意識中狠狠地咬住了嘴脣。然後,他發現古川畏縮的目光停在自己的左手上。

  “你是在看這個——這個戒指嗎?”

  “啊,沒有!”

  正木微笑著向移開目光的古川解釋道:“這12年來我漫無目的地到處遊蕩。正好和藤沼君自閉在自己建造的封閉世界相反。經過了很多事情,把事故以後從藤沼君那裡得到賠償金全部都花完了,走投無路了。所以今年春天就厚著臉皮來求藤沼君。嗯,就他來說,因為覺得對我——至少對我虧欠了很多,當然我也不知道他內心是怎麼想的,反正馬上就把我迎進來了。”

  “哦!”

  “所以,我現在完全是不名一文了。只是這個戒指……”正木舉起左手盯著閃著光的大塊貓眼石,“12年來完全嵌入手指中,想拔出來,但怎麼也拔不出。我窮困潦倒的時候,不知有多少次想把它賣掉。”

  “這個,嗯,難道是和在那次事故中去世的……”

  “嗯,本來已經決定很快就和她結婚了。”正木又咬起了嘴脣。

  古川坐立不安地四下顧盼著。正木用手指夾著點燃的香菸,又在古川的對面坐了下來:“說到一個沉重的話題了。說說別的吧!您廟裡的情況,能說給我聽聽嗎?”

  小廳(下午5點35分)

  “啊,不管什麼時候看都覺得了不起啊!一切盡在了不起這句話中了!”大石源造粗聲嚷道。那聲音在冰冷的石牆和高高的天花板構築起來的如同洞窟般的空間中迴響,反而顯得有些虛無縹緲,“這樣的藝術品被埋沒在這裡,真是罪過啊!你們不這麼想嗎?嗯,教授,三田村君?”

  這是位於館內東北角的小廳。

  換完淋溼的衣服,在副館的大廳內小憩了一會兒後,大石、森滋彥和三田村三個人,決定一起去看裝飾在迴廊內的藤沼一成的作品。他們從門廳出發,從右邊沿著迴廊一路走來。之所以如此,也是因為裝飾在牆上的一成的作品是以門廳為起點,基本上按照完成年代的順序排列的。※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從百號的大作到數號的小作,許多畫框在考慮了相互間平衡的基礎上陳列在牆上。包括最早的素描和寫生在內,幾乎所有的一成作品都收集在這個館內。至於無法掛在牆上的作品就全部收納在位於主館內的保管室裡。

  “這恐怕不能一概說成罪過吧!”三田村雙手叉腰,四下環顧著周圍說。

  “哦,為什麼呢?”

  “對於優秀的藝術品應該向更多的人公開,這一普遍的共識,我是難以苟同的。”三田村蒼白的臉上做出冷笑的表情,斜眼望著粗大的美術商,“我一直覺得把畢加索這些人的畫尊為‘人類的共同財產’,這種評價方法本身就是荒謬的。所謂公共的評價只不過是產生幻想的裝置而已。我在想如果一百個人去看畢加索的畫,其中到底有幾個人能從中發現純粹的美呢?”

  “這是強詞奪理!”

  “當然,我也知道這種議論非常孩子氣,等於是無知的戲言,但我只是個外科醫生,既不是美術評論家也不是社會學者。難懂的東西就略去不說了,但如果說看了一成大師這裡的作品後,能產生和我同樣感受的人,在這世界上有五萬人的話,我怎麼也不會相信。我無法相信除了我以外,還有很多人能夠產生、理解現在我看到這些畫時的感受。”

  “哦!”大石露出一副對外科醫生能言善辯的口才表示敬畏的表情說,“也就是說,你對於自己成為‘被選中’的物件非常滿意了。”

  “如果你要這麼說的話,也可以說是吧。”

  “所以,三田村君,進一步說,對於紀一獨佔這些畫,你是不是也想有所動作啊?”

  “如果你的意思是說收到我自己身邊,那是不言而喻了。”

  “而且,你也想自己獨佔這些畫?”

  “是的。不過,大石君,難道你,還有教授就不想嗎?”

  “這個嘛……”

  (當然想。)

  在落後一步的地方,聽著他們談話的森滋彥正了正頭上的眼鏡。

  (也就是說,我們所期望的,無非是代替藤沼紀一來“獨佔”在這裡的一成的作品而已。)

  森滋彥也認為自己是“被選中的人”。就像三田村所說的那樣,在他的內心深處,也認為自己是能夠真正理解藤沼一成的畫的少數幾個人之一。

  本來,人只有在自己生存的社會中所謂“文化”氛圍的束縛下,才能感知和思考。比如“藝術性”、“美”的概念也無疑受到“文化”的束縛——不,自己使用的語言本身也不過是“文化”的一部分而已。這樣一來,如果把某個藝術作品限定為只有自己一個人才能理解的物件,這與其說是狂妄自大,倒不如說是正像剛才三田村所說的那樣“等於無知的戲言”更為合適。可是……

  (可是,比如說這幅風景畫。)

  森滋彥眺望著掛在圓形小廳深處的百號大的油畫,一眼看去就是一幅奇妙的畫。

  102.2cmx112.2cm的畫布上,從右上到左下有一條斜著流過的“河流”(或者也可以看做是粗壯的樹幹),在它那滲著淡青色的水流中,浮著三個橢圓形的“窗戶”,在各個窗戶內用細緻的筆法描繪了毫無關聯的三個客體。不明來歷的黑色動物群、華麗的帆船,以及鮮豔的石蒜花……

  把這個作為“風景”來欣賞時,森滋彥的心中不禁生起莫名的感慨,而且這種感慨總是讓他喪失了作為美術史研究者的“眼睛”。關於一成的作品,即使讀了父親森文雄寫的評論,動員已有的各種知識來進行思考,也無法對這種感慨的內容進行分析。他開始願意承認,這幅風景是存在於超越近代意義上的所謂“解釋”的地方的作品。

  這種——無法解釋的奇怪感覺,不正好證明了自己是“被選中的人”嗎?怎麼能讓這個感覺也被別人所理解呢?只知道把作品作為買賣工具的大石自不必說了,而用一副明白的口氣侃侃而談的三田村這樣的年輕人,也能理解這種感受就更讓森滋彥難以忍受了。

  “不過教授,難道沒有什麼說服紀一的辦法嗎?”大石從三田村轉向森滋彥道。

  “說服?”

  聽到森滋彥的反問,美術商露出滿是煙垢的門牙:“就是那個!那個連我們也沒見過的……”

  “哦!”

  “今天一來我就提出來了。”.“不行,是嗎?”

  “是啊!被斷然拒絕。到底為什麼那麼厭惡那幅作品呢?”

  “我在來的車上也和三田村君說過了。不過就這件事來說,目前還是死了這條心為好。”

  “難道只能這樣嗎?”大石不服地陰著臉,用力地搔著鼻子,“真不知道有什麼必要,非要那麼堅決地拒絕。”

  三田村丟下兩人,悠然向通往副館的東迴廊走去。森滋彥也不想再理睬大石的牢騷,一邊側耳聽著外面盤旋的暴風雨的聲音,一邊再次將心神集中到牆上的畫中。

  副館大廳(下午6點15分)

  結束與古川恆仁的對話,下到一樓的正木慎吾正好被坐在大廳沙發上的三田村則之叫住。

  “啊,正木先生,今天和您在這裡見面真是做夢都沒有想到啊!”外科醫生端正的長臉上浮現出柔和的笑容,“這十幾年做什麼啦?”

  “嗯,這就不要問了吧,大夫。”這要說起來話就長了,正木這樣想著盡力用平穩的語調說,“你就自己想像吧!”

  “不過,還是不能釋懷吧?”三田村色迷迷地舔了舔嘴脣,“在藤沼一成的身邊,被囑以厚望的年輕畫家——我是說你以後的人生是怎樣的……”

  “你也是個殘酷的人啊!”

  “不,不,我並不是因為有折磨人的癖好才問你的。你剛才的說法有一點……其實我那兒還有幾張你以前畫的畫,所以才……”。

  “要是這樣就更加殘酷了。”正木坐在沙發上向前俯下身,將兩手抱在胸前,“那以後我不得不封筆的理由,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看到我這樣寄居在這裡,那以後的情況大概也能猜到一二了吧。”

  正木從下向上斜眼看著坐在對面的白麵小生。三田村捻著左手的戒指,輕輕地從鼻子裡撥出一口氣來。

  “對了,其他兩個人呢?不是在一起看畫嗎?”

  “森教授一個人又去重新看一遍了。大石先生說累了,回房間去了。”三田村用凹陷的下巴衝著從大廳向西延伸的走廊示意了一下,意思是說大石使用的房間在那邊。

  “你看上去也很累啊!”

  “是嗎?其實是因為昨天晚上有個急診病人,今天早晨沒怎麼睡就過來了。”外科醫生細長的眼眶內出現了淡淡的黑眼圈。

  “急診?”

  “是事故。好像是非常嚴重的事故。那個患者的血型是0型,偏巧輸血用的血液不足。於是只好請森教授幫忙,最後總算弄好了。”

  “哦,教授也是0型的?”

  “嗯,你這麼說是……”

  “古川也是0型的吧?我是聽說幾年前你們第一次到這裡聚會時的事情才知道的。”

  “啊,你是說那次意外吧?”

  據說,那一夜由裡繪意外從塔的樓梯上滾下來,頭部並未受到重擊,但不幸的是被擱在地上的小推車上的金屬物割斷了血管,流了很多血。加上她本來就有些貧血,所以必須採取緊急措施。由於地處偏僻,如果要送到裝置齊全的醫院去的話,花的時間就太多了。於是根據三田村的判斷,決定進行輸血。當時給0型血的由裡繪提供血液的就是古川。

  “當時好像森教授患了流感,所以只請古川先生一個人獻了血。”

  “原來如此!”

  “他,還在二樓嗎?”

  “我問他去不去看畫,他說呆會兒想一個人慢慢看。”

  “他一直都是這樣。總覺得他好像和我們三個在一起有自卑感似的。”

  “啊,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是有這麼一點。他說了些自己只不過是一個破廟的和尚而已之類的話。”正木又回想起剛才聊天時古川眼裡卑怯的目光,“還說缺錢什麼的。”

  “為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煩惱。”三田村滿臉不快地皺著眉頭,用力地聳了聳肩,“即使再有錢,但終究只不過是個無聊的俗物而已,天下像這樣的人不知道有多少!”這明顯是諷刺東京美術商的話。

  正木模仿外科醫生也聳了聳肩:“俗物?”嘴邊浮起淡淡的笑容,“沒有錢的俗物。是最差的了!”

  飯廳(下午7點4O分)

  “啊,真是可怕的暴風雨啊!”正木拆開新的一包煙說,“這樣下法不要緊吧,藤沼君?”

  “什麼不要緊?”

  “這個房子啊!山體塌方或者滑坡什麼的。去鎮上的路不是有什麼地方塌方了嗎?”

  “這個……”主人用和戴在臉上的面具同樣無表情的聲音回答,“這種事,一般是倉本替我操心的。”

  “那麼,倉本,沒事吧?”

  “受到像這樣的颱風襲擊,這十年來已經有好幾次了。”高大的管家依然繃著臉說,“像您所說的這種情況,還沒有碰到過一次。我想您不用擔心。”

  “那就好!”正木又向圍坐在桌子四周的客人說,“不過,暴風雨再這樣下去,會造成下面道路的恢復延遲,各位就麻煩了吧!從星期一開始還要工作呢,不是嗎?”

  “啊,工作什麼的倒也沒什麼關係。”大石源造乾笑著回答,“萬一真的被困在這裡,對我來說倒反而是件幸事。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夠長時間地親近一成大師的作品。”

  “的確,的確!”正木點了點頭,“那麼,也就是說暴風雨持續下去,最難受的是藤沼君自己了!”

  這是在比當初預定的下午6點略遲一些,在主館飯廳裡,倉本努力的成果向大家展示出來之後的事情。

  用餐期間,很少有人說話。特別是藤沼紀一的嘴閉得比任何時候都緊,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吧,白色面具上的表情看上去極其沉痛。飯桌上發出的聲音兒乎都是大石源造渾濁的聲音和虛無的笑聲。正木不合時宜的隨聲附和,反而更加襯托出他的虛無。

  沒有人打算談及白天發生的根岸文江墜樓事件。因為大家都很容易地察覺到,房子主人沉默的主要原因就在於此。只有“俗物”美術商似乎沒有這麼心細。

  “到底是什麼疏忽,才會從陽臺上跌落下來呢?”他遲鈍地提起,發現主人嚴峻的目光,終於閉上了嘴。

  在已經日落的山谷中咆哮的風越發急了,雨階段性地時強時弱。雷聲已較方才遠去了,但使水車館孤立起來的暴風雨的氣息,卻在夜晚的黑暗中更加粗重,令人感到越發地迫近身旁。

  蜷縮在輪椅中的藤沼紀一拿起扔在桌上的茶褐色菸斗,環視了一遍再次陷入沉默的其他人。四個客人被他這麼一看,都正身坐了起來。

  “前些天身體不太好,今晚就到此為止吧,我要回房去了,保管室裡的作品明天再看吧。”紀一把菸斗放人長袍的口袋裡,轉動車輪離開了圓桌,“倉本,下面就交給你了!”

  “知道了!”

  “由裡繪!”紀一又對始終低頭不語的妻子說,“你一個人可以上去嗎?”

  由裡繪低著頭輕輕地點了點頭,長長的黑髮微微地搖動起來。

  “如果不想去的話,就到我屋裡來吧,知道嗎?”

  “知道了!”

  “那麼,各位,失陪!”正木立刻站起身要來推輪椅。紀一舉起戴著白色手套的手製止他說,“不用了,我一個人回去。”

  倉本開啟去西迴廊的雙開門。當輪椅的背影消失在對面淡淡的黑暗中時,桌旁每個人的口中都長出了一口氣。

  “哎,這麼說來今晚那件事又沒希望了!”大石憤憤地說。

  “那件事?”聽到正木迷惑地問,三田村用鼻子輕輕地一笑。

  “就是那幅.真是個想不開的人啊,大石君!”

  “我想看看那畫是理所當然的事。”大石皺起塌鼻樑,斜眼脫著比自己年輕的外科醫生。然後突然轉向正木說,“啊,對了!正木先生,您不是一成老師的學生嗎?您知道那是件什麼樣的作品嗎?”

  “很遺憾!”正木僅說了這三個字便叼起煙來。

  “看起來,您和這裡的主人交情很深,難道您沒聽說那畫放在哪裡嗎?”

  “您是說如果我知道的話,就偷偷去看嗎?”

  “沒有沒有,我並不是那個意思……”

  “嘿嘿……”三田村竊笑著。

  正木摸著薄薄的鬍子說:“很遺憾,我也不知道。不過那件作品好像確實藏在這館內的某個地方。”

  “是嗎?”美術商賭氣似的鼓起肥碩的腮幫子,撓著鼻子,而且毫不顧忌地又轉向由裡繪。

  “那個,夫人——由裡繪小姐,那個……”

  “大石先生!”森滋彥少有地厲聲說,“請你適可而止好不好?”

  “教授說得對!”三田村嘲諷地說,“聽了你說的話心裡很不舒服,好像連我們也變成了沒有節操,跟著起鬨的傢伙似的——古川先生您說呢?”

  “啊,這個麼——”古川恆仁臉上痙攣似的笑著說,“我們明白你想看那幅畫,不過……”

  “好了,不要在這裡破壞朋友間的交情了,好嗎?”說完,三田村突然把語氣緩和下來,對著把頭低得越來越低的美少女說,“讓您見笑了,由裡繪小姐。”

  “正木先生,聽說您正在教由裡繪小姐彈鋼琴。她彈得怎麼樣?”

  對於外科醫生的問題,正木有一種挑釁般的感覺,他微笑著回答道:“非常好!”

  “那麼下次有機會一定得讓我聽聽。好嗎,由裡繪小姐?”

  由裡繪漲紅著臉緩緩地搖搖頭。

  “話說回來,您這一年間一下子漂亮了許多啊!”三田村眯起眼睛看著由裡繪,“明年好像就是20歲了吧!啊,畢竟是女大十八變啊!這裡的主人真讓人羨慕!”

  第九章現在

  (1986年9月28日)

  藤沼紀一的起居室(下午4點40分)

  意外地好像變成了一年前根岸文江墜樓事件的“調查會議”似的茶會結束後,我對客人們說,到6點半的晚餐之前請自便,就獨自回到主館裡自己的房間。

  我的房間位於西迴廊沿線,是起居室、書房、臥室三間相連的房子。

  北側有門通向走廊的大房間是起居室,其南面相鄰的書房和臥室並排而列,臥室朝著東面的中院側。起居室分別有門與另外兩間房間相連,臥室也有門通往書房。而位於走廊一側的書房,反而沒有門可從走廊進入。

  我把輪椅移至起居室的窗邊,透過米色花邊窗簾,呆呆地望著在大雨中迷濛的中院。然後,從長袍口袋中拿出野澤朋子交給我的那張便箋:

  滾出去從這裡滾出去

  我叼著沒有點上火的菸斗,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字面。

  (是誰,出於什麼目的寫這樣的東西呢?)

  再試著想一想。

  首先——對,這封“恐嚇信”是什麼時候,經誰的手塞入這房間的門下邊的呢?

  大石、森滋彥、三田村這三個人到達這裡的時間是下午2點過後。當時,為了迎接最早到的大石,我和由裡繪一起經過西迴廊——也就是這個房間前面去大門口的。我記得當時門下邊沒有這樣的東西。而且,此後三個人去各自的房間,我再次和由裡繪從走廊返回。那時也沒看到什麼。

  考慮到在輪椅上移動時自己的視線所在的高度,這個“沒看到什麼”的記憶應該有較高的可信性。要問為什麼,因為無論是自己轉動輪椅還是讓別人推,我的視線總是向著前方的地面的。如果在自己房間的門下邊露出這樣的便箋,應該不會察覺不到。

  那麼,接著——出去迎接了三個人之後,我和由裡繪兩個人去了塔屋。在那裡一直待到下午3點前,剛一下樓,就被野澤朋子叫住了。朋子說是島田剛才交給她的。那麼島田發現這張便箋大概在2點50分左右。

  假設島田自己不是這封恐嚇信的主謀,那麼它被插入門下邊的時間,就是下午2點20分到50分左右的這段時間內。在這段時間內,比如說三個客人中的某個人躲過倉本和朋子的眼睛去做這件事是有可能的。當然,也不能排除倉本和朋子是“送信人”的可能性。

  從客觀的情況來看,似乎還無法斷定誰是“送信人”。惟一可以確定的就是,這個“罪犯”不是我自己。僅從現在手中所掌握的線索來考慮的話,嫌疑的範圍只會不斷地擴大。

  (比如……)

  我把目光投向連線書房的緊閉的門上,然後又慌忙地搖了搖頭。

  (別亂想!)

  這時,走廊一側的門響起了很大的敲門聲。

  “誰啊?”

  “是我,島田。”

  我看了一下鍾,正好是下午5點。喝過茶後,我讓島田5點到我房間來的。真是個準時的傢伙啊!我這樣想著,便請他進來。

  “打擾了!”島田彷彿一下子跳了進來似的,一進入房間便四下張望,“啊,真是個不錯的房間!佈置得很精緻,感覺很好。”

  “請坐!”我讓他坐到沙發上,把輪椅移到與沙發成套的桌子旁,“我就單刀直入地說明叫你來的原因吧。”我看著將修長身體沉人沙發的他說。

  聽我這麼說,島田先發制人地問:“是那張紙片的事情嗎?”

  “是的。我想聽聽你在這間屋子門前發現它時的情況。不,是發現之前的情況。”我用舌頭舔溼邊緣被橡膠面具圍起來的嘴脣,“你看過信嗎?”

  島田凹陷的眉梢上浮現出難為情的笑意:“我沒有偷看別人信件的癖好。不過那張紙並沒有裝入信封,所以……”

  “看了,對嗎?”

  “您自己想像吧!”

  “真是個狡猾的傢伙!”說著,我把手裡的便箋“啪”的一聲扔到桌子上,“你看吧。我並沒有打算隱瞞。”

  島田默默地把它拿到手裡,低頭把目光落在信上。

  “是恐嚇信,對我的。”

  “不過藤沼先生,雖說是恐嚇,但到底是以什麼為依據恐嚇你,讓你‘滾出去’呢?”

  “這個麼……”

  “我冒昧地問一句,有沒有什麼線索啊?”

  “沒有。”我含糊地回答,說完用更加含糊的聲音說,“不過,如果這樣解釋,你看怎麼樣?下落不明的古川恆仁是送信人。”

  “恆仁?”

  “在我看來,你好像是個相當入迷的推理小說迷。所以我也來發揮這方面的想像力。比如說,去年失蹤的古川,現在潛伏在這個家裡的某個地方,今年又想圖謀什麼不軌之事?”

  我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話多了。島田皺了一下濃密的眉毛:“假如是這樣,您說他現在躲在哪兒呢?”

  “某個地方!”我試探著說,“你也知道吧,島田先生。設計這個房子的那個中村青司的事?”

  “哈哈!”島田拍著手說,“也就是說,您認為這裡有什麼連自己都不知道的裝置,比如密室、暗道什麼的。”

  “說起來,也是有這種可能性的。”

  “啊,真是個有趣的想法。有意思。”島田不停地點著頭,又將便箋慢慢地照原樣疊好,放到桌子上,“您說讓我說說發現這封恐嚇信時的情況,對嗎?”

  “是的。雖然我覺得可能是沒什麼深意的惡作劇而已,但還是放心不下,所以想先聽聽詳細的情況。”

  “惡作劇……您真這麼想?”

  “我不想認為今年還有人企圖在這裡做什麼邪惡的事情。”

  “原來如此。”島田眯起眼睛,盯著我的面具說,“詳細的情況也沒什麼。正好在三個客人到的時候,我一個人從對面的北迴廊開始,轉過來欣賞一成大師的畫。慢慢地看著,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才走到這裡。於是便發現在這間屋子門下邊有什麼綠色的東西,感覺好像是紅地毯上的汙跡似的,覺得很奇怪。”

  “地毯上的汙跡!”我俯身又拿起桌上的便箋,“當時,走廊上除了你還有其他的身影嗎?”

  “沒看到有誰的身影。”

  “哦……”

  “您有什麼想法嗎?”

  我略微躊躇了一會兒,便說了剛才考慮的東西——就是關於“罪犯”是什麼時候把它塞進門下的推理。

  “這樣一來,時間上已經得到限定了。”聽完我的話,島田說,“因為我也認為您去門口迎接那三個人時,什麼都沒發現的記憶是充分值得信任的。”

  “哦?”

  “因為我發現它的時候,它從門下邊露出了很多的部分,甚至到走廊裡了,非常醒目。考慮到在輪椅上移動時的視線的高度,如果那時已經放在那兒的話,我想不應該不被發現的。”

  “哦!”我心情複雜地點了點頭。

  “話又說回來,目前似乎無法再進一步確定誰是‘送信人’,至少從客觀的條件來看是這樣。不過,如果考慮動機這條線索的話……您真的沒發現什麼線索嗎?”

  “我不是說過沒有嗎?”

  “是嗎?那就先這樣吧。”

  看到島田縮了一下脖子,我覺得自己可能說得太多了。弄不好這個傢伙真的就像他剛才說的,沒有偷看別人信件的癖好,並沒有看過便箋的內容。如果是這樣的話,把他叫到房間來就是多餘了。因為作為我來說,不僅是過去,而且直到現在也不想做太多破壞這裡的靜寂的不必要的探討。※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對了,藤沼先生。”可能是察覺到話已經說完了,島田稍稍從沙發上直起腰來,“旁邊的屋子是臥室吧。”

  “是的。”

  “有兩扇門啊!”

  “右邊的門是書房。”

  “書房?是書房嗎?啊,真好!”島田眼睛裡彷彿天真的孩子一般閃著光,“我也曾經想有一間能稱做書房的屬於自己的屋子。我在九州的家是經營寺廟的,所以怎麼也……啊,我的意思是說書房這個詞,只有和這種西洋風格的房子才相配。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讓我看看裡面。”

  “不巧,這個門打不開。”

  對於我的回答,島田的表情有些吃驚:“打不開?”

  “就是說開不了了。”我從島田不可思議地看著的暗褐色門上移開了目光,“鑰匙不知哪兒去了。”

  “鑰匙?您是說丟了?”

  “嗯。”

  “備用的鑰匙呢?!‘”包括備用的鑰匙,不知道為什麼所有的鑰匙都不見了。平時那間屋子也不怎麼用,再加上是老式堅固的鎖,修起來也很費事,所以就暫時放在那兒不管了。“

  “哦!”島田抽動著淺黑色臉上高聳的鷹鉤鼻,饒有趣味地又盯著書房的門看,“有意思!我這麼說可能有點失禮。原來是這樣啊!這麼說來這就是‘打不開的房間’了?”

  北迴廊(下午5點50分)

  島田出去後,我便來到起居室北側的洗漱間。在專用的洗面臺前脫下白色橡膠的面具和手套,然後用冷水洗了洗因汗水而發黏的臉……洗面臺前並沒有安裝鏡子。因此,我已經很久沒有親眼見過自己的真面目了。只是在這樣洗臉時,從指尖傳來的肌膚觸感來想像它——那令人詛咒的樣子。

  我擔心一個人呆在屋裡,會無可逃避地被一些不必要的思緒所打擾。於是我出了起居室,希望從無意義地兜著圈子的思緒中掙脫出來。我操作著坐慣了的輪椅,在被狂躁的暴風雨包圍著的昏暗的走廊中走著。夾雜在風雨聲中的單調的但比往常快得多的水車的旋律,聽起來彷彿是在水車館深處跳動的心臟的起搏聲。

  我向塔的方向走去。

  看了一下飯廳,倉本正在漠然地準備著晚餐。野澤朋子好像在廚房裡。看到我,倉本立刻正身,恭敬地行了一個禮。我並沒有進去,而是從走廊向北迴廊走去。

  前方右首出現了那個黑色的通往臺階小屋的門。說起來,今天早晨野澤朋子說了一些讓人不舒服的話。

  (有某種奇怪的臭味……)

  (臭味?)

