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江南孝明好不容易找到那座建築物,為躲避滂沱的大雨,他大步地跑了進去。然後從上衣口袋裡取出懷錶看了看。這表是兩年前祖父去世時留下的遺物。打那以後,他便愛不釋手,不再戴手錶了。
時間是下午四點半。比約定時間已經遲到半小時。
他本來提早離開家門的,由於對這個城市還不夠熟悉,換乘電車花費不少時間,而且天公不作美,似乎挑準了在他下電車時,下起大雨來。為買雨傘也擔擱些工夫。並且按照說好的路線,從車站往這兒來時,一路上又費了一番周折。結果竟然遲到這麼久。
已經分別好久,約定今天見面,卻來個遲到,實在有點難為情。但是江南又自我安慰說:“對方不是那種斤斤計較的人。不要說晚到半個小時,即便是兩個鐘頭,他也會原諒我,頂多一笑置之。”
他摺好雨傘,用力甩掉上面的雨滴,同時在陰暗中環視這座建築物的內部。這兒是“古林·海茨”公寓的門廳,它位於東京世田谷上野毛的一條幽靜的住宅街上。
右手牆壁上掛著一排銀色郵箱,他粗略地看了一遍,迅速找到走訪物件的名字,並核對了房號,“四零九”——四樓九號房間。
差不多三年沒有見面了,他那令人懷念的音容笑貌,重又浮現在江南的腦海中。消瘦微黑的面頰,加上尖尖的下巴,還有稍微偏大的鷹鉤鼻和有點下垂的眼瞼而又深陷的眼睛,如果他再將雙眉緊鎖,噘起那厚厚的嘴脣,則會令人覺得他是個陰鬱沉悶、難以接近的人。實際並非如此,江南深知他是個活潑開朗、十分健談的人,尤其喜歡他那偶爾流露出的少年時代常見的天真笑容。
不過——
江南固然很高興和他重逢,另一方面也無可否認,現在心裡還是有點猶豫或者說膽怯。
什麼會有這種芥蒂呢?江南心中非常明白。簡而言之,是害怕見面,但並非怕其人。江南懼怕的是在久別的敘談中,必會喚起對三年前那椿慘案的回憶。這三年中沒有積極尋找機會同他面,原因之一,也是這種懼怕情緒在起作用。
江南也深知絕不能永遠抱著那些不愉快的回憶。在三年前發生的那椿慘案中,一下喪失了一大票好朋友,他為此遭到精神上的巨大打擊,並且給後來的生活帶來非同小可的變化。
然而,時過三年,他覺得總算心病已去,輕鬆了許多。他深深懂得過去發生的事,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挽回,已經死去的人再怎樣也不可能復活。至少在我們尚無法操縱時間,無力改變時間從過去向著未來不斷前進的事實之前是如此。
可能是這場大雨引起的吧。似乎連自己的心也給淹沒了。江南覺得自己突然向一片影滑去,他一遍緩慢地搖搖頭,設法驅散這種情緒,一遍朝著大廳左手的電梯走去。
他再次甩了甩傘上的水,然後伸手去按電鈕。可是他的手海沒有觸到電鈕,門已經開啟,一個女人走出電梯。
她高高的個兒,外邊穿了一件淡紫色外套,裡邊穿的是棉麻線套裝。剪得整整齊齊的棕色頭髮披散到肩頭。雪白的脖頸上掛著金色項鍊,閃閃發亮,確有光彩照人之感。溼潤的空氣中,飄著一股催人慾睡的怪香水味。女人微微低著頭,從江南身邊走過去。當他看到她的面孔時,不由得一愣。那濃妝豔抹的臉上戴著一副大墨鏡。年齡在三十歲左右。由於戴著墨鏡看不清具體模樣,不過屬於美人之列總不會錯的。
似乎在哪兒見過面。實際上不可能見過。很可能時看過她的照片之類的東西吧。
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目送著女人的背影。
那女人瞧了瞧江南剛才核對過的“四零九”號左側的郵箱,取出幾份郵件,塞到手提包之後,徑直朝著大門口的玻璃門走去。
女人的身影消失在大雨中之後,江南把目光又移到女人看過的郵箱上。
“四零八”號。就在他即將前往的房間的隔壁。姓名卡上寫著:
光明寺美琴
江南看到這個名字甚是驚訝。他離開倘著門的電梯,朝姓名卡方向走近幾步,想再看一下白色底紙上的文字。
沒錯,的確是“光明寺美琴”。
是呀,很難想象還會有另外一個叫這種名字的人。她就是那個光明寺美琴吧?如果是這樣,剛才有一種“好像見過面”的感覺就不足為怪了。
天下竟有這種巧事!江南真是驚奇萬分,他走進了電梯。狹窄的電梯中還殘留著一絲香水味道。江南按四樓九號房間的門鈴,幾乎沒有等待,房門就開了。他出現在江南面前,上身穿著滿是皺褶的黑色T恤衫,下身是瘦長的斜紋布褲。他的容貌看上去和三年前分手時毫無變化之處。
“哎呀,江南君你好!”
同三年前一樣,他仍然把江南的名字讀成“KONAN”。
“歡迎,歡迎!”
“您好,好久不見啦!”江南一本正經地行了個禮,說:“對不起,我來晚了。”
這時,對方歪著頭“嗯?”了一聲,問道:“咱們不是約定四點見面嗎?”
“是的。”
“那你怎麼說遲到呀?”
“這——?”江南有點莫名其妙,從口袋裡把懷錶拉出來,說道:“我這表已過四點半啦。”
“這可太奇怪了。我的表還不到四點呢!”
也許他是剛起床沒多久吧。他不斷用手揉搓著深陷的眼睛,回過頭朝屋子的裡邊看了看。
“你瞧那鍾是幾點!”
起居室的牆上掛著古色古香的八角鍾。指標確實象是指在不到四點的地方。
“啊!怎麼搞的已經停了!”
在江南指出之前,他自己已經發現,並用手搔弄著他那柔軟的捲髮說:“我算服了,真煩死人呀!那是前些天剛從舊傢俱店買來的!”
“噢?是嗎?”
“昨日才剛上好發條。說不定哪兒出了毛病!”
他無可奈何地不住捏自己的脖子。瞧他那副模樣,實在好笑。江南強忍著沒笑出來。這時,他轉過身,似乎又振作起來,對江南說道:“算了吧,由它去好啦!”
他說完之後,現出一副和三年前一模一樣的天真笑臉。他就是嶄露頭角的推理小說作家鹿谷門實,又叫島田潔。
江南孝明和島田潔第一次見面是在一九八六年春天。江南甚至還記得是在三月二十六日那天。當時,他二十一歲,是九州大分縣O市K大學工學系第三屆學生。
事情發端於當天寄在江南名下的一封信。寄信人叫中村青司。此人在大分縣一個叫做角島的小島上建造了兩座奇特的建築“青木宅”和“十角館”。他是同行中知名的建築家,一直在那兒過著隱居生活,於半年前即一九八五年九月去世。江南為解開這封“死者來信”之謎,走訪了青司的胞弟中村紅次郎家。在他家裡,江南結識了偶然去玩的島田。
島田市某寺廟和尚的三兒子,整天無所事事。他的好奇心之盛絕不亞於江南。對署名青司的那封信懷著濃厚的興趣。同時,他還是個狂熱的推理小說迷,聽說江南曾參加過大學“推理小說研究會”小組,因而特別喜歡江南。
此後的幾天中,江南和島田整天忙碌於追蹤調查“死者來信”之謎以及發生在半年前的青司死亡之謎。詳細經過暫且不提。從結果來說,兩個人在調查過程中意外地碰上一椿血案,江南的幾個好朋友去訪問十角館時,慘遭殺害。這就是所謂“三年前那椿慘案”。
和島田的交往,在事件結束之後也持續了一段。後來逐漸疏遠,主要是因為江南要撰寫畢業論文,準備研究生考試等忙的不可開交。兩個人最後一次見面,可能是當年七月,後來島田好像一如往日,東奔西跑,把所有空閒時間都用於調查研究各種案件。偶爾透過電話同江南取得聯絡,介紹一下工作進展情況。大概是同年十月份,聽他在電話中透露,他好像參與了發生在岡山縣山區的“水車館”殺人案的調查。“水車館”似乎也是中村青司設計的建築物。江南還記得當時雖然沒有說出口,但內心真想對他大喊:“我再也不想聽那些血淋淋的凶殺案了!”
江南大學畢業後,考進了工學系研究生院。當時同島田之間幾乎無任何聯絡。
江南在研究生院學習兩年,讀完了碩士課程後,就職於東京一家大出版機關稀譚社。今年四月,他離開九州來東京後不久,突然想起給久無聯絡的島田家掛了個電話。使他驚訝的是島田去年就已搬來東京居住。江南這時才知道他以鹿谷門實作筆名,當了推理小說作家,活躍在社會上。
“不管怎麼說,您可是叫我大吃一驚呀!幾年不見竟成了作家。”
江南被讓到起居室的沙發上,邊坐邊說道。島田有點不好意思,眯著眼睛說:“倒是我感到吃驚呢。堂堂工學系畢業生進了出版社,而且偏偏挑了個‘稀譚社’!實在沒想到啊!”
“我是半開玩笑去應聘的,沒想到竟會被錄用。為什麼會合格,我到現在還感到莫名其妙!對啦,大作《迷路館?,我很晚才讀到。如果知道是您的大手筆,我會老早就拜讀的。”
去年九月出版的《迷路館殺人》是作家鹿谷門實的成名作。當江南知道負責出版該書的,正是“稀譚社”時,感到非常意外,心想和他還真有緣分呢!
“給你也寄去了一本。郵局說地址不詳,又給退了回來。你什麼時候調換了宿舍呀?”
“一進研究生院就換了。原來的公寓已拆毀。可能因為我忘記去郵局處理轉寄手續,所以才沒收到。本想一定要告訴您,可是一拖就拖到今天,實在對不起。”
“沒關係,沒關係。我也一樣,一會兒這裡忙一會兒那裡忙,總是忙得團團轉。”
“不過,我……”
“你今天既然光臨寒舍,我沒有可說的啦!”
島田說完,連聲“嗯、嗯”地不住向江南點頭。江南瞧著島田的表情,知道他已經原諒了自己。這原諒包括對自己一心想忘卻三年前那椿慘案的心理以及為此後來兩耳不聞窗外事,只顧寫論文、應付研究生考試的做法,還有由於內心有一種無法消除的恐懼,而沒有主動同他聯絡等等。
江南有心說聲“謝謝”,卻又拉不下臉,終於沒有說出口。
“那麼您……”他從桌上找到髒兮兮的菸灰缸,點了一支香菸,問道:“寺廟方面的事扔下不管行嗎?”
島田正在起居室和廚房之間的長桌上放咖啡壺,這時他停下手,輕輕地聳聳肩膀說:我爸爸的身體還很健壯,眼下不會把住持這個職位讓給兒子的。”
“您來東京生活是由於工作關係嗎?”
“當然,住在這兒確實是幹什麼都很方便,但也並非單單是為了這個目的。”
“那又為什麼呢?”
“怎麼說好呢?我有一個想法,就是打算在一段時間內親眼看看這個城市出現的一些世紀末現象和動態。另外,我對鄉下的那種健康生活也過得厭煩拉!”
“噢?”
江南覺得他仍舊是個怪人。如果沒記錯的話,他已經是四十歲的人,但和同齡人相比卻毫無炫耀自己之處。江南還是在心中嘀咕:他為什麼不考慮結婚呢?但沒有開口去問他。
江南一邊往菸灰缸裡彈著菸灰,同時環顧了一下整個房間。寬大的起居室鋪著地板,原以為室內一定很亂,沒想到收拾得很整潔,簡直看不出是單身漢的生活。
“好寬敞的房間啊!房租相當貴吧?”
“我想恐怕是的吧。”
“幹嗎說是的吧?”
“這座公寓的主人是我的老朋友。我是一個初出茅廬的作家,囊中羞澀,所以他為了表示同情,以低價把房子租給了我。”
“噢,是嗎?”
“上大學的時候,我在這兒住過,他是這家房主人的兒子,和我同歲,而且也住在這裡,所以我們成了朋友。公寓的名字叫‘綠莊’。”
“原來是這樣,所以就把……”
“古林·海茨”就是“綠莊”的意思。
“嗯,他後來繼承父業,將舊房改成現在的公寓。”
這時,江南發現桌子的一角放著一件有趣的東西。是用黑色紙摺成的,形狀很複雜。
這就是那個‘惡魔’嗎?”江南以手指著摺紙說道,“我記得好像在《迷路館殺人》中出現過。您現在仍舊對摺紙非常感興趣嗎?”
“唉,怎麼說呢?”
那摺紙上有口有耳,有手有足,還有翅膀和尾巴,可以說樣樣俱全。島田把這副作品捏起來房子手掌上。
“那本書出版後,沒想到引起如此大的迴響。我收到創造‘惡魔’原型的摺紙專家來信,並且讀了他的有關書籍,所以也學會了摺紙。他還教給了我新設計的‘改進型惡魔’的摺法。瞧這兒,舊型只有五根手指。”
江南將他遞來的‘惡魔’拿到手中觀看。原來是五根手指,現在變成了七根。
“這就是所謂‘七指惡魔’嗎?”
“嗯。讀過克拉庫的《幼兒期的終結》嗎?似乎是受到這本書中的超負荷思想的啟發而設計出來的。”
“真了不起呀!這麼複雜的東西竟然是用一張紙不加任何剪裁作成的。”
“一點不錯。”
“看來摺紙這一行也是個奧妙無窮的世界啊!”
江南從不同角度審視了一會兒這件造型奇妙的東西。這時,他腦海裡浮現出兩週前讀過的《迷路館殺人》中一幕幕活生生的場面。於是一個話題,又在他腦中慢慢迴旋起來。來到這兒之前,他一直拿不定主意,不知說好還是不說好。他稍微猶豫一下,於是下決心說出來。
“島田,不,還是稱島田先生好吧。不管怎麼說,我也算是稀譚社的一個編輯。”
“隨你便,唯獨先生二字免了吧。”
“好吧,鹿谷,”江南說著,稍稍正了一下姿勢。
“怎麼說好呢?老實說真是巧合呀!”
“巧合?指什麼?”
“嗯,就是說,”他停下來,瞧了一眼掛在牆壁上的八角鍾。和剛才一樣,指標依舊指在不到四點的地方。他邊伸手拿桌上的香菸,接著說道:“您知道鎌倉那兒有一座叫‘時計館’的房子嗎?”
“時計館?”
此刻,鹿谷門實的表情變化非常明顯。他用力向上挑起兩道濃眉,以銳利的目光再次注視著江南。
“江南君,莫非又是……”
“事情就出在莫非又是幾個字上!”
江南在變得有些嚴肅的氣氛中,同樣也瞅著對方的眼睛。
“聽說那兒又叫作‘時計宅院’。正如您所推測的,那房子好像也是中村青司設計的建築物之一呀!”
“我想聽聽具體情況。”
鹿谷門實面對長桌,將濾過的咖啡倒入杯中後,突然轉過臉瞧著江南說道:“你究竟是從那兒接到這種訊息的?恐怕不是你自己調查出來的吧?反正,我想你是不會再願意和中村青司這個名字打交道的啦!”
“那當然!”
江南把新點燃的一支菸叼在嘴角上。
“所以我才深深感到太巧啦。噢,謝謝。”
江南接過咖啡,用小勺攪著杯中的砂糖,一遍窺視著回到沙發上的鹿谷的神色。只見他把兩隻手交叉著放在後腦勺上,表情嚴肅地注視著這邊。
“我今年春天到雜誌社工作的事,前些天不是電話裡對您講過了嘛。”
“啊——嗯!”鹿谷用力噘著他那厚厚的嘴脣,點了點頭說:“你不是說分配在‘混沌’編輯部嗎?”
“您讀過這本雜誌嗎?”
“啊,大體上翻一翻。因為我對這方面還是有興趣的呀!”
“混沌”事稀譚社大約在三年前創辦的月刊雜誌。只要看一下“超科學雜誌”這幾個蹊蹺的題跋文字,便可知道它是以全面介紹心靈感應、超人能力以及不明飛行物等所謂超常現象為宗旨。主要讀者是十至二十來歲之間的青少年。前幾年在年輕人裡掀起一股神祕熱,該雜誌是在這一熱潮中應運而生。它比當初預料的更受歡迎。儘管早在它之前已有幾家同類雜誌,但是它仍能經久不衰,不斷擴大發行量。
“我在‘混沌’編輯部負責一項‘特別計劃’,也就是‘向鎌倉時計宅院亡魂挑戰’的這個計劃。”
“亡魂?”鹿谷皺起眉頭,撫摸著消瘦的面頰說,“那所宅院還有這種傳聞?”
“過去,我也一無所知。據說在當地是無人不曉的。聽說那所房子原來屬於一個叫古峨倫典的人所有。九年前在他去世前後,宅院內連續死人,於是在其附近出現各種傳聞,議論最多的是說經常有個少女的幽靈從大院出來,到附近的森林中游蕩。聽說這個幽魂就是古峨早年夭折的女兒。”
“古峨倫典,這個名字好像在哪兒聽過呀!”
“他可是個名人呀!是日本數一數二的鐘表製造商會的總裁嘛!”
“啊!知道了,原來是他呀,是古峨精鍾公司的那個古峨倫典。所以建了個時計館。”
“聽說那房子很奇特。院裡還立著一個怪里怪氣的鐘塔。房間的結構很複雜,裡邊擺滿了他所收集的舊鐘錶。”
鹿谷瞧一眼已經停擺的八角鍾,小聲地“哼”了一聲。江南接著說道:“一聽說是一座奇妙的建築物,我心想莫非又是他?便去打聽推出此項計劃的副總編。您猜他是怎樣回答的?他說好像是一個專門建造怪房的叫什麼青司的建築家設計的。”
“原來是這樣。你別說還真是巧合呢!——對不起,江南給支菸好嗎?”
“請。”
鹿谷從煙盒中取出一支香菸,小聲說了句“這是今天抽的份兒”,便叼在了嘴上。他過去曾患過肺病,所以從三年前他就告訴江南決定每天只抽一支。看來他沒有違背自己的諾言。
“那麼,你的所謂‘特別計劃’具體要搞些什麼呀?”鹿谷有滋有味地抽著香菸,發問道。
“這個計劃,要說有趣麼,也確實是有趣。”
他在句尾上故意說得含糊其詞,同時眼睛朝著通向大門的走廊看去。
“出什麼事了嗎?”
鹿谷緊跟著這麼一問,江南馬上說“啊,沒什麼”,搖了搖頭,收回了視線。
“喂,島——,不,鹿谷先生。”
“我的名字似乎挺咬嘴呀。”
“沒什麼,我很快會熟悉的。”
“算了吧,不必勉強!”
“不行。一個作家必須儘快透過筆名體現自己的風格、特性。嗯——,鹿谷先生,四零八號房間是在這個屋子的隔壁吧?”
“那當然,這兒是四零九嘛!”
“您認識那位房客嗎?”鹿谷心懷疑問地眨眨眼說,“好像是一個姓光明寺的女子。”
“光明寺美琴。”江南說出了她的全名,“聽了這個名字,沒想到什麼嗎?”
“哎呀——”鹿谷左思右想。
“你是說她是個什麼名流?”
“嗯,應該算是名流之列的吧。最近好像經常在電視上露面呢!”
“我幾乎不看電視呀!是電視演員嗎?”
“好像是吧。”江南迴答,同時腦海中浮現出剛才擦身而過的女人的面孔。
“就是最近剛走紅的所謂‘招魂師’呀!”
“招魂師?”鹿谷聽到這個稱呼,有點不知所措地瞪著眼睛問道,“這是真的嗎?”
“她被譽為本領高強,不可多得的美人招魂師。我們雜誌好像也登過幾篇有關她的報道。所以剛才在樓下偶然碰到,我一下便認出是她。”
“看上去不象個具有如此特殊技能的人啊。我偶爾在走廊上碰見她,只是寒暄幾句而已。”
“她在電視上表演時,都是上下一身黑,面孔塗抹得象死人一般慘白,製造出一種非常神祕的氣氛。”
“你對她表演隊超自然現象持何種態度?是肯定派還是否定派?”
“我過去是全盤否定的,不過自從擔任了現在的工作,透過採訪和閱讀各種資料之後,又覺得或許還是有的呢。不過那雜誌的報導文章,的確百分之九十是不可輕信的呀!”
“我想是的。而餘下的百分之十,你的意思是不一定去否定?”
“可以這樣說。”
“那你對光明寺美琴小姐的本領又怎麼看呢?”
“這可不好說呀。她過獨身生活嗎?”
“好像是。不過,似乎有位老先生經常到她這兒來。”
“是嗎?”
“我見過幾次。比她大好多呢!看起來不像她父親,可能是她的情人或什麼的吧。雖說招魂師,終究是長著肉體的人類呀。你說對吧,江南。”
“是啊。”
“所以,總而言之,”鹿谷將一直燃燒到根部的菸蒂頗為惋惜似的揉熄,以一本正經的語氣說,“總而言之,為了採訪有關時計宅院的亡魂問題,你們‘混沌’編輯部便決定起用這位當代第一的美人招魂師!”
“嗯,是這樣的。”江南心裡想他還是老樣子,聳了一下肩膀接著說道,“所以剛才我才大吃一驚呀,這位光明寺美琴小姐竟然住在這座公寓裡,而且是在您的隔壁!”
“這真是令人驚奇的偶然性呀!”
鹿谷眯起眼睛,噗哧地笑著說:“但是有些?件往往就是這麼縱橫交錯在一起的呢。在這奇妙的偶然性不斷重合增加的過程中,必然存在一種相應的東西。”
“一種相應的東西……”
“啊,我的看法頗為曖昧,也不夠科學呀!”
“我們計劃的內容大體是這樣的,”江南往下說道,“從本月三十日起的三天裡,採訪組將守在時計館內,聘請光明寺美琴充當神巫角色,在裡邊連續舉行招魂會,以求和宅院裡的亡靈接觸。”
“這麼說,你當然也是採訪組的一員嘍?”
“嗯,有我和副總編、攝影記者,還有W大學推理研究會的幾個學生也參加。”
“推理小說?”
“不是推理小說的意思。有個什麼‘超常現象研究會’,他們把它叫作推理研究會。”
“噢?很容易混淆呀!”
“如今仍舊是一提起推理,馬上就聯想到迷信詳細和不明飛行物的人居多呀!我也一直懷疑,我所以被分配到‘混沌’雜誌編輯部,很可能就是由於這種誤解造成的。”
“不至於吧。可是——”鹿谷緊皺眉頭說,“你說要在那房子裡蹲上三天?這種作法實在不可取呀!”
“您這樣認為?”
“我覺得不夠穩妥!如果單是個幽靈宅院就另當別論,事關中村青司承建的房子,情況就……”
作家欲言又止,江南瞧著他的臉色輕聲問道:“您是說有可能發生什麼不吉利的事?”
“不,不。即便是這麼說了,自然也是毫無理論根據的嘛!你就當我是杞人憂天罷了。”
鹿谷說完笑了起來。但是雙眉之間的一道深紋並沒有消失。想一想十角館、水車館、還有迷路館等,凡由中村青司設計建造的房屋,已連續發生數起凶殺案件,便可知道他的擔心並非沒有道理……
“關於時計館,你還了解些更具體的情況嗎?”
鹿谷問道。江南彷彿要驅散心中不斷增加的不安情緒,特別用力地搖著頭說:“現在還不瞭解。”
“噢,是嗎。反正你們要多加小心呀!如果可能的話,我也想去呢。三十日,那就是兩週之後囉!”
“那個時候,您工作很忙嗎?”
“正在創作的長篇小說,十天後要交稿呢。如果能及時完稿,事件應該是不成問題的。”
看他那不甚有把握,並用手撫摸著下巴的樣子,便知道他的寫作情況不太理想。
“我回去打聽一下,看能不能增加人數。如果行,咱們就一起去。”
“不,不用打聽。有時間的話,我一個人去。不親眼看一看中村青司設計的房屋,實在不甘心呀!”
鹿谷說完,伸開兩臂,打了個大呵欠,然後突然從沙發上站起來。
“江南君,附近有個比較安靜的菜館,陪我喝一杯好嗎?起床後還什麼也沒吃呢!已經兩年不通訊息,都幹什麼啦?坐下來慢慢講給我聽聽吧。”
那是一九八九年七月十六日,星期天外邊雨聲淅瀝,正在下著黃梅季節的最後一場雨。
江南聽了鹿谷那番話中有話的暗示,雖然隱隱感到不安,但無論如何沒有想到在兩週後採訪時計宅院中,自己竟會捲入一個如此駭人聽聞的案件當中。
第一章沒有指標的鐘塔
首先映入他們眼簾的是從森林的縫隙中突然冒出來的一個黑色塔影。
“瞧,那就是鐘塔呀!”
坐在後排坐位上的瓜生民佐男提醒大家。副駕駛座上的江南,用手遮擋著直射在玻璃上的陽光,應聲答道:“從我這兒看不到塔上的鐘呀!”
“聽說只有從那一側,就是面向裡院的一側才有鐘盤哪!”
“原來是這樣,真夠絕的。鐘塔上的鐘一般都是面向外邊的嘛!而且聽說那鐘塔上的鐘沒有指標,是吧?”
“是呀,不過我並沒有親眼看到過鐘盤。去年來訪時,吃了閉門羹!”
“如果繞道走,有的地段能看到!”年長的司機插話道。那口氣彷彿在說有關本市的情況儘管問我好了。
“哎呀,太奇怪了。上次我分明看到有指標的嘛!怎麼會掉了呢?”
七月三十日,星期天下午,由江南等人組成的採訪組一行,在大船地鐵站會合後,分乘三輛汽車駛向目的地。三輛車當中,兩輛是計程車,另一輛是“混沌”雜誌副總編小早川茂郎的客貨兩用車,是他從橫濱家中開來的。世人矚目的時計宅院,位於鎌倉市東北方向,以白山神社和散在池而聞名的今泉鎮郊區。過去這一帶好像全部是山村,被稱作“鎌倉祕境”。如今這裡建起大規模的住宅區,
已完全失去昔日的美好景象。儘管如此,當騎車駛到近處時,但見那群山碧綠,翠色慾滴,足以令人心曠神怡了。
汽車從公路上拐進山路,穿過靜寂的住宅街,又拐了幾道彎,眼前的風景突然發生了變化。鬱鬱蔥蔥的橡樹林,宛如一道什麼分界線,立即出現在汽車兩側。那道路也變成一條狹窄向上的陡坡,而且沒有鋪柏油,一直伸向枝葉繁茂的林木中間。森林裡一片昏暗,也象隱藏著什麼祕密似的。汽車行駛不一會兒,時計宅院的塔影從林木的縫隙中出現了。
“來到這兒,我有一種親切感呀!”坐在瓜生鄰座的樫早紀子說,“我已經有十來年沒來這兒啦!”“噢?你那麼早就來過呀?”江南問道。早紀子知道對方是初次見面的編輯,似乎有些緊張,不大自然地回答了一聲“嗯”。
“當時,到這兒來參加‘夏令營活動’。”
“在這一帶舉行過學校的‘夏令營活動’!”瓜生接著補充道,“我和她,還有坐在後一輛車上的河原崎以及今天沒來的福西,我們四個人小學上的是同一所私立學校。這個學校曾利用暑假在這一帶辦過夏令營活動。”
“小學還辦‘夏令營’?”
“是為了考中學嘛!不過那年我們才五年級,所以很輕鬆。大家抱著一種郊遊的心情,到了自由支配時間,就跑到這一帶森林裡來玩。”
“那麼,你們四個人現在又都在同一所大學學習?”
“我們考的是W大附中,幾個好朋友都順利考上,後來又按照自動升級的規定一起進了大學。”
“噢?幾個人從中學到大學一直在一起,這種情況並不多見呀!”“是啊。而且進大學後,又一起參加了超常現象研究這樣一個奇怪的小組,所以,說我們幾個是青梅竹馬的好朋友,不如說我們結下了不解之緣,更為合適呀!”
瓜生民佐男和樫早紀子兩人是W大學三年級學生,又都是超常現象研究會會員。瓜生是個很出眾的青年,長了一副白白淨淨的細長臉,在年紀比自己大的江南面前,也能毫不膽怯地發表看法。聽說他是研究會的現任會長,頭腦敏捷,談吐也很利落。早紀子和瓜生相比,是一個更為白淨的美人,她的一頭斜梳的長髮與本人極其相稱,整個看來,顯得稍小的臉龐上,長著一對水靈靈的大眼睛,黑眼瞳非常明顯,給人深刻的印象。江南暗中羨慕,心想管他不解之緣是什麼,象這樣青梅竹馬時代的好朋友就是有十個我也不嫌多呀!參加這次“特別計劃”的學生共五個人,除他們倆,還有坐在後一輛計程車上的三年級學生河原崎潤一,二年級學生渡邊涼介以及新見梢。其中信件梢是昨天才決定參加的。
最初定的是剛才瓜生提到的三年級學生福西涼太,聽說前天親戚家遭遇不幸,因而無法前來。於是才匆忙把她找來替代福西。汽車繼續行駛,道路也越來越狹窄,不知再往前走,汽車能否過得去。就在這時,前方左側出現了一座高門。
先行的音色客貨兩用車停了下來,一個身穿米黃西裝,體型肥胖的中年男子走出駕駛座。他就是小早川茂郎,四十四歲,是這次“特別計劃”的發起者,也是這個採訪組的組頭。他通過門上的對講機告訴對方採訪組已經到達,並親自把大門推開,然後回到車上。“跟在後邊就可以了吧?”出租汽車司機問江南說。
“我是第一次進這個宅院,看來也並不可怕嘛!”
“傳說這個院裡有幽靈出沒,真有這回事嗎?”
“在這方圓左右,人人皆知呀!”
“司機師傅,您住在這附近嗎?”
“不,我的妹妹和妹夫住在今泉,他們給我講的可邪門呢!你們各位不害怕呀?說不定會真的出來呢!”
“我們正是為這個才來的呀!”江南故作姿態,一本正經地說道。
坐在後邊的瓜生和早紀子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司機似乎感到愕然,聳了一下肩膀,接在客貨兩用車後邊發動了汽車。
墨綠色的石柱鑲著一塊已陳舊的門牌,上面刻著“古峨”兩個字。屋主古峨倫典死後,這個家由一個叫作由季彌的兒子繼承,現在仍住在這兒。但是不知為什麼,據說附近實際負責管理這個宅院的,是個以前一直在古峨家做事的女人,名叫伊波紗世子。可是——江南心想,怎麼搞的,竟然這麼荒涼,根本不像有人居住的樣子。鋪著碎石的小路,從築成緩慢丘陵形狀的前院中間直穿過去。交趾、柊以及珊瑚等樹木中間荒草萋萋,任其生長,一定是多年未加整修了。更看不到宅院有什麼圍牆,寬廣的庭院四周直接延伸到幽暗的森林中。確實,既是如此荒涼不堪,出現一兩個有關幽靈的傳說,當然不足為怪了。江南在建築物前下了車,再次環視了一下週圍。時間是下午四點過一點。雖然逐漸臨近傍晚,夏日的太陽仍然懸在空中。梅雨期結束,天空乾爽而又晴朗。萬綠放香,蟬聲陣陣。可能由於身居森林之中吧,只覺風清氣爽,心神舒暢。但是即便在明朗的陽光下,當看到在風中沙沙作響的荒草和樹木的景象,並想到來這兒的目的,便會覺得有一種陰森可怖的東西存在。
“這房子真奇特呀!”從第三輛車下來的內海篤志走到小早川身邊說道。他不胖不瘦,中等身材,嘴上留著薄薄的鬍鬚,長長的頭髮在後脖頸處紮成束,今年二十九,比江南大五歲,是個攝影記者。他肩上揹著沉甸甸的攝影包,按了一陣相機快門後,又說:“那片樹叢的對面也是房子吧?”
“據說那是原來的房子!”小早川回答說。
“其中好像還有一段滿複雜的過程呢!”小早川只說了這麼一句,便慢步朝著前方左側的正門門廊走去。
看來這座建築物似由構思不同的三個部分組成。一個是包括正門在內的正面左側部分。從太陽偏斜的位置可以知道那兒是西邊。它是一棟樸素的木造洋式平房,四面是塗著淺咖啡色的木板牆,屋頂鋪著淡綠色石棉瓦。這棟洋式建築的右邊,也就是毗連東側的地方,便是人們熟悉的鐘塔,黑乎乎地聳立在那兒。它是一座石造的四角塔,高約二十公尺,顯得很深沉穩重。這是第二部分。
然後是內海所說的“樹叢對面”,它相當於第三部分。靠近前邊的那片枝葉繁茂的黃楊樹叢,從院子中央一直向右延伸,在它的後邊有一片色調暗淡的紅磚牆,時隱時現。那是一座扁平式建築,也是時計館的主體部分,房上有個很明顯的特徵是鼓起一個圓形屋頂。未來三天,大家將守候在那裡邊。它和右邊的洋房之間,由一條狹長的通廊連線在一起。這些情況,江南已在事前作為預備知識記在心中。江南茫然地望著這座房屋,心想:原來這就是中村青司建造的時計館呀!這時,鹿谷門實的面孔再次出現在他的腦海中,兩週前鹿谷門實曾說:“可要多加小心呀!”他不禁緩緩地搖了搖頭,舉目望著那高高聳立的用石塊砌成的鐘塔。從這個角度仍然看不到人們說的無指標鐘盤。那深褐色的外牆右側,縱向排列著一行橢圓形小窗。突然,他將目光停留在一個小窗上。那窗戶位於塔的半腰,從地面看約三層樓高的地方。他從窗上看到了人影。
“有人!”他定睛細看,果然是人影。由於距離較遠,無法看清是個什麼樣的人,但是可以肯定那是個人。看上去那人將臉緊貼在玻璃上,一直在觀察這邊的動靜。那是什麼人?江南不知為什麼心中感到不安。但又一想,我們要探索的幽靈,恐怕不會在這時候出現。而且這兒本來就不是空房,窗戶裡有人也沒有什麼奇怪的。小早川來到正門立柱前,大門立即開啟,就像專門在等待他到來似的。一個穿著深綠色西服套裝的中年女人走了出來。“歡迎光臨!”
“啊,伊波女士,您好!”小早川以輕快的語調寒暄了一句。他們好像見過面。她似乎就是現在負責管理這個宅院的伊波紗世子。她的右耳上插著一個耳機樣的東西,也許是助聽器吧。“給您添麻煩啦,請多多關照。請問租賃公司的人已經把各種必須的東西送來了吧?”
“是的,送到了。”那女人向小早川身後的江南等人掃視了一下,用很鄭重的語氣說道:“光明寺女士正在等候各位,請進吧!”
從正門大廳分出兩條走廊。一條直通洋式建築裡邊,另一條連線著右邊的通廊。
他們幾個人在女人帶領下,朝著通向裡邊的走廊方向走去。同外觀一樣,洋式建築的室內裝潢也非常樸素。走廊的一側掛著好幾副就像在威尼斯化妝舞會上戴的那種陰森可怖的假面具。能看到的裝飾品,僅此而已。門廳也好,走廊也好,根本看不到宅院名稱所標誌的“鐘錶”的影子。
走廊盡頭的兩個房間的門已開啟,他們被帶進去,室內有空調,涼爽宜人。這是個大廳,佈置也很簡單,有桌子和幾張沙發。迎面牆上是一排白框窗戶,一個女人穿著肥大的黑色一副坐在窗邊。“啊,光明寺女士,實在抱歉!”小早川仍舊以剛才那種調門朝著她邊打招呼,邊走過去。
“您來得好早呀!我本想先到一步,沒想到路上很擁擠,我這個唱主角的沒能按時到達集合地點。”
光明寺美琴默默地點點頭,用手指輕輕向上推了一下戴在眼睛上的黑色太陽眼鏡,同時朝著跟在小早川后邊進來的人看了看。她和兩週前在上野毛“綠莊”公寓同江南擦身而過時的情形可不大一樣了。自然和她那一身古怪的衣著不無關係,同時化妝方法也和平日不同,薄薄的嘴脣塗著淡紫色的口紅,兩頰慘白,突然顯得十分消瘦。
“真叫人大失所望啊!”內海睜大眼睛,將整個房間看了一遍之後,把嘴湊到江南耳邊說,“剛跨進門時,我還以為到處都放著鐘錶呢!”
他小聲說著,用下巴朝著右邊牆上指一指。貼著咖啡色壁布的牆面上掛著一個普普通通的圓形鍾。整個房間裡只有這麼一個鐘。“因為這兒不是原來的建築嘛,肯定是這麼回事!”牆上的鐘顯示的時間是四點二十五分。
江南對照著這個時間瞧了一下自己的懷錶,看是否準確,同時說道:“小早川先生不也說過嘛,樹叢對面的紅磚房那兒才是原來的時計館哪。所以……”
剛才小早川說“其中還有一段滿複雜的過程”是怎麼回事呢?十五年前,也即一九七四年夏天,古峨精鍾公司總裁古峨倫典突然辭去董事長職務,在這裡蓋起房子,並移居過來。據說樹叢對面的建築就是當時所建的宅院,此外還有一所
獨立建築專供傭人們居住。這邊的洋房和鐘塔,那時還沒有建造。擴建工程是在五年以後,即一九七九年開始的,到一九八零年夏天,建成了現在的規模。此後不久,倫典突然死去。
即便是江南也沒有掌握這段情況的細節,他只是從小早川口中獲得一些粗略的知識。小早川老早以前就對這個家庭感興趣,並收集了各種有關資料。古峨倫典究竟為什麼要建造這座時計宅院呢?後來又為什麼要擴建呢?在他死去的前
前後後,發生了一連串死人事件,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那麼以幽魂出現的他女兒又是何時如何死的呢?一連串的問題。但是不管你問什麼,小早川都不正面回答,只是輕蔑地一笑,說道:“我正有些問題必須加以說明,所以由我來,——啊,實在對不起呀,伊波女士。”他向推著手推車的女人抱歉似地舉了一下手。小推車上按人頭放著斟滿桔子汁的玻璃杯。“您不必張羅。請問送來的行李放在什麼地方?”
“已經送到‘舊館’那邊去了。”所謂“舊館”可能是指“原來的建築”吧。
“是嗎?太好啦。噢,對啦,必須給大家好好介紹一下才行哪!”小早川站起來,叫了聲“伊波紗世子女士”,將手伸了過去。“這位女士全面負責管理這個時計宅院。我已拜託女士,在未來三天裡,協助我們的採訪。”
她年紀約在四十五歲上下。作為女性來說是個高個兒,留著男式短髮,消瘦的臉上未加化妝,小皺紋和黑斑明顯可見,從那兩隻勻稱的眼睛和高高的鼻樑可以想見她年輕時的美貌。
她輕輕點一下頭,說了聲:“請多關照!”同時不慌不忙地注意觀看在座的每個人。
江南瞧著她那副樣子,不由想起中學時教數學的一位女教師的形象。
“對不起。”伊波紗世子將目光轉向小早川說。
“能否允許我再次確認一下各位的尊姓大名?因為我要按時把事情安排妥當。”
“啊,當然可以。前幾天是不是已經把參加者名單和計劃書一起交給您來著?”紗世子點點頭,從西服裡邊的口袋取出一張摺疊起來的單頁紙,迅速展開之後,再次朝大家看去。
“由我來介紹吧!”小早川說道,“坐在那邊的是我們編輯部的江南孝明。挨著他的是攝影部的內海篤志。”
“江南先生和內海先生。”紗世子複述了一遍名字,又來回將兩個人的面孔和名單加以對照。小早川繼續介紹。
“其餘五個人都是W大學的學生。從那邊往這邊介紹,河原崎潤一君、瓜生民佐男君、渡邊涼介君、樫早紀子小姐,然後是新見梢小姐。”
“河原崎君、瓜生君……”紗世子用教師點名似的聲調,對照著學生們的面孔和名字,最後點到新見梢時,她用懷疑的目光,側首問道:“這名單上好像沒有新見小姐的名字。”
“噢,是的。是這樣,”小早川用手輕輕敲著自己的前額說,“名單上的福西涼太君,今天突然有事不能來,於是就臨時找她來代替……”“明白了。叫新見梢小姐,對吧?”
紗世子從口袋裡取出鋼筆,將名字記到紙上。然後再一次按照訂正後的名單,逐個加以確認後,說了聲:“各位,請……”,便將手推車推倒桌子跟前。
“類似這種採訪要求,過去一概謝絕,這次是作為特殊情況予以接受的。為此我謹代表本院主人說幾點請各位注意的事項。”時計宅院管家等大家拿到果汁杯之後,宣佈說:“首先,我想大家可能知道,從今日起各位要進去的本家‘舊館’中,儲存著上一代主人留下的鐘表收藏品,都是極為珍貴的品類,不論是收存在陳列櫃中的,還是放在外邊的,請千萬不要去動它。其他東西,如廚房、居室用品,凡能用的,可以隨便使用。供電沒有問題,但煤氣已停止。空調能用,所以我想大家不會收到炎熱困擾的。還有,那邊的房子不管怎麼說,已經九年無人居住,自來水充滿鐵鏽,無法使用。”
“飲用水已說好從外邊運進去。”小早川插話說,“伊波女士,運來的行李中,應該有塑料水桶呀!”
“是的,已經盛滿了水,請放心吧!”
“非常感謝!”小早川鄭重其事地低頭行了個禮。
“真夠您受的,一共六個水桶吧。”
“這兒專門有幹力氣活的人。”
“噢,是嗎?不過多虧您想得周到,實在感謝。”
“不必客氣。因為我已經答應幫助各位。”說完,一直繃得很緊的嘴脣,稍微放鬆了一點。接著又說:“最後還有一個請求,也就是‘舊館’最裡邊有一個上鎖的房間,請各位千萬不要進去。”“就是那個‘鐘擺軒’嗎?上次偶爾聽您提起過它呀!”小早川說道,“為什麼不准許到那兒去呀?”
“這是先輩的囑咐。”
“噢,是古峨倫典先生的遺言?”“主人臨終前,交代了好多事情,這是其中的一條。”
“原來是這麼回事。”“所謂‘鐘擺軒’究竟是幹嘛用的房間呀?”
江南迷惑不解,提出詢問。“這……”紗世子結巴了一下,接著眼睛向下回答說,“那是十年前已經去世的小姐的房間。”
小早川問紗世子:“其他還有什麼要講的?”她默默地搖搖頭,表示沒有。
這時,小早川對她點了一下頭,然後將目光轉向正在老老實實側耳靜聽的人們。
“我要說的好像沒有什麼了。食品裝在車上已經運來。幾乎全是快餐食品,反正就三天嘛,大家將就一下吧!然後嘛,對啦,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專案。光明寺女士!”他回過頭對全身黑的招魂師說道:“關於招魂會的事,您能說一說嗎?”
“好的。”光明寺美琴簡短地答應了一句,然後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面孔,站起來說道:“各位,我想大家可能已從小早川先生那兒聽說了,現在請允許我再作一些說明。”
江南心想:和在電視中演出時一樣。聲音逞頻統,講解慢條斯理,而且一直不停。“正如各位所知道的,我們馬上將進行的工作是和傳說一直居住在這所房子裡的死者靈魂接觸對話。這個靈魂是否實際存在,我現在無法奉告。從今天起,我們將花費三天時間,確定其是否存在,搞清其真實面目。叫我到這兒來,就是為幫助做好這項工作。在座的當中,有哪位曾參加過招魂會?”
她這麼一問,江南不由得和鄰座的內海互相看了一眼。兩人都模稜兩可地側一下頭。五個學生的反應也如此。“老早以前,我參加過扶乩。”過了一會兒,二年級學生新見梢回答了這麼一句。她留著短髮,長了一副象小狐狸般逗人喜愛的臉龐,給人的感覺是一個好奇心強而又非常活潑的女大學生。她的學姐樫早紀子是個線條纖細的美女模樣,可以說兩個人正好形成對照。
“扶乩麼,嗯,也是招魂術的一種。在歐美叫作臺上轉。”
招魂師蒼白的面頰上現出微笑。
“各位,尤其近來的年輕人,似乎從興趣出發,進行各種嘗試。我對此不太贊成。因為半開玩笑地進行招魂,有時很難說不會招來非常危險的後果。聽說大家正在研究超常現象,所以我想各位對這方面的情況已有充分了解。總之,所謂心靈現象,用我們平常所一句的科學辦法去處理,總的來說是行不通的。換言之,而這的著眼點完全相悖。因此,必須慎之又慎地加以對待。”
她的“本領”是真是假,江南一直心懷疑問。可是如今直接見面,聽其所言,覺得雖然她的聲調缺乏抑揚頓挫,她的語言卻具有奇妙的說服力,似乎令人不能不信服。她好像確實具有至少是某種很強的超凡性。
“在此,我想請大家知道,為實現和靈魂的聯絡交流,單靠我一個人的力量是很不夠的,需要在座所有人的幫助。靈魂,說起來類似電波,既看不見也摸不到。在我舉行的招魂會上,參加者的肉體可以說起著接收訊息的天線作用。我一個人再怎樣努力也無濟於事。需要所有的人思想一致,把自己的肉體當作敏感的天線才行。”
光明寺美琴講到這兒,慢慢地摘下太陽眼鏡,現出細長而清秀並塗著淡紫色睫毛膏的眼睛,靜靜地看著大家。
“另外,據我個人迄今為止的經驗來看,大凡靈魂都具有神經過敏的性質,非常討厭不純的東西。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是極為純潔的。為了提高和靈魂聯絡交流的天線效能,我們需要儘可能保持身體處於純潔狀態。所謂純潔狀態也就是自然的狀態。靈魂不喜歡人造物品,如果無意之中將諸如合成纖維、加工過的金屬以及塑料等不純物質製成的東西帶在身上,他們將有可能因此而不來接近你。”
將雙臂大交叉在胸前的內海,像是不勝欽佩,發出了“噫——”的嘆聲。學生們的表現雖然各不相同,但沒有一個人想要當場提出什麼異議。
“最為理想的狀態,當然是身上不穿也不帶任何東西,但我想這一次還做不到。為此——”美琴說到這兒,略作停頓,把視線轉向後牆的右角。那兒總共摞了八個扁平的黑紙盒。
“今天,我為大家準備好了特製服裝,和我身上穿的一樣,叫作‘靈袍’,是經過‘去汙’處理的衣服。要請各位換上這種衣服,可以吧?”正如她開頭所說的那樣,需要穿“靈袍”等問題,事前已由小早川轉告了所有參加者。招魂師看到大家點頭,頗為滿意地現出微笑。她繼續說道:“現在穿在身上的衣服,除內衣外,請全部脫下來。項鍊、耳環、手錶、髮夾等裝飾用品也都要摘掉,還請脫下鞋子,換上拖鞋。到招魂會時,拖鞋也需要脫掉。其他凡不需要的物品,請一律不要帶進去。因為寄居在家中的靈魂極端討厭從外部世界攜入不必要的異物。”
“那,請問,”學生之一渡邊涼介不慌不忙地提出了問題,“戴眼鏡可以嗎?”
參加者當中,只有他一個人戴眼鏡。他長了一副圓圓臉,又矮又胖,是個老老實實的青年,一看就知道是個“書呆子”。
“原則上,眼鏡也須摘掉。”“噢,要這樣啊?”戴著高度近視眼鏡的渡邊,眨著小眼睛,自言自語地嘟囔道“這可不好辦啦。不戴眼鏡,幽靈出來時,我看不見呀!”
“這種擔心是沒有必要的,”招魂師盯視著學生的面孔,用充滿信心的語氣,果斷地說道:“因為捕捉現形靈魂,要用另一種眼鏡,而不是我們普通所用的肉眼。所以和視力好壞沒有關係。能否見到靈魂,這要看我們能將自己的肉體和精神保持到何等純潔無垢的狀態。”
參加者一行,依照光明寺美琴的指示,換上了“靈袍”,將自己穿來的衣服、鞋子、裝飾品,按人頭分別裝入已備好的尼龍袋。據說這些衣物在實行法術期間,由古峨家方面保管。
男人們當場迅速地換穿完畢。女人們去了另一個房間。在等待她們的時間裡,小早川、江南,還有內海幾個人,將食品等行李、包裹,從停在房前的客貨兩用車上卸下來,並搬進了內廳。
下午五時二十分,全體人員再次集合到客廳。預定六點整進入“舊館”。
“嘿,小梢,瞧你多神氣呀!”
河原崎潤一撫摸著自己那窪陷的長下巴,用嘲弄的語氣說道。他面板晒得黝黑,頭髮理得短短的,在幾個學生當中,個子最高,身體也最壯實。
“象個愛淘氣的女妖呀!你乾脆當光明寺女士的弟子去吧!”“你才是哪!活象個好色的黑惡魔!”
“哎,好色二字可是多餘的呀!”
“不過,我說的是真的吧?”新見梢爽朗地笑起來,然後張開兩臂,低頭看著自己已換上“靈袍”的身體。“啊,啊。瞧,太肥大,穿在身上真彆扭!”
“我這身袍子才肥大呢!兩條腿之間老覺得沒著落似的。”那衣服是用相當厚實的黑色棉布縫製的。宛如中世紀修道士穿的那種僧袍,這樣作比喻可能更好理解些。如果換個比喻,可以說想帶著矇頭帽和大口袋的超特大型號長袖T
恤衫。那長度連高個頭的河原崎穿上都快垂到腳底下了。江南也屬於高個兒,他穿上後,下襬也要長出幾公分,拖拉在地板上。反正大家穿著這種衣裳集合在一處,只能說是一群怪物。
“可是,民佐男!”河原崎回頭看著瓜生叫道,“那個叫伊波的大嬸,今天的接待態度和上次我們來時截然不同呀!”
“她這是不得已呀!”瓜生輕輕向上聳一下肩膀,回答說,“來了個不知底細的學生團和稀譚社的一個雜誌編輯部,對付方法自然不同呀!而且這次還答應付給她適當的酬金嘛!”他們曾於去年秋天,作為研究會活動的一項內容,要求來這兒採訪。據說這是渡邊涼介提的建議,一來是因為他老家在鎌倉,再者他老早以前就聽到有關“時計宅院幽靈”的傳說。但是據說當時被斷然回絕了。
“雖說如此,可這老婆子……”河原崎剛說到這兒,突然又收住嘴,頗為慌張地回頭望了望身後的門,覺得好像有人進來。他以為是那個伊波紗世子來了,但站在門口的並不是她。
一個身材苗條的少年,穿著類似西式睡衣的白色服裝,站在那兒。他蓄著幹鬆烏黑的長髮,有著白玉似的面板,說他生下來沒見過陽光也不為過,呆呆
地凝視著屋裡的眼鏡,深邃而又黑亮,粉紅色的嘴脣閉成一字形,像是在努力思考什麼,那端莊美麗的臉龐甚至飄著一縷悲愴愁緒。河原崎也好,瓜生也好,不,當時整個大廳裡,一時無人不感到驚訝,無不為少年的美貌所吸引。他的身材容貌就像精巧無比的日本玩偶那般美。江南的感受自然和大家一樣,當他腦海中發出“他是誰”的疑問時,是在數秒鐘之後,少年已輕輕走近室內了。
“姐姐!”少年發出細弱的叫聲,那聲音彷彿是搖動小鈴鐺的響聲。
“姐姐你在那兒?”他一個人小聲說著,環視了一下在座的所有人。那漂亮的容顏,那茫然若失,如在夢境般的表情不見一絲改變。“你……”江南朝少年走去,剛要開始搭話。
“由季彌少爺!”伊波紗世子跑進來叫道,“您怎麼啦?”由季彌其人,也即看起來不過十五歲左右的這個美少年,可能就是已故古峨倫典的兒子,是當今這個宅院的主人。
“您怎麼了?少爺。”紗世子又重複了一次。但是回過臉的少年,依舊是一副遊蕩於夢中的表情。他身上確實穿了一件睡衣。也許正是這個原因,使江南的頭腦中頓時出現了“夢遊症”這個詞兒。
“啊,紗世子!”少年象個小貓似的歪著腦袋叫道,“我姐姐喊我來的,所以……”
“瞧您,”紗世子現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走到少年身邊,“您姐姐不在這兒呀!快回您自己的房間去吧!”
“可是……”少年滿臉哀愁,緩慢地搖著頭,接著朝江南等人看了一眼。
“這些人是誰?”他問紗世子。
“是客人。事前我不是告訴過您嗎?”
“是嗎?他們不是來欺負我姐姐的吧?”
說這話的瞬間,他那漂亮的黑眸子閃出強烈的敵意。少年厲聲叫道:“要是的話,我要幹掉他們!我要把欺負姐姐的傢伙,全都、全都殺死!”
“由季彌少爺,別說什麼殺呀殺的。”
“沒關係嘛!沒關係,我要把欺負姐姐的傢伙……”“您搞錯啦!”
紗世子加重語氣說道,“您弄錯啦!用不著擔心,他們不是那種人。沒有誰欺負您姐姐。快點回去吧!”她說完,扶著少年的肩膀朝門的方向走去。少年微微點著頭,順從地跟著。
當兩個人的影子消失在走廊時,“田所師傅?”在牆壁的那邊響起了紗世子的聲音。“田所師傅,把由季彌少爺領到鐘塔的房間去吧!”
鐘塔的房間……江南聽到這幾個詞兒,立即想起剛到這兒時從外邊看到的情景。在鐘塔半腰的窗戶裡,有個人影一直望著他們。現在他很自然地把這個美少年古峨由季彌的面孔,同那個人影聯絡在一起了。
“知道啦!”隨著紗世子的喊聲,傳來一個男人的粗裡粗氣的聲音,“小少爺,請往那邊去!”紗世子剛才說“力氣活有人幹”,這個叫田所的人恐怕就是那個傭人吧。過一會兒,紗世子回到大廳,說了聲“對不起”,便開始收拾桌上的杯子。對剛才發生的事隻字未提。
“伊波女士!”江南決心問一問,“剛才那人是已故古峨倫典先生的公子嗎?”
“是呀!”紗世子邊收拾,邊回答。
“還很年輕呀,今年多大了?”
“十七歲。”
“是這麼回事,江南!”看了小早川對此時知之頗詳,他代替她作了說明:“古峨倫典先生死後,由其兒子由季彌少爺繼承全部遺產,但當時他才八歲,由於二十歲以前需要有一個監護人,這個監護人選中了倫典先生的胞妹,也就是由季彌少爺的姑母,名叫足立輝美。她是他們家唯一的親戚。”
“這人也住在這兒嗎?”
“不,她家住在澳大利亞。”
“澳大利亞?”“聽說她的老公是那邊的一個什麼事業家。結婚後,她一直住在那裡,而且夫婦倆已經有了孩子,如今已無法返回日本。於是便委託伊波女士代替他們照料由季彌少爺和這個宅院。”
“原來是這麼回事。”江南聽明白之後,馬上又想到另一個問題。他把視線從小早川身上轉向紗世子。
“伊波女士,剛才他所喊的‘姐姐’是?”“江南!”小早川制止住他的提問,沉下臉,搖搖頭,意思是說回頭我講給你聽。紗世子輕輕點頭致意後,推上盛著空杯的小車,匆忙離開了房間。
“喂!說不定,”樫早紀子向身旁的瓜生耳語起來,“說不定這孩子,就是當時那個小男孩呢!”
“哪個‘當時’呀?”瓜生一下沒聽懂她的意思。
“我也只是模模糊糊地記得,就是十年前,見到的那個男孩,你說是吧?”
被這麼一問,河原崎和瓜生一樣,也記不起來,只是側著頭“哦?”了一聲。
早紀子急得一邊撫攏著長髮,一邊說道:“喂,就是那個時候,那年夏天舉行夏令營活動的時候嘛!大家一起到……”小早川故意打個大噴嚏,打斷早紀子的話。說聲“對不起”後,又擤起鼻涕來,接著又大咳一聲,然後擡起頭看看錶,“噢,時間正好呀!”當時是下午五點四十五分。小早川從沙發上站起身來,高聲對大家說道:“咱們開始動作吧!”
一行數人在伊波紗世子引導下,向“舊館”走去。
夕陽透過西側的窗戶,照進大廳和門廳之間的走廊,使裡邊變成一片暗紅色。九個人穿著魔術師樣的黑色衣裝,沿著走廊魚貫而行,那模樣確是怪里怪氣。
江南懷著一種無法表達的心緒向前走著,無意中瞧了一眼掛在窗戶對面牆上的假面具。於是突然發現一件怪事。白色牆壁上按照等距排列著的令人發麻的假面具,缺了一副。他不記得原來一共有多少副,也不知道缺少的是什麼樣的假面具。但是第一次走過時,確實一副不缺,而現在卻少掉一副。
江南拼命回想:究竟是什麼時候少的呢?剛才從車上取食品往返這裡時,是怎麼個情景呢?但是想不起來,按一般想法,可能是家裡人覺得掛在那兒不合適而拿掉的,……
“請往這邊走!”紗世子領著九個人從門廳進入向東延伸的通廊。盛食品的紙箱分別由三個學生抱著。
這是一條兩邊沒有窗戶的長走廊。吧嗒吧嗒的拖鞋聲和“靈袍”長擺的擦地聲音重合在一起,震盪著那不流動的稍帶黴味兒的空氣。通廊盡處有一道門。兩扇漆黑的大鐵門,看起來造得很堅固,而且非常沉重,很像監獄的大門。紗世子來到大門前停下,回頭看著大家說:“走過這道門就是‘舊館’!”然後從鑰匙串上找出一把要是插進鎖孔。看來這“舊館”大門,平時總是這麼鎖著。
隨著鈍重的金屬響聲,門鎖被開啟。就在這時——“等一等!”突然從背後傳來叫聲,大家為之一驚。
“你們,等一等。”是個喉嚨沙啞的男子聲音。回頭一瞧,在昏暗的燈光下,那人步履蹣跚地朝這邊走來。是個老者,穿一身滿是皺褶的咖啡色和服,他的面孔乾瘦得簡直象猿猴木乃伊的臉。
“哎呀,野之宮先生!”紗世子慌忙跪到老人面前,說道:“您別過來,請回去吧!”
“我不騙你們!”老人彷彿沒有看到紗世子,用一種沙啞得令人害怕的聲調,象呆若木雞似的站在那兒的九個人大聲嚷道。他滿臉皺紋,兩瘦削,只有兩隻深陷的眼炯炯有神。
“你們快離開這個宅院!這裡有不祥之兆,毀滅之相呀!你們要是不想被那些死者殺死,就馬上出去!”
“野之宮先生!”紗世子向老人深深地點著頭說,“您的意思我懂了。由我來向大家轉達,您請回吧!”
這時,老人氣喘吁吁,把臉轉向紗世子,說:“啊——伊波太太!”好像剛剛發現她也在場似的。
“我做了個夢,是一場可怕的夢呀!又夢見人死、房倒了。在卦裡也出現了這種徵候。要毀滅,要全毀滅的呀!……”
紗世子巧言勸止了要繼續說下去的老人,好歹把他從現場趕回去,低聲嘆了一口氣,又回到九個人跟前,說道:“實在對不起!”
“他是誰呀?聽您叫他野之宮先生。”小早川用一種失望的調子問道,紗世子再次低聲嘆氣,然後回答說:“他叫野之宮泰齊,是個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為什麼把他請來?”
“他是已故老爺從年輕時代就一直請來家中做顧問先生的。”
“噢,這麼一說,我好像也聽誰提起過呀!他很早就住在這裡嗎?”
“是的,剛才的事,請不要介意。他八十多歲,頭腦已經相當糊塗了。”
“確實,我覺得也是這樣。”小早川頗為掃興地聳了一下他那肌肉發達的肩膀,又說道:“不過,他的情緒好激動啊,究竟做了什麼惡夢呀!”
紗世子對此避而不答,用兩隻手將開了鎖的門推開,說了聲“請!”催促大家跟著走,她先行一步,倒裡邊打開了電燈。
這兒是個狹長的房間,寬度和剛走過的通廊一樣,坡度平緩的階梯,通道地下室中段。天棚隨著傾斜度,越往裡越低。
“下邊那道門,是這座房子的舊大門,行李就房子那兒。”
階梯底下,和上邊一樣按了兩扇大鐵門。門前堆著運輸公司送來的行李。有臥具袋,盛水用紅塑料桶,紙箱等數件。“那麼,我就告辭了。”宅院總管輕輕點一下頭,沿著走廊方向往回退,同時強調說,“希望各位千萬遵守我剛才提到的幾點注意事項。一旦出現什麼差錯,我不得不要求作出相應的賠償!”
“好多!明白了。”小早川回答說,“我們放在‘新館’的行李,請妥為保管,三天後的這個時間再見!”與“舊館”大門被關上的同時,階梯下的黑鐵門裡邊,好多種鍾競賽似的一起響了起來。那是時計館裡的鐘鳴報下午六點鐘的響聲。第二章遲到的兩個人
福西涼太下了公共汽車,仰望著被夕陽烘托得紅通通的天空,不由得感嘆道:“總算到達終點啦!”
他知道現在即使趕到現場也來不及,因為手頭的計劃書影印件上規定:“開始時間”是下午六時整。而此刻差十分就六點了。從這兒再怎樣快馬流星地趕路也無濟於事。再說縱然趕上,也不可能把前來代替自己的人擠下來。既知如此,卻又這麼匆忙趕來,到底是為了什麼呢?要說是不自覺地信步而來,也不能說不對。另一方面又覺得似乎是受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緊迫感驅使而來。但是有一點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那就是他現在正籠罩在一種較之平時更為陰鬱,更為感傷的情緒之中。
他整了整由於汗水而下滑的銀邊眼睛,不慌不忙地瞧了瞧周圍景色。腳下是他相隔十年之後重訪的土地,然而親切之情卻沒有油然而生。
十年前的夏天,學校在這裡舉行“夏令營活動”。正是現在這個時候——七月下旬至八月上旬。記得住宿在靠近山邊的一座又舊又大的房子裡,據說那是校長的媽媽家,還是什麼人家。
當時是小學五年級的學生,如今年過二十,覺得那已經是遙遠的往事了。由於缺乏現實感,雖然想追尋一點具體的回憶,卻不知為什麼總是在一個月前夢見的一些事上打圈圈。
放眼望去,一處處的風景,好像多少都有點印象。只是覺得那時住宅要比現在少得多,而鄉土味道更為濃厚些,馬路上行駛的汽車也沒有現在這麼多。他從褲帶裡取出一張通往時計宅院的路線圖來檢視方向。這圖是和計劃書影印件一起收到的。時計宅院距離這個汽車站究竟多遠,從略圖上是無法判斷的。不過,看來也不需要走上幾個小時吧。回程的公共汽車直到很晚才收車。他心想既然好不容易來到這裡,哪怕是看上一眼,也要見識見識那轟動一時的時計宅院。福西參照那張略圖,選擇一條從汽車道向東面山裡拐去的路線,開始步行。
第一個向他提到“時計館有幽靈”的,是他的學弟渡邊涼介。那是去年九月間的事。
他們的研究組,本來就是由一群對這類問題懷著無限好奇心的人組成,所以當聽到鎌倉市郊有一座收藏著無數鐘錶的奇特館室,並且館內經常有少女幽靈出沒時,提出親自去宅院走訪一次,便是很自然的了。
福西對渡邊所講的自然也大感興趣。而且他的興趣,已超越了單純的好奇心。他在聽渡邊講的時候,心中便想:說不定自己曾見過那個“時計宅院”呢。他後來知道不光是自己,瓜生民佐男、河原崎潤一,還有樫早紀子等,也有同樣想法。他們幾個都是十年前一起在那兒度過一段夏天的幼年朋友。
“果然是那個宅院!”大約一週之後,瓜生對他說道。當時瓜生和河原崎、渡邊三個人急不可耐地去了鎌倉。
“那房子就在以前咱們一起玩過那片森林邊上呀!由於建起一座塔,整個氛圍和當時大不一樣了。”
福西知道了事情和自己料想的一樣。但同時又產生了一個新的疑問。那房子既是興妖作怪的宅院,那麼出現在那兒的少女幽靈,是不是就是當時的那個……
可是他有所顧慮,沒有說出來。因而對瓜生和河原崎兩個人在這個問題上的看法,自然也無從知道了。
他們最後決定以研究會的名義,要求去時計宅院採訪,結果對方二話沒說就給拒絕了。
事過一個月之後,多數會員對這椿事的興趣已經淡薄。不料今年春天,突然收到“混沌”雜誌社的邀請,希望對此次“特別計劃”給予協助。
來同他聯絡的是一個叫小早川的編輯。小早川大約在兩年前,為採訪研究會活動,曾來過一次,同時又有W大學老校友的一層情誼,所以打那以後,凡有什麼活動,總忘不了要告訴他們。
福西心想真是不可思議的機緣呀!他們接到通知後,最初有點猶豫不決,弄不清這是否是一件值得歡欣鼓舞的事,但是又覺得不管怎樣,將能實現採訪“宅院”的願望,還能參加知名招魂師舉行的“招魂會”,不僅如此,有關活動還將在“混沌”雜誌上作專題報導。
因此,多數人認為是件值得歡迎的好事。福西也表示贊成,並被列入參加者名單。然而福西萬萬沒有想到——他前天夜裡突然接到家中的訃告。住在藤澤市的堂弟因為摩托車事故而死亡。堂弟是本家叔叔的兒子,是個年僅十七歲的高中生。
福西的父母於五年前,在他上高中的時候離婚。他跟隨母親離開了父親的家。因此,父親家族方面的喪事,母親自然不會參加,只能一個人去藤澤市。死去的堂弟是他孩提時代經常一起玩耍的夥伴,所以他不能不去參加葬禮。當然也無可否認他還懷有另一種想法:或許在那兒能見到已數年未見的父親。
父親果然去了。但是見到久別的兒子,並無喜悅之情,只知一味討好新婚妻子。福西實在受不住,只好不去看他父親的那種樣子。他怏怏不樂,邊走邊咂嘴,心想:真是的,早知如此,不該去他那兒!燒香、出殯,然後是火葬。年輕人的過早夭折,使所有參加葬禮者的心頭蒙上一層陰暗沉鬱的影子,也使那夏日蒸籠般悶熱的天氣達到了頂點。失去兒子的叔父和嬸母悲哀至極,痛不欲生。嬸母抱著棺材嚎啕大哭,直哭到最後,叔父則緊握拳頭,高聲怒喊著要控告縣府。聽說堂弟騎摩托車時,連人帶車翻進了縣營公路上的一個坑洞裡,折斷了頸骨。那坑洞據說是由於下雨,地盤松軟,露面大幅度下陷造成的。福西想再怎樣控訴行政不力,獲得賠償金,死者也不可能復活,有何用處!他懷著十分厭惡的心情瞧著怒吼的叔父。他甚至覺得那樣做,是對堂弟之死的一種褻瀆行為。當然如果說失去親人的家屬人人都是此種心情,他也只好表示同意。也許要是不那樣把憤怒對準一個目標發洩出去,會被悲痛壓垮的。
從火葬場歸來,他連叔叔家備好的飯菜也沒吃,謊稱有約會,匆匆告辭。他不願意繼續看到父親的樣子,也不願繼續在心中反駁叔父的怒罵。這兩件事使他無比難過。
他再次感到不愉快,覺得不該去。與此同時,他突然想起“塌陷的道路”這句話。這句話(塌陷……)及由此造成的印象(栽倒坑洞中),在他腦海中掀起微妙的波紋。這種情況,從聽到發生事故之後,已出現過好幾次了。
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另一方面又覺得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無須擔心。穿過住宅街,四周景色突然冷清起來,道路變成狹窄的坡路,伸向蒼鬱的森林中間。
看不到一點燈光。太陽即將落下,周圍逐漸暗下來。福西正在考慮是否繼續往前走的時候,發現一輛汽車停在前邊,堵住去路。那是一輛德國大眾牌戈爾夫車。
“是故障嗎?”那男人開啟引擎蓋,把腦袋鑽在裡邊。福西這麼一問,他活象一隻爬在那兒的青蛙,一下跳了起來,並回過頭說道:“啊,嗯,就這個樣子,突然不走了。是個老掉牙的車啦!”說著,用腳尖踢那緩衡器。
他是個骨瘦如柴的高個子,比矮個兒福西高出一個頭。上身穿一件發暗的草綠色夾克,說他是青蛙,倒不如說更像一隻螳螂。
“這兩三年,我的車運實在不佳啊!”
“是嗎?真夠你受的呀!”看上去那輛車確實陳舊,好多處油漆脫落,鏽跡斑斑。
瞧那髒兮兮的車牌上寫的是品川號碼,福西便問:“是東京來的嗎?”他在路上遇到這種情況是絕對不會視而不見,一走了之的。這是他的性格。
“叫傳呼臺沒有?”
“還沒有!”
這男人彷彿吹口哨似的噘著嘴脣回答了一句,同時把身體又轉回去,面向汽車。
“要是根據它的脾氣哄著它,可能會修好的。”他嘟囔了這麼一句,回過頭問福西,“喂,你會開車嗎?”
“嗯,領到了一張駕駛執照!”
“那你進去給打一下火試試好嗎?”
福西按照他的要求進到駕駛座。方向盤在右側。他在尋找鑰匙孔的位置時,突然看到計數器上隨辦仍著一直藍色紙摺仙鶴。他心想這上面放著摺紙鳥,真莫名其妙!但更奇的要算那仙鶴的形狀,竟然有三個頭。
“請打一下火吧!”男人從汽車引擎邊擡起頭說道。福西扭動要是,馬達噠噠地轉動起來,緊接著爆發一陣馬那逆轉的轟鳴聲。按照這一順序反覆數次時候,引擎終於正常運轉起來。
“啊——,發動起來啦!”那男子歡叫起來,並蓋上引擎蓋,說道,“謝謝,幸虧有你幫忙!”
福西從車上下來,那男子笑逐顏開地對他表示謝意。乍一看,他的面相要比福西大上十歲,但這麼一笑,臉上又不時現出宛如孩子般的天真稚氣。
“這回不會有問題了吧?”
“你指車嗎?嗯,問題不大吧!反正離目的地沒有多遠,再拋錨,就只好叫修理師傅來啦!”
“你的目的地是……”福西心想不會那麼巧吧,便開口問道:“從這兒往哪兒去呀?”
不料,他的回答正中在這個“巧”字上。
“這前邊有一座叫做時計館的建築物,你知道嗎?我去那兒!”
“噢?”福西不勝驚訝,再次看了看對方的面孔。
從他使用“目的地”這個字眼和汽車牌號看,他不可能是住在宅院裡的人。但又不像是為辦什麼事去那兒。看到福西的反應,對方也現出吃驚的表情,側著頭問道:“說不定你也是去那個宅院的吧?”
“是呀,一點不錯!”
“噢?原來是這樣啊。”他右手握成拳頭,不住地輕敲自己的太陽穴處說,“這麼說來,你就是W大學的啦?”
“嗯,是的。”
“是推理研究會的學生?”
“是這樣,可你怎麼會……?”
“這可真是奇遇呀!”那男子高興地露出雪白的牙齒,看了一下手錶說:“你來遲了!那項活動好像定在下午六點鐘開始吧?”看來他了解有關情況,莫非他也是個遲到的“參與者”?
“天色已經黑下來啦!”他掃視一下週圍,嘀咕這麼一句,便伸手開啟駕駛座的車門,同時說道:“一塊坐車去吧!你叫什麼名字呀?”
“福西。”
“福西君。我呀,說實在的,也希望有個伴兒一起去,心裡才感到踏實呢!”
對方雖然這麼說,福西卻仍感到有些困惑不解之處。即便在看到對方遞過來的名片上分明寫著“推理小說家鹿谷門實”,他仍然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第三章“舊館”之一
小早川事前已拿到備用鑰匙。他取出其中的一把,將“舊館”鎖上的大門開啟,然後帶頭走下臺階。
階梯下的“原大門”,同上邊的門一樣造得很堅固。不過這兩扇鐵門上都有精緻的雕刻。那圖案像是一隻展開雙翼的鳥類,但仔細一瞧並非鳥類,在鐵門的半腰處畫了一對巨型沙漏鍾。是個帶翼的沙漏,如果將此門比作牢門,那麼我們權且把這對帶翅膀的異形沙漏叫作“守衛”好了。
隨著鎖聲,大門被開啟,裡邊一片安黑。眾多微微可聞的機械聲重合在一起,震顫著漆黑的空間。小早川走進去尋找開關。不一會兒電燈亮了。一見到室內的情景,“真了不得呀!”
第一個叫出來的是攝影師內海篤志。剛才他在“新館”大廳裡發牢騷說:“太掃興!”現在一改原來的口氣,瞪大眼睛,瞧著那些鐘錶說道:“這才是真正的時計館哪!”
大門對面是個又大又寬的廳,也就是原來的門廳。兩側是沒有窗戶的牆壁,上面密集地掛著一排排的鐘表。粗略一看,恐怕足有三四十個。
“真是精華之極呀!”小早川往房間中央邊走邊說,“在一個地方集中這麼多,雖說是鐘錶也變成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啦!”
“每個鐘錶都在走動呢!”江南四下看著鐘錶說道。小早川點頭“嗯”了一聲,又說:“上次聽伊波女士說,這也是古峨倫典的遺願,他吩咐說在他死後仍然要讓‘舊館’的鐘表對準時間,象過去一樣繼續轉動。”
“這麼說,她要定期對時間,上發條啦!”
“恐怕是這樣吧!”
最引人注目的是,敦敦實實地坐落在右側牆壁兩端的兩隻立式大鐘,又叫大祖父鍾,是一對兩米多高的大座鐘。兩隻鍾都是精品,帶著遮蓋到鐘擺部分的木殼,木殼的每個地方都繪著漂亮的油彩。朝上望去,安裝在天井上的吊燈形狀的鐘映入眼簾。正面向下的大鐘盤四周,裝飾金光閃閃的花朵和蔓草。而掛在壁面上的其他鐘表,在製造的豪華奢侈程度上也絕不遜色,每一隻都呈現了或者華麗,或者莊重的雕飾,只有在博物館或者古藝術品商店才能看到它們。然而這所有千姿百態的鐘表,都一分不差地指在同一時刻,以同樣精確的速度走動著
,這確如小早川所說的,不能不令人感到一種恐怖。
話說回來,僅在門廳就有這麼多鐘錶,那麼在整個“舊館”裡其數量便可想而知了。
而要管理這麼多鐘錶,讓其準確無誤,無疑也是一件相當勞神費力的工作。
“但是,”小早川交叉著雙臂,仰望著光彩奪目的吊燈說。
“我聽人家說,這些日夜不停地走動著的鐘表,全都是贗品!”
“贗品!怎麼回事呀?”
“就是說,它們不是真正的古代藝術品嘛!”
小早川繼續解釋說,“聽說古峨倫典收集的真正古鐘,全都儲存在資料室的陳列櫃中。為的是防止飛進灰塵,損傷機器。所以,放在外邊,並讓其一刻也不停地走動著的鐘表,全都是他讓人制作的漂亮仿製品!”
“噢?這全都是特別訂購的仿造品嗎?”江南心想:這可更不簡單呀!恐怕他只有利用自己是古峨精鍾公司董事長的地位,才有可能辦到的吧。
“嗯。不過,雖說是贗品,既然能仿製到如此精巧的程度,恐怕也是很有價值的。聽說他的鐘表總共有一零八隻,萬一搞壞一隻也是件大事呀!”
小早川說完,指示大家將放在臺階下的行李分頭運進去。
“怎麼連這道門也要上鎖呀?”
內海正從提包中往外取照相機,看到小早川鎖大門便問道。兩道大門一樣,從裡邊開時,也必須使用鑰匙才行。
“這是為了一旦幽靈出現時,防止大家逃跑呀!”小早川半開玩笑地回答說,“瞧你那臉色,好像有點緊張呀!”
“是嗎?”
“聽說你最害怕幽靈?”
“啊,不,沒什麼!”內海不好意思地撫摸著鬍鬚說,“說老實話,我是不大善於對付幽靈之類的東西。一遇到這種情況馬上就做惡夢。當初要我做‘混沌’雜誌工作時也同樣,心中總有一種不吉利的預感。”
這時左牆上的一隻掛鐘,噹噹地發出了清脆的響聲。擡眼一看,所有的指標都指在六時十五分上。好像以前的很多機械鐘都是每隔十五分鐘報時一次。看來這些贗品連如此細小的裝置也準確無誤地仿造出來。
內海突然聽到鐘錶報時,驚得“啊”了一聲。
“喂,喂!堅強點嘛。學生們要譏笑你的呀!”小早川啼笑皆非地說道,“但願你能把出現的幽靈攝入鏡頭,全靠你啦!”
在此將時計宅院“舊館”的格局作個簡單的說明吧。
穿過門廳的里門,便到了圓形大廳。這兒就是從外邊看到的圓形屋頂下面。粗略說來,整個建築是以這個大廳為中心形成兩個同心圓的形狀。姑且把包括大廳在內的內圓命名為“居住區”,把外圓叫作“收藏區”吧!
“居住區”集中了廚房、寢室、浴室、廁所等房間,它們從南北兩個方面對大廳形成包圍的格局。伊波紗世子宣告絕不可進入的“鐘擺軒”,是在從圓圈朝東北方向一直延伸出去的一條長走廊的盡頭。
“收藏區”總共有十二個房間,每個房間的門上都用羅馬數字標著號碼,從“I”標到“XII”。這個區又分作兩部分,即從大廳向東有一條寬大的走廊,從走廊盡頭向南迂迴,排列著六個房間;從門廳向北側轉過去,也排列著六個房間。其中之一是書房,餘下十一個是“資料室”。各資料室按照種類、年代,分別收藏著古峨收集來的原裝古鐘及有關文字記載。
建築格局如此複雜,第一次來訪的人不可能很快就熟悉的。譬如江南,他和小早川、內海三個人到各處轉了近一個小時之後,腦海中留下的仍然只是一片模糊的印象。所以當他返回大廳,看到同樣和夥伴一起轉回來的瓜生民佐男很麻利地勾勒出一張時計館平面圖時,十分佩服。
“真了不起呀!”小早川也以讚賞的目光瞧著那張用手描法,畫在活頁紙上的房間分佈圖。瓜生則很大方地說:“我在大學,好歹是專門學建築的呀!所以畫這麼張圖是不成問題的。”
“他這傢伙過去就是個心靈手巧的人,我都有點嫉妒呢!”河原崎潤一用調侃的語調插嘴道:“反正有什麼難辦的事,別客氣吩咐他辦好啦!”
從平面圖看來,好像環繞“居住區”外側的“收藏區”小屋,恰好可以比作排列在鐘表盤上的十二個數碼。而向鐘表盤外斜伸出去的走廊以及盡頭的房子,以正好是“鐘擺軒”了。
“不管怎麼說,這個館裡收藏的鐘表確實令人歎為觀止呀!”瓜生對小早川說。
“資料室全都看了嗎?”
“嗯,大致看了一遍。”
“看來文獻也不是散篇零頁,恐怕作為個人收藏鐘錶來說,在整個日本也首屈一指的。”
瓜生一本正經地點頭表示贊成,然後又四下看起大廳來。這個大廳有四個門,西邊是通向門廳的兩扇開的門;它對面的門連線著向東延伸的走廊,構造與西門一樣;其餘南北兩側的門未安裝門扇。形成曲面的牆壁四周,放著好幾個
裝飾櫃,裡邊擺著各式各樣的鐘表,數量也很可觀。舞姿中間鋪著深棕色地毯,上面放著一張圓桌,其大小供九個人坐還綽綽有餘。真可謂名不虛傳的時計館,就連這張桌子本身也是一個鐘。圓形玻璃面下邊是一個巨大的鐘盤。黑底刻著金色數碼,上面有尺子一般的兩根長長的指標,不停地轉動著。
“可是,”瓜生收回視線,瞅著小早川說道:“今後三天,我們睡在什麼地方呀?寢室數量好像不夠,男的全擠在大廳裡睡嗎?”“是呀。要不這樣吧!”小早川瞧著平面圖說道,“共有三個寢室。這是伊波女士同意使用的。我想三位女士就各住一間吧。其餘五人帶著毛毯到資料室。這樣,那張僅能睡
一個人的床位便空出來了吧?”
“是要大家一個一個輪流到那張床上睡覺嗎?”正在裝底片的內海,作出一種啼笑皆非的表情,提出不同意見。
“那可有點危險吧?我可寧願和大家睡在一起!”小早川未予理會,瞧著招魂師方向問道:“光明寺女士,有何高見?”
她坐在裝飾櫃前的一把高背椅子上,一直將兩隻手交叉著放在膝上,低著頭。
“這座房子裡的幽靈似乎有些膽怯。”她慢慢地擡起臉,用一種特別的語調說道,“剛才我一直在探測幽靈的波動變化,首先可以肯定這房子裡棲息著某人的靈魂。並且我覺得這個靈魂不那麼危險,對我們沒有敵意。相反,從波動情況看,倒是有點懼怕我們。”“嗯,有道理!”
“所以,我認為與其大家擠在一起,不如分散開更好。為了能成功地和幽靈交流聯絡,首先有必要消除對方的警惕性。”
小早川聽完光明寺女士的意見,用力地點點頭,表示贊成,並說道:“我懂了。”
然後轉向表情複雜,聳著肩膀的攝影師說:“在這兒還是應該首先聽取光明寺女士的意見呀!可以吧?內海君。”
“——好吧。”
“那麼,先決定一下房間如何分配吧。”
經過商量,決定房間分配方案如下:並排在“居住區”的三個寢室,歸三位女性使用。從東邊開始,順序是光明寺美琴、樫早紀子、新見梢。
“收藏區”的十二個小房間中,北側的I號室、II號室、III號室分別為瓜生、渡邊、河原崎等三個學生,南側的VII號、VIII號、IX號室分別由小早川、江南、內海三個人使用。房間分配名單記入瓜生繪製的平面圖,並將一直貼在大廳的牆上。
“那麼,”小早川從圓桌的大鐘盤上看清了時間,對大家說,“我們就地解散,各人把毛毯等行李物品搬到自己的房間去把。另外,請八點鐘再到這個大廳集合。我們買來盒飯作為晚餐。我想吃完飯,大約從九點鐘開始舉行第一次招魂會。這樣安排行嗎?光明寺女士。”一身黑的招魂師,把穿著同樣一副的八張臉不慌不忙地看了一遍之後,一聲不響地點了一下頭。
(時計館平面圖)
晚飯後,擺在大廳裝飾櫃上的鐘表,幾乎同時敲響了九點鐘,使在場的人們心頭一驚。
正中間的圓桌上面已嚴嚴實實地蒙了一大塊黑布。電燈已被熄滅,桌子正中央點了一支又紅又大的蠟燭。九個穿著黑色衣服的人圍桌而坐,並按照光明寺美琴的指示,全都脫下拖鞋,戴上連在“靈袍”上的風帽。
一時間,鐘錶的各種報時聲音混合在一起,喧鬧不已。江南聽著這些聲響,無意中朝天花板望去。那天花板是個半球形狀,距地面很高,暗淡的燭光投影在白色牆面上,大幅度地搖曳著。天花板正中央吊著彩燈,四周的圓窗排成一個圓圈簇擁著它。那是些直徑二十公分的小窗,鑲著深綠色的厚玻璃,總共有十二各。這形狀似乎也可以比作一個巨大的鐘錶盤。
“好吧,各位,”光明寺美琴擺出一副神祕莫測的面孔說,“下面,我們要試試和幽靈取得聯絡。”
江南也是第一次來現出參加這種招魂會。雖然他對心靈現象的真實性一直抱著不少懷疑,但此刻站在中村青司建造的時計館這個舞臺上,加上一種極為逼真的氛圍,他不由得感到身心緊張。
“各位,請握住右邊人的手腕,然後注視桌上的蠟燭。要想著把自己的身體融化在這個房間的空氣中,盡力使自己的內心處於空虛狀態。”江南坐在美琴的左邊。順序是她排的,江南左邊是新見梢,以下按順時針方向排定的順序是瓜生民佐男、渡邊涼介、小早川茂郎、內海篤志、河原崎潤一、樫早紀子。大家圍繞圓桌坐著。順便宣告一句:招魂會上的攝影照相,理所當然地遭到禁止。
“請允許我擔當所謂神巫的職責。希望大家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叫喊,不要離開坐位。剛才我已說過,這兒的幽靈膽怯,想和現身的幽靈對話時,要儘量小聲點,使用溫和的語言去說。只要你不表現出敵意,絕無危險。聽明白了吧?”
江南伸出右手,握住美琴的左手腕。她的手果然象事前想象的那樣,感覺柔軟,但是冰涼。相比之下,左邊新見梢的右手不僅溫熱,還帶點汗溼。
“好,那麼開始!”美琴說完這最後一句,便靜靜地閉上眼睛。
江南等人按其指示,註釋著圓桌中央點燃的蠟燭。輕輕飄來一陣很少聞到的香水味。
江南覺得和那時——在上野毛“綠莊”公寓偶然見到時的香味一樣。沉默增加了現場的緊張氣氛。持續了一會兒之後,覺得鐘錶機械的聲音漸漸大起來。
也許由於大廳處於半地下狀態,而且沒有正常的窗戶,所以室內氣溫並不那麼高,甚至有點涼颼颼的感覺。
儘管如此,黑袍下邊的肌肉已經汗水淋漓,這大概也是緊張所致吧。不一會兒——裝飾櫃上的一隻座鐘,突然響起清脆的鈴聲,大家嚇了一大跳。又過了大約十五分鐘——江南舔著發乾的嘴脣,將視線從蠟燭的火苗移開,偷瞧了一下招魂師。就在這時,她那稍微低垂的面孔發生了變化。
最初動作很小。她閉著眼,垂著臉,頭部開始輕輕左右晃動。接著搖擺愈來愈厲害,呼吸也急促起來。黑色風帽已被甩開,頭髮變得蓬亂,雙肩上下劇烈跳動。瞬間,出現嘈雜聲。有人“噓!”了一聲。
“安靜!”小早川的聲音。
“這是進入一種恍惚狀態!”
神巫的動作益發加劇,不僅頭部,整個上半身也左右搖擺。她的動作自然也傳導到拉著手的江南身上。
這種狀態大約持續兩三分鐘光景,動作突然停止下來。與此同時她的腦袋一下耷拉到前邊。
再度吵吵嚷嚷起來。小早川又“噓!”了一聲,讓大家安靜。
神巫那粗獷的氣息,現在漸漸地平靜下來。大家屏住呼吸,注視著變化。一會兒轉成像是呼呼入睡的聲音。這時,突然——“我,”一個細弱的聲音,從軟弱無力、耷拉著腦袋的神巫口中傳了出來。
“我在……這兒。”那聲音稍微嘶啞,斷斷續續,又像是在啜泣。和她剛才說話的風度迥然不同。可能是幽靈附身了吧。
“我,在這兒。我……”她的面孔完全被散亂的蓋住。只能看到塗成紫色的嘴脣在顫動。
“歡迎您!”小早川低聲搭話,“您能回答我的問題嗎?”短暫沉默之後,神巫回答一個“是”字。
“請問您是誰?”小早川問。又經過短暫沉默之後,得到回答:“我……是……我……”“請說出您的名字。”
“……永……遠。”“永遠?‘永遠’是您的名字嗎?”
“我是……永遠。”江南盯著神巫在燭光照耀下露出的嘴脣,心中不斷重複著這個名字。“永遠”是已故古峨倫典的女兒的名字。這一點小早川在事前已告訴過他。
“您的父親是建造這座房子的古峨倫典先生嗎?”
“……是的。”
“您為什麼……”小早川剛說到這兒,桌上的蠟燭沒有任何跡象,便一下滅掉。幾個人一起小聲叫了起來。江南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感到驚惶失措。蠟燭為什麼會突然熄滅?沒有看到誰去吹滅它!
“靜下來!”小早川在一片漆黑之中,用沉著冷靜的語調要求大家。“不要亂喊亂叫,不要站起來,繼續進行下去!”
“我,”未待提問,黑暗中穿來聲音,“十……六……歲的……”
“十六歲?您是十六歲去世的嗎?”
“不對……”
“那麼……”
“漆黑的……洞……好痛,好痛。”
“您想說什麼呢?請說明白點好嗎?”
“痛、痛、痛、痛……”那聲音充滿了痛苦,重複著一個詞兒。
“痛、痛、痛……”
“您怎麼啦?請回答我。”
“痛呀……”於是一瞬間,似乎確實抽抽搭搭地哭起來,最後悲痛到泣不成聲。小早川中斷提問。
江南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下意識地用力握著神巫的手腕。不一會兒,彷彿是為消除那幽靈的哭聲似的,裝飾櫃上的鐘表相繼響起來。由於是在一片漆黑之中,那重合在一起的多種響聲,顯得比先前更加響亮,更為悠長。
當所有的鐘表報時結束時,現場情況又發生變化。神巫的身體又開始劇烈搖動起來。江南握著對方手腕的右手被緊緊抓過去,差一點從椅子上摔倒。圍桌而坐的所有人的身體都受到牽動,好幾把椅子發出具斯具說南聲。
“不要緊吧!小早川先生。”內海膽戰心驚地問。
“不要擔心。別說話,老老實實地坐著!”
“說是這麼說,可是——”“噓!”動作總算停下,沉默再度來臨。神巫的呼吸恢復了平靜。啜泣聲也隨之消失。也許是由於周圍一片漆黑,覺得先前那股香水味更加濃郁。
“可以繼續提問嗎?”小早川又平靜地問起話來,
“小姐,您的名字叫永遠,對吧?”
聽不到剛才那回答了。稍停之後,“咕咚”,不知何處發出物體碰撞聲。
什麼事?江南吃驚地環顧四周。自然什麼也看不到。蠟燭已熄滅,屋內沒有一點光亮,就連透過天井上的小窗的星光也不見一絲一毫。“剛才的響聲,就是您嗎?”小早川的處理極為冷靜,“如果是的話,能否請您再回答一次響聲?”
過了一會兒,又“咕咚”地響了一次。好像是敲擊桌椅,或者牆壁的聲音。
“我明白了。謝謝。”
小早川始終非常沉著並且彬彬有禮地往下對話。
“如果可能的話,請告訴我您離開人世時的情況。您是病故的嗎?”這回連續發出兩次同樣的聲響。
“這是‘不’的意思嗎?如果是的話,請您回答一次響聲。”
“咕咚”,響了一次。
“我懂了,您不是病故。那麼是因為事故嗎?”
停了一會兒,“具,具恕,響兩次,這是“不”的表示。
“您是說也不是事故嗎?那麼您是……”小早川還要繼續問下去。就在這時,異樣的聲音震顫著漆黑房間,使在場的人驚跳起來。這是從神巫口中發出的聲音,好像脖子被緊緊掐住,有話欲說說不出,是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悲叫。
“您怎麼啦?”就連很沉著的小早川似乎也慌張起來。
“您究竟是要……”這時淒厲的叫聲又驟然而止,動作也同時收住。她打斷小早川的話,撂了一句:“鑰匙,有鑰匙!”顯然和方才那種抽抽搭搭,細聲細氣的聲音不同。這是光明寺美琴本人的聲音。
“在我對面的裝飾櫃後面,有鑰匙。”這時,“咕咚”,響起一個沉重的聲音,她的話也隨即中斷。等了一會兒,小早川認定不再會發生什麼事之後,說道:“好,點燈吧!”
吊在天花板上的彩燈很快點著,放出耀眼的光芒。光明寺美琴把臉伏在桌上,彷彿精疲力竭,一動也不動。小早川跑過去搖動她的肩膀,問道:“捱得住吧?光明寺女士。”於是她突然清醒過來似的擡起臉,兩眼發呆,朝周圍環視了一下,問:“幽靈來了嗎?”
“顯靈啦!一句一句地回答了我的問題呢。”
“是嗎?”美琴淡淡地一笑,然後深深地喘了一口氣,說道,“我累了。今晚就到這兒吧!”
“最後說的話,你還記得嗎?”
“最後?不是幽靈,而是我說的?”
“聽起來好像是你說的。”
“噢,是的,這麼一說我有點印象,那是因為我突然看到什麼東西才說的。”
“你是說‘有鑰匙’,還說在你對面的裝飾櫃後邊。”
“或許是這麼說的吧。”
“對面的裝飾櫃,是那一個吧?”小早川嘀咕著,離開美琴身邊,轉過圓桌,向裝飾櫃那兒走去。裝飾櫃靠廚房通道和門廳出口之間的牆邊放著。
“咱們找找看吧!”小早川和江南、瓜生、河原崎四人,把一排一排擺在櫃裡的鐘表,小心翼翼地一個個地搬到桌上,然後一起將櫃子向前移動了幾十公分。接著由瓜生和河原崎二人,從兩邊檢視裝飾櫃和牆壁之間的縫隙。“啊!有了!”河原崎說著,將手臂伸進去,從櫃後撿了起來。確實是一把沾滿灰塵的鑰匙。
“這是哪兒的鑰匙呀?”“這……”小早川從河原崎手中接過銀白色的鑰匙後,把它房子招魂師的面前。此刻她仍舊坐在原來的椅子上。“找到啦!光明寺女士。這把鑰匙到底意味著什麼呀?”“我不知道。”美琴緩緩地搖著頭,“或許是……不,我還是不明白。我看要不,先存放在我這兒比較妥當些吧。說不定用這把鑰匙能夠看到些什麼呢!”
“真嚇死人呀!”新見梢以爽朗的表情發表感想說。
他們從廚房端來沏好的袋泡紅茶。她噗噗地吹著熱氣,喝了一口。
“當時簡直不知怎麼辦好啦,刻把我嚇壞啦。我頭一次親眼看到這種場面!”
“確實叫人吃驚呀!”渡邊涼介邊擦著他那扁平鼻頭,邊乘勢隨聲附和著。他臉上到處留著粉刺的痕跡,給人的感覺像是在圓圓的米飯糰上撒了些黑芝麻似的。當他摘掉眼鏡時,這種印象就更加強烈了。“我在電視上曾見過一次光明寺女士舉行的招魂會,當時可沒覺得象今天這樣扣人心絃啊!”
“是嗎?”
“嗯,那次沒發生什麼奇異現象,只覺得和東北恐山地方的巫女差不多。”
“那是用攝影機拍的片子吧?那就難怪啦。招魂會這種活動,本來就不該在那種氣氛中舉行嘛!光明寺女士自己也是這麼說的吧?”
“是呀!——對不起,我喝茶啦!”
“請。啊,大家都請喝吧!”招魂會結束後的大廳,圓桌上的黑布已撤掉,玻璃罩下面鐘盤上的指標,正指在晚間十點二十分的地方。
光明寺美琴早已匆忙回到自己的房間。小早川說要好好參觀一下資料室的鐘表,也獨自離開了大廳。餘下的七個人圍坐在圓桌周圍。
“江南先生有何感想?”瓜生民佐男往眼前挪動著茶杯,開口問道。
“怎麼說好呢?”江南從廚房的櫃子裡找來一個菸灰缸,吸起香菸來。這時他來這兒以後的第一支菸。
他邊往菸灰缸中彈著菸灰,邊回答說:“我是今年春天才來這個‘混沌’編輯部的。所以類似這種採訪自然是第一次。剛才我也是驚訝得很呢!”
“噢?是嗎?”
“說起來,我本來是個對心靈感應現象持懷疑態度的人。對剛才的招魂會,最初也是半信半疑,可是當我清清楚楚看到那麼多不可思議的現象之後……”
“你是想說,所以不得不相信,是嗎?”
“嗯,是這樣的。”
“你怎麼搞的?瓜生君。”樫早紀子斜眼瞧著她這位幼年時代的朋友,責問道,“你好像有點看法呀?”
“哎呀,怎麼說呢,多少嘛……”瓜生含糊其詞地回答說。
“怎麼搞的,瓜生君,你還有懷疑嗎?”小梢頗感意外地問。
“我覺得實在是……,那都是老一套呀!”
“不,不,我說小梢,”河原崎潤一齜著牙笑道,“我也和民佐男一樣,實在不敢恭維呀!”
“河原崎君!連你也不相信?”
“我總覺得搞得過於圓滿了!你說是吧?民佐男。”
“嗯!”瓜生將一隻膊肘支在桌上,點頭應道。
“搞得過於圓滿,簡直像是按照預定計劃進行的。你沒有這種感覺?”
“你這樣說有啥根據呀?”
小梢對他們的看法益發感到意外,“光明寺女士發出的聲音,的確像是另外一個人。完全不像是演戲呀!還有蠟燭熄滅,桌子響動……,你們說那全是騙人的嗎?”
“我認為這種可能性不少呢!”
“不過……”江南聽了大學生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對話,在腦海裡又將剛才招魂會上出現的情況回憶了一遍。突然熄滅的蠟燭——不像有人偷偷用嘴吹滅的。如果是那樣,火苗要大幅度擺動。當時雖然沒有一直盯著觀察,但是那種滅法,就像有個看不見的人用手將燈芯掐滅似的。
敲擊桌子的聲音——有所謂叮咚響的“鼓音”現象,但剛才的聲音,不是用腳踏地或者以膝蓋碰桌子的聲音。聽上去像是用拳頭敲擊某種物體發出的響聲。另外,從招魂會開始到結束這段時間,江南始終握著鄰座的光明寺美琴的手腕。美琴的另一隻手握著其右邊的樫早紀子的手。因此,她不可能用自己的手去敲擊桌子。圍成圈拉著手的其他八人也是如此。
“女巫也有各種型別,我想小梢也是知道的吧?”瓜生說。他見小梢模稜兩可地點頭,便進一步解釋道:“首先大而別之,可有兩類,即‘物理型’和‘心理型’。物理型女巫是通過超自然的物理現象,表達死者的意念,如出現傢俱響動,發出奇怪的聲音,或者釋放出所謂心靈液體等現象。心理型女巫則通過語言傳達死者的意念。其轉達方式各式各樣,既有自動進行文字記錄者,也有稱作‘直接型女巫’,將幽靈的話口述出來的。光明寺女士很明顯屬於心理型和直接型女巫。但另一方面,也出現了蠟燭滅、叮咚響的物理現象。因此,假如她是個真正的神巫,那麼她作為招魂師的‘本領’可是非同小可啊!”
“我看是的呀!”
“但是切忌立刻下結論呀!過去全世界自稱神巫之流,為數甚多,結果多為江湖騙子。這個事實,我們切切不可忘記。譬如,”瓜生停下來喝了幾口茶,又接著說,“知道美國福克斯姊妹的故事嗎?”
“福克斯……,啊,聽說過,據說是女巫的鼻祖。”
“對。由於她們的積極活動和直接影響,‘心靈之一’在十九世紀後半葉的美國和歐洲風靡一時。她們倆的招魂術是通過敲擊聲同死者聯絡。和剛才所進行的招魂會後半部分的作法一樣,也即通過敲打物體發出具耍具說怪聲,來傳達幽靈的訊息?可是後來,她們當中的一個人向世人坦白說那全都是騙術。”
“騙術?”
“很簡單的騙人把戲!據說不過是控制腳關節發出類似的聲音而已!”
“竟有這樣的事?”
小梢頗覺無聊似的噘起紅紅的嘴脣,說:“不過,剛才的聲音可絕對不是由關節發出的呀!是吧?渡邊君。”渡邊被突然這麼一問,不停地眨巴著小眼睛說:“是啊,不管怎麼說,要是關節聲,是聽得出來的!而且,”
他瞧了瓜生一眼,繼續說,“馬戈萊他·福克斯在‘紐約世界報’上發表過自白文章是事實,但他很快予以撤回。所以其真偽至今仍成為爭論的焦點,這也是事實!”
“你知道得很詳細嘛!”瓜生微微一笑,說道:“嘿,關於怎樣造成鼓音現象,還更有妙招呢!”
“你是說尤莎皮亞·帕拉蒂諾的特技嗎?”
“哎呀,你什麼都知道!”“那種可能性確實也有。不過,瓜生君,凡事都象你這麼加以懷疑,我覺得不太合適呀!”
他們不愧為“研究會”的成員,瓜生也好,渡邊也好,有關知識相當豐富,但他們的立場似乎不大相同。瓜生始終抱著懷疑態度不放,而渡邊往往站在擁護者方面。那麼在研究會中究竟哪種意見占主導地位?江南對這個問題非常感興趣。
“我感到很意外!”江南叼著新點燃的香菸,說:“我一直以為既然取名‘超常現象研究會’,參加者一定都是些深信其存在的人!”“我也並非不相信呀!”瓜生回答說,“關於靈魂也好,超常能力和不明飛行物也好,我現在還無法斷言它們絕對不存在。所以如果碰到真的,即使是個很不成熟的新興宗教,恐怕我也會很快接受的,只不過為此需要有絲毫不容置疑的完整的科學證明罷了。”
“這一點,我有同感!”
“但是,我這麼說,渡邊可又要反駁啦!”
“為什麼呢?”
“因為我認為所謂‘科學證明’這個概念本身就是一個令人捉摸不定的說法。因此用既成的自然科學來證明超自然——超科學的現象是沒有多大意義的!”
“嗯。那麼瓜生君仍然認為剛才的招魂會是沒有假的囉?”
“我可不能毫無保留地相信啊!如果有人批評我疑心過重的話,我甘願承認。”
“我們和渡邊、小梢不同。我們入會是受了那個的嘛,所以不能不有所懷疑!”河原崎插話說。
“你們碰到什麼情況啦?”
河原崎摸著他那向上翹的下巴,回答說:“受騙進來的呀!”
“受騙?”
“說起來簡直是笑話!”瓜生接著河原崎的話回答說,“開學典禮之後,我們四個人,我、潤一,還有樫早紀子和福西在校園內散佈。於是和往常一樣,各類研究團體小組,便對我們進行宣傳勸說工作。其中之一就是這個研究會,他們聲稱是‘推理研’,我們最初以為這一定是推理小說俱樂部。今天沒來的福西是個頭號推理小說迷,他說想去看看,於是我們就陪他去了那夥人的小房間。在那兒……”據說瓜生他們一到那兒便知道了該研究會和推理小說毫無關係。但是四個人在當場卻看到了一個非常奇特的現象。有個會員說表演意念功給他們看,就向瓜生借了一張千圓的票子,當著眾人的面,讓那張票子漂浮在空中不動。
“大家萬分驚訝,便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太棒了、簡直不敢相信等等。他們非常狡猾,就趁著這個時候,讓我們在名單上籤了名。”
“搞得我們毫無辦法!”河原崎苦笑著說。瓜生也很不自在地笑著說道:“入會一個月之後,他們才告訴我們,那是一種巧妙的魔術,叫作‘空中飄紙帶’。他們死皮賴臉地拉人入會,我們完全上了圈套。好在我們四人原本對超常現象感興趣,所以也就沒有賭氣退出。”
“我想請教一下,剛才在招魂會上附體到光明寺女士身上的幽靈所說的話。”
瓜生突然滿臉漲紅,對江南說。
“古峨倫典先生的女兒是說自己的名字叫‘永遠’吧?他女兒真叫這個名字嗎?”
“好像是的!”江南迴答說,“說是寫‘永遠’兩個漢字,即古峨永遠。我只聽說她死在倫典先生之前,伊波女士今天在大廳裡說死於十年前來著。”
“噢,十年前?”瓜生若有所思地慢慢眨著眼睛,說:“小早川先生剛問了死因吧?回答既不是病死,也不是因為事故而亡,那麼——”
“只有兩種可能性啦,或者自殺,或者是他殺。然後,對拉,她說什麼‘十六歲’怎樣,‘漆黑的洞穴’如何,聽到這麼些話。”“漆黑的洞穴……”瓜生越來越擔心,說道,“這事真叫人不安哪!”
“難道真是……”早紀子小聲嘀咕,她的視線轉移向桌子中央,轉移到正在轉動的指標的中心處,她緩緩地搖搖頭,說:“那小姑娘不可能自殺!”
瓜生的表情極為驚詫,河原崎的神色也同樣。這一切,江南看在眼裡,於是問道:“樫小姐,剛才提到的那個小姑娘,你們認識她嗎?”樫早紀子微微點頭,眼神依舊注視著同一個方向,回答說:“我覺得認識她。”
“你的意思是說見過她?啊,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在出租汽車裡,你好像說以前曾來過這一帶。就是那時見到的嗎?”
“嗯,可能是在森林裡玩的時候見到的。”
“瓜生君他們也和你們在一起嗎?”
“這我可不記得了。”河原崎用手搔著下巴,說:“如果民佐男和早紀子這麼說,那就肯定是有這麼回事!”
“我也記得不很清楚呀!”瓜生說,“反正那是在十年前,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當時的事,就像一張沒有對準焦距,照得一片模糊的相片一樣。不過,那兒確實有個小姑娘來的!”
“我也一樣,並不是對每一個細節都記得一清二楚。”
“真糟糕!”河原崎用力聳了一下肩膀,說,“我腦子可能不好用啦,早已忘到九霄雲外。只記得見到過這所房子。”
“你能從頭說給我聽聽嗎?”江南對早紀子說,“十年前的夏天,你們學校不是舉行了一次夏令營活動嗎?並且你們在這附近的森林裡玩的時候,碰到過一個小女孩。然後又怎樣了?你怎麼知道那個小女孩的名字叫永遠呢?”
“因為那個小姑娘就是這一家的孩子嘛!”早紀子以追憶的語氣回答說。往事逐漸在她腦海中浮現出來。
“當時宅院裡還沒有那座鐘塔,只有這邊的房子,我們領著在森林中碰到的小孩,來到這宅院裡。”
“你是說你們幾個人一塊兒到這兒來了?”
“嗯!”
“然後呢?”
“好像還見到了他們家裡的人。但我們沒有進屋。”
“見到誰了?是她父親古峨倫典吧?”
“或許是他。不過,在腦子裡留下印象的是那個男孩子。”
“男孩?啊——”江南迴想起當少年古峨由季彌出現在“新館”大廳之後,早紀子和瓜生之間的一段對話——“你是說那小男孩就是這個叫由季彌的少年?”
“我覺得象他。”早紀子也不太肯定,不住用手撫弄著長髮。“把小女孩送到這個宅院的時候,好像在前院還是什麼地方,看到一個小男孩,特別可愛,所以——”
“你說的有道理。”
“嗯——,江南先生!”渡邊一直默默地聽著他們的。這時頗為客氣地插話說:“依我看,我們不妨先把回憶暫時放一邊,現在主要問題是那個女孩怎麼死的。如果出沒在這所房子的幽魂,確實是十年前死去的女孩,那麼她到底是為什麼死的?幹嘛要化作冤魂而出現呢?”
“這個問題和那少年也有關係,”瓜生說,“江南,還記得當時那少年對伊波女士講的話吧?”
“啊——,記得。”江南對此也一直迷惑不解。瓜生微微皺著眉頭說:“那少年當時問:‘姐姐在哪兒?’他所說的姐姐就是指永遠吧?他姐姐老早已死去,可是照他說話的口氣,彷彿姐姐還或者似的,而伊波女士似乎也附和著他的說法。”
“從當時小早川先生的表現看,他可能多少了解一些有關情況。”小早川回到大廳,是在室內鐘錶紛紛敲完十一點鐘之後。當時小梢應瓜生的要求,又去沏了一杯紅茶,一直默不做聲地擦拭照相機的內海,不知從哪兒弄出一瓶威士忌,正要開蓋的時候,小早川張開大嘴巴,打著呵欠,從北門走了進來。
“哎喲,什麼時候把這玩意帶進來了!”他發現酒瓶後說道。內海有點尷尬,摸著鬍鬚說:“放在器材袋裡。這——”
“好滑頭呀!規定不準帶‘不潔之物’的嘛!”
“是。”
“算了。只要不被光明寺女士發現,少喝點沒關係。”
“太好啦!小早川先生也喝點嗎?”
“當然囉!”小早川哈哈大笑起來,說,“老實說,在食品箱裡還藏著三瓶呢!還有易拉罐啤酒咧!”
嗜酒如命的男人們,氣味相投。他們摻完水後便喝起來。不用說,江南也被拉了進去。這時,江南向小早川詢問了他剛才和瓜生議論的問題。
“噢,那個少年啊。”他稍稍猶豫了一下之後,就把酒一飲而盡,接著說道,“那孩子好像這兒有點問題!”
“您說這兒?”江南吃驚地反問道,“是神經有毛病嗎?”
“嗯,是這麼回事!”喝得滿臉通紅的小早川點著頭說,“你們沒有看出來?”
“嗯。不過聽您這麼一說,他的眼神確實好像不是看著現實世界。那麼,請問他當時喊‘姐姐’是怎麼回事呢?”
“聽說他總是認為死去的姐姐至今還活著,他對此一直深信不疑。”
“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胎裡帶來的?”
“詳細情況,我也不太瞭解,好像不是弱智之類。聽說他原是古峨倫典的堂弟的兒子,生下後不久,父母雙亡,後來由古峨家收養。”
“這麼說是養子啦?”
“好像似的。問題還得回到十年前去。他姐姐永遠死後第二年,古峨倫典也死了。好像從那時開始,他的精神變得不正常起來了。”“還聽說他家曾連續死過數人,不知到底是怎麼回事?”
“啊,那是這樣——”“喂,喂,別再談這些問題啦!”內海半路插了進來。他“啊!”的一聲打了個大呵欠,又倒了杯摻水酒,說道:“大家馬上就得各自回屋睡覺,如此毫無顧忌地談論這些問題,幽靈會找上門的呀!”
雖然酒精已開始起作用,但他的面孔仍然現出膽怯的樣子。小早川面帶苦笑,說道:“說得對!有沒有什麼助酒興的話題呀?”
“對呀!這才好哪!”內海啜了一小口酒說道,“要不,咱們在這兒拍一張照片,留作紀念吧!”
除單眼相機外,他還帶來一架全自動小照相機。他說著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小照相機進行了拍照。另一方面——“你們知道這樣一個故事嗎?”
在桌對面的坐位上,瓜生和兩個低年級學生滔滔不絕地在說什麼。
“鐘盤上有個很怪的羅馬數字。這是因為什麼呢?”
“是指‘IIII’字吧?”渡邊說。
旁邊的小梢不知其故,問道:“四又怎麼啦,有什麼怪的?”“那是個錯字!”渡邊說著,指了指桌面下的鐘盤說,“瞧,這也一樣,平常的羅馬數字是不這樣寫的!”
“噢,真的。”江南聽到他們議論,也注意觀看玻璃板下的鐘盤。四點鐘的為止上標著“IIII”。羅馬字的四,一般寫“IV”。這一點,他先前就已發現,但沒當作問題提出來。因為他很自然地認為鐘盤上為讀起來方便才寫成“IIII”的。渡邊也是這種看法,他用手捏著自己那腫車牟本保問說:“不是這麼回事嗎?難道還有別的什麼意思?”
“一種說法是——我先用這麼個附加語。”瓜生笑眯眯地開始瞭解釋,“十四實際中葉,法國有個叫夏洛爾五世的國王,他讓人在巴黎宮殿的高塔上安裝鐘錶。當時正值歐洲各地興起安裝鐘塔的初期階段。那隻鐘盤上最初使用的是正確的羅馬數字‘IV’,可是國王看到了這個字,大為光火。”
“為什麼呢?”“你想,羅馬數字的‘IV’是以‘V’上減掉個‘I’字的意思吧。所以國王發脾氣說,怎麼能從五世的五上減下一個一來呢!於是硬把‘IV’字改成了‘IIII’字。”桌子對面的幾個人,接著這個故事開始大談有關鐘錶的各種知識來了。看來瓜生這個青年不僅在超自然現象方面,在其他各領域也具有很豐富的知識。江南心想好像在哪兒見過和他性格作風極為相象的人。他略經思考,終於想起這個人是誰。在大學時代,參加推理小學研究會的同學中,有這麼一個男同學來的……隨著醉意漸濃,他的思緒離開了現實,一股勁兒地飄向遙遠的過去。接著在朦朧之中,他又記起發生在三年前的那椿從不願提起的事件,這段回憶如同黑雲籠罩在心頭。他不覺渾身一陣顫慄。當所有鍾一起敲響午夜零點的時候,他們離開大廳,回到各自的“寢室”。
睡眠被驚擾的直接原因是牆壁上的鐘於凌晨三點,噹噹噹地響起來。他在一片漆黑中睜開眼睛,一瞬間由於無邊的黑暗而不知所措朦朧的意識捕捉到響聲的餘韻,於是他記起了自己現在在什麼地方。
時計宅院“舊館”中的一間資料室,房門上標著“VIII”號。江南孝明撥開蓋在身上的毛毯,懶洋洋地擡起上半身。下腹部憋著一股相當強烈的尿意。這也是他醒來的原因之一。
他站起身,用手摸著牆壁,費了好大工夫才找到電燈開關。可能是睡前飲酒的關係,兩條腿完全不聽使喚。腦子裡好像罩了一層濃重的雲霧。
室內亮起燈光,他擦拭著模糊不清的眼睛,瞧了一下整個房間。這是個正方形的屋子。房門上鑲嵌著一塊橢圓形的暗玻璃,四面牆壁裝飾著漂亮的伊斯蘭風格的瓷磚馬賽克。室內沒有窗戶。靠裡邊的牆根立著高大的書架,架上擺滿文獻資料,餘下的空間排列著數行帶玻璃門的陳列櫃,也有直接固定在牆面上的掛櫃,這是專為掛鐘設計的。在左右兩面牆壁的空餘部分,設計了別致有趣的圖案。使用不同顏色的馬賽克組成了幾個直徑一公尺左右的鐘盤。各個鐘盤上一律安裝著一根時針。但是鐘盤內部似乎沒有驅動裝置。或許純粹是一種裝飾。這麼說來,好像門廳和走廊的牆壁上,也有好多處裝飾了瓷磚馬賽克鐘盤。室內走動的鐘表只有一個,掛在門旁的牆上,剛才敲響的就是它。而收藏在陳列櫃中的鐘表,沒有一隻是轉動的。
而且這八號房間收藏的鐘表,清一色是江戶時代的和式鐘錶,所以即便轉動,對現代人來說也毫無用處。當時的日本鐘錶,和現在的完全不同,那是為適應不同計時制度,按照“不定時法”製造出來的特殊玩意兒。
江南晃動著沉重的頭,拿起放在枕邊的懷錶。那是一塊形狀奇特的表,在正三角形的錶殼上鑲了一個三角形錶盤。它和有名的“共濟會三角表”錶盤的天和地正好相反,就是說它是個倒三角形錶盤。按照光明寺美琴的要求,他將自己最喜歡的懷錶留在了“新館”。但是一旦沒有它,他總感到心中不安。儘管這所房子裡到處是鐘錶,每當想知道時間,還是要先摸自己的口袋。由於總感到心中不踏實,他邊在散會之後,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大廳裝飾櫃裡“借用”了這隻懷錶。毫無疑問,他清楚地記得紗世子的話——不要亂動館內的鐘表。但是他覺得只要不亂弄亂撥是不會輕易損壞的。同時,這表本來就是這裡的東西,即使被美琴發現,恐怕也不能說是“不潔之物”吧。他認定這個道理之後,加上酒後的蠻勁兒,便毅然採取了這一行動。江南看了一下時間,正好是三點五分,便∫』位走出房間。走廊裡燈光昏暗。他在褐色地毯上走著,但睡意未消,腦海裡依舊一片朦朧,兩腿每走一步都要打晃。他一隻手扶著牆壁,沿著彎彎曲曲的走廊一步一步地前行。不一會兒來到一條寬大筆直的走廊,由此一直走去,便是中央大廳。大廳的彩色吊燈已熄滅。他藉著從走廊照進的燈光,從屋子中間橫穿過去。桌上杯盤狼藉,在一片昏黑和靜寂中,只有那些鐘錶不停地轉動,發出輕輕的聲音。廁所是在穿過大廳,進入北側通道,然後向右拐的地方。江南上完廁所,依舊踏著輕飄飄的步子來到走廊。這時,他突然停住腳步。他聽到一種物體的輕微摩擦聲,這聲音顯然和各處傳來的鐘表機器聲不同。頓時,他感到自己的心臟劇烈收縮。他覺得自己並非那種膽小如鼠的人,但現在情況不同,正當深更半夜,突然聽到這般聲音,不可能心靜如常。“幽靈”二字從他心頭掠過。間隔一個短時間,又聽到同樣的聲響,像是開門聲。
他沒有回大廳,直接向左邊走去。因為他覺得那聲音好像來自和大廳相反的方向。可是要說房間,那兒似乎只有光明寺美琴“臥室”呀!江南來到她房間前邊的拐角處,偷偷地往那兒窺視片刻。在昏黑的燈光下,突然閃出一個漆黑的影子。是人的背影。他剛想到可能是她,那黑影便消失在通道盡頭折向左斜方向的走廊裡了。江南跟隨人影走去。此刻他並沒有明確地抱著“跟蹤”的目的。他依然非
常睏倦,兩腿打晃,不僅如此,他甚至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彷彿處於麻痺狀態的意識領域,大部分已被其他什麼人佔去似的。
走廊斜著拐過去之後,一直通向黑沉沉的前方。剛才的人影隱隱約約出現在暗處。那人並不去點燈,輕手輕腳徑直往盡頭走去。一種熟悉的香味撲鼻而來。很明顯,這是光明寺美琴身上散發出的香水味。這種時候,她一個人去那兒幹嘛呢?走廊盡頭只有“鐘擺軒”,而且上著鎖……此時,他突然醒悟到——招魂會結束時,從大廳裝飾櫃後找到的那把鑰匙,說不定就是“鐘擺軒”的備用鑰匙。
那人影消逝在黑暗中。
當江南剛要跨進走廊時,從掛在兩邊牆上的鐘表滴答聲中,傳來輕輕的金屬響聲。接著“吱——”地響起了開門聲。江南心想:那把鑰匙果然是……。於是他加快了步伐,好幾次踩到拖在地面上的“靈袍”長擺,每次都差一點絆倒。
前面一片漆黑,突然出現一道亮光,好像從“鐘擺軒”的門縫瀉出的。江南來到屋前的小門廳,將身體靠近門,一邊探聽裡邊的動靜,同時輕輕轉動把手。
但是轉不動。可能從裡邊又將門鎖上。
就在這時,門裡傳來說話聲。像是美琴的聲音,但聽不清說些什麼。江南把耳朵緊貼在門上。
“……為什麼……”仍然聽不清楚。只能捕捉到兩三個詞兒。聽那語氣像是在跟另外一個人說話。
“……你說什麼?……”突然話聲中斷,隨即響起像是東西被打碎的巨大響聲。緊接著連續發出似乎是什麼人倒地的沉重聲音。這一情況使得江南驚慌不已。
“光明寺女士!”江南彷彿為驅散突然襲上心頭的恐怖似的,不顧一切地呼喚她的名字。
“光明寺女士,出了什麼事?”這時從他身後的黑暗處,“當——”的一聲,突如其來地響起鐘的報時聲,江南嚇得幾乎跳起來。時間正是凌晨三點半鐘。接著擺放在走廊的所有鍾都紛紛報起時來。屋內也傳出同樣的響聲。有飛泉鳴玉般的鐘鈴聲,還有音樂盒的玲玲悅耳的異國旋律……。困惑、疑慮以及無法擺脫的恐懼,同這些響聲交織在一起,在他迷濛的心中起伏迴轉。同時,另一種思緒也在他心中湧起,他覺得眼前的一切也許並非現實,而是在夢中。第四章一連串的死者
鹿谷門實通過對講機同對方簡短聯絡之後,打開了緊閉著的大鐵門。時值下午七點,太陽已經西沉,夜幕即將降臨。視野所及的車燈及門柱上的頂燈,光線昏黃微弱,彷彿馬上就要滅掉似的。
鹿谷回到駕駛座,準備發動汽車。
“同意進去了嗎?”
福西對著鹿谷的側臉問道,“您怎麼說的?”
“我照實說的。”鹿谷若無其事地回答,“我說,我是今天來府上訪問的江南的朋友。”
剛才在來這裡的路上,福西對鹿谷的情況已有所瞭解。鹿谷自己說他是個推理小說作家,還說到他的來歷、身世以及決定到這裡訪問的經過等等。他提到的江南孝明,確實在那份計劃書所附的名單中,有這麼一個名字。
“於是對方二話沒說就答應啦?”
“哪裡,很不願意呀。不過,稍有點不滿沒關係的。”
“這樣好嗎?”
“是有點不太好,可是我們好不容易來到這裡,哪怕在近處看上一眼宅院理的房子也好哇!你說是不?”
“那當然。”
汽車沿著橫穿整個寬闊的前院的小路前進,不一會兒就到了建築物前面。那兒停放著一輛銀白色的客貨兩用車。鹿谷把戈爾夫轎車開到那輛車的後面停下來,然後催促福西,一起匆忙下了車,朝著燈光微弱的“新館”大門,大大方方毫不膽怯地走過去。福西猶猶豫豫地跟在後邊。
“啊,晚上好,突然造訪,實在冒昧。”
鹿谷向站在大門口的人影爽快地打招呼。看了他這個人,要麼是不知深淺的人,要麼是個樂天派,再不然也許是故作姿態。
“時間太晚了,不好辦呀!”回話的是個女人,聽她的口氣頗感為難。
“我剛才已經說過,請您回去吧。”
“請您別這麼說。至少請允許我作個自我介紹呀!初次見面,您好,我姓島田,不,姓鹿谷。”彎下他那瘦長的身體,鞠了一個躬。
“我知道突然打擾,不夠禮貌,實在抱歉。不過,我剛才已經說過,我是稀譚社的江南,不,不,是江南的朋友……”
“江南?”女人低聲重複著這個名字。
“這位先生的確是在這兒。”
“他們已經按照雜誌社的採訪計劃,住進這裡,不出來了嗎?”
“似的。大約一個小時之前開始的。”
“是嘛!不瞞您說,這件事是江南告訴我的。我也是由於職業關係,對他們的計劃和這個宅院抱著極大的興趣,所以今天才到這裡來的。”
“話雖這麼說……”女人用懷疑的目光瞧著這位不速之客。然後又將目光轉到躲在鹿谷背後的福西身上。
“這位是……?”她問道。“他是福西俊,我們是在途中偶然相遇的,所以就一起來了。”
“福西……”
“他是今天來的那些學生的同伴。他說,今天因為有事來晚了。”
“是嗎?”女人似乎不知如何應付才好。她一隻手摸著戴在右耳上的耳機(可能那是助聽器吧),然後說了句“不過嘛——”又停了下來。疑心重重地來回瞅著兩個人的面孔。
“啊,您別為難,今天我們突然趕來,並沒有非要求立即讓我們進去的意思。福西君也是一樣。如果您感到不便,我們馬上就走。只是我老早就有個願望,想親眼看一下這座大宅院的建築。”
鹿谷說著把兩隻手叉在黑色牛仔褲的腰間,向後退了一步。他向後仰著細長的身軀向上觀察這座房屋。
“噢,這就是時計館!看來還是應該白天來這裡。”
他自言自語地說著,又向後退了一步。女人看到他這副樣子,可能多少放鬆一點警惕了吧。她問道:“您剛才說由於職業關係,是什麼職業呀?”
鹿谷放下叉在腰間的兩隻手答道:“您——如果我猜錯了,請您原諒啊——您就是伊波女士吧?”
“是的。”
“這是江南君告訴我的,聽說您現在負責管理整個宅院的工作。”女人點點頭。鹿谷盯著她的面孔問道:“那麼,您瞭解這座房子的建築專家嗎?一個名叫中村青司的人,他四年前已經死去了。我是專門研究這位中村青司的。”
“專門研究?”女人側著臉,似乎十分驚愕。“我到處尋訪他在各地留下的建築。不過這並不是我的職業,我本來是寺廟的見習和尚,最近又當了作家,寫起小說來。”
“原來是作家!所以您才和稀譚社的先生認識的,是嗎?”
“嗯,是這麼回事。”
鹿谷有點不好意思,他搔搔頭,隨即說了句:“啊,對拉,”又把手伸進夾克的口袋裡。“說是為了道歉也不合適,就算這次見面的紀念吧,把這本書送給您。”他說著從口袋裡取出一本新書,淡紫色的封皮,書名是《迷路館殺人》。鹿谷門實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印在上面。
“這是我的處女作。如果你不討厭這類小說,就請讀一讀吧。”鹿谷幾乎是強制性地將書塞在伊波手中,然後又行了一個禮,說道:“今天實在打擾您了。如果可能的話,還是希望參觀一下建築物的內部,希望您改日再給安排一個時間。——好啦,那咱們回去吧,福西君。”
“您那本書,我記得在書店見到過。是去年出版的吧?不過當時沒記住作者的名字。”
福西用幾分帶著歉意的語氣向正在倒車的鹿谷說。老實說,在看到那本書之前,他對鹿谷所謂的推理小說作家這個頭銜,始終是持某種懷疑的。
“能夠和一位道地的推理小說作家相識,我感到很光榮。回去以後,我也要買一本來,好好拜讀一下。”
“噢?你的專業雖說也屬於推理的範圍,可是你研究的是超常現象啊。”
“我過去也喜歡推理小說,經常讀。”
“那可太好啦!”鹿谷高興得眼角上堆起了皺紋。
“另外,中村青司這個建築專家的名字我也聽說過。可能是在雜誌上看到的吧。他專門造一些奇特的房屋,因此成為名人。啊,讓我來。”
為了開門,福西從副駕駛座上下了車,將鏽跡斑斑的鐵格大門向里拉開,然後以手示意讓鹿谷把汽車先開出去。他又走到外面,想照原樣關上鐵門。正在這時,挺立在宅院中央的黑色塔影突然映入眼簾。
十年前來這兒時,還沒有這座塔,似乎房子的正門也不是剛才那種樣式。記得渡邊說過,實際上那是一座鐘塔,但是從正面卻看不出來,鐘盤大概是面向裡院。而且最近又聽到了一件極為奇怪的事,說那鐘盤上沒有指標。難道是一座沒有指標的鐘表塔樓嗎?福西關好大門之後,仍駐足不動,一直注視著高聳夜空的塔影。
“怎麼回事呀?”身後傳來鹿谷的聲音。
“啊,哎——”他應了一聲,剛要轉身往回走,又突然停了下來。有個白乎乎的影子,一下子跳入了他的視野。他吃了一驚,重又看了看。大門裡面的前院是一片緩緩向上的慢坡。在這坡的深處靠右側的地方,暮色蒼茫之中現出一團白色。好像是個人影。他又凝神看了一會兒,除去白色衣服,什麼也看不清。旁邊不遠是一片黑沉沉的樹林。看上去那白衣人影像是在大院與樹林交界的地方,踏著輕飄飄的步子,向前走著。那是誰呢?他的頭腦中一瞬間出現了恐怖。緊接著,“幽靈”二字便從裡面冒了出來。他慌忙搖搖頭。一隻手摸摸眼鏡架,想再仔細觀察一下那個人影。
這時——“喂,福西君!”又聽見鹿谷的叫聲。
“出了什麼事呀?”
“啊——沒什麼。”他回過頭答應了一聲。鹿谷從車窗裡探出頭,用疑惑的目光瞧著他。
“有點奇怪……”他不願意說下去,將視線重又轉向大門裡面。這時,他突然小聲地“啊!”了一聲,原來那個人影已經消失了。怎麼回事呢?躲進了樹林?還是……福西佇立在那裡,暖風從正面吹來,他的頭髮被吹得又散又亂。森林裡的樹沙沙作響,好像在互相低聲交談,四周一片黑暗,剛才他還沒有什麼感覺,此刻卻覺得好像隱伏著來路不明的、令人心驚膽戰的某種東西。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剛剛看到的這番情景,應不應當告訴鹿谷呢?他一面考慮著,一面離開了大門。
鹿谷門實說他的家住在世田谷區的上野毛。福西的家也在同一個區,是在弦卷街。鹿谷一聽說,馬上毫不猶豫地說:“我送你回去。”
福西雖然對他的車子的狀況不無擔心,但還是懷著感激的心情,接受了他的好意。
一路上鹿谷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他說自己出生在九州,直到去年還窩在那裡沒出來,大學時代是在東京某私立大學攻讀佛學,從兒童時代就特別愛讀推理小說,沒想到會因此而走進“作家”行列,他還簡明扼要地談了他是怎樣對建築家中村青司所建造的房館產生了濃厚興趣的,等等。
他不停地談了一陣之後,問道:“今天有誰的葬禮吧?”福西被他這麼突然一問,真是有點驚得不知所措。因為關於他耽誤了今天這次活動的具體原因,直到此時為止,他隻字未提。
“用不著那麼大驚小怪嘛!”作家微微一笑,“一看你的裝束誰都會明白的。如今象你這樣的年輕人,穿上白襯衫,黑褲子,還繫上黑色領帶,不是參加葬禮,會去幹什麼呢?”
“這倒也是啊!”關於在大門前看到白色人影的事,他在猶豫一陣之後,終於如實地說了出來。鹿谷低聲“嗯”了一聲,斜過眼去看看福西。
“你以為那就是人們傳說的‘時計宅院的幽靈’了吧?”
“這個……”福西歪著頭含含糊糊地說,“我也說不好。”
“穿著白衣服吧?嗯——你就沒看清是男的還是女的嗎?傳說出沒在這所宅院裡的是個少女的幽靈。”
“很黑,而且距離又遠,所以看不了那麼仔細。”
“真叫人納悶啊!”鹿谷小聲地嘀咕著。
“我說福西君,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們科學上承認的能源體之外,究竟是不是還存在其他的能源體呢?這個問題你怎麼看?”
“您是問我是不是相信有幽靈吧?”福西略作思考之後回答說,“怎麼說好呢,與其說相信有其事,不如說希望存在,這麼說可能更正確。”
“噢?你的意見是……”
“最近,特別是年輕人當中不是掀起一股熱潮嗎?什麼超常能力呀,不明飛行物呀,幽靈呀,對前世的記憶等等。可是我看雜誌和電視的有關報導,大多都是些弄虛作假的騙人玩意兒。只要頭腦好一點的人,自然會認為那些東西都是不存在的。我也是這樣,每次讀‘混沌’雜誌的文章時,總不忘要保持警惕。但是另一方面又希望在某個地方真有其物存在。人們有這樣一種心理:科學越是否定某些東西的存在,就越是覺得在超越科學的地方確有某些東西存在。”
“有道理。”
“可以說這也是一種對現實的逃避,或者反過來說,也許是一種不自覺的反抗。也就是對於大人們在學校裡強加於頭腦的既成科學以及秩序的一種逆反心理。”
“逆反?這倒是個有意思的看法呀!”
“那麼鹿谷先生您的看法怎麼樣呢?”
“我?是呀,應當怎麼看呢……”鹿谷把一隻手鬆開方向盤,擦了擦他顯得稍大的鉤鼻。
“要是認真地說,我應當算是不負責任的單純追求興趣的人。我覺得信不信是次要的,如果真的有幽靈存在,我一定要設法親眼看一看。加入真有不明飛行物,我便想坐它一次。說是個極端好奇者,那還算是好聽的,實際上我是跟著瞎起鬨、湊熱鬧。”
“噢。”
“不過,要是提高到什麼主義、主張上來看的話,恐怕是打從心底裡就不相信吧。因為所謂科學的思考方法在頭腦中已經根深蒂固了。但是我也有另一種看法,我認為把一切都看作非科學,從而予以徹底否定,則是現代人的一種不可救藥的傲慢態度。”
“真是複雜啊!”
“是呀,不過不管怎麼說,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那就是無風不起浪。傳說有幽靈的地方,其背後必定有某種相應的原因存在。”從語氣看,這後半截的話他好像是說給自己聽似的,他皺著濃眉,緊閉雙脣,停了一會兒之後,表情緩和下來,叫了聲“福西君”,便說起別的話題來。
“喂,在推理小說中你最喜歡的是什麼?”
“我不限於哪個方面,什麼都讀,可以說只要有趣的就讀。”
“你喜歡所謂的正規推理小說嗎?”
“當然喜歡呀!”
“那你最喜歡的作家是誰呀?”
“老的當中我喜歡卡爾。我覺得他那種不叫人十分恐怖的神祕主義作品,好極了。”
“是嗎?咱倆的口味一樣啊!那麼新作家呢?”
“可能不算是推理小說了,約翰·索爾的作品一翻譯過來,我是一定讀的。”
“噢,不是金格,也不是昆茨,而是索爾?看起來你很喜歡情調低沉的東西。那麼日本作家呢?”
“那還是喜歡‘幻影城’出身的人們。”
“你真是個推理小說迷啊。”鹿谷顯得很快活,露著雪白的牙齒說道:“看來咱們是一個年輕的推理小說迷和一個剛起步的推理小說家,由於一種奇妙的緣
分而相識相知了。今天晚上沒有別的安排吧?那咱們找個地方一塊吃飯吧!”
“關於古峨家的情況,我也獨自作過一點調查。”
鹿谷門實就這樣慢慢開始談起來。地點是他所在的“綠莊”公寓的一個房間裡。
他們在八環路邊的一家小西餐館吃完飯,福西應鹿谷之請,來到了他的住所。因為回來的路上汽車堵塞得厲害,當他們走出餐館時,已經是凌晨一點鐘。鹿谷用輕鬆的語調說:“乾脆在這兒睡一夜再走吧。”並表示他剛好完成了一件工作,正想找個消遣的夥伴。
“今天,不,已經是昨天了吧,我在去時計宅院的途中,順便到了一個地方,沒想到在那兒擔擱不少時間,加上汽車又出了故障,本想白天到達宅院,好好觀察一下院內的房屋建築,結果那麼晚才到。我半路去的那個地方呀,你猜怎麼著?”
鹿谷說到這兒停下來,好像故意叫人著急。他從冰箱裡取出啤酒,把瓶蓋兒開啟。
“你也喝吧?”
“嗯,來一杯吧!”
“我是去了橫濱的神奈川縣警察署呀!”他用十分正規的姿勢往杯中斟酒,接著突然說道:“我們家的老二在老家的警察部門任警官,他的一位好朋友在神奈川縣警察署一處做事,以前他曾給我介紹過,因此我和這個人也面熟,今天我硬是佔用了此人不少時間!”
“噢,您還有當警官的哥哥呀!”
“那人為人很耿直,我們每次見面,他都要說教一番。這些事不去說它啦!”
鹿谷美美地將一杯啤酒一飲而盡,接著說道:“恐怕你也知道,建造時計館那個宅院的是古峨精鍾公司總裁古峨倫典。他已在九年前去世,聽說在他死的前前後後,那大宅院裡死了不少人。所以我想先調查一下當時的一些真實情況。
“今天我見到那位刑警小鷹,一提起來,他也瞭解古峨家不少情況,似乎對此也頗感興趣。他還幫助我向所屬警署進行了詢問、調查。結果,據說近十年當中包括古峨倫典在內,至少出了七條人命。”
“七個人!”
福西沒想到比自己估計的數字大得多,不覺驚叫了起來。“都是哪些人呀?”
“我一個一個給你說吧!”鹿谷說著,從放在沙發旁邊的褐色手提包中取出一個筆記本,慢慢翻開。
“首先是古峨倫典的女兒永遠,就是傳說已經變成幽靈的那個少女。她是十年前,即一九七九年八月死的。死的時候年僅十四歲。據說是病死的。
“第二個是當時在古峨家做事的一個女人,名叫寺井明江。永遠死後不久,她在樹林中上吊自殺。當時二十七歲。”
“是自殺嗎?什麼原因?”
“那位刑警查了一下當時的記載,據說沒搞清楚。”那片森林中竟然發生過這類事件,福西過去一無所知。他們十年前所舉行的“夏令營活動”,是七月下旬至八月初,事情發生在他們剛走之後。
“那麼下一個是,”鹿谷看了一下記事本,說道,“剛才到大門口來的那個女人,叫伊波紗世子,據說她現在全權管理那幢房子,還聽說她本有丈夫叫裕作,兩個人都在古峨家做事,夫婦倆有個女孩叫今日子。這女孩也在同一年八月死去,年僅九歲。也說是病死的。一個月之後,她丈夫裕作又去世,聽說是事故死亡。”
“是什麼事故呀?”
“交通事故。據說是酒後開車,撞到了什麼地方。”
卻了口氣,往杯中斟滿啤酒,接著說道,“古峨倫典是第二年,即八零年九月病死的,享年六十三歲。據說永遠死後,他開始擴建宅院,剛完成沒有幾天就死了。至此,已死五人,還有兩個人。一個是古峨家的男性主治醫生長卻俊政。死於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五十二歲,是在他自己開設的醫院發生火災時死的。另一個名叫服部鬱夫。他在倫典死後,穩穩地坐上了古峨精鍾公司常務董事的寶座。據說特別受到倫典的鐘愛,升任精鍾公司董事長只是時間問題。沒想到竟於一九八五年三月死去,年僅四十三歲。據說也是因為交通事故。”
“這就是說病死三人,交通事故死亡三人,自殺一人。實在是可怕……”
鹿谷又開啟一瓶啤酒,並給福西斟了一杯。福西從袋裡掏出香菸,問鹿谷:“可以吸嗎?”
“請便!”他剛要伸手去拿桌上的菸灰缸,發現旁邊放著一隻新奇的手工摺紙。是用綠色紙摺成的恐龍。脊背上長著劍一般的鋸齒,所以稱為劍龍。鹿谷這個作家,好像對手工摺紙特別興趣。他剛才在吃飯的那家餐館裡,還用餐巾摺了沙漏鍾、長著後腿的蝌蚪。聽說放在汽車儀表盤上面的三頭鶴是他的獨創作品。
“現在瞭解到的是這七個人,如果擴大一下鶴他們有‘關係者’的範圍,說不定還會有死者呢!”
“那倒也有可能。”
福西側著頭問:“不過這樣作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你不覺得不正常嗎?簡直象連鎖反應一樣,一下子連續死了這麼多人,我覺得此中似乎有點什麼名堂!”
“是嗎?”
“你不同意?”鹿谷問。
“叫寺井的女人是自殺姑且不論,其餘的人並不是都死於非命吧?既是如此,那就說不定在這三、四年中,只是很偶然地相繼出現不幸罷了!”福西說。
“嗯,確實也可以這樣認為,不過——”鹿谷也許想說是因為中村青司設計的房屋有問題吧。在回來的車上,鹿谷給他講過,經該建築家之手建造的房屋,連續發生過的幾起案件。但是福西想,如果因此就懷疑那個宅院的房子也有問題,那才是極其“非科學”的呢!
“反正我想知道更詳細的情況!”鹿谷說著,將記事本合起來,仍到桌上,然後從牛仔褲的前兜掏出一個黑色印章盒樣的東西。福西正在想那是個什麼玩意的時候,他把它開啟,從中取出一支香菸,叼在嘴上。
“這是今天的一支!”鹿谷低聲說著,將關好的盒子的一端靠近香菸頭上,然後“啪!”的一聲把火打著了。這可能是帶打火機的戒菸用香菸盒吧。
“實際上,鹿谷先生!”福西將吸過的香菸慢慢地揉滅,說道,“說不定我曾經見過第一個死去的那個叫永遠的小姑娘呢!”
鹿谷懷疑地將一道眉眼向上揚起,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十年前的夏天。”
然後,福西講述了小學五年級暑假時,他們四個人在那片叢林中,遇到一個小姑娘的事,還有那個小女孩似乎就住在昨晚走訪的那個宅院等情況。
“當時,和那女孩說了什麼,在什麼情況下遇到等細節已記不起來了。”
“是個什麼模樣的孩子?”
“一個特別漂亮的女孩,當時看得出她比我們還大幾歲呢!頭髮留得很長,總覺得她的臉色非常蒼白。對拉,我還記得好像穿著雪白而又輕柔的衣服。”
“確切地記得哪月哪日嗎?”
“這——七月份後半月是沒問題的。但是確實日期已記不得了。”福西閉起眼睛,想回憶起一些具體情況,但只是徒勞而已。清清楚楚浮現在他腦海裡
的,只有那個少女的美麗而又孱弱的面容;建在森林空地的大宅院以及那有點昏暗的大門口,還要……。這時,突然在福西的腦海裡出現了幾個片斷的情景,有個東西(掉了進去……)微微蠕動著,這使他困惑不解。到底是什麼東西(掉進洞中)呢?
“有意思呀!嗯,很有意思!”鹿谷將一隻手背頂在下顎上頻頻點頭說。
“這就是說,十年前見到時計館小姑娘的四個人,十年後的今天,又一塊兒去走訪時計館。哈,事情愈來愈妙啦!”他說到這兒收住嘴。
“您是說這裡邊有什麼問題嗎?”福西這麼一問,鹿谷輕輕地眯起他那窪陷的眼睛,口中噴著煙霧,說道:“我這種說法,可能有點不負責任啊!”
“算啦,別在這兒一會東一會西地隨意猜測啦!不過,福西君,還有另外一件事,始終讓我放心不下!”
“什麼事呀?”鹿谷正說到這裡,隔壁房間的電話鈴響起來,他只好停下。
福西瞧了一下表,已將近凌晨三點半。他感到很奇怪,這麼晚來電話……。鹿谷卻神情自若地從沙發上起來,走向鄰室去接電話。看了深更半夜來電話,對他來說已是家常便飯。
“是的,唉?噢——您好!哪裡,哪裡,沒什麼!倒是我昨晚太打擾了。啊,給您添麻煩,實在不好意思。好的!好……”沒過一會兒,福西聽到隔壁傳來鹿谷的應答對話,感到納悶。剛才鹿谷確實說了“昨晚”這個詞兒。現在已是七月三十一日,那麼“昨晚”就是昨天即三十日的晚上。他在這個時間帶裡表示抱歉,那對方是……“知道了。是的,沒關係。我很高興呀。晚上九點?沒關係。嗯,明白了……”鹿谷接完電話回來,福西馬上問:“剛才的電話,是不是時計宅院那位……”
“是她!”鹿谷笑著點頭說。
“伊波女士來的電話。看了她讀了我送給她的書,覺得非常有趣。”
“於是就打電話來?”
“是呀!”
“在這深更半夜裡?她怎麼會知道您的電話號碼?”
“那本書裡夾著我的名片。還送了你一張嘛!”
“噢,是的。”
“你沒看另一面?”福西趕緊從襯衣口袋中掏出名片看。正面只印著頭銜和名字。翻過來一看則清楚地寫著這個房間的所在位置和電話號碼,並在旁邊的括號內註明從下午五點至第二天凌晨五點均可來電話。
“原來是這樣啊!”福西弄清原委之後,又將視線轉向鹿谷說道:“即便如此,馬上就往這兒打電話,也真夠潑辣的!那她的興趣一定相當大啦!”
“這怎麼說呢!”鹿谷將剛才那截幾乎燃燒到根部的香菸又從菸灰缸中拾起來,輕鬆聳一下肩膀,說道:“她說她原來就很喜歡推理小說。不過,聽口氣,她來電話的主要目的不在這兒。”
“那是為什麼呢?”“說不定她讀了那本書以後,認為我具有偵查的素質,因此說有事要和我商量。好像是和死去的古峨倫典有關的問題。”
“怪不得還提出了具體時間呢!”
“你耳朵好靈呀!”鹿谷又笑嘻嘻地歪著嘴說:“她明天,不,今晚九點鐘,正式邀請我去她那裡。怎樣?你也一起去吧!”第五章“舊館”之二
七月三十一日星期一。
江南孝明一覺醒來,瞧了一下掛在門旁的鐘,不覺大吃一驚。因為已快到下午兩點了。他摸了摸“靈袍”的口袋,昨晚從大廳拿來的懷錶還在,他再次確認了一下時間,仍舊是將近兩點鐘。睡到這麼晚才起床,這是他平日生活中絕無僅有的事。
渾身感到極度疲倦。他晃了一下沉重的頭,懷疑是否昨晚喝得過多?要不就是今春步入社會生活以來,日積月累的過度疲勞所致?江南睡眼惺忪地瞧著那些收藏品,什麼劍樓式鐘錶、尺式鐘錶、印盒式鐘錶……,以及排列在玻璃櫥內的各種漂亮鐘表,而後走出了房間。這時,一些記憶愈來愈鮮明地浮現在尚未徹底清醒的頭腦中。那是……。對啦,那是在午夜,即凌晨三點,被鐘錶報時聲驚醒後,搖搖晃晃地去廁所,出來時見到光明寺美琴的背影。然後……。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晃一晃沉重的頭,怎麼也記不起來。那是活生生的現實呢?還是自己的夢幻?他這麼問自己,但不知為什麼,得不到明確的回答。不僅如此,而且越想越分辨不清。他覺得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產生這麼奇妙的感覺。
學生們已集合到大廳,內海也在其中。圓桌上擺著熱氣升騰的玻璃杯,散發著咖啡的香味。
“早上好!”瓜生舉起手打招呼,裝飾櫃上的鐘正好敲響亮點。內海站起來把鏡頭對準江南。
“下午兩點鐘,江南先生起床紀念!”他打趣似地說著,按亮了閃光燈。
“睡過頭了。”江南不好意思地搔著頭說道。瓜生揉著沒睡醒的眼睛說。
“起得最早的是早紀子。內海也剛來呢。”
“就算第一,也沒什麼可驕傲的呀!早已過了晌午。昨晚聽著鐘錶的滴答聲,怎麼也不能入睡。——江南先生要咖啡吧?”