  我說是心理作用,可她還是害怕成那樣子。

  (朋子有沒有可能是那個恐嚇者呢?)

  當然,她應該也有機會。不過,像她這樣憂鬱且疑神疑鬼的人怎麼會做出這種無法無天的事來呢?我覺得不太可能。第一,她憑什麼叫我“滾出去”呢?

  那麼——(會不會是倉本?)

  (如果信是他寫的……)

  我停下來,透過走廊的窗戶看著中院。在白色路燈下,雨點猛烈地衝擊著水池。在水池的對面,副館中有幾點燈光搖動著。剛才給島田看的便箋還放在長袍的口袋中。我一邊回味著便箋上那淡淡的綠色,一邊想著。

  (倉本也有機會。)

  (目的呢?這封信到底蘊含了什麼意思?)

  我一直都認為對於倉本來說,最重要的不是這房子的主人,而是房子本身。他並不是為藤沼紀一服務,而是為水車館這個家服務。從這層意思上看,或許他對我產生厭惡感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我總覺得不像。如果倉本真的打算恐嚇我的話,應該會採取更謹慎、更有效的方法。

  (難道……)

  接著我把懷疑指向由裡繪,但我馬上否定了。不會的。絕對不可能。

  去門口迎接三個客人時,我從起居室前經過,但什麼都沒有發現。而且,那以後由裡繪一直和我在一起。所以,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她是沒有機會把便箋塞進門下的。是的——是這樣的。

  (那麼——)

  我再次轉動輪椅向前走,把思緒投向其他方向。

  (難道罪犯真的是來自外邊的某個人嗎?)

  我覺得此時還是這樣推斷比較容易讓人接受。

  包括島田潔在內的四個來客。從目前的基本情況來看,意料之外的客人島田的嫌疑較小,剩下的三個人——大石源造、森滋彥、三田村則之中,到底誰是“凶手”呢?三個人都有相等的機會。在這一點上,目前還無法確定誰是“凶手”。那麼如果考慮動機的話呢?

  比如說那個美術商是威脅者的話,他對我有什麼所求呢?當然是藤沼一成的畫了。但如果是外科醫生和教授的話,結果也一樣。不過,如果目的是一成的畫,那為什麼他要說“從這裡滾出去”之類的話呢?用更加直接的表達方式進行“恐嚇”不是更好嗎?

  我用眼角看著裝飾在左側牆壁上的風景畫,緩緩地在北迴廊中走著。中院一側的窗上,已經掛起了窗簾。稀疏地排列在牆上的電燈光線微弱,讓人覺得長廊好像是塗成灰色的隧道一般。

  我想起了一年前的那個暴風雨的夜晚,從北迴廊的牆上消失了一幅畫的事情。那是一幅題為《噴泉)的小品畫。在八號的小畫布上,以黎明的天空為背景,用奇怪的輪廓描繪了平緩山丘上的噴泉。那奇異地歪曲著的水形和天空中彷彿波浪般擴散的雲……

  “這麼說可能有些唐突。不過在這一年裡,你真的漂亮了很多,甚至讓人都不敢相認了。”這時,在激烈的雨聲中,傳來男人的私語聲。那是從正前方關著的小廳裡傳過來的,“由裡繪小姐,我真的非常恨這裡的主人。”

  “……”

  “所以說啊,他竟然把這麼多精美的作品都封閉在自己住的這個館中。而且,不僅如此,甚至連你也……”男人的聲音是三田村則之的。回話的人雖然聽不清楚,但好像是由裡繪。我屏住呼吸,悄聲來到門前。

  “……是,是!其實,我有件事想求你。你能聽我說嗎?”

  “今晚能讓我看一下塔上你房間裡的那些畫嗎?是的。我第一次來時,你曾經讓我看過一次,請務必再讓我看一次。不,不要告訴他。我想他可能會不高興的。而且我也想好好和你說說話。很多話要說,我想會有一些你感興趣的。怎麼樣,行嗎?”

  “太好了!那麼今天晚上,嗯,12點過後,可以吧?”

  (——由裡繪!)

  ——我差一點喊出聲來。

  隔著門,看不到聽了三田村則之說話後由裡繪的樣子,而且她的聲音也低得無法聽見,但我還是可以感覺到她對這個男人的要求並未拒絕。

  (為什麼不拒絕呢?)

  (為什麼對這種男人說的話……)

  我拼命鎮定混亂的心神,也想過就這樣推門過去說我都聽到了。但是……

  沒想到無窮無盡的自我憎惡,此時在我心中擡起了頭,麻痺了我的意志。

  (確實,由裡繪變漂亮了。)

  所以,直到去年為止,都沒有表現出這種好色樣子的外科醫生,想對她有所染指恐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過,即便如此……我心裡好像被打垮了似的,倒轉輪椅,從昏暗的迴廊回去了。

  飯廳(晚上7點10分)

  晚飯後——“那臺電視是什麼時候買的?”大石用餐巾擦著被飯菜弄髒的嘴角問道,“怎麼說呢?在這樣古色古香的氛圍中放著一臺電視機,感覺很奇怪。”

  “是去年那件事發生之後買的。”我看了一眼在外側牆邊放著的大螢幕彩電,答道,“因為我突然覺得這個房子,怎麼說呢?太安靜了!”

  直到去年為止,在這個房子裡只有主人和兩個傭人的房間裡才有電視。

  “可以開啟看看嗎?”

  “請便!”

  大石拿起桌子上的遙控器,開啟電源。本來這裡的訊號就不好,再加上可能是今晚暴風雨的緣故,映象管裡出來的影象比平時還要模糊。

  “啊,是颱風快報。”大石大聲地喚起大家對出現在畫面中的節目的注意。

  據電視上說,將九州全境捲入暴風雨的16號颱風正在向東挺進,估計今天晚上到明天早晨將達到日本海。儘管強度正逐漸減弱,但估計中國地區也會有相當大的風雨,所以要引起充分的警惕。

  “只要道路不再塌方就好了。”三田村則之單手拿著高腳杯說。

  “去年好像也是從相同路線來的吧!”大石乾笑道。

  “哎,世上原本就是有巧合啊——倉本,能給我加一杯嗎?主人,您戒了嗎?”

  “不,夠了。我沒什麼心情喝。”說著,我拿起菸斗,“大家不要在意,請儘管喝。島田先生,您怎麼樣?”

  島田彷彿和白天喝茶時換了一個人似的,晚飯期間好像在思考什麼,幾乎不開日說話。不過,他還是用手指不停在桌上畫著。而且不知什麼時候起,在他面前已經排好了很多用餐巾或點心的包裝紙做成的各種各樣的“作品”——有的比“鶴”或者“船”什麼的更復雜,連見都沒見過,好像他手指的運動已經成了“摺紙”的習慣性動作了。

  “您是說酒嗎?”聽到我說話,他一下子睜圓了眼睛,停下了手指的運動,“啊,那就稍微喝一點吧。”

  “那麼,請靜一下。”

  島田接過遞過來的酒後,大石將酒杯舉到眼睛的位置,以示乾杯的意思。

  “為一成大師了不起的作品!”三田村則之接著又加了一句,“還有為主人的健康和由裡繪小姐的美貌!”

  對於他不知羞恥的肉麻的臺詞,由裡繪報以微笑。我斜眼看到了這一切,心裡堵得不得了。剛才在北迴廊聽到的她和三田村則之的對話,由裡繪還沒有告訴我。我想盡量避免由我來問起這件事。

  “教授!”三田村則之對看著桌子的森滋彥說,“怎麼啦?從剛才開始就一直都不說話。”

  “是嗎?”森教授好像掩蓋自己慌張的表情似的,重新戴好帶助聽器的四方黑框眼鏡。

  我也覺察到他的樣子有點奇怪。從晚餐開始前一直到結束後,始終低著頭不吭聲。雖然他好像也不怎麼能喝酒,而且本來也不是個話多的人,但還是讓人覺得很奇怪。

  “有什麼讓你擔心的事嗎?”外科醫生又問道。

  “沒什麼!”教授暖昧地搖搖頭,但馬上又像改變主意似的擡起頭,說,“不,其實……也許還是說出來比較好。”然後他把視線轉到晃動著酒杯的島田那邊,“其實,島田先生,我有一件事情在心裡總放不下。”

  “哦?”田一下子睜圓了眼睛,直起腰來,“是什麼?”

  “白天你不是說過嗎?就是去年根岸文江墜樓的事情。”

  “啊!您是說這個,您想到了什麼線索嗎?”

  “是的。不過……”森教授將手放在寬闊的額頭上,“能不能說是線索,我也拿不準。你不是說那不是事故而是謀殺嗎?”

  “是的——不過,關於電梯的那部分確實如三田村大夫所說的那樣,是有很多漏洞的。”

  “我聽了你的話,想起了一件事,是件很小的事情,一直都沒有留意到。”

  “哦?”島田呷了一口玻璃杯中的酒,伸出舌頭舔了一下溼潤的嘴脣,“嗯,是什麼事?”

  “當時——也就是發生騷亂後,我們趕到大門口的時候。倉本的喊聲一直傳到副館,然後大門口也喧鬧了起來。我們想可能發生了什麼大事,一起跑了過去。然後在文江被沖走後,我們又回到了副館的房間。”說話的同時,森教授不停地撥弄著眼鏡框。斷斷續續的語氣彷彿是在表明自己重說一遍一年前發生的事情,等待別人確認似的,在回去的走廊裡,我總覺得看到了。“

  “您說看到了什麼?”

  “走廊的地毯是溼的。”

  “地毯?”

  “是的。我記得在回去的路上,看到南迴廊的地毯被弄髒了,還有水分。”

  “那到底是什麼?”大石插嘴道。

  “啊,大石先生,這個麼……嘿嘿,原來如此。”島田撅起嘴點了點頭。他放下玻璃杯,眼睛看著森教授,手卻又開始了“摺紙”的動作,“教授,請說下去。”

  “您明白了嗎?在那件事情之後,人雖然有點傻了,但我好像記得我是走在四個人——我、大石、三田村,還有古川四個人——的前面回到走廊的。當時,我們所有的人都被吹進來的雨淋溼了全身,所以,如果我們經過之後地毯溼了的話,那就沒什麼可奇怪的了。但是我看到的是前面——也就是被雨淋溼的我們還沒有經過的地毯。”森教授說到這裡停住了,全場一片寂靜。在急促的風雨聲中,遠遠地聽到滾滾的雷聲。

  “這就是說,”大石彷彿解開了什麼疑難的問題似的說,“在我們回來經過走廊之前,已經有某個被雨淋溼的人通過走廊了……,,”好像是的。“島田說,”總之,在大家聽到喧譁聲,跑到門口時,其中已經有人被雨淋溼了身體——不,至少是鞋子。所謂的‘大家’也就是當時從副館出來的四個人——這裡的三位再加上死去的正木四個人。然後……啊,讓我來說好嗎,教授?“

  “請!”森教授鐵青著臉點了點頭。

  島田繼續說:“然後,就是這個人為什麼會被雨淋溼。”島田停了一會兒,問,“是洗澡了?不是吧。有沒有誰當時洗過澡?”

  沒有人回答。

  “其他可能性?比如,對,有誰弄灑了花瓶的水或者是廁所的水管堵塞了嗎?沒有吧。那麼,這個人被弄溼的原因就只有一個了。也就是說他是被雨淋溼的。”島田好像徵求意見似的看著森教授。教授點了點頭,“是的。我也這麼想。當時在我們中間已經有人被雨淋溼了……”

  “然後就是這個人是何時、在哪裡被雨淋溼的這個問題了。這裡我又要問大家了。有沒有人申明當時自己已經被雨淋溼了呢?還要附上能讓人接受的理由。”島田的問題又一次消散在飯廳裡的空氣中了,“沒有,誰都沒有嗎?”島田滿意地接著說,“到此可以下結論了。也就是說這個人被雨淋溼的地方是在塔屋的陽臺上。這麼說來這個人以某種形式與當時發生的根岸文江墜樓事件發生了聯絡。再極端一點說,這個被雨淋溼的人就是把根岸文江從陽臺上推下去的凶手。”

  大石張了張嘴想反駁,但好像沒找到什麼合適的話。森教授用手帕擦著額頭上的汗水,三田村則若無其事地看著手中的高腳杯。

  島田挨個看了他們一遍,說:“或許還有其他解釋。但是,我認為剛才森教授說的事實,至少為我之前提出的根岸文江他殺說提供了非常積極的證據。怎麼樣,滕沼先生?”

  “我說不出什麼來。”我生硬地回答道。

  “三田村先生怎麼看?”

  外科醫生輕輕地從鼻子裡呼了一口氣:“島田先生,你又想以此來說,去年殺死正木的凶手並不是古川嗎?”

  “是的,”說完,島田放低聲音,“不過,這還不能斷言:根岸文江被殺,當時古川恆仁有不在場的證據,因此他也不是殺正木的凶手。這終究只是對嫌疑的消極的否定。”

  “對啊!”

  “只不過,大夫,我談到的電梯事件和剛才的地毯事件——像這樣的事情既然已經出現了,那麼我就主張大家以此為契機重新再好好考慮一下去年的事件。到底那件案子的凶手真的是古川恆仁嗎?如果不是的話,那麼真凶又是誰呢?”三田村聳了一下肩,把酒杯送向嘴邊。

  “然後……”島田又將視線緩緩地從圍坐在桌邊的每個人的臉上掃了一遍。沒有人打算介面說話。站在島田身後的倉本正好在這時咳嗽了一聲,所以聽起來很奇怪,彷彿是故意的一般。

  “我並不想破壞這難得的聚會,但是我想向大家提一個建議。根岸文江的事先暫且放在一邊,接下來該考慮的問題當然應該是當晚發生的古川恆仁的逃亡——不,應該說是失蹤更好一些。大體的經過我也知道,不過我們在此再詳細地探討一下,他從副館二樓失蹤時的情況,你們看怎麼樣?”

  第十章過去

  (1985年9月28日~29日)

  北迴廊(晚上8點15分)

  主人獨自回到自己的房間後不久,由裡繪也離開餐桌,走向塔屋的樓梯。藉此機會,包括正木慎吾在內的五個男人也決定到副館去。

  出了飯廳,他們魚貫地走在排列著藤沼一成作品的昏暗的北迴廊中。

  “各位,比方說……”正木突然在迴廊中間站住說,“藤沼先生說可以讓出這裡面的一幅畫……”四個客人都因這句話一起止住了步子,轉身看著正木。

  “他真的說了這樣的話嗎?”大石突然狂叫起來。

  “我不是說是比方說嗎?”正木苦笑著說,“假設是這樣,各位,到底會出多少錢呢?”

  “要說是賣給我的話……”大石瞪大了他的小眼睛,“當然也要看是什麼畫,但我是不會吝惜金錢的。”

  “哦,那麼,比如這幅作品呢?”正木看著他孩子氣的反應,用手指向掛在左首牆壁上的小品。

  “是嗎?1958年的作品!”大石交叉雙臂到胸前,看著小丘上噴水的奇妙風景,“1500萬。”

  “確實,這個價錢還算是說得過去。”正木微微地笑了一下,“其他三位呢?”

  “這真是個煞風景的問題啊!”三田村摸著尖尖的白色下巴說。

  正木不以為然地說:“大夫,我本就是個俗物。好吧,為了再給假定帶上些現實成分,我們這麼說吧。假如我強烈地要求藤沼先生,這也未嘗沒有可能,因為他為了12年前的車禍,應該對我抱有很深的歉疚。怎麼樣?‘’”嗯!“三田村沉著臉說,”這怎麼能換算成金錢來回答呢?不過如果是轉讓給我,我也不打算吝惜金錢。“

  “森教授呢?”

  “這個麼……”他好像想說些什麼,但馬上深深地點了一下頭,說,“我也一樣!”

  “古川先生呢?”

  古川默不作聲,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看到他用力地咬著嘴脣那副不願說話的表情,正木感到了一絲罪惡感。

  “那麼就是說如果是為了得到那幅,你們就會競相出令人難以想像的高價了。”

  “這個麼,不過還沒見過實物呢!”大石說完,正木擺手道:“怎麼說呢?我覺得這個——就是客觀的藝術價值什麼的,在這裡好像並沒有太大的關係,不是嗎?”

  “尖銳!”三田村彷彿嗤笑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在場的人一樣,露出了雪白的門牙,“正如您所說的那樣,正木先生。因為我們——至少是我,只是對一成大師的畫自作主張地抱有極大的幻想而已。”

  副館大廳(晚上8點50分)

  “剛才的話,你怎麼看?”

  大石源造撓著油光怪亮的蒜頭鼻,向坐在對面沙發上的三田村問道。正把高腳杯放在手掌中晃動的外科醫生,停下了動作,擡起被酒精紅紅地勾了個邊的細長的眼睛問:“剛才的話?”

  “就是那個、那個叫正木的傢伙剛才在走廊裡說的事情。說如果他請求的話,藤沼先生或許會肯賣畫什麼的。”

  “啊!”三田村皺起高高的鼻樑,好像不屑一顧的樣子,“你把它當真了?”

  “不過,也不是沒有可能啊!”

  “這個麼,如果正木真的為我們去說的話,或許是有可能。不過我想他恐怕根本沒這個心,只是嘲弄一下我們罷了。”

  “不,不!這裡有和他商量的餘地。”大石以極其肯定的口氣說,將叼在厚嘴脣一角的粗菸捲放到菸灰缸內,從桌上的盒子裡抽出一張紙巾,在上面吐了一口痰,“比方說,他從半年前開始住在這裡,是因為有什麼特殊的原因吧。如果是一兩個月倒還說得過去,半年——我覺得有點可疑。”

  “可疑?”

  “是的,非常可疑。為錢所困,或者有什麼更嚴重的事情。今天我見到他的時候,我今天是第一次和他見面,但不知為什麼總覺得好像曾經在哪兒見過似的。好像是在照片什麼的上面見過。”

  “照片?”

  “我想不起來了,搞不好是在報紙上面……如果能很好地利用這個……”

  “哼!”三田村從鼻子裡撥出一口氣,手裡捻著戒指冷冷地眯起眼睛,“你是想和他做個交易?”

  “直截了當說的話,是的。”大石故牙露出了卑下的笑容,“我經常這樣想,世上的人大致可分為兩種,有錢的和沒錢的。而且,這個會表現在人的臉上。能準確地判斷他們的區別的,那就是商人了。那個叫正木的,怎麼看也像是個沒錢的人。你也是這麼想的吧?好像氣質上和那個和尚有些相似,不是嗎?”

  “說起來,感覺古川今年更加沒有銳氣了。”

  “是啊!以前也是這樣,不過剛才說到要得到畫需要幾千萬的時候尤其如此。那個和尚越是被一成大師的畫吸引,就越是不敢說話。”正說著,響起了下樓梯的腳步聲,大石慌忙閉上嘴。因為他們正說著的古川恆仁從房間裡出來了。

  等古川認出坐在大廳沙發上說話的兩個人後,他彷彿嚇了一跳似的停住腳步,神經質地垂下了目光。

  “啊,古川君。到這兒來一起喝一杯吧。”

  “不了,”古川搖搖頭,“我去看看畫。”然後,他微微蜷縮著瘦削的肩膀,緩步消失在左首的“南迴廊”處。大石又大聲地吐了一口痰。

  “真是陰鬱啊!居然這樣……”

  “感覺好像有什麼想不開似的。”

  “危險,危險!這種自閉型,我最討厭了。”他誇張地瞪大了眼睛,又往自己的杯子裡倒入拿破崙酒,“好了,呆會兒和正木談談……”

  三田村清醒地看著對方禿頂的腦袋,在心中罵了一聲“俗物”。

  (要是這樣,還不如和教授先生一起下下國際象棋,那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三田村每年都這麼想。

  副館大廳——迴廊(晚上9點50分)

  收拾完飯廳後,倉本莊司從北迴廊向副館走去。

  表面上裝做面無表情,可是內心卻無法遏制地動盪。就在幾個小時前看到的那張臉——穿過窗外的根岸文江倒轉的臉——彷彿燒灼在眼睛裡一樣揮之不去。這十年來在同一屋檐下侍奉同一個“家”的她死前的那張臉、那種表情……就連當時在驟急的雨聲中聽到的聲音,也好像被封閉在耳朵裡一樣,不斷地重複響起。被水車彈起後又被濁流吞沒的她,生還的可能性幾近於零。在打電話來告知因道路塌方而無法進行搜查的警察的聲音中,也能聽出“反正是來不及了”的意思。

  多年的夥伴就這樣突如其來地死了。倉本並不認為自己非常冷血,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對於她的不幸,他並未感到直接的悲傷。倒也覺得她可憐,不過更多的是驚訝和某種難以言表的恐懼。這些交織在一起,不斷地撼動著他的心靈。

  在生疏地準備飯菜以及伺候用餐時,居然連一個盤子都沒有打碎,這甚至讓人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因為他必須拼命地遏制住自己對腦子裡不斷浮現的文江的樣子和聲音所感到的戰慄和無意識中顫動的手指。

  (沒必要多想。)

  他一直對自己這麼說發:生的意外是沒有辦法的,現在已經於事無補了,更重要的是順利地做完今晚剩下的工作。

  在副館的大廳裡,大石、森教授和正木三個人正坐在沙發上閒聊。三田村好像正在洗澡。在設在房子一樓北端的浴室前,聽到了淋浴的聲音。森教授的頭髮溼溼的,看來他已經先洗完了。

  “有什麼需要嗎?”倉本對三人殷勤地說,“酒請儘管從那邊的櫃子裡拿。冰箱裡的冰夠嗎?”

  “足夠了!”正木回答道,“這裡的情況我知道。倉本你今天也很累了吧?這裡你就別費心了,早點休息吧。”

  “那就失陪了。”倉本恭敬地低下頭,“那麼——如果有什麼不方便的話,請儘管吩咐我,不用客氣。迴廊裡的畫可自由欣賞,不過我們這兒12點熄燈,那以後請不要再到走廊裡去。”※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每年都是這樣,我們知道啦!”大石斂牙咧嘴地笑著,那口氣彷彿在嘲笑倉本慣例式的言辭一般。看來酒勁已經上來了。

  “那麼……”倉本看了一遍大廳的情況,又恭敬地鞠了一躬,“請慢慢聊。”

  走出副館的大廳,倉本快步向廚房走去。晚餐後要洗的東西還像小山一樣多。洗完之後,還要去檢查水車的機械室,確認門窗的關閉情況……對了,文江要紀一今天晚上再吃藥的。怎麼辦?算了,反正主人的健康管理又不在自己的管轄範圍內。

  這時,墜樓的女傭的樣子又在眼前閃現出來,還有拖得長長的慘叫聲。倉本用力搖了搖頭想把這些驅散,那正好是從角落的小廳進入北迴廊的時候。

  外面的暴風雨一如既往,雨點喧囂著擊打著中院側的玻璃窗。突然,在昏暗的走廊的裡,在與盡頭的飯廳門這段距離的中間處,一個人影躍入眼簾。

  倉本一瞬間被那不期而遇的人影嚇得忍不住要向後退縮,但看到光禿禿的和尚頭,馬上就明白是古川恆仁了。過於瘦削的虛弱身體上穿著白色長袖襯衫和黑色寬鬆的褲子。從遠處看,宛如疲於打工的窮學生一般。

  古川的右手彷彿無意識似的突然向前伸出。他衝著牆踏出了一步,手向額頭處的畫伸去,看上去好像是被什麼附體似的。倉本一下子無法判斷古川到底想做什麼,但又不能讓古川的手隨便去碰這貴重的收藏品。於是他輕輕咳了一聲,以此告訴對方自己的存在。古川吃驚地渾身一震,轉過身來,認出是倉本,慌忙收回手。

  “欣賞是不要緊的。”說著,倉本一如既往地用既不快也不慢的步調在走廊裡走著,“但如果不能控制住不用手觸碰作品的話,那就讓我為難了。”

  “啊,沒有!”古川慌忙四下張望,“我並沒有這種打算……只是那個,這麼精彩的畫,所以無意識中就……”

  “總之,請您不要觸控作品。”

  “啊!這個麼,好的。”瘦骨嶙峋的臉頰被染得一片通紅。在倉本看來那並不是生氣,而是因為羞愧。

  “我再次提醒您注意。”又強調了一次後,倉本從古川的身旁走過。這時,垂下肩膀的他的低聲喘息聲從耳邊掠過。

  倉本一直走到廚房前。古川保持著垂下肩的姿勢一動也沒有動。倉本明白古川無力地看著腳下的眼睛,正在偷偷地窺視著自己。雖然放心不下,但他又不能一直在這裡監視著。“恐怕呆會兒應該先向主人報告一下”倉本向他投去無言的一瞥,在心中默默地記下了後,便開啟正等著自己去做不習慣的洗滌工作的廚房的門。

  倉本莊司的房間(凌晨1點5分)

  微弱,但確實是非自然的光線晃動了幾下。

  (光?……)

  在位於主館外面自己的房間裡,正打算拉上窗簾的倉本莊司,擦了擦沉重的眼皮,重新往外面暴風雨仍未停息的黑暗中看去。

  傭人的房間位於主館東端,有兩個房間。在左右夾著兩個短雨道,與廚房相對的位置上。北側——也就是靠迴廊的房間是根岸文江的臥室。倉本的房間在它的旁邊,是從兩個方向面向中院的那一間。

  (是什麼東西,剛才的光?)