“啊,謝謝!”江南目送著向廚房走去的早紀子的身影,走近桌邊坐下,然後從口袋裡掏出香菸點著火。深深吸入肺部的煙氣帶著一種怪異的紙味。
“小早川先生和光明寺女士還沒來呀?”他問內海。
“好像是。昨晚小早川先生喝得相當多呀!”內海將照相機放到桌上,噼裡啪啦地用手敲擊自己的腦袋。
“頭痛嗎?”
“有點。一定是這個地方不好!”
“啊?”
“我很少有酒後頭痛不止的現象呀!”
“你說是這個房子有問題嗎?”
“反正我覺得這兒有點怪!”內海邊摸著鬍鬚,邊點頭,並且馬上一本正經地說道:“你們也許會笑話我,怎麼說好呢,我總覺得這裡的空氣有點異常,沉滯、混濁,不那麼清新透徹。從照相機的取景器上看尤其如此。從昨晚開始一直有這種感覺。我害怕極了。”
“可能是因為沒有窗戶的關係吧?”瓜生說。“只是這個大廳,還算有幾個像樣的窗戶。咱們睡到這麼遲才起來,恐怕和這個有關係呀!”
內海有點垂頭喪氣,用手託著腮,望著天花板。天花板上宛如鐘表盤數字一般排列著十二個小圓窗,透過深綠色的厚玻璃,射進二十條細弱的彩色光線。反靠這點光亮,連外邊的天氣情況也判斷不清楚。
“古峨倫典這個傢伙搞什麼名堂,他幹嘛要建造這麼古里古怪的房屋呀!”
河原崎此刻也望著天花板,發牢騷說道。
“當然如果單純為存放鐘錶收藏品,蓋個沒有窗子的半地下室式的房屋倒也可以理解!”
“的確是。”瓜生相應他的說法,接著說道:“這房子的構造一般人是想象不出的!有地下室構造,夏天涼爽,這固然很好,但其他所有方面,如它的機動性、居住性等完全被忽視。而且你們瞧那個門。”
“你是說入口處的大門?”
“對。不僅是個鐵製門,而且構造上從裡邊不用鑰匙也打不開吧?”
“嗯。是這麼回事。”
“他幹嘛故意要安裝那樣的鎖呀!看上去非常複雜,也特別堅固,簡直像要……”瓜生說到這兒,喝了一口咖啡。接著說出一句話:“豈不像是把人幽閉在裡邊嘛!”
瓜生所說和江南所想不謀而合。江南想到關人時,一瞬間感到不寒而慄。
過了一會兒,小早川來到大廳。他那肥胖的身體狠命地向上伸著懶腰。看了他似乎也沒有徹底擺脫酒力的影響,不斷地搖晃頭部,用拳頭觸動太陽穴。
過了一會兒,已快到吃飯時間,最後一個人光明寺美琴仍未見蹤影。所有的人都著實納悶起來。然而,江南此刻仍無把握來斷定昨晚發生的事件到底是不是現實,仍舊在獨自思考著。
“光明寺女士不在屋裡!”前去觀察動靜的早紀子回來報告說。小早川聽後,放下咖啡杯說道:“仔細看過室內沒有?”
“看過,門沒有上鎖,敲了數下沒有回答,我便進了屋。”
“出了什麼事呢?”小早川心中不安,表情陰鬱,他剛要從椅子上起身,江南叫道:“小早川先生!”此刻江南才下決心說出來。他雖然仍無確切的把握,但美琴既已不在屋內,昨晚事件是現實的可能性便驟然增大起來。他覺得不能再沉默下去。
“你說什麼?”小早川聽完江南的話,異常驚訝,雙眼盯著他又問:“你說的是真的嗎?”江南依然沒有自信,懷疑可能是一場夢,他覺得說出來也無濟於事。於是他乖乖地點了個頭。
小早川低聲嘀咕一句:“到底是怎麼回事?”用力皺著他那兩道沉重的眉毛,接著說道:“我先去看一下,江南,你也一起去!”
他們前往現場路上,先去美琴住過的房間看了一下,如同早紀子所說,只是空屋一間。
床上有躺過的痕跡,在其一側放著她帶來的手提包,卻不見其人。
“昨天,招魂會之後找到的那把鑰匙,肯定是那兒的備用鑰匙。”江南補充他剛才所講的內容說:“所以我聽到她確實好像在屋內和什麼人說話……”
他緊跟在小早川身後在昏暗的走廊裡向前快走,同時昨晚所見情景也隨而在腦海中生動地再現出來。
“沒錯!”
到這時,江南才敢於肯定自己見到的並非夢境,而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現實情況。
他們來到出事的房間前面。
小早川用手抓住房門把手。如果情況和昨晚江南離開現場時一樣,那麼門上應該上著鎖。可是——“能轉動啊!鎖開著。”小早川粗聲大氣地說。
“進去看嗎?”
“嗯,這種時候只好違背伊波女士的旨意啦!”隨著“吱——”的一聲,門被開啟。電燈已熄滅。這也是和昨晚江南離開時的不同之點。鎖為什麼被開啟?電燈又為何會熄滅?在小早川尋找電燈開關的數秒鐘裡,江南心急如焚地想找到答案,但腦子像是缺油的機器,咯咯吱吱地運轉不順暢。
“怎麼搞的!”小早川幾乎在開啟電燈的同時,瞪著眼睛叫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哎呀!”江南看到在吊燈那柔和的燈光下,被照出的室內情景,也不由得叫出聲來,並瞪大眼睛瞅著這一切。
“太不象話啦!這……”房間很寬大,牆壁,用具全是柔和的咖啡色,非常協調。屋子中間放著圓桌,周圍擺著幾把帶罩的高背椅。靠左右兩側的牆壁排著書架和寫字檯,還有幾個裝飾櫃。正面靠裡的地方擺放著傢俱式樣的舊式音響裝置和一臺立式鋼琴。整個房間也沒有窗戶。
使兩人感到震驚的是在這些井然有序的傢俱中間,散落著精密機械的殘骸。破碎的鐘表橫七豎八地倒在深咖啡色的地毯上。
小早川跨入室內,走近倒在地板上的一隻鍾。
“這鐘摔得好慘呀!”那是一隻光彩奪目、用景泰藍加工製成的豎琴式座鐘。鐘盤玻璃已龜裂,金屬裝飾彎曲得不成樣了。由此可知是被狠命摔在地上的。
同樣的殘骸散落在各處。有的玻璃撞得粉碎,有的指標被折斷,有的鐘擺或擺錘脫落,其中還有被摔得連齒輪都飛出了鍾殼外面。
“看來這鐘是昨晚你離開房間之後摔壞的!”小早川指著拿在手上的一隻座鐘的鐘盤說道,“你瞧,停在三點四十五分上。其他鐘怎樣?”
說著瞧了瞧摔落在近處的一隻種擺式掛鐘,“這鐘也一樣,停在三點四十六分。”
江南在小早川之後進了屋,便朝右側靠牆放置的矮裝飾櫃走去。“那些鐘好像是擺在這兒的,一共有五、六隻呢!”
“加上這個掛鐘一共六隻,全被毀壞。可能是有人故意破壞的。”
“是呀!”
驚得目瞪口呆的江南,瞅著地上那些沉默無語的鐘表殘骸,耳畔彷彿響起昨晚在門前聽到的音樂盒和鬧鐘那清脆悅耳的響聲。然而,破壞成這等模樣,已無法分辨是哪兩隻鍾發出如此動聽的聲音了。
“究竟是誰為什麼幹這種事呢?”
“不知道。”
小早川怫然不悅地搖搖頭,然後說道:“這兒好像通著另一個房間哪!”
他用又肥又大的下巴指了指。從進門處看去,左側牆壁靠外一點的地方和靠裡邊各有一扇門。
“江南,你去查一下里邊的門!”小早川一邊向近處的門走去,一邊命令江南。江南從丟散在地上的鐘表中間穿過,走向靠裡邊的門,並把它開啟。是洗臉間。不見美琴的影子,但這裡也有異常之處。大理石化妝臺前躺著一個摔亂的座鐘。和外屋的六隻鐘錶一樣,很明顯是被什麼人破壞的。鐘盤上的玻璃罩被摔得滿地皆是。停下不懂的指標指在三點五十分。
由此再向裡去是通向廁所和浴室的門。為慎重起見,到裡面查看了一下,未見異常。
“喂,江南!”這時傳來小早川的喊聲。江南趕忙跑出洗臉間。
“你過來!”小早川打開了靠外邊的這扇門,裡面似乎是已故姑娘的臥室。四壁漆著淺粉紅色,屋子正中間放著一張帶大華蓋的床,床上蓋著花床罩。
小早川站在床前,面色慘白,見江南進去,搖著頭說道:“這兒也沒有啊!”
“那邊是洗臉間。”江南報告說。“除摔破一隻鍾,沒發現別的異常情況。”
“這兒的鐘也遭到破壞,真夠狠心的。你再……”小早川一進去便用手指著左邊的地面說:“看看那兒好嗎?”
“啊!”
“你看象什麼?”江南彎下腰,察看小早川手指的地方。地上鋪著珍珠色的長毛地毯。江南發現上面有不少紅黑色的汙點,不由得望著小早川說道:“這是……”
“像不像血跡?而且比較深。”
“——嗯。”“那眼前有隻鍾吧?好好檢查一下!”江南照小早川的吩咐將目光轉向倒在那兒的鐘。這是一隻方形的箱式座鐘,上部帶著拎提用把手,俗稱“法國枕”。鐘罩玻璃已裂成多條白紋,機芯已停止不動。
“看底座部分,角上帶著血吧?”果然如小早川所說,在雕刻著新藝術派作品的金色底座角上,黏附著血塊似的東西。
“這是怎麼回事?”
“我倒想問問你呢!”小早川冒出了這麼句話。他那厚厚的嘴脣在微微地顫動著。
“莫非光明寺女士昨晚在這裡遭到了什麼人的襲擊……”江南吞嚥著發乾的唾液,說道:“如果是這樣,我當時聽到的聲音,便是她的頭部被人用這隻鍾猛擊時的聲音了。”
小早川用兩隻手捂著滿是粘汗的腦門,有氣無力地搖著頭。江南接著說:“這隻鍾在三點半前一刻的地方停住,正和我聽到響聲的時間相符。”
“不過,江南!”小早川用近乎痛苦的聲音說道:“就算是如此,那她到底消失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這……”江南環視室內。這間臥室也沒有窗戶。室內傢俱除床之外,有床頭櫃,裝飾櫃,以及散落在地上的幾隻鐘錶。另外——“那是什麼?”
江南看到了由於放在床的背陰面而一直沒有被發現的東西。“輪椅!”小早川回答,“可能是已死去的永遠用過的吧?”
“她的腿有殘疾嗎?還是過於虛弱?”
“聽說她的身體特別瘦弱。”
“床底下檢查了嗎?”
“查過了。”
“那麼——”江南把視線移向右側靠裡的地方說道:“您看那兒是個什麼門?”
他指的是一個又高又窄的兩扇門。小早川“噢?”了一聲,似乎剛注意到那兒還有門。
“也許是個壁櫥呢!因為這屋子裡沒有衣櫃。開啟看過了嗎?”
“沒有!”
兩個人來到門前。江南緊張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用兩隻手打開了門。不出所料是個相當深的壁櫥。江南開啟燈,戰戰兢兢地走了進去。他覺得光明寺美琴那血淋淋的屍體也許會一下子就滾到自己的眼前,心驚膽戰地撥開掛著的衣物,往裡邊走。
“怎麼樣?”小早川從背後問道。
“還沒發現……”江南剛答了一半,突然屏住呼吸。“怎麼啦?”
“小早川先生,您瞧!”
“發現什麼東西了嗎?”
“您瞧這個!”江南用右手指著前邊說,“這種衣服為什麼會……”江南指的是掛在壁櫥後牆上的衣服。那是一件雪白的結婚禮服,可是卻被剪成碎片,
紫黑色的汙點弄髒了整個胸口部分。
時間匆匆過去。
小早川和江南再一次從頭到尾將臥室、活動室、洗臉間及廁所、浴室等檢視一遍,然後匆忙回到大廳,向所有的人通報了情況。這回決定全體出動,分頭將“舊館”的所有房間都檢視一遍。花了將近一小時,查找了館內所有地方,結果只搞清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她根本不在這個館裡。
“怎麼回事?”小早川穿著下襬拖地的黑色“靈袍”,坐立不安地圍繞圓桌走來走去,口中重複著已經連續說了幾十遍的一句話,“到底是怎麼回事?”
鐘敲響了五點,報時聲震撼了大廳裡那沉滯的空氣。小早川悔恨交加地怒視著周圍的鐘表。
“能請您把事情的經過再明確地說一遍嗎?”這時,瓜生不慌不忙地對小早川說道。他兩肘頂著桌邊,並把下巴頦託在交叉放著的兩隻手上。這個青年比小早川小二十多歲,然而相比之下卻表現得相當沉著。
“昨晚三點左右,江南先生偶然看到光明寺女士的身影,便尾隨在後面。她進入本來上著鎖的‘鐘擺軒’,並在裡面和誰說話。不一會兒從室內傳出物體撞擊的聲音,時間在三點半左右。江南喊她,卻沒有回答。”
“那麼當時你為什麼沒有馬上告訴別人呢?江南先生。”
“我說不清原因。”江南彷彿是在接受刑警訊問似的,以一種嫌疑犯的心情如實地回答問題。
“也可以說是當時缺乏一種現實感,恍惚覺得自己是在做夢,所以就……”
“嗯——。”瓜生從容不迫地用手向上攏著垂在前額上的頭髮,說道,“就是說,剛才兩位去了一看,門鎖被開啟,室內所有的鐘表均已被破壞。臥室的地毯上沾著血跡樣的東西,掉在旁邊的鐘錶停在三點半上。——由此而不難想象昨晚在那兒發生了什麼事嘛!就是說情況是這樣的——光明寺女士事先已同某人約好昨晚要在出事的房間見面。在那兒和對方發生了口角,對方狂怒至極,舉起身邊的座鐘打死了她。江南先生聽到仍東西的聲音覺得可疑,便從外面呼喊光明寺女士,此時對方——叫作罪犯吧——罪犯理所當然地還在室內。罪犯等到江南無可奈何地離開之後,把室內的鐘表全部摔壞,而後將她的屍體……”
“請您別說啦!”渡邊聽得膽戰心驚。
“什麼屍體不屍體的。”
“罪犯當然要把她的屍體隱藏起來。藏到我們找不到的地方去。”
瓜生只是瞥了渡邊一眼,繼續不動聲色地說道:“重要問題有三個。罪犯是誰?屍體藏在什麼地方?為什麼要破壞室內的鐘表?”
“可是,民佐男!”河原崎說:“你問罪犯是誰?要知道在這座房子裡只有我們幾個人呀!你的意思是說——”
“罪犯就在其中!是這樣吧?”
“哼!”河原崎誇張地攤開兩隻手,繼續說道:“那麼這個罪犯就是編輯部三位先生中的一個了。因為我們都是昨天才第一次同光明寺女士見面的,沒有理由去殺她嘛!”
“我也是初次和她見面呀!江南君不也是這樣的嗎?”內海紅頭脹臉地反駁道。
“那麼小早川先生呢?”小早川被瓜生這麼一問,膝頭一斗索,說道:“你在懷疑我?”
小早川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不知何時掌握了現場主控權的白面書生。
“不錯,我是和她以前就認識。”
“我並沒有想懷疑您呀!對拉,關於昨晚光明寺女士的行蹤,那你有沒有什麼線索?”
“沒有啊!”小早川憤然不平地予以否定,但他那副不知所措的表情卻是無法掩蓋的。
“這是幽靈搞的鬼呀!”短暫的沉默之後,小梢突然冒出這麼句話。她那副一本正經的神情說明她絕非是在開玩笑,她看著圓桌周圍的人說道:“昨天的招魂會那麼不嚴肅,一定惹怒了宅院裡的幽靈!你說是吧?瓜生君。”
“你是說她被鬼神給拉走啦?”
“是呀!”
“照你的說法,摔鐘錶也是幽靈之所為囉!”
“由於幽靈受到了褻瀆!”
“哎呀呀!算了吧!”瓜生聳了一下肩膀,說,“喂,小梢,我不知你是否真的那麼認為,但是如今你必須更現實一點來考慮問題呀!”
“可是——”
“如果要求從現實出發考慮問題的話,那麼我覺得你所說的什麼殺人啦、屍體下落不明啦等等,也不是很現實的態度呀!”河原崎用半譏諷的口吻說道。
“是嗎?”
“當然是。我認為……”
“我覺得咱們還是應該報告警察。當然首先要和伊波女士商量一下,然後再去……”渡邊打斷河原崎的話,憂心忡忡地說道。爭論中第一次提到“警察”這個字眼,大家不由得面面相覷。
“而且已發現了類似血跡的東西,這可不是非同小可的事呀!”
“這麼一來,咱們苦心安排的‘特別計劃’可就得半途而廢了!”河原崎說完,微黑的臉上皺起了眉頭。看了,他好像反對渡邊的意見。
“我贊成渡邊的主張。”江南談了自己的想法。
“雖然還不能斷定是殺人事件,但我覺得可以肯定的是發生了不吉利的事情。而且作為招魂師的光明寺女士不在這裡,所以談不上中止計劃或者不中止計劃問題。對吧,小早川先生,現在要設法的是從這個房子裡出去……”
“可是,”小早川艱難地喘著氣,肩膀上下抖動,哼哼唧唧地說道:“即便想告訴外邊,也沒有鑰匙呀!”
“為什麼呀?小早川先生不是拿著那串備用鑰匙的嗎?”“那串鑰匙,”看樣子小早川益發感到呼吸困難了。
“交給她了!”
“她,就是光明寺女士嗎?”
“嗯!”
“幹嘛要給……”“是她向我要的。她說要了解這、這個家的過去,所以需要鑰匙。”
“竟有這種事!”“我萬萬沒想到會弄成這個結果。”
“當然啦。可是——”“不、不,這麼一來,就更加證明——”河原崎彷彿為打破當時的緊張氣氛,用輕鬆逗趣的口氣說道。“更加證明什麼啦?”瓜生問。這時河原崎微微一笑,向上翹起兩個嘴角說:“我的想法是正確的呀!總而言之吧,可以說這全都是光明寺女士自編自演的獨角戲!”
“噢,原來你是這麼個看法。”瓜生嘴角上也露出了笑意,顯出不服氣的樣子。
“查遍館內也不見蹤影,為什麼?早就離開了這幢房子。她手中有大門鑰匙的話,這豈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嘛!”
“你說得頭頭是道呀!那我問你,她為什麼要幹出這種事呢?”
“肯定是她玩的把戲!”河原崎信心十足地回答:“民佐男,是你說昨天招魂會上出現的現象完全是圈套的吧。問題在後面,接著,她在半夜裡走近死去的姑娘的房間,在一種極為奇怪的狀態下,來了個自我失蹤。當時正好江南跟在後面,對她來說是求之不得的。否則,她可能還要設法去尋找別的目擊者呢!”
“那地毯上的血跡呢?”
“番茄醬或者指甲膏之類!”
“她為什麼要破壞鐘錶呢?”
“增強表演效果!”
“這樣搞法,她賠償得起損失費嗎?”
“雖說都是昂貴的東西,終究是仿造品呀。她早已算計好,如果這個計劃獲得成功,她的名聲會更大,那點成本費馬上就能撈回來!”
“嗯,有道理。”
“然後,就是今天晚上或者明天,看準合適的時機出現在人們面前。毫無疑問,此時她將舉出證明,有鼻子有眼地說自己在幽靈的引導下,徘徊於無邊無際的混沌世界等等。大體上是這麼個作法。”
“你說的內容和我的想法基本上是一致的。是啊,眼下我覺得這種分析可能性最大。”
瓜生說著,滿臉堆起笑容。河原崎則誇張地向上聳了聳肩膀說道:“我想當然是的,瓜生先生。你我非一日之交,在這種情況下,你會如此想、如此說,我也是一清二楚的。”
“行啦,這事別光由你們倆來決定呀!”渡邊驚訝非常,不住眨著小眼睛,雖然表情上仍然半信半疑,說話聲音卻已明顯不像剛才那麼緊張了。此刻,同伴們的心態變化,雖然程度大小之別,總體來說也基本如此。
瓜生看了看大家的表情之後,說:“小早川先生,您是怎麼想的?”
“啊——,是,是呀!”小早川給人的感覺好像是幹了什麼虧心事似的,他的眼睛慌忙地躲開了瓜生的視線。
“說起來殺人事件也不是那麼簡單就會發生的。”
“但是看來您很不放心呀!”
“不,那種可能性……我覺得還是你們的意見正確。”
“是呀,小早川先生。大家是對的呀!”內海松一口氣,說道,“可是眼下沒有大門鑰匙,萬一誰生了病可就麻煩了!”
“這兒的電話能用嗎?”渡邊瞧著放在裝飾櫃角上的一部電話機問。
小早川悶悶不樂地答道:“不能用!線路沒接上。”
“咳!車到山前必有路嘛!”河原崎說,“恐怕光明寺女士最晚明天就會從引見返回來。即使沒回來,後邊還有兩天呢,無須擔心嘛。對吧?渡邊。”
“——嗯,是呀!嗯!”
“不過,”瓜生突然眯起眼睛,將右手的食指觸在太陽穴上,說道:“我心理總嘀咕著掛在壁櫥裡的那件結婚禮服!——江南先生,你能再詳細地介紹一下禮服的情形嗎?”
“我也說不出更具體的啦!”江南迴想起當初發現結婚禮服時,全身戰慄,簡直無法形容。他緊握著放在膝上的拳頭,說道:“給我的感覺好像是用剪子或刀等帶刃的東西,隨意亂剪亂割,胸部搞得很髒。”
“搞髒的地方是血嗎?”
“雖然還不敢斷言,但我想是的!”“是陳舊性血跡嗎?”
“看上去不像是新的呀。已非紅色,而是近乎黑色的,並且已經徹底乾涸。”
“衣服是整整齊齊地掛在衣架上的嗎?”
瓜生目光嚴峻,鼻子裡輕輕地吭了幾聲。食指仍舊頂在太陽穴處。
“恐怕那禮服是為死去的臥室主人永遠準備的,我認為這樣看可能更合適些。不過,話雖這麼說,”他講到這兒停了一下,閉起雙眼,將食指移到雙眉之間,用力按著,然後低聲說道:“永遠,在十年前究竟是怎樣死的呢?”
“別說了!”一直保持沉默的早紀子,突然大聲叫了起來。
“我再也不想聽這些話了!”
“你擔心什麼事呀?”瓜生這麼一問,早紀子低下了頭,白白的面頰微微地顫動著。瓜生短嘆了一聲,慢慢將兩臂交叉起來。江南瞧著他那副樣子,覺得他倒是更為強烈地關心著永遠的死呀!
“肚子餓啦!適可而止吧!”河原崎從椅子上起來說道:“咱們先吃點什麼,然後再討論那些複雜的問題吧。”
他們吃的很簡單,速食泡麵和沙拉馬鈴薯罐頭。
江南吃完後,獨自離開大廳,前往光寺美琴住過的房間。他發現了一個必須查清的問題。調查目標是光明寺留在室內的手提包。
他覺得說不定小早川交給她的一串備用鑰匙,就放在那手提包裡。江南無論如何也不能全然相信昨晚的說話聲和物體撞擊聲會是美琴一個人的把戲。當然他覺得河原崎和瓜生的意見也有一定的道理。但要說是同來的八個人當中的某人將她打死,他認為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可是……他明白,自己為什麼如此感到心慌意亂,惴惴不安。不是為別的,就是因為這個時計館是由那個叫中村青司的人一手建成的。
美琴的下落究竟在何方?她自己使用備用鑰匙離開了這裡。也許確實如此。但是江南更知道其中還存在另外的可能性,這個可能性大有研究的餘地。
那麼他為什麼在大家面前緘口不談呢?或許是擔心現在懷疑中村青司建造的房館有問題,卻又拿不出科學依據,因而羞於開口;也或許是因為同伴當中仍頑固存在著逃避現實的心理,這種心理喜歡輕鬆地接受把一切歸為胡言亂語這一結局。
江南從衣袋中取出那塊懷錶看了一眼,時間是下午六時四十分。他悄悄地潛入室內,懷著小小的希望,打開了她的手提包。但是,沒有發現那串備用鑰匙第六章遺言
七月三十一日星期一。
鹿谷門實和福西涼太兩人再次去了鎌倉的時計館。他們今天去鎌倉乘坐的依然是鹿谷的汽車。由於前天發生故障的原因尚未查明,福西心裡一直忐忑不安。但也不能因此而對這位年長的作家說不去。好在汽車一切正常,道路上車輛稀少,他們才得以順利到達,甚至還比約定的晚上九點提前了幾分鐘。
“歡迎!歡迎!”伊波紗世子站在門口迎接,態度和昨晚截然不同。她那顴骨突出、面容消瘦的臉上勉強地露出一絲微笑,必恭必敬地向他們點頭致意。
“特意遠道而來,深表感謝。承蒙您爽快地接受我的無禮要求,真不知說什麼好。”
“說得那樣客氣,真叫我們過意不去。”鹿谷一邊不好意思地撫摸著頭髮一邊說。
“這麼晚還來打擾您合適嗎?”
“白天事多,到了夜晚總算有了可由自己支配的時間。您感到不方便吧?”
“不,沒有什麼。我平日就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沒關係。”
“您的小說很有意思。讀起來便放不下,令人激動不已,所以那麼晚還給您打電話。”
“承蒙誇獎,實在不好意思。您喜歡推理小說嗎?”
“喜歡,特別是非常喜歡象先生寫的帶點古風古味的偵探小說。”
“聽到您這樣說,實在高興。現實生活中發生的‘迷路館’事件,您知道嗎?”
“略有所聞。根據記憶,聽說先生與那個事件有牽連,是真的吧?”
“是的,不過……”鹿谷又撫摸一下頭髮說,“嗯——請別叫我‘先生’啦,聽起來感到不舒服呀。”
“噢……”紗世子回答得含糊其詞,同時把手貼在右耳的耳機上。看得出紗世子微笑時眼梢的魚尾紋明顯增加。另一方面臉上現出很不自然的表情。這也許是因為她“非常喜歡”偵探小說,而現在寫偵探小說的作家就在自己的眼前,因而有些緊張吧。要不就是——福西也想起了從鹿谷那裡聽到的她的過去。所以他想也許是由於十年前,她女兒和丈夫相繼去世以後,她就過著和歡笑無緣的生活。久而久之,變成了一副和微笑不太相配的嚴肅的面孔。
“他,昨晚住在我的房間裡。接到您的電話,他就在我的旁邊呢。”鹿谷可能發覺到紗世子用懷疑的目光瞧著福西,便作了這樣的說明,並說:“是我請他一起來的。他也很喜歡偵探小說,所以我們就成了好朋友。而且,他本來也是採訪組的一員,應該和大家一起來的。”
紗世子也沒有挑剔什麼,心平氣和地說了聲“請”,把鹿谷和福西兩個人請進大宅院內。
走廊從門廳向左右延伸,她在前邊引導著兩個人,沿著一條走廊往前走去。
走廊一直延伸到裡面。左手這一邊並排著的窗戶上掛著白色窗簾。和大院門柱上的燈及房門口的燈一樣,走廊天花板上的燈光也很微弱。也許由於這個緣故吧,在右手牆上,裝飾著數副面具,那一張一張的面孔,一看就使人毛骨悚然。
“嗯?”在走廊的半路上,鹿谷低聲地“嗯?”了一聲,停住了腳步。
“您怎麼啦?”紗世子回頭問道。這時候,不知從哪兒傳來了很奇怪的聲音。
“當……”可以微微地聽見,好像是敲銅鑼的聲音。鹿谷又“哎呀!”了一聲,福西也吃驚地傾耳靜聽,並且不由自主地左顧右盼,向後張望。
“您怎麼啦?”紗世子又詢問。鹿谷和福西一樣,一邊環視四周,一邊說:“這是什麼聲音?”
“聲音?”紗世子似乎挺驚訝地歪著頭,把手按在右耳的耳機上。“我什麼也沒聽到。”
“剛剛聽到的。好像是在哪兒把炒菜鍋掉在地上的聲音。喂,福西,你也聽到了吧?”
“嗯,確實聽到了。”
“是嗎?”紗世子挺為難似的低下臉說:“您瞧,最近,我的耳朵不太好。”
“是助聽器吧?”“是的,可能因為戴了助聽器,所以沒聽見。”
“聲音太小。可是……”
“不要管它吧。這兒的房子建在高坡上,所以遠處的聲音也聽得很清楚,特別是在夜裡。”
“的確是這樣!”鹿谷點了點頭,眼睛立刻朝著走廊右手的牆上看去。
“關於掛在那兒的假面具……”
“那是以前,老爺和夫人到歐洲去旅行時,在威尼斯買來的。”紗世子歪著頭反問道。“這些假面具有什麼問題嗎?”
“不,無所謂的事。”鹿谷一邊撓著下巴尖,一邊眯起他那深陷的眼窩說道:“那些假面具,從右數第三副和第四副之間空了很大一塊地方,原來那兒也有一副吧?”
說完一看,果然是那樣,用於掛假面具的金屬鉤還釘在那空著的地方。
“您真是好眼力!”紗世子很佩服地再次看了一下鹿谷的臉。“說真的,我從昨天就惦記著這件事。”
“噢?為什麼呢?”“正像您說的那樣,在那裡本來有一副假面具的。不知怎麼搞的,從昨天下午起,就不見了。”
“昨天下午?是什麼時間發現沒有的呢?”“可能是大家在六點鐘進入‘舊館’之後吧。我是在你們兩位來到的時候發現的。”
“啊”了一聲,又去仔細端詳並排在牆上的假面具。
“是怎麼丟失的,有什麼線索嗎?我覺得一定是誰把他摘走的。”鹿谷問道。
紗世子只是默默地搖頭。
“實在是讓人納悶啊!”鹿谷和福西被領進了客廳。客廳內有優良的冷氣裝置,坐在裡面覺得冷颼颼的。
伊波紗世子說了聲:“我準備茶去。”便出了屋。
鹿谷對並排坐在沙發的福西低聲說道:“剛才的聲音,你是怎麼想的?”
“一下很難說清楚呀!”
“她沒有聽見就算是因為耳朵不好。可是那究竟是什麼聲音呢?”
“好像是寺廟裡撞鐘的聲音。也許在附近的山腳下有寺廟吧。”
“在這個時間裡撞鐘?奇怪!下午六點撞鐘的時刻早就過了!”
“說不定是什麼撞擊聲呢!”福西半開玩笑的說。
“哼,敲擊聲!你的意思是幽靈在作怪?”鹿谷連笑也沒有笑,只是噘著厚厚的嘴脣。
“你假面具的事也是幽靈乾的嗎?”
“莫非在這座房子裡除了伊波女士以外還住著其他的人?”“那麼,也許是他——或者是其他的人——為了什麼原因揹著伊波女士摘下來的吧!因此恐怕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問題。”
不一會兒,紗世子端著紅茶和點心進了屋,把茶和點心放在茶几上。她坐在鹿谷、福西兩人對面的沙發上,說了聲:“對不起!”就把一支菸叼在嘴上。那是一種細長的香菸。紗世子接著拿起桌子上的打火機,點燃了香菸,慢慢地吸著,似乎是想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
“請您說吧。”鹿谷開口說道,“您不是說有事要商量嗎?”
紗世子開始有些猶豫,不一會,她把香菸放在菸灰缸上,然後點了點頭說:“昨天咱們初次見面,我就突然提出要商量事情,因此您會認為我是個可笑的女人。但是,對我來說,身邊象現在這樣可以說說話的夥伴一個也沒有。昨晚看了您的書,突然想如果是這本書的作者,一定能談得來。我可能有點太沖動了。”
“實在是太榮幸了啊!”大概是想緩和一下對方的情緒吧,鹿谷也和顏悅色地笑了,並往紅茶裡放了砂糖和煉乳。
紗世子瞪大眼睛來回看著鹿谷和福西的臉,然後說:“首先,我必須請教一下,二位對古峨家的情況究竟知道多少呢?”
“這個家的情況?您指哪一方面?”鹿谷反問道。
“關於這一家的過去。你們若是和稀譚社的江南先生關係密切的話,也許從他那裡聽到一些情況。”
“嗯,從他那裡聽到了一些大概的情況。另外,我個人也作了一些調查。不過,雖說是調查,也並不是什麼正式的調查,只是昨天到這兒來之前打聽的一些情況。”
“具體地說是哪些情況?”
“您是想根據我知道的情況,來確定自己該從哪兒說起,對吧?”
“是的。”
“我知道的……”他停頓了片刻,喝了一口熱乎乎的紅茶,接著說:“首先是關於這片大宅院,據說它是十幾年前,由那個叫中村青司的人設計的;大宅院的原主人古峨倫典蒐集的古代鐘錶珍藏品就放在這兒叫時計館,或者叫時計宅院的房子裡;九年前倫典去世之後,財產就由他的兒子由季彌繼承;還有,在這十年當中,古峨家及其身邊的人相繼死了七個人。”
“哪七個?”
“倫典先生的女兒——永遠、護士寺井明江、伊波今日子(也就是你的女兒)、你的丈夫伊波裕作、倫典先生、主治醫生長卻俊政,還有倫典所信任的部下部鬱夫。”
“唉!”紗世子輕輕地嘆了口氣。“您知道得真詳細啊。”
“因為連續死了那麼多人,所以,不知不覺地對這個家的各種不好的議論就多起來了。說什麼那是個倒黴的家庭啦,誰接近他家誰就遭殃啦,什麼院裡有少女的幽靈經常在森林裡徘徊啦,這類傳聞,不用說也包含在其中了。我知道的大體就這麼多吧。”
“這是個不幸的家庭。”紗世子微微低著頭,表現得很沉痛。“人們議論說這是個倒黴的家庭,如果考慮過去發生的不幸,那些話,我想也並非沒有道理!運氣不好的確是這樣。”
鹿谷什麼也沒說,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紗世子塗著薄薄一層口紅的嘴脣。
她繼續說:“十年前,我的女兒死了。不久,丈夫也離開了人世。當時,我也不想活了。雖然好歹抑制住自己的衝動情緒,可是以後怎樣生活下去?我感到毫無辦法。正當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老主人說,你還是留在這個家吧。他們好心地挽留了我。倫典先生就不用說了,還有他的女兒永遠,兒子由季彌,都對我不錯。所以我接受了他們的好意,留在這個家。其後不久,老爺深愛著的女兒——永遠也死了。老爺悲痛欲絕,精神恍惚。後來,老爺的身體慢慢康復,情緒也逐漸好轉,便開始增建這邊的‘新館’。可是,第二年的夏天,鐘塔建成後不久,老爺病重,臥床不起,沒有多長時間就去世了。”
紗世子略微向上看了看,稍微停頓了一下接著說:“老爺也感覺自己的日子不長了,在病床上給我們留下了幾條遺言。”
“你是說那遺言裡有什麼問題,是嗎?”鹿谷敏銳地插問了一句。她稍微點了點頭。
“請往下講。”
“因為是在這種時候,……”紗世子繼續說,“老爺說,他死以後,全部財產由當時剛滿八歲的由季彌繼承。在由季彌成人之前的監護人,指名是倫典的妹妹輝美。委託我擔負這個家庭的全盤管理。對於由季彌的繼承問題,老爺又指示了幾個必須遵守的條件。除非遇到無法逃脫的事態絕不放棄這個家。可能的話,一直住在這個家裡。”
“所謂一直,是指一輩子嗎?”
“是的。在法律上,具有多大的約束力還不清楚。對我,老爺也說了幾個必須遵守的事項。首先是‘舊館’的管理問題。”
“就是江南他們現在待在裡面的那幢房子嗎?”紗世子點了點頭,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圓形掛鐘,時針指著晚上九點四十分。
“原則上,不許居住在‘舊館’內。關閉大門,繼續維持現在的狀態。特別是‘鐘擺軒’——老爺的女兒永遠使用的房間,室內東西的放置要和他女兒生前時一模一樣。除了定期進行掃除以外,不準擅自進入那間房子。放置在‘舊館’的鐘表——那裡除了陳列在資料室的收藏品以外,正常運轉著的鐘表總共有一百零八個。這些鐘錶都要儘可能地進行修理、保養,讓其能繼續正確運轉。”
“一百零八個?”鹿谷閉著眼睛,“這是佛教所說的煩惱數字啊。至今,這些鐘錶全部都由你管理著嗎?”
“由幾個已經發生了故障。大致三天一次,給發條上上弦,把指標作些調整。”
“那也很不容易呀!”
“習慣了,那也沒有什麼。”紗世子邊說邊用手指按一按助聽器,似乎有點疲勞似的深深地嘆了口氣。
“野之宮先生的事,您知道嗎?”紗世子突然問道。
“不,初次聽到這個名字。”“他的名字叫野之宮泰齊,是個算命先生,老爺從年輕時起,有事就和他商量。”
“噢,算命?他怎麼樣啊?”“今年已是八十四歲高齡了。老爺的好意,讓他住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所說的離這兒不遠的地方是指這個‘新館’建造之前就有的另外一棟房子。我們傭人也住在那裡。老爺吩咐在他病故之後,仍舊請野之宮先生住在這個院裡,便於照顧。”
“這麼說,現在住在這大宅院的是您、由季彌以及那位算命先生,共三個人了?”
“還要一個人,叫田所嘉明的傭人,他白天來。”
“是這樣。”鹿谷一邊伸胳膊,一邊頻頻地點頭。
“有幾個問題以後歸納起來再請教吧。您還有要接著談的吧。”
“遺言的內容大體上就是剛才說的這些。但是,有一個問題……”紗世子把手指按在膚色灰暗的腦門上,略停了片刻,接著說:“是一個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的問題。也許是不值得特別提出的,也沒有必要放在心上的問題。但是,這九年間隨著時間的推移,連意義也弄不懂的問題,漸漸地變成了我的心事了。”
“那請您說說看。”鹿谷慢吞吞地催促著。
“和遺言不是一回事。老爺遺留下來這樣一首詩——”紗世子凝視著空中,眯起雙眼,慢慢地背誦了起來。
“女神被束縛於靜默的牢房中,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被處死刑。時間終結,七色光芒照進聖堂,喊聲驚天動地,你們靜聽。那美妙動人的臨終曲調,沉默女神唯一的一次歌聲。那是悲傷之曲,祈禱之歌,同那罪孽深重的野獸屍骨一併,奉獻於我等墓前以慰我靈!”
古峨倫典在病床上,當最後恢復一點意識的時候,象說夢話似的嘴裡嘟囔著:“我聽見了‘沉默女神的歌聲’……”
他說著,臉上浮現出難以形容的滿足的微笑。這首詩究竟是什麼意思,還沒有來得及問,他就嚥了氣。
倫典的遺骨,按照他的遺言安放在和“新館”同時建成的骨灰堂內。紗世子說,到了此時她才知道他在為自己準備的這首“沉默女神”的散文詩。
“骨灰堂在哪兒?”鹿谷問。
紗世子眼睛一閃把視線投向房屋的深處,回答說:“在這兒的後院。”
“其他人的遺骨也一起安放在那裡嗎?”
“永遠、時代——去世了的夫人的遺骨都安放在各自的石棺內。”
“那首詩只是倫典的棺材上才有嗎?”
“是的。”
“在老爺病倒之前,他就考慮要準備好自己的棺材?”
“是的,老爺從女兒去世以後,總說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這句話象口頭禪似的老掛在嘴邊。”
“‘沉默的女神’?!”不知在什麼時候,鹿谷用點心盒裡的紙餐巾開始製作起摺紙來,他一邊在桌子上摺紙,一邊用眼睛捕捉著紗世子臉上的表情。
“您的意思是要我把這首詩的涵義解釋一下,是嗎?”
“我總覺得這首詩好像有什麼深刻的意義。住在這個家耳對那首詩的意義又不明白,怎麼說呢,對我來說,實在感到不放心。可是,象對這類模糊不清的問題,我身邊連一個能夠商量的夥伴都沒有,我就是這樣生活過來的。”
“不明白,心裡就感到不安。這種心情,我非常瞭解。”鹿谷以從未有過的誠懇語氣說。
“就拿我來說,既然聽到了您的這些話,也就不能只把它當作一個不解之謎丟開不管了。這是我一貫的性格。”
“不勉強您。反正我是想,說給值得信任的人聽。當然,您有什麼高見我是很願意領教的。”
“我的意見嘛,什麼也提不出來。不過,還要許多需要弄清楚的問題。對啦,請把剛才那首詩寫在紙上讓我看看好嗎?”
紗世子對鹿谷的要求點了點頭。她忽然擡頭看了看牆上的鐘。
“啊!已經十點半了。”說著就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對不起,我待一會兒要給由季彌送消夜,是簡單的食品。您們二位不一起吃點嗎?”
“不,我們來這兒之前已經吃過飯了。”
“我很快就回來,然後再接著談。也沒有什麼好招待的東西,請您們休息一會兒吧!”
“不要費心了,我們等著你回來。”鹿谷回答說,他手上的摺紙已經做好了,跟昨天晚上在餐館裡作的“沙漏鍾”一樣。
“古峨倫典是位很了不起的詩人啊!”紗世子離開了大廳。鹿谷一邊把他完成的“作品”立在桌子上,一邊以一字一句仔細玩味的語調說道。
“被縛在牢房的沉默女神……。嗯——。這是什麼意思呢?福西!”
“這——。鹿谷先生,您是怎麼考慮的?”
“我現在什麼也提不出來呀!”鹿谷張開兩隻瘦長的胳膊說道。鹿谷是個對服裝毫不講究的男子,今天,他仍舊穿著色澤發暗的咖啡色夾克衫,和昨天完全一樣。
“資料還太少。”
“您認為這首詩象伊波女士所說的那樣,具有某種深刻意義嗎?”
“確實好像有某種涵義!”
“的確如此。”
“不管怎麼說,‘舊館’裡珍藏的鐘表是一定要看一看的。”
“你喜歡古式鐘錶嗎?”
“嗯。比一般人更關心一點。特別是對‘大名錶’,在很早以前就有興趣。”
“大名錶?”
“一般來說,是指在江戶時代,日本製造的機械錶說的。當時所謂的機械錶與其說是計時的工具,莫如說是作為價格昂貴的工藝品而受到青睞。在大名諸侯時,鐘錶的愛好者很多。將軍家和大名家有僱傭鐘錶師的,將鐘錶進行精密的加工,或者描金或者鑲鈿,製作出精美的作品向上進貢。大名錶由此而得名。”
喝完了剩餘的紅茶,鹿谷把背靠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
“你知道什麼叫‘不定時法’嗎?”
福西被問住了,忙搖頭說:“不知道。”
“和那大名錶有什麼關連嗎?”
“當然。那是很有意思的。”作家笑嘻嘻地開始瞭解釋。
“現在我們使用的時間制度,稱作‘定時制’,這就沒有必要說明了。把一天分為二十四等分,把其中的一等分作為時間的單位。在西方,機械鐘錶從發明之日起一概使用這種定時制。可是,在日本就不同。具體的說,不是採用定時制,而是根據不定時來計算時間。”
“就是‘丑時三刻’這類叫法嗎?”
“是,是的。那是怎麼回事呢?日本式的不定時制,把一天分為白天和黑夜,把從天亮到日落的白天這段時間分為六等分;把日落到天亮的夜間這段時間也分為六等分,然後,把這十二等分的時刻成為十二支,並使用從九減至四的漢字數字來稱呼,如‘子時九刻’,‘寅時七刻’燈。所謂‘丑時三刻’即把丑時四等分,它的第三段時間就是‘丑時三刻’。”
“說起來,定時制是一句時間來管理自然的裝置。不定時制則是以自然的節奏為中心,把時間定為可變的。一個時辰的長短,隨著晝夜的長短變化而變化。也有根據季節或地區的不同而延長或縮短時間的。”
“我對這種時制總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啊!”
“人們在這種時制下生活著,這時,西方的機械錶突然闖進來也起不了什麼作用。相反,鐘錶師們想盡方法改良機械鐘錶,使之適合日本的不定時制。真是絞盡腦汁,費盡心機。怎麼改良的呢?它是按照季節來調換錶盤,把白天用和夜間用兩個調速機構組裝在一個鐘錶內,真是歷盡艱辛。從此出現了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不定時制機械錶。”
說到此,鹿谷啊了一聲閉住了嘴,把目光投向門口方面。
“是伊波女士回來了吧,真快!”走廊裡傳來了腳步聲。不久,門被打開了。出現在眼前的不是伊波,而是一位穿著茶色和服、身材矮小的老人。
老人一看到廳內有兩位客人就愣住了。在他滿臉皺紋的鵝蛋型臉上長著一副塌鼻子,腦袋幾乎全禿了,所剩無幾的白髮貼附在頭皮上。
這位男人也許就是紗世子剛才提到的算命先生野之宮泰齊吧!“是野之宮先生吧?”鹿谷叫了一聲。老人更是瞠目結舌。不一會兒,老人慢慢走進廳內。
“初次見面,我……”鹿谷趕快站起來作自我介紹,可是老人根本不理睬。
“我見到死神了!”他一邊以膽怯的眼神環顧四周,一邊這麼說著:“是死神,我看見了死神!”鹿谷目瞪口呆地歪著頭,老人毫不在意,繼續用嘶啞的聲音說:“披著黑斗篷的傢伙,蒼白的臉,象蠟人兒。”
“是嗎?是死神嗎?”野之宮的眼神像是被妖魔迷住了似的,從他的表情和口氣來看,似乎是不太正常。福西覺得,這人不是發瘋了,至少也是糊塗了。
可是鹿谷是怎樣想的呢?他開始以極其認真的態度對待這個對手,問道:“您是在哪兒看見那個死神的?”
“在骨灰堂。”
老人這樣回答之後,突然壓低了聲音說:“這事,對誰也不能講。這是祕密。”
“啊!是祕密?”鹿谷也同樣壓低了聲音。
“是祕密。我告訴你吧,我知道那傢伙的真面目。”
“真面目?誰的真面目?”
“自然是那個人,就是倫典。”
“倫典。是死了的古峨倫典先生?”
“那傢伙,他非常憎恨我,他又從地獄中甦醒過來了。”
“為什麼他憎恨你呢?”他用瘦得皮包骨的那隻乾巴巴的手捂著嘴和鼻子向上擤鼻涕。
“時代是過了二十八歲生日之後死的。永遠是在十六歲的生日之前死的。命運是改變不了的。”
“啊!……”
“算命算的。正像算命算的那樣,兩個人都死了。那傢伙象鬼一樣盯著我。可是,這也毫無辦法呀!”
“因為你算命預測出了他們的死期?”鹿谷以驚訝的聲音釘問了一遍。
老人滿臉浮現出略帶呆狂的微笑,他得意地點了點頭。可是,又立刻恐懼不安地環視了一下四周。
“那傢伙把我禁閉在這兒,打算把我詛咒死。”“那傢伙真成問題啊!”
真的相信那老人的話嗎?鹿谷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對方的臉,頻頻點著頭。
“你們也要注意。昨天來的人我也警告他們了。”
“警告?危險還會波及到我們,是那樣說的嗎?”
“是我卜算出來的。夢中也見到了。是破天相。好吧,為了你的安全,我說的事情,你還是相信為好。”
在說話的過程中,老人的眼睛越發流露出被妖魔迷住的神氣,聲音也逐漸粗俗,口中還帶出異樣的熱氣。
伊波紗世子拿著重新沏好的紅茶回到大廳時,已過了晚上十一點。
野之宮老人一見到她,馬上變老實了。就好像是做了惡作劇的孩子被人看到了似的,他趕快離開了這間屋子。
“他說些什麼不禮貌的話了吧?”
對充滿狐疑的紗世子,鹿谷只輕輕地搖了搖頭,“不,不。說了些很有趣的事情。”
“請不要介意。他呀,這幾年精神完全糊塗了。”
“的確是,我也是那樣的感覺。伊波女士,現在我想問幾個問題,可以吧?”
紗世子端正一下身子,老老實實點點頭。
“首先請說一說,這大宅院的‘舊館’,建成的確切時間是什麼時候?”
“是十五年前吧。我記得是一九七四年八月五日,小姐十歲生日的時候,老爺把家搬進來的。”
“八月五日。那是永遠姑娘的生日?”
“是的。”
“死去的裕作和你,當時在這個家嗎?”
“比搬家時間還早。老爺還住在東京的時候,我們已經在古峨家服務了。”
“昨天晚上也說了一點中村青司建築家設計大宅院的事,是事實吧。”
“是的。”
“永遠死的時間是不是一九七九年的八月?正好是五年以後。其後,倫典開始增建這邊的‘新館’。‘新館’的設計大概也是委託中村青司吧!”
“聽說是那樣。”
“嗯。據我所知,中村青司在一九八五年的秋天去世以前的十年之間,差不多就不做事了,完全隱居起來了。”
“那方面的情況就不怎麼知道了。”紗世子慢慢地搖了搖頭。
“聽說,我們老爺和那個中村以前是很親密的。”
“是那樣嗎?”
“聽說,輝美的丈夫足立基春氏的朋友,正是中村的恩師,因為這層關係,他們才相互認識的。”
“嗯,因此可以說中村青司是接受特別的委託,對吧?剛才您也說了:輝美——倫典的妹妹是由季彌的監護人。那麼,她現在住在哪兒呢?”
“在澳大利亞的墨爾本。由於她丈夫的工作關係,很早就住在那裡了。”
“是墨爾本嗎?這個時候那邊正是隆冬季節吧。”
鹿谷邊說著又把紙餐巾放在手裡,開始摺起來。
“其次,想問一問死去的永遠的情況。剛才那位野之宮老人說的,他自己算命算出永遠小姐和倫典夫人時代兩個人的死期,而且兩個人應驗了算命的死期都去世了。那是真的嗎?”
“那個?”紗世子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壓抑著突然冒出來的無限悲痛之情,緊閉著雙眼。過了一會兒,紗世子說:“據說,野之宮先生原來是很受古峨精鍾公司的創始人——老爺的父親的信任的。老爺也因此很信任他,從年輕時候起,不論什麼時候遇事都依照野之宮先生的占卦行事。遇到重大事情,在決斷之前,一定要洗耳恭聽先生的指教,於是走上了成功之路。”
“那麼,野之宮老人真是位神機妙算的算命先生了?”
“至少過去是那樣。現在,他說的話,已經半瘋半癲的啦。”紗世子說著又閉上了眼睛。
“可是,距今三十年前,一九五九年的夏天,老爺和時代結婚的時候……。
當時,古峨倫典四十二歲。他熱戀著的時代僅僅是十五歲的少女。他們倆是怎樣相遇和相戀的,現在,已經沒有人知道了。總之兩個人忘記了相差一半以上的年齡,不顧一切地相愛著,決定等到永遠十六歲生日時舉行婚禮。可是,那時,野之宮泰齊占卦說,他倆的結合將來會不吉利。按照他的占卦,新娘會在十二年後,她二十八歲生日之後死去。雖然這是長期信賴的野之宮的話,在這個時候,倫典和時代已進入熱戀,所以,倫典對這語言不予置信。他把占卦的事只是祕密藏在心裡,照舊和時代辦了婚事。五年後,到了一九六四年八月五日,奇怪的是和母親時代的生日在同一天,女兒永遠降生了。見到期待已久的女兒,倫典夫婦充滿了無限的歡樂和幸福。可是,從那時起,時代的病也就潛伏下來,而且在七年後的一九七一年夏天,時代就去世了。正好是‘二十八歲生日之後’發生的事。倫典受到的打擊是極為沉重的,這時候,雖然他知道不應當,但對猜中他愛妻死期的占卦師,心中總懷有一種強烈的怨恨。當然,從野之宮先生這個角度來看,他並不是懷有什麼惡意。他這個人在某種意義上說是個心直口快的人,所以,一定要毫不隱瞞地把自己占卦的結果告訴倫典。而老爺也充分地瞭解這一點,所以對野之宮的怨恨絕不表面化,絕不責難野之宮先生。時代臨死之前,正逢永遠小姐七歲的生日。永遠和她母親生得一模一樣,非常美麗。
老爺在失去了夫人之後,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女兒身上,簡直愛得發瘋似的……。
時代病故不久,野之宮泰齊又把占卦的一個不祥結果告訴了倫典,說是永遠在十六歲生日之前將會死去。這不祥的預言和十二年前的一樣。竟有那樣混帳的事,倫典這樣想。可又不能隨意否定這種預言。難道這個女兒也和她母親一樣?想到這裡,心裡無疑地產生一種恐懼感。為此,倫典更加精心地照料女兒永遠。而且,永遠和她母親時代的少女時期相比,生活條件更加優越。可是,永遠從很小的時
候起,就是個體弱多病的孩子。一年後,經過診斷,永遠得了再生障礙性貧血。原因不清楚,說這是一種不能治癒的疑難病。醫生說,最多也只能活到二十歲。
倫典建造這片大宅院,推出總裁職務,和永遠一起搬過來是兩年後的事情了。眼看著女兒的身體一點一點瘦弱下去。因此,決定讓她休學,也不參加運動,外出使用輪椅,只是偶爾在院子裡散散步。”
“永遠在五年後十四歲死的嗎?”鹿谷插問道。
“那是在一九七九年八月初。幾天以後,理應是永遠十五歲的生日。”
“那麼說,又中了野之宮老人的占卜了?‘在十六歲的生日之前’這一事實沒有變化。聽說是病死的,還是因為那個疑難病的緣故嗎?”
“這個……”紗世子又緊閉了嘴。鹿谷眼裡透射出銳利的目光。他把摺疊好的第二個沙漏鍾放在了第一個的旁邊。
“好像有什麼情況吧?”
“——是的。”紗世子答應了一聲之後深深地嘆了口氣。把眼光停留在鹿谷做的兩個沙漏鐘上,可以看到她嘴角微微動了一下,瞬間放鬆了一下情緒,可是,接著臉上立刻又會如了暗淡緊張的表情。
“可以的話,現在,咱們一起到鐘塔那兒去吧。老爺的書房在塔的最高層。到那兒再說吧。”
“當然可以。是不是在這兒有什麼不便?”
“不,不是那樣,因為難得您來,所以請您去看看那間房子。”時鐘的指標正好指在零點。這一時刻,正是從七月向八月過渡的交界線。第七章“舊館”之三
(現場示意圖)
那是炎熱的夏日。
到下午自由活動時間,四個人就溜出集體宿舍——校長的家,到森林裡去玩。
森林一片鬱鬱蔥蔥。耀眼的陽光透過叢林,放射出迷人的光彩。樹葉沙沙作響,不時吹來涼爽的清風。泥土散發著芳香,聒耳的蟬鳴不絕於耳。森林裡充滿了神祕的氣氛。在四個城市裡長大的孩子眼裡,大自然太美了,她擁有多麼新鮮、強烈的魅力啊!
十年前的夏天。就是,從七月下旬到八月上旬之間——正是盛夏的短暫時刻。就在那一天……。
樫早紀子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那件事情,她想著想著慢慢地進入了夢鄉。
在大廳的北面居住區的正面房間裡,早紀子獨自斜躺在滿是灰塵的床上。她昨天晚上也是在這張床上睡的。不知道以前誰在這張床上睡過,一想到這些,心裡就不太高興。可是,總比裹著毛毯睡在地板上要好得多。
“那一天……”她心想,那是一九七九年的幾月幾日呢?
在森林裡四個人遇見了她。她身窈窕,穿著一身潔白的衣服。肌膚白得令人難以置信。黑黑的長髮垂在胸前。大而烏黑的眼珠不停地轉動著……。
這是個美麗的少女。可是,在她美麗的外貌中透露出她重病的陰影,所以,那時,早紀子絲毫也沒有想過自己要變得象她那樣的美。
“你是誰?”
“我是……”
“聽到從森林裡傳來的聲音了嗎?那是很歡樂的聲音啊!”
幾句對話的片斷從很久以前的記憶中回想起來。
“你們從哪兒來的?”
“我們是……”
“我們啊,是……”
她怎樣會死的呢?不是病死的,這是在昨夜的招魂會上,附在光明寺美琴身上的“少女之魂”說的。也不是死於事故。看來不是自殺,就是他殺。
小早川和江南發現的血染的結婚禮服是不是與她的死有關呢?
“今天是……”
“今天……”
突然在早紀子腦中出現一個特寫鏡頭:那少女的臉由於驚恐,變得歪斜起來,她那憔悴、蒼白的兩頰繃得緊緊的,毫無血色的嘴脣在微微顫動著……。
“你們瞎說!”
那時她為什麼臉色變得那樣難看呢?
“騙人!”
“那樣的事我不想聽。”
那是她為什麼會發出那樣的聲音?
“不能相信……”
“那麼,我……”
少女好像突然有什麼病發作了,她呼吸困難,憋得透不過氣來,膽怯地搖著頭。早紀子他們都嚇得慌了手腳,趕忙扶著她的兩隻胳膊,把她送到了這個家。對,當時就是這種情況。
那天在大宅院內微暗的屋門口,有位五十開外的老頭,叉開雙腿站著那裡,正好擋住早紀子他們的去路。那老頭冷冰冰地盯著他們四個人。那人就是她的父親嗎?……。
是的,還有一位少年。
早紀子他們象逃跑似的跑到了院子裡。那個少年躲在樹蔭背後探出頭來注視著他們。他還是個幼小的男孩。只見他五官端正,長得十分可愛。從他稚嫩的臉上可看出他在思索什麼,目光非常銳利,直盯盯地注視著這邊。
那位少年,就是由季彌。
由季彌從幼小時候起,父母就去世了,是被倫典家收養過來的孩子。如今他已精神錯亂,還一位姐姐至今仍然活著,他是個漂亮的美少年。
深夜零點,館內的時鐘一個接一個地敲響了。早紀子睡得很不紮實,總是似睡非睡迷迷糊糊。她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好像兩隻腳陷進了煙霧迷漫的沼澤地裡,泥水一直沒到膝蓋。她在回憶往事的朦朧之中又聽到了好多鐘錶敲響的聲音,簡直就像發生在遙遠的地方。
啊,怎麼啦!她試著把陷入沼澤中的一隻腳拔出來。為什麼……這樣……
早紀子本沒有想睡,只打算斜著身子在床上躺一會兒。可一躺下,就被睏意纏住,很快進入了夢鄉。
這幢房子有點不正常。早紀子突然產生了這種概念,而且確信不疑。這個房子有問題,說不出什麼地方,總之不正常。它似乎有一股邪氣能使生活在裡面的人神經發狂。
她有意識地深深吸了一口氣,早紀子想睜開沉重的眼睛。她知道不能睡覺。內心始終有一種緊迫感驅動自己。
早紀子勉勉強強睜開了眼睛。可是,就在這一瞬間,那眼睛被驚恐嚇呆了。
“啊……”
她想喊,但是張開的嘴巴只是漏出短短的一聲就被卡住了。
這是誰?有一個黑影高高地揮動起兩隻胳膊,直向仰面躺在床上的早紀子的身上撲過來。早紀子睜開了眼睛,在夜間檯燈發出黃色燈光的照射下,在她的眼裡映出了來者的臉型。這……,是什麼?
異常蒼白的臉毫無血色,象蠟一樣的光溜溜的面板。毫無表情的半月形的眼睛。嘴角明顯地向上吊著,活象一隻電影中的機器貓那樣嗤笑著。
這是什麼……?驚奇和一問,轉化成了異常的恐怖。早紀子覺得全身僵直,彷彿成了石像。
“啊……”
喉嚨想喊就是喊不出聲音來,手足像是被鎖鏈緊緊地綁住似的不能動彈。
闖入者高高舉起的兩隻胳膊狠勁地砸了下來。在戴著白手套的兩手中,看到一個發光的四邊形物體,那是一隻鍾,原放在這間屋子的櫃子上,是沉重的青銅製的座鐘。
究竟有什麼事情將要發生在自己身上呢?早紀子還沒來得及思考這個問題時,那本來是計時用的機械已變成了凶器,毫不留情,毫不躊躇地朝著早紀子的臉上砍了下來。
她的意識再次掉進那與剛才的睡眠無法相比的昏暗無底的深淵中去了。在此以前的一瞬間,早紀子感到,一種聞到過的微微的芳香在暗中飄蕩。
渡邊涼介伏在大廳的桌子上,邊打盹邊思考問題。他雖然想睡覺,可腦子總是靜不下來,想著各種事情。
下午的吵嚷告一段落,他們簡單地用完餐之後,就在這間大廳裡打起了撲克。撲克牌是小梢拿來的。光明寺美琴仍然失蹤來回,因此預定今晚召開的第二次招魂會當然也就流產了。這個“舊館”連電視機都沒有,只好玩牌消磨時間了。河原崎一再嘮叨著:知道會這樣,至少拿個收音機來。哪怕是帶副麻將牌來,好在這些人也都會玩。
回想一下剛才遊戲時大家的表現吧。
瓜生和河原崎若無其事地熱衷於玩牌。小梢也是那樣。在吵吵嚷嚷的最初階段,小梢是相當膽怯的。但聽瓜生他們說,招魂會完全是光明寺美琴故意表演的把戲之後,她就完全放心了。於是,她也隨著比賽勝負情況,時而發出歡呼聲,時而發出感嘆聲。在學生中唯一不感興趣的只有早紀子。她在途中就退出了玩牌,說是身體有點不舒服,早早地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另一方面還要稀譚社的那些人。
最不平靜的大概是小早川茂郎吧。他無精打采地看著玩興正濃的學生們,同時又在那裡長吁短嘆。過了一會,他說了句,“我回房間去了,若有什麼事情就叫我。”之後他走出了大廳。所謂的“房間”也就是他所住的寢室,即原來的資料室。
內海篤志是閒得無聊的樣子。擺弄了一陣子手裡的照相機,又拍攝了大廳的景象,還拿著昨天晚上剩下的酒瓶,一點一點的吃著喝著。他雖然也同意招魂會是“表演把戲”之說,但內心似乎充滿不安,以飲酒掩飾而已。
另一個人是江南孝明,他臉上流露出憂鬱的神色。他坐在桌子的一角,開啟筆記本默默地寫著什麼,大概是把今天的事情記錄下來吧!
打撲克牌玩著各種花樣,一直在繼續著。不久,館裡的時鐘同時敲響了夜晚十點的鐘聲。
河原崎伸了伸懶腰,站了起來,說身體實在是疲倦了,真想睡一覺。經他那麼一說,其他的人也陸續站了起來,離開了座位……。
這時,留神一看,留在大廳裡的只有渡邊一個人了。不知為什麼,他連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想法也沒有了。雖然,可交談的人一個也沒了,他仍舊獨自坐在這裡陷入沉思。
大家都在的時候,並沒有感覺到時鐘滴答滴答的聲音,可剩下一個人的時候,這聲音令人討厭地鑽進了耳朵,在漆黑的窗戶並排著的高高的天棚上交錯迴響,使人想起了成群的小昆蟲在吱嘎吱嘎蠕動著的情景。然而,在那些聲音的間隙裡,好像潛在著什麼奇怪的催眠術,不知不覺地把渡邊引入了夢鄉。
可以嗎?
打著盹的渡邊自己問自己。
這樣可以了嗎?
瓜生等人主張的“表演說”對嗎?那麼隨便地聽從這種樂觀的解釋就可以了嗎?也許到如今也只能那樣想吧。
當時,渡邊也覺得很有意思,認為也許的確是那樣。可是,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不安了。
江南聽到的深夜裡的響聲。消聲匿跡的招魂師。留在絨毯上的血跡和砸壞了的鐘表,都如何解釋呢?
瓜生他們的主張,的確有某種程度的說服力。在渡邊看來,發生那樣嚴重的殺人案件,與其懷疑犯人就在自己人中間,莫如看作是光明寺美琴扮演的以出名為目的的獨角戲更為合適。不過……。
自己的不安不但抹不掉,相反,變得越來越嚴重。這情緒究竟是什麼呢?
是什麼呢?
沒有必要再問了,理由很明白。
這是自己對這幢房子本身抱有的恐懼感使然。這座時計館本身——這個家過去的歷史,在這裡潛藏的祕密以及棲居在這個家的亡靈都使人不安。
把“殺人”喝“亡靈”這兩者比較一下,哪方面是更為現實的威脅呢?這樣一般的議論,既解決不了什麼問題,又安撫不了人。如果把自己的想法——一切都是由這個家本身造成的——說出口,瓜生和河原崎將會嗤之以鼻予以嘲笑。這是生來只相信既存在的“科學”的人理所當然的反應。
渡邊看待“科學”和“超常現象”問題的立足點本來就和他們不同。誇張點說,這是世界觀的差異問題。
小梢曾認真地說:光明寺的失蹤可能是幽靈拉走了,瓜生他們聽小梢這麼說都捧腹大笑,但渡邊和他們不一樣。他當時就說過應該叫警察,但是說真的,這也不是出於考慮如何快些解決現實的事件。當時,滿腦子想的只是儘可能早地從這裡逃出去。
他想,這座房子不是一般的房子。他不考慮理由何在,只是那樣的直覺。迄今為止,他也曾幾次涉足所謂“心靈中心”的地方,但是,眼下的這種心情還是破天荒第一次。
在這幢房子裡有一種不能用一般常識來判斷的可怕的東西。現在,他甚至覺得,這沒有懷疑的餘地了。從正門最初看到的那扇鐵門後就已有了這種感覺,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地——不,而是加速地發展為一種確切的信念了。
光明寺美琴說,這兒的靈魂不具有惡意,這種說法是錯誤的。這幢房子是邪惡的場所,是局外人不可憑著好奇心接近的地方。
他想,還是應該趕快從這裡逃出去。如果沒有鑰匙,那麼,大家就奪門而出,或者採取什麼辦法……。
時鐘又響起來了。有意無意地數了數敲的點數,知道你已是深夜零點了。
啊!已經這麼晚了嗎?他驅散睡意,想把頭擡起來,可是身不由己,不聽話。
大概是感冒了吧,全身懶洋洋的。他又想起今天的飯菜也沒有味道,麵包乾巴巴的都咽不下去,肉湯的味道也不對勁。這種身體情況的異常,可能也是因為這幢房子的緣故吧。是不是邪惡“場所”的力量,對精神和肉體有什麼影響。
突然——
響起輕微的人聲,把渡邊從微睡中清醒,他嚇了一跳。從桌子上忙擡起頭,看了看四周,可是,在大廳裡除了自己之外,沒有其他的人。
是什麼呢?
渡邊正不知所措時,再次聽到了聲音。不知從哪兒傳過來的。聲音非常微弱、短促。
緊接著傳來了更加大而清晰的聲音。不是人的聲音。好像是什麼笨重的東西掉在地板上發出的咚咚聲。
渡邊嚇得把身體縮成了一團,他感到胸口憋得難受。他再次用眼睛掃視了一下週圍。
渡邊不戴眼鏡的時候,視力在零.一以下,看東西模模糊糊的,連裝飾櫃上,鐘的字盤都看不清楚。儘管如此,如果周圍的情況有明顯的變化,他還是應該清楚的。
在那兒又聽到了同樣的咚咚聲。
從哪兒傳來的呢?這次渡邊注意到聲音傳來的方向。他覺得是從廚房對面——北邊的方向傳來的。渡邊是背對著廚房坐的,聲音正好從他的正面傳過來。
渡邊剛想站起來,可是,腳象麻痺了似的沒有離奇。他兩隻手扶在桌子上,設法讓自己從椅子上站起來,正在這時,在模糊不清的視野中出現了變化。
在短短的通路和走廊正面有一扇茶色的門。那是早紀子所在寢室的門,可是,那扇門毫無聲響的敞開著。接著,一個穿著黑色“靈袍”的人從裡面走了出來。
渡邊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又坐回椅子上,他想得很簡單,認為是早紀子從房間裡走了出來。
“早紀子小姐!”渡邊喊了一聲,問道,“剛才,有什麼異常的聲音嗎?”
對方沒有什麼反應。只見那個人一邊倒揹著手關上了門,一邊一動不動地盯著這邊,什麼回答也沒有。不一會兒,只見那個人慢慢地從走廊橫穿過來。
“你幹什麼呢?”
渡邊又喊了一聲,並問道:“你現在身體好了嗎?”
對方進入大廳後,他終於看清了那個人的樣子很奇怪。黑色的頭巾緊緊地裹在頭上,彎著腰,矇住臉,似乎是設法不叫渡邊看到自己。
渡邊有些懷疑了,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只見那個人轉了一圈,突然改變了方向,朝著右手牆邊裝飾櫃那邊走去。想幹什麼呢?那個人彎著腰像是在物色並排放著的鐘表似的,一步一步地接近裝飾櫃。
渡邊越發感到不可思議。儘管如此,他仍然相信,那個人是早紀子。難道是什麼東西附在她身上了?渡邊懷著疑問看著那人的動作。
“早紀子小姐!”
渡邊又喊了一聲,同時膽怯怯地朝著那個人的背後接近。當然,對方大概是聽到了聲音,但沒有馬上轉過來。
渡邊更接近對方,並喊道:“喂!究竟要幹什麼呢?”與渡邊喊出的聲音幾乎是同時,對方敏捷地轉過身來。渡邊看到了隱藏在頭巾下的臉,渡邊“哇”的一聲哀叫,一屁股跌倒在地上。
“啊……啊……”
不是早紀子的臉。
在蒼白光滑的臉上,長著半月形的眼睛。尖尖的下巴和鼻子中間,吊著向上翹的大嘴。那張臉也不是渡邊所認識的任何人的臉。
這是——假面具?
是的,假面具!渡邊剛想到此,瞬間,只覺得眼睛冒出火花,頭頂受到猛烈的衝擊,耳朵嗡嗡直響。
渡邊馬上仰面倒在地上。他意識到自己遭到了毆打。他喘著氣,翻趴在地上,被打的頭部劇烈地疼痛。渡邊打算爬起來,可是,無奈兩隻胳膊一點離奇都沒有,軟綿綿的,一下子胳膊折斷了。他勉勉強強撐起膝蓋,擡起腰,臉卻擦著絨毯,蹶著屁股在地板上爬起來。
“救命啊!救……”渡邊聲嘶力竭地斷斷續續喊了兩聲,最後的掙扎也徒然白費力氣,頭部又遭一擊,他的意識被徹底粉碎了。
“江南!”江南孝明覺得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從睡夢中醒了過來。
“快起來,江南!”
是河原崎潤一的聲音。他感覺那聲調極其緊張,知道出了事。江南慌慌張張地把毛毯推倒一邊。
“不好了!”
房間裡的燈仍亮著。河原崎就在進門幾步遠的地方,連敲門都來不及就闖了進來。
“怎麼啦?”
睡意早已吹到九霄雲外去了,江南邊問邊從口袋裡掏出懷錶,時間是十二點五十五分。牆上的掛鐘顯示的時間也一樣。
“光明寺找到了嗎?”
江南脫口說出他腦子裡想著的事,但河原崎哆哆嗦嗦一再搖頭,只見河原崎臉色蒼白,十分害怕。
“出了什麼事……”
看到河原崎的樣子和以往對他抱有“樂天派”的形象相比,離得太遠了。江南估計到了事態的嚴重。
“殺,殺人犯……”河原崎略黑的臉繃得緊緊的,告訴他說。
“殺人犯?”
“你是看到光明寺的屍體後才這麼說的吧?”
“不對,不對!”河原崎搖著頭說,“是早紀子和渡邊被殺了……”
“什麼?”江南大聲喊著,向河原崎這邊跑過來。
“當真嗎?”
“到大廳去——快!請快點!”
“其他的人呢?”
“民佐男和小梢在大廳。小早川,剛才去找了……”
“內海呢?”
“現在馬上去找……”
“那麼,快!”
江南和河原崎把住在隔壁的內海也敲醒了。內海他聽到“殺人”這句話時,仍是睡夢未醒,耷拉著腦袋,向他說了幾遍,他才如夢初醒大叫一聲跳了起來。滿嘴的酒味,驚惶失措地跑出了房間。
三個人急急忙忙地來到了大廳。
渡邊涼介的屍體就臥躺在地上,頭朝著大廳中央的圓桌。黑色“靈袍”往上卷著,兩隻蒼白的小腿象木棒似的伸著,兩隻手向前方突出,手指像要抓毛毯似的向外伸開。扭向一邊的臉非常難看,瞪著白色的眼珠,口角邊垂著黑紅色的血。
到大廳看到了這樣的慘狀,江南不由渾身戰慄,呆呆地站在那裡。內海看見之後也情不自禁地發出痛不欲生的呼喊:“這!這……!”
他捂著嘴、彎著腰,似乎十分難受,抽抽搭搭地哭著,怎怎孽地向廚房跑去。
“不像是打了一下、兩下的!”
站在桌子旁邊的瓜生,把嚴峻的目光移向屍體,並且說:“他是被亂打打死的!”
從頭的後部到頭的側面好幾處重傷,這是置渡邊於死地的原因。從傷口流出來的血沾滿了頭髮,還沒幹,亮晶晶的……。
沾滿鮮血的凶器掉在屍體的旁邊,那是擺在裝飾櫃上的一個座鐘。鑲嵌在乳白色大理石上的四方形鐘盤的玻璃已經破碎,中間的指標有兩根也不見了。
江南覺得胸口直往上翻,簡直要吐,他一面壓著胸部,一面從那慘狀中移開視線,環視了一下週圍。
小早川在桌子的對面站著。平日臉色紅潤的小早川,現在,連一點紅的影子也看不到了,非常蒼白。他半張著嘴,呆呆地看著空間。小梢在悲痛地抽泣,蹲在屋角,兩手捂住臉,瘦瘦的肩膀直打顫。
“樫早紀子在哪兒?”江南問瓜生。瓜生蒼白的臉對著北邊通道的方向答道:“在房間的床上。”
“同樣是用鍾打的頭……”
江南繞著渡邊的屍體轉了一圈,就跑向早紀子所在的寢室。瓜生和河原崎隨後跟著。
房間的門開著。如瓜生說,仰著橫躺在床上的早紀子已經氣絕身亡。安詳的臉上,白白的額頭被殘酷地砸開了口子,小而端莊的鼻子被擠碎了。從傷口和鼻腔流出來的血染紅了臉。床旁,一個已損壞了的青銅座鐘胡亂地扔在一邊。
從現場情況來看,死者沒有抵抗的痕跡,也沒有遭受性暴力的樣子。
江南把手按在額頭上,“唉——”地嘆息了一聲。站在背後的河原崎也發出了同樣的嘆息聲。江南覺得渾身發冷,從樑骨一隻涼到腳跟。他幾次無奈地搖了搖頭,怎怎孽牡卮?房間裡走了出來。
“誰發現的?”江南衝著瓜生問。
“是小梢。”瓜生回答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也許是想忍住眼淚吧,他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按在眼瞼上,說道,“那時我正在自己房間裡。她突然跑著過來,結結巴巴地說,‘不得了啦……’。”
“她是怎樣看到的?”
“還沒說。”瓜生瞅著蹲在大廳一角的小梢,“她那種樣子,沒法給你滿意的回答。”
小梢兩手捂住臉哭泣著。河原崎跑過來,站在小梢旁邊,想把她扶起來。“不要!”小梢歇斯底里地連續喊著,推開河原崎的手。她大哭著,眼淚和鼻涕不住地流下來。小梢又一次捂住了臉。
江南向自己說:要沉著,冷靜!然後走進大廳,他知道如果自己不控制住感情,會支援不住倒在地上,很可能會嘔吐起來。
“小早川先生!”
江南慢步走到仍舊呆呆地站在那裡的副總編身邊。
“啊,江南!”
小早川以茫然若失的眼睛,回頭看了一下江南。
從廚房傳來的內海嘔吐的聲音。
“堅強些,小早川先生。”
江南認為應當象瓜生一樣冷靜,可他對上司的窩囊勁心中又有點急躁。然後江南說道:“咱們想辦法衝破大門吧!”
內海和小梢還沒有從這突然的打擊中回覆過來,不得已只好把他們倆留在大廳。
江南他們一起來到門廳。
掛著鎖的黑色鐵門十分堅固,狠勁搖動它的把手,鐵門仍是紋風不動。兩扇門之間,門與地板之間一點空隙也沒有。而且安裝考究,門朝外開,合頁沒有鑲在門的裡面。因此,想使用什麼工具把門卸下來是完全不可能的。
只能使勁用身體撞門了。
開始是江南一個人,接著和河原崎兩個人一齊跑著向上撞,但是撞可好多次也無濟於事。最後四個人一齊用力猛撞,反覆了幾次依然無效,可恨的是,門造得非常堅固,連吱吱作響的聲音都沒有。
赤手空拳到底是不能把門撞開的。於是想到了用工具來試試。在“舊館”內巡視了一遍,連能夠撬動這扇鐵門的東西也沒有。廳房應該是有鋒利的工具吧,到廚房一看,連一把菜刀都沒有找到。倉庫也都看了,找不到能用的工具。
苦於沒有工具,河原崎從大廳裡拿來一把椅子。
“白費勁。用木椅撞鐵門,那可差得太遠了。”瓜生說。
河原崎斜眼看了看說風涼話的瓜生,兩隻手掄起椅子就往上砸,但砸了好幾下,椅子散了架,而門只是響起了“轟,轟”的聲音。
“椅子又不是燃燒器或鑽孔機什麼的,太蠻幹了!”瓜生又說。
河原崎把散了架的椅子扔了出去,感到失望和沮喪。
“除了這扇門之外,另外還有一扇相同的門緊閉著。”
“可是,我們也不能灰心喪氣呀!”
江南邊說邊用手背擦拭額上滲出的汗水。掛滿門廳牆壁的時鐘逐個敲響了深夜兩點的鐘聲。
“大廳的天窗怎麼樣?撬開窗戶,設法從哪兒……”
江南剛提出來的意見,被瓜生一下子就否定了:“從那樣小的窗戶出得去嗎?直徑,充其量不到二十公分,胳膊好容易才能通過去呀!”
“那,就弄破牆壁。”河原崎說。
“鐵門,咱們是無能為力的,要是牆,想想辦法,把它捅個窟窿也許可能。外面的牆壁,大概是磚砌的。廚房裡有叉子、勺子,用它……”
“若費點時間,或許……”
“試試看吧!”
他們試了一下,幾分鐘後就遇到了挫折。凡能使用的工具全部收集來,剝掉桌布還算可以,但桌布下面露出來的不是磚瓦,而是堅固的鋼筋水泥。最外一層磚瓦只是這混凝土結構的“裝飾物”而已。
“一切完了!”
雙手摟著胳膊的瓜生,嘴裡小聲嘟囔著。他想表現得冷靜些,可臉色是那樣蒼白。
他說:“白天我所說的也許是正確的。這幢房子就是為了禁閉人修建的。正是如此。”
其後,四個人繼續盡了各種努力,他們想難道真的沒有辦法從封閉的“舊館”中逃脫出來了嗎?他們用鐘錶的指標放進鎖孔裡試開門鎖,用硬質的鐘表砸門,砸壞了好幾個鍾,反覆用身體撞門,都無濟於事,以徒勞而告終。當然,他們還有一個期望,就是希望住在“新館”的伊波紗世子能夠聽到這兒的響聲。
過了好一陣,稍微恢復平靜的新見梢開始述說她發現屍體的經過。她喝了一點瓜生遞過來的酒,然後捂著略帶紅暈的臉結結巴巴地說道:“我聽見敲門聲,那時候我一回到房間,就身不由己迷迷糊糊睡著了。是誰在敲門呢?我開啟門一看,那傢伙就在眼前。最初,我只是嚇了一跳,以為是誰在惡作劇,所以就問道:‘你是誰?’”
“他長什麼樣子?”瓜生迫不及待地問了一句,並說:“那個傢伙究竟是什麼樣……”
“戴著面具。因此,是誰以看不清楚。”小梢回答道。
聽到了“面具”這兩個字,最吃驚的就是江南。他從歪著頭的瓜生的旁邊把身子探到桌上,詢問小梢:“或許那就是掛在走廊的那個假面具?”
“走廊?”
“是‘新館’的走廊呀!咱們初次通過的走廊壁上裝飾著好幾個假面具。是不是其中之一?”
“我不知道。”
小梢把捂在臉上的手放了下來,眨巴著那哭腫的眼睛。
“蒼白的臉,長著醜陋不堪的南瓜似的眼睛,嘴張著在奸笑,嗤笑。”
“是誰,看不出來嗎?”瓜生問,小梢微微搖了搖頭。
“衣服是和我們的一樣嗎?頭上蒙著頭巾嗎?”
“身體長得怎樣?個子多高?頭髮長嗎?”
“——不知道。”小梢繼續搖著頭說。
“我想起來了,衣服是很髒的。”
“往下說。”
“好像胸部溼漉漉的,也許是被血汙染的。”
“死者噴出的血?”
瓜生眼睛一閃把視線投向了桌子的對面。在和先前相同的那個位置上橫躺著渡邊的屍體。因為不能移到別的地方去,所以原封未動,只是上面蓋上了毯子。
“後來呢?”被催促著,小梢繼續說,“問他是誰,可那傢伙什麼也不回答,不耐煩地扭過臉去,向著這邊——大廳的方向走了。那傢伙似乎在說:‘你來呀!’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跟著出來了,之後忽然看到渡邊的屍體。”
小梢大概是害怕見到屍體吧,她凝視著桌子的一端,不敢把視線擡高一點。
“戴著假面具的傢伙,後來到哪兒去了?”
“跑著逃走了。什麼也沒說,噢,好像嗓子裡還噗哧笑了一聲似的。”
“向哪邊逃走的呢?”
“那邊。”
小梢用顫抖的手指指著向東延伸的走廊,由這走廊的頭上向右拐,就可以拐進“資料收藏區”。
“我想讓早紀子知道,便去了她的房間,可早紀子也……”
“當時房間的門開著嗎?”
“關著的,我想。”
“燈亮著嗎?”
“我覺著好像是桌子上的燈亮著。”
“回憶一下時間,發現屍體大概是什麼時候?”
“十二點半。因為我去早紀子房間的時候,正好時鐘響了。”
“後來就喊我來了,對吧?那確實是十二點四十分左右。”
瓜生說,並喘了一口氣,把掛在前額上的一縷頭髮慢慢地向上攏了攏,接著又說道:“從剛才的說法似乎可以得出個結論,至少暫時看來,那個戴著假面具的怪人物就不是我和潤一了。”
瓜生挨著個兒看了小早川、內海、江南——稀譚社的三個人的臉,然後說:
“因為那邊的走廊向南拐去就走不通了。我們住的房間是在對面。小梢跑進來的時候我正好在自己的房間裡,後來馬上叫了潤一,他也在那兒。”
“你……”
小早川聽他這麼一說,血直往上衝,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
“你是不是想說,殺人犯就在我們三個人當中呀?”
瓜生對這位面帶怒色的年長者的抗議毫無懼色,搪塞地說:“現在還不能那麼斷言嘛,所以我踩用了‘暫時’這個詞。”
“那是什麼意思?”
“要是議論可能性,首先應該考慮小梢現在說的話本身就是謊言,戴假面具的怪人,實際上是不存在的。進一步說,只有她才是殺人犯或是殺人犯的共謀者。”
“怎麼這麼說?”小梢變了臉色,擡起了頭。
瓜生溫和地微笑著說:“沒關係!我說的並不是正經話。我並不認為你是那樣不易對付的女人。”
接著,他又說:“其他可能性也可以考慮。譬如說,在小梢進入早紀子房間的一剎那,也許那傢伙回到大廳,而從後門廳出去的。那樣的話,無論我也好,潤一也好,在小梢來之前,我們都在房間裡。”
“民佐男呀,究竟你想說什麼呢?”
河原崎開了口,他敏銳地緊蹙濃濃的雙眉,瞪著瓜生說:“你不覺得滑稽嗎?現實生活中,咱們的夥伴已遭人暗殺,你還不慌不忙,簡直可以說你是在擺偵探的架子啊!”
瓜生站起來,瞅著河原崎道:“要是可行的話,就連我也想奮不顧身地大聲喊叫,這是真心話。可是又怎樣呢?早紀子和渡邊能活過來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河原崎說。
瓜生說道:“我明白逃到外面去是非常難的。警察沒有來。往後還有一天半時間,我們必須忍受下去,明白嗎?”
“那你說……”
“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
瓜生端著肩膀,哀傷地眯縫著他那雙眼皮÷長睫毛的眼睛又說:“我們必須忍耐,等到後天下午六點伊波覺得可疑而來開門時為止。還必須設法防止事態進一步惡化。因此,首先需要儘可能掌握好客觀事實。對吧?”
“明白了。”
河原崎閉上了嘴,投向朋友的眼神顯得溫和多了。瓜生背靠著椅子,閉上眼睛,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總而言之,很明顯,至少有一個微妙之點是存在的!”
不一會兒瓜生說了這麼句話,環視了一下週圍,又說道:“據小梢說,那個戴假面具的人——叫作犯人也沒關係吧,那個犯人的衣服上肯定沾染了血。我認為,屍體,特別是從渡邊的傷口處飛濺處相當多的血,這是確切的事實。可是,現在所看到的情況是,在這兒所有的人衣服上都沒有沾染上血。”
經瓜生指出,江南除自己外順著其他五個人的胸部個個看了一遍,的確誰的衣服上也沒有被血汙染。
“怎麼回事呢?這……”
氣氛一片沉默。大家相互窺視著,誰也不吭氣。只有以同樣速度運轉時針的機械聲在寂靜的深夜滴答滴答地響著。
“對啦!”
時鐘敲響三點半的鐘聲,打破了四周的寂靜,與此同時小梢說話了:“對,我……我……,瓜生!”
“想起什麼事情啦?”
“有香味啊!當時,那個人敲門,我開門的時候……”
“香味?”
“香水的香味,是輕微的,可是,是特殊的香水味,那……”
大家不約而同地面面相視。
“是光明寺的香水嗎?”
江南猛地問道。小梢緊張得喘不過氣來,她緊閉著嘴點了點頭。
“那麼,犯人就是她……”
“她搞了那樣的招魂會,是不應該的。”
內海突然說話了。也許是醉酒還沒情形過來,眼睛裡充滿了血絲,說話含糊不清,他喋喋不休地說著:“用巫術的說法,她一定是讓惡鬼給纏住了。”
“惡鬼?”瓜生吃驚地說,“你是說讓鬼魂操縱著,使用隱身術,去殺人,是嗎?”
“對,對!就是被昨晚呼叫出來的幽靈附體了。”
“胡扯,太無聊了!”瓜生鬥鬥肩膀說,“內海君還相信招魂會上發生的事情是真的心靈現象嗎?”
“那當然……”
瓜生接著說,“昨天夜裡我也說過了一些,那全市騙人的呀!我完全不相信這一點。進一步說,我認為光明寺美琴這個人本來就是不具備什麼‘力量’,不過是個耍騙術的女巫。是那樣吧,小早川先生?”
突然被問及,小早川有點慌了神,看看大家便說:“為什麼讓我來證實?”
“我想只有你才知道真實情況,不是嗎?”
“為什麼?”
“為什麼?由於是現在的情況,我就說了吧。昨晚的招魂會,不管怎麼看,是你和她按照事先預謀好的步驟進行的吧。特別是後半部分,用敲桌子的聲音表示幽靈給以回答。那時你的提問什麼的,手腕可算過分高明,想叫人不懷疑,但反而更叫人懷疑,不對嗎?”
“那樣的事情……”
小早川想否定瓜生的揭發,但他已讓大家看到了他的狼狽相。自己的失態,大概連本人也感覺到了吧,嗓子裡發出低低的聲音,他低下了頭,似乎下決心坦白了。
“現在再隱瞞下去,只能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對的,正像你說的那樣。”
過了一會兒,小早川帶著痛悔的語氣說:“那件事——即在那次招魂會上發生的事情,都是騙局。我明知道情況,卻幫了她的忙。”
江南問:“是怎麼回事?”
小早川把兩隻手往桌子上一放,輕輕地搖了搖頭說:“最初這計劃本身是她——美琴提出拉的,我受了她的委託,我無法拒絕。”
“為什麼無法拒絕?”
江南忽然想起了兩個星期之前在鹿谷家說過的事,他說過,住在隔壁的這個女人有個常來的男人,曾見過幾次,好像年歲不小了,看上去不像她的父親,大概是情人之類的吧。
想起鹿谷的話,江南不禁問道:“小早川先生,是不是那樣的關係呢?”
“是哪樣的關係?”
“我在上野毛的‘綠莊’有個知己朋友住著,在四層的九號房間。因此你的……”
“啊!”
小早川自我解嘲地繃著臉說道:“沒想到意外地暴露了我的情況。看來我是幹不了壞事的啦。江南呀!我和她開始往來至今將近一年半了。我老婆也有了,孩子也有了,年歲這麼大了,卻打心眼裡迷戀上了她。因此,當美琴她說那一番話時,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拒絕她啊……”
第八章十六歲的新娘
午夜零時許。
從剛才開始,福西涼太心中就一直有一種奇妙的不安。
說不清這種不安到底是為什麼,但的確是隨著伊波紗世子講述古峨家過去的悲劇而產生的。特別是當講到十年前死去的永遠姑娘時,福西涼太覺得這種不安更加強烈了。
這到底是為什麼?
心中似有什麼東西忽隱忽現。這究竟是為什麼?
這種感覺太模糊不清了,以至於福西涼太想把它告訴鹿谷都不知如何表達。他猶豫不定地與鹿谷一起跟著紗世子出了大廳。
沿著走廊拐過幾道彎,穿過通向左右兩個小廳的便門。與“新館”毗連而建的鐘塔入口就在它的盡頭。紗世子推開笨重的兩扇門,寬敞大廳即刻映入眼簾。大廳呈正方形,四周都是石砌的牆壁,地上鋪著紅褐色的大理石,沒有擺放任何東西,空蕩蕩的。這種冷清的氣氛令人想起荒涼的禮拜堂。
正面牆壁中央稍靠右方有一扇鐵青色的門,左側建有樓梯。樓梯似乎緊貼在暗褐色的石壁上。不知從哪兒傳來了微弱而有節奏的機械聲。這大概是塔鐘走動的齒輪聲。
“這上面有書房嗎?”
鹿谷站在大廳中央,擡頭望著黑色扶手的樓梯說。他的聲音彷彿在十公尺多高的天花板上打著旋兒迴響。
紗世子默默地點頭,開始上樓梯。鹿谷望著她身著深色罩衫的背影進一步問道:“此外還有些什麼房間?”
“這座塔的另一部分是四層的。”紗世子看了看樓梯旁邊的門回答說。
“第一層是野之宮先生使用的。第二層是已故老爺的臥室。第三層則是由季彌少爺的房間。”
“有沒有鐘錶機械室之類的房間?”
“第四層有。這個大廳有三層樓高。機械室就在它的上面。”
三個人開始上樓梯。這裡似乎沒有電梯裝置。對於年過六旬的古峨倫典來說,上下四層樓無疑是件苦事。
“喂,伊波女士。”鹿谷在二樓樓梯的拐彎處氣喘吁吁地說,“聽說這座塔的鐘盤上沒有指標。”
“是的。”走在前面的紗世子毫不猶豫地回答。
“是什麼時候沒有的?該不會是一開始就沒有的吧?”
“去年十一月份取下來的。”
“這不是最近發生的事情嗎?”
“是的。中間的金屬零件壞了,就讓田所嘉明把它取了下來,以免出危險。”
“噢。此外還有別的什麼原因嗎?——順便問一下,取下來的指標哪裡去了?”
“記得放在機械室裡了。”
終於上到了第四層。這裡建有狹長並帶臺階的大廳。左右兩側的牆壁上各有一扇門。其中一扇門的右側靠近中心大廳。想必這就是剛才所說的通往機械室的門把。果然,紗世子說了聲“就是這兒”,便逐步走到左邊的門前。
“請進!”
據說,古峨倫典原想把“舊館”裡的書房搬到這裡,但此事還未落實他就去世了。大概是由於這個緣故,房間裡亂七八糟,一些瓦楞紙板堆得到處都是。
“本想收拾一下,可不知如何是好,便決定保留老爺去世時的原樣。”
靠近正面的窗戶旁邊放著一張大書桌,還有幾個引人注目的大書架。一個帶有複雜天文表錶盤的漂亮座鐘立在右手牆邊。不過,座鐘的鐘擺停止了擺動。座鐘足有福西那麼高。因此,雖然不是有擺落地大座鐘,但看上去卻有些相似。
“書桌上有照片,請看!”紗世子說。
鹿谷一邊環視室內,一邊慢慢地走到書桌前。
“是這個嗎?”
鹿谷拿起房子書桌上的白木框相架。
“左邊是老爺,正中間坐在椅子上的是永遠小姐。”
“真是一位美麗動人的姑娘呀!”
福西湊到鹿谷身邊看著照片,不僅手扶眼睛“啊”地叫了一聲。
“就是那個孩子。”
就是十年前的夏天,在森林裡遇到的那位白衣少女。儘管相貌看上去比當時還小,但的確是她。垂到胸前的黑髮,病態似的雪白肌膚,含情脈脈的大眼睛,顏色淡淡的小嘴脣。這的確是她……。
站在她左邊的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男人。他滿臉皺紋,面龐消瘦,雖然嘴邊掛著微笑,但眼圈黑黑的,目光異常嚴峻。
“這是什麼時候照的?”鹿谷問道。
“是剛搬到這兒不久。”紗世子站在門口附近回答。
當時永遠十歲,倫典的妻子已經死了。倫典也預感到了女兒的死期。那種嚴峻的目光可以說是他當時灰暗心境的體現。
“站在右邊的青年是誰?”
這是一位身著藍格運動服的高個子青年。他站在永遠的右後面,左手掐在細細的腰部,面帶微笑,年紀二十歲左右。
“這是阿智,也就是馬淵智。”紗世子說。
“他比永遠大七歲,當時是高中生。他父親馬淵長平是老爺的好朋友。因此,他與小姐之間有婚約。”
“結婚?”鹿谷滿臉驚奇,反覆說著。
“這麼說他是永遠的未婚夫了?”
“是的。”
“後來他們結婚了嗎?”
“說起來會使人覺得好笑。”紗世子悲哀地望著鹿谷手中的照片說。
“小姐一直夢想自己能與已故時代夫人一樣,在十六歲的生日時成為新娘。母親去世時她才剛剛七歲。從那時起,她就一直盼望著自己的夢想成真。”
永遠小姐想和母親一樣,在十六歲的生日時穿上結婚禮服。她在照片上見過母親身著美麗婚裝的模樣,並聽人講過當時的情景。隨著她一天天地出落成和母親年輕時一樣漂亮的少女,她的這種憧憬也越來越強烈。據說。她未來的願望是:十六歲結婚,然後和母親一樣,在二十八歲時的美好時期離開這個世界。她這種悲劇性的想法早已埋藏在心中了。
然而,曾預言她母親死期的那位占卜師卻發表了殘酷的預言,粉碎了她小小的夢想,聲稱她將在十六歲生日之前死去。
古峨倫典這次真的對這一殘酷的預言產生了恐懼。他多麼希望女兒的夢想成為真實啊!
不久,便接到了醫生的診斷書,說永遠小姐患了不治之症,不知能否活到二十歲。倫典苦惱之餘,去找好友馬淵長平商議。
長平的兒子阿智是永遠小姐偷偷在心中描繪的“十六歲的結婚物件”。據說,紗世子也曾多次聽她講過那天真的想法——“要做阿智的新娘”。於是,倫典就把實情告訴了長平和阿智本人,請求他們滿足永遠小姐的願望。長平和阿智便答應了。
就這樣,少女的夢想終於有了眉目。
一九八零年八月五日,她和母親一樣,身著白色結婚禮服,成為阿智的新娘。
在閉門不出的孤獨生活中,她執著地期待著這一時刻的到來。然而,她也感到自己的身體日漸虛弱,內心似有一種預感——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但正因為如此,她才更加強烈地期待著夢想成真的十六歲生日。
然而——。
“我記得是在十年前的夏天,也就是七月二十九日那天,不幸的事故發生了。”
紗世子悲切地講述往事,臉上佈滿陰霾。
“事故?”
鹿谷把照片放回原處,靜靜地走到紗世子身邊問道:“不是病死的嗎?”
紗世子沉默片刻之後微微點頭。
“那天下午添有點兒陰,也不算太熱,小姐出門散步,明江象往常一樣陪伴著她。她坐著輪椅去了院子裡。”
“那個叫寺井明江的護士平時都幹些什麼?”
“明江是僱來照顧小姐的。在搬到這所房子裡來時,是由長谷川先生介紹來的。”
“是嗎?”
“就在明江去廁所的那會兒工夫,小姐不見了。明江回來看見輪椅上沒有小姐,便大叫起來。我和丈夫聞聲出來滿院子尋找,但不見蹤影。結果傍晚時在森林裡找到了。”
“永遠小姐是一個人去森林裡的嗎?”
“雖說使用輪椅,但也不是一點兒不能走。我實在不明白她為什麼不聲不響地突然採取這種行動……”
“嗯,那麼大的女孩子卻不能上學,一直待在家中,即使突然採取這種行動,也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
福西默默地聽著紗世子和鹿谷的對話,心裡這樣想。
那麼,十年前我們在森林裡遇到永遠小姐是這個時候嗎?抑或是在別的什麼時候?不,我更關心的是……
“在森林裡發生了什麼事?”鹿谷道。
“小姐她……”
紗世子停頓了一下,彷彿回憶往事極其痛苦。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她在森林裡掉到陷坑裡了。”
“陷坑?”
構讓級揚起,福西也吃驚地屏住了呼吸。
(掉進陷坑?)
自從得知藤澤的堂弟死於摩托車事故之後,福西內心就時常掀起微妙的波瀾。這種記憶日益加深,好像與紗世子的話語產生了強烈的共鳴。
(……掉進陷坑。)
“有人在森林裡挖了陷坑,也可能是小孩子搞的惡作劇。小姐掉到陷坑裡動彈不得時才被人發現。”
(陷坑。)
福西閉上眼睛,推了推眼鏡架。
難道這就是剛才產生強烈不安的真正原因嗎?
但這一“真正的原因”並不清晰。福西感到似有一種強大的力量將其封死在心靈深處。
“因此她就死了?”鹿谷問道。
“沒有。”紗世子把手放在右耳的助聽器上搖了搖頭說。
“跌落時受的傷要不了命,只是臉上傷了一大塊兒。
太可怕了。小姐被救出來後長時間處於一種恍惚狀態。等醒已是夜裡很晚了。她一發現臉上的傷就驚惶失措。醫生安慰她說,不要緊,會徹底治好的。然而任憑醫生怎麼安慰,她都聽不進去。第二天早上就……”
紗世子講得有些厭煩了。鹿谷盯著她的臉悄聲問:“是自殺嗎?”
“是的。”紗世子點點頭。
“這樣的傷如果留在臉上,就難以成為她母親那樣的漂亮新娘。我想她是太悲觀了,以至於失去了理智。她用剪刀剪壞了掛在化妝室的結婚禮服。”
“已為一年後的結婚典禮做好了禮服?”
“是模仿她母親的禮服做的。——之後,她把壞的禮服圍在身上,將剪刀刺進自己的胸膛……。”
太慘了。福西不由自主地後腿幾步,背靠在牆上。心想:那孩子竟然選擇了這樣一種死亡方式!
此刻,福西的不安達到了最高潮。
這麼說來,我們遇到她是在出事的七月二十九日以前。問題不在這兒。她跌落的那個陷坑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或許是孩子搞的惡作劇?——這……
塵封的記憶蜂擁而至,使他感到痛苦不堪。他拼命壓抑住這潛意識中的壓力。
福西扶著眼鏡架使勁兒搖了搖頭。
“傷的不是致命處,但她有病,出血不止。”
紗世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結果第二天,即八月一日早上小姐就尋短見了。”
“但留下的死亡記錄說是病死的,這是為什麼?”
“是老爺請長谷川先生開的死亡診斷書。這與其說是在乎面子問題,莫如說是擔心非正常死亡會使屍體遭受擺弄,令人討厭。”
“的確如此!”
鹿谷從胸前的襯衣口袋掏出那個戒菸擁的煙盒,然後回到放有菸灰缸的書桌旁邊,嘴裡嘟囔著“今天的一支”,便叼起了菸捲。他慢慢地吐著煙霧,再次拿起剛才那張照片盯著看。
“寺井明江後來自殺是因為覺得自己對小姐的死負有責任嗎?”鹿谷接著問道。
“老爺狠狠地訓斥了明江,問她為什麼讓小姐一個人呆著。她為此煩惱,最後便自殺了。”
紗世子長長地嘆了口氣回答。
“嗯。”
鹿谷把菸灰彈到菸灰缸裡哼哼著,深陷的眼睛忽然變得炯炯有神。
“真是太不幸了!”紗世子繼續說,“這之後不久,我們的女兒也死了。本來只是受了一點輕傷,卻患了破傷風,就這樣死了。”
據說,伊波裕作死於交通事故是在女兒死了一個月之後。為了忘卻失去女兒的悲傷,他天天借酒消愁,結果出了事兒。
“和永遠小姐訂婚的這個青年現在在幹什麼呢?”鹿谷指了指手中的照片問道。
“阿智如今也已不在人世了。”紗世子靜靜地垂下眼簾答道。
“第二年,他在老爺去世之前死於事故。是與朋友登山時遇難的。”
“嗯。長谷川大夫死於火災是在第二年的年底。又過了一年,服部鬱夫也死於交通事故。算上馬淵智,一共死了八個人吧?那麼阿智的父親馬淵長平也不在了嗎?”
“不,馬淵先生還健在。”
鹿谷略顯放心,摸了摸稍顯大的鷹鉤鼻子。
“他住在哪兒?”
“他在極樂寺一個名叫‘綠園’的養老院裡。”
“養老院?極樂寺在鎌倉市內吧?”
鹿谷把菸頭捺滅在菸灰缸裡,小聲嘟囔道,“那麼最好還是去拜訪他一次。”
時間快到午夜一點半了。
深紅色的厚布窗簾敞開著,窗外的夜風吹到鐘塔上,風聲突然變得尖利,使福西身子緊縮。本不該感到冷的,但他短袖衫下的膊陡然起了許多雞皮疙瘩。
“我想問一下由季彌少爺的情況。”鹿谷手扶書桌沉默了一會兒,回頭對紗世子說。
“倫典先生是在九年前去世的,那時他八歲。而時代夫人去世是在十八年前。那麼由季彌少爺當然不是時代的孩子。倫典先生並未提過再婚的事兒,那麼他……。”
紗世子神情稍顯意外地說,“我記得你們問過這件事。”
“由季彌少爺是老爺堂弟的兒子。他很早就失去了雙親,是被領到這兒來的。”
“是養子嗎?”
“是的。從他不太懂事兒的時候起,就是由我照顧。”
“今年有十七歲了吧?”
“是的。九月初的生日。”
“在哪兒上學?”
紗世子輕輕搖了搖頭說,“自從永遠小姐死後,他就一直沒去上學。”
“小學、中學都沒上?為什麼?”
“怎麼說呢,由季彌少爺從那以後一直遠離現實世界,只生活在自己的夢幻中。”
鹿谷歪著腦袋“啊”了一聲。紗世子深深地嘆了口氣。
“也就是說,他一直精神失常。可能是因為表姐那樣死去,使他受到了很大刺激。十年前的那個早晨,是一無所知的由季彌少爺第一個發現永遠小姐在房間裡自殺的。”
“這麼說他是受刺激後才精神失常的?”
“腦子沒有多大問題,只是感覺遲鈍,心靈上的創傷太嚴重了。”紗世子把手放在胸前說。
“由季彌少爺最傾慕表姐了,不,與其說是傾慕,莫如說是崇拜。他堅信表姐是自己的女神,是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
“嗯,女神?”
“由季彌少爺從小受到老爺的教育——你生來就是為了保護姐姐的。姐姐遇到麻煩時,無論如何也要幫助她。這是你的使命。”
“的確。那個女神悲慘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一年後養父倫典也死了,他被獨自留在這所房子裡……。”
鹿谷把消瘦的面頰弄得象青蛙一樣時鼓時縮的,眉宇間刻下深深的皺紋。
“那麼,由季彌少爺如今究竟是怎樣生活呢?”
“剛才我說過,由季彌少爺生活在夢幻世界裡,根毛沒有注意到現實世界。他堅信永遠小姐如今還活著,或者只是暫時看不到她,但她仍在自己身邊,和她說話會聽到她的回答,她還和他打招呼呢。”
“日常生活有什麼障礙嗎?”
“不必時刻陪著。雖然有時他也胡思亂想,說什麼姐姐遇到危險了,姐姐死了鬧騰一陣子,但只是偶爾幾次而已。”
“有恢復的希望嗎?”
“我也說不準。”
“可能是因為這個緣故吧,倫典先生留下遺言,讓由季彌少爺永遠留在這個家裡。”
“很可能是這樣的。”
“平時他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每天睡到中午起床,然後必定到機械室給時鐘上發條。這九年來從未間斷過。”
“為什麼?”
“說不清楚。大概是老爺吩咐他去幹的吧。老爺好像說過,‘鐘塔修好後,給鐘上發條是你的任務’。我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
“去年鍾針取下後他仍然這樣做嗎?”
“是的。這是每天必做的事兒。此外,就是從早到晚眺望遠處的風景,或在院子裡散步,以此來打發時間。”
“看電視嗎?”
“幾乎不看。”
“晚上睡得很晚嗎?”
“是的。一般是在午夜一點左右給他準備晚飯,同時把藥一起送給他。”
“藥?”
“每年一到這個季節他的情緒就極不穩定,老向我訴苦說他失眠。大概還是與過去的記憶有聯絡。因此,醫生給他開了安眠藥。”
“嗯,那麼,”鹿谷看了看自己的手錶確定一下時間。
“現在已吃藥了嗎?”
“可能吃了。我只把藥送給他,並不管他什麼時候吃。”
“由季彌少爺的房間在下面三樓吧?可能的話想去看一看,行嗎?如果還沒睡,還想和他聊一聊。”
紗世子現出几絲困惑,但很快表示同意了。她請鹿谷他們言行要謹慎,不要說“永遠小姐已不在人世了”之類的話。因為醫生曾忠告說,隨便給他那種刺激是很危險的。
於是三個人離開書房,向鐘塔三樓由季彌的房間走去。鹿谷希望和這所房子現在和未來的主人交談,但未能如願。這不是因為由季彌睡下了,而是因為他不在床上。
由季彌不在房間裡。然而令福西感到吃驚的並非這個,而是紗世子看到這一情況時的反應。她沒有驚慌失措地去尋找少年的行蹤,相反卻態度異常鎮靜地悄悄關上了房門。
“以後有機會再來和他談吧。”她對鹿谷說。
“會不會是去廁所了?”鹿谷滿臉疑惑地問。
“不,我想不會的。”紗世子只輕輕搖了搖頭回答。
她憑什麼做出這麼平淡的回答?
“不去找找行嗎?”
離開房間,紗世子靜靜地返回樓梯處。鹿谷擔心地向紗世子問道。
“一到夏天,由季彌少爺就經常這樣突然溜出房間。起初還很擔心,到處尋找,可是最近已經……。”
大概已經習慣了,所以才不著急去找。
“您知道他到哪兒去了嗎?”
“有時到院子裡去,有事也到骨灰堂去。”
“他精神不正常,在附近徘徊,不危險嗎?”
“他從不到遠處去,也不在下雨天出去,過一會兒就會回來。難道房門還要上鎖嗎?我曾找醫生談過,醫生說如果只在院子裡活動,就不必太擔心。”
“是嗎?”
儘管如此,鹿谷仍然感到疑惑。他又回頭看了看由季彌的房間,心裡想說,如果這樣的話就等他回來好了。然而他終於未能說出口。他瞟了福西一眼,聳聳肩,隨即向已下樓的紗世子追去。
“今天打擾太晚了,我們該走了。”
回到最初經過的大廳前面時,鹿谷靜靜地向紗世子告辭。這時已是午夜兩點半。
“您能把‘沉默的女神’那首詩寫在紙上嗎?如果方便的話,請順便告訴我們一下這裡的電話號碼。”
“啊,可以。”紗世子摸了摸助聽器,“那麼,二位有什麼發現嗎?”
“沒有。”鹿谷搖搖頭說,“說實在的,那首詩到底是什麼意思我也搞不清楚。實在慚愧。我們在這裡待這麼久。”
“不,哪兒的話。把你們請來也沒有好好招待。”
紗世子深深地鞠了個躬。
“這就回東京嗎?”
“是的。這時候路上不擠,回去好好考慮考慮。”
“要不就住在這兒吧?”
“不,不必了。”
鹿谷過意不去地擺擺手。
“不過骨灰堂你們還沒去看呢。剛才你們說好要去擺放馬淵先生?那麼……”
“您不要費心了,明天我們還會來的。我們先去極樂寺,傍晚順便再過來。我們還想好好看看鐘塔,也想見見由季彌少爺。”
“哎,當然可以。”
“那麼,就這麼說定了。今晚告辭了。”
“嗯。”
紗世子去取紙和筆抄那首詩,她讓鹿谷他們先到門口等著。
“鹿谷先生,”福西與鹿谷在走廊上並排走著,福西說,“那個叫由季彌的少年不在
剛才的房間裡,可是……。”
“你擔心嗎?”
“是的。儘管伊波女士那麼說,我還是有些擔心。雖說沒有危險,但畢竟是精神失常的少年,一個人在夜裡出去。”
“說是在院子裡。”
“這個院子和周圍的林子間好像沒有柵欄。……啊,我知道了!”
說到這裡,福西終於想起來了。昨天,不,是前天晚上,在走出這個院子的大門時看到過一個人影,在院子的一頭晃晃悠悠。那不是少女的幽靈,可能就是由季彌少爺。
他把這話說給鹿谷聽,臉上露出意思苦笑,彷彿想說我怎麼現在才想起來呢。
“好像是這樣。”
“附近的人們一到傍晚或夜裡,就可以在院子裡或林子中看到由季彌的身影。於是便有了‘時計館幽靈’的傳說。”
“嗯。我想幽靈傳說的真相可能就是這樣。由季彌這孩子是個美男子,從遠處看很容易被人誤認為是女孩子。”
“可能吧。”在昏暗的門廳裡等紗世子時,屋外開始響起嘩啦嘩啦的聲音。福西不由得擡頭看看天花板說,“哎,下雨了。對了,廣播還說要來臺風呢。”
“噢,嗯。”鹿谷含糊其詞地回答著,眼睛則向從大門往右眼神的走廊張望。這個走廊好像通往“舊館”,從前天開始,採訪組的一夥人就住在那兒。現在那夥人在幹什麼呢?福西一邊猜測,一邊也從鹿谷身後向那邊張望。走廊很長,黑著燈,遠處暗極了,什麼也看不見。
一會兒,紗世子把抄有費解的詩的紙條拿來了。鹿谷接過來放進口袋裡,又看了一眼紗世子小聲說道,“伊波女士,還有點事兒想麻煩您。這事似乎與剛才的事情無關,但我想證實一下。”
“什麼事兒?”
“在我昨天接電話的房間隔壁住著一個女人。公寓叫‘綠莊’。”
“噢。”紗世子歪著腦袋,神色有些緊張。
“說起來也真巧,那個女人就是那位光明寺美琴小姐。她是現在住在這兒的那位招魂師。”
“啊,這個。”
紗世子無言以對,似乎相當吃驚,一個勁地眨巴眼睛。鹿谷則滿意地看著她的反應。
“她住在我隔壁,所以我曾幫她收過幾次包裹。我記得有一個包裹上收件人姓名與門牌上的‘光明寺美琴’不一樣。寫的是‘光明寺轉交’下面寫的是收信人姓名,這個人就是——”
過了一會兒,鹿谷說出了名字。“她叫寺井光江。”
紗世子掩飾不住自身的狼狽。福西則吃驚地盯著鹿谷說:“那麼,鹿谷先生,寺井光江這個名字可能是……”
“可能是自殺的護士寺井明江妹妹的名字。昨晚她還向我們提到過呢。”
光明寺美琴、寺井明江、光江——這些名字放在一起就知道它們之間是有聯絡的。福西一邊回想在電視和雜誌上看到的那位女招魂師的風貌,一邊自言自語地說了聲“的確如此”。
“伊波女士。”鹿谷說。
“您一定知道光明寺美琴就是寺井光江的藝名,也一定清楚這兩個名字本來就是同一個人吧?”
“是的。”紗世子表情極不自然地點點頭。
“我知道明江和光江是一對好姐妹。光江有段時間也曾來這兒幫過忙。以後她就改名幹起了那樣的工作。”
“這麼說這次您之所以答應‘混沌’編輯部的計劃,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啦?”
“是的。”紗世子坦白地說。
“雜誌方面拿來了計劃,讓我幫忙。以前這類採訪我都拒絕了,但這次不是別人,而是光江來求我,所以不能不答應。”
“果真如此!”鹿谷表情複雜地摸了摸下巴。既然這樣,現在就不必再多問了。
他們出了大門,向停在雨中的汽車走去。突然鹿谷大叫一聲,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福西問道。鹿谷搖著頭說了聲“真糟糕”,另一隻手則指著心愛的汽車說:“車胎爆了。”靠近一看,右面前輪的車胎的確扁了,車身傾斜。
“真糟糕,雖然有備胎,可是……。”
他一邊嘟囔著,一邊懊喪地擡頭看看陰暗的天空。雨下得更大,風聲也更緊,森林中樹木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正向這裡逼進。
“那就請住在這兒吧。”紗世子再次說道,“這麼大的雨就不要回去了,不要客氣,房間有的是。”
“啊,這個嘛,那麼……”
的確,他們似乎不打算在雨中換車胎了。鹿谷收回了剛才說的話,向紗世子鞠了一躬。
“福西君,這樣行嗎?”
“哎,我沒什麼意見。”
於是,二人決定住在時計館的“新館”裡。可能是突然下雨的原因吧,紗世子說了句“擔心由季彌”便到鐘塔去了,可不久就回來了,說少年平安無事,已經酣然入睡了。
當鹿谷和福西躺在客房的床上時,已是凌晨四點了。此時,在同一住宅的“舊館”裡,採訪的那夥人遇到了什麼事,他們當然一無所知。第九章“舊館”之四
(帕拉蒂諾騙術說明書)
“美琴的真名叫寺井光江,是從前曾在古峨家做事的寺井明江的妹妹。”
等到房間裡的鐘都敲過凌晨四點之後,小早川開始講述事情的來龍去脈。
“明江是古峨家的家庭護士。據說,她住在這裡是為了照顧體弱多病的永遠小姐。父母雙亡,光江與明江相依為命。高中畢業後,她也曾在這裡幹過一段時間。”
“那麼,小早川先生。”江南驚奇地問,“她本來就認識伊波女士,是嗎?”
“是的。”小早川慨然地努努下脣回答。
“原來如此!”河原崎咂咂嘴,氣憤地說。
“那個老太婆也是同謀呀,怪不得態度與我們去年來訪時截然不同。”
“我記得最初聽光江談古峨家的情況是在去年年底。”小早川忽然正言厲色地說。
“她說在鎌倉有一個叫時計館的奇妙地方,由於以前發生過許多不幸的事情,現在則被說成是個倒黴的家,是個幽靈館。附近風言風語地這麼議論。自己昔日曾在那裡做過事,因此認識現在的管家。情況就是這樣……。”
不久,光江便對小早川談了以時計館為舞臺來實施的“特別計劃”。她以巫師的身份舉行招魂會。企圖瞭解古峨家的過去和幽靈的真相。
只要兩個人配合,要弄出許多不可思議的現象是很容易的。她本來就對古峨家十分了解,所以要準確無誤地說出過去發生的事情那是輕而易舉的。如果能把這些情況作為專題報導刊登在“混沌”雜誌上,那麼,她作為招魂師的名聲就會越來越大。
無論如何要想辦法幹一件漂亮的事情。為了達到目的,光江提出乾脆在時計館裡住上三天。另外,她還建議組織幾名大學超常現象研究會的學生作為“證人”。於是,她便選中了小早川曾採訪過的W大學超常現象研究會。
這一計劃方案在編輯會議一通過,小早川很快就拜訪了古峨家,並就有關事宜進行了交涉。光江事先與紗世子取得了聯絡,所以對於使用“舊館”滿口答應。據說,從七月三十日開始的這三天的日程,就是這樣由三人敲定的。
“哎呀!”
河原崎聞言一邊著急地搖晃雙腿,一邊說,“原來我們是受了欺騙才來的呀?這麼說就象民佐男說的那樣,這個女人根本就沒有什麼特殊的‘能力’?”
“那可真是!”小早川用手擦了擦額上的汗珠。
“我想並不能一概而論。以前我們在採訪中也遇到過許多招魂師,但都與光江講的這一帶的森羅永珍有著明顯的區別。這是真的,至少當初是這麼認為的。可是……。”
江南曾經說過,被稱為神聖能力或超凡能力的這種“能力”是要消耗的。這種“能力”非同一般,越用越少。所以,即便是最初有真正“能力”的人,一旦“能力”耗盡,也會成為凡夫俗子的。
如果認為光明寺美琴,也就是寺井光江的“能力”原來是真的,那麼現在她大概正好處於“能力”沒有耗盡的時期。
“那麼,小早川先生,在我們來這裡之前,光江曾喋喋不休地說什麼神靈厭惡不純的東西呀、要穿上‘靈袍’以保持身體純潔呀等,都是為了製造氣氛而胡說八道啦?”
江南這麼一問,小早川歪著頭“啊”了一聲。他說:“也許是真的。不能說她搞的都是假的。比如她說這裡有永遠小姐的靈魂,還是比較可信的。如果順利的話,她也許真能夠與永遠小姐的靈魂交流。”
“鎖上大門是怎麼回事?”
“這也是光江吩咐的。目的是讓人把配的鑰匙交出來。”
在小早川坦白期間,瓜生不知什麼時候從廚房裡拿來了咖啡壺和咖啡杯,默默地開始衝咖啡。過了一會兒,江南喝了一口瓜生遞過來的咖啡,向他問道:“昨天招魂會上發生的現象使用了什麼騙術?你都弄明白了嗎?”
“哎,大致弄明白了。”
瓜生斜眼看著垂頭喪氣的小早川,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我來說明一下,不對之處,請小早川先生指正。”
“昨晚你與渡邊君說的就是這個嗎?”
“原來那是帕拉蒂諾的騙術。沒錯,後半時發出的聲響可能就是騙術呀。
首先,在這之前熄滅的蠟燭的作法就是一種不值得一提的騙人把戲。儘管這種現象是在招魂會開始而是分鐘時發生的。也就是說,當時看上去是自動熄滅的蠟燭,其實是事先動了手腳。”
“動手腳?這是怎麼回事?”
“事先把中間的蠟燭芯拔了出來。也就是在蠟燭正好燃燒到二十分鐘的地方,把它切開,取出下面的一段芯,然後再使它恢復原狀。等燒到沒有芯的地方時,蠟燭自然就會熄滅。會後,光明寺趕快再把蠟燭拿走。這種把戲一查便知。”
江南不禁咋舌,心想事情竟是如此簡單嗎?果真如此,那麼這種出人意料的熄滅方法也是可以理解的。小早川低著頭,沒有提出任何異議。
“帕拉蒂諾騙術是怎麼回事兒?”
“尤薩皮亞·帕拉蒂諾是一名女巫,她活躍在十九世紀末到本世紀初。那位柯南道爾先生完全相信了她的神聖能力。這就是帕拉蒂諾在招魂會上使用的著名騙術。昨天在招魂會上發出的響聲,完全可以用這種騙術得到說明。江南先生,你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嗎?”
“那麼……”
“坐在光明寺兩邊的是你與早紀子。江南先生你坐在她的左邊,早紀子坐在她的右邊。光明寺讓我們分別抓住右邊人的手腕。江南先生用右手抓住光明寺的左手腕,光明寺的右手則抓住早紀子的左手腕。這樣一來,好表示她自己的雙手沒有活動的餘地。
後來,她便進入昏睡狀態,在回答問題時蠟燭熄滅,頓時一片漆黑。過了一會兒,我記得她開始使勁兒左右搖晃身體。”
“嗯,是這樣!”
“耍花招就在這時,隨著她身體的左右搖晃,被江南抓住的左右就靠近了早紀子的左右。於是,她將自己抓住早紀子左手腕的右手迅速與左右交換。明白嗎?”
“我抓住的左右與抓住早紀子手腕的右手……。”
江南把手伸到圓桌上,確認了瓜生所說的偷換方法。
“啊,的確如此!這樣一來,光明寺的右手也就自由了。想得可真美呀!”
“只要騰出一隻手,在黑暗中們桌子弄出聲音是很容易的。與小早川先生串通的演技一結束,馬上再左右搖晃身體,使手恢復原狀,然後讓人把蠟燭點著。剛才的說明沒有錯吧?小早川先生。”
小早川默默點頭。瓜生則喝了一口咖啡,舔了舔薄嘴脣,接著說:“最後被發現的鑰匙就不用說了。那也是光明寺或小早川事先扔到裝飾櫃後邊的。那把鑰匙是從伊波女士哪裡借來的吧?”
“不,好像不是。”
“噢——”
“伊波女士只是在瞭解情況之後才允許我們使用‘舊館’的。這和我與光江在那裡做什麼表演毫無關係。正因為如此,她才特別關照不讓進入‘鐘擺軒’。”
“那麼,那把鑰匙是怎麼回事?”
“那好像是光江從姐姐明江的遺物中發現的。偶然得知這是‘鐘擺軒’的鑰匙後,便想加以利用。”
“請稍等一下!”江南急忙插嘴說,“剛才你說是她姐姐明江的遺物,那麼明江怎麼了?”
“十年前就死了。”小早川低著頭回答,“好像實在八月初永遠小姐死後不久,她在森林裡自縊身亡的。”
“說得有理,民佐男,”河原崎似乎不耐煩地輕輕敲敲桌子說。
“總之,是光明寺美琴,也就是寺井光江殺害了渡邊和早紀子。”
剛才小梢談到了香水味,似乎可以斷定,那個戴假面具的殺人凶手就是光明寺美琴。雖然還不敢百分之百地肯定,但這種看法江南也同樣有。當然,香水味是不是小梢自身散發的,小梢的證詞是不是可靠,所有這些都應該好好考慮。但眼下已無法沉下心來對這些可能性進行仔細的研究。
“喂,小早川先生,您怎麼認為?”
被河原崎這麼一追問,“嫌疑犯”的情人束手無策地搖了搖頭。“不知道,請指教!
“但是——”
“昨晚她去了‘鐘擺軒’,從此便失蹤了。我完全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這樣的事情從來沒有聽說過。得知她失蹤的訊息後感到最吃驚的就是我。”
其實,得知美琴失蹤時,小早川比任何人都驚惶失措。即使在瓜生等大談“表演術”時,他也沒有消除憂鬱的表情。對於他們所持的觀點,他絕不會積極支援的。
“沒有什麼線索嗎?”河原崎又問。小早川咬著下嘴脣默不做聲。
“那麼,小早川先生,剛才您提到她姐姐明江,十年前她為什麼自殺了?”
瓜生換了個問題。小早川答道:“詳細情況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聽說她自殺與永遠小姐的死有關。”
“永遠小姐的死?”瓜生緊皺眉頭嘟囔著。
“您知道那姑娘是怎樣死的嗎?既不是病死的,也不是出事故死的,招魂會上的這種對話是真的嗎?另外,還提到什麼‘十六歲’、‘陷阱’的,這些都是什麼意思?”
“這些詳情我也不太清楚。”
“不過,在招魂會上進行什麼樣的對話是事先與光江商量好的。”
“問題都是事先光江定好的,至於她如何回答我也不清楚。不過,永遠小姐既不是病死的也不是出事故死的,這似乎是真的。”
“那麼,她是自殺嗎?”
瓜生激動地問。看到小早川微微點頭,他又進一步問道:“是為什麼自殺的?”
“不知道。我問過光江,她支支吾吾地也沒有回答。”
“她知道嗎?——寺井明江的自殺與永遠小姐的死有關?”
“聽說是覺得對永遠小姐自殺有責任。永遠小姐大概是在明江不在的時候出的事。她因此受到了古峨倫典先生的強烈叱責。至於為什麼自殺,可能是因為太自責了吧。”
這時,小早川突然停下來,小聲說了句“這麼說”。
“你說什麼?”
“關於死去的永遠小姐,光江曾經這樣說過:這孩子實在太可憐了,體弱多病,又整天生活在那種家庭環境裡。因此,最終選擇了那樣的死亡方式。被牽連進去的姐姐更是可憐。而且——。”小早川緊閉雙眼,似乎是在回憶往事。
“啊,對了!光江曾經提到過‘十六歲’。想起來了。她說是永遠小姐夢想在十六歲的生日時結婚。未能如願以償,她便自殺了。想必是萬念俱灰了。”
“不管怎樣,光江似乎沒有殺害渡邊和早紀子的動機。”
過去死人的情況無關緊要,最要緊的是現在的活人。河原崎用力伸了伸胳膊。
“總之,我認為,她雖然有些精神失常,但也絕不會做出如此殘忍的事情。”
小早川看了看蓋著毛毯的渡邊的屍體,緊皺眉頭。
“如果置之不理,這傢伙是很危險的!”
“說不定還會出現受害者。”瓜生說。這句話毫無疑問是在場的人最不願意聽到的。
河原崎繃著臉說:“啊,是這樣。我建議大家再到房間裡找一找,兩個人一組就能夠抓住她。這樣一來,大門的鑰匙也會弄到手。”
“的確是這樣,但凶犯未必永遠待在‘舊館’裡。她手中有鑰匙,當然做完案就要迅速逃出去,留在裡邊,很危險,容易被抓到。”
“是啊!”
“如果這樣的話,還不如在裡面頂上大門,不讓她進來。一旦到了明天傍晚我們還不出去,就會引起伊波女士的懷疑,她就會過來察看。”
“民佐男,如果那個老太婆站在庇護她的立場上怎麼辦?那麼我們豈不是餓死也出不去了嗎?”
“別擔心。萬一如此,或者伊波女士身邊也有危險。那麼另外還有許多人知道我們在這裡,一定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可是——”
“當然可以首先在房間裡找一找,也許有用。”
“我不幹!”
內海突然大叫一聲。他瞪眼看了看瓜生與河原崎,然後對畏懼地低著頭的小早川說:“說什麼呀,也許你也是同謀,你這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全部都是在演戲吧?”
“你說什麼呀?”小早川氣得直哆嗦。“我是那種人嗎?”
“我誰也不相信。不僅對小早川先生,對其他人也都不相信。”
內海一本正經地說著,提心吊膽地環視了一下座位。這時,他突然伸出雙手使勁敲著桌子說:“說什麼光明寺是凶手,我看也許不是。她可能早就被殺害了。不對嗎?可誰又敢肯定呢?”
內海滔滔不絕地大聲叫喊著,氣焰越來越囂張。
“她昨晚就被殺害了。對,是誰殺的?小早川先生,是你嗎?或許是瓜生君。也許與你們大家都有關。”
“內海先生!”
江南站了起來,想勸一勸感情衝動的攝影師。於是,內海勃然變色。
“別過來!”他一邊大聲叱責,一邊踢開椅子,離開了桌子。
“你也靠不住。因為你是小早川的手下。”
“請你冷靜點爾,內海先生。如果你再這樣亂來……。”
“叫你別過來!”怯懦變成了敵意。內海一邊向前伸著雙臂,一邊步步向廚房後退。
“我一個人要在房間裡待到明天傍晚。這樣就安全了。絕對安全!誰也不要來。要是來,別怪我不客氣,明白了嗎?聽明白了嗎?”
他這樣嘮嘮叨叨地大聲叫喊之後,轉身跑進了廚房。不一會兒,雙手便抱著裝飲用水的大桶、威士忌和食物跑了出來。他瞪著木然注視的同伴,逃離了大廳。“內海先生說的也有道理,目前確實還不能確定光明寺就是凶手。”
在經過一陣子拘謹的沉默之後,瓜生最先開口說道。他斟著咖啡,視線懶洋洋地轉向了圓桌玻璃下面不停走動的兩根指標。
“已經五點半了。”話音剛落,裝飾櫃裡的鐘接著就敲響了。
“對,光明寺也可能不是凶手。”
“民佐男……。”
河原崎喊了一聲,舔了舔幹嘴脣。他從瓜生面前拿起咖啡壺,往空杯裡倒了些開水一飲而盡。
小早川一開始就悶悶不樂地咬著下嘴脣,不停地長吁短嘆,小梢則把雙肘支撐在桌子上,抱住頭文風不動。吃飯的時間早已過了,可沒有一個人喊餓。
“比如,還可以這樣想。”瓜生撥著眼前的頭髮說。
“為什麼凶手戴著假面具呢?一般說來,是為了蓋住自己的臉。或者說是為了不讓其他人認清其真面目。如果光明寺是凶手,她已經由於引起大家的懷疑而失蹤了,似乎根本沒有必要再費功夫。——潤一,你看呢”
“啊,這種說法有道理。”
“另外,還有一點,”瓜生伸出右手的食指說,“我怎麼也弄不明白,為什麼凶手殺了兩個人之後,又故意來敲小梢的房門?而且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僅僅顯露了一下就逃之夭夭了。這該作何解釋呢?”
“這個——”
“答案可能有幾種。第一,凶手這麼做是想使人儘早發現屍體。第二,凶手是想讓第三者清楚地看到自己戴假面具的形象。第三,凶手是想讓人聞到那種香水味兒。”
“啊!”
“如此看來,得出的結論應該是,戴假面具的殺人凶手並不是光明寺美琴。她可能失蹤時就已經被人殺害了。是另外有人搶了她的‘靈袍’穿上,戴著假面具來作案。所以,凶手身上當然會散發著同樣的香水味兒。凶手作案後可以馬上換上原來的衣服,但對沾到胸前的血跡也許不會在意。”
“你可真聰明啊!”不知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理,河原崎用一種揶揄的口吻說。同時,臉上浮現出一絲僵硬的微笑。瓜生則滿不在乎地說,“儘管如此,光明寺也可能是凶手。正像剛才所說的那樣,她的瘋狂可能會使她採取行動。”
“哼,如果這樣的話,豈不是又完全回到原來的看法上了嗎?豈不又是誰都有可能是凶手了嗎?”
“是啊!”
瓜生聳聳肩,望了望剛才攝影師消失的東側走廊。
“也許剛才心慌意亂的內海先生就是凶手。”
“你沒完沒了地擺道理,也許就是你自己呢!”
“住嘴!”
瓜生忽然板起了面孔。不過,他馬上又若無其事地看著江南說:“剛才小梢說凶手戴的假面具是掛在‘新館’走廊裡的。這麼說到底有什麼根據?”
“啊,這個!”江南一邊回想當時走廊裡的情形,一邊回答,“好像那裡掛的假面具少了一個。總覺得最初經過時與後來去‘舊館’經過時數目不同。”
“嗯。另外,還有誰發現這一情況了?”
“啊,我也有這種感覺。”
河原崎說。瓜生點點頭接著說:“換上‘靈袍’後,江南先生與小早川先生、內海先生三人確實走出大廳,去卸貨車
上的行李了。這時,面具少了嗎?”
“啊,這個!”江南扭頭看了看小早川。只見他沉默不語,只是一個勁地輕輕搖頭。
“總之,大家去‘舊館’時,假面具是不是已經少了?”瓜生強調了一句,把杯子送到嘴邊。
“問題是那個假面具什麼時候被人拿走的?有機會去拿的那個人又是誰?”
“誰都有可能。”河原崎說。
“如果是在到達時計館之後至進入‘舊館’之前這段時間,那麼大家都有機會單獨去走廊。特別是在換衣服和換好衣服後,正好是亂糟糟的,去廁所時也又可能順便去拿。”
“是啊!從牆壁上取下假面具是需要時間的,至少需要幾秒鐘。如果是在換好衣服之後,那麼藏在衣服裡面也是很容易的。”
江南想,不管怎麼說,那個人肯定是懷著某種目的偷偷把假面具帶了進來,一定是想利用假面具來幹壞事。
早晨六點的時鐘敲響了。擡頭一看天花板,鐘表盤形狀的十二個小天窗已經發亮了。
“民佐男,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辦呢?”
河原崎叉著雙手使勁伸了個懶腰說。瓜生精疲力竭地靠在椅子上,嘆了一口氣也接著說:“該怎麼辦呢?”
河原崎則撓著扁下巴尖說,“還是在房間裡找一找吧。既然光明寺美琴不是凶手,那麼大概是有人把帶血的衣服和假面具藏起來了。一旦找到這些東西,就可以認定使用這個房間的人是凶手。”
“這麼危險的東西凶手怎麼會放在自己身邊呢?如果是我絕對不會這樣做,一定會藏到別的地方。由於有配好的大門上的鑰匙,趕快扔到鐵門之外最為安全。所以,我建議在大門上用膠帶貼上封條。”
“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這樣一來,至少就成了今後瞭解凶手動向的線索。因為如果使用配的鑰匙開門和關門,膠帶就會被揭下來或者被撕壞。”
“我想睡覺!”小梢突然喊道。她放下抱著頭的受,交替地看了看瓜生與河原崎。
“是在太困了,而且總覺得渾身無力。”她抽泣著訴說。
“想睡就去睡吧!”瓜生爽快地說。
小梢則象一個撒嬌的孩子一樣搖搖頭,“可是——”
“是害怕嗎?”
小梢畏懼地微微點頭。瓜生見狀便溫和地說,“你把房門從裡面鎖上,這樣誰也進不去了。如果有人逼著你開門,你就大聲呼救。”
“不過——”
“不要緊的。而且無論凶手是誰,要想殺你早就動手了。也許在殺了渡邊和早紀子之後就已經行動了。故意把你叫醒,讓你看到而又不傷害你,這本身就說明罪犯並沒有殺害你的意思。”
聽了這些,小梢似乎才漸漸放心了。她蒼白的臉上少了幾分憂慮。
“那麼,我……。”
她小聲說著,慢慢從椅子上站起來,搖搖晃晃地離開了大廳。不一會兒,便傳來了關門聲與鎖門聲。
瓜生開始實施自己的方案。他們從倉庫找來紙製膠帶,在大門的兩扇門之間貼了三處。然後四個人又回到大廳,圍圓桌而坐。
時間在陰沉憂鬱的氣氛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四個人之間沒有任何促進事態好轉的對話,只有無數個長嘆填補了寂靜。
他們誰都清楚,只要能找到一絲線索,事態就不會朝更壞的方向發展。但是,如果這樣一直持續下去,那麼留給他們的時間也太多了。這樣虛度光陰,只能使各自的內心增加不同的不安與痛苦。當然,這種僵局很快就會發生變化也是必然趨勢。
幾點了?瓜生看著圓桌下面的大鐘指標,慢慢地離開了座位。
“是去廁所嗎?”河原崎問。
“我想去看一個地方。”瓜生微微搖頭回答。
“什麼地方?”
“‘鐘擺軒’。我有些擔心。”
“一個人去行嗎?”
“你也一起來吧。”
“如果你是凶手,不是正中下懷嗎?”
“那麼彼此彼此。”
“我也去吧。”
江南說著站了起來。他之所以提出來要去,一方面是想看一看瓜生究竟“擔心”什麼,另一方面則是害怕瓜生與河原崎一走只剩下自己與小早川兩個人。因為無論他是上司還是什麼,目前最令人懷疑的就是小早川。
“小早川先生也去吧?”
瓜生邀請道。小早川無精打采地擡起頭看了一眼,馬上又低下頭去。
“我待在這裡,你們都去好了!”他不負責任地回答。
“是嗎?”瓜生一手叉腰,仔細地端詳著他的樣子告誡說,“一旦有事,你就大聲呼喊,好嗎?”
“鐘擺軒”與昨天江南與小早川進來時一模一樣。客廳裡的地板上到處扔著壞鍾,臥室的地毯上遺留著血跡般的紅黑色斑點。
瓜生仔細地觀察了地毯上的斑點,又轉到床的對面。他一邊用手前後晃動著失去主人的輪椅,一邊若有所思。這時,江南也站在門口附近觀察情況。
“那是大壁櫥吧?”
不一會兒,瓜生指著裡面敞開的兩扇門向江南確認道。接著,他便非常緊張地向門前走去。江南與河原崎也尾隨其後。
在大壁櫥裡,他們三人一眼就看到了那件血染的結婚禮服。
“這就是那件夢想在十六歲生日時穿上的衣服吧?”
瓜生後退一步,注視著衣架上掛著的這件衣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你擔心的就是這個嗎?”河原崎看著瓜生嚴肅的面孔問道。
“是啊!”
“你好像從昨天開始就一直心事重重,究竟是為什麼?”
“我想起了從前的事情。”
“從前?是十年前的事情嗎?”
“嗯,是的!”
“那時並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呀!我們在森林裡遇到了那個女孩,後來把她送回了家。情況就是這些。”
“是嗎?”瓜生若有所思地眯縫著雙眼說,“真的就是這些嗎?”
“問我也沒用,因為已經完全記不清了。”
“光明寺在招魂會上曾經提到過‘黑洞’,後來又反覆地說什麼‘痛呀’。問題大概就在這裡。”
“‘黑洞’?我一點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瓜生沉下臉來默不做聲,抱著胳膊站在那裡紋風不動。河原崎則無聊地靠在旁邊的牆上。
“小早川先生說永遠小姐是自殺的吧。”
過了一會兒,瓜生說。他白白的脖子上冒著汗珠。
“是穿著這件衣服自刺胸膛的嗎?”
這時,瓜生皺起眉頭“嗯”了一聲。
“為什麼?”河原崎問。瓜生上前一步,右手伸向禮服。就在他手指頭尖觸到黑紫色斑點凝固的胸前時,啪嗒一聲有一個東西掉到了地板上。
“是什麼?”
原來掉下來的是一張紙片,一張有兩個名片大小的白紙片。它似乎是夾在禮服破洞上面的。
瓜生撿起來一看到拿上面寫著的文字,不僅驚叫一聲。江南與河原崎急忙過來看後也大驚失色。
是你們殺死的!
紙片上用紅筆赫然寫著這樣的字樣。
“好像是最近才寫的。”
出了大壁櫥,瓜生一邊用“靈袍”的袖子擦額頭上的汗,一邊徵求江南的意見。
“紙不發黃,墨跡也是新的。至少不是幾年前寫的。”
“的確!”
“昨天你與小早川先生來時就有嗎?是不是也夾在胸前的破洞上?”
“不,當時沒有。”
江南想,應該是沒有。如果有,自己與小早川也會發現的。
歪歪扭扭、雜亂無章的平假名文字,似乎是為了隱瞞筆跡而故意寫出來的。不管紙片是什麼時候夾在禮服裡的,它都具有一定的含意。也就是說,這時罪犯向我們發出的檢舉訊號。
“‘你們’?”河原崎從瓜生手中結果紙片,透過牆壁上發出的橙色燈光注視著。
“問題是這裡的‘你們’是指誰?‘你們’又‘殺害了’誰?”瓜生說。
“夾在那件結婚禮服上一定有什麼意義。”
“啊!那個‘被害’物件是否就是指要穿那件禮服的永遠小姐?永遠小姐不是自殺的,而是‘你們殺害的’,或者說等於‘你們殺害的’。”
“對,是這樣!”瓜生一邊悄然地望著姑娘生前的臥室,一邊自言自語地說。
“這麼說,事情還是要追溯到十年前的夏天了。——啊!”
瓜生好像一下子想起了什麼。江南聽到最後的“啊”聲,擡頭看著瓜生問,“你想到什麼了?”
“唉?啊,是啊。一點兒小事……。”
瓜生支支吾吾的,突然把臉扭過去,其狼狽不堪的樣子真是前所未有。
三個人離開臥室,在隔壁的客廳裡待了一段時間。他們待在這裡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瓜生筋疲力盡地坐在書房前面的椅子上。這大概就是他們待在這裡的最大理由吧。
“民佐男,你怎麼了?”
河原崎問。瓜生默不做聲,只是把雙肘支撐在桌子上,用手掌不停地撫摸額頭。河原崎吃驚地看了看朋友噘嘴的樣子,畏懼地聳聳肩,坐在旁邊的凳子上,翹起了二郎腿。
江南站在緊靠裡面牆壁放著的音響前面。音響是老式立體聲,電唱機上沒有調諧器和卡座裝置。江南看了看固定的唱片架子裡面,因為他突然想知道永遠小姐生前聽些什麼音樂。
粗看起來收藏的大都是些古典音樂唱片,其中的鋼琴曲居多。肖邦、莫扎特、貝多芬、拉威爾、拉赫曼尼諾夫等作曲家的作品,擺放得井然有序。
陰暗的時計館裡既沒有電視機,也沒有收音機,有的只是數不勝數的鐘表。這就是生活在這種環境之中輪椅上的少女。她一邊受著過去天才創作的美妙樂曲的薰陶,一邊幻想在十六歲時穿上那件結婚禮服……。隨著心中對她形象的這種描繪,江南產生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悲哀,同時不禁感到渾身充滿寒意。
他從架子上抽出一張唱片。這是一張拉威爾的小品集,但唱片套好像是自制的。粉紅色的厚紙上,用手寫的藝術字體記錄著標題及收錄曲目。一看曲名,才知道這是拉威爾早期創作的著名代表作。
江南並不想馬上欣賞這張唱片,只是心中有一種衝動。在這種衝動的驅使下,他從唱片套裡取出了唱片。
“哎呀!”他不禁叫了一聲。河原崎從凳子上站起來走了過去。
“江南先生,怎麼了?”
“唉,這個有點奇怪呀!”
“哪個?——啊,是這個嗎?”
貼在唱片中央的標籤,AB兩面都明顯地換上了自制的。自制標籤可能是撕下原來的標籤後貼上的,也可能是直接貼在上面的。在用小花裝飾的自制標籤上,規規矩矩地寫著收錄的曲名。
“唱片套也是自制的。為什麼要這樣呢?”
是永遠小姐自己做的,還是父親古峨倫典所為?
江南把唱片交給河原崎,看了看唱片套裡面,心想裡面應該有附加的說明,可是什麼也沒有。
他提心吊膽地從架子上又抽出幾張唱片來看。這些同樣都是裝在自制的唱片套裡,更換了標籤,拿走了說明,雖然沒有全部驗證,但似乎這裡的所有唱片都是一樣的。
“真奇怪啊!”
江南把唱片放回原處小聲說。但是,河原崎並不以為然。
“也有人把買來的新書書皮撕下來換上自制的專用封皮。這兩種做法不是都一樣嗎?”
他嘴裡這樣說著,離開江南,向坐在書桌前面、正雙手托腮的瓜生走去。
“喂,民佐男,怎麼了?不要緊吧?”
瓜生頭也沒回,只是“嗯”了一聲,仍舊呆呆地望著空中。過了一會兒,他發現了桌子角處放著一個寶石盒似的小盒子,便漫不經心地伸手拿了起來。盒子非常漂亮,深紅的天鵝絨上還鑲嵌著精細的銀製工藝品。
瓜生輕輕地開啟盒蓋兒,裡面隨即傳出輕鬆愉快的音樂盒聲,奏響了美妙的旋律——。
“是瓦格納的婚禮進行曲吧?”河原崎用力聳聳肩。
“這樂曲太激發少女的夢想了。哎呀,這種愛好可不怎麼樣,裡面裝的是什麼?”
“啊,嗯。”瓜生點點頭,從小盒裡面拿出了飛鳥形狀的優美銀製髮夾和同樣形狀的精緻飾針,以及一張照片。
“請看呀!”瓜生把照片向朋友展示。
“是那個女孩!”身穿白色連衣裙的美麗少女,面帶寂寞的微笑。她的背後是許多擺放在裝飾櫃裡的鐘表。照片似乎是在“舊館”的大廳裡拍攝的。少女的身旁站著一名小男孩,身著淺藍色的短袖衫和短褲,雙手叉在苗條的腰間,緊閉著嘴,表情生硬。這大概就是跟隨公主起保護作用的少年騎士的風度吧!
“這就是十年前在森林裡遇到的那個女孩,對吧?”瓜生看了看河原崎的反應。
“嗯,啊,是的。那麼,站在她身邊的這個小男孩就是那位由季彌少爺了?”
“也許是吧。——背面有字。”
瓜生把照片翻過來,大聲朗讀了寫在上面的文字。
“一九七八年八月五日,十四歲生日時與由季彌。”
“那麼,這個髮夾與飾針就是那天的生日禮物了?”
“可能是吧。”
一九七八年的八月,距今已是十一年前了。據說永遠小姐死於一九七九年的夏天,當時是十四歲。也就是說,在照了這張照片約一年後,十五歲的生日來臨之前,這位少女自殺了。
“八月五日?”瓜生把照片放回音樂盒中小聲說。
“那到底是哪一天發生的事情呢?”