  好不容易把廚房的洗滌工作全部做完,已是晚上10點半,之後,倉本像往常一樣去檢查水車的機械室。出入機械室的門位於西迴廊的北端。雖然在大門的旁邊也設有出入口,但那邊在一般情況下幾乎不用。

  進了門,地面就低了一段。天花板只有門那樣高,這已經是在緊鄰房子西面而建造的細長形混凝土房間之中了。而且在左首牆上還有一扇門,連著通向半地下室的機械室的樓梯。

  在水車館的建築中,即便是在西迴廊裡,外面轉動的水車聲音也不怎麼刺耳,那是因為牆上塗了隔音材料。但是,一旦進入機械室,空氣便在宛如小工廠般的噪音中震盪不已了。就在隔著混凝土牆壁的旁邊,三個巨大的車輪正不停地轉動著。那轉動聲、水流、水車舀水的聲音……這裡的世界已是完全遠離了象徵著這個山谷、這個館內以及這裡日常生活中的“靜寂”一詞了。

  孤立地從牆上突出的是橫貫房間的三根車軸。從強度、耐久性、能量的傳遞效率等來考慮,這些軸都是用金屬做成的。橫臥在地上把這些圍起來的是發電用的機器。十年前,設計這個屋子的叫中村青司的建築家,請這方面的專家制作了規模巨大的裝置。就連被委託管理這個房間和機器的倉本也不能完全掌握、瞭解它的結構。不過,幸虧他粗略地學過執行和維護方面的詳細手冊,估計一般的問題他都能應付得了。這十年來,除了半年一次的定期檢查以外,因發電機方面的問題,而請專家來的情況也僅有一兩次而已。

  倉本從開在外側牆壁上的窺視窗確認水溝的狀況。

  外面的風雨雖然已有所減弱,但仍在繼續著。水溝對面的前院連一盞路燈也沒有。在被厚厚的雲層覆蓋著的、連一絲星光都沒有的黑暗中,轟隆作響的水流使巨大的車輪奮力地轉動著。

  眼前的光景和身後到處蟄伏的黑暗的氣息,在瞬間讓倉本的心為之一緊。儘管一直都是這樣,但晚上這個屋子還是略微顯得有些可怕。再加上外面是這樣的暴風雨,就更讓人有這種感覺了。

  用準備好的手電透過窗戶照了一下水溝。水位已經漲了很多了,不過距危險水位還有很遠一段距離。達到危險水位時,就必須到設在上流的水門去調節通過的水量了,不過現在還沒有這個必要。接著,倉本又仔細地檢查了計量器,也沒有發現異常情況。

  走出機械室,他又去確認館內門窗的關閉情況。從塔的部分開始,向右繞回廊轉了一圈。

  飯廳的窗戶、北迴廊西側的後門。迴廊中收藏品陳列的左側牆上,僅在較高的位置上設定了通風孔,沒有一扇窗戶。為了避免陽光照到畫上,右首上方並排的柱子之間安裝了木製隔板。

  出了如洞穴般的小廳,從東迴廊向副館走去。

  在大廳內,三田村則之和森滋彥兩個人正在下國際象棋,正木慎吾在旁邊觀戰。據說大石已經帶著拿破崙酒和玻璃杯回房間了。

  倉本放心不下剛才在北迴廊中看到的那件事,便問古川怎麼樣了。說是他比大石還早,10點半左右就回二樓的房間去了。

  “好了,我也要回房去了。”

  在正要離開大廳的倉本身後,正木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倉本當時無意間看了一下鍾,是晚上10點50分。

  從南迴廊向門廳走去。雖說已經習慣了在一個彷彿洞窟般沒有人氣的館內巡查,但還是感覺不太舒服。特別是在白天發生了那樣的事情之後。倉本不知多少次為大雨中時而在遠處響起的雷鳴聲而停住腳步,蜷縮起身體。

  經過西迴廊,回到飯廳。沒有一處地方有異常。不僅門窗的關閉情況非常好,就連陳列在迴廊上的畫框也沒有一點傾斜(關於這一點,紀一特別要求在客人停留期間要注意。)。

  在飯廳的吧檯上,準備飲用作為私人愛好的睡前酒時,倉本悄悄地望著放下窗簾的外側的窗戶。他驅走瞬間的恐懼,為可能已不在人世的女傭祈求冥福。

  就這樣,倉本把該做的工作全部做完後,回到自己的房間是晚上11點半左右。在廚房隔壁的浴室洗完澡,他終於可以脫去毫無表情的“管家”的面具和衣裝了。

  坐在搖椅上搖動著自己高大的身軀,邊喝著威士忌邊看電視的那一刻,給他帶來一天結束時的充實和安寧。當然,因為白天發生的那場事故,就連這也不能像往常那樣了。

  喝完第二杯酒,關上燈,一邊驅逐著依然盤旋在心中的根岸文江的臉,一邊半醉半醒地向床邊走去。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確實看到了——在黑暗中搖曳的黃色的光。

  ——那是副館的方向。

  在寬廣的中院中,只有中央有一盞路燈,但在乘風而降的雨中,它那白色的光線十分微弱。以壓倒性的優勢充塞空間的黑暗讓人覺得點著燈的大廳是那麼的遙遠。而在光亮的周圍,蟄伏著建築物的黑影。

  大廳的亮光大概是因為三田村和森教授還在繼續下棋吧。可是剛才看到光亮的地方是在大廳左上方——副館二樓走廊的窗戶附近。

  (會是什麼光?)

  倉本不斷地自問。二樓走廊的光已經消失了。在黑暗中閃了幾下又消失的光……

  (誰在走廊裡點香菸嗎?)

  (在熄了燈的走廊裡?)

  而且,倉本覺得好像不是打火機或者火柴的光,像是什麼……對,小型手電什麼的……倉本將臉貼在窗戶的玻璃上,舉目凝望了一下對面的黑暗。什麼都看不到。勉強可以看見窗戶的輪廓,但那裡已沒有剛才那樣的光在搖晃了。

  (唔,不用把它當回事吧。)

  不是什麼大事。受到白天事件的影響,好像有點太神經質了,他這樣對自己說。畢竟身體太累了。可能是看到文江墜樓之後,全速跑過走廊的緣故吧,大腿和小腿肚子的肌肉非常疼。

  拉上窗簾,倉本便睡了。

  藤沼紀一的書房(凌晨1點15分)

  這是一個難以入眠的夜晚。

  天氣並不熱,而且還很涼快,但是內衣下面和脖子上滲出汗來,很不舒服。是由於不停下著的雨,溼度異常高的緣故,也可能是這三天因感冒而沒有洗澡的原因。

  想將就著衝個涼,但是根岸文江出事後,就算想沖涼也沒有人來幫忙了。如果是從床上移到輪椅上,或者普通衣服的更換什麼的,一個人勉強做還行,但如果是洗澡,畢竟不太放心。

  (文江大概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那麼從明天開始,對自己日常生活上進行照料的事拜託給誰呢?)

  請倉本代替文江看來是不行的。他雖然是能力出眾的管家,但其忠誠未必是對作為主人的自己。紀一覺得那是對這個“家”的——並不是對人而是對建築本身。

  證據就是——比如說,倉本對紀一的心情和身體的變化出奇的遲鈍。就如這次的感冒,紀一發熱的兩三天前鼻子和喉嚨就發炎了,聲音變得很厲害,但倉本直到被文江提醒之前,都好像對這種變化毫無知覺。

  (有必要再找一個女傭嗎?)

  紀一在佔據書房中央的桌子上放下雙肘,脫下白色橡膠的面具。

  這是一個正方形的房間。走廊一側的牆壁上,有一個磚制的壁爐臺——暖爐的風口向內開放的壁爐。面向著它的左首牆面上鑲著直達天花板的書架。

  面具下的肌膚暴露在潮溼凝滯的空氣中。這種感覺,給十多年來隱藏在面具中生活的他帶來少許的解脫感。同時,也帶來了彷彿在摩天大樓的屋頂上懸空似的不安。

  (面具下的這張臉……)

  雖然從未照著鏡子親眼見過,但是這張臉卻作為世上最可恨的東西深深地烙在自己的腦海裡。燒爛、裂開的那張幾乎讓人無法認為是人應該有的醜陋的臉。

  紀一緊閉著雙眼,用力地搖著頭,把浮現在心中的自己丑惡的面容打消之後,取而代之的是美麗少女的臉龐。

  (啊,由裡繪!)

  只有她是我內心的支柱。正像正木慎吾所說的那樣,只有把她封閉在館藏的父親一成的幻想風景之中,將其繼續獨佔,才賦予了我現在活著的意義。但是——(但是,由裡繪雖然在自己的手中,卻是在自己的手無法觸及的地方。)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沒辦法,可是……

  正因為這樣,十年來一直被我幽禁在這館內的由裡繪的內心,直到現在仍然緊緊地關閉著。彷彿是沒有靈魂的木偶。而且,只要她是這個樣子,我的心中恐怕就不會有真正意義上的安詳。然而到底該怎麼樣才能讓她向自己敞開心扉呢?

  紀一用戴著白手套的手觸控著裸露的臉頰。那是令人毛骨驚然的感覺。

  (只要這張臉,還有這雙腳能像原來那樣……)

  事到如今,再想也沒有用了。這種事早在十多年前就應該死心了。紀一不僅不打算把希望寄託在今後整容醫學的發展上,而且連腿部的恢復訓練也早就放棄了。但每次看到一年比一年漂亮的由裡繪,這種想法就比以前更強烈地折磨著他的心。

  這時,從通向起居室的門那邊傳來輕輕地敲門聲。

  紀一吃驚地轉過身。

  (這麼晚了,會是誰呢?)

  他慌忙將放在桌上的面具照原樣戴到臉上。將輪椅移向起居室的門時,微弱的敲門聲不斷地重複著。那聲音彷彿不久就要消失在外面盤旋的風雨聲中似的讓人感到恐懼。

  “誰?”

  紀一發出嘶啞的聲音,從書房來到起居室,直接向通往走廊的門走去。

  “誰啊?”他又問了一遍。隔了一會兒,一個纖細的若有若無的聲音回答道:“由裡繪。”

  他馬上把門開啟。在熄了燈的走廊的黑影中,站著身穿白色睡衣的妻子。

  “怎麼了,這麼晚了?”他吃了一驚。雖然從飯廳回這裡之前,他說過“如果一個人在塔屋害怕的話,就到我的屋子裡來”,但是並沒想過她真的會來。

  “上面的屋子還是有點可怕吧?”

  “不。”出乎意料,她緩緩地搖了搖頭。

  “那是怎麼了?”他疑惑地眨著眼睛,總覺得她的樣子很怪,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嘴脣沒有血色,還在微微地顫動。

  “發生了什麼事嗎?”

  “下面有奇怪的聲音,所以下來看看。結果,飯廳的門是開著的。我覺得放心不下,就到走廊裡看看……”由裡繪用嘶啞的聲音斷斷續續地組織著語言,“開燈看了一下,樣子很怪。後門微微地開著……”

  “後門?”

  “是的,而且走廊上的畫也少了一幅。”

  “你說什麼?”他吃驚地又問了一遍,“真的嗎?”

  由裡繪縮著身體,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點了點頭:“我想這件事很嚴重,所以……”

  “是北迴廊嗎?”看到由裡繪再次點頭,他馬上抓住了車輪的把手,“把倉本叫起來。由裡繪,你也一起來。”

  北迴廊——副館大廳(凌晨1點25分)

  正如由裡繪說的那樣,飯廳東側的門開著。要是平時,倉本睡前肯定會關好的。而且,連旁邊的後門也留著黑黑的空隙。倉本是不可能不關好門窗的,可是……

  叫由裡繪去倉本的房間後,紀一往點著燈的北迴廊裡面走去。在長廊的中間——左側的牆壁上確實少了一幅畫。應該是掛著題為《噴泉》的小品畫的地方,卻什麼都沒了。

  不久,穿著青色縱條紋睡衣的倉本,慌慌張張地從雨道走出來。

  “老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自己看吧。”紀一低聲回答,指著不見了畫的牆給他看。倉本“啊”地叫了一聲,用手背擦了擦惺鬆的眼睛。

  “這是……”

  “誰把畫給拿走了,只能這麼認為。”

  “我睡前巡查的時候,還好好的……”

  “要是這樣的話,就是那以後的事情了。”面具的主人咬著牙看著呆若木雞的管家,“門窗全部像以往那樣關好了嗎?”

  “是的,確實都關好了。”

  “那邊的後門呢?”

  “當然。”

  “但是,現在門沒有鎖啊?”

  “啊?這麼說來,有壞人從外面……”

  “在這樣的暴風雨中嗎?”紀一努力冷靜地分析事態,“下面的路已經塌方了,從鎮上來是不可能的。而且,門上的鎖並沒有壞。要是沒有裡面的人做內應,外面的人是不可能進來的。”

  “不過,那會是誰呢?”

  “要是有可能的話,恐怕是反過來。就是說,是這館內的某個人,偷了畫從那扇門逃走了。”

  “在這樣的暴風雨中嗎?”這一次是倉本反問了。紀一撫然地搖搖頭。

  “不知道。不過,現在門鎖是從裡面開啟的,畫又丟了一幅。總之……對了,看來必須先和客人們碰個頭,聽聽他們怎麼說。”

  接著,紀一命令倉本去確認一下其他地方的門窗是否關好以及收藏品是否安然無事,自己便帶著由裡繪向副館走去。

  “啊呀,怎麼啦,主人?還有由裡繪小姐。”兩人一進人大廳,便響起了一個帶有金屬光澤的聲音,一看,沙發上坐著三田村。隔著放著國際象棋棋盤的桌子,在對面的沙發上坐著的是森教授。已經過了1點半了,但兩個人好像還在興致勃勃地玩著遊戲。

  紀一將輪椅駛進大廳,一直來到在睡衣上罩了一件長袍的兩人身邊。

  “你們兩個人一直在這裡?”

  不知是酒精的原因還是困了的緣故,眼睛充血的三田村多少有點緊張地說:“是的。本想下完這一局就去睡了。對吧,教授?”

  “啊,是啊!”森教授滿臉疑惑地正了正眼鏡,點頭道,“這麼晚了,到底怎麼啦?”

  紀一沒有回答,又問:“其他人已經睡了嗎?”

  “嗯,都睡了。”三田村答道。

  “古川君和正木都在上面?”

  “是啊!紀一,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

  “北迴廊裡有一幅畫不見了。”

  聽到紀一的回答,三田村和森教授都仰面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不見了’是什麼意思?‘’”連畫框一起沒了,而且後門開著。“

  “那麼……”

  “看起來只能認為是被偷了。”

  “那可不得了,”森教授焦急地轉動著身子,“馬上報警吧!”

  “不行啊,教授!”三田村說,“道路塌方不能來,白天不是打電話說了嗎?”

  “啊,是嗎?”

  “總之,主人,讓我們也到現場看看。”

  “不!”面具的主人搖頭道,“在這之前,我想把其他人都叫起來問問。”

  “那麼,藤沼先生,你是——”森教授的臉色一下子蒼白了起來,“你是說罪犯在我們中間?”

  紀一正要開口回答,倉本從南迴廊跑了進來,寬闊的肩膀上下劇烈地起伏著,說:“其他地方沒什麼異常。門窗的關閉情況就和我檢查時一模一樣。”

  “辛苦了!”紀一然後命令倉本去大石的房間把他叫起來。管家轉身返回來時的走廊後,紀一又向僵在那裡的三田村和森滋彥問道:“哪位去二樓把正木和古川君……”

  “發生了什麼事?”

  一個聲音從環繞大廳牆壁的樓梯方向傳了過來。所有的視線都一齊集中到那裡:“我覺得好像很吵,就醒了。藤沼先生……哦,連由裡繪也在。到底怎麼了?”

  正木慎吾是一副灰色的針織衣服配上訓練褲的打扮,擦著睡眼蒙隴的眼睛從樓梯上下來。下到大廳後,他單手抓著樓梯的扶手不解地看著大家的表情。

  紀一把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他。聽完紀一的話,正木伸到嘴邊去阻止打哈欠的手驀地停住了。

  “畫被偷了?”正木睜大著眼睛,大聲說,“會是誰做了那樣的事呢?”

  “聽說畫被偷了?”響起了一個嚎叫般的聲音。被倉本告知的大石源造邁著沉重的腳步從走廊跑了過來,“渾蛋!絕對不能容忍!是哪個傢伙幹了這樣的事情?”

  “請不要大聲叫了,再叫也於事無補啊!”

  面具的主人始終冷靜地告誡著美術商。他環顧了一遍集中在大廳裡的這些人,說:“下面只剩下古川君了。教授,麻煩您,替我把他叫起來,好嗎?”

  “知道了。”大學教授鐵青著臉向樓梯走去。三田村追上去走在他旁邊:“我也一起去吧。萬一有什麼事呢?”

  所謂的“萬一”大概是說或許古川就是偷畫的罪犯,可能會對森教授有所加害的意思吧。

  餘下的五人以一種奇怪的神情目送著爬上樓梯的兩人。誰(包括被認為是冷靜的紀一)都無法掩飾對於深夜突然發生的這一異常事件的不安。

  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只有外面狂嘯的風雨聲激盪著寬敞的大廳裡的空氣。

  不一會兒,樓梯平臺上出了森教授和三田村的身影,然而他們身後卻沒有古川的身影。

  “怎麼啦?”紀一在下面問道,“古川君呢……”

  “不見了,”三田村從樓梯的扶手處探出半個身子回答道,“房間裡一個人也沒有。”

  副館大廳(凌晨1點50分)

  當時在場的人中有幾個立刻明白這是極其不可思議的事情。

  至少對於到二樓去喊古川恆仁的森教授和三田村來說,應該已經明白了它的不可思議性了。但是,聚集在下面大廳中的其他人,卻是以一種模糊的混亂來接受繼一幅畫消失後,又有一個人失蹤了的這一事實。

  “不在房間裡?”紀一鸚鵡學舌般地問。

  “是的。”三田村邊從樓梯上下來,邊回答,“門是開著的,房間裡的行李也還在。”

  “廁所裡呢?”

  “沒有,浴室裡也沒有。我們大聲地喊了好幾次,好像不在二樓。”

  “可是……”

  話一出口,紀一終於意識到已經發生的事情在事實上的不一致性。他把右手的白色手套放在面具的額頭上,尋找著接下去該說的話。三田村停下來,在樓梯上窺探著他的神情。森教授鐵青著臉佇立在樓梯平臺上。

  “奇怪!”從面具的空隙中,終於發出了這樣的聲音。

  “是吧!我也不能判斷到底是怎麼回事。”三田村說。

  “有什麼奇怪啊?藤沼先生,還有三田村大夫!”在兩人不清不楚的對話當中,正木插嘴道,“畫被偷了一幅。而且人也有一個——也就是古川先生消失了。老實說,我覺得事態很明顯。”

  “正如正木先生所說的啊!”大石嚷道,“不要哆唆了,還是趕快追那個和尚吧。”

  “在這裡像沒頭的蒼蠅一般亂撞,也於事無補。而且——”紀一瞪著眼睛依次從正木和大石的臉上掃了過去,“現在應該考慮的問題恰恰是古川君失蹤了的這個事實。”

  “怎麼回事,藤沼?到底……”

  “他現在應該不可能不在上面。”

  “是這麼回事,正木先生。”從樓梯上下來的三田村對滿臉疑惑的正木解釋道,“剛才——說起來也是幾個小時前的事了,古川先生回二樓的房間去了。不久大石先生和你也回房間了。那以後我和森教授就一直在這個大廳裡下棋。如果是平時,早就該休息了。但是我們不知是不是因為白天那件事,奇怪的亢奮,怎麼也不想睡。”

  “難道,因此……”

  “正如您想的那樣,這期間我們一直坐在那邊的沙發上。如果他從這個樓梯上下來的話,我們不可能察覺不到的。”

  “不可能。”正木一副難以相信的神情,“哪兒弄錯了……”

  “不會弄錯。至少我可以斷言,沒有人從這個樓梯上下來。”三田村毅然地說,然後深深地喘了一口氣,“但是現在,上面的房間裡並沒有古川先生的人影。”

  “不可能的事情啊!”

  “是啊!能想到的解釋是,要麼是躲在二樓的什麼地方,要麼從其他什麼地方逃走了……”

  三田村從皺著眉雙手抱在胸前的正木身旁走過,來到紀一的身邊:“藤沼先生,我想還是把二樓的房間和走廊徹底地搜查一下比較好。”

  “嗯。”紀一點了點頭,“看來我也一起去看看比較好。正木,還有三田村君,不好意思,可能會有點吃力,能把輪椅給我搬到二樓去嗎?”後,紀一回頭對穿著睡衣、保持直立不動姿勢地等待著指示的管家說,“倉本,你在這裡看著樓梯。有什麼可疑的人下來,不要讓他通過。對了——由裡繪你也在這裡等吧,好嗎?”

  副館二樓——五號室——古川恆仁的房間(凌晨2點)

  正木和三田村從兩側抱起紀一的輪椅,走上了樓梯。在他們後面,大石慢吞吞地跟著。森教授走在前面,從樓梯平臺來到二樓的走廊。走廊的燈亮著,是正木下來時開的。

  在筆直地延伸到裡面的走廊裡,並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青苔色的地毯、高高的天花板、面向中院並排的窗戶上掛著和地毯顏色相同的厚窗簾。

  “確實不在房間裡?”被三田村和正木放到走廊上後,面具的主人又向兩個人確認了一遍。三田村毫不猶豫地點頭稱是。森教授頻繁地用手扶著眼鏡架,皺著淡淡的眉毛自言自語地嘟嚷:“我是沒看到誰。”

  “夠啦!”大石賭氣似的說,“剛才聽你們說,消失不見是不可能的、不可思議的什麼的。那隻不過是你們在那個傢伙溜掉時給看漏了而已。因為這種事在這裡磨磨蹭蹭,還不如早點去追查畫的行蹤……”

  “大石先生!”紀一用銳利的目光瞪著美術商,“我希望你能安靜些。謝謝你替我擔心我的畫,但是更重要的是必須正確把握事態。”

  “可是,藤沼先生。”

  “正如主人所說的那樣,”三田村捻著左手的戒指說,“在這裡再怎麼瞎忙也不會給事態帶來任何變化。你也知道即使通知警察也沒什麼用。難道跑出去胡亂地在暴風雨中找嗎?”

  大石漲紅著臉,閉上了嘴。

  紀一對其他的三個人說:“那麼,對了,能幫我先檢查一下這些窗戶嗎?”

  很快,大家回來報告了。走廊上面向中院的窗戶全部關得好好的,插銷都從裡面插著。而且,窗戶本來就是細長形的縱軸式迴轉窗,即便開了,一個成年人也不可能從那裡出去。

  走廊的右首有兩扇門。近的是正木使用的四號室,裡面的是分給古川的五號室。紀一自己轉著輪椅在走廊裡走著。讓正木把門開啟,先進了五號室,然後突然聽見紀一低聲嚷道:“什麼玩意?”

  原來亮著燈的房間裡充滿著一種白色的煙,類似玫瑰香味的強烈味道幾乎讓人無法呼吸。

  “這個是?”紀一回頭問跟進來的三田村。

  “是佛香。”外科醫生回答說,“剛才我也吃了一驚。古川好像關著房門在燒香來著。”

  一看,果然,桌上的菸灰缸裡焚香後,留下的白色香灰像小山一樣堆著。紀一捂住鼻子,問三田村:“這個燈一開始就亮著嗎?”

  “不是,我剛才開啟的。”

  “廁所和浴室都查過了?”

  “是的。”

  “果然沒人。正木!”

  “什麼事?”

  “你一直在隔壁的屋子裡嗎?”

  “嗯。”

  “在隔壁的屋子裡,你一點都沒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

  “嗯,一點都沒有。”正木彷彿在搜尋記憶似的眯起眼睛,老實地點了點頭。

  “總而言之,有必要依次檢查一遍該檢查的地方。”說著,三田村穿過煙霧瀰漫的房間,來到裡面的窗邊,然後“譁”的一聲把青苔色的窗簾拉開,“是關著的啊。你們也看到了,兩扇窗戶的插銷都插著。我再去看看洗漱間吧。”

  “那倒不用。”紀一回答道,“那裡裝著換氣扇,窗戶是嵌死的。剛才你看的時候,沒有被打破之類的情況吧。”

  “沒有——這越來越讓人不得不承認發生了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啊。教授,你怎麼看?‘’”不管怎麼說——“佇立在門口的森滋彥可能是被煙燻的,將手指伸入眼鏡下面,擦著眼睛說,”走廊的窗戶和房間的窗戶都沒有異常。在下面的大廳,有我和三田村君。這麼看來,他只可能是躲在這個二樓的某個地方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三田村就打開了鑲在房間右首牆裡面的衣櫥,但裡面只掛著古川白天在雨中來時穿的衣服。然後,三田村又趴在地板上看了看床下。看到這兒,森教授也跑過去檢查書桌下面。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現。

  “教授,不管怎麼樣那兒總不會有吧?”

  看到森滋彥湊到放在房間角落裡的碎紙簍前檢視時,三田村這樣說道。森教授一邊扶正歪了的眼鏡,一邊說:“不是,我想說不定丟了的畫……”

  “啊,對啊!”

  要找的東西不光是人,這麼一來就成了一件費事的工作了。正木和大石也加入進來,對包括廁所和浴室的室內進行了一次大搜索。桌子的抽屜、裝飾架的後面、留下的古川的包中、洗漱間的化妝臺、澡盆中……能藏東西的地方全部由他們搜了個遍。然而,最終哪兒都沒有那幅畫,只有少了一個應該在這個屋子裡的人,這個事實得到了確認。

  “這裡的頂棚上呢?不是從什麼地方可以上去嗎?”三田村向默默地看著搜尋情況的紀一問道。煙從開著的門中飄了出去,人們的呼吸順暢了許多。

  “好像應該是從走廊那邊上去的。叫倉本去看看。”

  “不。”三田村舉手製止道,“在這之前,我想到一件事情。”

  “什麼事?”