“說不定元凶是我。”
瓜生這麼說是在三人回到大廳後不久。鐘錶的指標已快指向晌午九點半鐘。天花板上的天窗已經完全亮了。室外不知什麼時候嘩啦嘩啦地下起了大雨。
小早川已不在大廳。他們剛回來小早川說要回屋便離開了這裡。走之前似乎一個人喝了摻水的酒。圓桌上放著加冰塊的酒杯和水壺,還有威士忌空瓶。
“你怎麼搞的又這樣?”大叫肚子餓了要泡麵的河原崎,著急地注視著瓜生說,“從剛才開始,不知為什麼你就突然吞吞吐吐的,想說什麼你就痛痛快快地說吧。這可不像你呀!”
“一切也許都是因為我。”瓜生看著圓桌,痛苦地嘆了一口氣。河原崎皺起鼻子說,“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得具體些。”
“這個……。”
“你不是要坦白自己是凶手吧?”
“不是!和這事無關!”瓜生眼睛依舊盯著圓桌,慢慢地左右搖頭。
“就是那個‘黑洞’。十年前,是我——我們在森林裡挖的。那是我們鬧著玩而挖的陷坑。”
“陷坑?這種事情我怎麼就不記得?”
“咚!”這時突然傳來驚天動地的響聲,震動了裝飾櫃上的玻璃門。原來是一聲響雷。三人不禁擡頭看了看天花板。
“外面有暴風雨吧?”
河原崎鼻子裡哼哼著,打開了已經放進開水的泡麵碗蓋。他看了一眼低著頭默不做聲的瓜生,也不管他再繼續說什麼,就急忙皺著眉頭吃了起來。
“我要睡覺了!”
吃過麵,河原崎擦著臉上的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怎麼樣,民佐男,打算就這樣一直不睡嗎?”
“光這樣耗著也不行啊!”
“如果誰都懷疑的話,最好也象攝影師那樣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河原崎打著哈欠說,“我先去睡了。”
“睡在那個房間裡嗎?”
“啊!”
“說不定睡在這裡最為安全。”
“我也不想與屍體睡在同一個房間啊。”
“可是……。”
河原崎無視瓜生的勸阻,又打了個大哈欠,信步離開了圓桌。
“靠著房門睡覺不要緊吧?如果還不放心的話,找個東西把門頂上。”
內海篤志醉了。
他疑神疑鬼,驚慌失措,最後把自己關在IX號室裡面。
當他發現房門裡面沒有鎖時,便把房間裡的鐘表陳列櫃移到門前,牢固地頂上房門。這樣誰都無法偷偷進來了。如果有人膽敢打碎門上的玻璃強行進來,屆時可以大聲呼救。只要其他人不是同案犯,就可以保證自身的安全。
不要緊了,這下可不要緊了——他反覆地告訴自己。可是儘管如此,還是無法消除內心的恐懼。他想起了有人在這裡行凶殺人,想起了時計館裡出沒的幽靈。儘管他已知道招魂會完全是弄虛作假……。但是他對這些超自然的幽靈之類的恐懼仍然無法消除。
為了逃避諸多恐怖,他把剩下的半瓶威士忌一飲而盡。大概是由於精神狀態非比尋常,他感到今天大酒味也與平時截然不同。這張不同不是表現在酒好喝不好喝上,而是總覺得喝進胃裡的是酒以外的其他液體。
儘管他感到味道異常,他還是不知不覺陷入了空前的爛醉之中。這絕不是痛痛快快的酩酊大醉,而是象做惡夢一般。大廳裡那慘不忍睹的學生屍體,那四處飛濺的鮮血與肉片,在他晃晃蕩蕩、遊移不定的視野中時隱時現。這時,他驚叫一聲,雙手捂眼,跪倒在地板上。
……突然,他感到房間裡有一種連續不斷的微弱聲音。這種聲音並不是無表情的鐘表走動時發出的齒輪聲。
起初,內海還一位是波濤的聲音。他生長在一個面臨日本海的海濱城市,從小就在家裡聽著波濤的聲音睡覺。這種聲音太親切、太熟悉了……。波濤聲?不對。一定是一種錯覺。這裡不是海濱,而是鎌倉的山裡。
下雨了。這一定是雨聲。外面下雨了,而且還下得相當大。
記不清雨到底是什麼時候下起來了。是剛才?還是更早些時候?如果現在讓他爛醉的頭腦去考慮,說不定還會以為這雨是在自己進入“舊館”時就下起來的。
不久,他躺在了地板上。手腳麻木,意識朦朧。由於坐臥不寧,他在地板上滾來滾去。偶爾響起的隆隆雷聲,不僅把他帶到了小時候去鄰鎮看焰火晚會的不眠之夜,而且還使他想起了前幾天在搖擺舞音樂會上欣賞到的吉他獨奏。
這時——。
不知是在時鐘敲過多少次之後,內海的部分意識才回到了現實之中。
他狼狽地瞪著擺放在陳列櫃裡面的鐘表。這個資料室裡收藏的都是明治時期製造的日本室內鐘錶。鐘錶都已無法進行正常運轉。房間裡唯一能走動的是房間旁邊的掛鐘。此時,指標正指向正午。
內海慢慢地爬了起來。他靠牆而坐,伸手去抓滾到地上的瓶子。一看瓶子是空的,便一把扔掉,隨手開啟聚乙烯水桶的蓋兒,張口就喝。這時,他的意識才有些清醒。還有一天多的時間吧?他真想大哭一場。一想到要在這裡一直待到第二天下午六點,更是覺得自己不如去見閻王算了。
他一邊往牆上撞頭,一邊伸手拿起放在旁邊的單眼照相機。用慣了的相機沉甸甸的,這種感覺使紊亂的心情得到少許安慰。他看著觀景窗,對準門前的障礙物按動了快門。閃光燈的閃動聲正好與傳來的雷聲吻合。膠捲正好用完了。他把可以自動倒卷的照相機放在膝蓋上,取下黑革軟盒,準備更換膠捲。
這時,他突然發現有些奇怪。這是什麼聲音?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這樣?他首先想到也許是因為自己喝醉了。過了一會兒,他又作了仔細觀察。沒錯。這種現象依然存在。
吱啦吱啦吱啦……,這時,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了微弱的聲音。既不是鐘錶聲,也不是下雨聲,而是一種別的什麼聲音,是夾在雨聲和鐘聲之間的一種聲音。
內海悄悄放下照相機,環視室內。這裡除了自己之外別無他人。頂住房門的障礙物也沒有什麼變化。陳列櫃裡的鐘表依然靜止不動。難道牆壁上……。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右邊牆壁上鑲嵌著一個大鐘。一直固定在那裡紋風不動的指標,現在居然慢慢轉動了。
內海急忙擦擦眼睛,仔細觀看。可是,好像不是幻覺。指標仍然在動。
“喏,怎麼回事?喂!”他戰戰兢兢地小聲喊道。由於醉醺醺的,舌頭完全不聽使喚。
“為什麼突然轉動了?”
過了一會兒,指標在鐘盤上的羅馬數字V處停了下來。同時,發出微弱的聲音。
內海呆若木雞地張大嘴,渾身發硬。
大鐘附近忽然出現裂縫。一個寬一公尺多、高不足兩公尺的長方形開始向這邊移動,就像被人從馬賽克牆面上切下來一樣。
“啊,啊……。”內海想站起來,但由於腿完全麻木而動彈不得。於是,他就用背使勁兒頂住牆,伸開雙臂,試圖站起來。
牆壁上出現一個門狀的大洞。洞的對面站著一個身穿黑色“靈袍”的人。頭上扎著頭巾,臉上啊,正如小梢所言,戴著怕人的青白色面具。面具上的眼睛呈半月形,嘴巴向上翹……。就是這傢伙!
內海欠著身子貼在牆上,感到極度恐怖。
這傢伙已經殺了兩個人!蒙面凶手戴著白色手套的右手裡,拿著一個金光閃閃的四方形凶器。原來是鍾,是一個帶手提把的燈籠型室內鍾。一看到內海,便用雙手把鍾高高舉起猛撲過來。
內海雖然想逃,但兩腿站不起來。他把照相機踢向一邊,一頭栽倒了地板上。凶手步步逼近,他嚇得渾身發抖,在地板上亂滾一氣,拼命地提著嗓門喊了起來。
“救命!”
凶手將手中的凶器向他頭部砸去。
“救命啊!”
目標擊中,喊聲中斷,頓時變成含糊不清的呻吟。地板上到處都是飛濺的鮮血和鐘的碎片……。凶手向全身痙攣的攝影師看了一眼。當確認了房門上方的掛鐘是十二點二十八分時,便開始了下一步行動。第十章沉默的女神
八月一日星期二。
鹿谷門實和福西涼太投宿在時計館“新館”裡。當他們一覺醒來,已經是上午十一點半左右。
入睡的時間是凌晨四點鐘,算起來已經睡了七個多小時。但從平日過慣了懶散的學生生活的福西來看,依然顯得睡眠不足。鹿谷似乎也與福西一樣沒精打采。當伊波紗世子將準備好的早午餐端到客廳裡時,他們還在不停地打哈欠、揉眼睛。
“由季彌少爺已經起床了嗎?”鹿谷向圍著白圍裙、在一旁殷勤伺候的紗世子問道。
“沒有,好像還在休息呢。”
紗世子這樣回答著,擡頭看了看掛在牆壁上的鐘表。此時正好是中午十二點鐘。
“吃藥的時候不要說過午,睡到下午很晚的時候也是常有的事兒。”
“是嗎?”
“今天您有什麼安排?”
“是啊,我還是想去見一下極樂寺的馬淵先生。”
鹿谷一邊烤麵包,一邊將視線轉向窗戶的外邊。只見庭院裡無人修剪的雜草,在暴雨不斷敲打下東搖西擺。天空中烏雲翻滾,不時傳來隆隆的雷聲,越來越呈現出暴風雨來臨的勢頭。
“據說,颱風就要登陸了。”紗世子透過鹿谷的視線說。
“如果去極樂寺的話,乘車大約需要四十分鐘。不過,這種天氣最好不要勉強。如果需要的話,不妨再住一夜。請不必客氣。”
“謝謝。”鹿谷微微點頭說道。
“但無論如何得先想個辦法把爆裂的汽車輪胎修好。”
“把鑰匙給我,我讓田所去修。”
“不,下這麼大的雨修車可夠嗆。實在不好意思。”
“您不必擔心!”紗世子斬釘截鐵地說。
“我去找田所。因為你們兩位是貴客。再說,僱傭田所也是因為他會幹這一行。”
“是的。那麼,如果可以的話,真是太感謝啦!”
“請交給我來辦吧!”
別的不說,可以先讓田所嘉明換個輪胎。據說,田所是五年前來到此地的,這裡的所有雜活都由他一人承擔。
聽到紗世子呼喚,田所來到客廳。他五十歲左右,身材矮小,有些駝背,但肩頭寬,胸部結實。然而,無論如何他畢竟屬於長相醜陋的男人,那張螃蟹似的臉上毫無表情,不知是不是故意裝出來的。聽了紗世子的吩咐,他十分順從地點了點頭,默默地接過車鑰匙,然後略施一禮就出去了。
“雨好像變小了。”目送田所走後,紗世子望著窗外說道。
“如果方便的話,我想請兩位參觀一下骨灰堂。”
“那當然。”鹿谷立即答應,並對福西使了個眼色。
“我想親自見識一下那首詩。”
“既然如此,那麼我來為你們帶路。不過,飯吃好了嗎?”
“吃好了。啊,對了,您讓我們喝一杯咖啡嗎?平常很少起這麼早,所以眼睛還沒有睜開呢。”鹿谷說著,隨手用紙巾摺成一隻“蝴蝶”。
下午一點前。
三個人從“新館”的後門出來,向後院的骨灰堂走去。
雨雖說變小了,但落下的雨點依然很大。值得慶幸的是沒有刮多大的風。如果風雨交加,那麼借來的雨傘也就無濟於事了。別看是穿越庭院這短短的路程,也一定會淋成落湯雞的。
“院裡的樹叢長得真奇怪呀!”鹿谷停下來一邊望著寬敞的庭院,一邊在紗世子身後說。
無人管理的草坪裡到處生長著深綠葉子的黃楊樹叢。然而,這些樹叢的大小和形狀各不相同。從排列的形式來看,既不是一條直線,也不是等間隔,使人感到非常雜亂無章。由此看來,人們很難認為這個庭院具有一種和諧的美感。
福西想,這大概是因為當時庭院還沒有建造好,古峨倫典就去世了,以致後來無人再過問此事的緣故。
“這是日晷。”紗世子解釋說。
“噢,是嗎?”
“這邊的庭院位於住宅的北側,天氣好時塔影可以延伸過來。”
“的確。那麼,這些樹叢是不是會起到鐘盤上的數字的作用呢?”
“時的。如果從塔的上面看就會發現,樹叢具有表示不同時刻的羅馬數字形狀,只是不那麼準確而已。”
“是啊,日晷儀的標竿必須與地軸平行才行。”
所謂標竿就是指形成影子的一根棍子,相當於日晷的“指標”。按照鹿谷的說法,棍子一般要與地軸平行。換句話說,也就是棍子要按照當地地球唯獨相等的角度豎立。這是為了消除因季節不同而造成的誤差。
鹿谷停下腳步,冒雨仰望著這座巍然聳立的石砌鐘塔。
引人注目的鐘盤從後庭清晰可見。被卸下兩個指標的大鐘表滑稽又淒涼,在陰沉的天空襯托下,更顯得無比哀傷。
“那裡就是骨灰堂嗎?”
鹿谷手指著說。在鐘塔的正北面,坐落著一個石頭結構的小型建築物,距草坪表示的日晷圓盤只有幾公尺遠。若是從塔座下面計算,大致有二、三十公尺的距離。(參看時計館房屋位置圖)
“是的。”
紗世子換個手打傘,邁步前行。
“請!趁著雨下得還不大。”
來到骨灰堂門前,鹿谷一邊摺疊雨傘,一邊回頭看了看。
“這裡正好是日晷儀的’正午‘方向啊!這有什麼涵義嗎?”
“我也說不清楚。”紗世子停下伸向門把的手答道。
“我就聽說永遠出生的時候是八月五日正午。或許老爺就是意識到了這一點。”
“八月五日正午。——嗯!”
骨灰堂的門是兩扇黑鐵門,上面有長翅膀的沙漏鐘的浮雕。後來聽說,“舊館”的大門上也刻有同樣的圖案。
門沒有上鎖,紗世子率先入內。裡面似乎沒有安裝照明裝置。紗世子進到裡面立即從固定在左手牆壁的擱板上取下蠟燭點上。
裡面空間非常小,最多有八張草蓆那麼大。頂棚大約有三公尺高。沒有任何窗戶,四面的牆壁與外面的同樣都是用灰色的石頭砌成的。
橫排放著三口石制的棺材。紗世子藉助蠟燭的亮光,來到了鹿谷和福西面前。
“正中間的那個是老爺的棺材,左邊是時代的,右邊是永遠的。——請看蓋子。”
在紗世子的催促下,兩人把臉靠近中間那口撞牡母。蓋子的上面的確用細小的文字刻著昨晚她背誦的那首散文詩。
“女神被束縛於靜默的牢房中,
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被處死刑。
時間終結,七色光芒照進聖堂,
喊聲驚天動地,你們靜聽。
那美妙動人的臨終曲調,
沉默女神唯一的一次歌聲。
那是悲傷之曲,祈禱之歌,
同那罪孽深重的野獸屍骨一併,
奉獻於我等墓前以慰我靈!”
“詩裡真有‘沉默的女神’呀!”鹿谷抱著胳膊自言自語地說。
“這是什麼意思呢?”
“一九九二年”距今還有三年。那一年的“八月五日”——時代與永遠的生日——屆時將會發生什麼事情。這讀起來好像是預言詩。“我等墓前”大概是指這座骨灰堂吧。問題是“沉默的女神”這句話是指什麼?
“棺材裡僅僅收藏著骨灰罐嗎?”構認蟶詞雷友道,“蓋?的裡面難道什麼也沒有寫嗎?”
“對,什麼也沒有寫。”紗世子斷然回答。
後來,構卻由詞雷郵種接過蠟燭開始對堂內進行仔細觀察。難道別的地方就沒有留下什麼遺言嗎?他察看了四面的牆壁,然後又彎下腰去觀察地板。
“哎呀!”一會兒,鹿谷大叫一聲擡起了頭。
“伊波女士,這是什麼?”
“——啊?”
紗世子歪著腦袋向鹿谷身邊走去。從入口處來看,這是靠右手的牆壁。
“就是這個。這裡的地板上有一個小孔。好像是個鑰匙孔!?
紗世子疑惑地觀看鹿谷指出的地方。這時,福西也彎著腰站在旁邊。
“——啊。是的。千真萬確!”
“您不知道嗎?”
“是的。以前我真是一無所知。”
那個小孔就在地板的一個石塊上,是一個直徑約有兩、三公分的圓孔,可能很深。看上去好像是一個鑰匙孔。但福西卻認為那是過去房子裡面的舊式掛鐘孔,是鐘盤上用來上發條的孔。
“沒有聽說這下面修建有地下室嗎?”
“沒有。我不清楚。”
“噢!”
鹿谷支撐著雙膝,跪伏著地把眼睛靠近地板上的那個小孔,用拳頭敲了敲附近的石塊,並起身在上面踩了踩。過了一會兒,他似乎很得意地伸展瘦長的雙臂,惡作劇般地對福西笑著說:“也許有死神出入的門呢!”
“死神?”紗世子嚇得目瞪口呆,問道,“指什麼說的?”
“昨天野之宮先生說,已故古峨倫典先生變成死神,從這座骨灰堂裡出來了。為了給自己報仇,他從地獄裡復活了……。啊!說漏了嘴!”鹿谷把手放在嘴邊,故意咳嗽了一聲,“我答應他對誰都要保密。千萬不要把我說的話告訴他呀!”
三個人離開骨灰堂,回到了“新館”的客廳。當他們正在休息時,田所嘉明進來告知汽車修理好了。看到田所沾滿泥濘的工作服,鹿谷非常抱歉地道謝,然後接過了車鑰匙。
“是釘子扎破的。”
田所報告了輪胎壞的原因。他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忽然露出了善意的微笑。
“氣壓也調整好了。不過,如果你再不注意保養,汽車會找你麻煩的。”
鹿谷不好意思地抓抓捲髮,沒有還口。
“太不禮貌了!”
紗世子見狀急忙加以斥責。小個子田所這才低頭離去。
下午二時許——。
接受了紗世子今晚七點一起吃飯的邀請之後,鹿谷和福西又冒著大雨奔向馬淵長平移居的養老院。
大概是由於颱風將要襲來的緣故,道路上空蕩蕩的。下午三點前他們就到達了極樂寺。
眼下,正值暑假。本來這一帶的遊客應該很多,可今天行人卻寥寥無幾。藉助紗世子告知的地址,他們出乎意料地很快找到了名叫“綠園”的養老院。幽靜的住宅街上靜悄悄地矗立著一排排整潔的房屋。僅從外觀上來看,會使人認為這裡的福利設施相當高雅。
說明來意之後,嚮導很快就帶他們去了住處。在途中經過的寬敞大廳裡,有幾個老人正聚在一起說笑,空氣中散發著芳香,環境格外宜人。看來,沒有必要改變剛才由外觀而產生的印象。
據帶路的女職員講,馬淵長平現年七十歲,是五年前,也就是他六十五歲的時候來到這個養老院的。當時,他被高血壓和中風纏身。可入院後不久,又患了所謂老年痴呆症。由於恢復無望,這一年來,他一直在單間裡過著臥床不起的生活。
“他的親人來看望他嗎?今天我們是由伊波紗世子女士介紹而來的。”
聽鹿谷這麼一說,女職員答道,她也認識古峨家的伊波女士。
“她每三個月來探望一次。這大概是因為古峨家的已故主人生前就十分關照的緣故。”
“據說,他們還是親密的朋友呢!”
“是的,我也聽說過。馬淵先生也時常這麼說。”
“他有親人嗎?”
“好像沒有什麼親人。聽說妻子早就去世了,寵愛的獨生子也死了。似乎是在山上遇難的。無疑,這使他受到沉重的打擊。至今他還經常呼喚著兒子的名字流淚。”
馬淵長平躺在床上,精神恍惚地注視著天花板。房裡來了人也毫無反應,嘴裡自言自語地不知在嘟囔什麼。雖然同樣是痴呆老人,但他與昨晚見到的野之宮泰齊截然不同。八十四歲的占卜師野之宮依然目光炯炯。而眼前這位老人不僅眼睛黯淡無神,而且使人感到毫無生氣。
“馬淵先生,馬淵先生。”女職員把嘴靠近到老人的耳邊。
“客人來啦!是冒著雨特意來看您的。”
“您好,馬淵先生。”鹿谷低聲說道。
“是打聽了古峨家的伊波女士後才來的,您能不能說點什麼?”
老人緊盯天花板的目光慢慢移動過來,看到了鹿谷的臉。接著,他用一種意想不到的嘶啞聲音清楚地問道:“噢,你們是阿智的朋友吧?”
“阿智?啊,不,不是。我們是古峨家的伊波女士介紹來的。”
“是伊波女士呀,馬淵先生。就是那個經常給你帶點心來的。”
女職員在耳邊進行說明。老人枕著枕頭,“啊,啊”地點頭。
“是伊波女士的老公吧?你又消瘦了。女兒好嗎?”
“不,不對,完全不對……”
這種毫不投機的對話持續了一段時間。無論怎樣解釋,老人都不能正確地理解。不僅很難把握目前的狀況,而且連過去的記憶都變得十分模糊了。
“真是毫無辦法呀!”
當站在一旁的福西見狀打算從床邊離開時,“那麼,你們想打聽什麼呢?”
馬淵似乎突然回答了最初鹿谷的提問。鹿谷驚喜萬分。
“我們想了解一下古峨倫典先生的情況。您與他關係很密切,您一定去過現在的時計館吧?”
“對!”老人似乎很高興地回答。“我經常去那裡。倫典好嗎?”
“倫典先生九年前就去世了。您還記得嗎?”
“倫典死了。噢,是嗎?真可憐!他是多麼盼望女兒做新娘的那一天呀!可是……”
“您還記得他女兒永遠?可惜她十年前就死了。”
“是嗎?永遠也死了。真是可憐的孩子。她跟母親時代長得一模一樣,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姑娘!”
“她與阿智訂婚了嗎?”
“阿智?”老人張開大嘴,反覆叫著這個名字——“阿智、阿智……”
“你們是阿智的朋友嗎?”
“不,不是呀……”
鹿谷耐心地糾正道。過了一會兒,老人好像終於明白了似地深深點頭。
“對,不是。是受了倫典之託。既然如此,就不能拒絕。阿智也知道。其實,他用不著搞那些名堂!”
“那些名堂?這是怎麼回事兒?”
“他那麼一搞,永遠反倒可憐。這件事兒我不能對倫典講。因為當時他不顧一切地要讓女兒實現自己的願望。可是……”
“喂,馬淵先生,到底是怎麼回事?”
“倫典發瘋了。甚至還修建那個時計館。搞了那種建築……”
所聽到的就是這些。老人的聲音漸漸變弱,而且說得斷斷續續的。不一會兒,就再也不說話了,好像藥勁兒已過。後來,無論問什麼,他都不作回答,只是抽抽搭搭地呼喚已故獨生子的名字。
“如果能再聽清楚點就好了。”出了“綠園”,大雨依然下個不停。福西總有些徒勞之感。
“嗯,是呀!”鹿谷格外高興地回答,“可是,總有點收穫吧!”
“是嗎?”
“至少聽到了已故古峨倫典‘精神失常’這一實情。這可是首次呀!”
“是的。不過,這?”
“古峨倫典發瘋了。建造那座時計館也是其瘋狂的表現。如果這樣的話,那麼,那首‘沉默的女神’詩中,也許隱藏著正常人無法想象的違反常情的意圖……”
雖然最大限度地開動了車窗的雨刷,但能見度差的狀況依然沒有得到改善。路邊水溝裡的水都溢了出來,柏油露面上泛起了層層波紋。鹿谷緊緊貼在汽車的擋風玻璃上,驅車緩緩前行。不一會兒,便發現沿路有一家正在營業的飲食店。
“到那裡消磨一下時間吧!七點鐘才吃晚飯呢。回去太早反倒麻煩。”
他這麼說著,就把方向盤轉向了店鋪的停車場。
這家飲食店掛著“純喝茶《A》”的招牌,是一個過去令人留戀的地方。
在裡面靠窗戶的座位上,獨自坐著一位老紳士。他頭上戴著一頂茶色貝雷帽,鼻樑上架一副玳瑁框眼鏡,一邊若無其事地獨自眺望外面的大雨,一邊不聲不響地吃著巧克力冰淇淋。店裡別無其他客人。陳舊的櫃檯裡也沒有店員。
兩人走到一個四人座的圓桌面前坐下。這時,戴貝雷帽的老紳士慢慢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客氣地說了聲:“歡迎光臨。”
“暴風雨可真大呀!”
他一邊和藹地這樣說著,一邊悠然地走向櫃檯。看來,他就是這個店的老闆。
當要的東西端過來之後,福西還在猶豫不定,但最後還是決定對鹿谷說出昨晚就一直悶在心裡的令人痛心的問題。也就是關於在十年前的夏天發生的事,儘管還沒有完全回憶起來。
“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呀?”一聽這話,鹿谷感到十分吃驚,眉毛緊皺地盯住福西的臉,問道。
“你是說十年前的夏天,永遠掉進去的那個陷坑就是你們挖的?”
“儘管還不能斷定,”福西不由得避開對方的視線,把目光轉向窗外,說,“也許事實就是這樣!”
“你難道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嗎?”
“——嗯,我自己也非常著急。”
“雖說是十年前發生的事兒,但當時你已經是小學五年級的學生,那種記憶還能不清楚嗎?”
“怎樣說好呢?這十年來,我極力想忘記那年夏天發生的事情,不知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心中總在想一定要忘掉它,不再去想它。所以……”
“也就是自己把記憶的大門封閉了起來。”
“也許正因為如此,才感到格外可怕。”
“嗯,是啊!”構噘著嘴,一邊撫摸下巴,一邊點頭。
“但是,福西君,要是這樣的話,不能不說是一件麻煩事呀!”
“為什麼呢?”
“既然是你們挖了那個惹是生非的陷坑,那麼,你們就應是造成永遠自殺的罪魁禍首。因此,也可以說就是你們殺害了永遠。”
福西雖然思想上有所準備,但由於鹿谷使用了“等於殺人”這種眼裡的字眼兒,他仍然覺得有點意外,不安地端正了坐姿。
“如果古峨倫典生前知道這一事實的話,可能會喂女兒報仇而殺了你們。但值得慶幸的是,他已經死了。不管怎樣,這已是十年前的事情。所以,似乎再沒有人來責怪小孩子製造的惡作劇。但是……”鹿谷緊皺眉頭。
“比如,如果光明寺美琴也就是寺井光江,知道了事情的詳情會怎樣呢?據說,寺井光江的姐姐寺井明江就是因為覺得對永遠的死負有責任而自殺的。這雖然是間接的,但她的死也許就是挖陷坑的孩子造成的。”
“這個?”
“我不清楚光江如何對待這一事實。也許她什麼都不打算去做。但不可否認,她可能會因為姐姐的仇恨而憎惡你們。”
“現在,與十年前的這件事有關的,除了你之外,還有三個人。他們與寺井光江一起仍待在古峨家的‘舊館’裡,而且寺井似乎是自告奮勇地參與了這次活動。所以,不能不說這是件麻煩事!”
“——是啊!”
福西摘下眼鏡,用手指狠狠地摁了摁眼瞼。現在,他雖然想極力回憶起那年夏天發生的事情,但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真是想夠夠不著,想看看不到。
“當然,只要不發瘋,我想她不會對你的朋友採取什麼行動。”鹿谷稍微緩和了一下語氣,“最多不過如此,即在招魂會上,一邊呼喚著永遠小姐的靈魂,一邊譴責你們的惡作劇。或者對此發表一些其他看法。然而,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住在鐘塔裡的那個由季彌少爺。因為他從小就懂得保護姐姐是自己的神聖使命。”
“啊……”
“回到時計館也許會見到他,但在他面前千萬不要提起這件事。萬一不小心使他受到刺激,會招來殺身之禍。知道嗎?”
古峨由季彌。福西腦子裡一邊想象著這個未曾見過面的少年模樣,一邊默默地點頭。這時,櫃檯裡牆壁上掛著的舊鐘敲響了下午五點鐘。
“喂,你們!”突然聽到一聲呼喊。扭頭一看,原來是戴貝雷帽的那位老先生。他正坐在櫃檯處的一個座位上默默地吃著新做的水果冰淇淋。
“你們是時計館的古峨先生的朋友嗎?”
“嗯?啊,是的。不過,還談不上朋友。”鹿谷回答。他從椅子上伸伸腰看著對方的臉說,“由於某種原因,我們正在對他家的情況進行調查。”
店主“嗯嗯”地點頭。
“聽說他家從前遭受過不幸。哎呀,對不起!別的也沒有聽到什麼。”
“您瞭解時計館的有關情況嗎?”
“不不,不太瞭解。只是從前對那裡的古鐘感興趣而已。”
店主放下吃冰淇淋的勺子,離開櫃檯,來到兩人做的圓桌旁邊。
“我對收集古鐘恨感興趣。”他用有些靦腆的口吻說。
“在裡面的房間裡,放滿了我收集的鐘表。雖然沒有多大的價值,但其樂無窮。因此,聽說那裡有收藏品,就曾去拜訪過,希望飽飽眼福。”
“啊,原來如此!”鹿谷神祕地隨聲符合。
“第一次去那裡已是十年前了吧?”
“看到了嗎?”
“沒有!被斷然拒絕了。”老店主手扶貝雷帽,豐滿的臉上露出意思苦笑。
“後來,又試著去了幾次,但都被拒之門外。無奈,經常繞到後面只看看那個變化無常的鐘就回來了。”
“變化無常的鐘?”鹿谷皺著眉問道。
“就是那座鐘塔。”老店主眨巴著玳瑁框眼鏡裡的那隻小眼睛回答。
“無論什麼時候看,鐘塔裡的鐘都指著不同的時間。因此,附近的人們就把它叫作變化無常的鐘。據說,最近鐘的指標已經被摘掉了第十一章“舊館”之五
“救命啊!”
不知從館的什麼地方傳來了一聲尖叫。
……有聲音。
是誰的聲音呢?
誰的?
……救……命?
在模糊不清的意識中,江南孝明終於明白了叫喊聲的意思。他好像被什麼東西彈了一下似的,猛然擡起頭環視四周。此時,江南孝明正在時計館“舊館”的客廳裡趴著睡覺。他伸到圓桌上的兩個臂肘已完全麻木,肩膀和脖子上的肌肉異常痠痛,上半身仍不自然地伏在桌子上。
在圓桌對面的是瓜生民佐男。他似乎也被剛才的叫喊聲驚醒了。他一邊用手反覆地推著垂在前額的頭髮,一邊神情緊張地四下張望。
“……救命啊!”
在暴雨敲打房頂的混雜聲中,再次傳來了叫喊聲。江南和瓜生面面相覷,觸電般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剛才的聲音是內海先生吧?”瓜生睜大充血的眼睛說道。
“我也聽到這喊聲了。”
江南邊說邊把手插入“靈袍”的口袋裡掏出了那塊懷錶。快到十二點半了。江南看著錶針指示的這一時刻,同時又通過圓桌上走動的大鐘作了進一步證實。
瓜生向東面的走廊跑去。江南也急忙尾隨其後。
江南渾身乏力,手腳不聽使喚,心裡感到血管裡流動的不是血液而是沾在身上的泥水。他越是想快跑,身體就也是不由自主地東倒西歪,以至於肩膀和胳膊都撞到了牆壁上。
轟隆轟隆……,低沉而冗長的雷聲響徹四方。周圍的鐘也開始接連不斷地敲響,如同與雷聲相呼應。置身於館中迴盪的這些響聲中,江南感到非常煙霧,不禁想把耳朵堵上,甚至還產生了一種沮喪的情緒,他覺得這個完全封閉的時計館,正在為他們大家的慌亂而得意地狂笑。
江南向通往南面的走廊拐去。內海閉門不出的IX號室,就是由這兒算起的第三個房間。當他走到第二個房間時,便發現這個VIII號室的門半開著。這使他一下子愣住了。
這是怎麼回事呀?
VIII號室是江南的寢室,原為日本鐘錶的資料室,裡面還透著光亮。
最後一次回到這個房間是什麼時候?當時,房間裡就一直亮著燈嗎?雖然這些都記不大清楚了,但起碼記得房門不是這樣半開著的。真是奇怪呀!江南心理非常納悶。
“內海先生!”瓜生一邊大聲呼喊,一邊向走廊的角上拐去。江南沒有顧上往VIII號是裡面看一眼,就衝瓜生追去。
“內海先生!”瓜生撲到IX號室門上大聲呼喊。江南也是同樣一邊叫著攝影師的名字,一邊跑到門前。
“內海先生,不要緊吧?”然而,房間裡沒有任何反應。
“內海先生!”瓜生聲嘶力竭地反覆呼喊著,他擰住把手,試圖把門開啟,但無濟於事。
“唉,不行!”瓜生回頭看了看江南。
“裡面有什麼東西頂著。”
“讓開!”江南推開瓜生,雙手擰動把手。雖然感到沒有鎖著,但房門就是打不開。看來瓜生說得沒錯,裡面有沉重的東西擋著。
“內海先生!”江南使勁敲門,震得鑲嵌在門框上面的橢圓形玻璃嘎拉嘎拉直響。
“內海先生,請開門!”依然沒有迴音。於是江南叉開雙腿,用肩膀使勁推門。儘管門與牆壁之間露出了一條細縫,但仍然打不開。
“瓜生君,來,一起推!”江南說。然而,就在他離開房門的一剎那,突然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這是因為他透過房門玻璃看見對面有一個晃動的黑影。
“怎麼回事?”
“有人!”江南眼睛盯著房門的玻璃答道。
“剛才裡面有動靜。”
“是內海先生嗎?”
“這個……不是!”江南搖頭。
“如果是內海先生,一定會答應的。”
“那麼,到底是誰呢?”
“誰!”江南衝著房門喊道。那可怕又刺耳的喊聲,連他自己都覺得吃驚。
“誰,快回答!”
透過玻璃,又看到了晃動的黑影。沒錯,房間裡一定有人。不過,這個人絕不是剛才發出叫喊聲的內海篤志,而是另有其人。
“誰!喂……”
“江南先生!”聽到瓜生的叫聲,江南迴頭看了一下。只見瓜生雙手正將一個細長形掛鐘舉過頭頂。這好像是他從走廊的牆壁上取下來的。
“請讓開!”瓜生將鍾朝房門的玻璃扔去。隨著一聲巨響,玻璃被打碎了。鍾向房間裡面飛去,發出微弱的聲音。瓜生用黑衣服的袖子把手包上,除掉了殘留在門框上面的玻璃碎片。
“哎呀!”瓜生往室內一看,不禁大叫一聲。
“內海先生……。”
攝影師仰面躺在房間中央,脊背向後仰,長滿長長鬍子的下巴往上翹,一雙發呆的眼睛注視著右面的牆壁,嘴裂開著,額頭傷口裡流出的鮮血滿地都是一塊一塊的,血浸溼了蓬亂的長髮。
顯然,他已經氣絕身亡。跟前的地板上還扔著一個損壞了的座鐘。這個座鐘似乎被當作殺人凶器使用過。
扔在屍體下半身的是零亂的黑色長形物體,既象盤成一團的蛇,又象爬滿屍體的一群蟲子。原來,那是從暗盒裡抽出來的膠捲。
江南從瓜生的身後看到這種情景,感到極度噁心和目眩。他急忙把視線移向室內的其他部位。然而——。
“沒有!”血染的房間裡面除了內海之外,沒有發現其他任何人。
“竟會有這樣的事情?……。”
剛才看到的那個人影到底是誰?難道就這樣消失了嗎?
室內收藏東西的陳列櫃被挪動了,而且大都被集中到了房門前面。不過,有個櫃子仍然放在原來的位置上。那個黑影會不會就躲在櫃子的背後或其他死角處?如果沒有,剛才會不會是自己的一種錯覺?比如,那個人影僅僅是自己映在玻璃裡面的身影而已……不,絕對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江南連連搖頭。他把胸口貼到門上,再次觀察室內的動靜。他屏息靜氣,全神貫注。然而,所聽到的只是外面不停的下雨聲,絲毫感覺不到什麼地方藏著人。
“反正得想個辦法進去再說。”瓜生向苦於無法採取下步行動的江南催促道。
“我們兩個再推門試試,如果還不行,我就從這個洞口裡爬進去。”
這是位於“舊館”北側的第六個資料室。
分給河原崎潤一的III號室,就是由正門門廳數起的第三個房間。以客廳為中心,這個房間與內海居住的IX號室正好處於對稱的位置上。這裡收集著東西方的日晷儀。
河原崎丟下瓜生與江南離開客廳,獨自回到這個房間之後——。
他靠在入口處的門上,雙手緊緊抱膝,力圖穩定一下自己的情緒。然而,他心中充滿了不安、怯懦、疑心……所有這些都使他感到更加煩躁。
那麼,河原崎煩躁不安的原因何在呢?雖然想極力回想,腦子卻轉不過來。大腦本身無法進行順利的思考,就像生鏽的齒輪無法進行正常運轉一樣。
對,就是這樣——他若有所悟。最主要的原因恐怕就在於此。這是一種精神上的停滯感,一種思維能力的喪失感。好像自己的肉體正在不斷被某種東西吸去力量一般。這種感覺雖然是循序漸進的,但愈來愈加重的、糾纏不休的睡魔,使自己的無力感更加劇。而且在這種緊急事態下,自己竟整天感到昏昏欲睡打不起精神,他對自己的情況也覺得煩躁不安。
誰都知道,獨自睡在這座暗藏殺人犯徘徊的時計館裡是極其危險的。但儘管心裡清楚,卻無法消除睡意,他感到自己處境十分危險,如果強行抗爭,就會出現身體徹底崩潰的可能……。
……奇怪啊!
這是怎麼回事?問題到底出在哪裡呢?河原崎心頭突然湧起一種強烈的疑惑感。不僅如此,他還被無可奈何地拖進早已編織號了的睡夢之中。
在青白色煙霧籠罩的半意識之中,隱隱約約地出現了具有十年交情的朋友的面孔。
瓜生民佐男。對!他的確有些反常。當河原崎在“鐘擺軒”的大壁櫥裡發現寫有“你們殺了人”的字條之後,他就覺得瓜生的樣子十分奇怪。以前他那種冷靜對待眼前危機的態度已蕩然無存,一下表現瓜生特有的驚惶失措的狼狽相。那個……。
這是為什麼呢?那小子!
這也許是河原崎煩躁不安的另一個原因。
“也許元凶是我。”河原崎回憶起瓜生說這話時那種冥思苦想的表情和痛苦不堪的聲音。
“或許一切都是因為我造成的。”
十年前的夏天——。
瓜生說,是他們在森林裡挖的陷坑。難道這就是無形中造成永遠姑娘死亡的原因?那個“你們殺了人”的檢舉條就是指的這個嗎?河原崎心裡這樣想著,但又覺得不大對勁。
挖陷坑的事情自己腦子裡沒有印象。我沒有挖過。
那年夏天,確實與一位美麗的女孩子在森林裡相遇過。雖然記不清楚了,但心中還能描繪出當時的情景。但是——。
當時,我們幾個人僅僅是把那個孩子送到家裡。早紀子似乎也這樣說過。至於虐待、推進陷坑之類的事全然沒有印象。
河原崎一邊輕輕搖頭,一邊設法使自己壁面一下子陷入夢幻的深淵。他終於又開動了思維遲鈍的腦筋。
如果……。
他作進一步的假設。
如果瓜生講的事確實存在的話,情況會怎樣呢?十年前的夏天,包括自己在內的四個人在森林裡挖個陷坑。永遠就是掉進那個陷坑而死亡的。正因為如此,現在我們才被人當作報仇的目標……。
他依然覺得瓜生民佐男的作法可疑。
無論誰是罪犯,如果這是其犯罪的動機的話,早紀子暫且不管,但也完全沒有必要殺害渡邊。他與十年前的夏天發生的事情毫不相干。罪犯應殺的人不是他——不是渡邊……。
河原崎停止了思考。後來他就栽進了一個漆黑的沉睡深淵。
……等到掛在房門上方牆壁上的鐘敲過正午之後,河原崎的意識才開始慢慢甦醒。後來,過了好久,由於身體突然受到猛烈的衝撞,他才從沉睡中徹底醒來。
原來他左邊的頭部被打了一下。正靠在門上、低著頭打盹的河原崎,“哎喲”一聲就倒了下去。
這是怎麼回事?他耳膜裡發出強烈的轟鳴,如同敲擊銅啵一般,同時又聽到了雨打房頂的微弱聲響。他一下躺在地板上,用右手一摸腦袋,頓時感到頭髮滑溜溜的。
這是——血。這是……。
劇烈的疼痛貫穿神經。當他猛然睜開眼睛,發現手掌上沾滿鮮血時,“哎呀”大叫了一聲。河原崎這才明白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既然是靠在裡面的門上,按理不會遭到突然襲擊。
這是怎麼回事呢?河原崎忍著頭部的疼痛,翻身坐了起來,他背靠在牆壁上,支撐起一條腿,擡頭看到了那個手持沉重圓筒形座鐘而立的襲擊者。
他與自己一樣穿著黑色的衣服,頭上嚴嚴實實地蒙著頭巾。下面是一張青白色的臉,十分陰森可怕。眼睛呈半月形,裂著大嘴冷笑……原來,他戴著一副假面具。
也許是由於最初的突然一擊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對方似乎顯得驚惶失措。看到河原崎站起身來,嚇得連連後腿。
至於這傢伙到底是從哪裡進來的,眼下已來不及多加考慮了。
“你是誰?”河原崎憤怒地喊著,開始反擊。
值得慶幸的是他頭上的傷勢並不嚴重。這不知是得益於對方的失手,還是得益於自己打盹時身體的晃動。河原崎低下頭,使勁朝對方的腹部撞去。襲擊者想用手中的座鐘再次行凶,但動作比河原崎稍微慢了一步。鍾從襲擊者揚起的手中落下。鐘盤上的玻璃摔得粉碎,指標飛了出去。兩人扭在一起摔倒在地板上。
河原崎拼命地壓住了手腳吧嗒吧嗒亂動的襲擊者。他騎在襲擊者的胸上,用沾滿血汙的右手伸向對方的咽喉。對方痛苦不堪地喘著氣。他真想這樣一下子勒死他。
河原崎右手扼住對方的咽喉,左手去摘對方戴的假面具。
“你這個殺人犯!”他一邊說著,一邊用力去摘。襲擊者的面孔頓時暴露無遺。
“啊,是你!”河原崎吃驚地搖了搖頭。
“為什麼?……”
就在這是,河原崎腦袋猛然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這種疼痛與剛才的傷痛完全不同。他那疑惑不解的質問竟然變成了一聲慘叫。扼住咽喉的手漸漸失去力量。對方從他的身下掙脫出來。此時,房間上方的掛鐘敲響了下午一點鐘。
河原崎用手摸摸腦袋,明白了疼痛的真正原因。有一個小刀一樣的東西深深地紮了進去。拔出來後才知道那是什麼。原來他被扎進了一根黑色的扁平鋼棍兒——剛才掉在地板上的鐘表指標。拔出指標的傷口鮮血直流。全身很快失去力量,人也漸漸失去知覺。
河原崎雙手握住沾滿鮮血的指標,站起身來。
“為什麼要殺我?……。”他想使出最後的力量再質問一次。然而,終未能發出聲音,身體就像斷了線的木偶一樣頹然倒下。
凶手重新戴好假面具,一邊調整紊亂的呼吸,一邊冷眼地看著這第四個犧牲者。他慢慢地嘆了一口氣,把視線轉向門房旁邊的掛鐘。
銀色的鐘擺還在均勻地搖晃,上面有兩個忠實報時的黑色指標。——指標指示的時間是一點十分。
凶手摘下牆壁上的掛鐘,用力朝趴在地上的河原崎頭部扔去。鮮血四濺,掛鐘損壞。
河原崎手腳稍微動了一下,似乎還有一口氣。凶手見狀拾起滾在地上的掛鐘,再次向他頭部扔去。
瓜生與江南用力推開房門,終於進到了IX號房間裡面。室內並沒有發現剛才透過玻璃看到的那個黑影。對陳列櫃和書架後面都作了搜尋,仍是一無所獲。
如此看來,難道剛才看到的那個黑影是一種錯覺?還是……。
瓜生撂下困惑的江南,向倒在房間中央的攝影師身邊跑去。他不顧衣服被血汙染,就彎下腰去察看額部的傷口。然而,沒有弄清對方的心臟是否還在跳動,他就輕輕地搖了搖頭。
“你喝得太多了!”看到屍體旁邊扔著的威士忌空瓶,瓜生這樣說道。
“他一定是沒能來得及反抗就……但是……。”
瓜生站起身來,把視線移向蓋著屍體下半身的黑色膠捲。
“這是什麼?”
膠捲總共有五、六卷之多。地上扔著幾個圓筒形的暗盒。看來,這些膠捲是從暗盒裡面抽出來的。
這一定不是內海所為,而是罪犯乾的。瓜生看了一會兒零亂的膠捲,不久便離開屍體向房間裡面走去。只見牆邊放著一個深色的照相機袋子,他開啟看了看裡面。
“剩下的僅僅是新膠捲了。啊,看來他的兩架照相機都沒有了!”江南這樣說著,擡頭看了看正觀察周圍的瓜生。的確沒有發現照相機。內海使用的單眼相機和小型相機似乎都不在這個房間裡面。
是罪犯拿走了嗎?不過,這又有什麼用處呢?
清脆的鐘聲震撼了房間裡的氣氛。原來是掛在房門上面的鐘敲響了。緊接著,外面的走廊裡也傳來連連鐘聲。
“是一點半吧?”瓜生嘴裡嘟嚷著,再次走到屍體旁邊。這次他是蹲在屍體的腳下面,把手慢慢地伸向纏在一起的膠捲。
“為什麼?——為什麼要殺害內海先生呢?”
“瓜生君!”江南叫道。
“首先要弄清罪犯是怎樣進入這個房間的?”
“我知道!哎,我知道。”瓜生放下膠捲站了起來。
“剛才您不是看到一個黑影嗎?就在我們推門進來之前,那個黑影就消失了。就算那是您的錯覺吧,可是,房門本來是用許多東西頂著的。罪犯是怎樣進來的,又是怎樣出去的呢?這不是明擺著疑問嗎?”
瓜生一邊不停地梳攏蓬亂的頭髮,一邊講述無可爭辯的事實。江南點著頭,把視線再次轉向室內。除了用陳列櫃擋住的入口之外,這裡連一個小窗戶都沒有,因此,房間裡沒有能夠藏住人的地方。
罪犯是如何進入這個房間的呢?他用攜帶進來的座鐘殺死了攝影師,又把照相的膠捲撒到屍體上。後來,他是怎樣從這裡溜走的呢?
“密室殺人”這一習慣用語在腦海裡浮現。不過,剛才瓜生講的也有道理。這個……。
他心中還在尋找答案,一個明擺著的答案即將出現,當他想伸手去抓住它時,卻由於頭痛難忍受到干擾。外面的雨依然下個不停。隨著雨聲那微妙的強弱變化,江南忽然產生一種房間裡忽明忽暗的錯覺。
江南有氣無力地搖搖頭,低頭看了看氣絕身亡的攝影師面部。
內海心中充滿極度恐懼和猜疑,獨自一人待在房間裡。這似有怨氣的眼睛,緊緊地盯住牆壁的一個地方。那裡有一個用馬賽克拼成的大鐘盤。
“走吧!”聽到瓜生的喊聲,江南才醒悟過來。
“去通知大家。”
兩人留下許多疑問出了IX號室,正好遇上從走廊一角拐過來的小早川茂郎。當江南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告訴他時,他嚇得臉都變了色,口中喃喃地問道:“內海君?這個,是在這個房間裡嗎?”
“對!大約在一個小時之前,我和瓜生君在大廳裡聽到了叫喊聲……。小早川先生,您沒有聽到那喊聲嗎?”
小早川的房間是VII號室,與內海的房間僅僅是一室之隔。因此,他不會聽不到剛才傳到大廳裡的慘叫聲。
“我正在睡覺。”小早川擡手擦了擦惺忪睡眼。
“雖然覺得有些聲音,但萬萬沒有想到……,”
“那麼,現在您為什麼到這裡來?”
“剛睡醒,聽到了你們的說話聲。”
“我們還是去叫另外兩個人吧。”瓜生催促道。小早川向玻璃破碎的IX號室房門方向窺視,神情顯得坐立不安。但他並沒有想進去看看的意思。
來到VIII號室門前,江南突然想起剛才那種奇怪的現象——房間的門是半開著的,就進去看了看。但裡面沒有一點兒可疑之處。無論是物品,還是靠近陳列櫃的日本鍾,都沒有明顯的變化。
“怎麼回事?”瓜生問道。
“沒什麼。”江南含糊其詞地回答。他看著室內,還是覺得奇怪。
難道是精神作用嗎?房門右手與IX號室相隔的牆壁上,有一個用瓷磚馬賽克組成的大鐘。大鐘上時針的位置似乎與以前不同了。
“怎麼回事?誰?”聽到敲門聲,房間裡面的新見梢提心吊膽地問道。
“我!我是瓜生!還有江南先生和小早川先生。”
“——瓜生先生。真是瓜生先生嗎?”
“毫無疑問。是我呀!”
辨認出對方的音色之後,小梢打開了房門上的鎖。她從門縫中露出臉來問道:“發生什麼事了?怎麼回事?”
“內海先生被殺了。”
聽了瓜生的回答,小梢驚叫一聲。她低聲叫了聲“不——”砰地一聲把門關上。
“小梢!”
“討厭!實在討厭!已經夠了!”
“小梢!……。”
裡面再次鎖上了,其動作比瓜生抓住把手早了一步。“討厭!不要進來!”
“冷靜點,先把門開啟!”
“我不願被殺!”
“誰也沒想殺你呀!”
“誰能斷定啊?就連瓜生先生你在想什麼我都不知道。”
“我?我想什麼呀?”
“我要一直持在這裡。就一個人待在這裡。”
“哎!我說呀……”
“別管我。在弄清罪犯是誰之前,我一步也不離開這個房間。”
“小梢!”
瓜生握緊拳頭想敲門,但又即刻停住了。他回頭看了看江南和小早川,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膀。
“真沒辦法!”
“等她冷靜下來後再說吧。”江南說。如果她不想外出也不要勉強。說實話,自己也很想待在一個安全的地方。
瓜生再次叫門,但沒有迴音。所聽到的僅僅是彈簧床的咯吱咯吱聲和微弱的啜泣聲。
三人決定暫時離開小梢的房間,先去叫河原崎潤一。
河原崎睡覺的房間是III號室。這個房間與內海被害的IX號室離得最遠。因此,不會聽到剛才那種“救命”的叫喊聲。無論是睡著了,還是已經醒來,他都不會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還不敢斷走他不是襲擊內海的罪犯。
可是——。
他們沿門廳向通往北面的走廊走去。門廳裡扔著一些砸鐵門時毀壞的鐘表殘骸。過了I號室和II號室,來到了要去房間前面的拐角處。這時,走在前面的瓜生輕輕地叫了一聲。
“怎麼了?”江南問。
“那個!”
瓜生說著,用手指向房門對面牆壁上的掛鐘。那是一個俗稱“雙圓鐘錶”的掛鐘,由上下兩個大小不等的圓盤組成。那個大圓盤,也就是鐘盤的A蓋被打開了,裡面的兩個指標也都軟綿綿地向前彎曲。而且——。
“難道——”
瓜生感到十分震驚。他嘴裡嘟囔著,走到掛鐘的前面。只見上面兩個長短不齊的黑色指標向前突出,就像甲蟲的角一樣。指標上扎著一張白紙片。
是你們殺死的!
歪歪扭扭的文字是用紅墨水寫的。這與在鐘擺軒大壁櫥理髮現的那個警告紙條完全相同。
“潤一!”
瓜生叫喊著,變換了身體的方向,他想用身體去撞開房門。就在這時,“啊!”瓜生突然發出一聲慘叫。
等待的情景是什麼已經不難想象了。江南越過瓜生的肩膀,戰戰兢兢地向室內窺視。驚恐萬狀的小早川也站在江南後面向房間裡面張望。
“啊!……”江南低聲叫道。小早川呼吸中斷,一下子怔住了。
只見河原崎潤一倒在血泊之中。
“潤一!”
瓜生幽靈似地向前伸出雙手,怎怎孽地走進房間,撲通一聲跪倒在朋友的身旁,一把抓住沾滿血跡的手腕,摸一模是否還有脈搏。
“太殘酷了!這樣的……。”
趴在地上的河原崎腦後有一個很深的傷口,好像是用什麼鋒利的刃物扎的。而且他的頭部與前三位受害者一樣都是被東西砸破的。屍體旁邊扔著凶器和精密機械的殘骸。
“又是鐘錶!”江南悚然地說。
地上的殘骸一共有兩個。一個是圓筒形的座鐘。造的確是擺在門廳裡什麼地方的。鐘盤上的玻璃已經粉碎,裡面的時針和分針也都掉了下來。另一個好像是這個房間牆壁上的掛鐘。鐘的兩個指標完好無缺。所指示的時間是一點十分。但機械已經停止走動。
江南從口袋裡掏出懷錶,確認了一下時間,馬上就兩點半了。
“……不對!不對呀!可是。”
瓜生一邊抓著朋友的手腕連連搖頭,一邊聲淚俱下地自言自語,就像說夢話一樣。
在大廳裡——。
江南點著香菸狠狠地抽了一口,翻開放在圓桌上面的筆記本。那是一個供採訪用的大型筆記本。筆記本上記著三十日傍晚來到渲裡以後發生的事情,並標有時間。本來這是留作以後寫報導用的,並沒有想到它會具有備忘錄以外的其他意義和價值。
剛才——河原崎回到房間裡,把自已與瓜生留在這裡。後來——。所有這些江南都詳細地作了記錄。他想盡量準確而客觀地把握這裡發生的事情,以便使自已混亂的心情平靜下來,哪怕是得到一點點慰藉也好。
看來,江南最後一次回VIII號室是去取筆記本的。至於當時房間裡是不是還亮著燈、房門是不是關好了,他完全想不起來了。
(K=江南)
七月三十日(星期日)
下午4:00到達時計大宅院。
美琴已經來到。
下午5:00由季彌出現。
下午6:00走廊的假面具少了一個。
野之宮出現。
下午6:00進入舊館。
晚上9:00第一次招魂會。
晚上12:00散會。
七月三十一日(星期一)
凌晨3:00K去廁所。
發現美琴,尾隨其後。
美琴進入鐘擺軒。
凌晨3:30K聽到說話聲和響聲。
下午2:00K起床。
下午3:00K與小早川去“鐘擺軒”。
發現壞鍾與血跡。
沒有找到美琴。
下午5:00在大廳裡談話。
晚上7:00學生們開始在大廳裡作遊戲。
小早川去VII號室。
早紀子去寢室。
晚上10:00解散。
八月一日(星期二)
凌晨0:00早紀子與渡邊被殺。
凌晨0:30小梢目擊蒙面人後,發現早紀子與渡邊的屍體
凌晨0:40小梢把事情告訴瓜生。
凌晨0:55K被河原崎叫醒。
凌晨1:30試圖開啟大門。
凌晨3:00在大廳裡談話。
凌晨5:30內海待在IX號室裡。
凌晨6:00小梢去寢室。
凌晨8:00K與瓜生、河原崎去“鐘擺軒”。
在大壁櫥裡發現警告紙條。
凌晨9:15K與瓜生、河原崎回到大廳。
小早川去VII號室。
凌晨9:30河原崎去III號室。
這就是江南當時作的筆記。
在江南作筆記期間,瓜生正默默沉思,並一個勁兒地長吁短嘆。在雨打房頂的響聲和裝飾櫃上不停走動的鐘聲中,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至於後來到底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全然不記得了。
江南把香菸放在菸灰缸裡,拿起夾在筆記本里的圓珠筆繼續往下寫。
八月一日(星期二)
下午0:30K與瓜生在大廳裡聽到內海的呼喊聲,跑向IX號室。
VII號室的門半開著。
K看到IX號室裡有人影。
發現內海的屍體。
下午1:10河原崎被殺。
下午1:20K與瓜生進入IX號室。
下午1:50在走廊裡遇到小早川。
下午2:00叫醒小梢。
發現河原崎的屍體。
江南放下筆,一邊吸菸,一邊觀看桌子上的大鐘。
下午三點二十分。在鐵門開啟之前,至少還要等上整整一天。
罪犯到底是誰呢?江南一邊重新琢磨這個問題,一邊窺視圍圓桌而坐的小早川和瓜生。
自從回到大廳裡之後,三個人就一直沈默不語。小早川蒼白的臉上流著豆大的汗珠。他渾身發抖,不時東張西望。可見神經已相當緊張。瓜生則手裡拿著在III號室門前發現的那個紙片,死死地盯著發楞。他們誰也不去把河原崎被殺的訊息告訴給待在寢室裡的小梢。
罪犯是誰呢?江南仍舊在遲鈍的頭腦中思考這個問題。
樫早紀子、渡邊涼介、內海篤志和河原崎潤一——僅僅半天工夫,他們四人就接連被殺。據小梢講,罪犯與我們一樣穿著“靈袍”,用在“新館”的走廊裡丟失的假面具矇住臉,而且身上散發著與失蹤的光明寺美琴同樣的香水氣味。難道那真的就是十年前在森林中自殺的寺並明江的妹妹寺井光江嗎?她會不會就是這一系列凶殺案的凶手?她利用配好的鑰匙進入“舊館”。然後隱藏起來,伺機行凶。
或者罪犯另有其人?如果凶手不是美琴,那麼她很可能已被真正的凶手殺害。也就是說,她是在第一天晚上江南聽到奇怪的響聲時被殺的。“鐘擺軒”寢室裡的地毯上染上的是真正的血跡。屍體已被凶手藏在某個地方了。
那麼,當時的凶手是誰呢?
現在留在這裡的只有四個人,包括江南自已、小早川茂郎、瓜生民佐男和新見梢。
小早川與小梢可能是凶手。雖然不清楚他們殺害四個人,不,加上美琴是五個人的動機,但至少在地點和時間上具有犯罪的可能。
可以說只有瓜生不可能是凶手。這是因為在內海遭到凶手襲擊時,他與江南一起在客廳裡聽到了呼喊聲。另外,如果河原崎被殺是在那個停走的掛鐘所指示的時刻,那麼此時瓜生與江南在一起。他們跑到內海居住的IX號室,正試圖開啟用東西頂著的房門。所以……。
不!等等!為了慎重起見,江南又重新加以考慮。
難道瓜生真的不是凶手嗎?難道他真的不可能殺害內海和河原崎嗎?如果瓜生是凶手,那麼當時與瓜生一起聽到的“救命”的呼喊聲,就不是內海真正的聲音,而是事先用錄音機偽造的。
殺害內海之後,把錄首機放在什麼地方比如現場的鄰室,開大音量,調好時間,然後回到客廳,等待江南聽到磁帶的聲音後醒來。如此說來,當時瓜生對江南所說的頭一句話就是“剛才的聲音是內海先生吧”。
後來,他們兩個人跑到IX號室門前透過玻璃看到的那個人影也是一種錯覺。
那麼,河原崎被殺又作何解釋呢?江南瞟了一眼低著頭的瓜生繼續往下推理。
可以認為河原崎被殺的時間早於毀壞的鐘上指示的時間。他被殺也許就在內海被殺不久。凶手為了製造不在現場的證明,故意把掛鐘上的時間定為一點十分。
或者正好相反凶手並不清楚這麼做是否有意義,他把大廳裡和走廊裡所有鐘錶的時間都搞亂了。如果殺害河原崎的時間準確無誤的話,那麼其他鐘表全部晚點了……不,這不可能!這稍有動靜也會發覺的。
總之——,江南再次看了看默不作聲的兩個人。
要敢於懷疑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在弄清決定性的事實之前,絕不能忘記這一點。記得內海在走出大廳時曾經說過:誰都靠不住。自已與他採取同樣的行動也許就是時間問題。
外面的雨依然嘩啦嘩啦地下個不停。江南擡頭望著微弱的綠色光線照耀的十二個天窗,疲憊不堪地嘆了一口氣。
當下午四點的時鐘敲響時,瓜生才慢慢地擡起頭。他看著江南和小早川說:“喝咖啡嗎?”
“是擔心有毒嗎?——不要緊!犯人犯罪是有目標的,不會把大家吃的東西里都放上毒藥。”
他如此乾脆地說著,把圓桌上的Х壺和咖啡杯都拉到自已跟前。開啟壺蓋兒往裡一看,“哎呀,沒有了!”便嘴裡嘟嚷著向廚房走去。
“我有話要說,你們想聽嗎?”
回到大廳,瓜生對兩個人這樣說。小早川疑惑不解地擡起了頭,江南也有些不知所措。他那堅決的態度,令人感到不同尋常。
“就是這個紙片。”瓜生指著那個紙條說。
“這上面寫著‘是你們殺死的’字樣。江南先生應該知道吧,在‘鐘擺軒’的大壁櫥裡發現的那個紙條與這個一模一樣。那件被剪破的結婚禮服的胸前也有這樣的紙條。無疑這是罪犯留下的,可以說這是罪犯向我們發出的控告訊號。
今天早上,在大壁櫥裡看到這個紙條時,我就有一種直覺。這裡所說的‘被殺’的人是指死去的古峨永遠。‘你們’則是指十年前的夏天在森林裡遇到她的四個孩子。我極力回想,終於想清楚了。也就是說,所有事件的元凶無非是我。”
這些話從“鐘擺軒”回到這裡之後,已經聽瓜生說過。他說,十年前的夏天,他們在森林裡挖了陷坑。但被河原崎斷然否定了。剛才瓜生在河原崎的屍體旁邊還說——“你什麼也沒幹。不是因為你。可是……”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江南看了看瓜生,剛才對他產生的疑惑一下子忘卻了。自從在大壁櫥裡發現那個紙條以來,籠罩他表情的陰雲漸漸稀薄了,他似乎要恢復原來那種令人憎惡的冷靜。所有案件的元凶都是自己的這種想法,一定強烈地震撼了他的心靈,隨著光陰的流逝,他大概覺悟了。
廚房電爐上的水壺發出了聲響。瓜生急忙起身,去給咖啡壺裡添了新水。他動作麻利地衝好了三杯即溶咖啡,嘴裡反覆地說著“有毒也不要緊呀”,便率先喝了起來。
“我要把所想到的十年前發生的事情全部說出來。”瓜生又說。
“那天確實是哪一天記不清楚了,但記得是七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天。我們四個人來到了學生宿舍,午後時分在森林裡偶然遇到了永遠小姐。她是一位既美麗動人而又體弱多病的女孩。她正在庭院裡散步時,聽到了我們的聲音,便興高采烈地跑了過來。
至於當時談了些什麼已經紀不清了。似乎是些非常無聊的話。可是,她突然感到不舒服,我們就急忙把她從森林裡帶出來送回了家。當時,在大門口正好遇上像她父親的一個男人。記得他還問了我們的名字,是早紀子回答的。回來時在庭院裡還看到了那位叫由季彌的男孩。那天發生的事情就是這些。”
“就這些?”瓜生停下來,江南不禁插嘴問。
“可是,那樣的話……。”
“那天發生的事情就這些!”瓜生重複道。
“因此,潤一什麼也沒有幹。那天發生的事情真的就是這些。可是——”
說到這裡,瓜生稍微停頓了一下。
“我想起來了,那是前幾天的事情。我——我們在森林裡挖了一個陷坑。掉到陷坑裡的那個孩子大概就是永遠。”
“為什麼河原崎不記得這件事情呢?”江南問道。
“當然啦!”瓜生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回答。
“他與此事完全無關。也與早紀子無關。那是我與福西兩個人搞的惡作劇。”
“你與福西?”
“他正好沒來。”瓜生面朝天花板,閉上長著雙眼皮的眼睛。
“當時我們四個人基本上算是好朋友。說起來,那時個子高、力氣大的潤一處在孩子王的地位上。在四個人當中,他是最調皮搗蛋的。即便是大家在一起玩,也都要以他為中心,聽他的擺佈。早紀子是女孩子,對此感受不深。可是我和福西卻對他極為不滿。有一次也許是因為前幾天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我們兩人很想教訓他一頓。在我的提議下,便偷偷地在森林裡挖了那個陷坑。我們從集體宿舍的小倉庫裡拿來鐵鍬,找了一個土質鬆軟的地方。開始挖的時候只覺得好玩兒,不知不覺地便挖出了一個很深的洞。我們用樹枝和樹葉把洞口掩蓋起來,想在第二天把潤一騙出來陷進去。這些都是我們在暗地裡策劃的。可是,第二天,我們偶然遇上永遠小姐,便失去了機會。雖然覺得氣焰被削弱了,但結果計畫落了空,陷坑卻留在了那裡。”
瓜生收回面向天花板的視線,交替地看了看江南與小早川。
“我們根本沒有想到陷坑留在那裡是很危險的。後來,福西說有些擔心,兩人便前去察看,結果正好碰上了這裡舉行葬禮……。我們兩人都感到非常害怕,
從此以後,再也沒來過這一帶。
後來,我和福西就一直避而不談陷坑之事。這一定是因為我們覺得做了蠢事兒可恥,或者是由於內心產生了某種罪惡感。可是我們萬萬沒有想到,那套的葬禮竟是為前幾天遇到的那位少女舉行的。現在我想十之八九是這麼回事。”
瓜生嘆了口氣,靜靜地把咖啡送到自已嘴邊,說了聲“我喝了”。江南也伸手端起了自己的咖啡。
“現在我仍然認為案件的凶手是光明寺美琴。”瓜生這麼說著,看了看小早川的反應。
“此外並不存在有動機的人呀。如果是我們挖的陷坑導致永遠小姐死亡的,那麼因為‘殺害’她而怨恨我們的,首先應該是她父親古峨倫典。他是那麼的溺愛自己的女兒,即使把我們碎屍萬段也不解他的心頭之恨。但是他早就去世了。
光明寺美琴,也就是寺井光江又將如何對待我們呢?由於我們‘殺害’了永遠小姐,她的姐姐明江覺得對此負有責任而自殺了。如果這樣的話,那麼,明江也是由於我們的行為而尋死的,儘管是間接的。可以說她和永遠小姐一樣都是我們‘殺害’的。這種憤怒的情緒在傾慕姐姐的妹妹光江瘋狂的頭腦中不斷增加,便形成了強烈的復仇意識……。”
“光江並沒有發瘋!”小早川小聲說,打斷了瓜生的話。
“她並沒有發瘋!”
“為什麼你這麼肯定?”瓜生用警惕的目光盯著小早川。“我常想,這個世界上人人都在發瘋。如果不論好人壞人,把社會各種成員混合起來得出一個平均值,把遠個平均值稱為‘正常’,那麼離開這個平均值的人都應當算是不正常的,因此嚴格意義上的正常是不存在的。無論什麼樣的人,都有發瘋的可能性。小早川先生有,江南先生有,我們大家都有。至於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表現出來,就不得而知了。一旦有所表現,則會被人認為是‘發瘋’了。”
“歪理論還真不少呢!”小早川陰陽怪氣地說。
“那麼,瓜生君,光江到底是怎樣知道你們的名字的,又是如何把你們與十年前發生的事情聯絡在一起的呢?”
“可以這麼認為。”瓜生隨即回答。
“十年前,永遠小姐跌進去的那個陷坑是誰挖的?要知道這是經常到森林裡去玩的孩子所為並不難。當然也會自然想起那天送永遠小姐回家的我們四個人。失去女兒的古峨倫典抱著這種疑惑,以當時聽來的名字為線索,對我們的情況進行調查,這一點兒也不奇怪。但是,他不可能知道真正的事實——挖陷坑僅僅是四個人當中的兩個人所為。倫典把調查情況告訴了寺井明江或伊波女士,然後又傳到了光江的耳朵裡……。這是很可能的。”
“可是——”
“當然,光江並沒有立即找那些孩子報仇。後來,時間一長,這件事兒也許就遺忘了。然而……”
瓜生再次擡頭看著天花板。
“去年九月,聽到那個幽靈的傳說,我和河原崎拜訪了這裡。當時負責接待我們的是伊波女士。至於她是否發現我們就是十年前的那些孩子還很難說。但是,當時我們通報了姓名。瓜生與河原崎這兩個姓並不那麼難記。所以,後來當伊波女士告訴光江時,一定引起了她的懷疑。
說到這裡,下面的情況也就不言而喻了。要到大學和所屬團體調查其成員的情況相當簡單。據說,在很久以前,神學雜誌的編輯就曾採訪過大學的研究會。心中瘋狂的光江把這些偶然的運氣看成是上帝的啟示。至此,她以前那種潛在的復仇意識漸漸膨脹起來。她發動作為情人的編輯和具有老交情的時計館管家,成功地實施了這次‘特別計劃’。
怎麼樣,小早川先生,最初與你談這個計劃時,你還向我這個會長提出了條件,希望五名參加者都是今年四月成為三年級學生的會員。”
“這個,啊,是的。”
“你之所以提出這樣的要求,難道不是接受了她的指示?說起來,現在是三年級的也只有我、河原崎、早紀子和福西四人。如果再選一個人的話,那就是最先得知時計館幽靈傳說的渡邊。去年秋天,他也一起到過這裡。於是,光江便給你下達了這樣的指示。”
看來,這種分析的碓合乎情理。雖然不是明確的推理,只是想像和臆測,但江南卻感到很有說服力。可是——。
“可是,瓜生君。”江南又提出了新問題。
“究竟為什麼要殺害渡邊君呢?還有內海先生?內海先生與十年前的事件沒有任何關係呀!”
“是啊!”這似乎是一個意外的問題。瓜生越過圓桌向渡邊的屍體悲衷地看了一眼,便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渡邊為什麼被殺,我也覺得奇怪。如果那張寫著‘是你們殺死的’的紙條是指十年前死去的永遠小姐,那麼無論怎麼想都與渡邊無關。可是他卻首當其衝成為罪犯的襲擊目標。——不,或許在早紀子之後也說不定,但這究竟為什麼呢?我想,答案是這樣:渡邊的死是在潤一離開這裡,回房間睡覺之後。也就是說,渡邊是被誤殺的。”
“誤殺?”江南吃驚地問道。
“那麼究竟是為什麼?”
“罪犯要襲擊的真正目標是福西,也就是福西涼太。而事實上被殺的卻是渡邊涼介。涼太與涼介這兩個名字很相似。”
“雖說名很相似,但姓完全不同呀!”
“相同呀!”
不明真相的江南更覺奇怪。
“兩個人的姓也相同,直到幾年前才……。”
“這是怎麼回事?”
“福西原來姓渡邊,後來,在他上高一的時候,父母離婚,他跟了母親,於是便改了姓。”
“啊!”
“渡邊涼太與渡邊涼介。罪犯把這兩個人完全搞錯了。試想,如果福西在這裡,那麼被害的可能就不是福西了。”
“的確如此!”
江南終於明白了,並斜眼看了看小早川。他並沒有喝瓜生衝的咖啡,只是垂著臉不停地輕輕搖頭。
“那麼,瓜生君,內海先生被殺是為什麼?”江南迴頭又問。
“只有他才真正與任何事情無關。”
“對,問題就在這裡。”瓜生答道。
“內海先生的死還有許多謎。為什麼他的房間處於密封狀態?江南先生看到的那個人影到底是怎麼回事?此外還有屍體上面的零亂膠捲問題,被拿走的兩架照相機問題等。”
“膠捲和照相機?”
江南一邊心裡回想那個慘不忍睹的房間裡的情景,一邊嘟嚷著。他似乎找到了一個答案。
“也許罪犯並不想要內海先生的命……。”
“我也這樣想。也許罪犯要從世界上消除的是內海先生在這裡拍攝的照片。之所以把照相機拿走,可能是因為來不及從中取出膠捲了。”瓜生抱著胳膊說。
“內海先生大概在無意之中拍攝了對罪犯極為不利的照片。至於到底是什麼樣的照片,我也說不清楚。”第十二章四個孩子
為了消磨時間,他們走進了“A”咖啡店。老店主和他們閒談一陣之後,把他倆領進了後面一間屋子,去欣賞自己收集的老式鐘錶。儘管主人謙虛地說:“都是些破爛,”實際上都是相當珍貴的收藏品。其中有幾個老式的日本鍾,鹿谷很是喜歡。最後,店主為了對剛才的聊天表示謝意,還特意請他倆吃了巧克力冰淇淋。他們離開咖啡店時,已經是下午六點多了。
不知颱風走的什麼路線,壓在古都天空的烏雲依然十分濃重,狂暴的風雨不見減弱。戈爾夫轎車在暴風雨中緩慢爬行。福西坐在副駕駛座位上,感到車身在突然吹來的陣陣疾風中不時搖晃,心中一陣陣地緊張。
“我最近看穿了一件事。”鹿谷一本正經地說,“我們一向堅信‘現實’是無法改變的,實際它只是建立在非常脆弱、非常危險的暫時平衡之上。看不見這一事實的人,在我們周圍非常之多。特別是在現在日本這個國家尤其如此。”
福西一時摸不清他這番話是由哪條思路引出來的,只好隨便應酬了一句:“噢。”
“現實並不是一個堅不可摧的實體,說得極端一點,它不過是‘社會’這個體系向人們顯示出的一個巨大的幻想而已。”
“是幻想?”
“是的,我並不是在這裡講解社會學原理,實際我也不懂那種學問。不過,如果讓我說的話,我認為,社會的最大作用就是製造一個名叫‘現實’的巨大幻想,而且不斷施加壓力,叫眾人承認它,相信它,把它當成實體。只有這樣,人們才能得到安定。從古至今,這個事實一直沒變。
但是,事實上社會又常常作為一個統治的機構,過度發揮其作用。結果就出現許多倔強之徒,他們根本不承認這個事實,而是堅持認為現實不過是現實,絲毫不向它低頭,他們一日看到有人對自己的現實進行指責,就會神經過敏,認為是對自已的巨大威脅,因而十分氣憤,於是就要設法剷除之,消滅之。看到他們的舉動,恥笑他們的人,則是比他們技高一籌的傢伙,這些人還在設法從龐大的統治機構中獲得自己的私利。”
鹿谷像和尚唸經似地叨唸了一番之後,從方向盤上騰出一隻手來擦了擦鼻頭。
“當然啦,說這種話的我也好,聽這話的你也好,只要是這個社會的一員,誰也不可能逃到這個社會機構之外去。但另一方面人人心中又都有個願望:掙脫壓力,得到自由。這願望叫什麼呢?打個比方說吧,如果說從社會得到的是個公的幻想,而個人願望就是私的幻想。或者再用個貶意詞來說,就是‘惡夢’。”
“惡夢?”
“對,是惡夢。至少可以肯定,那些幾乎改變時代的非凡的藝術家、思想家、科學家們都是這種惡夢的培養者。諸如畢卡索、馬克斯、愛因斯坦、希特勒等等。”
“希特勒也算是優秀的思想家嗎?”
福西這麼一問,鹿谷不以為然地說:“當然是嘍!”接著又說,“不過,他所孕育的惡夢是個真正的惡夢,最後受到社會的公的幻想的全盤否定。僅此而已,並不是好和壞的問題。如果納粹德國第二次大戰中獲勝,歷史對他的評價和給與的地位自然會完全不同。可能我這是幼稚的議論,你說對不對?”
“哎,那倒是呀。”
“於是啊,”鹿谷瞥了一眼不知所措的福西,又接著說:“我對中村青司這位建築家著述的,也就是上邊說的這種情況。我四處奔波、查訪,並不是期待那些地方將要發生血腥的事件,而是感到他所修建的樓館之內,都存在著那種設法從社會的壓力下奪得自由的‘場地’。當然,那裡也夾雜著出錢僱他設計者所孕育的惡夢。不,哦——說不定那些人才是主要角色。”
鹿谷眯起眼睛,輕輕舒了口氣。
“水車館主人藤召紀一也好,迷路館住著的那位先生也好,他們的住宅都是青司設計的,可能正是那些特殊的建築,才使他們孤獨的幻想得以升級的。那麼建造時計館的古峨倫典也一定由……”
突然,鹿谷閉住嘴,皺起眉頭。那麼古峨倫典心中到底孕育了什麼惡夢呢?
這時,就連福西也明白了:鹿答眼前的問題,正與“沉默的女神”詩中之迷有關。
“那麼,”福西說。“昨天晚上伊波女士提到的占卜問題,你怎麼看呢?”
“什麼占卜?”
“就是野之宮占卜師的預言呀。伊波說占卜師算中了母親時代和女兒永遠兩人的死期。”
“哦,那件事麼,”鹿谷凝視著前方,咬著嘴脣,“哎,這種事也是常有的。”
“到底人的死期能不能占卜出來呢?”
“這個,你才是專家呀!前天你不是說過,在超越科學之外,肯定還有事物存在嗎?你還說相信世界上存在著超常現象。”
“啊,那倒是。”
“野之宮老人的占卜正是這種現象,對吧?”
鹿谷說著又掃了他一眼,輕輕笑起來,“你好像不滿足啊,希望有個符合實際的解釋,對嗎?”
“鹿谷先生,你心裡到底怎麼想?”
“嗯,我覺得雖然算出了死期也沒什麼可驚奇的。”
“為什麼?”
“老人預言說,時代在迎接二十八歲生日之後死去,永遠在十六歲生日之前死去。你不覺得這種話十分曖昧嗎?”
“曖昧?”
“永遠死時十四歲。昨天也說過了,確實是在十六歲以前,沒錯。可是,如果這麼說,即使十三歲死也好,十二歲死也好,都可以說他算得準確。對一個自幼體弱多病的人,作出這樣的預言,誰都能夠作到。關於時代的說法更加曖妹,就是‘二十八歲生日之後’,正巧她死時是二十八歲,所以說預言準確。可是,假如她三十歲死,或者四十歲、五十歲死,不也是在二十八歲生日之後嗎?也沒有錯呀!”
“噢,你這麼解釋,的確有理。”
“占卜原理基本上都是如此,”鹿谷十分肯定地說,“他們儘量使用曖昧的語言,使用可作多種解釋的表現方法。總而言之,這是必須的語言技巧。野之宮老人是否也是有意識地運用這種技巧,那是無法知道的。不過,他並不像是靠騙術發財的人。如有此心,他不會為新娘子占卜死期的。他可能屬於特殊。我估計地大概經常占卜,每次的結果都認其作了彙報。”
“那麼古峨倫典為什麼會相信這種靠不住的占卜術呢?”
“喂,等等,福西君,這是另一回事呀,占卜出來的結論是否準確,是真還是假,都是由問卜人主觀判斷的。這就如同宗教一樣,是你相信還是卜相信的問題。
比如說,古峨倫典如果認為野之宮占卜出的內容非常重要,他認為算得準確,那麼這個占卜就可以說非常靈驗了。對吧?”
樹林之中,連線時計館的那條窄小的土路上,積滿了雨水,十分難走。福西焦慮不安,擔心車子引擎不知何時又突然故障。兩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平安地穿過去,當回到那所宅院時,已經是下午七點十分,剛過晚飯時間。臨走時伊波告訴了吃飯時間。
在“新館”大廳的晚餐桌上,他們第一次見到了時計館的當代年輕主人。
古峨由季彌正是福西心中猜想的那種美少年。
這位白睡衣上套著一件淡藍色長睡袍的少年,除個子略高一點之外,無論是烏黑蓬鬆的長髮,還是連一個雀斑都沒有的、白中透青的美的面板,以及溜肩的纖細身材,哪一點都宛如少女一樣,前天晚上福西在大門外看到的正是他。把他錯當成少女的鬼魂也是自然的。
紗世子把兩個客人介紹給由季彌,他坐在正面的椅子上,沒有站起來,只是淡淡一笑。儘管他面頰有些削瘦,但走近後仔細一端詳,這張臉真是美得無法挑剔。據說他是古峨倫典堂弟的兒子,所以和母親時代並無血緣關係。可是這張臉上卻帶著一些昨晚在相片上見到的他姐姐永遠的模樣,如此看來,永遠儘管十分像她的母親,但身上確實也流著父親倫典的血液。這倒成了證據。
“我從姐姐那兒聽說了,”由季彌用呆滯的目光看著他倆說。他的聲音清脆又細弱,語氣卻意外地沉著。
“你們坐藍色的車子來的,昨晚輪胎壞了,回不去了,是吧。”
“是的。輪胎爆裂的事也是聽姐姐說的嗎?”
鹿谷這麼一問,少年搖了搖頭。“不,是紗世子阿姨說的。”
“噢,是嗎?啊,見到你很榮幸。”鹿谷高聲說著,大步走到少年跟前,“我叫鹿谷門實,你好!他叫福西涼太。”
“——涼太!”
少年小聲重複著,在他那烏黑的瞳仁上,突然掠過一縷不安的神色。可是當鹿谷伸出手要才握手時,這神色便消失了。他歪了一下頭,顯得有點躊躇,接著又痛快地伸出了手。
“馬淵先生的情況怎麼樣啦?”紗世於向鹿谷間道。
鹿谷一邊坐入指給自己的椅子,一邊回答說:“看來病情相當嚴重。您最後一次見他是在什麼時候呀?”
“是上個月初。”
“那時候感覺怎麼樣?”
“已經認不出我了,我解釋了老半天他才明白。”
紗世子把手放在胸前,好像要調整一下呼吸。然後大聲嘆了嘆氣,“老人家以前非常結實,性格開朗,一向對我們很關心。可能由於阿智的先死,受了打擊吧,從那時起突然變老了,現在可真慘。”
紗世子做菜的技術實在說不上高明。雖然各有所好,但整個口味太重,福西感到難吃。可是鹿谷卻不住誇讚“好吃,好吃。”福西心裡納悶:鹿谷不像是那種阿諛奉承的人,可能是他有特殊的嗜好吧。
“伊波女士,”鹿谷撕著麵包說,“那個占卜的先生在幹什麼呢?他?吃晚飯嗎?”
紗世子立即愁悶起來,她撫摸一下臉說:“今天從早晨起來就沒見過他。”
“沒見過?是不是他在自已房裡?”
“到處都找過了,哪兒也沒有。我正在考慮是不是要報警。”
“哦,他已經痴呆了,會不會自已亂跑呢?”
“他很少外出不歸的,昨天晚上起風雨又那麼大。”
她把目光投向窗子,臉色比白天憔悴。也許身體狀況欠佳吧,眼圈發黑。她無力地眨著眼睛,繼續說:“不過,過去倒是有幾次一個人跑到很遠的地方,整夜沒回來。所以還是等到明天晚上再說吧。”
別人交談的時候,由季彌放下了刀和叉子,呆呆地注視屋頂的花吊燈和牆上的掛鐘。別人的對話一停,他的目光又忽然回到餐桌上。鹿谷一開口,他又放下餐具,四處亂看。
福西發現這少年的動作有一定規律,他突然想,很可能少年的耳中把周圍人們的對話全都翻譯成了“姐姐的聲音”吧。
飯後,咖啡上來的時候,一言不發的由季彌,突然“啊”地叫了一聲。
“這是什麼?”少年的目光注視著鹿谷的手。原來鹿谷又照例用桌上的餐巾紙摺起東西來了。
“這是一條魚。”說著便把摺好的東西扔到桌子上。少年探出身去仔細看著,“噢,真像!”他的聲音是那麼歡快。
“我姐姐過去也非常會摺東西。”
“噢,是嗎?”
“不過,我頭一次見到這種魚。”
鹿谷可能是來了興致,他伸手把旁邊的提包拿過來,從裡面取出幾張二十公分見方的彩色紙,這是他跑過極樂寺時走進文具店看到的一種紙。他覺得新奇,就買了回來。
“餐巾紙太軟,怎麼也摺不好。”他小聲說著,又開始摺起新東西來。過了一會兒,桌上擺出了螃蟹、貝螺、星星、盔頭蟲……每個都是福西以前從未見過的複雜造型。那少年看到一個,就歡呼一陣,非常天真。福西不禁嘆息。
鹿谷又摺出昨晚摺過的“沙漏”之後,稍稍想了一會兒,說道:“再摺一個我正在研究的獨創的東西。”便動起手來。花了幾分鐘,摺出了一個四方的箱子,裡邊掛上一個長棍子,一時看不明白屬於何物。
“這是什麼?”福西這麼一問,鹿谷倒有些不好意思,他用手搔搔頭,然後說:“我是想摺出一個帶擺的鐘來。”
福西心想這離成功似乎還相當遠吶。不過口中卻說“啊,不錯。”就在此時,自不轉睛地看著構冗東西的由久秩忽然說:“都死了才好呢!”
鹿谷和福西吃驚地擡起頭去看他。這時那少年粉紅色的嘴脣微微顫動著,放在桌上的雙手攥起拳頭。
“你剛才說什麼?”鹿谷問他。
少年似乎不想回答,把那雙憤怒又悲痛的眼睛轉向屋頊的中空。
“害怕孤獨的姐姐,你一個人在黑暗中哭泣,你說太寂寞了。鐘錶實在討厭!那些鐘錶……都死了才好呢!”
“你為什麼這麼說?”
“就是嘛,本來嘛!”他的拳頭顫抖起來,這顫抖由手臂擴充套件到全身。
“由季彌少爺!”紗世子慌忙跑到由季彌身邊。她向鹿谷使了個眼色,搖搖頭,又把手放在由季彌的肩上,“走,咱們回你的房間去吧,藥已經準備好了。”
“啊,紗世子阿姨,我不……”
“噢,沒關係,姐姐已經睡覺了,你也該睡了。”
“——嗯。”
少年稍稍點點頭,站起身來。福西看著地,忽然一個遙遠的片段記憶,浮現在眼前。
就是古峨由季彌。十年前的夏天我和他見過面。那時,為了送回那個少女,我們走進了這座宅院,當時一個男孩站在院內樹下,一直盯著我們,銳利的目光中帶著敵意,好像不理解我們的行動。
那就是由季彌。
他從孩提時代就崇拜姐姐,簡直把她當成了女神。那時他究竟懷著什麼情緒來看我們呢?
福西這麼想著,不覺閉上了眼睛。“你覺得怎麼樣?福西君。”
他們目送紗世子帶著由季彌走出大廳之後,鹿谷一下子用手揉毀了那未完成的“加擺之鐘”,然後問道。時間已快到晚上十點了,外面的風雨依然沒有停止。
“你想說什麼?”
“我突然想,他真的是瘋子嗎?”
“你是說剛才的反應嗎?”福西一問,鹿谷擡起眉毛點了點頭。然後說:“你是說,他實際很正常?”
“不知為什麼,我有這種感覺。”
“我看他不正常。在你摺紙以前,他好像對周圍任何事情都不關心。”
“那個我也看見了。怎麼說才好呢,我只是覺得,就是瘋,也不是昨晚紗世子所說的那種瘋法。”
“瘋法?”
“她說,由季彌認為姐姐還活著,至少姐姐的靈魂是在自己身邊,常對自已說話。不過這只是紗世子的說明,少年的確使人有這種感覺。但是另一方面也不能忽視,他剛才說‘姐姐過去也非常會摺東西’,如果他真的相信現在姐姐還活著,為什麼不說‘姐姐也非常會摺’呢?他既然說‘過去也會摺’,就說明他是知道現在姐姐已經不能再摺東西了。對吧?”
鹿谷一隻手託著下巴,另一隻手去摸胸上的口袋,取出自己的煙盒,叼上了“今天的一支”。
“還有一點,我發現開頭介紹你的時候,聽到你的名字,他的反應有點異樣。”
“嗯,我也注意到了。”
“另外,剛才突然鬧起來,好像是‘鐘錶’這個詞引起來的,這是為什麼呢?”
“哎呀,說不清。”
“至少由季彌這個少年的頭腦要比外觀正常,說不定他比別人更明瞭周圍的一切,他知道十年前姐姐已經死去,知道死因以及自己目前的處境。”
鹿谷閉上眼睛慢慢吸著煙。
“所以他才說出姐姐一個人在黑暗之中孤零零的。很可能是這麼回事,不對嗎?或許……”
福西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鹿谷並不在意,只是自言自語地繼續分析。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停止的時候,紗世子回來了。時間已經將近十點半。紗世子準備再去衝些咖啡,鹿谷問她道:“由季彌昨天晚上離開房間到哪兒去啦?你問他了嗎?”
“沒問。”紗世子顯得十分疲憊,她搖了搖頭。
“即使問,恐怕他也不記得了,過去常常這樣。”
“他說討厭鐘錶,那是為什麼呢?”
“恐怕是想起了姐姐才那麼說的。”
“那是怎麼回事?”
“永遠小姐以前就很討厭‘舊館’裡到處掛著的鐘表,她當面向老爺訴過苦。”
“為什麼討厭呀?”
“她覺得害怕。對我也說過,覺得整天都受鐘錶的監視,身體似乎被捆住一樣。所以由季彌也就討厭這些折磨姐姐的鐘表了。”
“噢,原來是這樣。”
鹿谷正想接著問下去,大廳的門猛然開啟,進來的是傭人田所嘉明。
紗世子驚奇地叫了一聲,“出什麼事了?我以為早已經回去了呢。”
“哎呀,回不去了,”田所的衣服、褲子都被雨淋得溼漉漉的,水滴不斷流下來。他搔著同樣溼漉的頭頂,愣頭愣腦地說,“半路上,馬路壞了,車子過不去,我費了好大力氣還是沒辦法,只好又回來了。”
“噢。”
“這種大雨,其是少見啊,今天晚上我回不了家,只好請您留我住下了。”
“要是從後邊的路走,能不能出去呢?”鹿谷插了一句,田所立即噘起厚厚的嘴脣說,“後邊不能通行了。”
“真糟啊!”鹿告也噘起了嘴。
“剛才我們過來的時候,已經覺得危險了,可是沒想到會這樣。”
“不管怎麼說,雨不停,什麼辦法也沒有。”
“好,我知道了,”紗世子說著,看看傭人又看看客人,“今天晚上就住在這邊吧,大概明天暴風雨就會停止的,鹿谷先生,你們也留下吧。”
“啊,謝謝啦。”田所鞠了一躬。
“那太過意不去了。”鹿谷這麼一說,紗世子忙搖頭說,“哪兒的話。”
“是我拉住你們的,弄得這麼晚,應當由我道歉。”
“哪裡,反正我有的是時間,福西君也一樣,對吧?”
“明天傍晚,來採訪的那些人也該出來了,索性你們就在這兒等著他們吧,到時候,路也該修好了。”
看情形鹿谷一定認為紗世子的挽留正合心願吧。昨晚以來,從她的態度可以看出,只要求她,很可能會允許參觀“舊館”和那些收藏品的。
“好吧。”果然鹿谷立即同意了,“我也想看看江南君吶,那麼我們就不客氣了。怎麼樣,福西君,可以吧?”
晚上十一點已過。
鹿谷和福西把東西放在昨夜住過的那個房間後,跟著紗世子向鐘塔走去,因為鹿谷提出希望再看看那個塔內的情況。
走進那個通頂大廳,鹿谷站在中央,室內燈光微暗,沒有任何傢俱與裝飾,空蕩蕩的。石砌的牆上沒有一個窗戶。外面大雨還在下著,時而傳來尖厲的風聲。它們的喧囂完全蓋過了鐘錶齒輪的聲音。
鹿谷一聲不響地觀察著四周,後來又把手交叉抱住後腦勺開始走起來,他以自己站立之處為圓心,走了一個圈子。福西站在通向新館的門口,注視著他,有點閒極無聊的樣子,站在福西旁邊的紗世子也是同樣表情。
鹿谷逐漸加大圈子的半徑,一會兒,停在大廳北側牆的附近。他“嗯”了一聲,好像發現了什麼,把手伸向深褐色的壁上,把瞼靠過去。接著又沿牆走了幾步,立即停下來,再次凝視壁面。
他幾次重複上面的動作之後,大聲叫了一下,把頭慢慢轉向身後,“伊波女士,你過來一下。”
“什麼事呀?”
“請你過來看看。”
“噢。”這時鹿谷已走到南面牆前,紗世子和福西也跟了過去。
“啊,就是這個牆。”鹿谷指著牆說,“這牆造得很奇特,你知道嗎?福西君你也來看看。
福西照他的吩咐,看了看他手指的地方,並沒有什麼異樣的感覺。
“這牆有什麼?”
“你仔細看看,恐怕不全是石頭的吧?”
福西走到牆腳下,聚精會神,仔細端詳了一陣,果然像他說的,看起來都是深褐色的石頭砌成,實際並不是。用手一模就更清楚,這不是石頭,手感不同。這……
“這是玻璃吧?”
“對,是把厚玻璃鑲進牆去的。它也帶點顏色,好像是黃色,透過去可以看到它裡面的褐色石頭,所以這個牆相當的厚。伊波女士,你過去知道這個嗎?”
“知道。”紗世子老老實實點點頭,鹿谷又把視線轉向牆壁。
“為什麼要這樣造呢?看樣子不光這一處,周圍不少地方都鑲著玻璃。”
“是嗎?”福西問道。
“嗯。每一塊大約七、八十公分見方。也有稍小一點或稍長一點的。顏色不全相同,好像在上部也有。伊波女士怎麼樣?”
“我過去倒是也留意過,”紗世於側首思索著,“大概原來是為了裝飾吧,如果不是有意識地仔細去看,和普通石牆並沒有什麼差別,顏色也完全一樣。”
鹿谷撫摸了一下自己的尖下巴,“外面的牆上說不定也有吧?”
“是,不少地方都有。”
“嗯——假如外側與內側在同一位置上都有的話,那就像三明治麵包夾火腿一樣,是由兩個玻璃把石頭夾住的。”
“你覺得這和什麼事有關嗎?”
“很難說啊。”鹿谷曖昧地搖搖頭,離開那個地方重又走向大廳的中央。他再次把手抱在腦後。這次正巧仰視大廳位於三層高處的天井。
福西也追著他的視線朝上望去。
壁上的燈光微弱,照不到屋頂,越往上越黑,好容易才捕捉到一些灰白色的屋頂的影子,仔細一看,屋頂正中央開著一個漆黑的大洞。昨天晚上來時卻一點也沒注意到它。
“那個,”鹿谷朝後仰著身子問道,”那是個什麼洞呀?我記得那上邊應該是鐘塔的機械室。”
“那上面吊著鍾吶。”紗世子回答說。
“鍾?就在那洞的上面嗎?”
“對,是。”
“是鐘塔上的鐘嗎?”
“對,是。”
“可是我到這裡以後,一次也沒聽到過這鐘的聲音呀。”
“那鐘不響。”
鹿谷聽紗世子這麼一說,不由得“嗬”地感嘆了一聲,他把目光由天井轉回來,“不響,是因為壞了嗎?”
“不是,這個塔建成之後從來沒有響過。”
“九年來,一次也沒有?”
“是呀。”
“那是怎麼回事呢?”
“敲鐘的懸錘是有的,只是它不能和機器連動。你要看看嗎?”
鹿谷當然是回答“很想看看”。於是鹿谷與福西跟著紗世子朝樓梯走去,依舊是沿東牆而上的那個陡直樓梯。走到第四層的樓梯口平臺後,紗世子開啟右側的黑門,“請吧,就是這兒。”
這黑門的對面,就是昨晚去過的古峨倫典的書房。
福西不知道這種塔式鐘的動力裝置會是什麼結構,他想像應當是一個由大大小小的齒輪組合在一起的複雜的機關,其間夾著一個大鐘擺。這大概是由於他常在電影和小說中看到類似的場面之故吧。實際他們走進去的機械室確實和他想像的情形一樣。
“哎呀,真了不起!”鹿谷看著微暗燈光映照下的這個房間,不禁歡呼起來。外面的暴風雨聲在這裡顯得更加淒厲。“啊,多麼像闖進了十年前的偵探小說世界呀。對吧,福西。”
“啊,可不是嘛!”
看著這一個個緊密扣連的齒輪、大鐵箱子、橫豎架著的粗鐵棍子,看著這擺滿一個大房間的大規模裝置,福西產生了一個疑問:為了帶動一個鐘錶,用得著這麼多的機械嗎?只要具有現代技術,就是利用舊式的發條裝置,最多需要這個規模的幾分之一也就足夠了。
“可能是特意設計一個具有時代性的裝置吧。”鹿谷說,他顯然也在思考同一問題,“到底是古峨倫典希望這樣做,還是青司首先倡議的?不管如何吧,反正在九年前搞這種古式的機械,肯定是相當不容易的。可以說只有古峨精鍾公司的前總裁才能做到這點。
這隻大鐘的心臟部分還在轉動,因為位於左方的大擺還在搖晃,齒輪與旋轉軸發出了摩擦的聲音。剛才看見的那位少年,每天就是到這裡來上發條補充動力。去年十一月以來,外面的秒針與時針已從鐘盤上消失,不知他是否知道。
“發條在哪兒?”鹿谷又問紗世子。
“在那邊。”紗世於說著朝右手的一個鐵箱走過去。鹿谷和福西一邊留心腳下,一邊跟著她。
“就是這個。”
紗世子指的是一個穿鑿在鐵箱上的孔洞,洞為圓形,有兩、三公分大,很深,一個八角形的黑鐵柱從裡面露出頭來。
“就是這個嗎?”鹿谷一邊仔細看,一邊問,“扭轉這個八角鐵柱的鑰匙是在別處吧?”
“是。”
“從這麼大的機器來看,這鐵柱太小了。過去在一張照片上見過類似的裝置,那上面的鐵柱很長,還有個一公尺長的把手吶。——哦,那麼鑰匙放在什麼地方呢?”
“在由季彌的房間裡。”紗世子答道,“昨天也說了,給這個鐘上發條是由季彌每天必做的事情。”
“噢,對,是說過。”
接著鹿谷向屋子中央走去。就像剛才由下邊看到的那樣,中央地板上開著一個寬四公尺長二公尺的長方形口子。為了防止過路者掉下去,口子周圍裝著結實的鐵欄杆,欄杆邊上放著兩條烏黑的鋼棒。看來這就是外面鐘盤上取下的那兩個指標吧。
“啊,那就是剛才說的大鐘嗎?”在方口上方約三公尺高處,懸掛著大鐘,鐘身閃出微暗的金黃色。鹿谷用手握了一下鐵欄杆試試它的強度。然後探出上半身,自下而上地仰看那鍾,“確實鐘下有錘卻沒有拉錘的繩子。那麼如果這鐘不和它的機械連線,是怎麼也不會響的呀。”
福西膽子小,不敢像鹿谷那樣握住欄杆探出身子去,但仍然仔細觀察了那鍾。
鍾總共是三個,一字形掛在橫穿天井的粗棒上,鍾與鍾之間成等距離。果然這些鍾與機械部分沒有連線,鍾錘下面也沒有可拉的繩子。
“難道是設計上的錯誤?”福西說。構熱付之一笑,只說了句,“怎麼可能呢?”然後他又離開鐵欄杆,轉向紗世子,高興地說:“我終於找到線索了!”
“什麼線索呀?”紗世子莫名其妙地歪歪頭,把目光轉向三口大鐘,“你是說鍾?”
“當然是鍾,正是它。即使想敲也敲不響的鐘,九年來一直保持沈默的鐘!”
紗世子一時驚得目瞪口呆,福西不由得“啊”地叫出聲來。鹿谷等著剛巧響起的炸雷過去之後,露出雪白的牙齒說道:“‘女神被縛於靜默的牢房中’對吧?”
三人走出機械室,接著進了第四層的古峨倫典書房。這也是鹿谷提出的要求。
這房間和昨天夜裡來時沒有什麼變化,扔在菸灰缸裡的菸頭依舊留在哪裡。靠牆的立式豪華座鐘依舊沒有走動。福西看了一下手錶,午夜十二點剛過。昨晚到這裡時似乎也是這個時間。
“我想問一下這個鐘塔修建時候的一些情況,可以嗎?”
鹿谷毫不客氣地直奔書桌旁邊,回過頭去對紗世子說,“中村青司按照倫典先生的要求,設計了這個建築,接下來自然是請施工單位來動工的。那個時候,有什麼奇怪的事情發生嗎?”
“奇怪的事情?”紗世子現出不解的神色,一隻手支著憔悴的瞼。
“只要是你想到的,什麼事都可以說。”
“到底說什麼好呢?”
“啊,這麼說吧,是什麼公司承包這個工程的?比如說,是不是倫典屬下的公司?”
“這個,我可不知道,不過,和他關係很熟的公司倒是有好幾家吶。”
鹿谷陰沈著臉,“嗯”了一聲,又朝書桌側面走過去。他稍稍掀起窗子上的深紅色窗簾,朝外著了看。福西覺得包圍著這塔的風雨聲已逐漸減弱,剛才走進機械室時達到了頂峰。
當鹿谷離開窗子,轉向福西—剛要說話時,紗世子說話了:“說起來,有件事不知道算不算怪。”
“你想起什麼來啦?”鹿谷又轉向她。
“那邊的‘新館’和這邊的鐘塔幾乎是同時動工的。我記得當時是兩家不同的建築公司來做的。另外……”紗世子用手捂了一下右耳的耳機,歪了歪頭,“這邊的塔,好像中途換過施工單位。”
“施工單位換過?真的嗎?”
“我記得好像是這樣。”
“是不是,比如說,是不是基礎工程由一個建築公司施工,剩下約部分由另一個公司施工的?”
“詳細情況我不清楚,大概是這樣吧。”
“噢,是嗎。果然如此呀!”鹿谷眨動著深陷的眼睛,連連點頭。
“這麼看來,越來越清楚了。”
“這件事有什麼重要意義嗎?”紗世子問。
鹿谷瞪圓眼睛說:“雖然還沒有太大把握,很可能是……,算啦,現在還不到能說的時候。就算我猜得準確,以後說也來得及,後邊還有許多時間。”
接著鹿谷徵得紗世子同意後,又開始翻看屋內的硬紙箱子。他覺得那裡邊也許會有古峨倫典留下的什麼線索。
福西心想,剛才在機械室看到的三個大鐘,如果就是“沉默女神”這句話所暗示的目標,鹿谷從哪裡究竟得到了什麼啟示呢??真是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啊。他不知道鹿谷又期望從倫典的遺物中找出什麼線索來,不過事已至此,自己也只能幫助鹿谷翻箱倒櫃了。
硬紙箱摞得很高,共有十幾個,紗世子說裡邊裝的全是書。
鹿谷告訴福西,要儘量仔細些,一本一本地翻,如果發現寫著什麼意味深長的話或者書中夾著什麼紙條,一定要告訴他。
他們倆喝著紗世子用壺端來的咖啡,坐在地板上分頭翻閱。想不到工作相當費工夫,紙箱的數目老是不見減少。
“伊波女士,你先去睡吧,看樣子你相當累了。”鹿谷帶著歉意對紗世子說。她一直留在這裡陪著他們。
“請不必費心。”他慢慢地搖搖頭。
“本來是我想出來的要求嘛!要不然我也幫忙找吧。”
“啊,要是你能幫忙,是求之不得的,可是……”
鹿谷用沾滿塵土的手理了理自已散亂的捲髮,又看了看弄亂的屋子。
“倫典先生生前有記日記的習慣嗎?”
“這個,我可不知道。”
“我想,要是有紙條留下來就好啦。”
“‘舊館’那邊,還放著一些老爺的東西,從來沒有人動過。”
“要是您能允許,我也希望看看那邊。不是非要今天去,以後也行。”
“那——當然可以。”紗世子也加入進來,三個人繼續翻了一陣,當最後一個紙箱的貼條被開啟時,已過了凌晨兩點半。儘管弄到這麼晚,也沒有發現一個看得見的成果。
“什麼也沒有!”福西說著把手中一本剛剛翻完的厚英文書《時間的本質與宇宙》扔在了地板上。他感到十分疲勞,長長地嘆了口氣。箱子裡只剩下最後幾本了。
“啊,對不起!”鹿谷也有些沮喪,說話時微黑的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你看了桌子裡邊嗎?”紗世子問。
“哦,你衝咖啡時大略翻了一遍。”
鹿谷拍拍牛仔褲上的土,站起身來,一下子坐在了書桌前的安樂椅上。已是凌晨三點了。外面的風雨聲不知何時已變成一片寂靜。
鹿谷托腮凝思,“這就是沉默的女神嗎?”他低聲自語。然後看著那張古峨倫典與女兒永遠及馬淵智三人的照片,“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還是對不上,古峨倫典,你到底要怎麼……”
突然他止住了,好像想起什麼,他的手伸向照片鏡框,把它放在桌上,翻過背面來,抽出釘子卸下擋板,“啊!”鹿谷看著手上的東西小聲叫起來,“這是什麼!”
福西趕忙站起來,湊過去看他從鏡框裡面拿出的東西。那是個紙片。
“這是古峨倫典日記上撕下來的。看來燒過。可能想處理掉,中途改變了主意,把燒剩的部分拾起來放在這裡了。”
確實那紙片好像燒過,已經看不出原形。到處是焦黃的痕跡。上面排列著工整的藍色墨水字樣,只有一部分可看明白。
“這是你們四個人的名字吧?”鹿谷擡起眼睛看著福西的表情悄聲問道。
福西以無可奈何的情緒凝視著紙片,稍稍點點頭,他的腦中翻滾著:“掉進坑內”“陷坑”“今天”“騙人”“不……”那些片段的對話。
紙片上寫著:
……們的名字記在這裡以備核實。那天把永遠……的四個孩子名字是:
瓜生民佐男
河原崎潤一
渡邊涼太
樫早紀子
也許……這樣想,但我怎麼能……。因為他們……永遠才那麼做的。是他們殺死的。四個孩子打破了我為永遠建造的這個鍾……
我不能不恨他們。
“果然如此……”福西呆然若失,他嘟囔著,“果然是我們……”
“名字不對呀,福西君,你以前姓渡邊嗎?”
福西心不在焉地回答說:“我的父母離婚了,我後來跟著母親。”
十年前的夏天——那個封閉多年的記憶,一瞬間,在他的內心深處突然翻動起來,那景象變得空前的清晰。第十三章“舊館”之六
“罪犯的目的是要毀掉內海拍攝的照片。”
瓜生又重複了一下自己的結論。大廳內的各種鐘錶指標都已過了五點半,馬上就六點了。打在屋頂的雨聲還未減弱,突然響起的陣陣雷聲更增加了緊張的感覺。
“罪犯把用過的底片從相機中拉出來,使它曝光,後邊還剩下未用的底片。正在這時,我和江南先生聽到喊聲跑了過去。罪犯已來不及處理完底片,匆匆忙忙逃離現場。所以,江南先生,我認為你看到的玻璃背後的人影,並非錯覺,那正是罪犯。”
“可是,罪犯怎麼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裡逃離那個房間呢?”
“算啦!別說啦!”小早川這時突然大吼起來,“羅羅嗦嗦,沒完沒了,光擺些莫名其妙的推理,這有什麼用處?少說點吧!”
“小早川先生。”瓜生反駁說,“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你說叫我們幹什麼?我……”
“討厭!”小早川大喊著,阻止瓜生說下去。剛才他還是失魂落魄的樣子,現在一下子焦躁、憤怒起來,“光會說空話的毛孩子,一點有用的主意都沒有。現在的關鍵是怎底樣平安地走出去,不對嗎?”
“當然對,所以我們才在這裡分析。”
“擺出一副大偵探的架勢,有什麼用?”小早川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雙手憤怒地砸向桌子。
“你們說光江是罪犯,就算是這樣吧,反正我也管不奢。如果照你說的,她是來向你們復仇的,那就沒有理由殺我啦,我是安全的。”
小早川重複說著“是安全的”,就像給自已聽一樣。接著他又瞪著瓜生,憤怒的臉上暴起青筋,吧嗒吧嗒張著嘴出氣,就像被扔到岸上的一條大魚。他抓起涼了的咖啡,一口氣全部喝下去。
“我跟你們說實話吧,我認為最可疑的就是瓜生!就是你!”
“你說什麼?”瓜生驚得目瞪口呆,張口結舌。小早川更激昂地喊道:“十年前的事情我不知道,你剛才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誰知道是真是假?”
“你說是我編造的?那為什麼我一定要殺死早紀子和潤一呢?”
“你不是說過,誰都可能發瘋嗎?”
“真是糊塗!”瓜生用力攤開兩手說,“內海和潤一被殺的時候,我都是和江南先生在一起呀!”
“‘不在場的證據’是嗎?江南說過,有這種證據的人,首先應當懷疑。”小早川目光閃閃—望著江南,“你喜歡的推理的世界上,這是常見現象,對不對?”
“這個……”江南想回答,但是說不下去了,因為就在剛才,自己也是懷疑瓜生的“不在場證據”的。
小早川用鼻子“哼”地嘲笑了一聲,雙手又敲了一下桌子,站起身來。他大步走向廚房,立即把冰箱中剩餘的啤酒全部抱來。
“還是新見梢的作法正確,在救援的人到來之前,最聰明的辦法就是老老實實把自已關在屋子裡。我也要這樣做。”
他把啤酒蓋開啟,咕嘟地灌下去。他雖然嘴上說得痛痛快快,實際在不住地哆嗦。這一切都沒逃過江南的眼睛。
“小早川先生,你不能那麼做。”瓜生說,“咱們住的屋子都不能從裡面上鎖。內海不是在門後設了很高的障礙嗎,結果還是……”
“光江住過的屋子可以鎖,那邊安全,有門栓。”
“可是……”
“你別管我!”
可能是酒精帶來的勁頭,小早川叫喊的聲音比剛才更高了。
“我不願意陪著你們胡扯,鑽牛角尖了。我要按我的主意辦,你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吧。”
小早川按照自己的說的走出大廳,把自己關進光明寺美琴用過的房間裡。他關門的聲音正好與外面的雷鳴重在一起,同時傳進江南他倆的耳中。
過了一會兒,所有的鐘都敲起來,已是下午七點鐘。
“咱們吃點東西吧。”瓜生說,“從昨晚到現在什麼也沒吃吧?”
“是呀。”江南有氣無力地回答。他喝下了杯中剩餘的一點咖啡,可是並沒有食慾。雖然肚子確實根空,不知為什麼只覺得嗓子很乾,想喝水。
他把盒裝即食粥熱了一下,卻只喝了一半。瓜生的身體狀況似乎也是如此,他做了即食炒麵,只吃了幾口,就一個勁兒地唱起水來。
接著便是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沈默。瓜生望著越來越黑的天窗,江南呆呆注視著桌上那本開啟著的記事本子。
“咱們接著分析吧。”瓜生一面嘆息著,重又開了口。他那只有一點稀疏鬍子的臉上,疲勞的神色越來越明顯,“雖然小早川先生有意見,可是這麼待著不吭聲,我實在受不了。我覺得咱們應當繼續努力弄清楚眼前發生了什麼事,是怎麼發生的。這也是對死去朋友的交代,不,應當說是賠罪。”
瓜生說出“賠罪”這種自責的話來,江南很是感動,對這種沉痛,他也有同感。三年前他也有過同樣的痛苦經歷,明知朋友們的處境十分危險,自己卻無能為力。三年前的那次事件十角館發生的一切,至今難忘。
儘管如此,江南仍是沒有回答,因為他對瓜生的一縷疑惑依然存在。本來聽了他的坦白之後,幾乎完全相信他了,可是剛才小早川的話也有道理,也許,一切都是瓜生自已編造的?這種可能性也是有的。
不知瓜生對江南的沉默怎麼理解。他用水瓶的水倒滿杯子,一口喝乾,然後問道:“咱們剛才談到內海為什麼被殺,對嗎?”
“罪犯要毀掉底片,把兩架相機拿走也是為了處理裡面的底片。我不知道內海拍了什麼鏡頭,使罪犯這麼害怕。我想恐怕內海也不清楚自已拍的照片哪兒有問題。
下一個應當分析的是那間室內的情況。罪犯到底怎麼進去,又怎麼在我們衝進去之前,那麼短的時間裡逃跑的。”
“對!”江南心裡一震。
就算瓜生說的對,光明寺美琴是罪犯;或者瓜生本人利用“不在場證據”作了案;或者是另外還有一個罪犯,不管是誰,這個問題都是存在的。罪犯到底用什麼方法法出入那間密室的呢?
“唯一可以出入的門,由於內海推上了結實的障礙物,如果在那上邊施用物理方法是來不及的。我們闖進去後,罪犯如果想隱蔽起來,也沒有地方。”瓜生慢慢眨著眼睛,“這麼說來,首先應當考慮……”
正在這時,江南一下想到了,連自己也感到吃驚,答案竟是這麼簡單!在看到密室的情況時,早就應該想到的。對,就是他,中村青司,就是這個名字。
在美琴剛失蹤以前,江南還常常想到中村的名宇,可是不知為什麼,後來這個名字竟從他的意識中消失了。突然他發覺自己的心緒好像一直在被某種東西控制,受其擺佈,想到此他搖搖頭。
“你知道這座宅院是誰設計的嗎?”江南截住瓜生的話說道,“這是以為有名的建築學家,他以設計類似時計館這種奇特的建築而聞名。他的名字叫中村青司。”
“中——村——青——司。”瓜生一字字地咀嚼,點點頭。
“好像聽說過。”
“啊,對拉,你不是學建築專業的嘛。”
“是呀,不過,只是聽說過這個名字。他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嗎?”
“可能。”
於是江南將其這位四年前已經死去的奇特的建築薛家。探到他在各地留下了哪些奇特的建築;探到在那些館中幾年來所發生的多起血腥事件。
“他有一種像孩子一樣的奇特的興趣,可以稱為‘自動機關’迷。”
“自動機關?”
“就是在自已經手的建築物中,一定要加上暗櫃、暗門或祕密通道之類的機關。有時甚至瞞著房子的主人,悄悄加上這類裝置。所以這個時計館肯定也……”
“你是說這個宅院內也藏著這種裝置?”
“很有可能。”
“有道理……果然是……”瓜生舔了一下自已薄薄的嘴脣,“內海被殺的那間IX號室內,大概有個祕密通道。我剛才說,‘首先應當考慮的’也就是這種可能性問題。”
“我猜也是。”江南又喝了一口杯中的水,潤一潤喉嚨,“恐怕河原崎君死去的III號室,也有祕密通道。所以他才受到突然襲擊的。他本以為只要靠在門上睡就安全了。”
那麼到底那個祕密通道在什麼地方呢?下邊應該研究這個問題了。
江南腦海中浮現出內海屍體所在的IX號室的情景。
那是一間和其他資料室相同的房子,裡面有陳列用的玻璃櫃,裝滿檔案的書架,櫥櫃內收藏著舊式日本室內鍾,門旁掛著一個唯一正在走著的大鐘。
他想起那已經僵直的、冰冷可怕的死者臉部表情:他翹著下巴,大張著嘴,瞪著怨恨的眼睛,而且視線朝著……
對,那間屋裡也有個同樣的磁磚——馬賽克大鐘,掛大鐘的牆與右面IX號室相鄰,當時牆上的指標似乎和前一次見到的位置有所變化。
“什麼事呀?你想到了什麼?”瓜生問他。
“我想到一件事。”江南迴答之後,按捺住興奮,從椅子上站起來,“或許咱們能夠找到暗門了。走,咱們去看看。”
“等一下。”瓜生向前伸出兩手擋住江南,“先要弄清一件事。”
“什麼事?”
“看看那個鐵門。”瓜生站起來,用下巴指了指大門那邊,“就是發生第一個事件的時候,我貼上的膠貼紙帶,不知怎麼樣了,我忘了看看。”封住大門的膠貼紙帶共有三條,全部留在那裡,絲毫未動,也不像有人掀開重貼過。
瓜生的頭腦有些混亂了。
他心中原來設想的構圖是:罪犯光明寺美琴手中有這個門的鑰匙,她曾開門出去躲藏起來。然後伺機一次次溜進來殺人。但是,現在貼在門上的帶子並沒有變動的跡象,就是說——
“至少從我貼紙帶時開始,罪犯沒有出去。難道仍舊潛伏在舊館之內嗎?”瓜生左右搖頭,小聲自言自語,“他殺了內海和潤一以後也沒有從這裡出去,就是說還留在舊館的某個地方。——江南先生,走,咱們先去內海的房間。”
他們穿過大廳,向南側的陳列室區走去,路過的走廊上,掛鐘敲響了九點半。
啊,還剩下二十個小時三十分鐘。
江南計算著到八月二日下午六點為止,還有多長時間,不由得加快了步伐。他知道,即使我到了那個房子的暗門,事態也不會有大的好轉。像內海、河原崎所遭受的突然襲擊可能會減少,但是還不能保證我們得到安全。可是——
剛才看到大門沒有開關的跡象之後,江南開始感到一線光明。就是說,除去屋子之間的祕密通道之外,這座宅院內很可能還存在著裡外相通的可逃之路。美琴可能就是從那裡溜出去,躲避我們視線的。如果能找到那條路,就可以……
“等一下。”江南叫住走在前邊的瓜生,這時已到了VIII號室前面。
“先看看這邊。”
“江南先生,這是你的房間吧,噢,對啦,剛才你看了這屋子,神情有點不一樣呢!”
“恩,是呀。”
於是,江南又對瓜生述說了剛才的感覺。瓜生馬上理解了江南的話暗示著什麼。他迅速返回來,比江南先走進了VIII號室。他一直朝右手的牆走過去。
“就是這個針嗎?”在瓷磚馬賽克拼成的大鐘盤上,只有一根長長的時針,它正指著II的位置。瓜生指著時針向江南問道,“剛才它指著幾點鐘?”
“我記得不那麼清楚,只覺得剛才不是這個方向。”
“嗯——”瓜生站在鐘盤前輕輕地把手伸向那個指標。
“很容易撥動,每走到一個數字,手上就覺得咔噠一震。”瓜生一邊說著,一邊把針朝右慢慢撥去,他按圓盤上的數字,順序由I轉到XII,每走一個字停一下,同時按按牆壁,上下摸摸,可是什麼變化也沒有。
“不會那麼簡單就可以開啟的吧?”瓜生回過去看了看江南,縮了縮肩頭。
“你也認為這個鍾是通向隔壁的暗門嗎?”江南徵詢瓜生意見。瓜生一邊把手再次伸向時針,一邊說:“非常可疑。如果真是如此,這個釘的作用就如同保險櫃上的密碼鎖一樣。比如,向右撥IX,向左撥III,就這麼用。”
說著,瓜生又繼續撥撥針、按按牆。但是牆依舊巍然不動。實際,當然是打不開的。因為,即使是他猜得正確,上面裝有密碼鎖,密碼的數目且不說,就連它是幾位組成也不知道哇。簡直像在沙漠中尋找一粒金子一樣。
“光是瞎碰,恐怕找不到。”瓜生嘆著氣,離開了鐘盤,他無可奈何地看看江南,“只能從兩位數開始,按順序一組組地試下去啦?”
江南隨便說了一個想到的資料使瓜生感到意外。
“好像是五十三號。”
“那就先試試這個數,向右轉到V,再向左轉到III,要是不成就反過來,向左轉到V,向右轉到III。”江南邊說,邊向鐘盤走去。
“和這個相同的鐘,每個資料室裡都有兩個,如果它們都是暗門的話,恐怕就不是中村青司自作主張設計的,因為數量太多了。所以這肯定是施工主人古峨倫典的意願。”
“有道理,如果密碼鎖上的數字是古峨決定的,那麼這個數字就可能與他切身有關,或者和這宅院有關。”
“對!”
“看來有試試的價值,對吧?”
江南立即試了V——III的組合數字,可是沒有變化,再把兩個數字倒過去,III——V,也同樣不行。
兩個人連續把想到的各種可能有關的數字,一個個進行試驗。先試“I—IX
—VII—IIII”,這是時計館建成的年代——一九七四。是江南從小早川那裡聽來的。又試了“VII—IIII”——一九七四的縮寫形式。一九七四年即昭和四九年,於是又試了“IIII—IX”。
X—VIII,是這座舊館內古鐘仿製品的總數——一零八引出的組合,因為鐘盤上沒有零字,所以把一零八分成前兩位的一零,和後一位的八。
“I—VI”——這是第一天夜裡招魂會上美琴口中說出的幽靈語言中的數字。是死去的古峨永遠一直期待的出嫁年齡。這個不成,又分解成十和六,組成X—VI。
後來又想到了古峨倫典的生日、生年,但他倆都不瞭解。接著又試了一些明知無用,只是為了自我安慰而試驗的數字,該如這個家的電話號碼,郵編號碼等等,結果都以徒勞告終。
“不行啊!”江南的手離開了時針。他想,看來應當放棄這個念頭,“至少位數明確,才能這麼逐個篩選呀!”
“去書房收集數字好不好?”瓜生說。
“書房?”
“對。我用的那個I號室好像是古峨倫典的書房。室內的東西幾乎都搬到了新館。不過,如果找一找,也許還能發現一些記錄之類的東西。”
“那太費勁了。”
“要不然索性把這堵牆砸開吧,如果真有暗門,拆起來很容易。”
說到這裡,瓜生突然停住。他一下摔響手指“啪”了一下,“啊,有了!”
“什麼?”
“還有一個應當試驗的數字.”說著,瓜生又朝鐘盤走去,從他那緊張的神情來看,不像是隨便想出的數字。江南向旁邊退讓一步,全神注視瓜生抓住時針的右手。
“你還記得到‘鐘擺軒’時我發現的那張照片嗎?”瓜生說著便把針向右撥到VIII的位置。
“照片?就是音樂盒裡放的那張嗎?”
“對。就是永遠和由季彌姐弟的合影。那照片背面寫著日期……”
“啊!”江南拍了一下手,“對呀!”
瓜生又把針向左退回,當它的尖一到達V處時,牆上發出了輕微的金屬聲。
“成功啦!”瓜生歡呼起來。
VIII—V——八月五日,永遠的生日。
以鐘盤為中心,一個寬一公尺高不足二公尺的長方形龜裂出現了。通往鄰室的暗門,到底還是在這裡。門的臺縫,正好由磁磚的接縫巧妙地掩蓋起來。
門無聲地向對面開啟。不一會兒,內海的屍體,出現在他倆眼前。兩間相連的房間壁上的鐘,幾乎同時敲響了夜十一點。
新見梢開啟一個門縫,偷偷向外張望。
昏暗的燈光之下,走廊上沒有一個人影。她又小心地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聽到的只是打在屋頂的雨聲和輕輕走動的鐘表聲。瓜生他們都到哪兒去了呢?
剛才還隱約聽見人們說話的聲音,好像是瓜生他們在大廳裡交談。談的內容聽不清楚,只是時而有隻言片語傳到耳中。她非常關心他們交談的內容,但卻沒有勇氣走出房間。
她趴到床上,拚命想睡覺,可是怎度也睡不著,剛才瓜生來叫自己的時候—是那麼困,現在卻沒了睡意。各種思緒在腦中翻滾,一會兒是瓜生的叫聲——內海被殺了!一會兒是頭破血流的渡邊和早紀子;一會兒又是奸笑著的假面殺人者。她被恐怖折磨著,幾乎喪失了理智。她裹在髒毛毯裡渾身不住地顫抖。
她剛才朝瓜生喊的“我一步也不離開這屋子”的確是心裡話。
她覺得肯定有人發瘋了,也許不只一個人。殺人者並沒有正當的理由,只是想要把我們都殺死。他的發瘋可能是這座房子造成的,是住在這裡的惡鬼作祟。瓜生斷定招魂都是騙術,這是錯誤的。一定是第一天晚上光明寺美琴喚出的那個女鬼附了人體。
我誰也不能相信,瓜生、河原崎、江南、小早川,都不可信。說不定留下來的人全部被鬼纏上了。可以相信的只有死去的人——早紀子和渡邊。
她已決定,不菅別人怎麼勸說,都不走出這間屋子。但是,現在她才發現,一直被關在這裡,直到二日下午六點,大門開啟為止。這可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一直不吃東西,她倒可以忍受,儘管一天多沒進食物,她也沒有貪慾,遠也許算是幸運。可是現在嘴裡卻渴得要命。又加上剋制不住的生理要求小便。小肚子憋得鼓鼓的,實在忍受不了啦,如果在這屋裡解手,也不是不可能,但是這個年輕姑娘的理性,無論如何也不允許自已這麼做。
廁所和自己的房間在同一排上,走上走廊左手第二間就是。中間只隔著早紀子屍體所在的房間。距離並不算遠。如果快點小便完,還可以去廚房弄一點水來。
恐怖使她的心緊縮成一團,她咬著牙壯起膽子,輕輕溜到走廊上。她站住,重又豎起耳朵。既沒有談話聲,也沒有人影,好像誰都不在大廳。
她被尿意緊催著,朝廁所跑去。中途穿過大廳,還是沒有任何人,只有蓋著黃色毛毯的渡邊屍體進入視線。她彷佛覺得屍體馬上就要站起來,就像電影中的惡鬼一樣。她趕快移開了視線。
上完廁所,她又悄悄回到走廊上。就在這時,她看見自己剛剛離開的寢室門半開著。她差一點叫出聲來,趕快捂住了嘴。
難道我剛才沒有關上門嗎?她問自己。她覺得似乎是忘了關門,可是……
到底關了沒有呢?僅僅幾分鐘之前的事情怎麼就想不起來呢?她焦急起來。如果是自已忘了關門,倒也不要緊。但是如果不是這樣,那就是在自己去廁所的時候,有人打開了門。到底是誰呢?處於什麼目的?
疑雲一出現,就無法止住。但是一直站在這裡也不是辦法。“對,是我沒有關門。”她設法說服自己,然後又開始走起來。
肯定是沒關門,一定是!
她再次穿過大廳,極力扭頭不看渡邊的屍體,又走了幾步,然後停下來,豎起耳朵。沒有聽見什麼聲音,什麼也沒有……正在這時,“咔當!”一聲物體的巨響,嚇得小梢一身冷汗。
“是誰?”她覺得聲音是在前邊。前邊從那開著的門裡傳來……
有人。就在屋裡!
頓時她汗毛倒豎,毛骨悚然,她想大聲喊叫,又想哭,站在走廊正中一動不敢動。
這時,就在身旁,又突然響起一聲巨響,她“啊”地尖叫一聲,跳起來就跑。
那聲音實際是牆上的掛鐘,在她剛剛看清掛鐘指標指在十一點時,頓時走廊與大廳內所有的鐘表一齊響起來,那聲音響徹四方,完全壓過了外面的雨聲,新見梢感覺這是一種空前的暴力,她甚至產生了幻覺,感覺整座房子都發瘋了。
“討厭!”
她拚命用雙手捂住耳朵,不住搖頭。
“別響了,別響了!”她大叫起來。
正在此時,從她開著的寢室裡,突然跑出一個黑色的人影。小梢顧不得去看那人是誰,她立即斷定是“凶手”。她嘶啞地驚叫一聲,立刻又跑起來。
“哎——”背後有人喊,是熟悉的粗的男人聲,但是此時已顧不得考慮他是什麼人,“哎——你別跑!”
她不敢回頭。只有一個念頭:他是凶手。他是來殺我的,來殺我的。
她拚命快跑。快跑,不跑就要被殺!這個念頭已經佔據了一切。她不顧一切地亂跑,全然不知跑向何方。一次次踩在“靈袍”上,幾乎跌倒,她扔掉了礙事的拖鞋,跑上了一條長長的兩側掛著許多鐘錶隧道式的走廊。
最後,她發現自己進了一間屋子。她關上門,一邊扭上把手,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看來沒有追上來,那凶手放過我了?災難過去了吧?
她的心仍在怦怦地狂跳不止,不只是胸部,似乎手、腳、脖子、頭,身體的所有部位都發出咚咚的脈搏聲。過了一會兒稍稍平靜下來之後,她裁看清這間房子的情景。
這是一間從來沒見過的屋子。屋子正中放著一個大床,床頂上有很華麗的幔帳。四周擺著各種高階傢俱,有豪華的寫字檯,裝飾櫃,……不知為什麼,顏色都很陳舊,看上去,整個像一座中世紀的遺蹟。接著看到的是地上銀白色的地毯,是腳下已經砸毀的座鐘和它四周點點滴滴發黑的血跡。
啊,這裡是——,新見梢到此才明白,自己不顧一切逃進來的竟是“鐘擺軒”的寢室!
她並未感到奇怪和恐怖,這屋中有著一種異樣的寂靜。外面的雨聲似乎也小了許多。這時,她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彷彿身體正在輕輕地離開大地向上升起。
她又慢慢環視室內,床的對面有個輪椅,挨著輪椅,它的右後方露出的——
那是兩扇小門,門正開著。這是個掛衣服的大壁櫥嗎?啊,這就是裝著染上血的結婚禮服的櫥子吧?是昨天江南和小早川尋找失蹤的招魂師時發現的那個。
新見梢一下離開身後的門,朝衣櫥走去。她迷迷糊糊,好像闖入了別人的夢境。現實越來越淡薄,同時,剛才的那種劇烈的恐怖心情也淡薄起來。
她像一個被人用線牽著的木偶,一步步走入衣櫥之中,不一會兒就看見了那件帶血的結婚禮服。
這……
這就是十年前自殺的姑娘——永遠的衣服。她一直盼望在十六歲時穿上這件禮服。結果未能如願,離開了人世。
小梢想繼續往前走,猛然間停了下來。
“不能靠近它!”她的心在說話,如果這座宅院真是抱恨死去的少女鬼魂的住宅,這裡不正是心臟部分嗎?想到此她突然一驚,出了一身冷汗。她想趕快躲開這件衣服,正要轉身回去,一下看見櫥內左側後方有一個開著的洞口。洞口隱蔽在掛著的大堆衣服的後邊。
這地方怎麼會有洞?
她忘記了心中“不能靠近”的警告,一邊躲著那件血染的衣服,一邊戰戰兢兢靠近了洞口。
這是一個正方形洞口,每邊有七、八十公分長,洞中露出微弱的燈光,她伸進去一看,不禁大吃一驚,這裡面竟是陡直的臺階!臺階一直伸向地下。
這……
她愣住了。
這是地下室的入口?於是她想起剛才自己關在屋裡時,聽到的瓜生等人的說法,他們提到了“暗門”“祕密通道”之類詞句。當時弄不清他們在說什麼。那麼也許這就是……
可以從這裡逃出去!小梢立刻想到這點。這正是連結宅院內外的祕密通道!當時瓜生他們是在猜測這個宅院內可能存在著逃得出去的祕密通道。肯定是這樣。
果真如此,自已就能逃出去了,也許會得救。只要能夠從這裡出去。
新見梢已來不及考慮:為什麼會有這種通道?為什麼通道現在開著?是什麼人開啟的?她什麼也沒想,一直走下了臺階。
走完臺階,果然看到了長長的筆直隧道,隧道的頂棚與左右的牆面以及腳下的路面,都是水泥結構,水泥面上沒有任何覆蓋,髒兮兮,溼漉漉,充滿潮氣。通道寬有一公尺,略高過她的身材,大概高度為一點六公尺左右。一個人可以不費力氣地走過去。
藉著頂棚上一個個相距不遠的微弱燈光,小梢在通道上快跑起來。雨聲已聽不到,只有自已光腳踏在地上的腳步聲和粗大的喘息聲迴盪在隧道內,也包圍著自己。
不知道跑多遠,當到達通道的另一頭時,又看見一個和剛才一樣的臺階,臺階通到上邊。
她拚命爬上去。出口有個蓋子,關得很緊,她看見一個把手,一扭,鎖響了一下,好像打開了。可是她便出渾身的力量去推,也沒有扶起來。她有些絕望了。手的力量一放鬆,不料那蓋子“吱”地一聲響,反倒輕輕地自動降下來。
她走近一間漆黑的屋子,又聽到了雨聲,怒號的狂風似乎就在身邊。
過了一會兒,眼睛已習慣黑暗,靠著剛才走出來的臺階的光亮,勉強看出屋內的情形。
這裡,四面牆壁全由石頭砌成,屋子很小,地上一排放著三個石頭箱子,好像是棺材。
這是什麼地方?
她慌亂地四處張望,好不容易在左邊的牆上找到了出口的門,她迅速跑過去,摸索門的把手,一邊祈禱著“千萬別上鎖”,一邊用力去扭。
門終於開了,雨聲又大起來,微溫的風吹起她的頭髮。
“啊,得救了!”她剛想跨出去,就在此時,“哎?!”她不由得驚叫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她的手還握著門把,驚愕地瞪著眼睛。她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剎那間,她真的懷疑自己是不是發瘋了。
為什麼會有這種事?
她呆住了。正在此時,在她的背後,一個黑影悄悄地走上來,和她一樣,穿著黑色的靈袍,臉上戴著青白色的假面具——殺人者的影子。
戴著白色手套的手,由後邊抓住了新見梢的脖子。她驚恐萬狀,拚命去掰開那雙手。黑影用力把她拉倒在地,她仰面跌倒,黑影壓在身上,便用力掐緊她的喉嚨。
為什麼?
她不能呼吸,失去抵抗的力氣,她已意識到即將死去。但是,她依舊瞪著驚恐的眼睛,思考著:究竟是為什麼。
這個疑問終於未能解開,不久,小梢便沉入了死亡的深淵。
江南和瓜生摸索出VIII—V的組合數字,成功地打開了VIII號與IX號室連線的暗門之後,他們又逐個去開啟各屋中同樣的門。
第一個開啟的是死去的內海的IX號室牆上的鐘盤。幸運的是密碼照舊。只用了幾秒鐘這個門便打開了。IX號室與隔壁的X號室也是相通的。
“這下可以抓住罪犯的行蹤了。”瓜生說,“罪犯為了進入內海緊閉的房間,首先潛入隔壁的VIII號室,使用暗門進去之後,進行殺人。然後,就在罪犯處理照相機底片時,我們聽見喊聲跑來了。門打不開,我們在門外忙亂了好一陣,趁此空隙,罪犯拿著兩架相機跑了。他是從對面的暗門逃入了X號室的,而且罪犯沒有忘記關好剛才進來的門,把時針位置打亂。這些動作頂多花上幾秒鐘就可以完成。”
“那麼為什麼罪犯不從原先進來的門退出去呢?”
聽江南這麼一問,瓜生馬上不以為然地說,“那當然了,因為VIII號室是你的房間,又距大廳很近,所以只有朝相反的方向逃跑,才不至於被發現。這不是很明顯嗎?那邊對著的走廊又通不過去,我們不可能由那邊過來。”
由X號室到XI號室,又由XI號到XII號室,門一個個地打開了。不過,最邊上的XII號室的後牆上雖然也有同樣的大鐘盤,但試了試卻打不開。看來這半邊沒有暗門。
“要是能開啟這個,就可以到外面了,怎麼打不開呢?”瓜生覺得非常遺憾。
“大概不那麼容易吧。”
兩人從XII號室的正門走到走廊上,走廊在此處向北拐了一個直角。照直走了一會兒,就通不過去了。在頊頭的牆上也和各屋一樣,有個一模一樣的大鐘盤。
“這個牆能開啟吧。”瓜生指著它說,“從位置來看,這牆的後面就是門廳了。門廳上也有個馬賽克的大鐘,你還記得吧。”
“噢,是有。”
“我想那正是這個鐘的背後。”
這時,江南想起剛來那天瓜生繪製的舊館平面圖來。他記得在此處的背面,即北側門廳的牆上,確實有個大鐘盤,說不走上邊也有同樣的暗門。
兩個人沿著走廊,走到頂頭的牆前,瓜生扭動指標,鎖自動開啟,“牆”向北面開啟。
“果然是有!”瓜生說著,小心翼翼地把頭向外仲去。
“我們看到內海的屍體,不知所措地忙亂之際,罪犯就從這裡逃到了門廳,然後接著又去殺了潤一。走,江南,抓緊時間,趕快去看對面那邊各屋的情況。”
瓜生斜穿過撒滿破碎鐘錶的門廳,朝北面拐進去的門廊走去,看了看門上貼著的三條膠貼帶子,這裡沒有變化。
兩人走進I號室,這是瓜生在第一天晚上住過的房間。
瓜生推測過這裡可能是古峨的書房。果然裡邊沒有擺放其他資料室的那些舊式鐘錶複製品,只有大寫字檯和書架。書架幾乎佔據了大部分牆壁,但是全部空著。可能那些書都已搬到新館去了。
“相機!”
剛一跨進室內,瓜生立即看見了它。從內海身邊消失的兩架相機,正扔在房間的左角里。
“正像我猜想的那樣,你看,兩卷底片全都拉出來了”。
兩卷打開了的底片和鏡頭,閃光燈,裡蓋等等都離開機體,扔在一邊。
“罪犯可能認為逃到這裡已經安全了。”瓜生走近毀壞的相機,“看起來他是取出底片之後,又故意把相機摔在地上的哦,不,可能他是不知道怎樣開啟相機取出底片來,他以為把相機砸壞反而來得簡單。不過,也太粗野了,連電池都摔出來了。”
這房間的兩側牆上也都有磁磚馬賽克大鐘,門口左手的鐘,和XII號室的相同,也是打不開。而右側的牆和II號室相鄰,它上面的鐘用VII—V密碼也打開了。
他們由渡邊用的II號室到河原崎被殺的III號室,再到下一個相鄰的IIII號室,一個個走過去,大約過了十五分鐘,到達最頂端的VI號室。這間屋子靠外一側的牆壁,也和XII號是及I號室一樣,都打不開。屋裡面擺滿各種琢磨精雕細琢的古老立式座鐘。離開這
個屋子之後,兩個人又走上走廊。走廊由此斜著拐下去,又走了幾公尺,就過不去了。正像江南記憶的那樣,這個堵住路的牆上,也有馬賽克的大鐘。瓜生照例走上去,不久又打開了這個暗門。由此等出去一看,這裡正處在通向“鐘擺軒”的那條長廊的中間部位。
“那麼,”瓜生疲憊地靠在走廊的檣上說,“暗門到此差不多全露出來了。”說著朝牆上掛著的一個鐘看了看。
“還剩下十八個小時多一點。”他嘟嚷著,又不由得嘆息起來。
江南無意中掏出口袋內的懷錶,十一點十五分,走廊裡所有的鐘也都指著這個時刻。
“我們就這麼等十八個小時,還是主動出擊尋找罪犯呢?大門既然不曾開過,罪犯肯定還在舊館裡面。還是……”這時瓜生把手捂在嘴上,打了個大呵欠。
“逃跑的方法還有一個,我剛想出來的,咱們試試怎麼樣?”
“什麼方法?”
“放火呀!把大廳的天窗打破,點著那裡的傢俱,點起呼救狼煙。”
江南點了點頭說:“不錯。”但又說,“可是,伊波能順利看到這火嗎?外面下著雨,又是半夜裡,而且附近沒有其他住戶。”
“至少比干等著要好一點。”
“那倒也是,不過……”江南欲言又止,同時打了一個大阿欠。
瓜生歪歪頭,“你困嗎?”
“啊,有點。你好像也很困吧?我眼睛睜不開。”
“哎,有點不正常。”突然,瓜生豎起眉毛,離開了靠著的牆。
“你說什麼不正常?”
“睏倦的事呀。”瓜生緊皺著眉頭回答,“仔細想想,咱們不都是老想睡覺嗎?潤一也好,小梢也好,都是如此。小早川剛才還說,‘睡得太死,沒聽見內海的喊聲。’我們兩個在內海叫喊之前不也是在大廳裡打盹的嗎?”
“這麼說,倒也是啊。”
“當然,只有第一夜是真正睡好的,總的來說,還是睡眠不足。”瓜生說著又打了個阿欠。
“一般處在這種可怕的情況下,應當是神經十分緊張,睡不著覺。然而我們卻控制不住地睏倦,渾身無力,頭腦也不清楚。你有這種感覺吧?”
“確實有。”
“說不定……”
瓜生顯得十分難受,他朝走廊的另一頭,大廳方向看了看。這時,牆上的掛鐘都開始敲響午夜零點,鐘聲停止之後,瓜生接著說:“咱們可能都吃藥了。”
“吃藥?你是說,有人下了安眠藥嗎?”
“是呀。”
“有這種事?什麼時候能下藥呢?”
“蓄水罐的水有問題。如果把強力安眠藥灑在裡邊,會怎麼樣?我們是不斷地一點點吃進去。每次喝咖啡,吃速食麵,都在補充用藥,所以我們老是處在昏昏欲睡的狀態之中。”
“哎呀!”
“從昨天晚上開始,不是口渴得要命嗎?不管吃什麼、喝什麼都沒有味道……”
“這麼說……”
“這不也是藥物影響嘛!”瓜生氣憤地眯起眼睛,舔了舔嘴脣,“如果我們處在這種狀態,罪犯當然便於行動。恐怕那個罪犯——光明寺美琴,在剛一進來之後,就偷偷地把藥放進水罐裡了,只要自已不喝就成。”
江南也覺得這種可能性完全存在。這樣看第一天夜裡自已尾隨美琴時產生的迷迷糊糊,好似在夢中的感覺,也就可以解釋了。第二天大家都起得很晚,大概也是藥物作用吧?
“要是早發現這一點就好了。”瓜生悔恨地倒吸口氣,他用兩個手指掐掐眼皮。
“如果再糊里糊塗睡著了,就糟了,趕快做點能做的事吧。”
“點火嗎?”
“現在只有這個辦法啦。”
“點火之前,還有一個應當調查的問題。”
瓜生歪著頭“嗯?”了一聲。江南反覆用力眨著眼,驅趕不斷襲來的睏倦。他接著說:“我想,很可能光明寺美琴是藏在這座舊館的外邊。就是說,除去大門之外,還有一個裡外相通的祕密暗道。她用這條路……”
“剛才咱們不是都看過了,沒有可通外邊的門呀!”
“所以說還有別的,與一般門不同的門。”
“你可以肯定嗎?”
“不,只是覺得有這種可能,中村青司設計的其他建築物都是如此。”
“你能猜出這種暗道藏在什麼地方嗎?”
“如果有,我想就在‘鐘擺軒’內。我覺得那間屋子在遠座宅院裡具有重要地位。而且,第一天夜裡,光明寺美琴就是在那間屋子消失的。”
“有道理,只有那間屋子離其他屋子很遠,悄悄出入最為合適。”
“對。總之先看看那裡,要是什麼也找不到,只有點火了。”
“明白了,走吧。”
於是,兩人急奔“鐘擺軒”。就在此時,在背後方向,即大廳那邊,突然傳來巨大的撞擊聲,有坡璃打碎聲,也有傢俱倒下的聲音。好像有許多人正在激烈地搏鬥。
“是什麼?”江南驚奇地止住腳步。
“可能是小梢或小早川發生了什麼事吧。”
說時遲,那時快,瓜生已迅速轉過身朝大廳跑去,江南也急忙緊追過去。
兩人趕到的時候,大廳已一片狼藉。
靠在牆邊的裝飾櫃,幾乎有一半翻倒在地,櫃裡擺放的鐘,東倒西歪地扔在地板上。破碎的玻璃片撒滿一地,一直濺到蓋著地毯的渡邊的屍體上。
“出什麼事啦?”瓜生大聲問道。
在這片殘骸的中間,站著一個人,他正舉起一個座鐘,要朝地板摔。聽到喊聲,他止住動作,朝他們轉過身去,這人眼睛通紅。啊,原來是小早川茂郎。
“小早川先生,你在幹什麼?出了什麼事?”
小早川“哼”了一聲,把舉在頭上的手用力摔下去,隨著震耳欲聾的一聲巨響,座鐘砸得粉碎。他一邊用拖鞋踩著那破裂的鐘盤,一邊喊:“受不了啦!這些可恨的鐘表!”小早川用含混不清的聲音,惡狠狠地說,“不叫我睡覺,都聚眾來搗亂!”
“小早川先生,究竟怎麼啦?”
他根本不理睬江南的問話,“真可恨!他媽的!啊——”
“小早川先生,你冷靜一點兒,這麼做,一點兒用也沒有,你知道嗎?”
“少廢話!”小早川突然口噴白沫,狂叫起來,“少廢話!少廢話!”
他火冒三丈,滿臉漲紅,歪向一邊的厚嘴脣,變成了死人一樣的紫色。他眼神古怪,兩眼的焦點失去平衡,臉上的肌肉不住地痙攣。如果瓜生的推測準確,飲料水中確實含有安眠藥的話,小早川也早已中毒了。正巧他又喝下很多酒精,再加上目前這種異常情況造成的心理上的壓力。在這些因素作用下,恐怕他已經失常了。
從他捲起的袖子那裡,江南看出他的右手被鮮血染紅,不禁一驚。不過,可能只是飛濺的玻璃紮成的輕傷吧。
“小梢怎麼樣啦?”瓜生看見她的房門開著,不禁問道。小早川並沒有立即回答,只是像著了魔似地繼續踝腳下的鐘表。過了一會兒,“那姑娘早不在屋裡啦!”他惡狠狠地說。
“你說什麼?”