  “就是旁邊的正木先生的房間裡……”

  “我的房間?”正木驚訝地大聲說。

  “我並不是說你窩藏他。我是說在你剛才下去的那個間隙時,他可能到你的屋子裡……”

  “是啊!有這個可能。”

  “馬上去查檢視。”讓古川房間的門開著,五個人又到隔壁的四號室去了。本以為只有這種可能了,但出乎大家的意料,正木的房間裡也沒有古川的影子。和剛才一樣,查看了窗戶的插銷,打開了衣櫃。床下、桌子下、廁所、浴室……而且由正木向大家公開了桌子的抽屜和包裡的東西,也確定沒有畫藏在裡面。

  “最後,看來只剩下頂棚了。”三田村窺探著主人,歪著嘴,臉上浮現出複雜的笑容。

  紀一點頭說:“叫倉本吧。”

  不久後,倉本把樓下的看守任務交給正木,自己拿著梯子和手電來了。

  在紀一、三田村、森滋彥、大石——四個人的視線的守護下,倉本爬上梯子,費了好大勁推開設在走廊盡頭附近的天花板上的蓋板,然後用手抓住四方孔的邊緣,吃力地將巨大的身身區擡了上去。

  過了相當長的時間,倉本才把二樓的頂棚爬了一遍。不一會兒,滿身灰塵地從孔中下來的管家調整著紊亂的呼吸,報告說一個人影都沒有。

  “沒看漏吧?”

  對於主人無情的問題,倉本還是搖了搖頭:“這上面,我以前不是曾上去過一次嗎?那時,裡面的結構就已經掌握了。”

  “真的一個人都沒有嗎?”

  “是!連一隻老鼠都沒有。”

  這句話使得“事態”成為定局。就是——古川恆仁從這副館二樓的空間里名副其實地消失了。

  第十一章現在

  (1986年9月28日)

  飯廳(下午8點)

  “確實,幾乎是完美的密室狀態了啊!”

  島田潔歎服似的唸叨著,將攤開在手中的黑皮記事本放在桌上,放好筆,好像是把我們說話的要點寫在了上面。

  讓人感覺像歌舞伎中的小生的外科醫生,帶著細長眼睛的眼角微微皺起的微笑看著島田。倉本仍是一如既往地繃著臉。從話題轉移到去年的事件之後,由裡繪就一直低頭默不作聲,因為臉被長髮遮住,所以看不見她的臉色。

  “讓我再確認一下,好嗎?”島田潔說,“在各位調查的時候,副館二樓的所有窗戶都從裡面插好了插銷。當然,也沒有玻璃被打碎之類的事情吧?樓下有森教授和三田村看著。儘管如此,應該回到二樓自己房間裡去的古川恆仁卻哪兒都找不到。衣櫥、床下、頂棚……能藏人的地方——不,因為也順便搜尋丟失的畫,所以幾乎連無法藏人的地方都全部搜尋過了,但還是沒什麼疑點。也就是說,從現有的事實來判斷,他確實是從副館的二樓消失了。”

  島田深深地皺著濃眉。然而,在他的語調中,聽起來卻好像在品味著某個疑難問題所帶來的快樂似的。

  “可是另一方面,一個人從封閉的空間中真的消失是絕對不可能的事。至少在我們遵從我們所信奉的世界規律——或者可以說是物理學的法則——的範圍內。對嗎,各位?”

  “這個用不著你現在說,實際上也是令當時在場的我們最為不解的問題。”三田村說完,又彷彿徵求同意一般看了一遍其他人。

  “那麼,你們得出可以接受的答案了嗎?”島田說完將雙手放在桌上,又開始活動起手指——用於摺紙的食指和大拇指,“我那一晚並不在這所房子裡。終究只能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從剛才聽大家說的話來進行判斷。不過,假設這些資訊都能原封不動地相信的話,我想不論是我還是大家都不得不改變自己作為常識所具有的世界觀了。但是,當人們直面這種不可思議的問題時,總是會設法在不破壞自己的信念的範圍內作最能讓自己接受的解釋,所以……嗯……也就是說,我首先想問的是對於各位來說,你們認為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首先是——藤沼先生!”島田看著咬著已經熄了火的菸斗的我,問道,“你是怎麼解釋古川恆仁的‘消失’的?”

  “這個麼,”我用左手拿下菸斗,啞聲回答道,“我不能說已經忘了,但我說過很多次了,我不想再提起這件事情。”

  “哦!”島田毫不在意地移開了目光,“三田村先生,你呢?”

  “我當然也想了很多。就是說,按你的說法來講,如果要在不改變世界觀的前提下,來解釋這種不可思議的情況,我覺得應該有什麼地方騙了我們。”

  “不錯。這是正確的說法。”

  “不過到底是什麼樣的騙術才能使那種情況成為可能呢?”三田村自問似的說著,輕輕地攤開雙手,“我們檢查的時候,他確實不在二樓。要離開,只有靠窗戶或者樓梯。但所有的窗戶都從裡面鎖上了,看上去也沒有耍什麼花樣——比如用針或者線什麼的——的餘地。這樣的話,結果就只能採用當時大石說的意見了——古川真的是避開了我和森教授的視線從樓梯下樓的。”

  “嗯!後來,警察的意見好像最終也是回到這點上來的,對嗎?”

  “我感覺與其說是最終,還不如說是很快。”說著,三田村歪起了薄嘴脣。這對這個假小生來說是很少見的,讓人感到某種卑屈的感覺。

  “這個麼,可能是這樣的。我們國家優秀的警察優秀是優秀,不過太缺乏想像力了。”島田小聲說,“那麼,大夫,你承認嗎?是自己看漏了。”

  “我不想承認,”外科醫生的嘴歪得更厲害了,“但是,如果沒有其他可能性的話,最終我不得不承認。因為那時也喝了不少酒。”

  “森教授,關於這一點你怎麼看?”

  “這個麼,”森滋彥為難地正了一下眼鏡,“我從個人的感情上來說,也和三田村君是一樣的。不管別人怎麼說只可能這樣,但我還是不相信那時他能夠不被我們兩個看到而下了樓梯……”

  “不過森教授,現在……”大石焦急地搖著膝蓋說。

  島田馬上打斷了他的話:“好了,在這裡讓我們再一次澄清一下問題的要點。聽了剛才的話,我大概寫了個時間表。”說著他停下手指的動作,拿起放在桌上的黑皮手冊。

  “我再重複一下。嗯——”晚上9點——古川到樓下看畫。

  “晚上10點以後——倉本在北迴廊看到了古川。

  “晚上10點半前——古川上了二樓。

  “晚上10點半——大石回房間。

  “晚上10點50分——正木回房間。以後三田村和森教授一直在大廳裡。

  “凌晨1點過後——倉本看到可疑的光;由裡繪因為可疑的聲音下樓;後門開著,畫丟了。

  “凌晨1點SO分——不見古川在二樓。

  “大體上是這樣吧。後來,警察輕易地把這種不可能發生的情況斷定為你們兩個人的疏漏,並且是這樣描繪了事情的大致輪廓:古川恆仁失蹤是因為他就是罪犯,他偷偷地出了房間,偷了畫從後門逃走了。”

  “好了,島田先生。”對島田慢吞吞的說明我開始急起來,“最後你是怎麼想的?”

  “我的想法嗎?這真是難倒我了。正在思考中,可以嗎?”島田把手冊塞進襯衫的胸袋中,“老實說,現在還不能說什麼。只不過,我總覺得警察的看法不對。”

  “不對?”

  “怎麼說呢?好像不太合理。我經常在想,事物,不管是什麼,都有一種類似拼圖的性質,是有很多部分組合而成的立體拼圖,根據不同的構成方法會有多種圖案——或者說是‘形態’更好一點。簡單地說吧,看了警察就去年的事件完成的‘形態’,我覺得不對啊!好像哪裡有問題,好像哪裡不太自然。所以……不過,這只是你自己的猜測而已。”

  “正像藤沼先生說的那樣。不合理、不自然什麼的,只是用些這樣的詞讓事情變得呀裡哆唆的,有點……”大石撓著油膩的鼻子說。顯然他對剛才的長篇大論有點不知所以然了,“既然你說不對,那麼要是你說不出一個可替代的答案,那就說不通了。”

  “這個麼,嗯,確實是這樣。不過我倒認為這種不合理的感覺是非常重要的。比如說……”島田突然轉向三田村,“三田村大夫經常把左手的金戒指像這樣不停轉著擺弄,對吧?”

  “啊?”外科醫生一副驚慌失措的神情,放開正在捻著戒指的右手,“啊,是嗎?”

  “這就是所謂人人都有的癖好。即使本人意識不到,即使周圍的人都沒有注意,但人人都有各自的癖好。藤沼先生這次……”他又看著我,“你用左手拿菸斗或酒杯時,總是這樣豎起外側的兩個手指。而森教授總是不停地扶正歪了的眼鏡。”

  被這麼一說,森教授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因為有助聽器,耳機的位置總是讓我放心不下。”

  “等一下,你別胡扯了。”大石一口氣喝乾杯中的酒嚷道,“你到底想說什麼?癖好什麼的每個人都有,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即使是說這些的你,不也總是這樣在桌上動著手指嗎?我都無法忍受了。”

  “啊,見笑了!”島田笑著理了將頭髮,“礙您的眼了嗎?最近著迷於摺紙,不經意中就用手指練習新記住的東西。”

  “啊,摺紙!”

  “不是你想像的那樣!雖說是摺紙,但並不是可以小看的東西。實際上這個很深奧,還出版了很多專門研究它的書呢。哦,對了!我想說的並不是有癖好什麼的不好,而是說如果某個人突然戒掉了他的癖好那會怎麼樣。比如說大石先生,如果你不再這樣撓鼻子了,或者更細小的事情也行,如果某個人不再做某件事時,那麼周圍的人即使不會很清楚地意識到哪裡不對,但也會覺得有點奇怪吧?什麼地方有點奇怪,偏移了本來應有的‘形態’——也就是不合理的這種感覺。”

  “哈,可是……”

  “好了。”島田打斷大石的話,彷彿下了什麼決心似的將雙手放到桌上,把手指交叉握起來,“總之,我覺得不正常。雖然這麼說,並不代表我已經明白拼圖的正確拼法,只不過是已經開始有點明白了。首先是對根岸文江墜樓事件的疑問,還有關於古川恆仁的失蹤事件,雖說還不能很好地和前面的事件聯絡起來,但我有比警察描繪的‘形態’更合理的想法。”※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哦”的一聲從森教授和三田村的口中發了出來。大石鼓起肥胖的臉頰,一副驚愕的樣子。

  “我想聽聽。”三田村催促道,一度離開的右手不知何時起又伸向了左手的戒指。

  “那是我想起11年前設計這個家——水車館的建築家的名字時看到的‘形態’。”島田看著我回答道,“就是說,我們應該進一步考慮一下,這個家是中村青司所建的房子這個事實。”

  “哦!”我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驚歎。除我以外的人們都滿臉不解地來回看著我和島田。正好在這個時候,外面的暴風雨中亮起了一道閃電。島田毫不在意地盯著我的面具說:“所以藤沼先生,又要添麻煩了。能不能把那天晚上恆仁使用的五號室開啟來讓我看看。”

  迴廊——五號室——古川恆仁的房間(晚上8點40分)

  最後我決定答應島田潔的要求。

  那個房間的鑰匙由倉本保管。我命令他拿來,又讓由裡繪留在飯廳裡,然後對其他客人說“如果有興趣就一起來”。三田村站了起來,森教授也說要同去。看到這裡,大石也只好不情願地站起他那沉重的身軀。

  “今天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稍微說了一點關於他——中村青司的事,還記得嗎?”從北迴廊向副館去的途中,島田以一種不同尋常的語氣對我說。

  “記得!”

  我當然記得。因為本來我就是聽到他說的這個名字,才改變最初的打算,把這個形跡可疑的傢伙請進家來的。因此,當他剛才說,由於建築家中村青司的關係想檢查一下副館的那間屋子時,我也立刻明白了他究竟在想什麼。我想他是在說,作為已經去世的建築家的特徵而廣為人知的奇異的嗜好。

  “當時,你說過你和中村青司之間的因緣什麼的。那是怎麼回事?”於是我問起一直難以釋懷的問題。島田好像在模仿大石的“癖好”似的,用力撓著鼻子說:“您也知道了,中村青司去年秋天在他過著隱居生活的九州的某個島上所遭遇的不幸的事情了吧?”

  “是的。”那是我從倉本從鎮上買回的報紙上看到的。

  “那是在大分縣的角島——在那裡建造的叫‘藍屋’的家裡發生的事情。實際上他住在別處的弟弟是我的好朋友。”

  “哦!”

  “這是其一。關於那件事情……哦,不說了,那已經解決了。嗯,半年後同樣在角島的青司所建的房子裡又發生了慘劇。”

  “是那個‘十角館’?”

  “是的。因為某種原因,我和那件事也有點關係。”

  “那是因為你哥哥是警察?”

  “不。和這個沒關係,是私人原因。”島田眯起眼睛彷彿看著遠方似的,與倉本推著的我的輪椅並排走在被暴風雨包圍著的迴廊上,“藍屋、十角館,然後是這個水車館。青司在藍屋事件中死後不久,將恆仁捲入其中的事件——它發生的舞臺又是青司建的房子。當我知道這個時,我感到有些不寒而慄。”

  跟在後面的三田村小聲地笑了起來:“島田先生,你難道是說這所有的一切都是那個叫青司的瘋子建築家的緣故嗎?”

  聽到這兒,島田不僅沒有反駁,反而哈哈大笑道:“嗯。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可是很精彩的!一眼看上去,出現了不可能出現的情況,如推理小說風格般的事件,但其實真正的凶手是死了的建築家的惡靈。如果真有推理作家這樣寫的話,一般的人可能會勃然大怒,但我是會鼓掌喝彩的。”

  “啊?”

  “好了,玩笑先放在一邊。很遺憾的是,我一點也沒有這種超自然現象的信仰。雖然我喜歡離奇的想法,但必須始終是在正確理論的範圍內。”

  “那我就放心了。”

  “不過,對於在中村青司所建的館中,僅半年時間內就發生了三起異常事件的這一事實,我還是覺得這些房子裡有某種‘場’的力量。而且,這些事件都和自己多少有點關係,這一點不能不讓我隱約產生了類似因緣的某種感覺。”

  從小廳向右轉,來到通往副館的東迴廊。不久來到大廳後,島田突然心領神會地站住了:“我來幫忙吧!”說完,和倉本兩個人抱起了我坐的輪椅。

  三田村在前面走上了樓梯,後面是我們三個,再後面是森教授和大石。由倉本開啟幾乎一年都沒有開啟過的五號室。

  “這個門當時沒上鎖吧?”

  島田問道。聽到三田村肯定的回答之後,又回頭看看森教授,確定了同樣的回答。

  倉本進去把燈開啟:一年前那個夜晚的場面與現在熒光下的場景重合起來。拉上的窗簾、掛著白床單的椅子、桌子、床以及積滿灰塵的地毯……

  “確實,和隔壁的房間幾乎是相同的結構啊!”島田走進房間,睜大眼睛在屋內四處張望,“是在那個菸灰缸內焚香的吧。”

  我點了點頭。島田從牛仔褲的前袋中取出好像黑色印章盒一般的東西。

  “不介意我吸菸吧?啊,覺得奇怪嗎?”島田取出的是一個細長的盒子。開啟蓋子,裡面出現的不是印章,而是白色的香菸,“我發過誓,一天只抽一支菸。這就是為此準備的專用盒子,不介意吧?‘’”請便。“

  島田叼起香菸,將“專用盒子”湊近菸頭。於是,“啪”的一聲在盒子的一端亮起了小小的火焰,盒子內藏著打火機。

  島田叼著香菸向屋內走去,而且開始咚咚地敲起了象牙色的牆壁。我們留在門口附近,看著他這樣敲了好長一會兒。

  “喂,島田先生!”三田村說著也踏進屋來,“你到底在做什麼?”

  島田轉過臉來說:“我在找!”說著,他返回身前的桌子,把菸灰彈在菸灰缸裡。

  “找?剛才你說到建築家中村青司奇異的嗜好什麼的。”

  “所以啊,我正在找這個。可以的話,您也幫幫忙!”

  “可是……”

  “三田村君,他是在懷疑這個房間內是不是有密道。”我說。

  外科醫生明顯地皺起端正的臉,捻著戒指:“密道?”同樣的反應也顯現在森教授和大石的臉上。沒有改變神情的只有倉本。

  “是的——對吧,島田先生?”

  “啊,當然。”島田回頭對我們說,“好像有人不知道啊。中村青司的機關嗜好……他是個奇怪的人。可以說他絕不願意造一所平常的房子。他總是造一些符合當時自己興趣的奇怪的建築,而且裡面肯定會放入某些孩子氣的機關……不過這些好像反而受到各地好事者的歡迎。”

  “所以,你的意思是這個水車館裡也有這樣的機關?”三田村一臉掃興地說,“那麼,藤沼先生,至少你應該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這樣的東西啊!”

  “嗯,這個也不能一概而論。”島田說著,把變短的香菸在菸灰缸裡揉滅,“有時青司甚至瞞著建築的主人做這種機關裝置,就像是小孩子的惡作劇一樣。”

  “那……”

  “因此,我認為在這個副館二樓的某個地方,有可能存在不為人知的密道或者密室什麼的。今天來這裡以後,我自己把這層樓的其他部分都查了一遍,不過沒發現什麼。剩下的就只有這個房間了。”說完,島田又開始咚咚地敲起了牆壁,“這個房子的外牆相當厚,不是嗎?我想或許就是這扇牆。”然而最終牆上似乎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地方。島田疑惑不解地回頭對我們說,“啊——要是覺得無聊的話,各位可以先下去。我還想再查一下洗漱間和地板。”

  這時,響起了大石的嘟嚷聲:“那麼,我就失陪了。這麼滑稽的事情,我是奉陪不了。”

  “我來幫忙吧!”說著進來的是森教授。他剛才作了關於“潮溼的地毯”的發言,看來已經站到島田一邊去了。

  三田村似乎從剛才島田說出“密道”一詞開始,就已經失去了興趣,興趣索然地看著島田和森教授開始的“機關搜尋”,不一會兒,便轉身跟著大石走出了房間。

  “島田先生!”我把輪椅移到屋子的中央,取出菸斗叼在嘴裡,對著青蛙一般趴在地板上的島田說,“我並不是指剛才說的那些事情,不過你不知道中村青司的‘癖好’什麼的嗎?‘’”您說的癖好是指……“

  “比如做機關時的……某種一貫的作風什麼的?”

  “這個麼……”島田趴在地上轉過頭來說,“或許是有的,不過……我也不是研究青司的人。”然後,島田和森教授又花了很長時間檢查房間,一會兒揭開地毯,一會兒潛入床下。對洗漱間和浴室也同樣進行了搜查,結果搜出來的只有一年來的灰塵。

  “奇怪啊!”

  看到他無限的遺憾,我突然覺得好像是在和一個天真的愛冒險的孩子打交道。雖然列舉了很多理由,但歸根結底對他來說,所謂這個房間的密道似乎不是“應該有”,而是“希望有”的東西。

  瘋狂的建築家建造的奇怪的館所,在裡面發生的不可能的情況。他是在這種非常古老的偵探小說世界中暢遊。因此,對他來說,同樣是古老世界產物的密道就是必不可少的了。我是這麼想的。

  “好像什麼都沒有啊!”

  我一說完,島田便站起身來,撣了撣襯衫和褲子上的灰塵又嘀咕:“奇怪啊!”然後,他先對著年長的協助者說,“對不起,教授!讓你白忙了。”

  “沒什麼,不必在意。”森教授正了正眼鏡說,“我也是覺得你的想法挺有意思的。”

  “好了吧?”我嘆息著說,“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

  “奇怪啊!”島田好像不死心的樣子,“要是沒有密道,嗯,那麼到底是……”

  “還是避開了我和三田村的視線,不是嗎?”森教授疲倦地說。

  “這種回答缺乏想像力得令人悲哀。不過,哦!”說著,島田轉身快步走到窗前。

  “怎麼了?”

  “這個窗戶……藤沼先生,我能開啟看看嗎?”

  “請便。”

  “這個窗戶和隔壁的窗戶是同樣的結構嗎?”

  “那怎麼了?”

  “這個窗戶在那時也是從裡面插上的。”森教授說。

  島田舉起一隻手左右搖晃著:“不是的。我是在想另一種可能性。”

  “另一種?”

  “是的。啊——不過,看來也不是!嗨……”拉開灰色的窗簾,拔出插銷,島田把手伸向裝有毛玻璃的窗框。這裡的窗戶也和外面走廊的一樣,是中央有縱軸的旋轉式構造。

  島田開啟窗戶,風雨聲直接闖進來。風突然提高了嗓門將窗簾吹散。

  “哎,還是不對啊!”島田沮喪地垂下肩說。

  “什麼意思?”

  “這扇窗戶像這樣在構造上只留下這麼點空隙,只有一個成年人的頭勉強可以穿過的寬度。”島田向我們展示著開啟的窗戶,“所以,無論如何絕對是不可能的。和走廊的窗戶一樣,不管是鎖著還是沒有鎖,恆仁從這裡出去是不可能的。”

  “唉!”森教授嘆息著走近窗戶,然後從旋轉式窗戶兩側的間隙望著窗外,“確實是不可能啊。”

  “本來也可以連窗框一起拆掉。不過這樣堅固的結構,不太可能。而且外面下著大雨,再加上牆壁上沒有立足之地……這下面是什麼,藤沼先生?”

  “是內院的花草叢。”

  “哦!”

  島田嘆了口氣,按原樣關好窗戶,拉上窗簾:“難道還是束手無策嗎?”

  “對了,島田先生,您說的另一種可能性是……”森教授一臉不能釋懷的神情問道。這時——窗簾外面嘩地亮起了一道閃電。正好在這時,我們周圍的所有的光線突然都變成了黑暗,只留下青色的閃電的光芒。

  ——停電了。

  副館大廳——飯廳(晚上10點)

  倉本取來放在走廊裡以備非常情況下使用的手電。藉著手電的光亮,我們出了房間,決定先下樓再說。

  於是將手電交到森教授的手中,讓他先下樓梯好照亮腳下的路。島田和倉本又從兩側抱起我的輪椅,費了很大力氣下到了大廳。

  “這下慘了!”森教授將手電來回照著大廳說,“被雷打壞了吧?”

  “不,應該不會吧!”島田說,“因為這裡是由水車發電的。”

  “哦,對啊!打雷和停電——正好一起來,真是太巧了。這麼說來,是發電機的故障嗎?”

  “我馬上去看看。”倉本說。

  “那麼請把這手電……”

  “不用,那邊的走廊裡也有。”

  “一起到主館去吧。由裡繪和朋子可能會害怕的。”我說,“三田村君和大石先生不知道在哪兒?”

  “這個麼,不知道是回房間了還是去飯廳了。”森教授這麼說的時候,在面向中院左首走廊處,看到了有微弱的光亮在搖晃。

  “沒事吧?”是大石的聲音。不久,出現了他那肥胖的身影。他把打火機的火焰當做燈來用。

  “啊,好燙!有沒有蠟燭什麼的。這麼暗,真沒辦法。”

  “有蠟燭吧,倉本!”

  “是的,在對面的櫃子裡。”

  “那麼,我們就先到飯廳去吧。島田先生,不好意思,能推我去嗎?”

  “啊,沒事吧?”

  一進入飯廳,就聽到了三田村的聲音。一看,圓桌上已經點了幾支蠟燭,桌子周圍坐著他、由裡繪和野澤朋子三個人。

  “幸虧剛好回到這裡。”說著,三田村迅速站了起來,在搖動著的昏暗的燭光中走了過來,“我問了野澤,找來了蠟燭。怎麼回事,這次停電是什麼原因?”

  “不檢查一下的話,不好說。”倉本答道。

  外科醫生縮了縮肩:“偏巧我是個機械盲,連汽車的引擎都不太懂……”

  “要是不嫌礙手礙腳的話,我也一起去檢查吧。”說這話的是島田。他一邊將我的輪椅推向桌子的方向,一邊說:“住在山裡的親戚家也是自己發電的,我曾搗弄過。或許能幫上什麼忙……啊!”

  藤沼紀一的起居室(晚上11點)

  幸好停電很快就結束了。

  據說,也可能是在昏暗中進行檢修的原因,最初好像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但最後僅是接觸不良之類(我沒有具體地問)的簡單故障。倉本報告說,能出人意料地這麼早就判明出故障的地方是多虧了島田。這麼說來,把他請進來也不能一概說是一時的“鬼迷心竅”了。

  不管怎麼說,這麼晚了,應該不會有人願意在這樣的暴風雨中來修理的。如果是無法解決的故障,那就只能在蠟燭和手電的光線下度過餘下的夜晚了,因此當電燈被點亮時,在飯廳中等待的我們都一起長出了一口氣。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臨睡前,到由裡繪的房間去聽一會兒錄音機已經成了最近的習慣,不過因為電梯發生了故障(雖然倉本檢修過,但好像沒有效果),所以也不能像往常一樣去聽了。

  無論是電梯還是發電機,一天中重複發生兩次故障。或許這個房子也到了該大修的時候了。

  由裡繪對客人們說了聲晚安,便回塔屋去了。當時三田村則之的視線還是讓我心裡很不舒服,那是牢牢地粘在由裡繪苗條的身體上的目光……

  今天晚上12點後——他曾說過。他說今晚12點過後要去她的房間,希望能看看那裡的畫。然後……

  (作為由裡繪的“丈夫”,為什麼我不去阻止他不道德的行為呢?)

  當然,我也很煩惱,痛責的言語甚至都湧到了嘴邊。可是,最終我什麼都沒有說——恐怕這還是因為我無法揣測沒有拒絕三田村要求的由裡繪的真正的想法吧。

  (難以揣測?)

  (不對。不是那樣的。)

  (不,還是……)

  我的心中波浪起伏,儘管我隱約看到了事情的真相,但我還是離開了現場,打開了起居室的門。進入房間,點上燈。突然,我不由自主地在嗓子裡發出瞭如同野獸呻吟般的聲音。

  那一瞬間,我的頭腦中充滿了巨大的恐懼。

  (這到底是……)

  房間右首的門——通向書房的那扇門開著——那一年來絕對沒有開啟過的暗褐色的門。

  (怎麼回事?)