小早川看著瓜生驚奇的樣子,又“哼”了一聲,什麼也不想說,重新把背轉向他們。接著,他又去櫃內拿出一個倖存的鐘,一邊罵:“混蛋!”一邊朝牆砸去,然後又瘋狂地去踢桌子的腿。拖鞋已甩在一邊,腳紮在玻璃上,他卻全然不顧。看起來他真的失去理智,神經狂亂了。
但是,就像嘲笑他的狂態一樣,剩下的幾個倖免於難的大鐘又一齊敲響了十二點半。
“討厭!”小早川大聲狂叫,握起拳頭砸向桌子的鐘盤。江南正在躊躇,是否應當衝過去制止小早川。這時,瓜生已看過新見梢的房間跑回來,“她到哪兒去啦?”瓜生焦急地朝小早川逼問,因為她真的不在屋中。
“快回答,小早川先生!”
小早川慢吞吞轉過臉來。不知為什麼他的臉上出現了卑怯的笑容。臉依舊不斷痙攣。
“我,我去喝水,”他喘著氣,寬大的肩頭上下襬動,“看見她的房間關著,我就進去看了看,那姑娘不在屋裡,我覺得奇怪,又走出來。一看,她正站在走廊上。這丫頭一看見我,竟突然大叫一聲,跑起來。”
說著說著,小早川的聲音越來越低,勉強的笑容也消失了。微微浮腫的臉,似乎就要哭出來。他不再狂躁了。
“你說跑了,跑到什麼地方啦?”
“我不是凶手,又不是要對她怎麼樣,可是為什麼……”
“到底往哪兒跑啦?”瓜生又嚴厲地追問他。
“那邊!”小早川舉起了負傷的左手,拾著剛才江南他們跑過來的通向“鐘擺軒”的走廊。
“事情發生多久了?”
“不知道!”
“小早川先生!”
“我不記得啦!”
“確實是那邊嗎?沒錯吧?”瓜生又釘問了一邊,馬上轉身跑去。
小早川用呆滯的目光看著瓜生走後,一下跪倒在地,似乎已精疲力盡。他用手捂住臉,趴伏在地板上,接著扭動起身子,臉幾乎擦在破碎的玻璃上。江南左右為難,結果只好先放下瓜生不追,朝自己的上司身邊走去。
“小梢——”瓜生一面叫著這個低年級同學的名字,一面跑向“鐘擺軒”。
他依舊感到渾身無力,頭腦昏沈,睡意頻頻龔來,只要稍一放鬆,眼睛就會問上。好像是喝醉了酒,只覺得跑過來的走廊不是直的,上下左右彎彎曲曲。
看來剛才江南說的話是對的,我們被人下了安眠藥。在尋找暗門之前,雖然口渴,我也不該喝下那麼多的水。
現在,如果罪犯來襲擊我,我能抵抗嗎?瓜生壓制著內心的不安,打開了門。燈開著,裡面的情況和剛才來時沒有什麼變化。
“小梢——”外面雨聲依舊。瓜生一面豎起身朵聽著周圍的動靜,一面說:“你在哪兒?小梢,是我,是瓜生呀!”
起居室內沒有人。華貴的地毯上散落著鐘錶殘骸,今人痛心。這與古舊傢俱湊在一起,很像一座廢墟。瓜生打開了左手寢室門,“小梢!”她依然不在。她可能太害怕了,躲在什麼地方吧。或許……
瓜生又察看床的後面,看了裡面的大壁櫥,但還是見不到她的影子。
“到哪兒去了呢?”難道是小早川亂說的?很可能是。或者是他看錯了小稍逃跑的方向?不管怎麼說,也令人不解,她那麼害怕離開房間,為什麼又要跑出去呢?
瓜生想起自已還沒去看洗臉間,便又回到起居室。他已不再叫喊,默默地開啟裡面的門,連浴室和廁所也看了一遍。結果還是沒有任何人。
他又想起剛才江南的話,江南說這屋子裡可能有通向外邊的暗道,是不是小梢發現了暗道的出口呢?也許她得救啦?他一方面這樣往好處想,另一方面心中又描繪出最可怕的結果——可能罪犯通過暗道進來襲擊了她,她已經……
瓜生晃了晃沉重的頭,站到靠牆的書桌前面。全身由軟弱無力變得麻酥酥的,頭一陣陣的昏眩。雖然他明白不能坐下,還是坐在了身旁的椅子上。
桌上依舊放著那天鵝絨的小盒,他伸過手去,把盒開啟,裡面傳來輕快的結婚進行曲。他聽著音樂,取出盒內的照片。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少女的孤寂的笑容映入眼簾。
這就是十年前在樹林中遇到的那個姑娘。雖然她名字叫永遠,卻紅顏早逝,自絕了性命。
那姑娘在這間屋裡怎麼度過一天天的日子呢?在那張大床上,每夜她會沉浸在什麼夢境之中呢?瓜生咬住嘴脣。
忽然他的腦中浮現出那年夏天的情景。他和福西兩個人在林中挖了一個陷坑。“是你們殺死的。”幾個紅字像尖刀一樣刺向他的心。
“發瘋了!”他又想起這句話。
罪犯——光明寺美琴的確發瘋了。也許造成那少女死亡的責任在我們,為此她的姐姐也自殺了。她把怨恨指向我們,可以理解,但是……
瘋了。
他感到自己的精神非常疲倦,這不是藥的作用。
罪犯真是瘋了。這件事已一清二楚。“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不發瘋的人,任何人身上都潛在著發瘋的可能。”這不是我對小早川說過的話嗎?
突然,那個站在輪椅旁邊,身穿短袖衫和短褲的男孩子吸住了瓜生的視線。
“他發瘋了嗎?”
這個仰慕姐姐,至今還認為姐姐活在人間的少年——古峨由季彌。
第一天,他曾出現在客廳裡,從表情來看,他似乎是一個與世隔絕,整天徘徊在夢中的人。他認為姐姐就在身邊,他曾對著客人說:“你們是來欺負我姐姐的吧?”那時他的眼裡充滿了敵意。他甚至說過“我要殺死他”。他說:“……要是那樣我就幹掉他。凡是欺負姐姐的,我都要殺死他。”
如果,他要是知道姐姐的死因,他要是能夠理解這件事……他如果不像人們想像的那麼瘋?
難道是他……他想否定自己的假設,從照片上轉移開視線。但是,已經產生的懷疑,無論如何以否定不掉了,疑問反而越來越重。
接著,他的思緒又飛向了已死的攝影師的散亂的底片。罪犯是為了處理底片才殺死他的,但是那上邊到底拍攝了什麼呢?
突然,一個解釋浮現在腦中。內海可能在無意之中拍攝了一個人,那是個不應走進舊館的人。很可能就在第一天夜裡,他拍攝大家談笑的場面時,正巧把一個悄悄窺視大廳的人也拍了進去。不,或者實際並不一定拍上了,主要是那個人感到了閃光燈的光亮。他覺得自已可能被拍上。如果是這樣,動機也就成立了。
如果這個推測正確,——那罪犯就
正在這時,從開著門的寢室裡,突然一個黑影跳出來,那人把手舉到頭頂上。瓜生眼角的餘光看見了那個黑影,他大驚失色,放下照片,站起身來,剎那間,瓜生瞪大雙眼,不知所措。
那黑色的“靈袍”頭上蒙著布,臉上戴著青白色的假面具。
瓜生心裡明白,這就是罪犯。他舉起自己麻痺的手想祗抗已經迫近的襲擊。但是,由於藥力作用,他的動作十分遲緩,一個撥火棍似的鐵器已經更快地落下來,一下砸在瓜生頭上。他甚至喊不出一聲“救命”,便推翻椅子,跪倒在地板上。這沉重的一擊幾乎使他失去視覺,順著額頭流下來溫乎乎的液體。他意識到這是血。他用盡力氣舉起雙手防備再次的襲擊。
殺人者的再一次重擊,打在了前頭部。與此同時,外面走廊上的掛鐘齊鳴,敲響了凌晨一點鐘。鐘聲壓過了音樂盒內持續放出的“結婚進行曲”。江南好不容易才把小早川扶起來,又好歹把他安頓到椅子上。一面哄著他,不讓他再反抗,一面把紮在他手和腳上的玻璃片拔出來。小早川不斷嘟嚷:“鐘的聲音真討厭,不讓我睡覺。”“我不想死。”“放我出去!”“不是我殺的。”說著說著又要發作。江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按住。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安靜下來,疲憊地伏在桌子上。江南這才留下上司,走出大廳。四周響起“一點”的報時鐘聲,似乎在催促他。他迅速朝瓜生去的“鐘擺軒”走去。
鹿谷……,在長長的走廊上,江南一邊跑一邊想起鹿谷來。心中不斷呼喚他的名字。
鹿谷,鹿谷……
他深切感到,要是鹿谷在這裡該多好。雖然說不清他能幫上多大的忙,但他覺得在鹿谷面前,即使處在如此緊張的情況下,也可以推心置腹地商量對策。在三年前的那次事件中,他倆一起東奔西跑,那段回憶好像是發生在幼年時代一樣,既遙遠又令人懷念。
他跑到“鐘擺軒”,開啟門,一跨進去,立刻驚叫起來,“瓜生君!”
在屋子中央偏左處的書桌前面躺著滿臉是血的瓜生民佐男。
“瓜生君!”也許江南此時應當想到,殺害瓜生的罪犯還潛伏在附近,必須警惕。但是,事情來得太快。江南不顧一切地跑到瓜生身旁,跪在了他那裂開口子的腦袋旁邊。
“瓜生!喂——”沒了反應。閉著的眼睛,半開的嘴脣,都沒有一絲的微動。
他把耳朵貼到瓜生的嘴邊,呼吸已經停止。摸摸脈搏,體溫還和活人一樣,卻完全沒有心臟的跳動。
“——多麼殘忍!”
屍體旁邊躺著椅子,江南把手放在座位上,仍有體溫的感覺。可能他死前一直坐在這個椅子上吧。
他眼睛轉向桌上。紅色的天鵝絨小盒子開著,這大概就是那個音樂盒,但並沒有聲音。好像發條已經扭斷。
江南起身去看那盒子,好奇怪呀,裡面依舊放著銀的頭飾與胸針,卻不見了那張照片。
這是為什麼?這意味著什麼?
他立即發現:仰面朝天躺著的瓜生,右手正緊握著那張照片。江南重又俯下身去,略略躊躇之後,他掰開了那尚未僵硬的手擡,拿出那張已經摺彎的相片。
他猜想,瓜生是坐在椅子上開啟盒子,正在看照片的時候,遭到襲擊的。可是……
看來瓜生頭部的傷不是來自身後,是從正面打的。在看見罪犯衝過來的一剎那,瓜生一定作了抵抗。在那種時刻卻緊緊握住這張照片,顯然有點奇怪。
想到此,江南一愣,他吸了口氣。很可能是瓜生在遭到罪犯襲擊之後,斷氣之前,有意識地拼命抓住這張照片的。他是要表示一種想法。這不就是推理小說中常說的“留下臨終告誡”嗎?
江南又看起照片來。坐輪椅的永遠身旁站著由季彌,照片的背景是這個大廳。照片上只有美麗的姐弟二人。到底瓜生要通過照片暗示什麼呢?他想告訴我們什麼呢?
一個十分簡單的答案,正要出現在他睡魔糾纏的混沌不清的頭腦時,突然,他的脖後受到了猛烈一擊。不知何時悄悄溜到身後的殺人者,使用殺害瓜生的同樣凶器,又打倒了江南。他來不及回過頭去看一下,只發出一聲短暫的呻吟,便倒在了地板上。正好和瓜生併成一排。這一摔,口袋中那個倒三角形的懷錶也從靈袍中跳了出來,滾到地板上。
他聽見暴風雨中混著一個人的嘆息聲,接著失去了知覺。這也許是幸運吧。
凌晨兩點半的鐘聲,使小早川茂郎清醒過來。
由於知覺恢復正常,他感到周身疼痛難忍,這都是玻璃片扎破的傷口,沾滿全身的半乾的血跡也同樣十分難受。
他坐在椅子向四周環規一下,地上扔著躺倒的裝飾櫃,破碎的玻璃,還有砸毀的鐘表。
“我到底幹什麼啦?”這個自問,實際只是自我掩飾而已。
雖說失去理智,但並不是完全的發瘋,也不是大醉得失去知覺,並沒有歇斯底里發作得失去人格。自已在這裡幹了些什麼,雖然有些模糊之感,但在內心深處仍有記憶。他明白,以理智的目光來看,自己的行為非常愚蠢,應當羞愧。
他不願積極承認自己做出的醜態,所以在稍稍恢復平靜之後,他故意自我掩飾,反覆自問:“我幹什麼啦?”他感到十分空虛,緊緊地抱住了頭。
在四周的鐘表報出午夜十二點的時候,在那些鐘錶發出的奸笑聲的漩渦之中,我失去了勉強保持住的理智。於是,自己……。
現在,大廳中除自己以外,誰也不在,既沒有說話聲,也不見人影。
“江南——”小早川叫起部下的名宇。
“江南——瓜生——”
沒有人回答,聽到的只有敲打屋頂的雨聲,怒吼的風聲和那些倖存的鐘表發出的竊竊私語。
“江南——瓜生——”又叫了一遍,他才忽然想起來——噢,他們去尋找跑出去的小梢了。
“我也去追他們嗎?”這個念頭剛一閃過,他馬上又搖了搖頭。那麼黑的長廊,一個人過去,他可沒有這種勇氣。
過一會兒他們會回來的。在這裡老實等著吧。要不然,還是把自已關進屋子去吧。
小早川嘆息著,又深深吸了口氣。然後仰起頭來。半球形的天花板上,排列著天窗,就像一個鐘錶盤一樣。十二塊厚厚的有色玻璃,包圍著漆黑的夜色。
他突然想到能不能從那些圓窗出去呢?
要設法從那裡出去!
這是剛開始討論逃跑計劃時,大家已否定的方案。因為每個窗子的直徑只有二十公分左右,就是五、六歲的孩子也很難鑽出去。但是——
就沒了辦法嗎?
小早川就像即將淹死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一樣,繼續盯著那漆黑的窗子。
總之,應當先打破窗戶。那樣,旁邊的灰泥就會脫落下來。只要一點點地擴大口子,就能勉強把頭伸出去呼救了。
“對,只有這一個出路了。”可是,即使能夠那樣呼救,聲音能否傳到外人的耳中呢?時間這麼晚,外面下著暴風雨,成功的希望,幾乎是零。——不過,現在的小旱川已顧不得冷靜思考這些,“總之,要先打破窗子!”
從某種意義上講,他現在的心理活動和剛才在大廳砸毀鐘錶時的情況完全一樣。
小早川從椅子上站起身來,重新穿上丟到一邊的拖鞋。他想起儲藏室內有個長柄的拖把,用它肯定能夠達到目的。
他急忙從小梢寢室的隔壁那間儲藏室拿來拖把,爬上桌子。拿著拖把柄手,可以不費力地夠到天窗。他雙手緊握住柄手的一頭,用另一頭對準上面的一塊玻璃,猛力一捅。第一次沒捅上玻璃,只掀起一塊邊上的水泥。第二次還是不成。可能身上還有酒精作祟吧,腳跟不穩,目標老對對不準。
第三次,好不容易打中了玻璃。“叭”地一聲,手上震了一下,深綠色的玻璃出現了裂痕。
他擦擦頭上的汗,重新握緊拖把,繼續捅下去。
又不知捅了幾卜,終於一下子使玻璃片嘩嘩啦啦掉下來,他不由得閉上眼睛急忙向旁邊躲閃。這一下可壞了,剎那間腳已離開桌邊,咕咚一聲,橫躺著掉在地板上。
有幾秒鐘,小早川好像失去了知覺。睜開眼時,頭部和肩頭感到劇烈疼痛。可能自己咬破了舌頭,他嚐到一股鐵腥的血味。小早川喘著氣,使勁要站起身來。
伸出去的左手按在一件軟綿綿的東西上。扭過頭一看,渡邊的屍體就在瞼旁。蓋著的毛毯已被掀掉,被打破的頭顱露在外邊,白色的鼓出來的眼睛,充滿怨恨地瞪著自己。可能屍體已開始腐爛,散發出一股奇特的臭味。
小早川慌忙抽回手來,他連滾帶爬離開屍體。一陣噁心,帶著酒氣的胃液衝上口中,他受不住,重又爬伏在地板上。
一陣翻腸倒肚地嘔吐之後,小早川慢吞吞地擡起頭來。
“啊?”突然,就在他剛剛掉下來的桌子下邊,他看到一個從未見過的束西。他一下呆了。
“這是什麼?”那桌子是圓形的,上面有個鐘盤,小早川鑽到桌下趴著去看,他想這可能是鐘的機械部分。中央是四方形的盒子,盒子的側面貼著黑色的小東西。這是什麼呢?
他伸手去摸,想弄清究竟。正在這時,露在桌子外邊的腰部遭到猛烈的一擊,一直震到腦部。小早川立時發出悽慘的、殺豬般的叫聲,同時撲倒在地。接著同一個地方又連續被打了幾下,衣服下的皮肉頓時裂開,骨頭已經斷裂。
他已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小早川在難以忍受的疼痛與恐怖之中,儘管已經絕望,還是把身子縮成一團,從桌子下面滾了出來。
“別打啦!”
淚水模糊的眼睛終於看見了襲擊自己的黑影。疼痛與害怕,使他站不起身來,小早川叫著:“別打了!救命啊!”
但是,殺人者毫不留情,重又高舉起帶血的凶器,朝著爬來爬去妄圖逃命的小早川頭頂狠狠砸去。
幾分鐘之後。
“混沌”雜誌的副總編一命嗚呼了,殺人者把視線從小早川身上離開,擡頭看著天花板。排在鐘表盤上的一個圓個已被打破了。
該乾的事情還有許多,收拾起來相當費力吧。不過……
那個人又把毫無表情的目光落在桌面的大鐘上,看一看時間。
凌晨二點四十分。完全來得及。第十四章失眠的功過
福西涼太關上燈,上了床。可是怎麼也睡不著。暴風雨已經停息,整個宅院處在寂靜之中,和幾個小時前大不一樣了。這種寂靜反而妨礙了睡眠。
三人離開鐘塔書齋時已是深夜三點半左右。回到新館的大廳之後,紗世子又端來白蘭地,說是喝了可以快些睡覺。鹿谷表示十分感謝,立即喝了下去。可是福西卻不想喝,他幾乎沒沾一口。不一會兒,到了四點,他回到昨天住過的這間屋子。疲勞不堪的身子一下就倒在床上。
可是,輾轉反側,過了好久還是睡不著。他只好作罷,索性打開臺燈坐起來。
書齋中發現的那張紙片——古峨倫典日記上的那段文字總是浮在眼前,難以消失。這是他在失去愛女的悲痛與憤恨之中寫下的文字,其中竟有我們四個人的姓名。
瓜生民佐男
河原崎潤一
渡邊涼太
樫早紀子
從這段日記寫下的時間來看,古峨倫典早就知道十年前那個夏天來過這裡的四個孩子的姓名。這麼說來,福西好像也記得那天由樹叢中送那少女回到家時,在這個宅院確實看見過一個男人。他大概就是父親。他曾問過我們的姓名。但是,當時並未仔細說明,他為什麼會知道四個名字的漢字寫法呢?
仔細想想,只有一個答案。
他曾懷疑,或者確信,造成女兒死亡原因的林中陷坑,就是那四個孩子挖的,於是把他們當成殺害女兒的“嫌疑犯”進行調查。結果便查明瞭一切。
“我不能不恨他們。”福西咀嚼著最後的這行文字,黯然搖頭。倫典對我們的憎惡,恐怕不是這點文字所能表達的吧?他大概想殺死我們吧。
鹿谷門實對新發現的這段文字未作任何評論。他也許因為看到福西緊張的神情,有意迴避的吧。他只說了句,“今天該休息了,明天再慢慢談。”就回了自己的房間。
福西坐在床邊上,從床頭的靠背櫃上拿來眼鏡重新戴上。他朝窗子看了看,這窗子面向後院,從白色的遮陽簾縫隙中露出漆黑的夜色。外面一個路燈也沒有。
瓜生和河原崎他們在幹什麼呢?他們是否也想到了我們過去的行為給這個家庭帶來的不幸呢?也許在光明寺美琴(寺井光江)說出暗示的話後,他們已回憶起過去了吧?但想到哪些內容呢?福西的目光離開窗子,他閉上眼睛,極力想把剛才在塔內書齋裡想起的片斷思緒重新拉回來。
十年前,一九七九年夏天,小學校放暑假不久,他參加學校舉行的夏令營活動到了鎌倉,那時大概剛過七月二十九日,他們計劃住三個星期,一直住到八月上旬。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我們四個人在林中遇到過永遠。這段記憶是十分清楚的。
在七月下旬的一天,時間已記不清,大概——噢,對拉,是最後一個星期日的下午。
在昏暗的樹林中,他們看見一個白衣少女,他們和少女對話的片斷也想起來了:“你是誰?”,“非常好玩”,“從哪兒來的?我們……”等等都是極平常的沒有什麼意義的交談。
噢,對啦。
不知為什麼,那少女突然變了臉色,嘴脣發抖,喊著:“瞎說,我不信……”當時她臉色蒼白,呼吸困難,我們都很害怕,所以一直把她送回到這座房子裡。
當時為什麼她會生氣呢?另有一點也可以肯定,造成永遠早逝的陷坑確實有過。
在那個林中挖坑的確實是我們。可是當時為什麼要挖坑呢?往下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他仍舊閉著眼睛。過去的事情好像是包在一個硬殼之中,怎麼也打不開它。
“不行。”福西嘟囔著站起身來,他點上大燈,移坐到窗邊的桌前。
也許一下子深入事情的核心去思考反而想不起來,說不定什麼時候有個意外的機會,反倒很容易聯想起來。
還是先想別的事吧。先放下對過去的追憶,想想這三天來自始至終發生的事情,也許整理一下思緒更為重要。
七月三十日傍晚,偶遇鹿谷,這就算事情的開始。我們訪問這一家,臨走時在門口見到白色人影;當夜在鹿谷住室聽他的談話;深夜,伊波紗世子打來電話,提出請求。
第二天,三十一日重訪這裡,聽到奇怪的聲音;走廊上懸掛的假面具缺少了一個;聽紗世子介紹過去發生的各種事情及古峨留下的不明詩文;野之宮說看見了死神;鐘塔之內;由季彌不在屋中;颱風襲來;汽車輪胎爆破。
然後到了今天。
看起來的確發生了不少事情。明天夜晚大概可以和鹿谷去參觀舊館了,回到家以後,我要打鐵趁熱,把這些事情全部記錄下來。
“噢,想起來了。”可能由於“記錄”兩字聯想起來的吧。為了幫助挖掘十年前的記憶,最好製作一個即時的日曆。邊看邊想,這比在腦袋中空想效果要好得多。說不定會想起當時的日期等等。
於是,他從提包中找出本子和筆,立即開始由現在向十年前推算,幾分鐘之後,本子的一頁上出現了一九七九年七月和八月的日曆。
據紗世子說,七月二十九日下午,永遠掉進那個坑裡,第二天早晨她在自己屋內企圖自殺,又過了兩天,八月一日早晨停止呼吸。
福西握著筆,注視自己的日曆,突然,“啊?”福西不由得叫了一聲,“為什麼?”
想到此,幾乎同時,那封閉的記憶的硬殼竟然裂開。他感到頭昏,緊閉上雙眼。在他的腦海裡,龜裂的縫隙中露出的光線,映出一個場面:樹林中,一群孩子低著頭正在用鐵鍬挖坑,但不是四人,只有兩個。一個是自己,另一個是瓜生民佐男。
“噢,對啦。”那是瓜生想去的淘氣辦法,想懲罰一下河原崎,為此他們兩個人挖了這個坑。
“對,對,”挖坑是在四人遇到永遠的前一天。
他還記得挖完之後,有一種滿足感,同時又有一縷不安與罪過感。他們是偷偷跑出樹林的。那時候好像有人在觀察他們。
接著又出現另一個不同的場面:人們穿著黑色的衣服。黑色的車子擺成一排,四周懸掛著黑白的布幕。就如同三天前在叔父家看到的那樣。這是葬禮的情景。
後來他和瓜生又去過林中,想看看他們挖的陷坑怎麼樣了。正巧看到了這座宅院內舉行葬禮。
那時雖沒有根據,卻感到可能是林中遇到的那個病弱的少女死去了。這可怕的推測在十歲孩子的心中,當時到底想到了什麼程度。比如說,是否把自己的惡作劇與少女的死,聯絡到一起了呢?現在已無法回憶起來。
“儘管如此,”福西慢慢睜開眼,又看了一下桌子上的本子。
“這是怎麼回事?”他又遇到了新的疑問,他支起下巴,陷入迷惘之中。
幾分鐘之後,他離開屋子向鐘塔走去。八月二日,星期三,午後一點多鐘。
伊波紗世子小心翼翼地敲了幾下門。這是鹿谷門實睡覺的客用寢室。
不知為什麼,裡面老是沒有聲音。已經等得不耐煩時,裡面才用迷迷糊糊的聲音答了一聲“哎——”,過了一會兒,門打開了。
“對不起,我想您該吃飯了吧。”
聽紗世子一說,鹿谷趕快抓抓亂蓬蓬的頭髮問道:“現在幾點了?”
鹿谷愣呆呆的聲音裡夾著哈欠。紗世子告訴他時間以後,“呀,這麼晚了!”他眨眨深陷的眼睛,不好意思地抓抓頭髮,“睡得太死了,我上了手錶上的報時器,可是……”
“您太累了,要不然再睡一會兒吧。”
“啊,不,不,我馬上起來,福西君已經起來了吧?”
“那個……”紗世子向隔壁的門看了一眼,“他不在屋子裡。”
“不在?”
“我叫了好幾遍,沒有聲音,所以向裡邊看了一下。可能已經起床出去了吧。”
“噢,準是自己轉悠去啦。”
“飯已經準備好了,在大廳等著您呢。”
“好,好,我馬上來。”
不到十分鐘,鹿谷果然收拾完畢來到大廳。他的睡意好像還沒有驅散,不時地咬咬嘴脣剋制打哈欠。
“天氣晴啦!”
隔著窗子看著陽光下的草地,明燦燦的,晃得睜不開眼睛。
“福西是不是到外面散步去啦?”
“我想也是……”
“由季彌少爺還在睡覺嗎?”
“嗯,最近起得更晚了,昨天睡到三點多,你們走了之後才起來。”
“是嗎?!去看看野之宮老人的房間了嗎?”
“去啦。”紗世子點點頭,臉上掠過陰影。
“好像一直沒回來過。”
“不過,如果是出去了,在昨天晚上那麼大的暴雨中,回來倒是奇怪的了。”
鹿谷把兩個胳膊肘放在桌子上,交叉的雙手託著尖尖的下巴,他稍微皺了皺眉頭,“不知道塌陷的公路怎麼樣了。”
“剛才叫田所用電話去打聽了一下,說是剛開始修復工作,到晚上大概就差不多啦。
鹿谷不想再等福西,一個人先吃起飯來。可能是頭疼的緣故吧,他時而放下筷子揉揉頭部。不過,食慾依舊相當旺盛。
他默默地吃淨盤中的食物,津津有味地喝乾了咖啡。然後就正正經經地開始說起來:“伊波女士,還是那件事,我反反覆覆想過之後,終於找到了一個答案。”
“是昨天晚上說的那個嗎?就是您說的:‘沉默女神’是指鐘塔上的鐘嗎?”
紗世子一邊想著昨晚在機械室的情景,一邊擡眼看著鹿谷的表情。
“是的。”鹿谷毫不猶豫地回答,“我的想法有點超出常規,到底是不是正確,我心裡還沒把握,搞不好也許完全猜錯了。”
“您能講給我聽聽嗎?”紗世子正正身子說。就在這時,突然有人敲響了兩扇關著的房門。
“噢,福西回來了吧?!”
鹿谷自言自語說。紗世子還沒來得及說“請進”,門已打開了,鹿谷猜錯了,進來的是傭人田所嘉明。
“有什麼事嗎?”
紗世子依舊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地看著比自己還矮小的半老男人。
“出了怪事。”田所一邊向身後看,一邊回答。神情十分慌亂。
“怪事?”紗世子想了一下,慢慢站起身來,“怎麼啦?”
“大門口的地板弄髒了,那邊……那個,好像有血,是血弄髒的。”
“你說什麼?血?”
“血?”紗世子和鹿谷同時叫出聲來。田所緊皺著扁平的鼻子,點點頭。
“那邊——血跡是從舊館的走廊裡出來的,怎麼說呢,就像有人拖出來了什麼東西,我實在害怕,所以……”
“伊波女士,咱們去看看吧。”
鹿谷猛地從沙發上站起身來,碰響了桌子上的杯盤。他那微黑的臉,頓時變得蒼白。
過了一會兒,紗世子從廚房抽屜裡拿出鑰匙,把鎖著的大門開啟。
時間正是下午兩點半。“混沌”雜誌採訪組一行人進去之後,已經過六十八小時三十分鐘。第十五章惡夢的終結
他的意識從可怕的黑暗底層漂浮上來的時候,等待他的依然是一片黑暗。
四周漆黑,他用力睜開眼睛,眨了幾次依然什麼也看不見。他舉起右手放在眼前照一照,不只是手的輪廓,連影子也看不到。
他仰面朝上躺著,脊背上感到又涼又硬,他猜想這是地板。
這是在什麼地方?在朦朧的意識中,他問自己。
我在幹什麼?
脖子的後邊——頭後部下方,感到劇烈的鈍痛。這疼痛如同一個有生命、有意志的活物,它在後腦似乎已築起了巢穴。江南想用力坐起來,剛一動,一陣疼痛立即襲來,由頭部一下於竄到肩上,耳朵上,又穿過頭蓋骨,直達腦子的中心。
江南低聲呻吟著又倒在地板上。
記憶好似一個不定形的阿米巴蟲,它在腦中隨著疼痛的節奏,反覆收縮變形,過了好一陣時間才逐漸地固定成形。這樣,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江南才逐漸想起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
想起來啦——
瓜生為了尋找跑出去的小梢,一個人去了“鐘擺軒”,自已等小早川平靜下來之後也追了過去。
在那裡見到了瓜生的屍體,腦頂已被打破,仰面躺在起居室的書桌前面。他右手緊握著音樂盒內的照片。我自己在思考他臨死之前想留下什麼訊息的時候——
“對啦。”他出聲地說了一句。疼痛又從脖子擴大到全身。
我是突然由背後遭到襲擊的。甚至沒來得及回過頭去看一下罪犯。剛一驚覺,立即失去了一切意識。這麼看來,現在自己的位置應當是在原來的屋子裡。可能那個罪犯只想把我打暈,並不想奪去生命吧。他大概把燈弄滅後就跑了。
江南轉動一下眼球,左右看看,依然是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見。他強忍著疼痛,支起身子。
從手的觸感,他知道這屋內沒有地毯。剛才那間起居室內是鋪著地毯的。由此可見,至少這裡和剛才不是同一地方。
那麼到底失去知覺後過了多久呢?他覺得好像只有幾分鐘,又覺得似乎過了好幾個小時。
江南摸摸口袋,懷錶已不在身上,可能是自已被打倒的時候,滾落到什麼地方去啦。
他重新看看四周,也許會有帶螢光針的鐘表,但是沒有。總之,沒有一個可以發光的東西。自己是被包圍在真正的黑暗之中了。
他開始爬著摸索起來。
一會兒,找到了牆。這不是貼著壁布的牆,而是光滑滑縱橫交叉著許多淺溝的牆。看來是磁磚牆。他雙手扶著牆站起來,不久摸到了一個突出物體,似乎是電門。但是,按了幾下也沒有反應,難道是停電了嗎?或許是電燈全被破壞了。
他在黑暗中摸著牆走起來,又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明白了自己所在的地方。
這是“鐘擺軒”的洗臉間,位於起居室的裡邊。
他摸清牆上有個大梳妝檯,梳妝檯前邊的地板上扔著摔壞的座鐘,他光著腳,幾次踩到地板上的玻璃碎片,疼得叫出聲來。
這屋子共有兩個門,一個通向浴室和廁所,可以開啟,但仍沒有燈。另一個門通向起居室,這重要的門卻緊閉著,不是上了鎖(因為任何建築都不會在洗瞼間的門外裝鎖的),看來是外面用什麼重東西擋住了。他用身體撞了幾次,門紋風未動。
雖然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卻毫無逃脫的辦法,恐怕只能在這裡等著有人來搭救自己啦。
江南無計可施,他把背背靠在牆上。全身已被汗水溼透,喉嚨渴得要命。他用手摸索著,走到梳妝檯前,擰開水管,水雖然流出來,因為充滿鐵鏽氣味,無法飲用。
脖後依舊很疼,他把頭伸到水龍頭下邊用水澆頭,疼痛似乎有些減輕。但是,緊接著,嚴重的睏倦重又襲來。
他坐在地上,背靠著牆,逐漸擴大到全身的怠倦感變成了麻痺,頭腦中又充滿混濁的白色迷霧。
小梢到底怎麼樣啦?留在大廳裡的小早川平安無事吧?瓜生右手握著的照片意味著什麼?江南已無法慢慢考慮這些問題。不一會兒,他的意識重又滑下陡峭的山坡,沉入剛才的黑暗中。
後來有過幾次短暫的清醒,但是每次看到的依舊是黑暗。他彷佛在沉睡中做了許多夢,夢超越現實的時間與空間,夢夾雜著各種映象、聲音、臭氣、感觸,反覆折磨江南疲憊的心。
“喂,江南,清醒點!”江南聽到這親切的聲音時,以為還在夢中。他很快想起這聲音的主人。但是又立即否定了這個想法,他覺得這人不可能在自已身邊。
“江南,江南!”這是怎麼回事?有人在拚命搖晃自己的肩膀。他在叫自己的名字。聲音就在耳邊。
他的聲音這麼急迫!
江南慢慢睜開眼,心想這個夢大概做完了。
“啊,醒過來了!”
有了光亮。是他,他正在眼前焦急地注視著自己。
“啊——”噢,這不是夢。
“島田兄!”
我得救了。
“太好了,總算平安了,你身上有傷嗎?”
“島田兄,鹿谷兄——”江南顧不得擦去奪眶而出的淚水,呆呆地反覆叫著他的名字。
江南問道:“你怎麼到這兒來的呢?”鹿谷說。“詳細情況過會兒再說。”說著拉住江南的手扶他站起身來。
“能行嗎?!可以走嗎?”
“可以。”
脖子的疼痛已經消失,也許是心情的關係,頭腦似乎清晰了許多。只是非常口渴,肚子飢餓,胃部疼痛。渾身無力,玻璃扎破的腳心很不好受。
江南看了看四周,果然自已被關在“鐘擺軒”的洗臉間裡。剛才推不動的門,現在已經開啟,起居室的燈光照進屋內。
江南想知道這屋子的燈為什麼不亮,擡頭看了一下天花板,燈罩已經破損,裡面的燈泡毀壞了。梳妝檯上的照明也是同樣情況,怪不得怎麼按電燈也不亮呢!浴室和廁所的燈大概也是一樣吧。
他穿上拖鞋,由鹿谷扶著到了起居室。那裡站著兩個人:一個是伊波紗世子,一個是沒見過的小個子半老男人。兩個人都臉色蒼白,滿臉是汗,呆望著自已。
“我先說說情況吧。”鹿谷說,“因為有事,我從前天就來到了這裡。今天過午,田所,”說著指指那小個子男人,“他看到大門口地上有血跡,告訴了我和伊波女士。我們走去一看,血跡由‘舊館’人口一直連續不斷。知道出了事,才慌忙開啟鐵門跑進來的。”
“看見死屍了嗎?”江南問。
“中間大廳裡有個蓋著毛毯的男屍,伊波女士說他叫渡邊,是個學生。先看到他,田所就去報告警察了。”
“其他屍體呢?”
“寢室裡有個女屍,聽說姓樫,是W大學的學生,我們看見的只有這些了。”
“只有這些?”江南驚呆了。“河原崎和內海的呢?在資料室裡。”
鹿谷嚴肅地搖搖頭說“沒有”,“河原崎是學生中的一個吧?內海是幹什麼的?”
“稀譚社的攝影師。”
“哦——”鹿谷用力擦了擦鼻頭上的汗。
“大廳裡扔著一個筆記本,記下了你們進來後發生的每件事情,像個時間表,那是你寫的吧?”
“是。”
“我看了一下那個本子,大體已知道這裡發生的事,資料室也看過了。本上寫著在III號室和IX號室裡有河原崎和內海的屍體,但是實際沒有。不過還留著殺人現場的痕跡。”
江南沉默了好一會兒,“那麼,鹿谷先生,小早川怎麼樣啦?他在什麼地方?”
“是那個‘混沌’雜誌的副總編吧!哪兒都沒有他。”
“有這種事?!”
“我們三個人把整座房子都看了一遍。到處是一片狼藉,鍾已全被砸毀,大廳的天窗也破了,像是有人想逃出去。不過,看到的只有剛才說的兩個屍體。最後走到這間屋才發現了你。”
鹿谷用下巴指指江南被關的洗臉間,“那個門前邊剛才放著鋼琴和櫃子,堵得嚴嚴實實,我覺得奇怪,開啟一看,原來是你在這裡。”
“可是,那麼……”究竟是怎麼回事?所有的疑問一齊湧上腦海,又像煙火火花似地四處飛濺。
鹿谷用心疼的目光目不轉睛地看著江南,江南想避開他的視線,把臉轉了過去。這時,他才注意到,躺在桌前的瓜生的屍體,已經消失了。
“屍體呢?”
“你說什麼?”
“瓜生君的屍體沒有了。”
“瓜生?瓜生民佐男嗎?他也被殺了嗎?!”
“在這兒。”江南指著地上。他突然朝書桌那邊走去。一直揣在懷中的倒三角形懷錶,就在地板上。表的玻璃已破,時針脫落,完全壞了。
“我跑來時,他就躺在這裡,頭被砸開,仰面朝上,已經停止了呼吸,右手還拿著照片。”
“照片?什麼照片?”
“裝在音樂盒內的那張,啊,就是那張!”
一張折彎了的照片,掉在不易看到的、翻倒的椅子下面。鹿谷立即走過去,從褲子口袋內拿出手絹,包上自己的手去拾照片,以免留下指紋。
“這上面是永遠和由季彌吧?”
“是小姐十四歲生日那天,老爺拍的。”紗世子探頭看著鹿谷手中的照片說。“的確是一直收在音樂盒裡。”
“出了什麼事?江南。”鹿谷看完照片,放在桌上,又轉過來問江南,“那筆記本上只寫到昨天下午你們發現河原崎潤一的屍體為止。以後又發生了什麼事,你能告訴我嗎?”
“警察還沒來嗎?”
“是呀,通知倒是通知了,因為颱風,馬路壞了,現在正在修復。看樣子不會馬上來的,真是不巧,偏發生在這種時候。”
江南按照鹿谷的要求,講述了後來的事情經過。他想盡量抓住主要問題,說得簡明一些,實際怎麼樣,很沒把握,因為他的腦中還相當混亂。
“在這裡見到瓜生屍體時大的是昨天幾點鐘?”大體講完以後,鹿谷立即問起來。
江南想了一下。“我記得放下小早川,走出大廳時是午夜一點鐘,所以應該是一點五分左右。”
“你被襲擊是在什麼時候?”
“是稍過了一會兒,我從瓜生手中拿過照片正在看的時候。是從後邊打來的。”
“噢,那正是我們在鐘塔內的時候。”
鹿谷說著看了看旁邊的紗世子。她老老實實地點點頭。
“那麼,你是說,自已失去知覺後,被罪犯關進了這個房間,對吧?”
鹿谷用手掌迅速地撫摸著自己的尖下巴,用嚴厲的聲音說:“問題還在後邊呢!”
“那邊去看了嗎?”江南發現通往寢室的門正開著,就問鹿谷。鹿谷歪著頭想了想,“不,還沒去,那是個什麼房子?”
“是寢室。”紗世子從旁答道。
“噢?!那可……”
鹿谷小跑著朝那門走去。江南、紗世子緊隨其後。一直站在牆角一言不發的田所也戰戰兢兢地跟了過去。
寢室內和剛才沒有多大不同。這裡看不到那些失蹤人的影子,地板上的破爛鐘錶和床對面輪椅的位置也是江南見過的老樣子。
鹿谷走近一個砸壞的鐘,說,“這叫法國枕式鍾吧?”他彎了彎細長的身子,接著又轉過頭去問紗世子,“這也是一百零八個鐘的一個嗎?”
紗世子點點頭。
“難道造罪犯對鐘錶有仇恨嗎?”鹿受意味系長地說。
“那鐘座上有血跡,地毯上也有。”江南指著說,“進來後的第二天下午,到這裡面找光明寺美琴的時候就發現了。”
“就是本子上記著的那個人吧?——嗯,確實有血跡。”
鹿谷擡起頭又看了看這間屋子,儘管點著燈仍是很暗。
“門的那邊是個大壁櫥。”江南說。咖啡色的兩扇門沒有關好,從開著的門縫中可以看見黃色的光亮。
這時鹿谷突然挑起濃眉,點點頭,想說什麼。他可能預感到了那裡藏著什麼期望找到的東西。他徑直朝房間的後部走去。
過了一會兒。
江南隨著鹿谷走進大壁櫥裡。沒想到,在這裡竟遇到了他確信存在,而且一直在尋找的那個東西——地板的一個角上開著口子,一個七、八十分分見方的洞口——這就是“舊館”內外相通的祕密通道的入口。
朝洞中望去,看見了一直伸延到地下的陡直臺階。這時鹿谷的動作慎重起來。人口的蓋子是向下成扇形開啟的。他把蓋子朝上提了提,然後對站在大壁櫥門外向裡望的紗世子招招手,“請你也來看看。”他指著蓋面說。這蓋面和其他地板一樣,鋪著黑色的木製仿磁磚。
“你看這上面有孔,一定是開啟這個蓋子的鎖孔。你對這個有印象嗎?”
一看,在蓋子邊上有個直徑為二、三公分的圓孔,孔中有個黑色的鐵棍,露出了頭。紗世子驚奇地搖搖頭。
“有這種東西,我以前一直沒注意過。”
“我想,這大概是在增建‘新館’的時候安裝的。那些資料室牆上的暗門,當然是在‘舊館’修建之初安裝的。”
鹿谷說著又把目光落到鎖孔上,“和它相同的鎖孔,我到這個宅院之後,已看到過兩個。伊波女士,你知道,一個是在骨灰堂的地板上,一個是在昨天晚上伊波女士帶領我們去的鐘塔機械室裡?那是上發條用的螺絲孔。是不是呀?”
“對。”紗世子膽怯地點點頭,好像十分害怕鹿谷將要推出的答案似的,“是這樣,您這麼一說,確實……”
“也就是說,上發條用的鑰匙,同時也是開啟這個蓋子的鑰匙。是不是可以這麼想呢?”
“不可能的。那麼……”紗世子面色蒼白,搖了搖頭。
“如果像江南君說的那樣,被殺的瓜生手裡確實握著那張照片的話,”鹿谷繼續嚴肅地說,“那就是他在臨終之前,使盡最後力氣,要告訴人們一件事。他的用意很可能就在照片上。照片上有兩個人,一個是永遠姑娘,十年前已經死了,這就是說……”
“不可能的……”
“從江南的記錄來看,第一次在‘舊館’的殺人事件是發生在三十一日半夜十二點左右。那天晚上的事自然還沒有忘記。我們三個人從鐘塔的書齋回來,看過由季彌的房間,他沒有在屋。”
“不可能……”
鹿谷的目光從不斷搖頭的紗世子身上,又轉到臺階,他說道:“總之,還是先進去看看吧。江南君,你能一起下來嗎?”
江南用力撐著疲憊的身子點點頭說:“可以。”
四個人下了臺階,裡面點著燈。長長的隧道式通路一直向前延伸。鹿谷走在最前邊,成一隊前進。走到隧道盡頭又有一個臺階。上了臺階,走進一個漆黑的地方。
由於隧道上透過來的光線,勉強可以看清四周的情況。這是一間很小的屋子,四周的牆壁似乎都是石頭砌成,潮溼的空氣中飄著一股令人噁心的臭味。
“果然是這兒!”鹿谷的聲音在小屋內反響,“這裡是骨灰堂。”
黑暗中點起了一個小火苗,是鹿谷用身上的吸菸打火機打著的。從牆上的壁龕中找到了一支臘燭,鹿谷把它點上,舉過頭頂,照了一下靈堂。
地上並排放著三個石棺。
江南心想,既然叫骨灰堂,那麼每個棺中應當故著一個死者的骨灰盒。一個是古峨倫典,一個是永遠,還有一個是……剛想到此,江南突然發現最右側的石棺邊上露出了一塊黑色的布。
江南嚥下一口唾液,“鹿谷先生,你看那個!”他擡起手指著說。
“啊?什麼?”
“那個,那個棺材裡邊,露出個東西。”
“哪個?啊!”
鹿谷看清之後,立刻叫紗世子開啟堂門。過了一會兒,門開了,外面的光亮照進來。鹿谷把臘燭交給江南,走向那個石棺。
“伊波女士,請允許我開啟棺材,可以嗎?”
沒等紗世子回答,他已彎下身去把兩手放在棺蓋的沿上,往旁邊推去。石頭與石頭摩擦出的聲音震動著小小靈堂內沉默的空氣,今人毛骨悚然。
“啊!”一看棺內,江南幾乎驚叫起來,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已,“是新見梢!”
裡面躺著新見梢,眼睛瞪得老大,幾乎要努出來;失去顏色的嘴脣痛苦地歪向一邊。淤血浮腫的瞼上,已絲毫找不到小狐狸活潑伶俐的神態。棺材邊上露出來的是她身上穿的黑色“靈袍”襟。
她大概也是發現了大壁櫥內的通道,逃到這裡,被罪犯殺害的吧?或許是在舊館內被殺之後,由罪犯把她搬運到這裡的?
“這是永遠小姐的石棺吧?”
鹿谷問紗世子。在棺的底部,屍體的腳旁放著一個骨灰盒。
“另外兩個石棺也應該開啟看看。”鹿谷說,“江南,來幫幫忙,你開那邊。”
“好的。”
過了一會兒,兩口棺材全被打開了,江南又不能不剋制住自己的驚叫。果然和預料的一樣,裡面除骨灰盒外,都是慘不忍睹的屍體。
江南開啟的左側棺中是一具女屍。一看見她臉上獨特的濃妝豔抹,立刻就明白她是光明寺美琴。
她只穿著貼身的內衣,裸露的胸部與腹部都已變成骯髒的黑綠色。臉上除去幾處化妝顏色脫落以外,和生前沒有什麼變化,只是沒有了令人慾睡的香水味,卻充滿了令人慾嘔的腐爛臭氣。
“她是被殺的。”
江南空蕩蕩的胄裡好像被什麼東西猛抓了一下,他低聲呻吟著,趕快離開了那裡。
第一天的夜裡,她到底還是被殺了。
鹿谷開啟的棺中是個老者的屍體,身著咖啡色和服。這是誰呢?江南不認識他。
“野之宮先生。”紗世子這麼一說,江南也想起來了。
就是那個老人,野之宮泰齊。第一天來到舊館時曾見到了他,他就像追趕江南他們似地跑過來。這就是那個滿臉皺紋的老人,那個用嘶啞的聲音大叫“快從這裡出去!”的占卜師。
“真奇怪呀!”席谷沈痛地說,“這老人就過:看見死神了。死神——就是說,他看見出人送個骨灰堂的罪犯了。所以他才…”
這時,突然——
“不得了啦!”
從開啟著的門外傳來田所的粗啞喊聲。不知什麼時候,他一個人走出去了。
“來人呀——”
鹿谷、江南和紗世子一齊急忙向外跑去,田所正站在距離骨灰堂五、六步遠的地方。一看見他們三個出來,就指著後面院子說:“那邊,有個人!”
陽光十分刺眼,一片晴朗的天空中,聳立著石造的高大鐘塔。在塔的下面左前方圍牆附近,有個人趴伏在荒蕪的綠草之中,只看得見他身上的黃衣服。
“福西!”鹿谷叫起來。
“是福西。”
鹿谷跑到那趴著的男人身邊,連叫著“福西!”雙膝跪下來。
江南也知道福西這個名字。
福西涼太,他和瓜生、河原崎同是W大學的超常現象研究會會員。起初也準備參加這次特別活動的,後來因為有急事沒有來,他也是十年前和瓜生一起挖掘那個陷坑的人。但是,他怎麼會和鹿谷相識?又為什麼會躺在這裡呢?
弄不清楚的事依然很多。
時間大概已近日暮,遠方的群山反射出斜陽的光輝,夕陽光照射之下,鐘塔投下斜長的影子。
江南默然看著塔上。
這裡正對著鐘的正面,可以看見傳說的“無針鐘盤”的雄姿。他隨著鹿谷,沿塔身向左轉了一圈,看到深褐色的牆上有好幾個小窗戶,兩層以上的窗前,都有一個小小的陽臺。
說不定福西是從這些窗子的某一個裡邊掉下去的吧?那麼是不小心掉的,還是別……?江南思考著。
可能由於疲勞、飢餓,再加上強烈陽光的刺激吧,江南突然感到一陣昏眩。他搖晃了一下身子,覺得眼前的東西失去了顏色,歪歪扭扭,就像透過高度的近視鏡看到的那樣。突然,在他的視野的一角,有個東西一閃。
他趕快擦擦眼睛,斷了線的意識重又集中起來,注視著上面。那是在塔的石牆上位於第三層的一個窗戶,在開啟著的窗子裡,有個人在探頭張望。那是——
是那個少年!
江南想把看到的情況告訴鹿谷,他強忍著頭的昏眩,正要走過去時——
“田所師傅!”鹿谷對著旁邊觀看的小個子男人大聲說,“請你馬上去叫急救車。”
“還活著嗎?”
“還有氣,你叫他們趕快來!”
“可是,路全壞了,救護車過不來呀,連警察都還沒來呢。”
“不管怎麼困難,要快,你就說是緊急搶救,求求他們想辦法快一點來。”
鹿谷看見田所還在猶豫,便氣急敗壞地下起命令來:“行不行啊,你快一點吧,快去!”
“啊,好吧。”
田所朝鐘塔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起來。
鹿谷站起來目送他的背影離去,又低下頭,蹲在福西身邊。
“你不能死,要挺住啊,福西。”
“搬到屋裡去好不好?”
江南到鹿谷身旁彎下身去問道。鹿谷沉重地搖搖頭,“我想,還是原地不動好,好像摔壞了頭部。大概是從那上邊掉下來的。”
他依舊跪在地面,朝塔上掃了一眼。江南也隨著他的視線,向上看去。第三層的窗子裡已不見了剛才那個少年。
“真是萬幸,因為下雨使地面鬆軟,不然的話……”
“我能幫你做點什麼嗎?”
“噢,對啦,應當弄點冷水、毛巾,還有毯子。哎呀,伊波女士呢?”
聽了這個,江南也看了看四周,空曠的大院子裡哪兒也看不見紗世子。難道她還留在骨灰堂裡嗎?
“去哪兒了呢?”鹿谷不安地皺起了眉頭,“難道去他那兒啦?”
“由季彌少爺——”
正在這時,兩人頭頂上傳來了紗世子呼喊古峨當代主人的聲音。聲音來自剛才那個視窗。
“由季彌少爺!”
鹿谷和江南同時站起身來,仰望著近在眼前的高聳的石塔。
“伊波女士——”鹿谷大聲喊起來。但她未必聽得見。
“啊,請你……”傳來斷斷續續的悲慼的喊聲,“由季彌少爺,不行啊,不要這樣啊——”
“糟了!”鹿谷低聲說了一句,立即把身上的夾克上衣脫下來蓋在福西身上,接著朝剛才田所離去的方向猛跑起來。江南不知如何是好,自己應當跟去,還是應當留下照顧傷者?躊躇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去追鹿谷。
他們轉到鐘塔的背面,找到後門,跑進建築物中。穿過兩道開著的門,到了通頂大廳。這裡已是塔內。
鹿谷朝正面的樓梯口跑去,那樓梯陡直,幾乎貼著正面的牆伸延上去。江南全速跑到這裡已是上氣不接下氣,昏眩重又襲來,他跪倒在地上。
“由季彌少爺!”上邊又傳來紗世子的喊聲。“不要這樣,快回來!”
頭上響起匆忙的腳步聲。往上一看,在高高的樓梯頂部,一個白色的人影正在快速沿著階梯向上衝去。啊,是那個少年——由季彌。稍過一會兒,紗世子也追了上去,兩個人消失在第四層。這時鹿谷還剛剛到達第二層的位置。
江南好不容易站起身來,但是再也沒有力氣去爬上樓梯追鹿谷。他靠在人口附近的右側石牆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望著天井。
看上去天井足有十公尺多高。在天井中央開著一個長方形的口子,這洞口是幹什麼用的?他一時弄不清楚,但又想起鹿谷說過,上邊有鐘塔的機械室,也許就在洞口的上方吧。
“由季彌少爺——”紗世子的聲音更大了,好像是從那個方洞口傳來的。
“快站住!由季彌……”聲音沒了。變成了尖利的慘叫。隨著“咔當!”一聲,一個白色物體從江南正在望著的洞口飛了出來。
“哎呀!”江南大叫起來,正在由第二層樓梯跑向第四層的鹿谷也同時叫起來。
一個人,頭朝下方,穿過大廳微暗的空間,一直墜落下來。他就是那個少年。身上依然穿著白色的睡衣。就和剛到這裡的第一天在新館的大廳中見到他時一樣。
事情發生在一瞬之間,連眨眼都來不及,那少年已伸開雙手砸落在紅褐色的大理石的地面上。江南驚呆了,他不知所措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大廳中又是死一般的沈寂。江南耳中依舊盤旋著那少年落下來時發出的最後呼喚——
姐姐——。第十六章女神之歌
“吸這麼多煙是怎麼回事呀?”
起居室的桌上亂七八糟,菸灰缸裡堆滿菸蒂,江南見到這般情景大為驚訝,於是問道:“這全是鹿谷先生一個人吸的嗎?”
“嗯?啊,是呀!”
鹿谷愁容滿面地點著頭,把手又伸向駱駝牌香菸,扔在桌邊的煙盒已被揉搓得不成樣子。
“您已打破一天一支的規定啦?”
“昨晚打破的,心想今晚例外,便吸了起來,誰知一發不可收拾。過幾天,一定遵守原來的規定!”
八月四日星期五晚八時,江南孝明走訪了鹿谷門實的住處——上野毛“綠莊”公寓四零九號房間。
他昨天下午去醫院進行了身體檢查。幸好聽說沒發現嚴重問題,也用不著擔心腦震盪後遺症。在充分補充了營養,足足地睡了一夜之後,體力總算逐漸恢復過來。
“還能重返工作崗位嗎?但願你別每晚為那無休止的惡夢所糾纏呀!”
“眼下看來好像沒問題。”
“你和學生時代相比堅強多了!”
“我覺得也未必是這樣呢。”江南說著,朝屋內後牆上的八角鍾瞧了一眼。那鍾和他第一次來訪時一樣,指標仍舊一動不動地指在四點前幾分鐘的地方。
“怎麼說呢?那三天裡發生的事件,彷佛做了一場漫長的惡夢。奇怪得很,我總覺得不像現實中發生的事。”
親眼看到那麼多人死去,卻缺乏現實感!江南對自已現在的心境甚至有點迷惑不解。他想自已是否仍沒有脫離那種巨大沖擊的影響?要不然就是本能地產生了自我保護意識,有了這種意識便可逃脫精神上的痛苦?
“不管怎麼說,比原來想象的要健康得多,這比什麼都好。”
鹿谷將吸了不到半截的香菸捺滅,換上一支新的,儼然一副老練吸菸者的面孔。江南受到影響,不由得也掏出煙來,同時鄭重其事地問道。“這麼說,所有案件都是那個少年所幹了?”
“可以這麼說呀!”作家冷淡地回答,好像事情與己無關。
江南想起了前天發生的一些情況。
坍塌的道路修復之後,一群警察趕到大宅院,時間已快到下午七點。挨句話說就是在古峨由季彌從鐘塔的機械室墜地摔死將近一個小時之後,他們才趕來。同時到達的救護車立即將躺在後院的福西涼太送進了醫院。他好像也是從那高塔上墜落到院子裡的。後來他總算奇蹟般地保住了性命,但至今仍處於昏迷狀態。
“雖然屍體解剖等詳細調查尚未進行,但當局的看法恐怕不會再變啦!”
鹿谷緩慢地噴吐著煙霧,並眯縫起一隻深陷的眼睛,注視那煙氣在空中翻騰。
“他們既擺出那麼多物證,最後下結論說由於精神錯亂而自殺身亡,這自然走圓滿了結一椿人命案啦!”
那是在由季彌剛摔死之後——。
伊波紗世子茫然若失地從機械室走出來,鹿谷當時從她口中瞭解到事情經過,大致如下:
當鹿谷和江南從骨灰堂出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倒在那兒的福西時,紗世子正向位於鐘塔第三層的由季彌的房間走去。據她說,在進入祕密通道之前,聽到鹿谷暗示說凶手可能是由季彌,於是心中焦急,不得不立即上去看看他的情況。
走到由季彌房間時,他正從窗戶俯視後院,發覺她進來,便離開窗邊,而且邊走邊說:“一切都結束了,紗世子阿姨!”然後臉上浮著微笑,現出心滿意足的樣子。“這回我姐姐不會感到孤獨啦!”
紗世子追問他怎麼回事,“難道真的是你把他們……”
“是我。我把他們都殺了!”由季彌斬釘截鐵地回答,漂亮的黑眼珠泛出異樣的光芒。
“因為那些傢伙欺侮我姐姐,我是為姐姐才這麼幹的!是他們整死姐姐的,是他們殺的,我完全知道!我……”
眼瞅著他越說越興奮。紗世子大聲呼叫他的名字,想要他鎮靜下來。可是不論說什麼他都絲毫聽不進去。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擡起眼睛望著天棚,說道:“姐姐正在叫我呢!”他的語調是那麼興奮。“她正在喊我,我必須去.”
紗世子憑著直覺立即知道此話意味著什麼。
“我要去啦,閃開!紗世子阿姨。”
她大喊一聲“不行!”把正要往外跑的由季彌堵住,可是他拚命掙扎,甩開了她,衝出門外。
此後的情景如同鹿谷和江南目睹的那樣。由季彌跑上第四層,逕直奔入機械房。他掙脫了紗世子的阻攔,然後爬過塔中間周圍的鐵欄杆跳了下去。
其後至警察到來的這段時間裡,鹿谷和江南去了第三層由季彌的房間,發現了數件“物證”。
沾著血跡和泥土的黑色衣服一件,可能是從死者光明寺美琴身上剝下來的“靈袍”。同樣滿是血和泥的白線手套一副。帶著血跡的撥火棍一根,據說這是裡院焚燒爐使用的,最後一直收藏在“新館”的儲藏室裡。還有一件,就是“新館”走廊那副不知去向的假面具。
這些東西全部藏在室內床底下,另外從櫥櫃的一個抽屜裡還發現了下列物品——
小早川說交給美琴的那串“舊館”的備用鑰匙。塔頂大鐘上發條用的鑰匙,也就是連結“鐘擺軒”的大壁櫥和骨灰堂之間祕密通道的鑰匙。還有數張紙片,上面寫著“是你們殺死的”字樣,和江南在“舊館”發現的兩張完全一樣,是用同一種書寫工具,同樣的筆跡寫成的。
“我至今也不相信,”江南瞅著默默吸菸的鹿召說,“那個少年再怎樣發神經,也不可能連著殺死九個人呀!”
“你是說這和他的性格不相符?”
“我看是這樣!”
“來‘舊館’之前,你見過他一次吧。就憑當時的印象?”
“是的。他那表情呆若木雞,好像始終遊離在夢境之中,沒有醒過來似的。所以我看他和什麼殺人啦復仇等血腥事件是不會沾邊的。”
“噢?”鹿谷用夾著香菸的手指擦著鼻尖說道。“我的感覺可相反呀!那是在見到他之後一起吃飯的時候。”
“相反?”
“嗯。我覺得表面看來他神情恍惚,實際未必如此。我甚至懷疑他是否真的瘋了?”
“您是說他頭腦正常嗎?”
“從某種意義上可以這麼說,當然按照一般情況,會認為他的精神狀態不夠正常。”
“您的說法有點模稜兩可呀!”
“是嗎?我是說可能是這樣。”鹿谷皺起眉頭。
“那麼,我們暫且就從由季彌已發瘋這件事說起吧。首光值得研究的,就是他的發瘋表現。伊波女士說他至今仍然深信不疑其姐姐永遠還活著,並且跟在他身邊。我不敢苟同。我想他至少知道他姐姐永遠已於十年前死去。進而也可能瞭解他姐姐的死因是什麼。而且,據說他本來就是個聰明絕頂的孩子。我覺得這一點和過去沒有兩樣。
江南君,我不是已提到過在鐘塔的書房裡發現古峨倫典的日記這件事了嗎?”
“嗯!”
“古峨倫典已經知道十年前給永遠造成不幸的那群孩子的名字。由季彌也十有八九從其養父口中聽到過這件事。而且在倫典死後,他發現了沒有燒盡的日記的殘篇斷章,從而瞭解到事情經過,這種可能性也十分大。因而自然會強烈憎恨‘殺害’自已奉若女神般的姐姐的那四個人。雖然很幼小,肯定會有過早晚要報仇的思想。
在此,我們不妨作這樣一個假設,雖然有點勉強。”
鹿谷略停一下,又點燃了一支香菸。
“由季彌心想,自己早晚要為姐姐報仇,殺死那四個人。但殺人是最嚴重的犯罪,捉到就是死刑,這可怎麼辦好呢?他的幼小心靈為此而苦惱。不久,他懂得了精神病人犯罪不受罰的規定。他想只要發瘋殺人也不判死罪,只要發瘋……。”
“這可能嗎?”
江南雖然嘴上這麼說,但他想起剛去大宅院那天,闖進“新館”客廳的由季彌說的一句話。他說,“我要殺死欺負姐姐的人。”紗世子聽到這話慌忙想予以勸止。這時,他卻說,“我沒關係,這有什麼關係呀!”那他一定說過幹什麼事“沒關係”,並且也想過為什麼“沒關係”。
“照您的說法,由季彌打那以後一直故意裝瘋賣傻啦?”江南提出問題。
“我的看法始終是假設呀!”
鹿谷強調了這麼一句之後,便對其“假設”進一步作了說明,“他一方面像上面說的那樣,不斷要求自己一定要裝瘋下去,實際上他的精神在自已不知不覺之中真的不正常起來。他明明知道永遠已死去這個事實,卻處處擺出一副他姐姐彷佛還活著的樣子。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深信自已真的聽到了‘姐姐的聲音’,認為這是永遠從死亡的世界裡同他說話,他本想故意搞些荒謬怪異的言行來欺騙周圍的人,但是,現實世界並菲像他所認識的那樣。——你以為如何,江南君?”
於是由季彌在達到復仇目的之後,在“姐姐的呼喚聲”引導下結束了自己的性命。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江南聽後黯然神傷,對著桌子深深嘆了一口氣。“讓我按照順序把整個事件作一番整理吧!”
鹿谷繼續說道:“是啊,把這次事件的開端視為‘混沌’雜誌社‘特別計畫’正式決定下來的時候較為妥當呀。參加成員定下之後將名單交給了伊波女士。由季彌一定看到此名單。不管怎樣說,他總是古峨家現今的主人,所以有關同意採訪大宅院的事,也一定從伊波女士那裡得到了什麼報告,因此譴他有機會看到參加者名單也毫不足怪。於是他發現了姐姐的四個仇人的名字,並且當得知他們將住進‘舊館’時,很快在他發瘋的頭腦裡構思出一套怪誕的復仇計劃。
七月三十日,你們採訪組一行到達大宅院,由季彌透過鐘塔的窗戶看在眼裡,並瞅準時機去了大廳,目的是熟悉一下四個人的面孔。雖然十年前只見過一面,但是他們當時的面孔一定還牢牢地印記在他的心中。在大廳裡,他從你們當中尋找並認出了他們。”
“渡邊君並非四個人當中的一個,難道他當時沒有注意到嗎?”江南插問。
鹿谷微微聳一下肩膀答道:“看來是的。雖說印在心中,可那畢竟是十年前的事呀!”
“那麼他是什麼時候從牆上取下假面具的呢?”
“可能是在你們聽取伊波女士和光明寺美琴作各種介紹的時候。這可能不在他原有的計劃之內,而是臨機應變,想以此來掩蓋自己的面貌吧!”
“塑膠桶的水裡果真被投放了安眠藥嗎?”
“從你談的情況看,下藥可能性很大。反正化驗結果一出來就知道了。”
“這也是那少年乾的?”
“是呀!由季彌總訴說睡不著覺,所以安眠藥成了他家的常備藥。他簡單的認為,使用安眠藥讓大家睡個不醒,便容易採取行動。於是他事先將藥偷了出來。
按照伊波女士的說法,好像藥品保管室沒有特別上鎖,偷取藥物是輕而易舉的。當然,也有可能是他自己的藥,他沒有服用而儲存下來了。往塑膠桶中投藥的時間,可能和摘取假面具是同一時間,要不就是在你們到達大宅院之前,反正不出這個時段。聽說‘舊館’大門直到你們進去前還上著鎖,但是好像備用鑰匙就放在廚房的抽屜裡,開門並不難。”
鹿谷輕輕地喘了一口氣,仍然擺出一副憂心仲仲的面孔。他拿起駱駝牌香菸,發現裡邊是空的,便胡亂將其揉成團扔到地上。江南遞過自已的香菸,鹿谷搖搖頭說“不吸了”,然後以手托腮沉默了片刻。
“好吧,下邊講講當夜的情況!”過了一會兒,鹿谷又說了起來。
“深更半夜,光明寺美琴為什麼要單獨去‘鐘擺軒’呢?可以從多方面設想。譬如,她也許想去拿一件永遠的遺物,以備第二天以後表演招魂使用。這時,非常偶然,由季彌沿著祕密通道走來。這可能是他父親倫典告訴了他有這條暗道及其暗門的。美琴大為驚訝,脫口問道‘你怎麼在這兒?’他當即覺得情況不妙,暗道要暴露,便把她殺掉。當時的對話及物體撞擊聲被你在門外聽到,這純屬偶然。”
“全都是偶然呀!”
“想不通?哼!那我換個方法來說明吧。譬如說,這種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光明寺美琴和由季彌之間原來就有某種聯絡。”
“有聯絡?”
“她說曾有一陣在大宅院幫助過家務事,因此,理所當然認識由季彌。離開古峨家之後,仍然偷偷地和由季彌保持聯絡。因為她完全知道由季彌不像人們說的那樣是個頭腦有毛病的少年,他們的關係在她做為招魂師出了名之後仍然沒有中斷過。在這種情況下,不妨考慮是她將W大學推理研究組的學生當中,有十年前那四個人的訊息親口告訴了他。
美琴和由季彌事前約定好,那天晚上在‘鐘擺軒’會面。當然有關祕密通道的事她也是從他口中聽說的,她也許打算取得他的幫助進行更為有效的招魂表演。她就是為具體商談這件事而去的,可是……。
不管怎麼說,由季彌已在那兒將她殺死,並把屍體搬到骨灰堂,藏到一口棺材中。然後將其‘靈袍’扒下來,穿在自己身上進行報復。必殺者四人。他覺得沒有絕好機會是不可能一舉殺掉四個人的。於是他穿著同樣的‘靈袍’到處走動,為的是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向自己的同伴。可以認為在此他充分發揮了他所特有的智慧作用。只要把美琴手中的備用鑰匙搶過來,大家便休想從‘舊館’中出來,這也是他早就計畫好了的。
此後的發展情況如你所知,他一瞄準機會便潛入‘舊館’,連續作案殺人。出自一種無法抑制的衝動,他寫下了‘是你們殺死的’紙條。他殺死野之官泰齊,可能是因為他從骨灰堂的地板下鑽出來時正好被野之宮看到。這位老人就對我說過他看到從骨灰堂裡出來一個黑衣瞼的死神。這死神恰好是穿‘靈袍’戴假面具的殺人者形象。而野之宮老人不知接受教訓,後來可能又去了骨灰堂。於是非常不幸,突然遇到了從地板的‘活門’鑽出的死神。
福西所遭不幸,其經過恐怕也是如此,不知道他究竟為什麼要獨自登上鐘塔,但是顯然在那裡,譬如說恰巧看到了由季彌穿著沾滿血跡的‘靈袍’回到室內。所以……”
“由季彌是否有可能認出他是十年前那幾個小孩中的一個呢?”
“嗯。那也並非不可能呀!那天吃晚飯時,由季彌看到福西‘涼太’這個名字,現出一種奇怪的表情。假如他當時從福西君的面孔上發現,福西就是十年前的小孩當中的一個,那麼……”
福西現在正住在醫院的綜合治療室。鹿谷大概是惦記著這位新交朋友的身體狀況,他閉起眼睛,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由季彌殺死內海君,就是為了銷燬底片嗎?”江南問道。
“可能是吧。他潛入‘舊館’正在窺視你們這些集中在大廳的人,照相機的閃光燈突然一閃。他懼怕自已被攝入鏡頭,於是不得已搞了一次計畫外殺人。
我是這麼分析呀,作為他來說可能也考慮儘量不去傷害那些復仇物件以外的人。譬如他僅把你打昏卻沒有置你於死地。如果你當時沒有昏倒,而是不知深淺地進行反抗,那結果會怎樣就很難說了。”
“殺害新見梢又是為什麼呢?她同古峨家無緣無仇呀!”
“她可能幹了什麼蠢事吧。她的屍體被藏在骨灰堂的棺材中,說不定她可能發現了大壁櫥內的暗道門敞著,於是想由此逃脫出去。”
“那小早川先生呢,您是說他也幹了什麼對由季彌不利的事嗎?”
“很有可能呀。”
小早川茂郎在鹿谷和紗世子進入“舊館”時就已經失綜,第二天即八月三日早晨,在大宅院東邊的森林中發現了他的屍體。是被埋在新挖的坑裡。同樣從“舊館”內銷聲匿跡的瓜生民佐男、河原崎潤一、內海篤志三人的遺體,也在同一地點被發現。由此可見,
新館”大門的地上和連線“舊館”的通道上的血跡是在往外搬運這些屍體時留下的。
順便說一下,掩埋屍體現場一帶的地面上,留下了無數被認為是罪犯的腳印。後經檢驗證明,這些腳印和古峨由季彌的鞋印完全一致。
“由季彌為什麼特地要把屍體運出院外呢?”這也是個必須探討的問題呀!
鹿谷繼續說道:“通常的回答是掩藏屍體是為拖延發現時間,但這次不同。這次恐怕應當解釋為罪犯由季彌的目的在於在那片森林中挖坑埋葬屍體這一行為本身。”
“您是說他是為給永遠報仇,也就是說當年永遠掉進陷坑遭受了痛苦,為了替她雪除這個怨恨……”
江南說到這兒,碰到了新問題。
“可是,既然如此,他為什麼把渡邊君和樫小姐的屍體丟在‘舊館’裡呢?”
“獨自一人把屍體一具一具運到森林去,這要比口頭說說困難得多呀。你在‘鐘擺軒’的起居室遭到襲擊是八月二日凌晨一點許。小早川先生被害假設是在你之後不久,那麼從這時起到早晨這段時間裡,他本打算把‘舊館’內的全部屍體運出去,但實際上沒能做到。這是因為時間不夠,或者是他的體力不支。所以在埋下四具屍體之後,不得不放棄原來的想法。”
“噢,是這樣。但是——”江南還要提問題,鹿谷卻不予理睬。
“還有一樁事必須加以說明,”他接著往下說道,“由季彌為什麼要去破壞‘舊館’的那些鐘錶呢?他究竟為什麼要把鐘錶當作凶器來使用呢?
他第一個把美琴殺死後,將‘鐘擺軒’的鐘表全部破壞掉。包括當作凶器用的法國枕形鍾及其他所有的鐘表。此後也一樣,他每次犯罪都把鐘錶作為凶器使用,並加以破壞。好像只有瓜生君和你是被用撥火棍毆打的。”
“所以,最後當您和其他人進來時,所有能運轉的鐘表已全部被毀壞了吧?”
“嗯——!”