  關上身後通往走廊的門,我竭力控制住打鼓般的心跳,向本不應該開著(但卻是開著)的門移去。沉澱在門對面的黑暗——那裡面好像有什麼東西要衝出來似的預感讓我感到戰慄。我悄悄地靠近,向裡面窺探,側耳傾聽。

  (不會是……)

  什麼都聽不到,也不應該聽到什麼。但是……

  我伸出手尋找電燈的開關。不一會兒,房間的情景就暴露在燈光下——遮住牆壁的書的封面、房間中央閃著厚重的黑色光亮的桌子、建在右首牆壁上的紅磚壁爐臺。

  裡面一個人影都沒有。所有的都和以前一樣,毫無變化的一直被封閉著的空間……

  (為什麼這扇門會開呢?)

  對於瘋狂舞動的一個個問號,我抱住了戴著面具的腦袋。

  (為什麼這扇門……)

  一看,在向裡面開著的門下掉著一把黑色的小鑰匙。不用撿起來看,我也知道那就是書房的這扇門的鑰匙。

  冷靜一些,必須冷靜地思考一下。

  走廊的門並沒有鎖。所以只要看準機會,館內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進入這個起居室。難道有誰在晚飯後偷偷地進入了這裡?

  (但是,這把鑰匙,這把書房的鑰匙……)

  我關上書房的燈,照原樣關上門,鎖好。這是舊式的鎖,不管從裡面還是從外面,都必須用這把鑰匙才能開門。

  將再次關上的紅木門拋在背後,我彷彿要從裡面飄出來的奇怪的氣息中逃走一般來到了窗前。稍稍拉開了一點窗簾,我將包在面具中的臉湊到被雨水拍打著的冰冷的玻璃上。

  兩個想法從心中冒了出來構成了兩個頂點。在它們之間我彷彿是一個不安定的振子不停地搖來晃去……

  滾出去!

  從這裡滾出去!

  門下面的綠色便箋。

  威脅的話。

  開啟的書房的門。

  這把鑰匙……

  其中的一個頂點把我引向了巨大的恐懼之中。在那裡有一個凶惡而瘋狂的影子在等著我。然而如果想從那裡逃脫的話,疑慮就無可逃避地指向了另一個頂點……而另一個……

  是怎麼回事?

  可是,為什麼……

  懷著暗淡的心情的我注視著被暴風雨蹂瞞的黑暗。

  第十二章過去

  (1985年9月29日)

  副館大廳(凌晨2點40分)

  對副館二樓進行了徹底搜尋的結果,確認了古川恆仁的消失和其消失的不可思議性。此後——“不可能會有這種事。”

  “所以啊,這就說明你們看漏了,不是嗎?”

  “怎麼會看漏,我們坐在這邊的沙發上,樓梯是在那邊。”

  “你們不是沉浸在遊戲中嗎?”

  “但如果是我一個人也還說得過去,但那是要避開兩個人的視線啊。這裡面肯定有什麼地方欺騙了我們……”

  “正木先生,你真的沒聽到什麼怪聲嗎?”

  “是的,教授!一點也沒有。”

  “總而言之,那個和尚不見了,而且畫也少了一幅。我覺得不必拘泥於這些無謂的小事。”

  “可是,大石先生。”

  “一成大師的畫被偷啦!”

  “這我知道,不過這個麼……”

  下到了大廳,大家都圍著房子的主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論起來。

  “請靜一下!”藤沼紀一帶著主人的威嚴,環視著驚慌失措的他們,“在這裡爭吵也無濟於事。總之我們已經確認了該確認的事情。下面該做什麼請交給我來判斷!”

  “還是不報警嗎?”大石說。

  紀一瞪著嘴角還留著飛沫的他的那張紅臉,說:“這個也讓我來考慮。”

  “可是……”

  “先不管他是怎麼從二樓出去的,按現在這種情況來看,確實是古川君偷了畫。那麼,接下來就是他偷了畫以後會逃到哪裡去這個問題了。”

  “不是說後門開著嗎……”

  “即使是從那裡逃走的,可外面是這種暴風雨的天氣。而且他也知道下面的道路是不能通行的。”

  “藤沼先生,你這是太過普通的想法了。一般來說,能做出這種無法無天的事的人,像平常我們不能想像的事情,他們都會毫不在乎地去做的。”

  “對不起,老爺!”倉本用剋制的聲音打斷大喊大叫的大石說,“其實,在我休息之前,有過這麼一件事。”

  於是,倉本說了在北迴廊親眼看到的古川的可疑行為:“一種很異常的感覺,好像心不在焉地被什麼附體一般。”

  “哦!”紀一抱起雙臂點了點頭。

  說起來,古川恆仁經常會有一些這種神經病式的舉動。這一點紀一也感覺到了。

  (的確,像他這種型別的人要是鑽牛角尖的話,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來……)

  可是,現在這種情況,有什麼辦法呢?

  想來想去,最後紀一說:“總之,我們在這裡慌亂也沒用。即使報了警,在道路恢復以前恐怕也無濟於事。而且,我覺得現在出去毫無目的地搜尋也沒有意義。”

  “是啊!”三田村說,“一來我覺得不可能那麼輕易地找到,再加上他現在恐怕不是處於正常狀態,也有危險。”

  “車子呢?不會有事吧?”森教授說。

  “沒關係吧,古川應該不會開。”三田村回答說。

  “可是,難道你就讓我們在這兒什麼都不幹?”

  “不然的話,大石先生!”紀一透過中院側的玻璃門看著外面,“你能替我到暴風雨中去找嗎?”

  “這,這個……”

  紀一冷冷地瞥了一眼語塞的美術商,向大家說:“不管怎麼樣,我認為今天晚上是無法可想了。已經這麼晚了。各位去休息吧!以後的事情等到了早晨再想吧,好嗎?”然後,紀一將手放到輪椅的把手上,催促著筋疲力盡地坐在沙發上又始終默不作聲地低著頭的由裡繪趕快起身,“倉本,再檢查一下門窗的關閉情況。”

  “知道了。”

  “那麼……”面具的主人轉過身去背對著大家說,“早飯就推遲一點吧。今天晚上大家不要再出房間了。我不希望再添亂了。”

  北迴廊(凌晨2點50分)

  走出副館,紀一跟著由裡繪從北迴廊向主館走去。倉本為了遵照主人的命令,快步向相反方向的走廊走去。

  紀一自己轉動輪椅,讓由裡繪和自己並排走在一起。從眼角看到她白色睡袍中纖弱的身體微微地在發抖,紀一便低聲問:“冷嗎?”

  由裡繪單手撫弄著長髮的髮梢,緩緩地搖搖頭。

  “問題變得麻煩了!”紀一嘆了口氣,低聲說,“如果可以的話,我也不想把事情鬧大。不過,跑到這種暴風雨中……”

  (難道他真的像三田村說的那樣瘋了嗎?)

  陳列在牆上的畫依次從視線的右端通過。

  (這些畫中真的有讓一個人變得那樣瘋狂的魔力嗎?)

  紀一覺得似乎能夠理解古川。就是他自己也經常有這樣的想法,覺得自己也無法從父親一成的這些畫的咒怨中逃脫,而是以另一種形式被它們所操縱,過著現在的這種生活。

  穿過走廊。右首前方,就在飯廳雙開門的前面,開著一條小縫的後門映入了眼簾。這時,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藤沼,請等一下——”

  轉頭向聲音的方向望去,是正木慎吾的身影。牛仔褲加運動服,這種隨便的風格與厚重的迴廊氛圍並不符合。他跑到停下來的紀一身邊,調整著紊亂的呼吸說:“我有點事情想和你說。”

  “什麼事?”面具的主人從下面凝視著朋友的臉,感到有些不尋常的狀況。

  “是那個——就是古川的事情。”

  “你想到什麼了嗎?”

  “嗯。剛才和其他人在一起,再加上被突如其來的事情搞得手忙腳亂的,沒能說。想起來,他恐怕……”正木支吾著四處張望道,“其實今天,不,應該是昨天了,我曾經有機會和他單獨聊了聊。他好像在金錢方面有很強的自卑感。他還說最近炒股失敗了什麼的,而且他看起來好像比其他人更加被一成老師的畫所吸引似的。所以,他就鑽起了牛角尖,結果做出了這種無法無天的事情。我這麼想沒錯吧?”

  “我也是這麼想的。”

  “只是,他這樣偷了畫跑出去,我想他很快就會後悔的。”

  “就是說,他會後悔因為一時的衝動,不顧後果地跑到暴風雨中這件事。我想他越是執著於偷來的一成的畫,這種後悔就會越大。因為如果被這樣的雨損壞了貴重的作品,那他就一無所得了。”

  “確實。不過,一旦走向犯罪的人會拘泥於這些嗎?”

  “應該會的,”正木自信地說,“所以,我想他雖然跑出去了,但在這樣的暴風雨中,他是不能逃到比如說山上去的,所以他現在還潛伏在附近。在某個能避雨的地方——這後面不是有個放東西的小屋嗎?或許會在那裡。”

  ——紀一覺得他說的有道理。

  “藤沼!”正木目不轉睛地看著從面具下面看著自己的紀一的眼睛,說,“怎麼樣,這兒就交給我吧!”

  “你這麼說是……”

  “請稍微等一會兒再報警。在這一段時間裡,我出去找一找古川。而且我還打算想辦法說服他。”

  “那——不是很危險嗎?”

  “沒事的。本來他就是很懦弱的人,不會再做出什麼過激的事情了。”

  紀一凝視著熱心的朋友的臉,直截了當地把心中浮現出來的疑問說了出來:“正木,為什麼你會對他的事情這樣的……”

  “我並不想說我是什麼好人。”正木歪起了長著薄薄鬍子的嘴角,看上去彷彿自嘲一般,“但是眼看著像古川這樣的人成為罪犯,我覺得很難受。”

  “難受?”

  “是的。我現在可以說了。我也覺得不能再隱瞞了,而且我想你會原諒我的。我這樣寄居在你這裡,其實是因為半年前在東京犯了罪。”

  (犯罪……)※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雖然紀一隱約感覺到了,但從沒想過會在這種情況下聽正木自己說出來。紀一緩緩地深吸了一口氣,鎮定了一下自己。

  “你犯了什麼罪?”

  “這個請不要問了。”

  “被警察通緝嗎?”

  “沒有。可能現在還沒有……”正木鐵青著臉含糊其辭地說,“不過,我覺得那個叫大石的美術商好像猜到了些什麼。剛才他還想和我做交易什麼的。不過,你不必擔心,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啊!”

  這時,一聲纖細的尖叫聲在迴廊裡響了起來,是由裡繪的聲音。

  紀一和正木吃驚地閉上了嘴,看著由裡繪。她站在比兩個人的位置略靠前——後門的前面,一動不動地看著鑲在門上方的小玻璃窗。

  “怎麼啦?”

  紀一急忙問。馬上把輪椅向那邊移去。正木比他更快地跑到了由裡繪的身邊。

  “怎麼啦?”

  “剛才,外面有人……”由裡繪指著門上的窗戶啞聲回答。

  正木飛快地跑到門口,將門向外推開。“呼”的一聲,風夾著雨水吹了進來。正木將一隻手放在額頭上,一步就走到了外面的屋檐下。

  “古川先生!”正木向黑暗中喊了一聲,回頭對紀一說:“是他!”

  “真的嗎?”

  “是的,我去追追看。藤沼,不要告訴其他人。我不想把事情鬧大。”

  “正木,可是……”

  “沒關係!”正木手裡沒拿雨具就飛奔出了屋檐,然後又回頭用真誠的聲音對紀一說,“我這是要抵消自己的罪過。回房間去等吧!由裡繪小姐也一起吧……好嗎?”

  倉本莊司的房間——迴廊(凌晨3點40分)

  迷迷糊糊地正要進入夢鄉的時候,倉本莊司聽到了奇怪的聲音。

  嘎嘎嘎嘎嘎……

  感覺彷彿是在遙遠的地方——或者是館內地下的某個地方發出的聲音。不停下著的雨、不斷颳著的風……夾雜在這些聲音裡面,與它們形成的自然的喧譁宣告顯不同的聲音,不知在什麼地方輕輕地響了起來。

  因為半夜的盜竊事件而被迫中斷了睡眠,這對於生活有規律的倉本來說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在床上每次翻身的時候,他都感到各處關節一陣陣的痠痛。

  主人處理完事情,讓客人們回去以後,倉本又去巡查了一遍窗戶的關閉情況。這已經是今天晚上的第三次了。確定各處都沒有異常情況後,他剛走到飯廳時便碰到了紀一。由裡繪悄悄地站在紀一的身後。

  當時主人說後門就這樣開著吧。問起原因,說是正木慎吾跑出去追古川了。

  倉本說這可不得了,自己也出去找吧。但主人卻說就交給正木去辦吧,所以倉本也就沒有再堅持。雖然自己也不是不擔心正木,但身體已經很疲倦了。特別是此前在副館二樓頂棚上的搜尋讓他似乎都有點頂不住了。

  躺在床上,一邊留意著外面的情況,一邊覺得自己也已經老了。就這樣慢慢地陷入了夢鄉。就在這個時候——嘎嘎嘎……嘎嘎……

  睜開眼睛,有意識地側耳傾聽,但是,這時聲音已經消失不見了。

  (是做夢嗎?)

  他使勁搖搖頭,又閉上了眼睛。這是怎樣的一天啊!他在再次步人夢鄉的心中嘆息道。

  無論是白天的意外,還是剛才的喧鬧……而且今天晚上總是為一些奇怪的事情而心煩。睡覺前看到的光,還有剛才的聲音……

  (真的淨是些奇怪的事情。)

  於是,他開始放心不下了,就是根據主人的命令開著的後門的事情。紀一說交給正木去辦。遵從他的話既是倉本的工作也是他的義務。然而,不管怎麼說——讓正木一個人去外面的暴風雨中,難道就不會出問題嗎?還是不要在這裡睡比較好,倉本又想。他好不容易讓倦怠的身體脫離了床。對了,我應該等著正木安全地回來……去看看情況,他想。驅散了睡意,倉本把腳伸進了拖鞋。

  出了屋子,從關了燈的雨道向北迴廊走去。向左一轉,他向後門方向看去。外面屋檐下亮著的燈光透過小玻璃窗照了進來,將門附近的一片照亮。門仍沒上鎖。

  倉本在黑暗中輕輕地向那邊走去。突然,倉本在門前的地毯上發現了奇怪的東西。

  暗淡的紅色地毯——在它上面有很多黑色的汙跡,還是溼的。

  (是腳印嗎?)

  倉本馬上想道。

  (這麼說來,正木先生已經回來了……)

  倉本沒有開啟走廊的燈,沿著牆往左拐。這是環繞塔周圍的走廊。

  “正木先生!”倉本低聲喚道。藉著中院路燈的燈光,他在黑暗中向前走著。

  “正木先生,您回來了嗎?”沒有迴應。聽到的只有風雨聲。

  可能到紀一的房間去了,倉本想,大概是為了去報告追蹤古川的結果。

  地毯上的汙跡等間隔地延伸著,顏色也逐漸變淡了。好像確實是被雨淋溼的腳印。循著腳印,倉本從塔周圍的走廊來到西迴廊了,正走著——(嗯?)

  倉本那雙已經習慣了黑暗的眼睛在一扇門上停住了。是左首前方——黑色的通向去地下室的臺階小屋的門,它朝著裡面開了一條縫。

  倉本覺得奇怪,走了過去。剛才巡查的時候應該是關好的。這麼說來……開啟門,裡面是一片黑暗。他用手去摸電燈的開關,不久黃色的燈光照亮了狹小的房間。

  (這是……)

  在通向地下的樓梯入口處——當倉本認出立在地上的東西時,他不由得張大嘴呆立在了門口:那是一幅裝入畫框的畫。不用走近看也知道那就是在北迴廊消失的《噴泉》。

  (怎麼回事?)

  難道正木把古川抓回來了?不過,把它扔在這裡,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不管怎麼樣,必須先通報老爺。)

  倉本開著燈關上了門。從畫了個圓弧狀的走廊向西迴廊——主人的房間急急地走去。

  正在這時——“啊!”突然從背後受到了強烈的打擊,倉本不由得腳下一軟,就勢趴到了地板上,後腦部劇烈地疼痛起來。

  “是誰……”舌尖被咬破了,鮮血滲了出來。一股血腥味在嘴裡擴散開來。他用手撐地,剛要站起來,脖子根部又被打了一下。倉本失去了知覺,無力地伏在了地上。

  藤沼紀一的起居室——飯廳(早晨5點)

  他在冰冷的面具下面不停地眨著眼睛,筋疲力盡地將身體靠在輪椅的靠背上,將目光來回在房間裡巡視——然後看到了掛在牆上的鐘。

  早晨5點。再過一個小時就要天亮了。外面的風雨雖然略微減弱了一些,但還不打算離去。他不斷地眨著疲倦的眼睛,甚至覺得這暴風雨可能永遠不會離開這個山谷了。

  (不知道由裡繪怎麼樣了?)

  她的事情還是不能不讓自己擔心。在這風雨中的塔屋裡,也不可能睡著,她一定是在因不安和恐懼而顫抖之中度過這段時間的。

  早晨5點5分。

  他下定決心,走出了房間。

  西迴廊的紅色地毯在昏暗的燈光下,看上去變成了毫無生氣的灰色。汗水濡溼了面板,全身非常疲憊,彷彿只要一洩氣就會癱軟下來一般。

  他操縱著輪椅,經過走廊,進入了飯廳。

  在黑暗中向電梯走去,途中打開了牆上電燈的開關。接著,他聽到有呻吟聲從佈置在左首深處的沙發的陰影中傳來。一種彷彿被壓碎了一般的聲音。

  “倉本……”

  50多歲的管家那粗大的身體出現在沙發的後面。他笨拙地倒在地板上,穿著條紋的睡衣。

  “怎麼啦?”紀一把輪椅靠近去。倉本雙手雙腳都被繩子綁著。在看清楚走近的他的身影后,管家的聲音更加大了,但不能說話,因為嘴裡被塞了東西。

  倉本拼命揚起蒼白的臉看著他,要求把他放開。

  “知道了,馬上就來。”他向前彎下輪椅上的身體,伸出右手。不自由的身體,不由得令他焦急。

  一看,將雙手綁在背後的繩結非常鬆,看來他已經花了很多力氣想自己掙脫了。倉本痛苦地喘息著,但還是儘量用雙膝使自己直起身來,讓主人容易夠到自己的手。

  “等等。馬上就解開了。”

  束縛已被解開,倉本馬上把嘴裡的東西拉了出來——是被人在嘴裡塞了一塊團著的手帕。

  “老、老爺!”他終於又能開口說話了。倉本一邊解著腳腕上的繩子邊說,“突然被人從背後打了。”

  “誰?”

  “不知道。在外面的走廊裡。對了,畫!我找到被偷的畫了。正要去通知主人的時候,突然……現在是幾點?”

  “過5點了。”

  “正木先生呢?”

  “他還沒回來。”他嘶啞著聲音低聲說,“我睡不著,而且放心不下由裡繪,所以到這邊來。”

  倉本展開從嘴裡吐出來的手帕,是一條沒有花紋的紫色木棉製的男人用的手帕:“這個我見過。”

  “哦?”

  “我記得曾看到那個傢伙用過。”——那個傢伙肯定是指古川恆仁。

  “由裡繪真讓人擔心!”他把帶著白色手套的右手放在面具的額頭上,說,“我去看看上面。你也一起來。”

  “是。”倉本放下手帕站起身來。被打的地方好像還很疼,他不時地摸著後腦勺,“不過,老爺!那幅畫……”

  “先去確定由裡繪是否平安無事。”說著,他將輪椅向電梯移去。

  塔屋(早晨5點20分)

  由裡繪在大床上抱著毛巾顫抖著。

  天花板上的燈關著,只有枕邊的檯燈發出微弱的光芒。看到兩人從電梯和樓梯來到房間,由裡繪吃驚地坐起身來。

  “沒事吧,由裡繪?”

  她臉色蒼白地點點頭,盯著白色的面具彷彿是在看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似的。

  “小姐!”老管家憐惜地喚道。

  由裡繪這才回過神來,將手放在嘴上,害怕地搖搖頭。烏黑的長髮在燈光中飄舞。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他穿過屋子,將輪椅移到了由裡繪的身旁。

  “我——”她斷斷續續地說,“害怕……想睡覺,但睡不著。從窗戶向外一看,看到一個奇怪的人影,而且……”

  “人影?你說看到了誰的人影?”

  “不知道。從那邊的窗戶——”她指了指房間北側的窗戶,“往下一看,在很遠的地方亮起了閃電,當時,有個人走向森林的方向……”

  “是他!”倉本激昂地說,“他逃走了。”

  “古川君?”

  “是的。老爺,肯定是這樣的。襲擊了我以後又逃走了。”

  “嗯。”他含糊地應了一聲,便靜靜地看著那扇白框小窗,然後又轉頭環視了一遍圓形的房間。

  “嗯?”他在一扇窗戶上停下了目光。那是在坐在床上的由裡繪身後——開在東側牆上的窗戶。

  “怎麼啦?”倉本隨著他的視線看去。

  他舉起疲憊的右手提醒道:“那個!”

  “啊?”窗上沒有掛窗簾。玻璃外面的黑暗正一點點地稀薄起來。黎明就要來了。在那一點點稀薄的黑暗中……

  “煙囪在冒煙啊!是看錯了嗎?”

  “煙?”

  倉本吃了一驚,轉到床的另一側,將頭貼在玻璃上向外看去。沿著中院側的牆壁上有一個細長的煙囪,一直伸到屋頂上。下面應該是潛入地下而通到放在地下室的焚燒爐內的。

  “真的。確實有煙冒出來。”

  煙滾滾地從煙囪口被噴到下個不停的雨中,一個黑色的輪廓映入眼簾。噴出的煙在風中散開,溶入雨水,在黎明前的黑暗空氣中擴散開來。

  “這,到底是誰……”地下室的焚燒爐正在燒著什麼,倉本慌張地說:“老爺,我去看看。”

  “不,我也去。你說畫找到了,在哪裡?”

  “是的。說起來就是地下室——去地下室的樓梯旁……”

  “不要出什麼事啊!”帶著面具的男人嘀咕著,轉過輪椅,“或許還是把副館中的人也叫起來比較好。倉本,趕快去把他們叫過來。”

  “知道了。”

  幾分鐘後,當他們在主館的走廊裡集合後,便向那個臺階小屋走去。然而,在那個房間中,管家已經打開了的燈是關著的,同樣在那裡也看不見他說的《噴泉》的影子。

  暴風雨的夜晚終於要迎來黎明瞭。館內發生的事件變化出殘酷而且如同惡魔般的最終形態,在黑暗的樓梯下面等待著他們來發現。

  第十三章現在

  (1986年9月29日)

  飯廳(凌晨3點55分)

  “你說什麼?”

  這時,正要向倉本那邊看去的眼角里,出現了一個雪白的物體在飛快地動著。

  “由裡繪……”那是絲制睡衣的顏色。由裡繪突然出現在樓梯上。

  “小姐!”倉本喊道。在走廊發現的野澤朋子的這件事和似乎是剛才聽到的發出慘叫聲的由裡繪——在它們之間,穿著睡衣的管家似乎一下子難以判斷應該先顧及哪個,顯現出他不該有的慌張。

  飯廳的吊燈已經關了,但沿著樓梯牆上的燈光還是微微地照亮了整個房間。

  “由裡繪。”我擡頭看著樓梯,啞聲地對她說,“剛才的慘叫聲,是你嗎?”

  她既沒有回答也沒有點頭,只是微微地哆嗦著,踉蹌地靠近扶手。然後,兩眼無神地看著昏暗的樓下,緩緩地從樓梯上下來。

  “小姐,您怎麼啦?”看到她不同尋常的樣子,倉本跑到了樓梯口。這時,走廊裡啪嗒啪嗒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怎麼啦?”一個人大聲說著,從對面的門外跑了進來。黑色牛仔褲上穿著灰色的襯衫——是島田潔。從裝束上看,好像還沒有上床。

  從黑暗中認出我之後,島田說:“我在那邊也聽到了。剛才的叫聲,那是……”然後,他發現了從樓梯上下來的由裡繪和跑到她身邊的倉本,“啊,真的是由裡繪小姐嗎?到底是怎麼回事?”

  “島田先生!”我將輪椅向裡面移過去,“好像野澤倒在外面的走廊裡。”

  “野澤,是那個女傭?”島田說,“那可不得了!外面的走廊是……”

  “面向中院的窗前一帶。”

  聽了倉本的說明,島田立刻從剛才進來的門裡飛奔出去。

  要不要追出去?我遲疑了一下,但還是對由裡繪放心不下。

  由裡繪終於走下了樓梯。她好像用盡了力氣似的靠在牆上,戰戰兢兢地看著我。美麗的臉鐵青著,紫色的嘴脣不斷地顫抖,睜得大大的眼睛裡浮著一層淚光。

  “怎麼啦?”

  不管倉本怎麼問,她就是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一臉恐懼地無力地搖著頭。

  “由裡繪!”我正要將輪椅移過去,這時,飛奔出去的島田潔又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回來。

  “不好了,藤沼先生。她——野擇死了!好像是被人掐死的。”

  由裡繪“啊”的一聲,用雙手捂住了耳朵,背靠著牆,慢慢地癱坐在地上。

  “快報警!電話在哪兒?”

  “在這裡!”倉本答道。

  “那,倉本先生,拜託了!我去叫醒那邊的人。”說完,島田便又從門內飛奔出去。

  倉本飛快地跑向吧檯上的電話,而我卻反方向地將輪椅移到坐在牆邊的由裡繪的身旁。

  “由裡繪……”儘管認出了我,但她好像仍然不放心似的不規則地劇烈地收縮著瞳孔。溼漉漉的長髮貼在她的臉頰和脖子上,哆嗦的嘴脣彷彿要告訴我什麼似的微微地張開,又顫抖著閉了起來。

  “振作點!”對她的這種樣子,我用半責備的語氣說,“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可是由裡繪還是不說。我只能抑制住一團亂麻的內心,默默地盯著她。

  “老爺!”報完警的倉本對我說,“警察說馬上就來,讓我們絕對不要用手去碰現場和屍體。”

  “需要多久的時間?”

  “總之是A鎮上的駐警開車過來,不過這麼大的雨,說是就算道路沒問題也需要兩個小時。縣警署的搜查班來得就更慢了。”

  我突然感到胸口憋得難受,那可憐的女傭的臉,我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

  不久,島田回來了。後面,穿著睡衣可能一直睡著的森滋彥和大石源造也氣喘吁吁地一擁而入。

  “很奇怪啊,藤沼先生。”島田跑道我身邊說,“不見三田村先生在屋裡。廁所、浴室,哪兒都沒有。”

  “真的嗎?”

  “嗯。因為沒人迴應,我就進去看了看。門沒上鎖,房間裡一個人都沒有……和警察聯絡了嗎?”

  我點了點頭:“不過,好像要很長時間才能到。我們只能等了。”

  “真是意想不到,”大石皺起胖乎乎的紅臉嚷道,“難道今年又來了?到底這裡怎麼了?”

  “不過,三田村君到哪兒去了呢?難道他……”正當森教授臉色蒼白地嘀咕時——“啊——啊啊啊啊……”

  突然,帶著異常音調的不成言語的聲音在兩層樓高的廣闊空間中響了起來。

  “由裡繪?”

  “由裡繪小姐!”

  大家都吃驚地向她看去。

  “啊啊啊……”黑色的大眼睛裡流露出了明顯的恐懼。她拼命地顫動著嘴脣,而且慢慢地舉起了雪白而纖細的手臂,好像是想從受打擊的狀態中恢復過來一樣。

  “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島田來到我的旁邊,單腿在由裡繪的身旁跪了下來,“好了,冷靜點啊!能告訴我為什麼要發出這樣的叫聲嗎?”

  “房……間……”終於她的聲音變成了語言。

  “房間?哪兒的房間?”

  “我……的。”她舉起來的手筆直地指向樓梯上面。

  “你的房間,這上面的?”島田突然彷彿彈簧一般站起身來,飛快地向樓梯方向跑去了。他以短跑運動員的速度跑上了樓梯。在我和其他人木然的守望之中,島田從樓梯平臺閃入了塔屋。幾乎在同一時間,彷彿撕裂般的驚叫聲傳了出來。

  “怎麼啦?”※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森教授問道,自己也向樓梯走去。裡面並沒有馬上作出回答。片刻的具有壓迫感的沉默在僵硬了的我們中間劃過。走到樓梯上的森教授,也中途停住腳步,等待著迴應。

  過了一會兒,島田細長的身影出現在樓梯平臺上。

  “不得了了,”他沉重地說,“三田村大夫死了。”

  塔屋(凌晨1點45分)

  我託倉本照顧由裡繪,便讓大石和森教授把我擡上塔的樓梯。電梯還處於故障之中,試了一下,但沒有動。

  三田村則之的屍體在塔屋中央的鋼琴前。他穿著米色寬腳褲和駝色長袖襯衫,背對著門坐在鋼琴前的椅子上。弓著上身趴在黑色鍵盤蓋上的身體,正如島田告訴我們的那樣,已經成了一個不能以自己的意志活動的物體了。

  “被人打破了後腦勺。”島田對我們說。

  對於眼前看到的失去了生命的軀殼,森教授、大石和我都忘記了說話,呆呆地站在那裡。

  “很明顯是被人殺死的。”

  他的臉看上去已經沒有血色,聲音也抖得厲害。像這樣在現實中看到被人殺死的屍體,他可能也是第一次——我在慌亂的內心深處這樣想道。然而,我也說不出話來。雖說一年前經歷過那樣罕見的慘劇,但胸中湧現出的感覺卻沒有太大的變化。

  “這是凶器吧。”

  森教授怯生生地指著屍體腳下。那裡有一把長50釐米左右、黑色鐵製的起釘器。

  “好像是吧。”說著,島田彎下腰看了看,“上面戮著血和頭髮。藤沼先生,這個,你有線索嗎?”

  “這個麼……”

  “工具箱是放在某個地方的吧!”

  “好像是在下面的櫃子裡。”

  “哦!”然後,島田皺著眉注視著屍體被割開的後腦勺,“傷口看上去很新啊!血還沒有凝結。”

  “到底為什麼,三田村君會在這裡……”森教授用手扶著眼鏡架,向前走了一步。

  “還是不要再待在現場比較好,不是嗎?”大石撓著紅色的蒜頭鼻說,“以後的事情還是交給警察比較……”

  “這個麼,當然是這樣。不過——”說著,島田走著貓步轉到鋼琴的另一側,“這裡三田村大夫被殺,下面的走廊裡野澤被掐死。有人一次殺了兩個人啊!這樣的暴風雨中,警察大概會來得很遲。在這期間,各位不見得就沒有什麼危險。”

  “這,難道……”

  “你是說凶手是我們中的一個人。”

  對森教授愚蠢的問題,島田投去了銳利的目光:“也許。也有可能不是。”

  “總之我們先出去吧,”我說,“再和屍體這樣在同一個房間裡待下去,我受不了。”

  “是啊!”島田老實地向回走,但突然舉手道,“啊,等等——請等一下。”

  “怎麼啦?”

  “這個,屍體的手……”島田指著放在鋼琴蓋上的外科醫生的手,“你們不覺得奇怪嗎?”

  被他這麼一提醒,我們都戰戰兢兢地向屍體靠近。一看,從趴著的頭前,右臂扭曲著彎了過去,而且手指還緊緊地握住了自己的左手。

  “你們不覺得以這樣的姿勢斷氣有點不自然嗎?”島田又向屍體走近了一步,“用右手握著自己左手的手指。會不會是他臨死前有意識這麼做的。”

  “有意識?”

  “嗯。”島田非常認真地點了點頭,“我想會不會就是所謂的臨死前的資訊。”

  “死前的資訊?”大石歪起短脖子,滿臉不解的神情。森滋彥也是同樣的反應。我認真地看著屍體表現出的帶有暗示性質的形態,低聲地說:“就是臨死前的口信吧?”

  “是的。也就是說,他會不會是在臨死前,想通過什麼方法將殺死自己的凶手告訴第三個人。”

  “啊!不過,這個樣子到底……”說話的是緊皺著眉頭,把頭歪得更厲害的大石。在他旁邊,森滋彥突然說:“這會不會是表示戒指?”

  “戒指?”

  “對。請看!右手握著左手的戒指。看上去好像是要拔下戒指似的,不是嗎?‘’島田輕輕地”哦“了一聲:”我不認為他在臨死前還要做他那個‘癖好’動作。啊,說起來好像去年凶案裡的屍體的戒指也是被拔走的,對嗎?“

  “是的。”

  “明白了。這個,會不會是這樣的!”大石粗聲嚷道。

  “你想到什麼了嗎?”

  “想要拔下戒指。這也就在說,殺死自己的凶手和去年是同一個人——去年殺死正木拿走戒指的那個人。”

  “不會吧!”森教授發出了類似悲鳴的聲音。島田又輕輕地“哦”了一聲。

  “你是想說古川恆仁回來了,而且又殺人了?”

  “嗯,是這樣。”

  “不過,大石先生,不管怎麼說這……”

  森教授一臉難以相信的神情說,但大石打斷了他的話:“他去年可是做了那樣瘋狂的事情的。”

  “有一定的道理。”說完,島田霍然離開了屍體,“凶手可能是從外面進來的。或者……嗯。各位,我們出去吧。藤沼先生,請讓倉本去檢查一下門窗有沒有被開啟。”

  飯廳(凌晨2點20分)

  “我在洗澡,睡覺前我總是要洗澡的。然後出來一看,三田村大夫他……”喝了倉本給的白蘭地,多少恢復了一些平靜的由裡繪疲憊地坐在沙發裡,大著舌頭說。

  “洗澡花了多長時間?”

  “30分鐘左右。”

  “洗澡前,房間裡沒人嗎?”

  對島田用平和的語氣緊接著提出來的問題,由裡繪似乎一時有點語塞似的不作聲,然後緩緩地點點頭。

  “你知道為什麼三田村大夫要到你的房間來嗎?”

  “不知道。”由裡繪無力地低下頭,她光滑的臉上微微地紅了起來。

  (撒謊!)

  我在心中說。

  (你是知道的,今天晚上他要到你房間去的這件事。)

  但是,我不能在這兒把這個——我知道的事實挑明。我怎麼能這麼做呢?我切實地感到必須和她單獨談一次,必須談一談來確認一下她真實的想法……

  “洗澡的時候,你沒聽到什麼聲音嗎?”

  “沒有。”

  “出來看到屍體時,房間裡有沒有可疑的人影?”

  “沒有!”

  島田在由裡繪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在交叉的長腿的膝蓋上又開始他那“摺紙”的動作。在他旁邊是弓著背的森教授。大石在圓桌那邊,隨便地從餐具櫃中拿出了一瓶威士忌。

  這時,去館內巡查的倉本回來了。

  “怎麼樣?”

  島田欠身問。

  “那個——”管家硬邦邦地報告說,“後門開著。”

  “果然如此!”大石呷了一口滿滿地倒在玻璃杯中的酒,大聲地說,“果然又是那個瘋子和尚……”

  “請冷靜一點!”島田厲聲喝道,“現在還不能肯定什麼。倉本,在你回房前,門窗全部都是關好的吧?”

  “當然。全部都像平時那樣檢查了一遍。”

  “走廊上的畫,沒什麼異常吧?”

  “是的。”

  “保管室那邊也是嗎?”

  “是的。那間屋子平時都是鎖得很嚴實。”

  “哦。那後門開了,是從外面破壞的嗎?”

  “不。沒有壞。”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如果凶手是某個外面來的人,那很有可能是事先就潛進來的,或者有內部的什麼人做內應。”

  “內應?”一隻手拿著酒杯往沙發這邊走過來的大石,瞪大眼睛盯著島田說,“如果是那樣,那你就成了最大的嫌疑犯啦!”

  “我?”島田好像是看到了結局最出人意料的推理小說的讀者一樣,睜圓了凹陷的眼睛。

  大石陰險地說:“不是嗎?你是那個和尚的朋友,事先和他約好了。然後突然來到這裡,巧妙地騙過了這裡的主人。”

  “你是開玩笑吧!”島田大大地攤開了雙手,“為什麼呢?難道是為了做個殺人狂魔來殺三田村大夫和野澤他們兩個嗎?”

  “畫,是畫啊!兩個人一起為了偷畫。被發現了,所以殺人滅口。”

  “特意跑到由裡繪小姐的房間裡去殺嗎?我希望你不要亂說。教授,你怎麼看?”

  “這個麼。我沒什麼意見。”森滋彥好像要把單薄的胸口包起來一樣抱著雙臂,弓著的背更加彎了。

  “藤沼先生呢?”說著,島田向已經把輪椅移到桌子旁的我看過來。

  “我對大石先生的話也很是心動。在這裡面,你是我們最不瞭解的人,被懷疑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可是,如果冷靜地想一想……”

  “話雖如此,但在這種情況下是沒辦法冷靜的。”我打斷島田的話,向蜷縮在沙發裡的由裡繪看去,“由裡繪很害怕。也不知道警察什麼時候來,請允許我和由裡繪暫時先回房間去。”

  “可是藤沼先生!”

  “這個房子的主人是我。雖然是在這種情況下——不,正因為是在這種情況下,所以請遵照我的意願。由裡繪,你過來一下。”

  聽到我的話,由裡繪慢慢地站了起來,那是全身好像失去了生氣似的動作。

  “請等一下,藤沼先生!”島田又把我叫住,“從剛才起我就覺得,好像就要看清楚某種正確的‘形態’了。”

  “偵探工作交給警察就行了。我已經受夠了。你還不至於說我是凶手吧?”我憤然說完,便將輪椅轉向飯廳的出口。由裡繪踉蹌地跟在我的後面。

  外面猛烈的暴風雨依然在呼嘯。我用背接受著留在飯廳的人們疑惑的目光,從心底厭惡那比外面的暴風雨更猛烈地在館內肆虐並把我們的平靜引向崩潰的瘋狂。

  第十四章插曲

  回想

  ……暴風雨的夜晚就要迎來黎明瞭。

  厚重連綿的雲層緩緩地開始散開。東方被群山擷取的天空微微地泛著白。儘管電閃雷鳴和狂風暴雨已經過去,但在山谷中呼嘯的狂風卻沒有絲毫減弱的意思。不斷轟然作響的樹林、水位暴漲的河流、黑黢黢聳立在水車館側面那不停翻轉的三個巨大車輪……

  六個人下到寬敞卻煞風景的地下室。

  搖曳著昏暗燈光的灰色牆壁,排列在前面窗下的洗衣機和大型乾燥機,盛滿衣物的大筐,蜿蜒爬上天花板的管道群……

  來到地下室的深處,我將戴著白色手套的雙手緊緊地疊放在寬鬆的茶色長袍的腹部附近。由裡繪雙手扶著輪椅,躲在我的身後。在她的兩側站著大石源造和三田村則之,感覺彷彿是從兩邊保護著她似的。

  森滋彥畏縮地稍稍隔著一段距離站在我們身後。在他旁邊,倉本直立不動地挺著身子,心裡還在關心著剛才被打的頭部。

  “誰來?”我用嘶啞的聲音說,“誰來把那個蓋子給我開啟?”因為緊張,含糊不清的聲音微微顫抖,面具下面汗水粘糊糊的。

  大石靜靜地走上前去,他走到位於房間最裡面的牆邊的焚燒爐前,拾起扔在地板上的黑色細長的鐵棍。這是鐵製的火鉤子。突然——“啊……”彷彿被人掐住喉嚨般的聲音從他嘴裡傳了出來,與此同時手中的火鉤子也掉落在地,他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

  “怎麼了,大石?”我問道。

  “這、這個……”紅臉的美術商坐在水泥地板上,用手指著火鉤子掉落的地方。由裡繪發出了一聲短促的悲鳴。

  “由裡繪。”我回身對少女說,“這不是你該看的東西,退下去。”

  “由裡繪小姐,您快退下吧!”三田村張開瘦削的雙肩催促道。

  她怯生生地點了點頭,不安地退到樓梯口附近。她甩了一下長及腰間的烏黑直髮,她那苗條得快折斷了似的身體疲倦地坐了下來。森滋彥和倉本移到少女的前面,組成了一堵遮住少女視線的牆。※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看到這兒,白皙的外科醫生大步向前走去,來到坐在地上的大石身旁,將視線投向地板。

  “三田村君,那是……”我問道。

  “正如您所看到的那樣,主人!”他用富有金屬光澤的平靜聲音回答道,“是……一手指吧!人的。不知道是中指還是無名指?”

  我轉動輪子,向那邊走去。一個酷似芋蟲屍骸的土色物體——在它那非自然中斷的根部緊緊地砧滿暗紅色的東西。

  “切口看來還比較新,恐怕切下來還不到兩個小時吧?”

  “不過,到底……”

  “等等!”三田村單膝跪地,湊近觀察掉在地上手指,“這上面——有戒指的痕跡!很深的戒指的痕跡。”

  “啊……”我將手指插入白色面具上的孔中,使勁按在緊閉的眼瞼上,“是正木。”

  “是啊,我也這麼想。”三田村說著站起身來,他用右手的指尖捏住嵌在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的金戒指擺弄著說,“可能是正木的貓眼戒指的痕跡。”

  “這麼說來,正木真的是被他殺了……”

  “這個麼,現在倒還不能這樣斷言。”坐在地板上的大石終於站起身來,“藤沼先生,那麼,這裡面是……”

  我暖昧地搖了搖頭:“你幫我開啟看看,好嗎?”

  “不,這、這……”大石嚇得臉上的贅肉不停地顫抖。看到他這個樣子,三田村微微地聳了聳肩,撿起地上的火鉤子。

  “讓我來開吧。”說著,他站到了焚燒爐的前面。

  這是一個小型的焚燒爐,略有些髒的銀色主體坐在水泥預製塊做的底座上,從外科醫生眼睛的高度伸出相同顏色的煙囪,筆直地鑽入地下室的天花板,一直延伸到外面。

  現在——從那個鐵箱中可以聽到火焰低聲的呻吟。應該不會有人在黎明時來這裡焚燒垃圾,可是……

  三田村手中握著的火鉤子伸向焚燒爐的門。咔嚓一聲,鉤子的尖端碰到了那塊灼熱的鐵板。彎成鉤狀的尖端一下子鉤住了門的把手。門向外打開了——紅色的火焰在裡面燒得十分旺。

  “唔……”

  散發出來的臭味讓所有的人都捂住了鼻子。與此同時想吐的人恐怕也不止我一個。因為那是蛋白質燃燒的臭味。而且,恐怕所有人都會把發出這種異臭的源頭歸結到同樣的東西上。

  “正木……”我痛苦地呻吟道,“這是怎麼回事?”

  三田村將火鉤子伸入火中。重疊在一起燃燒著的幾個黑塊在透明的火焰中倒了下來。他在這些黑塊中搜尋著。雖然看上去他始終是一副冷靜的樣子,但握著火鉤子的手卻在微微地顫抖。終於,他將燃燒著的一塊東西插在鉤子的尖端上,正要往外拉。突然——“啊!”

  他大叫一聲向後退了一步。原來是爐中有一個東西被拉出來的物體帶到了,意外地滾了出來。地下室凝重的空氣被幾聲驚叫聲劇烈地激盪起來。

  “啊!”

  三田村看著滾落在灰色地板上的圓形物體,駭然地低聲說道:“不得了了……”那是一顆被砍下的人頭。燒得焦黑,還呼呼地冒著白煙。毛髮已被全部燒掉了,眼睛、鼻子、嘴也已燒爛了,完全失去了形狀。

  此外,在三田村手中握著的火鉤子尖端,一個燃燒著的物體插在上面被拉了出來。

  “這是一隻手臂!”他自言自語地說,把它甩到手邊的空金屬桶內。

  確實,那是一隻手臂。一隻與先前滾落的頭顱一樣被燒得焦黑、已經扭曲變形了的人的手臂——好像是左臂。引人注目的是,左手少了一根手指。是從大拇指數過來第四指——左手的無名指。

  在焚燒爐中燃燒的原來是一具人的屍體,一具被肢解的人的屍體。

  就這樣如噩夢般的一夜結束了,與此同時暴風雨也逐漸遠去。在流走的雲後面,太陽若無其事地露出了笑臉,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然而死去的人不可能再活過來,而消失的人也只留下一道巨大的謎題,沒有再出現在我們的面前。

  殘留在疲勞和困惑中的我們一直在等待著應該接管這件事情的警察的到來。那一天,9月29日傍晚,終於趕到的專家們也對館內發生的奇異的凶殺案目瞪口呆,沒來得及休息,馬上聽取了情況彙報,並進行了現場取證、鑑別和附近的搜尋。

  不久,在他們提出的搜查建議下,那天晚上的“事件”就被某種“解決”的形式掩埋起來。

  靜寂又一次回到了谷中。我只祈求這種靜寂能永遠持續下去。是的,我打心裡祈求……

  關於1985年9月28日(週六)至29日(週日)在藤沼紀一家——水車館發生的殺人事件的正式意見(引自綜合、概括了當時警察釋出的公告以及新聞、雜誌上報道的島田潔的筆記):

  1,屍體意見

  9月29日黎明,在藤沼紀一家地下室中發現的屍體的解剖結果,使下列事實弄清楚了。

  1)屍體被肢解成頭部一部分、軀幹一部分、手臂兩部分(但左手無名指缺損)、腿部兩部分發共計六部分,在焚燒爐內焚燒。

  2)由於屍體損傷嚴重,包括容貌在內的個人特徵被損壞,但可推斷其性別為男性,年齡在35到45歲之間,體型為身高165cm左右的中等身材,偏瘦。因為由高溫引起的蛋白質變性,無法檢驗出血型。

  3)死因推測為被勒住脖子窒息而死。由於燃燒造成碳化嚴重,所以無法推測詳細的死亡時間。

  2.被害人的判定

  1)根據鑑定結果推斷的死者的體型、年齡和相關人員口述事件發生時的情況以及地下室發現的物證,斷定被害人是滯留在藤沼家的正木慎吾(38歲)。

  2)上述所謂用於同一性確認的物證,是指殘留在地下室的左手無名指。這與屍體左手的缺損一致,估計是凶手肢解、焚燒屍體時,不小心失落的。血型測定的結果,確定這個手指的血型與正木慎吾的血型一致(0型)。

  3)發現的無名指上有戒指的痕跡。這與正木慎吾在同一手指上戴有戒指這一事實一致。另外,從正木的房間和正木彈過的鋼琴鍵盤上採集的指紋也確定與這個手指的指紋一致。

  3.犯罪經過

  從各種情況可以推測事件的施害人是在同一館內的古川恆仁(37歲)。下面以出現的事實為依據,重新模擬犯罪的經過。

  1)古川恆仁是香川縣高鬆市某寺的副住持。和當天來訪的其他的三個客人一樣,是藤沼一成大師作品的熱心的愛好者。以前就一直因自己無力購買這些畫而顯得非常沮喪。而且,最近瞞著家裡人試著進行股票投機但卻失敗了,在金錢方面陷入相當的困境。這一事實後來也得到證明。

  2)由於對一成的作品過於執著,他偷走了陳列在藤沼家迴廊上的一幅畫。估計這並非有計劃的犯罪,而是突發性的、激情性的行為。事發的當晚,在迴廊上他所顯示出的對於陳列作品的異常舉動為管家倉本莊司所見。這作為他心理狀態的證據,是重要的證詞。

  3)在估計人們睡著後,他偷偷走出房間,避開樓下大廳中的三田村則之和森滋彥的視線,來到迴廊盜走了畫。之後企圖從後門向外面潛逃,但因暴風雨而受阻。

  4)正木慎吾在認出他的身影后,追了出去。於是古川便殺害了追來的正木。

  5)關於為什麼要把殺死的正木的屍體肢解,可以這麼來解釋。就是說,可能是想通過肢解、焚燒屍體,來消滅犯罪痕跡。他認為只要處理掉屍體,殺人的事實就不會被發現了。於是他想到了將屍體在地下室的焚燒爐內燒成灰。將屍體肢解是因為不能直接放入焚燒爐內。因此,如果沒有人發現煙囪的煙從而發現焚燒現場的話,估計他會計算屍體燒成灰所需的時間,然後返回地下室將其拿走,再處理掉。

  6)用於肢解的工具是從廚房以及儲物櫃中拿來的切肉刀和劈柴刀。這些工具和屍體一起被燒掉了。另外,進行肢解的地方估計在屋外的某處,但可能是因為雨水洗掉了痕跡,無法確認在哪裡。

  7)將肢解的屍體搬到地下室的時候,打暈了走廊裡的倉本莊司,並將其捆綁住。

  8)切斷屍體的手指是為了拿走貓眼戒指。據說,這個戒指是正木平時一直戴在手上的東西,已經拔不下來了。在進行屍體的肢解時,古川順便拿走了這個昂貴的戒指。

  9)當古川發現焚燒現場被人發現後,便放棄了隱藏屍體的計劃,帶著偷來的畫逃走了。逃走線路不明。不過由於道路不通,逃入山裡的可能性很大。

  4.補足

  根據以後的調查,又弄清楚了以下事實。

  1)被害人正木慎吾,是同年2月在東京都練馬區發生的搶劫殺人未遂事件中的重要犯罪嫌疑人。據報告說,懷疑正木為賭博所需的資金所困,向黑社會經營的融資機構借錢,苦於償還不起而最終走向了犯罪。當局一直在追查半年前消失的他,但因為缺乏決定性的證據,未能進行通緝。

  2)事情發生後不久,當局便開始對古川恆仁進行全國通緝。然而,直到現在仍去向不明。

  第十五章現在

  (1986年9月29日)

  藤沼紀一的臥室(凌晨2點40分)

  回到房間鎖上走廊一側的門,我讓默默地跟在身後的由裡繪開啟右首臥室的門。我用眼角確定通向書房的那扇門好好地關著,便穿過起居室,徑直向臥室走去。

  “你也一起來。”

  我在裡面對立在門口的由裡繪說。她彷彿夢遊病人一般踉蹌著走進房間。

  在拉上了窗簾的中院側的窗外亮起了白色的閃電。一秒、二秒、三秒……我一邊在口中數著到雷聲響起的時間,一邊走到床邊打開臺燈。在燈點亮的同時,雷聲落了下來,似乎並不是很近。

  由裡繪遵照我的命令在床頭坐了下來。她一直低著頭,不想看我的臉——白色的面具。

  “心情平靜了吧!嗯……就是說能冷靜地說話了嗎?”我壓抑著心裡隱隱作痛的劇烈的情感——困惑、不安、焦躁、憤怒……極力用平緩的語氣對她說,“首先,那個男人——就是三田村為什麼會在你的房間裡?你不知道他要去嗎?”

  由裡繪緩緩地搖搖頭。

  “你是說你不知道嗎?”

  “是的!”聲音很低,但確實,她是這麼回答的。這是故意在對我撒謊。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到現在她還想欺騙我嗎?

  “說謊可不好啊!”我說,感覺都快吐血了,“你說不知道是在撒謊!你知道他要來的。不是嗎?”

  她將小手疊放在併攏的膝上,蜷縮的細肩哆嗦了一下。

  “為什麼你不對我說真話,由裡繪?你,到底想怎麼樣?你不肯回答我嗎?”

  於是我下定決心。坐在輪椅上,我一動不動地盯著低著頭的她,說:“我知道的。晚飯前,在小廳裡你和他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由裡繪的肩又哆嗦了一下。她微微擡起頭,從前面垂下的頭髮下面投來膽怯的目光。

  “他說今晚12點過後,要去你的房間。這你是知道的。”

  或許還沒等我告訴她,她已經察覺到了這件事——我知道他們兩個人的幽會。她又低下了頭,膝蓋上的雙手輕輕地顫動起來。

  “我一直在等著,看你什麼時候來告訴我。我想信任你。但是,最終……”

  我停了下來,舉起戴著布手套的雙手繞到了貼在臉上的面具的後面,解開繩子,緩緩地揭下白色的橡膠面板。於是我讓自己那令人詛咒的真面目暴露在昏暗的燈光下。

  “由裡繪!”我從未聽到過自己呼喚她名字的聲音竟然這麼冷,“擡起頭來!擡起頭來看著我的臉!”

  可她還是低著頭。

  “三田村如約來到了你的房間,對吧?而且那是你去洗澡前的事情。你讓他等著,自己去洗澡,不是嗎?你——你本來真的想投入他的懷抱嗎?”

  電光再次亮起,過了一會兒,雷聲轟然作響,彷彿在嘲笑我們演出的無聊劇目似的。對於由裡繪的無言,我好像快發瘋似的緊緊地握著從臉上拿下來的白色面具。

  “就現在,由裡繪,我請你把你所有的想法告訴我。或許我一直都誤解你了。現在,我怎麼也看不見你的內心。”然後,我將帶著自己體溫的橡膠面具放到了床頭的小桌上,又從長袍的口袋中取出那封“恐嚇信”,“你還記得這個嗎?”說著,我把折成四折的便箋向由裡繪的膝上扔去。她的雙手從膝蓋上舉起,打算去接飛過來的便箋。可沒等飛到她跟前,它就突然失去了速度落在了地板上。便箋“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她卻不打算把它撿起來了。

  “告訴我!”我說,“為什麼你要寫這樣的東西?”

  那時我已經明白了,這封信的主謀不是別人正是由裡繪。我明白了,那時——昨天從西迴廊到大門口去迎接來訪的三個客人時,或者是回來的時候——起居室的門下已經有這張便箋了。

  是的,最終只是我沒有發現而已。或許——不,我的眼角也許看到了像“汙跡”一般落在地毯上的這封便箋,但是(你可以笑我)我沒有發覺……

  “開啟書房的門也是你乾的吧?”我接著說,“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是為了讓我害怕嗎?可是為什麼……”

  在隔壁的起居室裡,看到被解開封印的書房的門時,我想到了兩種可能性。其中之一就是由裡繪是“元凶”。※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對島田說弄丟了門的鑰匙是我撒的一個謊。實際上那把鑰匙放在這間臥室裡的櫃子抽屜的最裡面。除此以外,不可能還有其他鑰匙。事實上,掉在地板上的那把鑰匙就是從那個抽屜裡取出來的,我後來確認了這一點。

  這樣,直截了當地考慮的話,這麼做的只可能是她了。因為知道鑰匙在哪的除了我和由裡繪以外沒有第三個人。雖然這麼想,但我還想在內心深處極力去否定這個再明顯不過的答案。然而——如果由裡繪真是“元凶”的話,那就可以理解其手法為何如此拙劣且幼稚。對於人生中超過一半時間是在這館內的塔屋中,在被極端地隔絕了外部世界的資訊的狀態下度過的她來說,“恐嚇”之類的事情恐怕是最與自己無緣的行為了。如果是普通的現代人,通過街頭巷尾氾濫的讀物或者電視劇、犯罪報道等在不知不覺中就學會了“恐嚇”的技術。然而作為被封閉在這個館中,直到去年為止連收看電視都不允許的她來說,寫字的時候做出掩蓋筆跡的努力這肯定已經是絞盡腦汁了。

  “回答我,由裡繪!”對於保持著沉默的她,我控制著激動的聲音說,“為什麼你要用這種方法來恐嚇我呢?‘從這裡滾出去’——在裡面你是這麼寫的。這真的是你的願望嗎?”

  “不是的。”這時終於從她的口中冒出了話來。

  “不是?”我不給她喘息的機會,追問道。

  “我想離開這裡。我,想離開這裡到外面去。所以……”

  (所以——)

  我又說不出話來了。

  (所以才恐嚇我嗎?)

  由裡繪說到這裡又不出聲了。我也默不作聲地在混亂的腦袋中思考著。

  由裡繪想離開這個家——這也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愛著她,想和她一起在這個谷中度過平靜的時光。我也一直相信她也是這樣,但是……不,不是這樣!我並非完全是出於這樣的想法。其實我是暗自害怕,害怕將來她看到外面的世界,憧憬外面的世界,拋下我離開這個山谷。

  這種恐懼,由裡繪可能也敏感地察覺到了。她也知道,即使對我說了想出去,也是不可能實現的事情。就算說了想一個人出去,我也不可能答應。所以……

  (所以想用“恐嚇者”的身份來恐嚇我,從而離開這兒嗎?那時我也會一起出去的。她是這樣想的嗎?)

  這裡我可以作出各種假設。我感到似乎總算能夠搞清楚由裡繪的真實意圖了,但是越是這樣想就越是覺得她那顆以前我一直覺得很瞭解的心——還有在那裡面(我一直相信)的愛——最後逐漸變成了說不清、摸不到的東西了。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於是什麼也沒說,伸手去拿放在床頭的桌子上的面具,然後把它卷好放進長袍的口袋裡,留下筋疲力盡的由裡繪,獨自走出了臥室。

  藤沼紀一的起居室(凌晨3點)

  我把輪椅靠近窗前,望著外面的黑暗。黑色的窗戶玻璃上隱約浮現出自己脫去面具的臉。

  (多麼醜陋的臉啊。)

  這時,我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

  以前不是這樣的。在鑲在卵形臉龐的雙眼中,有一種更銳利、更有光彩的東西。現在它是那麼空虛,那樣卑鄙,彷彿恐懼的野獸一般……

  我在心裡想像著留在隔壁房間的由裡繪無力地垂著頭的樣子。因為太想脫離這個家才想到做出如此愚蠢的恐嚇行為的她,作為“女人”,作為“妻子”而不是作為少女想要背叛我的她,一直被封閉在扭曲的時間和空間中——因此渾身上下都楚楚動人卻又過於愚蠢的她……在“靜寂”就要崩潰的現在,她會在她未成熟的心裡想些什麼?今後她又會怎麼樣?

  我一直熱切地渴望、拼命地維繫著“靜寂”。就好像人總有一天會死一樣,“靜寂”也同樣是為了被打破而存在。可能很早以前我就已預感到破滅的到來。

  今後她——還有我以及這座水車館會怎麼樣呢?

  (太遲了嗎?)

  (不。)

  儘管我已經隱約聽到了崩潰的聲音,但還是抱有一絲希望地想去否定它。

  (還沒有)

  我從長袍的口袋中拿出脫下的面具,按照原樣戴在了臉上,強打精神將輪椅向走廊移去。

  (還沒有。我還有辦法。)

  這時——嘎嘎……嘎嘎嘎……

  不知從哪裡響起了異樣的聲音。並不是很大,但卻是和直到目前為止一直包圍著這間屋子的聲音明顯不同的、彷彿金屬摩擦一般的聲音。

  嘎嘎嘎……嘎嘎……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那聲音彷彿與西迴廊外面轉動的水車聲音步調一致,儘管聲音不大卻沉重地傳來,震盪著房間裡的空氣。好像在哪兒聽過,我想。什麼時候,在哪兒聽到過同樣的聲音。

  (是那天晚上。)

  馬上,我觸及到了那片記憶。

  (那天晚上,那個時候……)

  嘎嘎嘎……

  是從哪裡發出來的呢?我豎起耳朵,拼命尋找聲音的所在,終於我得出了一個難以置信的結論。

  (不會是……)

  是從門——被關上的書房的那扇門的那邊傳來的。很快,聲音停止了。我在輪椅中僵直著身子,所有的神經都集中到閃著黑光的紅木門上。

  到底發生了什麼?將要發生什麼?

  我的汗毛豎了起來,被一個可怕的預感嚇得瑟瑟發抖。冷汗流滿了全身。我拼命咬緊牙關,探聽著門對面的動靜,等待著那裡即將發生(不應該發生的!)的事情。

  “喀噠”一聲響了起來。這次並不是剛才那種聽不習慣的金屬聲音,而是好像具有自己的意志進行動作的東西。

  (有什麼東西在裡面。)

  我直覺地感到,身體更加僵硬了。

  咔噠,又響起了一聲。接著好像是衣服摩擦的聲音。

  啪噠……啪噠……

  是緩慢而謹慎的腳步聲。在隔壁房間的地毯上,有什麼東西——不,是有誰在走著!

  (不可能!)

  黑色的疑惑眼看著膨脹起來,把我推下恐慌的激流之中。

  (絕對不可能!)

  在被關著的房間裡有一個不應該存在的人在走著。是誰?

  為什麼?從哪兒來的?

  所有的疑問全部突破了我心中的理智和常識,一起向著一個答案奔去。

  腳步聲向這邊的門靠近了。而且——咔嚓……

  響起了旋轉把手的聲音,它瞬間就擊碎了處在現實和幻想之間的我的平衡。

  “別過來!”我絕望地叫道,“回去,回去!”寢室裡響起了由裡繪的悲鳴。她一定也在害怕門對面奇怪的聲音,陷入和我一樣的恐慌之中。

  旋轉把手的聲音持續著。眼看鎖打不開,終於,出現在書房裡的人敲起了門上的鑲板。

  “不要!”我塞住面具上的耳朵,發狂似的叫著,“我求求你,不要過來!”

  是他。果然是他。那天晚上消失的他又回來了。送恐嚇信的和開書房的門的,都不是由裡繪。實際上是他在這個館內徘徊,做這些事來折磨我的……

  我完全失去了平靜。

  我忘記了自己應有的立場,胡亂地喊著。我先叫他不要過來,繼而又用抽泣般的聲音懇求他。不知道我說的話對方有沒有聽懂,但敲門的聲音戛然而止了。靜寂伴隨著疲憊感一下子從外面下個不停的雨聲的間隙中降落了下來。

  我全身無力,癱坐在輪椅之中。

  “老爺?”通往走廊的門外面傳來了倉本的聲音,是聽到了我的叫聲而過來的。

  “藤沼先生!”

  “主人?”

  留在飯廳的客人們好像也一起來了。

  “老爺,怎麼啦?‘’”啊……“我向上了鎖的門那邊回答,”沒……沒什麼!“

  “可是,剛才的聲音……”

  “沒什麼,真的!”

  這時,從裡面的臥室傳來了輕微的金屬摩擦的聲音。我側耳聽著,心臟差一點停止了跳動。

  (剛才的聲音是……)

  我覺得好像是開門的聲音。如果是這樣的話,是從臥室通向書房的門?

  (不會是由裡繪……)

  是她從櫥裡取出鑰匙開啟那扇門的嗎?是因為忍受不了那可疑的聲音?還是被突發性的衝動所驅使?

  “啊!”

  她輕輕地叫了一聲。接著是和剛才相同的腳步聲。但這次不是在書房而是在臥室裡……被關在裡面的那個人從由裡繪開啟的門裡出來了。

  腳步聲向這邊靠近。不久,臥室門上的把手緩緩地開始轉動起來。

  (如果是腳步聲的話?)

  到這時,我才發覺自己妄想的荒謬。

  (怎麼會有這種可能呢?)

  “是誰?”走廊裡的倉本他們並沒有離去的跡象。但我還是忍不住喊了起來。

  “你是誰?”把手停止了旋轉,門向裡面打開了。從僅有床頭檯燈燈光照耀的昏暗的臥室中現身的是……

  “啊,真失敗!”淺黑色瘦削的臉中間,白色的門牙閃閃發著光,他——島田潔說,“我本以為必須原路返回了,幸虧由裡繪小姐給我開了門。”

  同一房間(凌晨3點30分)

  島田緩步從愣在那裡的我的身邊經過,向走廊的門那邊走去。他的灰色襯衫到處都是汙跡,同時,一種令人噁心的臭味直衝鼻子。他開啟門上的鎖,將外面的人們招了進來。

  “啊,島田先生,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主人,到底剛才的聲音是……”

  “老爺……”

  我背對著雪崩似的衝進來的三人——大石、森滋彥、倉本——一句話也沒說。

  “各位,正確的拼圖終於浮出水面了,”島田朗聲說道,“大體上和我想的差不多。啊,當然也有出乎意料的犯罪。”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是說你發現真相了?”

  島田咳嗽著離開三人,回到了我的面前。

  “對不起!因為剛才很多灰,喉嚨有點不舒服。剛才嚇著您了嗎,主人?”

  “是怎麼回事?”我用背麻木地感受著佇立在門口的三個人的目光,終於開口說,“那就請你解釋給我們聽聽罷。或許……”

  島田皺起濃眉,不斷地打著響舌道:“你就承認了吧,主人!你既然已經設計了這麼多令人毛骨驚然的凶殺案,難道結局時就不能乾脆一點嗎?”

  “你——”我聲嘶力竭的叫喊聲止不住地顫抖,“你是說我是凶手?”

  “不是嗎?”

  “請你不要亂說。我到底犯了什麼罪?”

  “所有的!”島田毫不猶豫地說,“殺三田村大夫的是你吧,而且在作案後回房間時,殺死了目擊這一切的野澤。”

  “胡說!”

  “不僅這些,去年的事件也全是你做的。”島田繼續說,“把根岸文江從塔上的陽臺推下來的人是你。偷畫的人,還有製造地下室被肢解的屍體的人也是你。”

  “請等一下,島田先生。”森滋彥慌忙對島田說,“這個毫無道理。不管這麼說……”

  “是啊!”大石附和著說,“要是其他的某個人倒還說得過去。只有藤沼先生是不可能做那些事的。”

  “是的,正如你所說的,確實如此。”島田拍著襯衫上的汙跡,點了好幾次頭,“藤沼先生是不可能做到的。根岸文江墜樓時,他確實不在場。關於地下室的屍體,對於腳有殘疾的他來說,一個人也不可能在地下室的樓梯上爬上爬下。至於今天晚上發生的三田村大夫被殺事件也一樣。既然電梯已經壞了,對於他來說爬上塔本身就是不可能的。是的,確實應該是絕對不可能的。”

  “你好像瘋了!”我竭盡餘下的所有力氣,瞪著站在眼前的他,“看來我把你請進這個家裡還是錯了。”

  “是錯了!”島田不以為然地笑了,“不,也不能一概這麼說。就是說,即使我今天不來,可能遲早你都是走向滅亡的命運。”

  “命運?”

  “是的。作為住在中村青司建造的這座館內的人的命運。”

  “不要說了,”我揮手叫道,“出去。都給我出去。”

  “那不可能。”島田霍然走到我跟前,靜靜地用憐憫般的眼光看著吃驚地坐在輪椅上的我,說:“你是要我來扒下這個面具嗎,正木慎吾先生?”

  同一房間(凌晨3點45分)

  由裡繪口中發出的類似悲鳴的短促的聲音傳到了我耳裡,也許她一直在隔壁的房間裡豎著耳朵聽著。

  島田潔瞬間轉頭向那邊看去,但馬上將視線轉回來。

  “你擔心她嗎?”他問我,“要把她叫過來嗎?”

  “不,不用了。”我緩緩地搖搖頭。

  “我想起來了,正木先生,這或許只是我胡亂猜想的,不過……”島田好像認為這早已是不言自明的事情一樣,用正木這個名字叫著我,“昨天,我在這個房間前發現的那封信。那應該是她寫的吧?”

  看著無言的我,他滿足地點點頭。

  “果然如此。‘滾出去,從這裡滾出去’。她是想通過暗示在這個館內有某個人發現了你——不,也包括她自己在內的你們的罪行來恐嚇你。大概她是希望能以此迫使你帶著她離開這裡吧。昨天晚上,我記得你曾對那張便箋何時塞到門下這個問題的可能性作了種種推測。後來,我順便想到,如果由裡繪是這封信的主謀的話,那就是說盡管你從前面的走廊經過,但卻忽視了插在門下的便箋。從我發現的情況來看,我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小。如果坐在輪椅上視線向下的話,就更不可能了。然而,事實上真的是你沒有發現。落在紅色地毯上的綠色便箋——如果是普通人的話,那是非常醒目的。然而對於你來說卻不是。”

  “啊……”我忍不住發出呻吟聲。是的。正如他所說的那樣,我沒有發現。不,應該說我沒有能力發現。

  “12年——不,已經是13年前了,由於藤沼紀一駕駛的車發生的車禍,你失去了未婚妻,紀一自己的臉和手腳也都受了傷。但是奇蹟般倖免於大的外傷的你,卻留下了對於一個畫家來說是致命的後遺症——色覺異常,也就是後天性的紅綠色盲,對嗎?”

  “啊!”我又呻吟了一聲。※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是的。我的眼睛從那時起就失去了正常的色覺。那真是致命的傷害,它從根本上剝奪了作為畫家的我的未來。紅色和綠色看起來像灰色,無法對兩者進行區分……

  相約一生的戀人和作為畫家的未來——最重要的東西一下子都被奪走了,這是多麼可悲和痛苦的事情啊!儘管我知道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但我還是非常憎恨那場事故以及當時開車的藤沼紀一。

  因此,我的眼睛漏過了落在地毯上的那張便箋。主館地毯灰暗的紅色、副館地毯以及窗簾的青苔色,對於我來說都只是灰色。這房子周圍綠色的群山和裝飾在中院的花叢也都只是“退色的”、“昏暗而陰鬱的灰色”。即使是昨天島田來的時候,我也被綠葉繁茂的樹木所幹擾,很難看到他停在坡道下林陰道上的紅色汽車。

  “島田先生!”

  森滋彥和大石踏入屋中,來到沙發邊上:“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藤沼先生是正木慎吾……正木去年被殺了啊!”

  對於驚慌失措的森滋彥問的問題,島田回答道:“那具——就是在地下室發現的被肢解的屍體並不是正木慎吾的屍體。你們也很清楚,那具屍體被燒燬了,無法辨認他的容貌。那是凶手準備的替身。”

  “但是,指紋不是被確認了嗎?”

  “是啊!”說著島田舉起自己的左手,“只有掉在地上的無名指的指紋,對吧?”

  “啊……”森滋彥好像終於明白了。大石和倉本的嘴裡也發出了同樣的聲音。

  “只有那個無名指真的是正木慎吾的。那個手指並不是被認為是凶手的古川恆仁為了奪走正木慎吾的戒指而砍掉的,而是為了讓大家相信焚燒爐裡的屍體是正木,是他自己切下來留在那裡的。”

  然後,島田面對著我說:“我從一開始就覺得奇怪。你還記得在晚飯後,作為你的‘癖好’我曾指出來過嗎?你用左手拿菸斗或者酒杯時,總是豎著外側的兩根手指,就是小指和無名指。”說著,他將自己的左手握成拳,試著豎起小指和無名指。但是,小指一下子就直立起來了,但無名指卻無法同樣地豎起來。

  “就是這樣的,豎起一根小指這種癖好是常見的,但如果是兩根的話,就無論如何也不能很好地豎起來。於是我覺得很奇怪,同時隱約地對你那隻手套裡面的手指產生了懷疑。教授、大石先生,請回憶一下剛才三田村大夫的屍體。是的,就是我作為臨死前的資訊指出的那個手形。用扭曲的右手握著左手的手指,大石先生說那是想要把戒指拔下來。但是,並非如此。他不是指戒指,而是想表示帶著戒指的那根手指——左手的無名指。他是想通過這個來向我們傳達凶手是誰。”

  “不過,三田村君為什麼會被殺呢?”

  “問得好,教授!”島田答道,“停電的時候,因為我的失誤,他不是從輪椅上摔了下來嗎?我想就是那個時候。當時,扶他起來的三田村大夫不是握住了他的左手嗎?他可能從對手的觸覺產生了懷疑。是這樣嗎,正木先生?”

  正如島田說的那樣,當時三田村握著我的手,顯出懷疑的神色。於是,我想不好了,或許他察覺到了我的左手少了根無名指。

  “所以你決定殺了他,對嗎?為什麼要在由裡繪的房間裡進行,我就搞不明白了。”

  我一聲不吭地咬著嘴脣。是的,島田說的也是一個原因。但是在我下決心殺他這件事上起決定性作用的是,那個時候在塔屋的門前,從鑰匙孔內看到的那幕情景……

  知道了那個好色的外科醫生深夜要去由裡繪的房間,我怎麼能夠無動於衷呢?

  長年來一直過著輪椅生活的藤沼紀一——就是帶著面具的我,只要電梯壞了就不能靠一個人的力量到塔屋去。但是,如果不被人看見,不管它有多高我都能用自己的腿在樓梯上爬上爬下。

  我等時間到了,就悄悄地溜出了起居室,將輪椅停在飯廳門外,等著三田村的到來。不久,他來了。他用兩手摸著頭髮,急急忙忙地上樓到塔屋去了。我從輪椅上下來,跟在他的後面上了樓梯,然後潛伏在樓梯平臺上,祕密地窺探著裡面的情況。

  一開始,三田村就像他最初告訴由裡繪的那樣,一邊看著裝飾在塔屋裡的幾幅一成的畫,一邊發表著自己的感想。但是,說著說著,他的聲音變成了甜得發膩的謅媚聲,嘴裡的話也變成讚美由裡繪美麗的甜言蜜語……不久傳來了兩人衣服廝磨的聲音和低聲的喘息……

  “不要——不要這樣!”由裡繪的聲音傳了過來。然而她的聲音裡並不能讓人覺得有責備、拒絕那個男人的行為的語氣。

  “別這麼說,由裡繪,我……”

  “不行。”

  “你討厭我嗎?”

  男女之間的陳詞濫調式的問答持續了很久,最終——“我去洗個澡!”由裡繪小聲地說出瞭如此“女人”的臺詞。

  “太好了!”三田村呼吸急促地說,“我等你,小姐!”

  我用戴著手套的右手緊緊地抓住事先準備好的起釘器。血已經完全衝上了我的頭。最初我是打算等他從由裡繪的房間裡出來回副館時襲擊他的,但是膨脹起來的殺意已經不允許我再遲延片刻了。

  我從鑰匙孔裡一看到他坐在鋼琴前並且背對著自己,便開啟門潛入房間。可能是在想像著呆會兒的快樂,他坐在鋼琴前的椅子上,呆呆地沉思著。

  辦完事情後,我急忙從房間裡出來,跑下樓梯。這是一次沒有多餘時間去仔細制定計劃的殺人行為。為了做出有入侵者的假象,我想到了打開後門的鎖,便從飯廳飛奔到北迴廊。於是和正好從廁所裡出來的她——野澤朋子碰了個正著。

  她肯定沒搞懂怎麼回事。那是情理之中的事,因為本來應該坐在輪椅上的腿部有殘疾的人卻用自己的腳飛快地躍入了走廊。我追上狼狽不堪地逃走的她,從後面飛身上去用雙手卡住她的喉嚨。她連發出一聲慘叫的時間都沒有就斷氣了。於是,我拼命地穩住狂亂不止的心回到起居室,等著不久就可能傳出的由裡繪的慘叫聲……

  在說破直到我殺死野澤朋子為止的經過後,島田又補充說:“剛才你回房間後,我又去看了一次野澤的屍體。我在儘量不觸及屍體的情況下,調查了屍體的喉部——也就是扼殺的痕跡。結果,雖然很輕微,但從喉部的指痕看上去,左手的手指好像缺了一個。”

  用面具隱藏自己的臉,用寬鬆的長袍使體格上的差異矇混過關,不自然地做出沙啞的聲音,坐在輪椅上,用在左手無名指內塞了東西的手套掩蓋雙手……就這樣,這一年來我一直扮演著“面具的主人”。我常常小心謹慎,特別是提防著倉本的眼睛。在從昨天開始來家裡拜訪的客人們面前,我更加註意。然而那個時候——追殺野澤朋子的時候——恐怕是沒有多餘的時間去留心扼殺她時的指痕了。後來我才想起了這件事,等到看見三田村留下的表示“左手無名指”的資訊時,我開始真切地感覺到自己小聰明的計劃將要化為泡影了。

  “你又打開後門的鎖,是為了向我們顯示凶案是外面的人乾的——弄不好就是被認為是去年凶案的凶手古川恆仁乾的呢?還是打算把即將看破真相的我們全都殺掉,然後把所有的罪行又全部推到恆仁身上呢?真是難以想像!”

  我聽著島田朗朗的聲音,無力地低下了頭。

  “島田先生,島田先生!”大石嘶啞的聲音從旁插了進來,“現在還有一點我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能不能再簡單地給我解釋一下?”

  “嗯,這個麼……”

  島田略微停了一下,好像是在窺探著我的動靜。

  “那麼,我就簡單地說一下我找到真相的推理脈絡吧,雖然我也沒什麼證據。

  “老實說,我最初一點也沒有猜到,只是感覺有某種模糊的‘形態’存在。或許是我認為古川恆仁不是凶手這種作為朋友的感情先入為主吧,不過即使客觀地來看,去年凶案的那種‘解答’也只能看做是在表面上看到的情況下,牽強附會地做出的解釋。

  “接著來到這裡聽了大家說的情況以後,我得出的根岸文江墜樓可能是由某個人製造的謀殺,這個疑問成了決定性的東西。從當時的情況來看,可能進行謀殺的人是三田村大夫、森教授、大石先生和正木先生。然後從時間上考慮的話,也可以再加上倉本。就是說他說從飯廳的窗戶看到文江墜落的證詞是謊言。其他人——紀一、由裡繪、恆仁各自都確實有不在場的證據,所以至少不可能是文江事件的凶手。

  “那麼——於是我就想,如果將文江作為他殺,那麼為什麼要殺她呢?

  “想來想去,我都找不出答案。因為我覺得只要是從看到的事實來考慮的話,怎麼也找不到必須殺她的理由。在這裡首先就碰到了一堵牆。

  “那麼,下一個是古川恆仁的失蹤事件。他是怎麼從副館的二樓脫身的呢?

  “警察將這種情況看做是在樓下大廳的三田村大夫和森教授的‘疏漏’,但我覺得這樣太草率了。聽了詳細的情況以後,這種想法就更強烈了。

  “於是,我首先想到的是在副館二樓的某個地方可能有祕密雨道。這是已經在偵探小說的世界裡被拋棄的想法。不過正如大家所知道的那樣,調查的結果,那裡根本就沒有這一類的東西。在這兒我又碰到了一堵巨大的牆。不過,森教授!”

  “什麼事?”

  “那個時候——就是調查副館五號室的時候,我說過還有另一種可能性,你還記得嗎?”

  “嗯,好像就在停電之前。”

  “是的。要是說那是什麼可能性的話,就是在事件發生時和恆仁在同一層樓內的正木慎吾可能幫助他脫身這種可能性。就是說恆仁從那裡的窗戶出去,然後正木插上插銷。

  “然而這種想法也被否定了。房間的窗戶正像當時確認的那樣,在構造上沒有可讓一個人通過的間隙。浴室的窗戶被鑲死了。走廊的窗戶也和房間裡的窗戶構造相同,即使插銷的問題得到解決,也不可能從那裡出去。

  “的確是完美的密室狀態。然而在現實中確實有一個人從那裡消失了。只要我不贊同是三田村大夫和森教授的‘疏漏’這種‘逃避’式的解釋,那我就不得不改變我的世界觀。

  “其實,對發生了這種不可能狀況而感到最為吃驚的人恐怕是正木先生你了吧?對你來說,恆仁只要是在奇特的情況下消失就行了,只要讓大家認為他偷了畫逃走了就行了。三田村大夫和森教授那麼晚還在下面的大廳裡下國際象棋,這完全在你的計算之外了,對嗎?

  “想通了以後就是非常簡單的事情了,但在這之前真讓我傷透了腦筋。總之,堅持絕不贊同‘疏漏說’這一點來解決問題,最終成了最為關鍵地方。也就是說,極盡可能地思前想後,這種不可能的狀況,正因為看起來是不可能的,所以最終只能無可迴避地歸結到一個答案上,一個極其簡單的答案。”

  島田彷彿等待學生舉手的老師一樣略微停了一會兒,依次將森滋彥、大石和倉本看了一遍。

  “當時徹底搜查的結果表明並不存在祕密通道。儘管如此還是有一個人消失了。所謂的消失,是指這個人在物理上從某個地方到這個空間以外的地方去了。在當時的情況下,除了通到樓下的樓梯,與外部空間相聯絡的就只有窗戶了,但從這裡出去也是不可能的。

  “這裡需要一個嚴密的理論。一個人不可能從那些窗戶出得去,但這‘一個人’是指‘活著的一個人’。一個人在活著的狀態下是絕對不可能從那些窗戶出去的。

  “但是,如果是這樣的呢?一個人在死了的狀態下被分成一塊一塊後再被弄出去,這不就成為可能了嗎?換句話說,如果古川恆仁從那個空間中消失是事實,那麼他只能是作為被肢解了的屍體而消失的了。”

  從森滋彥和大石的嘴裡發出了彷彿長長的嘆息一般的聲音。島田繼續說:“可能會‘疏漏’的‘疑惑’以及古川恆仁就是犯人這一先入為主的觀念,使得大家看不到這一明顯的答案。當然,其後正木自己和由裡繪小姐看到的恆仁‘活著’的身影也成了掩蓋這一答案的絕妙的幌子。

  “古川恆仁在從副館二樓消失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死了,而且被肢解了從那個窗戶裡扔到了外面。順著這個看似有悖常理的答案重新思考的話,去年的事件便在一個明確的輪廓內以一個極其合理的‘形態’顯現出來了。

  “如果說古川是在副館的二樓被殺、被肢解,那麼能夠實施這些行為的人就只有正木慎吾了。這樣一來,後來發現的被肢解的屍體,不是正木慎吾而是古川恆仁。這種‘屍體替代’的圖式不就立刻清楚了嗎?

  “那天晚上,正木慎吾殺害了回到房間的古川。然後正木慎吾脫下古川的衣服並把他搬到浴室裡,用事先準備好的切肉刀和劈柴刀將屍體分成六部分。再將屍體的各部分裝入黑色塑料袋,然後從房間的窗戶扔到外面。衣服和刀具大概也同樣扔到了外面。在房間裡燒香是為了消除血腥味。這樣讓古川‘脫身’後,再用打火機或者手電向在塔屋裡待命的同犯發出事情完成的訊號。”

  “同犯?”森滋彥一邊扶正眼鏡,一邊說,“那麼,由裡繪她……”

  “是的。剛才我好像也說過了。除了由裡繪小姐以外,再也想不到還有誰會是正木的同犯了。而且,那時正木發出的訊號就是倉本碰巧看到的可疑的亮光。”

  那個晚上的可怕的情景又在我的腦中清晰地展現了。

  晚上11點前,上了二樓的我到古川恆仁的房間去拜訪時,看到了他那張蒼白的臉。他由於缺乏經濟實力,便無法將熱愛的一成的作品弄到手而深感苦惱。我裝做安慰他的樣子,繞到他的背後,用繩子勒住了他的脖子。

  他很快就斷了氣。我調整了一下呼吸,鎖上房間的門,開始了下面的工作。

  因為待會兒要在焚燒爐裡燒,所以必須把屍體肢解。而且,對於古川來說,他必須在這裡作為偷畫的賊消失一次。但是,為了將屍體藏到地下室,就這樣把屍體揹出去在館內走動,危險性是很大的。

  我脫去他的衣服,把它塞進準備好的黑色塑料袋內。然後,自己也全裸著身體(為了過後沖掉血跡),將屍體搬到浴室。開啟淋浴器的冷水龍頭(這裡不能用熱水,因為血液凝固後可能會沾在浴缸上),用切肉刀切開肉,再用劈柴刀切斷露出的骨頭……飛散的“灰色的血”濺滿了全身,血腥味嗆得我差點喘不過氣來,我花了一個半小時的時間才完成了屍體的肢解。

  我把各個部分塞到塑料袋裡,從房間的窗戶扔到了外面的黑暗中。外面急促的雨點不斷地下著,而且這個房間正下方的三號室正好是森教授的房間,所以我斷定如果他摘下了那個眼鏡型的助聽器而上床睡了的話,聽力不好的他不會聽到東西落下的聲音。另外,即使有人從窗戶向外看,也不用擔心他會注意到散落在黑暗中的黑色塑料袋。

  我專心地將浴室的血和肉片沖掉,洗乾淨被弄髒的身體。用香來消除血腥味是因為碰巧看到了放在房間桌上的香盒。否則,我本來是打算打碎裝滿古龍水的瓶子的。

  我控制著翻滾欲吐的胃,潛入走廊,用手電向塔屋裡的由裡繪發出訊號……

  “收到暗號的由裡繪下了塔,取下了北迴廊上的一幅畫。而且,大概就暫時藏在那個樓梯小屋裡了。因為發覺畫消失必須是在古川‘逃走’之後,為了表示逃走者的存在而打開後門的鎖後,她便來到紀一的房間告知了變故。

  “這樣,畫被盜事件便開始了,接著通過得知古川恆仁的消失,首尾呼應地將事件引向錯誤的方向。

  “正木知道紀一併不積極地希望警察的介入,而且通過傍晚警察打來的電話,他也知道道路塌方了,警察來不了。否則,為了儘量延緩警察的介入,他大概也曾想過要切斷電話線吧。在這期間,如果讓紀一把這裡交給自己處理,恐怕他也不能不聽從。這一點應該也是在正木的計算之中的。

  “由裡繪撒謊說在後門外邊看到了人影,正木就去追那子虛烏有的古川了。他讓紀一回房等著便自己跑了出去,然後轉回到副館的窗下,將落在花叢中的裝有屍體的塑料袋運到後門附近。

  “不過,雖然之後正木慎吾把古川的屍體扔在焚燒爐內燒燬了,但是在讓別人以為屍體是自己以後,他又打算做什麼呢?消失的不是古川而是正木,那麼這個正木在那以後又去哪兒了呢?

  “到了這裡,把消失的正木慎吾和現在的藤沼紀一畫上等號就是極其容易的事了。面具、手套、輪椅、嘶啞的聲音、體格、作為同犯的‘妻子’……在這裡使得這種替換成為可能的所有條件都已具備了。”說完,島田又轉向一直保持沉默的我說,“你想的完全都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你是企圖抹殺掉已經在人生中落伍,甚至犯了難以走回頭路的罪行的自己,並且把美麗的由裡繪小姐、這個家以及這裡的財產和收集在這個家中的畫——所有的這一切都變成自己的東西。你的目的是讓正木慎吾這個人在這個世界消失,自己搖身一變,作為藤沼紀一繼續活下去。當然在這裡面恐怕也存在對將自己的人生推向毀滅的罪魁禍首——藤沼紀一進行報復的念頭吧!

  “大概在去年4月你請求紀一讓你在這裡寄宿後,就和由裡繪發生了男女關係吧?而且,以對自己傾心的她的協助為前提,你想出來的就是這個計劃。

  “你留心紀一的外貌和生活。他在人前必定戴著面具,也不和其他人見面,一直把自己關在這個家裡。因為體型上並沒有很大的差異,所以你覺得把他殺了以後假扮成他是有可能的。

  “你一直留心觀察紀一的說話方式、癖好、生活上的特徵,得出了自己通過模仿完全有可能假扮成他的結論。只是這裡有兩個大問題。其中之一就是根岸文江的存在。

  “在這個家裡,照顧紀一日常生活的就是她。從幫助入浴到梳頭、健康管理……要想瞞過她的眼睛是無論如何也辦不到的。因此你不得不殺她。如果她死了,以後只要請由裡繪來照料就行了。這樣必須留意的人就只有倉本了,你判斷自己能通過演技騙過他。是吧,正木先生?”

  是的。我認為通過面具、手套、長袍以及模仿紀一沙啞的聲音可以騙過一年只見一次的客人們的眼睛。而並非把藤沼紀一這個人而是把水車館這座房子當做主人的倉本,我覺得也應該可以通過儘量少說話來瞞過去。問題就只剩喜歡照顧人的女傭了。

  根岸文江去打掃塔屋時,得知客人們到了的由裡繪依照事先的約定,告訴她,我——也就是正木慎吾待會兒有話要和她說,請她在這裡等著。

  我曾經和她談過有關由裡繪的教育方面的事,得到了她的信任和好感。她對由裡繪的話信以為真,打掃完了後便留在那間屋子裡,等待著我的到來。

  倉本從副館回到主館,進入廚房的時候,我偷偷地潛入飯廳,爬上了塔。當時使用電梯是因為感覺倉本馬上就要從廚房來飯廳了,想盡快讓自己隱藏起來。

  文江對我乘電梯來也感到一絲驚訝,但並沒有表露出更多的警覺,說著說著她就轉身背對著我了。我乘此機會對著她的頭部猛擊並將她擊暈,把她從陽臺上摔了下去。鬆動扶手的螺釘也是我事先搗的鬼。

  就在她越過扶手即將被扔下去之前,她恢復了知覺,大聲地叫了起來。那以後她的身體在長長地慘叫聲中,從空中落了下去。

  我從樓梯的上面窺視著樓梯下面,確認倉本從飯廳飛奔出去以後便下了樓。從飯廳出來往北迴廊走去時,我沒有忘記先按下電梯的呼叫按鈕,使電梯回到一樓。

  雖然也想到了被淋溼的身體,但已經沒有換衣服的時間了。我跑過走廊,轉到副館那邊。然後緊跟在聽到喧鬧聲向大門那邊跑去的客人們身後……

  “那麼,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怎樣將正木慎吾從這個世界上消除。

  “普通意義上的‘替換’是以被害人和加害人兩者之間的替換這種形式進行的。然而這一次,要讓人們把紀一的屍體看成是正木慎吾的這件事本身就非常困難。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即使屍體被肢解後燒燬,紀一肉體上的障礙——臉、手特別是腳上的損傷,被人們發覺的危險性很高。還有就是血型問題。雖說用焚燒爐的高溫燒過以後是不可能再驗出血型了,但萬一屍體是在蛋白質還沒有完全被破壞之前就被發現了的話,那什麼都完了。

  “作為解決的方法是利用第三者的屍體。你分析了從由裡繪那裡聽到的一年一度來訪的客人們的特徵,選定了一個和自己年齡、體格相似且血型相同的人。他就是古川恆仁。

  “你殺害了古川,將其用做自己的屍體,並使他以事件真凶的身份‘逃走’了。在此基礎上,你實施了作為你真正目的的行動——殺害藤沼紀一。

  “讓我們回到對事情經過的追蹤上來。在這以後的,很多是我的想像,所以有關細節我也不敢斷言……

  “你裝做去追古川跑出去後,便將裝屍體的袋子運到了門口。然後小心翼翼地注意不讓倉本發現,去了紀一的房間。由裡繪應該也在那裡。你裝做去報告追蹤的情況而走近紀一,尋找機會用鈍器打擊了他的頭部。紀一便從輪椅上滾到了地上。然後你將已經斷氣的屍體從書房搬到了密室……”

  “不是的。”我忍不住出聲道,“島田先生——啊,是不是已經沒必要再裝出這樣的聲音了?”我不再用已經成為慣性的嘶啞的聲音說,“那我就不再裝了。你的想法中有一點不對,只有這一點是錯的。我並不知道書房的密室在哪裡。我也一直覺得中村青司造這座館內的某個地方——可能就是隔壁的書房裡有密室,但最終到目前為止我還沒能發現。所以,昨天你說出中村青司的名字並提到你和他的因緣時,我想或許能夠找到一直沒能發現的機關的線索,所以才邀請你進來的。”

  “你不知道?”

  島田略顯出一副疑惑的樣子,但馬上恍然大悟似的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我本來還覺得你太草率了呢!你能把事情的經過講給我們聽聽嗎,正木先生?”

  將塞著古川屍體的袋子運走後,我先確認了一下應該藏在樓梯小屋內的那幅“消失的畫”,然後渾身溼流轆地來到了紀一的房間。他讓由裡繪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自己在面朝著書房的桌子邊等著我。

  開門的是由裡繪。我把準備好的扳手藏在身後,走到他的身邊,然後對著毫無防備地聽著我的報告的紀一頭上狠狠一擊。那一瞬間,的確有一個念頭在我心中像火焰一般上下翻滾,那就是對造成12年前那場事故的元凶進行報復的念頭。

  他從輪椅上滾落下來,倒在地毯上,嘴裡發出微弱的呻吟聲,不久就不動了。就在這個時候,看到這一切的由裡繪,可能是受到這血淋淋的殺人場面的刺激,昏倒在地上。我吃了一驚,就沒有去管紀一的屍體(至少我認為是),過去扶起了她。我一邊激勵著顫抖的她,一邊把她帶到塔屋,讓她睡到床上。

  然後我急忙返回紀一的房間。途中,我聽到了倉本的聲音。他好像發現了樓梯小屋裡的畫(也是我太粗心了,剛才看了裡面以後沒有把門關上)。我在走廊裡等著他,用手邊的東西把他打暈了以後,找出繩子把他綁了起來。然後又用事先裝在口袋裡的、本來想扔在外面什麼地方的古川的手帕塞住他的嘴,把他搬到了飯廳的角落裡。

  進入房間,我飛奔入書房,那裡還有很多工作要做。我本打算把紀一的屍體埋在外面的森林裡。但是——他不見了。

  我立刻陷入了恐慌之中。地毯上只留有少量的血跡。說明他因為我的那一擊而身受重傷這是事實。我看到他已經不動了,就判斷他已經死了。難道他還活著?但是,輪椅還在原來的地方。沒有輪椅而且還受到那麼大的打擊的他是不可能走遠的。

  為了保險起見,我找了一遍臥室和走廊,但哪兒都看不到他的影子。就好像古川對其他人來說是從副館的二樓消失一樣,藤沼紀一也從我的眼前消失了……

  想來想去,我得出了一個結論:就是說他使用了位於書房某處的祕道,逃進了只有他知道的密室中。

  這種密室的存在除了可以從那個叫中村青司的建築家的生平推測以外,紀一自己也提到過,就是把那幅《幻影群像》放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我拼命地尋找密室的人口。我覺得沒用輪椅且身負重傷的他能爬行的距離,只可能是在這個書房中。然而對心神不定而且還有多得像小山一樣的事情要做的我來說,怎麼可能發現呢?當然,事後我也再三檢查了書房,但還是沒能發現密道。最後我漸漸對消失的他感到害怕起來,只能把書房作為“打不開的房間”了。

  因此,我一直對“這件事情的未解決部分”耿耿於懷。我對“在不可能的狀態下消失的他”像幽靈一樣在館內徘徊的幻覺感到害怕。作為“恐嚇信”的元凶還有開啟書房門的“凶手”,除了懷疑由裡繪以外,對於消失的他死而復活的恐懼也一直是我揮之不去的。

  “原來如此。”島田潔點點頭,接著前面說,“我本來以為肯定是你藏在那裡的。”

  “在哪裡?還有,島田先生,你到底是從哪裡得以進入那間密室的?”

  “基本上是胡亂猜到的。”島田理了一下略帶波浪狀的看上去十分柔軟的頭髮,“我想假如隔壁這個所謂‘打不開的房間’裡有什麼祕密入口的話,十有八九是下降到地下的電梯之類的裝置。我覺得倉本在那天晚上聽到奇怪的聲音——從時間上的一致性來考慮,可能就是電梯的聲音。

  “那麼,如果真的是這樣,如果在那個密室中真的祕藏了那幅,那麼為了將這幅據說有百號大的作品搬密入室或者進行修補工程等,肯定會在某個其他的地方修建另一個出口的。而且,如果真的是這樣,我想那應該最有可能與作為這座建築的門面的水車相關。

  “於是我就對倉本編了一個理由,請他允許我去檢查一下外面的機械室。”

  “是在那裡嗎?”

  “是的。在房間的最裡面,地板上有幾條不注意看是看不出來的裂縫。我仔細地檢查了以後,發現在機器的陰影中有一個像把手一樣的東西。那塊地板是向上開啟的蓋子。開啟一看,果然有臺階延伸到地下。

  “還有電燈開關。我開啟燈下去了。從機械室的正下方附近向館內的西迴廊方向造了一個相當大的地下室。在它的牆上——真的有哦!那幅大家一直都熱切地想看的畫。”

  “是——嗎?”

  “真的嗎?”

  森教授和大石同時開口大聲嚷道。

  “你,看到了?”

  “是的,”說著,島田微微皺了皺眉,“藤沼紀一怎麼也不想讓人們看到那幅畫,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正木先生,這麼說來你也沒見過?”

  我點點頭,島田低聲嘀咕了幾句,眉頭皺得更深了。

  “好了,不說這個了——還有,有一具屍體以對著畫伸出手的姿勢俯臥在那裡。雖然我多少預料到了,但還是嚇得腿都軟了。真是失敗!”

  “那麼,是從哪裡來到書房的?”

  “在屍體後面,有一個小電梯,正好勉強容得下一個坐輪椅的人進人入。我坐進去以後,按下里面的操作開關。於是,嘎嘎嘎……電梯就緩緩地升了上來,一直到隔壁的壁爐裡面。”

  “壁爐……”

  “壁爐裡面就是一個電梯。在牆壁和煙囪之間,上面不是有一箇中空的部分嗎?在那裡有一個電動機。估計有兩個和壁爐的爐體部分大小相同的箱子上下相連。坐到下面的箱子裡降到底下,上面的箱子就下來填補空間。你怎麼找都沒有發現,可能是因為只有下面的箱子裡有操作面板吧。

  “好了,密室的揭祕就到這裡,這以後凶手的行動——各位,不需要我再解釋了吧!

  “他把運到門口的裝著屍體的袋子搬到地下室,和衣服一起在焚燒爐內燒燬。凶器也一起燒了。正木慎吾穿的衣服也燒了。屍體左手的無名指在肢解的時候就已經切下來了。這可能埋在了外面的某個地方了。然後就是最恐怖的事情了。正木先生,你必須切斷自己的手指。你大概是用燒熱的火筷子燙了傷口來止血的吧?真的很了不起。即使準備了什麼止疼藥,我還是學不來啊!

  “你拔下戒指故意把手指扔在地下室的地板上。拔下的戒指不知是藏在了什麼地方,或是扔到了河裡?你將某種東西塞進左手手套的無名指部分,換上紀一的衣服,戴上一枚面具。已經變成屋子主人的你估計屍體充分燃燒後,救下了被綁住的倉本。由裡繪作了從塔上看到古川身影的偽證後,事情便從發現煙囪的煙向發現屍體推進了。想起來,‘被偷的那幅畫’估計是混在保管室內其他的畫中藏起來了吧?

  “這樣一來,‘殺死’了正木慎吾,把古川恆仁推到罪犯位置上的你搖身一變就成了藤沼紀一。你將38年來自己的人生化為灰燼,換來的是成功地獲得了免於對已犯下的罪行的制裁、鉅額的財產和心愛的女人。”

  島田停了下來,瞅了一眼手錶,從牛仔褲的口袋裡拿出那個像印章盒一般的煙盒,輕聲說了一句“這是今天的一支”,將裡面的香菸叼進了嘴裡。看上去他好像正在搜尋著符合名偵探身份的總結性的臺詞。

  這時——從不停呼嘯的風雨聲和水車聲的遠方,傳來了金屬質感的尖利的警笛聲。警察來了。

  藤沼紀一的臥室——書房——密室(早晨4點50分)

  對於傳來的警笛聲,在場的每個人都在一瞬間愣了一下。

  就在同一瞬間,我迅速從輪椅上飛奔了出去。將站在前面的島田撞開,便直接向臥室的門奔去。場面頓時混亂起來。我開啟門跑了進去,飛快地上了鎖。

  “開門!”島田慌亂的叫聲和敲門聲……

  由裡繪在床上。全身裹在毛巾裡,怯生生地看著我瑟瑟發抖。

  “你聽到了吧!”我說著扔掉了白色橡膠做的我這一年來的臉。“啪”的一聲,被壓扁的面具落在地上。

  “由裡繪。你,現在還喜歡我嗎?”

  對於我好不容易從嘴裡擠出的這個問題,由裡繪略微有些遲疑。她睜大了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真實的臉。

  “我不知道。”

  她這樣說。去年夏天,在塔屋裡她將臉靠在彈鋼琴的我的肩上(對於左手少了一根手指的我來說,怎麼也不能再像去年那樣彈鋼琴了……)說出愛的語言。可是現在,同一張嘴卻在她自己的意志下說出了這樣的話。

  這個由一個叫正木慎吾的男人將她第一次從被封閉的空白的十年中解脫出來的少女。這個就這樣明白了什麼是“男人”,懂得了“愛”的含義,並完全遵照那個男人說的,被充滿血腥的犯罪站汙了雙手的女人。這個在那以後,在那個男人希望的“靜寂”中,逐漸被對外面世界的憧憬迷住心竅的女人……

  我終於明白由裡繪不再是受我操縱的人偶了。

  我愛上被藤沼紀一抽去了靈魂的美麗的人偶,並賦予了她生命。於是擁有了意志的人偶現在又要離開我,一個人走了。或許,這只是一個失敗的罪犯自憐自哀的感傷罷了。但我已經無所謂了。

  這種心態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在殺三田村時燃起的黑色的憤怒之火,彷彿沒有發生過似的平息了。不管怎麼樣,我可能會被捕,然後作為罪大惡極的殺人犯而被處以極刑。但是,我無論如何都必須救她。應該讓我一個人來承擔所有的罪惡,必須這樣。

  “對不起,請原諒我!”說完,我翻身向書房的門飛奔而去。

  島田呼喚我名字的聲音從牆那邊傳了過來。

  “不用擔心。我不會做傻事的。只是——想看一看那幅畫。”我大聲回答著,鑽入壁爐中。

  正像島田說的那樣,壁爐裡面有一個小開關。按下它,馬上就聽到了那個聲音。

  嘎嘎嘎……

  地面開始慢慢地下沉。

  不久下降停止了,到了地下的密室。與此同時我禁不住用手捂住嘴,低聲地發出了呻吟。

  在低矮的天花板上亮著的燈光下,有一件橫躺在眼前的熟悉的長袍。他還沒有完全化成白骨。在脖子附近,腐爛的肉還貼在露出的骨頭上。已經變色的白色面具以及瀰漫在房間內的強烈的惡臭……

  我想起了昨天野澤朋子說到的關於地下室“噁心的臭味”的事情。或許就是因為這個房間正好緊挨著地下室的緣故,可能臭味是通過牆壁上的小縫隙或者孔穴洩漏出去的。

  藤沼紀一的屍體將戴著白色手套的右手筆直地伸向了前方。我順著他的手指看到了掛在正面牆上的巨幅畫布。

  《幻影群像》——這就是它嗎?

  我彷彿痴呆了似的張著嘴擡頭看著那幅奇怪的畫,甚至忘記了捂住鼻子來抵擋惡臭。

  整個畫面上黑黑地畫了一個好像剪影似的輪廓。那是一座帶塔的彷彿古城一般的西洋風格的建築。而且,在它的左端畫著巨大的圓形輪子——是水車?對,是水車。這不正是這個水車館嗎?

  在輪廓裡面,畫了幾個奇怪的圖案。

  一個黑頭髮的美麗女人,大眼睛裡含著憂鬱,一動不動地看著遠方。

  一雙腳。像半截木棍一樣僵硬的、被扔掉的雙腳。

  還有一個浮現在建築的中央——那毫無疑問就是依照一成的兒子藤沼紀一的臉做成的平板式的白色面具……

  (我自己也害怕那幅畫,也可以說是厭惡。)

  是的,紀一曾經這麼說過。

  (父親是個幻視者……)

  的確,藤沼一成是個名副其實的幻視者。他是一個一直將自己看到的幻象直接畫下來的天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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