“大廳的座鐘也破壞了嗎?”
“噯,沒錯。一零八個鐘錶全遭破壞,其中也有不少是你們毀壞的。”
“嗯,大廳裡的鐘表半數以上是小早川先生摔壞的。”
“可以從由季彌的心病方面來解釋他的這種異常舉動。也就是說他非常討厭鐘錶。我親自聽他說過這類話。他所以憎恨鐘錶,是因為‘舊館’中到處存放的鐘表曾經使他姐姐永遠遭受折磨不幸。”
“使她受到折磨?真的嗎?”
“這是伊波女士說的。永遠極其厭惡那些鐘錶。她似乎總覺得那些鐘錶在監視自已、束縛自已。看起來,那些鐘錶就是她所處環境極為‘不自由’的一種象徵吧!
由季彌瞭解這一切。所以他把鐘錶這種東西當作姐姐的仇敵加以憎恨。他用鐘錶擊殺那些‘殺害’姐姐的人,這種復仇行為,同時也是對曾經摺磨過姐姐的鐘表的報復。他是完成殺人計劃之後,將那些未遭破壞還正常運轉的鐘表也一個不留地毀掉,這樣做了之後,他的復仇目的才算達到。”
“可是,另一方面,他不是還每天給鐘塔上的鐘上發條嗎?這一行動和他憎恨鐘錶的心理豈不矛盾嗎—”
“我想他並沒有意識到那是一個鐘,不是嗎,從機械房裡根本看不到鐘盤。即便看到鐘擺和鍾鈴,但和普通鐘相比,不論形體大小上還是風格內涵上都完全不同呀!”
“您說得有道理。”江南雖然頷首稱是,心中卻仍有點格格不入之感。確實這麼一解釋,有條有理,物證又很多,很可能像鹿谷所說的,警察當局的看法也大體上跑不出這個範圍吧。然而……。
鹿谷將身體靠在沙發上,用力伸著懶腰說道:“反正大致如此吧!”
“好像是按計畫行事,其實是聽其自然,走一步看一步;好像是一切為了保全自己,最終卻走上自我毀滅的道路。這是一樁奇特的案件,但是案發過程中的一切犯罪行為均可解釋成由於少年心理上失去平衡所造成的。”
日期
時間舊館內部K=江南外部S=鹿谷
7/30
18:00
19:00
19:40
21:00
24:00
採訪組進入“舊館”
第一次招魂會
散會
S、福西到達時計館,同紗世子見面
福西見到院中有人影(由季彌)
7/31
1:30
3:00
3:30
14:00
15:00
17:00
19:00
21:00
22:00
22:30
23:00
K去廁所,尾隨美琴之後,美琴去“鐘擺軒”
K聽到說話聲和物體撞擊聲(美琴被殺)
K起床
K、小早川去“鐘擺軒”,發現摔壞的鐘和血跡,尋找美琴,但未找到
在大廳裡商量
學生們在大廳中開始遊戲,小早川去VII號房間,早紀子回寢室
散會
S、福西到達“綠莊”公寓
S接到紗世子電話
S、福西到達時計館,在走廊裡聽到怪聲。
在大廳裡聽紗世子介紹。
紗世子去由季彌房間。
野之宮出現在大廳。
紗世子回大廳。
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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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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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0
21:30
22:00
22:30
23:00
早紀子、渡邊被殺
小梢目睹戴假面具人後,發現早紀子、渡邊屍體
小梢將事情告訴瓜生
K被河原崎叫起來
試圖砸破大門
在大廳裡商談
內海在IX號房間,閉門不出
小梢回寢室
K、瓜生、河原崎去“鐘擺軒”
在大壁櫥中發現紙條
K、瓜生、河原崎回到大廳
小早川去VII號室
河原崎去III號室
K、瓜生聽到內海喊叫聲,K見到IX號室中有凶手身影,發現內海屍體
河原崎被殺(13:10)
K、瓜生撞開IX號室
在走廊同小早川回合
叫醒小梢
發現河原崎屍體
K、瓜生、小早川回大廳
小早川在寢室,閉門不出
K、瓜生檢視門上的膠帶
為尋找暗門進入VIII號室
K、瓜生開啟暗門
S、福西、紗世子去鐘塔第四層的書房
由季彌不在屋裡
外邊開始下雨
車胎爆裂
由季彌回屋
散會
S、福西起床
S、福西、紗世子在大廳吃飯。
由季彌起床但沒來吃飯。
委託田所修車胎
S、福西、紗世子去骨灰堂
S、福西離開時計館
S、福西到達極樂寺“綠園”
同馬淵見面
S、福西進入咖啡店“A”
S、福西回時計館,同紗世子、由季彌一起在大廳吃飯
由季彌被紗世子帶回屋
紗世子回大廳
S、福西、紗世子去鐘塔觀看機械房
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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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3:00
3:30
4:00
13:00
14:00
小早川在大廳中大發雷霆,小梢離開房間,不知去向,瓜生去“鐘擺軒”
K去“鐘擺軒”
發現瓜生屍體,K遭襲擊昏過去。
被關進洗臉間
S、福西、紗世子去書房
S發現倫典日記
S、福西、紗世子回大廳
各自回去
S被紗世子叫起來
福西不知去向
S、紗世子、田所,進入“舊館”
“我的推測怎樣?江南君。”
鹿谷從菸灰缸中拾起一個香菸頭叼在嘴角,並皺著眉頭,將這菸頭點著,然後,目不轉睛地瞅著江南。
“噢?看來你的迷惑不解似乎還沒有消除呀?”
“不,哪裡,”江南剛開始搖頭又改了主意,變成了輕輕地點頭,“是啊,怎麼說好呢?”
“那你是說我的分析不可信?還是……”鹿谷停頓了一下,興致索然地噴出一股煙霧。
“你懷疑古峨由季彌可能不是罪犯?”
“不,我的疑問並不這麼具體,自己也說不清楚呀!”
“噢?好吧!有份材料給你也看看吧!”鹿召說完,嘴裡叼著香菸,離開桌子,消失在隔壁的洋式房間裡,那兒可能是他的書房吧。不一會兒,拿回來一疊紙,不知上面寫了些什麼。
“喏,就是這個!”鹿谷把東西遞給江南後,又精疲力盡地坐到了原來的沙發上。
“你在筆記本上不是畫了日程表嗎?警察已把它當作證據取走,我今天拿到了影印件。”
鹿谷有個親哥哥在大分縣警察署調查一處工作。江南也曾見過幾次。他大概是通過這個門路弄到手的吧。
“我是根據那份影印件和你講的情況製作了這份記事表。”
江南接過來一看,那是一份用電腦打字印在十六開紙上的資料,是“舊館”內部和鹿谷周圍所發生事件的對照表。
“怎樣?很明確吧?”鹿谷稍過了一會兒說道。江南從攤在桌面上的對照表擡起眼睛,說:“您這是從證明不在現場的角度分析的吧?”
“正是。”鹿谷宛如吹口哨似地噘著嘴脣點頭應道,“由季彌在作案這段時間裡的一切行動均沒有不在現場證明。”
“嗯,確實是這樣。”江南又將目光轉到表格上。
估計光明寺美琴被殺,可能是在七月三十一日凌晨三點半;早紀子和渡邊被殺,小梢看到罪犯身影是八月一日凌晨零點左右;聽到內海喊叫是同日中午十二時半;此時,江南自己隔著門玻璃看到罪犯的身影;大約三十分鐘之後,河原崎被殺;瓜生被殺害,江南遭襲擊是八月二日凌晨一點前後。
由季彌在這些時間裡均未在鹿谷等人面前露過面。這就是說他可能一個人待在鐘塔的房間裡。只有一次發現他深更半夜不在屋裡。
“情況既已搞得如此清楚,即便在推測上多少有些不周到之處,罪犯也必他無疑。‘舊館’外邊,除他以外的所有人,譬如我也好,福西君、伊波女士也好,在所有事情上均有不在場的證明。因而,只要三個人不事先合謀撒謊,是不可能作案的,三個人絕無合夥犯罪的關係,這一點我心如明鏡,比誰都清楚。”
“說得對呀!”江南雖然口頭上隨聲附和著,心裡總感到不舒服。他覺得好像卡在哪裡,似乎忽略了什麼東西。
鹿谷依舊是一副悶悶不樂的表情。江南這時反倒覺得心中疑雲未消的並非自己,恐怕是他本人。
“請問鹿谷先生,”江南在此決意提出一直掛在心上的另一個問題,“‘沉默的女神’那首詩怎樣了?謎底解開了嗎?”
“噢,那首詩啊,”鹿谷又嘀起嘴脣說道,“我還沒有和伊波女士說呢。不過……”
這時正巧隔壁電話鈐響起來。鹿谷鼻子裡輕輕發出“嗯,嗯”的聲音,說了聲“對不起”,便離開了沙發。
“是催促稿件的電話吧?”作家不一會兒返回來,江南故意半開玩笑地這麼問他。他板著面孔搖搖頭,“醫院打來的。福西好像已經醒過來了。”
時計館四周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森林,它的前院同一周前初次來訪時相比,顯得更荒涼了。和夏日萬里無雲的晴空恰好相反,高聳的鐘塔身影變得灰暗無光,院中無論是茂密的常綠樹,還是“舊館”周圍的籬笆牆,也許由於心理作用,看上去已經褪了色。
大門前一輛車也沒有。負責案件的刑警們似乎還沒有到來。
身著黑色連衣裙的伊波紗世子在大門口迎接了他倆。她的右耳上仍然戴著助聽器。但和初次見面時相比,變得相當消瘦,也顯得更加蒼老了。她那雙眼睛猶如久病初愈,已經窪陷進去,白髮也明顯增加了。
“有關出事的情況,您已經告知了由季彌少爺的姑母足立輝美了嗎?”鹿谷鄭重其事地寒暄之後,問道。
“是的,”紗世子說著垂下了眼簾。
“看來她非常難過,並說近日要回來一趟。”
“田所師傅呢?”
“已經辭退了。他本人也提出再也不來這兒了。”
“噢,原來是這樣!”
鹿谷擡起左手瞧了瞧表,低聲說“九點半啦!”然後朝著通向後邊的走廊走去。
“一塊兒去吧,伊波女士。”
“嗯?”這時,紗世子不知所措,慌忙擡起頭來。
“去鐘塔呀!”鹿谷補充道,“昨晚電話裡不是說好了嗎?我想,就‘沉默的女神’那首詩的含意談一點看法。”
他們來到鐘塔第一層的大廳,開啟電燈后里面仍然顯得昏昏沉沉。將兩扇門關上,外邊的光線便絲毫也透不進來了。塔內各層沒有頂棚,在那鴉雀無聲的空間裡,傳來頂端機械房中大鐘齒輪的輕輕轉動聲。
鹿谷緩緩向大廳中間走去。三天前,那個少年從上邊摔下時留下的血跡,如今已擦拭得乾乾淨淨。
“可以恭聽您的指教嗎?”
紗世子跟在鹿谷後面從門口往裡走了幾步,駐足問道:“鹿谷先生前幾天教示說所謂‘沉默的女神’是指塔上的幾口鐘而言。”
鹿谷根本不想作答。他先是凝視著那棕紅色的大理石地面,然後仰望高層的天井,接著又深呼吸了一下後,把臉轉向紗世子。
“伊波女士!”他叫了她一聲,然後說:“您為什麼如此仇恨那個少年,也就是古峨由季彌呢?”
江南轉到正好能看到紗世子側臉的位置,背靠著冰涼的石壁,仔細觀察著她的表情。
“什麼?”她立即作出反應,一瞬間那表情極不自然,面孔繃得緊緊的。這一切江南清清楚楚看在眼裡。
“您在說什麼呀?我非常疼愛由季彌少爺,哪來的憎恨呀!”她的面頰浮出微笑。
“您說根本不憎恨他?您是打心底這麼說的嗎?”
鹿谷兩手叉著腰,以銳利的目光注視著對方。紗世子收住笑容,眼睛一直躲著他的視線。
“正在住院的福西君昨晚恢復了知覺。”鹿谷說道,“當然,目前身體還不能動彈,不過醫生說已經沒有危險,不必擔心。他說有件事無論如何必須告訴我,所以就把我叫了去。他對我講了兩樁事。”
紗世子仍然一動不動,眼睛瞅著別處。
“第一件事,他是怎樣從塔上掉下來的。他說得一清二楚,那天清晨天快亮時,伊波女士也就是你去了他的房間,你說有重要的話要說,便把他領到了這座塔,然後從第三層的窗戶上把他推了下去。此時房子的主人由季彌少爺還正在床上呼呼大睡。”
“這怎麼可能呢?”紗世子說著,臉上又故作笑容。
“一定是福西先生弄錯了吧?是不是由於頭部跌傷了,腦子裡出現了那樣的幻覺呀?
“是幻覺?哼!”鹿谷似乎也仿效著她微笑了起來。
“還有一件,是關於十年前夏天發生的事。他說你看一下那年即一九七九年的月份牌。還說問題在日期上。確實留在他房間的記事本的第一頁上寫著七九年七月和八月的日曆。他說那天晚上在你去他房間之前,才發現問題的所在。也就是——”
鹿谷收住口,兩手仍然叉在腰際,並朝著紗世子走了一步。接著說道:“我想您自然會知道,他就是十年前學校辦夏令營活動時來此地的四個小孩當中的一個吧。福西說他們四個人有一天下午在森林裡碰到了永遠,並把她送回這個家中。根據福西君的回憶,見到永遠那天是七月份最後的一個星期天。據江南說,已死的瓜生民佐男君也提過這個情況。福西還進一步回憶起那個陷坑是頭一天他和瓜生君兩個人一起挖的。
另一方面,您對我們說,永遠在森林中迷失方向掉進陷坑是七月二十九日下午的事吧。所以,福西便籠統地以為他們見到永遠可能是二十九日之前,而永遠在另外一天又獨自去了森林。可是,看了那年的日曆,他才發現:七月二十九日那天正是當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天。
這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永遠在同一天下午一個人兩度去森林,這種說法不僅和您說的情況有矛盾,即使考慮一下她的具體情況,那也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於是,我們是否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即:永遠掉進他們挖的陷坑這一事實本身根本就不存在!您對我講了假話。進一步說,她
並非由於掉進陷坑中劃傷臉造成了痛苦,因而想自殺,而是因為別的什麼理由才自殺的。”
這時,聽到紗世子輕輕地嘆了口氣。她似乎被鹿谷那響徹整個門廳的說話聲勢所壓倒,眼睛始終瞅著腳下。
“永遠並沒有落進陷坑。如果這個結論是正確的,那您為什麼要如此編造謊言呢?我考慮您是不願意讓我們知道永遠自殺的真正理由。那麼,您為什麼在我們面前說是由於掉進森林中的陷坑如何如何呢?這是否是您信口開河,同福西他們實際挖了阻坑這一事實偶然地巧合了呢?”
鹿谷是說邊斷然地搖頭否定。“我絕不相信這種偶然性。我倒覺得這樣想更易理解,即您是在知道他們在十年前挖了陷坑之後,才把它硬說成是永遠死去的原因,企圖給永遠捏造一個虛假的過去。我說的不對嗎?”
紗世子低著頭,一言不發。
“我進一步考慮,您所以想到要捏造這麼一個事實,是否因為十年前的夏天發生了不幸事故,有人掉進他們的陷坑送了性命,是吧?伊波女士。”
紗世子像石頭人似地站著不動,鹿谷又朝她面前走了一步。
“您的女兒名字叫今日子,她也是那年夏天去世的吧?您說當年八月永遠死後,她由於一點輕傷而引發了破傷風。因受傷造成了破傷風。這受傷的原因正是由於他們的陷坑對吧?”
鹿谷放下又在腰間的手,改成將雙臂抱在胸前的姿勢。
“因掉進森林陷坑招致死亡的,不是古峨永遠,而是伊波今日子。這麼一來,原來所描繪的事件構圖就完全變了樣。伊波女士,只有您才真正具有殺人動機,為了報陷坑之仇而殺死了他們!
十年前實際挖陷坑的只有福西和瓜生兩個人,這一事實我不知道您是否已經瞭解。不過昨晚福西還說了這樣一件事。即在見到永遠的前一天,也就是七月二十八日,他們挖完陷坑從森林走出時,好像有人一直在盯著他們。也許這個人就是您。如果是這樣,那麼就像您在那本日記中記的一樣,您已知道他們四個人並非人人都有罪,明明知道卻又制訂了把他們全部殺死的計劃。
“您說是我?”紗世子聽到這兒,才開口說話,她的眼睛依舊瞅著腳下。
“您是說我殺了他們?”
“是這樣——”鹿谷毫不猶豫地回答道,這時她以微微帶點顫抖的聲音說:“您忘記了吧?我有……”
“不在現場證明!”鹿谷為堵住她的話頭,搶先說道,“是呀!您有很好的不在現場證明。可能正是光明寺美琴被殺的時刻您給我掛了電話,在渡邊涼介和樫早紀子被害時間裡,您一直在我和福西君的眼前;內海篤志和河原崎潤一被殺時也是一樣,在‘新館’大廳吃飯,然後三個人一同去了骨灰堂,當瓜生民佐男被殺和江南君遭襲擊時,您正在書房裡和我們一起檢視紙箱中的東西。不論哪一樁事,您都有無懈可擊的不在現場證明呀,所以,我——”
鹿谷向臺階方向看了一眼,說道:“我首先考慮了一下‘操縱’的可能性。”
“操縱?”
“實際動手殺人的是由季彌少爺。您躲在幕後操縱,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因為他精神不正常。您長期一個人照顧他,他絕對的信任您。您完全有可能灌輸他說,給姐姐帶來不幸的壞傢伙們要來了,從而唆使他去殺人。這就是我的看法。”
“太荒唐了!”紗世子靜靜地擡起臉,以冷冰冰的語調進行反駁,“我又不是催眠術先生,您真的認為那是可能的嗎?”
“可能性至少不是零吧!”
“真是危言聳聽!”紗世子加強語氣反問:“你心有什麼證據?”
“這話正是真正罪犯的慣用腔調呀!”鹿谷表現得有點畏縮似地聳了聳肩膀,“我拿不出任何證據來。”
“既然如此……”
“但是,要知道,我這話僅僅是指幕後操縱,這一假設來說的!”
紗世子滿臉疑雲閉住了嘴。鹿谷繼續說道,“我想說的是真相併不是‘幕後操縱’!我已掌握了證據,也就是所有的殺人案都是您親手乾的!”
“關於那三天裡在‘舊館’發生的事件,江南君作了詳細說明,我聽後覺得有幾個疑點。他說明的情況總體說來就是罪犯可能是由季彌,因為他的精神病表現了這一點,似乎是可以用這種解釋來了結一切。
但是,一旦將事件從開始到結束的整個過程重新加以組合、分析,總覺得有些不盡合理之處。小小的疑點積少成多,便使人產生一種無法調和的格格不入之感。這就是我的感覺。我搞不清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為此而大傷腦筋。結果搞得我過去的尼古丁中毒現象再度復發。”
鹿谷輕輕地苦笑了一下,歪著嘴說,“我先把這些疑點列舉出來看看吧!”
接著,他講道:“第一,罪犯為什麼要把鐘錶當作凶器?而且,為什麼要在作案之後,把‘舊館’內還在運轉的所有鐘錶全都毀掉呢?這也是同類性質的疑點。當然可以解釋說因為罪犯即由季彌討厭鐘錶。然而這是事情的真相嗎?
第二,罪犯為什麼要在塑膠桶的飲用水中投放安眠藥?
如果按照一般想法來回答則是為了在‘舊館’內行動方便;為了製造作案機會。但是我總覺得如此有計畫的作法,像由季彌那樣的少年似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還有殺害攝影師內海篤志的理由也一樣,是同他的能力不相稱的,他認為內海已把自己的形像拍攝下來,為處理底片而把內海殺掉。雖然可以認為這是殺死內海的動機,但問題是那底片的沖洗是要在很晚以後,亦即在罪行被發現,警察來搜查之後的事。那麼由季彌具有這種保全自己的高度智慧嗎?
另一方面,罪犯故意留下一些表明犯罪動機的紙條,上面寫著‘是你們殺死的!’由季彌還把說明自己是凶手的許多物證隨便丟在屋裡,最後竟以那種方式自殺身死。從這些舉動可以看出,他具有隻要能達到目的而不訐後果的思想。既杲如此,他又有什麼必要處理日後會危及自身安全的底片為理由,便將和復仇毫無關係的攝影師殺死呢?”
鹿谷以犀利的目光盯視著再次垂下臉的紗世子,滔滔不絕地講下去。
“再一個疑點,為什麼殺人犯在殺死渡邊涼介和樫早紀子之後,要去敲新見梢的門呢?這一行動實在難以解釋。
比如,可以設想地誤以為有一個復仇物件在這個屋裡,然而接著又產生一個問題,既然是這樣,他為什麼要特意去敲門呃?在當時情況下,誰都沒有為防範不測而把門鎖上。偷偷潛入室內,那是易如反掌的事。實際上早紀子就是躺在床上睡覺時遭到襲擊,還沒有來得及反抗就被殺害了。
而且,在那裡的大廳牆上,張貼著瓜生所畫的‘舊館’平面圖,上面有房間分配表,寫著誰住在哪個房間。罪犯有充分的機會見到這張房間分配圖。由此可知罪犯明知那是新見梢的寢室卻又去敲門,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我的疑問還沒有完。
為什麼罪犯在‘鐘擺軒’襲擊江南時,只將他打昏過去而沒有置其於死地呢?
是由於其良心起了作用,儘量不想去殺害那些與本來目的無關的人嗎?罪犯是否注意到,被殺的瓜生君手中緊握的永遠和由季彌兩個人的合影照片,分明是代表他的暗示?如果注意到了,他就很容易設想到目睹這一事實的江南君,也和內海所拍的底片一樣均能對自己構成威脅。那麼罪犯是知道這一事實而沒有殺他呢?還是由於不知道才沒有殺死他?
把失去知覺的江南君關進洗臉間又是為什麼呢?把裡邊的照明用具全都破壞掉,也是令人不解之處。
最後還有一個疑點,罪犯為什麼把小早川茂郎和瓜生民佐男、河原崎潤一、內海篤志等四人的屍體運出‘舊館’,埋到森林去呢?
當然可以理解為這是由季彌的一種復仇辦法,即把他們推進洞穴裡,讓他們和永遠一樣。可是,既然如此,為什麼把渡邊涼介和樫早紀子的屍體留在原處未動呢?
雖然可以考慮是因為時間不足或者體力支援不住等,可是把本來是復仇目標的兩個人甩在後面,而把和復仇目的毫無關係的小早川和內海先搬走,這一行動不能不令人費解。我認為罪犯是否顛倒了先後順序。”
鹿谷說到這兒停了一會兒,觀察對方的反應。紗世子一動未動地說道,“然後又怎樣了呢?”她用一種近似嘆息的聲調催促鹿谷講下去。
“我以上列舉的是關於凶手罪行本身的疑點,另外,在看來似乎與案件無直接關係的方面,我也有幾個疑點。
比如,為什麼在進入‘舊館’之前,大家必須按照光明寺美琴的要求一律穿上和她一樣的‘靈袍’?屬於半地下式建築,沒有窗戶的‘舊館’是怎樣—種結構?還有這座鐘塔傷的巨型鐘盤為什麼沒有指標?另外三十一日夜間,我和福西應邀來訪時,在連線門廳的走廊上聽到的一種奇怪的聲音,這也令我生疑。
在我滿腦子疑問的時候……
昨晚福西君講了前邊的情況,使我知道了事實真相,您才是要殺死他的真凶!所以,我不得不重新認識您拿出的所謂無懈可擊的不在現場證明,是否真的天衣無縫,於是,我採用歸納法,終於使種種疑問全部得到了令人信服的解釋。一旦搞清事實,答案是極為簡單明確、順理成章的。我甚至責怪自己為什麼沒有一下看出來。”
紗世子的肩膀哆嗦了一下。鹿谷慢慢用舌尖溼潤著嘴脣,向她說出了“答案”。
“‘舊館’中的時間流逝速度,同外邊不一樣,對吧?”
正常
時間舊館
時間舊館內部K=江南外部S=鹿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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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組進入“舊館”
第一次招魂會
散會
S、福西到達時計館,同紗世子見面
福西見到院中有人影(由季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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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0
K去廁所,尾隨美琴之後,美琴去“鐘擺軒”
K聽到說話聲和物體撞擊聲(美琴被殺)
K起床
K、小早川去“鐘擺軒”,發現摔壞的鐘和血跡,到處找不到美琴
在大廳裡商量
學生們在大廳中開始遊戲,小早川去VII號房間,早紀子回寢室
散會
S、福西到達“綠莊”公寓
S接到紗世子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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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紀子、渡邊被殺
小梢目睹戴假面具人後,發現早紀子、渡邊屍體
小梢將事情告訴瓜生
K被河原崎叫起來
試圖砸破大門
在大廳裡商談
內海在IX號房間,閉門不出
S、福西到達時計館
在走廊裡聽到怪聲,在大廳裡聽紗世子說話
紗世子去由季彌房間,野之宮出現在大廳
紗世子回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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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梢回寢室
K、瓜生、河原崎去“鐘擺軒”
在大壁櫥中發現紙條
K、瓜生、河原崎回到大廳,小早川去VII號室
河原崎去III號室
K、瓜生聽到內海喊叫生,K見到IX號室中有凶手身影,發現內海屍體
河原崎被殺(13:10)
K、瓜生撞開IX號室
在走廊同小早川回合
叫醒小梢
發現河原崎屍體
K、瓜生、小早川回大廳
小早川在寢室,閉門不出
K、瓜生檢視門上的膠帶
為尋找暗門進入VIII號室
K、瓜生開啟暗門
S、福西、紗世子去鐘塔第四層的書房
由季彌不在屋裡
外邊開始下雨
車胎爆裂
由季彌回屋
散會
S、福西起床
S、福西、紗世子在大廳吃飯,由季彌起床,但不來大廳
委託田所修車胎
S、福西、紗世子去骨灰堂
S、福西離開時計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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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早川在大廳中大發雷霆,小梢離開房間,不知去向,瓜生去“鐘擺軒”
K去“鐘擺軒”
發現瓜生屍體,K遭襲擊昏過去。
被關進洗臉間
S、福西到達極樂寺“綠園”
同馬淵見面
S、福西進入咖啡店“A”
S、福西回時計館
同紗世子、由季彌一起在大廳吃飯
由季彌被紗世子帶回屋
紗世子回房間
S、福西、紗世子去鐘塔觀看機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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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預定出“舊館”的時間
S、福西、紗世子去書房
S發現倫典日記
S、福西、紗世子回大廳
各自回去
S被紗世子叫起來
福西不知去向
S、紗世子、田所,進入“舊館”
“所謂時間是什麼呢?”鹿谷說著,看了看自己的手錶。然後扭頭注視一下大廳周圍的深褐色大理石牆壁,最後將目光移向天井。
江南從口袋中掏出懷錶,看了一下時間:上午十點三十分過一點兒。
“時間究竟是什麼呢?”鹿谷重複著這一咄咄逼人的提問。
“毫無疑問,我在此並非想要就物理學上的時間論講什麼課,我要說的是作為一種社會性制度所規定的時間,同語言、法律一樣,時間不外乎也是我們人類社會產生的一項制度。自然,就其性質而言,不是一成不變,而是隨著時代和地區的不同,經過了各種各樣的演變。
不妨舉一個明顯的例子看一看。在中世紀以前的歐洲以及到江戶時代為止的日本,時間是按照人們的生活節奏而定的。這就是所謂的‘不定時制’,亦即單位時間的長短是根據晝與夜、季節與地區的不同而有所伸縮。這種時制隨著歐洲機械鐘錶的發明過渡到了‘定時制’,將一天劃分為二十四個等分。日本實行這種時制則是在明治時代,打那以後,生活和時間的關係顛倒過來,時間按照一定的速度執行,人們的生活則嚴格根據時間加以安排。
啊,看來我沒有必要絮絮叨叨地請這麼多廢話,對嗎?
總而言之吧,如果您問我所講時間的本質對您來說到底是什麼時,我將不得不略經考慮,並且可能帶著自嘲的心情作如下回答,即鐘錶的轉動。我們現代人靠著鐘錶裝置才能明確地捕捉住‘時間’這種形式。我們本打算通過鐘錶來計算時間、支配時間,實際上恰巧相反,我們的肉體和精神受到鐘錶轉動所創造出的時間的束縛和支配。如此而已。”
鹿谷談到這裡,喘了一口氣。紗世於木頭人似地同鹿谷相對而立,毫無表情的眼睛一直盯在作家的胸口處。
“伊波女士!”過了一會兒,鹿谷叫道。她聞聲,肩頭又顫動了一下。
“在即將對您不在現場證明打上問號時,我首先想到的是一種混淆時間觀念的方法,即通過將‘舊館’內的鐘表撥快幾個小時或放慢幾個小時,來使裡邊的人發生時間觀念上的差誤。就是說要在眾人熟睡的過程中,偷偷變更所有鐘錶的時間。這是您喜歡並且經常閱讀的推理小說世界中的慣用方法呀!
但是,我很快發現罪犯不可能採用這種方法。因為要將館內所有鐘錶一個一個地撥快或放慢是件極為麻煩的事,而且,即使花時費力做到了這一點,卻仍然有一隻表是極難接觸到的,這就是江南一直帶在身邊的懷錶。要想完全不被他發現而去撥動它,無論如何是辦不到的。而且,據江南說這隻表是在第一天晚上散會之後偷偷從大廳的裝飾櫃上拿來的。您當時不在場,自然是無法馬上知道此事的。
現在為達到弄清真相的目的,在構思方法上需要來個大的轉變。必須從一種固定觀念即時間總是同速前進,鐘錶不論哪種哪樣都是一樣地轉動這樣一個觀念中解脫出來。也就說是要認識——
如果創造和支配時間的那種裝置本身用和普通裝置不同的速度運轉的話,那麼時間的演變情況也得隨之而不同。這也正是揭開全部時計館之謎的答案!”
鹿谷請到這兒彷佛又在計算時間似地不慌不忙地舐著嘴脣。紗世子的視線向上移動了一下,瞅著他的嘴角。江南倒吸一口氣,不由得離開牆壁查起了身體。
“我還是從最後的結論說起吧!”鹿谷說道。
“‘舊館’中滴答轉勤的一零八個鐘錶,包括江南口袋裡的懷錶全部使用比外邊快的速度運轉著,是一般時鐘的一點二倍,換個說法,就是把外邊的五十分鐘當作他們的一個小時來運轉。”
昨晚鹿谷從福西涼太住的鎌倉市區醫院很晚回到“綠莊”公寓之後——
按照剛才所說的經過尋找問題的答案。他立即坐到書房電腦前,開始修改以江南的筆記為基礎編制的原對照表。“一點二倍”這個數字,是他在修改工作中,為適應有關的各種事實關係而得出的數值。
如果“舊館”內部的時間,以七月三十百下午六時為起點,按一點二倍的速度前進的話,則一分鐘快十秒,一小時快十分,一天則快四個小時,三天半時間則……,按照這一比例,內部和外部的時間差距勢必越來越擴大。鹿谷根據這一情況以外部的“正常時間”為標準,重新制訂了對照表。——
妙極了。
“舊館”內案發時間和紗世子在外邊的不在現場證明,通過修正,全部變成了無效的時間數字了。換句話說,事實非常明確,在案件的各種環節上,她都沒有不在現場證明。
現在鹿谷已把修訂後的對照表帶來了。他從夾克袋中掏出一樣摺疊著的紙,面對低著頭的紗世子作了說明。
“我來解答一下剛才提出的幾點疑問把。”鹿谷說著把對照表扔到了紗世子腳下。
“首先關於光明寺美琴讓大家換上‘靈袍’的問題。我認為這也是您為達到某種目的指使她乾的。所謂目的就是要讓來這裡的所有人把手錶摘下來。因為您不可能直接下命令禁止大家帶表進去。所以縮造了一些前所未聞的理由,什麼靈魂討厭不純潔之物啦,尤其
討厭金屬製造的東西啦等等,讓大家摘掉一切服飾用品,換上事先準備好的衣服。這條規定同時也是為了不讓大家帶入任何可以知道正常時間的物品,如收音機,錄音機等。
罪犯為什麼要把鐘錶當作凶器呢?
因為最終您是需要將‘舊館’內和外邊不同速度的一零八個鐘錶一個不留地全部破壞掉的。但您覺得只進行這種破壞過於不自然,於是從一開始您就把鐘錶做為凶器來使用—以達到掩飾自已故意破壞的行為。
罪犯為什麼要往塑膠飲水桶內投放安眠藥呢?
這樣做便於自已進行犯罪活動,固然也是一個理由,但還有一個重要意圖,就是打亂大家體內的生物時鐘。把一分鐘變成五十秒,一小時變成五十分鐘,而六小時則成為五小時……時間差距越來越大,而又絕不能讓對方意識到,為此就需要來這一招。那麼將適量的安眠藥摻入水中,使全體人員始終處於藥物作用之下的話,他們既不會懷疑為什麼深更半夜不睡覺也不發睏,也不會覺得時間過得太快。這就是您的用心所在。當然,儘管如此,所有當事人必定在各種情況下曾感覺到有不對勁兒之處。”
江南心中想:“確實如此啊!”
譬如第一天即三十日那天夜裡,回到房間上床時已過十二點,第二天睜開眼一看錶已是下午兩點,不由得大吃一驚。這期間雖然上了一趟廁所,看到光明寺美琴的身影並跟在後面,但是如果單純按時間計算則睡了長達將近十四個小時。後來他們明白過來,知道可能有人給投放了安眠藥。
實際上在“舊館”內的三十日晚上十二點是晚上十一點,第二天下午兩點則是上午十點四十分。因此,真正睡眠時間是十一個小時。
“那麼有什麼必要殺害攝影師內海篤志呢?”
鹿谷繼續說道:“強調自己的形像被他攝入了鏡頭,這一點確實足可以成為罪犯下毒手的動機。然而由季彌的情況姑且不論,以您而言,他拍照時,您從沒有在現場出現過。那麼為什麼您一定要殺害他呢?
回答極其簡單。您首先想毀壞的不是他的底片,而是他攜帶的兩架照相機,您可能由於粗心大意,事前沒有想到,最近出的照相機上幾乎百分之百的都帶有鐘錶,將拍照日期和時間記錄在照片上。
您殺死兩個人後才發現這一情況,於是處心積慮地急於奪取照相機以便拔掉鐘錶電源,同時您擔心內海可能已看過表,覺察出時間的差誤,因而不讓他或者。您毀掉底片的目的是因為害怕其中可能有已記錄下正常日期和時間的底片。”
江南和瓜生髮現了連結各資料室的暗門,並按順序將其逐個開啟時,在I號室找到了被罪犯拿走的照相機。兩架相機均被摔在地上,已經毀壞。江南確切地記得散落在地上的閃光燈、鏡頭、暗盒蓋以及底片當中有兩顆高效能電池。
“罪犯為什麼在殺死最初的兩個人後要去敲新見梢的房門呢?
罪犯為了使自己在‘舊館’外的不在現場證明不露馬腳,便有必要在‘舊館’內出現,以便儘量準確地向對方暗示具體的作案時間。因為在外邊把不在現場證明搞得再怎樣完備無缺,如果娌邊的作案時間搞得糊里糊塗,也將前功盡棄。當作凶器使用的鐘錶停止的時刻可以表示出作案時間,但僅此是遠遠不夠的。因為這類現場是能夠大量偽造的。於是您便去敲了新見梢的門。您的用意是讓她看到自己的身影,明確向對方示知罪犯在‘舊館’內出現的準確時間。
罪犯為什麼不殺江南君?這個問題可用同樣的道理加以說明。
您至少需要他們當中一個人活下來。這個人熟悉並能敘述‘舊館’內所發生的一切事件。您需要這個人向警察證明何日何時誰被殺,罪犯幾點鐘出現等所謂‘事實’。您認為江南最適於充當這個‘證明人’的角色,因而沒有奪去他的生命。
罪犯為什麼將四個人的屍體理到森林中呢?
為您落入陷坑受傷致死的女兒報仇,當然也是您的殺人動機之一,但這裡還有個先後順序問題。為什麼要把渡邊君和早紀子小姐的屍體留下,而把內海君和小早川先生的屍體理掉呢?答案很清楚,您是想把法醫通過驗屍所推斷的死亡時間盡力搞得含含糊糊。是這樣吧?
隨著時間的流逝,‘舊館’內時間和正當時間的誤差越來越擴大。渡邊君和早紀子小姐被殺時內外相差五個小時,而到內海君和河原崎時變成七個多小時,到瓜生看時則達到九個小時。至於到小早川先生時就更多了。而且考慮到屍體交到警察手中時的情況,不難想象死亡時間越短,也就是屍體越新,推斷死亡時間的範圍就越小。
所以您接死亡時間最短的順序將四個人運出館外掩藏到森林中去。只要通過這種辦法能將屍體被發現時間推遲半天或一天,那麼判斷死亡時間也將相應地變得不確切。您認為這樣一來,就可以避免江南作證時所提供的準確案發時間,和警察推斷時間發生關鍵性矛盾。”
鹿谷一口氣說到這兒後,問紗世子:“我說得對吧?”敦促她表態。她艱難地呼吸著,彷佛非常疲勞似地用手掌撫摸著前額,“我一點也不懂。”
她聲音嘶啞,回答道,“您說的,我全都不知道!”
“我們手中掌握著證據呀!已經修好了幾隻鍾,可以查一下指標的執行速度。對啦,還有個辦法,可以察看一下大廳的天窗。
‘舊館’大廳的那十二個天窗,理所當然地安上了相應的裝置。為把大家封閉在和外界不同速度的時光當中,必須將來自外界的光亮完全遮擋住,掩蓋白天和夜晚的正常執行、交替。
那天窗想必是這樣一種構造:將兩塊厚厚的有色玻璃從內外兩側表上去,中間夾著一塊遮光板。然後在內層玻璃和遮光板之合技上燈泡或其他什麼光源。並有一種自動裝置連線在這組光源上,通過ON、OFF按鈕或其他調節明暗度的機關來掌握‘舊館’內的黎明與
黃昏。
由於這種情況,您不僅要毀掉一零八隻鐘錶,還必須把天窗也破壞掉,您本想把小早川先生留下來做為另一個‘證人’,但最後把他害死,其原因恐怕正在於此。他為了逃脫出去,開始砸天窗,所以您不得已把他也殺掉。
伊波女士,您說是不是這樣?”
“您是說我特地製作了那種裝置嗎?”紗世子像是上氣不接下氣地回答說,“您談的不同速度的鐘表也一樣,我怎麼會……”
“當然啦!”鹿谷用力地點著頭說道:“幹這些事您當然是無能為力的,我也並沒有說您為了實行此次罪惡計畫專門製造了那些東西。您只不過是利用了原有的東西。”
這時鹿谷提高了聲調說道:“毫無疑問,這一切是古峨倫典建造‘舊館’時就已造好了的。要製造出這樣一個空間,它的時間執行速度和外界不同,這正是他建造時計館的目的所在!”“迄今可能已有十五年,不!十六年了吧。古峨倫典在委託中村青司設計這所宅院時,他的頭腦裡對未來已有了明確的意圖,那幾乎沒有窗戶的半地下式建築的基本構造無疑是他自已根據這一意圖設想出來的。說來他是一心想支配時間的程序。也可以說他是想在自己的家裡製造出一部時間機器,以便比外邊世界更先到達未來。”
鹿谷邊說邊朝著神情沮喪一動不動的紗世子輕輕走去。紗世子吃了一驚,正準備招架,他已走過她的身旁,並徑直向前走去,走到兩扇大門的前邊。不慌不忙地來了個向後轉,仰起臉斜著觀看那高高的並且發暗的天井。
“他為什麼要搞這樣一個建築呢?”鹿谷高聲地問道,“毫無疑問,這是為了他那名叫永遠的獨生女兒!”
紗世子沒有回頭去看鹿谷,依舊佇立在原地,她的肩膀微微顫動著,同時發出一聲深深的嘆息,一直傳到江南的耳畔。
“永遠和她的母親時代一樣,夢想十六歲生日那天當上幸福的新娘。然而占卜師野之宮泰齊又一次向倫典宣告了一個可怕的預言:永遠將在十六歲生日之前死去!這個占卜師曾準確地預言了時代的死期。同時彷佛是要證明占卜師預言的準碓性似的,醫院證明她已患了現代醫學無能為力的不治之症。
作為父親的倫典當時是一種什麼心情呢?他把對早逝的妻子的愛,也一起傾注到永遠的身上,簡直達到了發狂的程度。因此,他絕不願意相信野之宮先生那新的預言,但是,最終又不能不信。永遠不可能活到十六歲。他想永遠可能連想和母親一樣穿上結婚禮服這樣單純的願望也無法實現,就像占卜師預言的那樣死去。經過一番痛苦折磨之後,他的心中產生了一個極為‘荒唐的夢想’。
在這正常時間流逝過程中,永遠不可能活到十六歲生日。那麼可以改變時間的推移速度,讓時間比普通速度更快些向前推移,製造出這樣一個空間,讓永遠生活在裡邊,以期早日滿足她十六歲做新娘的願望。
於是,時計館的所有鐘錶以十五年前的八月五日即永遠滿十歲生日那天為起點,按照自己的特定速度開始推移前進。在時間按一點二倍的速度流逝的空間中,用十個月就可以度過一年。那麼要是外界的五年,在裡邊則正好度過六年。因此,要比占卜師預言的期限早一年。這樣,永遠就能在主觀心理上平安地迎接十六歲生日了。
為了使這個計畫獲得成功,他費盡苦心,其結果在宅院裡隨處可見。
那一零八隻鐘錶可能是倫典指示其部下服部鬱夫偷偷製成的,由於採取了仿製舊鐘錶的形式,所以不會有人對機芯產生什麼懷疑。我覺得這也是他煞費苦心之處。
剛才提到的天窗照明裝置也是其一。還有整個建築屬於半地下結構,可以起到阻隔外界氣溫的作用,同時,在內部安裝了完善的空調裝置。這是因為他考慮到在館內的六年當中肯定會碰上和外邊大自然界季節完全相反的時期。而且,它不單純是一個冷氣和暖氣裝置,還是一個保持整楝建築物溫度恆常不變的裝置。詳細情況不瞭解,比如,在所有的天花板、牆壁、地板的內部留出空間,讓保持一定溫度的空氣迴圈流通等,採用這種方法是可以達到上述目的的。在解決換氣裝置方面自然也需要同樣地動腦筋。
永遠外出散步,嚴格限定在館內和館外的晝夜完全一致,氣溫,景色等方面沒有明確季節差異的時期。宅院栽種的大部分樹木均為常綠樹,恐怕也是倫典的一番苦心吧。周圍的森林也多半是橡樹和楠樹等常青樹。這些樹木在不同季節裡外觀變化不那麼明顯,至少不會變成紅葉或者是落葉。只要氣溫不出現異常,把中秋季節當成初夏,讓她出來散步是有可能的。
儘管如此,永遠在絕大部分時間裡仍然被強制在不見陽光的館內消磨時光,這對她來說肯定是件極其痛苦的事。然而,倫典卻深信自己通過這種辦法,讓她活到十六歲生日是對她最大的愛。
我在訪問那位馬淵長平先生時,他對死去的朋友是這樣評說的,‘其實他大可不必那樣搞。反倒把永遠弄得很可憐呀!’他還說,‘倫典不顧一切地要讓女兒的理想得到實現。可是,竟建造了那種怪建築,他簡直是發瘋啦!’的確,從某種意義上說倫典的心靈或許已經進入了瘋狂的境地。
另外,關於‘鐘擺軒’起居室中的唱片問題。據說那兒的所有唱片,全裝在自制的唱片套中,上面貼著自制的標籤,唱片套上原先的記錄也全部拿掉。想必這也是倫典煞費苦心的傑作吧。因為不能讓永遠看到盒套標籤以及記錄標明的曲目演奏時間。那合立體聲組合音響上沒有調諧器和卡座,大概也是出於同樣的考慮吧。
那麼,其次就是需要有幾個齊心協力的人。他們是受託製作特殊鐘錶的服部鬱夫,和永遠訂下婚約的馬淵智及其父親馬淵長平,養子由季彌自不待說,還有主治醫生長谷川俊政,作為護士僱請的寺井明江,幫助料理一段家務的寺並光江,再就是您和丈夫裕。從
那時開始一直住在一個獨立小屋裡的野之宮老人也在其中。他至少需要向這麼多人講明情況,求得他們的配合。
於是和外界不同速度的時間,在館內開始流逝。永遠在那種極不自由的生活環境中覺察到自己的身體日益虛弱,並對館內各處放萱的鐘表逐漸感到焦躁不安乃至惱怒憎惡,儘管如此,她仍舊一心盼著即將到來的十六歲生日,於是——
六年過去,像盼星星盼月亮似的再有幾天就盼來的時候,有一天,寺並明江帶著永遠來到院子裡。她已很久沒出來了。那天正是外界的一九七九年即十年前的七月二十九日。”
背對著鹿谷,垂著腦袋的紗世子再次長嘆了一聲。鹿谷也同時深呼了一口氣,他那眼神彷佛望著遠方似地仍舊對著天井繼續說道:“永遠趁明江沒看到,一個人溜進森林中去了。因為她聽到了孩子們玩得很開心的聲音。於是,她見到了來玩的福西等四個人,並且說起話來。
江南君告訴我說,死去的瓜生君是這樣敘述當時情況的:他們之間的交談是很天真直爽的,可是她突然開始痛苦起來,他們便慌忙把她帶出森林送到她家裡。
按照我的想像,她的情緒如此突變,一定是從他們四個孩子口中聽到今她十分震驚的事情。天真直爽的對話,其中可能包括說到有關外界正當時間的交談,比如,今天是幾月幾日,今年是陽曆多少年等。通過交談她知道了當天是元七九年七月二十九日這一真實情況。同時也知道了還要一年以上才能真正迎來自己的十六歲生日。
她可能沒有馬上相信,認為他們在撒謊,並衝著孩子們這麼嚷嚷來著。但是,回到館裡琢磨了一下開始在‘舊館’中生活以來所發生的諸多事件,和周圍人們言語舉動以及她自已懷抱的格格不入之感,終於相信了那些孩子說的不是謊話。
於是,永遠想道:自己為什麼一直被置於一個同外部世界不同速度的時間當中生活?為什麼大家合夥欺騙自己?她想來想去,覺得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自己可能活不到真正的十六歲生日那天。她向倫典、由季彌、明江或許還有您拚命追問真相。你們當然予以否定,然而,她已不再相信原來那套話了。
也就是說這才是永遠自殺的真正動機。她跌進了失望的深淵,變得半癲狂,將結婚禮服剪成碎條,然後穿在身上,自殺身亡。把真相告訴她的四個孩子自然是一無所知,夏令營活動結束便離開了那裡。……”
鹿谷讀完十年前發生的那場悲劇之後,將一直注視著天井的視線移到紗世子的背上。紗世子又嘆了一口氣。江南交替地瞧著兩個人的姿態,再次從口袋中掏出懷錶。
時間是上午十一點左右。
“永遠死後,感到責任重大的護士寺並明江在森林中上吊自殺。接著是你的女兒今日子掉進福西他們留下的陷坑中受傷,並引起破傷風而致死上個月之後,你丈夫裕作因交通事故也去世。又過不久,永遠的未婚夫馬淵智在山中遇難。”
鹿谷繼續說道:“古峨倫典再次委託中村青司為他進行設計,開始建造這座鐘塔和‘新館’,於一九八零年夏竣工。緊接著他便病倒,不久也去世。
倫典死後又過了九年的歲月。其間,‘舊館’的所有鐘錶均按照他的遺願繼續運轉著。另一方面,參與他那‘荒唐夢想’的人中,又有兩人死去。一個是主治醫生長谷川俊政,另一個是公司裡極有才幹的部下服部鬱夫。
這樣一來,瞭解十年前悲劇真相的人就只剩下五個了。也就是你伊波紗世子和古峨由季彌、野之宮泰齊、馬淵長平以及光明寺美琴等人。
這時,十年前的四個孩子中的兩個,即瓜生民佐男和河原崎潤一突然在你面前出現。同時你認定陪同他們一起來的渡邊涼介也是四個人當中的一個,因為你覺得他們的名字很相似。這是去年秋天九月的事。
自從這次偶然重逢之後,你便決意對他們實行報復。當然,你經過了幾個階段的準備工作。比如他們所屬的W大學超常現象研究會是個什麼樣的組織?現在有哪些人蔘加?有關這方面的情況只要想了解,並不那麼困難。於是你神不知鬼不覺地開始暗中調查,並且
還發現四個人之中的樫早紀子的名字也在該研究會的名單上。
正在這時,你和以招魂師的身分活躍於社會上的寺井光江取得了聯絡,從她那裡得到了一個求之不得的訊息,這就是光江有個在‘混沌’雜誌社編輯部工作的情人叫小早川茂郎。他是W大學的老校友,曾採訪過超常現象研究會。
在這一過程中,你想出一套計畫,要把瓜生等四人招集到這個宅院裡來,利用‘舊館’中內外的時差來殺掉他們,同時又有確保自已不在現場的證明。你認為現在知道‘舊館’祕密的除自已以外只有四個人。其中一個是變成精神不正常的由季彌,一個是腦子已經糊塗的野之宮老人,還有一個馬淵長平,他也是患了老年痴呆症,見面連話都說不清楚。你定期去極樂寺的‘綠園’探望他,對他的情況瞭如指掌。剩下一個光江,只要能把她的嘴堵住,此項祕密便不可能為他人所知。
於是,你首先乾的一件事,就是——”
一直低著頭、背對鹿谷的紗世子,這時擡起了頭。然後,彷佛被一根無形的線牽著似的,慢慢將視線移向上方。鹿谷注視著她的表情,點頭說了聲“對!”又接著剛才的半截話說了下去。
“就是把這個塔上的巨型鐘盤的指標卸下來。”
江南擡起眼睛,像是要追趕紗世子的視線似的望著頂端的天井。在微暗中,那四方形的洞張著大嘴,洞內一片漆黑,它對面的機械房傳來齒輪輕輕的轉動聲。此刻這聲音好像突然大了起來,其實,這純粹是一種感覺罷了。
“我去極樂寺‘綠園’走訪馬淵老人回來時,在一家咖啡店偶然聽老闆說起時計宅院的事,他說宅院鐘塔上的大鐘,叫作‘變化無常的鐘’。由於從來都是隨意亂走,所以附近的人才給它取了這麼個名字。我聽後沒太在意,可是後來越想越覺得奇怪。
一般情況下要說鐘不準,多指快幾分鐘或是慢幾分鐘而言。可是這鐘塔上的指標不單單是快慢幾分鐘的問題,而是‘從來都是隨意亂走’。這種語言上的差別說明了什麼問題呢?
回答無疑是很明確的。就是說永遠死後建起的這座塔上的巨型鐘錶。也遵照古峨倫典的意旨,和‘舊館’內一零八隻鐘錶同速運轉計時。所以看上去總是隨意亂走,沒個準頭,也就不足為怪了。為此,你不得不借口金屬零件已鏽損而將鐘盤上的兩根指標摘了下來。這是去年十一月的事。
那麼倫典在這隻塔鐘上也搞了原來的那種技巧花樣,是為什麼呢?這和他留在棺蓋上的‘沉默的女神’那首詩是有密切關係的。”
接著,鹿谷欲言又止,看了一下手錶。紗世子仍舊塑著天井,直挺挺地站著不動。江南看著她的樣子,心中想,她對“沉默的女神”這首詩中的語言之謎,到底懂得多少呢?
女神被縛於靜默的牢房中,
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被處死刑。
時間終結,七色光芒照進聖堂,
喊聲驚天動地,你們靜聽。
那美妙動人的臨終曲調,
沉默女神唯一的一次歌聲。
那是悲傷之曲,祈禱之歌,
同那罪孽深重的野獸屍骨一件,
奉獻於我等墓前以慰我靈!
鹿谷在來這兒的車中,對江南講了自己對這首散文詩的看法。詩中所示“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這個日期,如果永遠還或者的話,將是她二十八歲的生日,並且二十八歲也是她母親時代去世的年齡。
永遠姑娘盼望自己和母親一樣,能在十六歲生日時當上新娘。她長得和母親一模一樣。那麼在這單純的願望實現之後,以她那弱不禁風的身體又能活到幾時呢?她的父親古峨倫典對此又是如何想的呢?
“比如是否可以作這樣的設想,”鹿谷提出一個想法。
倫典把對妻子的深情轉為對女兒的疼愛,所以他可能無視醫生的宣告。她很難活到二十歲,而在心中產生一個幻想,即不僅滿足她十六歲時要和母親一樣的願望,而且還要滿足她十六歲以後也和母親一樣的願望。也就是說讓她像母親那樣也活到二十八歲,然後離開人世。
然而,結果卻是永遠在十年前,連十六歲生日也沒能過完就死去。
倫典當時可能像發瘋似地悲哀、嘆息、憤怒。他肯定會想,本來進展順利,一切如願,永遠定能在他製造的和外界不同的時空中迎來十六歲生日,定能打破當時野之宮泰齊的預言,戰勝病魔,並且她將在同一時空中繼續生活下去,然而……
所以,看來詩中發現的日期並不是從現在算起三年後將到來的真正的“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它始終是指永遠將在倫典制造的時空中迎接“二十八歲生日”而言。只有這個看法,才更為恰當。因此——
“從一九七四年八月五日‘舊館’內的時間開始算起,歷經十五年,到今天為止恰好是館內時空中的‘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
鹿谷得出了上述結論。然後對江南說道:“所以,我才這麼急呀!因為突然打電話,她好像非常慌張。但我絕不能放過今天。如果我的想法正確的話,‘時間終結’很可能是指永遠的誕生時辰中午。那塔上的鐘,正是為對準這個時刻,才不停地走動了九年哪!當然可能多少會有點誤差。我想在這個時刻到來之前,將一些事情作個了結,不知是否來得及!……”
江南又朝著天井望去。
鹿谷只告訴他“沉默的女神”是指並排掛在方洞中的三座鐘而言。
原來九年來從不曾鳴過的幾座鍾,將於“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即今天中午奏響它那“唯一的一次歌聲”?可是……
一個巨大難解的謎依舊縈繞在江南的心中。鹿谷卻不管他在想什麼,繼續闡述著自己的看法。
“我只能主觀想象你是怎樣說服並要求光明寺美琴(即寺井光江)同你合作的。不過,我考慮光江很有可能只瞭解永遠在‘舊館’中怎樣生活這一情況,對她後來為何自殺這一過程恐怕卻不得其詳。她在古峨家只工作了一段時間。關於她姐姐明江自殺,恐怕她也只聽說是為永遠之死感到內疚而自殺。
在這種情況下,你很可能向她大講並使她相信永遠是因為掉進森林中的陷坑而死的,比如你這樣提起話頭——
自己從死去的倫典口中知道了挖陷坑那四個孩子的名字,他們四個人現在都參加了W大學的一個研究組。並且他們似乎對過去犯下的罪責毫無察覺,反倒對宅院有幽靈的傳聞很感興趣,亂起鬨,我絕不允許他們這樣!我想索性為他們提供一個來‘舊館’的機會,
以便讓他們體會到自己的罪責,你能夠幫助我嗎?……
於是,你向她介紹了具體計畫,這就是‘混沌’雜誌那份‘特別計畫’的底本。
大致的步驟是在‘向時計館的幽靈挑戰’的名義下,邀請他們來‘舊館’舉行招魂會。通過招魂師寺井光江之口,講明十年前所發生的事件的真相。有關館內的時問流逝問題也在此過程中有效地加以闡明。
作為光江來說,無疑會考慮到他們十年前所搞的惡作劇,也是構成姐姐明江自殺的間接原因。另外,這一計劃一旦順利地取得成功,也會提高自己作為招魂師的聲譽。所以她沒有提出什麼異議便答應合作。
這時你當然要對她請:有關‘舊館’的祕密不要對任何人洩露,即便對情人小早川現在也不能說等等,反覆囑咐她保密。最後,果然按照你的意圖,通過她的工作,使‘特別計劃’得以實現。
七月三十日下午——
不用說向塑膠水桶投放安眠藥是在採訪組一行到達之前完成的。究竟投入多大量好,曾是個問題,放得太多不可以,放得太少也不成。不過,總算經過了比如說由季彌或者是你自身的試驗,所以才能夠提前進行適量投放。
不久,他們按計畫到達宅院。人員上卻遇到了偶然情況。福西君因有急事不能前來,臨時找了個代替角色。這對你來說不是什麼大問題。因為不是把福西涼太,而是把渡邊涼介當作四個人中的一個了。你按照各單,一個一個地確認目標,熟悉他們的面孔。
然後,按照事先商量的步驟,光江讓大家換上靈袍,摘下手錶等隨身物品。在這個過程中,你從走廊的牆上摘走了一枚假面具。你期望他們中間有人發現這件事,對吧?等到戴上這個假面具的殺人犯出沒於館內時,這個發現者就會說罪犯戴的是丟失的那張假面具,這樣他們首先就會在自己內部互相猜疑起來。恐怕你就是這麼計劃的吧?
下午六點。毫無疑問,你已事先將舊館所有的鐘表指標都調整到了這個正式開始的時間。當‘舊館’的大門上鎖之後,光江從小早川手中拿到備用鑰匙也好,在招魂會上講的什麼‘十六歲’啦,‘漆黑的洞穴’啦,以及在大廳裝飾櫃後發現了鑰匙也好,所有這些言行都是在你的指使下乾的。
當夜凌晨,‘舊館’內是凌晨三默,外邊是一點半,你以商量下一步事宜為由,約定光江在‘鐘擺軒’祕密見面。此時你沒有忘記告訴她一定要帶上從小早川那裡借來的備用鑰匙。
你從由季彌的房間將那把‘鑰匙’取出來,通過暗道潛入‘舊館’。你事先自然已將有關暗道的事告訴了她,於是你在此處伺機殺了她。滅口是首要目的,同時你還有個企圖,就是將她的屍體搬到骨灰堂隱藏起來。這樣,就能在館內即將發生的連續殺人案中,將大家的懷疑目光引到她身上,認為她是嫌疑犯。
那麼,另一方面,在他們一行進入‘舊館’後,三十日下午七點多鐘,你接待了兩個突然來訪者,那就是我和福西。
兩個不速之客的突然出現,使你感到困惑,自然要當場拒絕。當讀完我送的那本書時,你覺得此人可以利用。你最初的計畫是想利用田所,要不然就是去朋友家或者把朋友叫來,在外邊搞到不在現場證明。但此時你改變了計劃,決意把喜歡玩偵探遊戲的推理小說作家鹿谷門實找來,充當自已不在現場的證明人。
你考慮利用此人可能多少帶點風瞼,但是對以後要乾的事會大有益處.
於是,你立即於當晚給我來了電話。其時正是凌晨三點半鐘,這也是你殺死光江的‘舊館’時間。
你害死光江後,很快聽到江南在門外的叫聲了吧。因此,你得知他當時跟在光江之後,來到了門前。並且你知道肯定將會根據他的見證和被摔壞的鐘錶停走的時間來推斷這宗犯罪的案發時間,所以你給我打的那個電話也是你搞的第一個不在現場證明。同時,你在電話中還主動和我商量,要我答應當天,也就是三十一日晚間九時去時計館。”
鹿谷稍停頓了一下。“但是,伊波女士!”他招呼紗世子道,“請你把臉轉過來好嗎?”
她遲疑了半天,轉向了鹿谷。短短的時間裡,年齡卻像是增加了一倍,動作非常緩慢。
“謝謝!”鹿谷盯著紗世子說道。她有氣無力地低著頭。
“你在實施這項計畫之前,無疑已制訂了一份‘舊館’內外時間對照表吧?你根據它來研究作案的順序,什麼時間殺人並能取得不在現場證明等。圍繞著這些問題,你考慮到了各種可能發生的情況,進行了周密的安排。
但是,不論事前進行多麼細緻的研究,事情也是不可能百分之百地按照預想去發展的,何時遇到何種偶然情況,是完全無法估計的。於是,你採取了一個對策,以便能夠身在‘舊館’外卻可以窺知館內事。”
鹿谷輕輕擡起右臂,直指紗世子的臉說道。“這就是你一直戴在右耳的耳機。現在戴的也許是真正的助聽器或收音機吧。實際上你的耳朵沒有什麼毛病,我說的不對嗎?”
紗世子沒有立刻回答。過了一會兒,她微微點一下頭,舉起顫抖的手將耳機從耳朵上拔下來。
“果然如此!”鹿谷說,“這耳機並非助聽器,而是竊聽器吧?另一個可能安放在‘舊館’大廳的桌子下邊吧?”
“——嗯,是的。”
看來紗世子已經聽天由命,不再頑固堅持。她有氣無力地說道:“我最後不得不把那位小早川先生殺掉也是為了這個。他不僅要砸破天窗,還發現了桌子下面的竊聽器,所以我就……”
“我現在說這話也許不合適,”鹿谷馬上眯縫起眼睛,瞅著紗世子。她又閉起嘴,低下了頭。
“我不是刑警,也不會像有些人那樣站在社會正義的立場上來譴責‘惡劣’現象,我不善於那一套,也不相信那種‘正義’。我根本就無意要把在這裡的談話告訴警察。他們要把古峨由季彌定為凶手來了結案件,那就由他們處理好了,我想那也沒有什麼。所以,請你相信,你今後如何做始終是你個人的自由。你可以去自首,也可以逃往他處。我只想知道在這個宅院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想瞭解事實的真相。”
此時,不知紗世子是什麼想法,她微微擡起臉,緩慢地搖著頭,並且說:“請您往下講吧!”
她催促正在揭露自已罪行的對方說下去。
“好吧!”
鹿谷輕輕地點頭。江南再次看了看懷錶,已是上午十一點四十分。再過二十分鐘就是正午十二點。鹿谷接著講道:“你通過竊聽器掌握內部情況伺機作案。於是你在三十一日夜裡穿上從光江那兒搶來的‘靈袍’,戴上那張假面具,再次潛進‘舊館’。你殺死樫小姐和渡邊君,並且讓新見梢小姐目睹到你的身影。這是在‘舊館’中半夜十二點,外邊下午七時左右的時間內發生的事。
在‘鐘擺軒’的大壁櫥中留下‘是你們殺死的’紙條,恐怕也是在這個時候,包括後來在由季彌房間裡發現的那張。從字型上看,那是你讓他本人寫的。只要以永遠的名義對他加以巧妙的誘導,那是完全可能的。
野之宮老人看到從骨灰堂出來的‘死神’,也就是你穿著黑衣戴著假面具的身影,正是在此次作案之後。第二天,當你從我口中聽說此事時,你心裡一定大吃一驚吧?
那麼,我是九點鐘帶著福西君按事先的約定來到這裡的。你殺害他們兩人之後,匆忙換上衣服,放鬆了一下緊張的心情,便出來應酬。在走廊裡,我們說聽到奇怪的聲音時,想必你內心一定本常焦急吧。恰在此時,江南君他們正在‘舊館’裡反覆嘗試著要砸破大鐵門。遠處彷佛敲打銅鑼似的聲音就是從那裡傳來的。實際上那是誰用椅子或者鐘錶猛砸鐵門的聲音。你當時只好推說沒聽見,搪塞了過去。
此後,你在‘新館’大廳裡和我們談話時一直通過竊聽器監視著‘舊館’內的動向。現在想來,你當時的表現確實有些異常,頻頻地用手觸控耳機,不時出現心不在焉的樣子。當然,處於那種情況,有這種表現並不奇怪。
當晚十點半,你推說給由季彌送飯和藥而去了鐘塔。我想當時你已經給他服用了安眠藥,他已經睡著。你的目的是想把已睡熟的由季彌隱藏到什麼地方去,或者床下,或者大壁櫥中。在領我們從鐘塔的書房回來時,順便到他那兒去,以便讓我們看到他不在屋裡。當時我正好提出要見見他,即便我不提,我想你也會主動提出的。
我的汽車輪胎爆裂,大概也是你搞的鬼吧。你是想通過這一招把我們留在宅院,一直留到第二天,以便讓我們充當你的不在現場證明的角色。
我們決定留宿後,便進入了你事先備好的房間,那時是凌晨四點左右。大約一個多小時後,你開始了下一個行動。當時‘舊館’中可能是‘八月一日中午’。
你通過竊聽器掌握了當時館內所有人的情況。此時你已意識到必須奪取照相機,毀掉底片,同時又知道內海一個人待在屋裡。於是你通過暗門闖進IX號房間,將喝得酩酊大醉的內海打死。
江南等人聽到喊叫聲迅速趕來,透過門上的暗玻璃看到了你的影子。當時你一定根慌張,但另一方面又覺得是一件有利的事。因為在‘舊館’內的作案時間將會根據他們的見證而加以確定。當他們費盡氣力清除堵在門口的障礙時,你已利用暗門逃出房間,處理了兩架照相機,接著又順利地將住在III號室的河原崎君銓死。
有關這兩起殺人案的不在現場證明,你在作案約六小時後已經偽造完畢。我和福西在‘新館’大廳開始用餐時是八月一日中午,此時你一直和我們在一起。接著,在下午一點之前又一起去看骨灰堂。此時,在‘舊館’裡,江南和瓜生正在拚命尋找暗門、密碼。不用說,在這一段時間裡,你是不允許由季彌在我們面前露面的。所以你讓他服了安眠藥在屋裡睡覺。當然,也許是用鑰匙從外面將他鎖在室內。
我和福西按照頭一天晚上講定的時間,於下午兩點多鐘去了極樂寺的‘綠園’養老院。你說為我們準備晚飯,要我們務必在七點左右回來。你通過這種辦法控制我們的行動之後,很快又潛藏到‘舊館’裡,實行下一個殺人計劃。
我想新見梢可能就是在這個時候被你害死的。”
鹿谷問紗世子,“是不是因為她發現了那條暗道,還是有別的什麼原因?”
“就是您說的那樣。”紗世子自暴自棄似地淡淡地回答道,“當時我從那條通道來到大壁極內,正要往臥室去時,聽到新見梢小姐路進了隔壁的起居室裡。我嚇了一大跳,立即跑到床後躲藏起來。當我發覺忘記關閉通道門的時候,她已開啟臥室門,並且鑽進了大壁櫥裡。”
“哼!果然是這樣。”
“正像鹿谷先生說的那樣,我是想盡可能不殺死她,可是她發現了通道門,而且跑了進去。我從後邊緊追慢趕,在她即將跑出骨灰堂的時候,把她……”
江南心想,小梢當時一定驚得要死。不是因為她發現那條暗道,也不是因為在即將逃脫成功時遭到襲擊。
由於一直被關閉在“舊館”裡,她真的相信了當時是八月一日午夜時刻。可是在她推開骨灰堂的門時看到的情景,徹底打破了她原來的認識。雖然太陽在猛烈的風雨中被厚厚的雲層遮住,但展現在她眼前的卻不是深更半夜,而是道道地地的一片白晝世界。
“是啊!”鹿谷點了點頭,接著說道:“你把新見小姐的屍體藏到棺材中後返回‘舊館’。這時,瓜生君為尋找新見梢來到
了‘鐘擺軒’。你在起居室發現了他,並把他殺掉。你料到過一會兒江南定會跟著地到這兒來,便將那張照片握在死者手中,以此代替死者遺言暗示凶手是由季彌。
當你看到江南君已發現了瓜生的屍體,並注意到那張照片時,你有節制地對他進行了襲擊,以便不給他造成致命打擊。當然,你可能想過要是他進行反抗也只好要他的命。他死了,還有另一個‘見證人’小早川先生活著,萬一小早川先生也不成,也還有江南君記在筆記本上的那份記錄。
沒想到江南君在你的一擊之下便輕易昏了過去,不論對你,還是對他這都是件極為幸運的事。你發現他帶著一個懷錶,當即把它破壞,然後將他關進了洗臉間。你破壞了那裡的燈光,目的是要儘量打亂他的時間感覺。因為從那時算起,還需要他老老實實地在那兒待上一整天。在安眠藥起作用的情況下,置身於一片漆黑的房間裡,便能避免地產生懷疑而節外生枝,可以把他拉回‘舊館’的時間流程中。這就是你的用心!
你又因剛才我說過的理由,面臨著必須殺害小早川先生的局面,並且最終殺死了他。而你殺死野之宮老人是因為你作案之後,從骨灰堂地板下鑽出來時,不巧正好被他撞見。是這樣吧?”
紗世子點了下頭,現出一副泥塑木雕般的表情,鹿谷又說這:“就這樣,你在‘舊館’中的作案,到我和福西君回到這兒,也就是一日下午七時前已全部結束。但是你要作的事情還遠遠沒有完。
然後,你把由季彌介紹給我們一起吃晚飯。我是個不大挑食的人,記得當時大口大口地吃著,但是覺得那菜的味道實在口重。恐怕那時你已精疲力盡了吧。聽說人在疲勞時,做飯做菜會不自覺地多放鹽。這大概不是我的主觀臆測吧。
你把由季彌領回屋讓他入睡之後,為在外邊安排好最後一次作案的不在現場證明,一直沒有離開過我們的身邊。你陪著我們參觀鐘塔的機械房,幫我們在書房尋找東西……
在那兒發現的文字資料可能是古峨倫典親手寫的日記。但是它被燒得如此殘缺不全,模糊難認,我想可能是你做的手腳。你從倫典的遺物中發現了日記,將那一頁撕下來,並把於己不利之處燒焦,讓別人無法辨讀,然後把它夾在相框裡。當初你是想在警察來搜查時,作為證明由季彌作案動機的證據提供給他們的,結果卻正好被我這個以外行偵探自居的推理作家發現。
從書房回到大廳之後,我記得你說要一起喝點催眠酒,便端來了白蘭地。我懷疑酒中放了安眠藥,第二天怎麼也睡不醒。你在田所師傅的酒中也放了藥,他由於道路坍塌,當夜沒能回去。你用這種辦法讓我們睡得死死的,自己卻去了‘舊館’幹了一系列的勾當,先是摔壞餘下的鐘表,砸破天窗,然後穿上由季彌的鞋子把屍體運進森林去掩埋等等。
不過,除此之外還剩下一個大問題,那就是福西的存在。
最初害死的渡邊涼介並不是十年前那幾個孩子之一。你竊聽了瓜生在‘舊館’大廳裡的談話,瞭解到這一情況,並搞清了和我同來的福西君才是你要收拾的物件,而且聽說他正是和瓜生一起挖陷坑的罪魁禍首。
所以,你把他作為害死女兒的元凶,勢必殺之。你的打算是,如果他喝下那帶藥的酒,熟睡不醒,就以慣用手法幹掉他。然而,他滴酒未沾,飯後躺在屋裡度著不眠之夜,並且追憶起十年前的往事,發現了我最初提到的有關日期問題。後來你去到他房間,把他約到鐘塔上邊……”
時間將近中午。
鹿谷看一下手錶,並當場環視了大廳的牆壁,然後盡力向上伸著他那瘦長的身體,望著天井。但看不出有任何異常跡象,巨型鐘的齒輪聲,一如往常,不停息地輕輕震顫著大廳裡沈滯的空氣。
鹿谷瞧了江南一眼,微微聳聳肩膀,然後對紗世子說:“關於二日下午發生的事,我沒有更多可說的!這段時間裡,田所師傅在大門口發現了血跡。那也是你有計劃搞的名堂。
由於前兩天的暴風雨,道路塌方,所以警察來遲,這對你來說是求之不得的。你和我一起進入‘舊館’,幫助搜尋館內,並且你按照預定步驟,把‘見證人’江南從‘鐘擺軒’的洗臉間救出來。把大壁櫥中的暗道門敞開,也是你故意所為。
問題是後來你怎樣逼著由季彌向自殺的?我可以根據自已的主觀分析,作些說明。”
鹿谷觀察紗世子的反應。她用沙啞的聲音,請鹿谷講下去。
“在我和江南君向倒在後院的福西身邊走去的過程中,你匆忙跑進由季彌的房間,對他說了類似這樣的話——
永遠在叫你哪!在第四層機械害的大鐘那兒,你不趕緊去,她會有生命危險的。他日夜思念姐姐,這麼一說,他必然不顧一切地跑上去。這時,你高聲呼喚他,彷佛要勸阻他別上去,目的是讓我們在外邊的人能夠聽得到。
他既然得知永遠在叫自己,別人再說什麼他也聽不進去。你已估計好我們發現塔內情況的大致時間。你讓他去機械房,自己緊跟在後邊,然後逕直奔往大鐘那兒,撲向正在尋找姐姐的由季彌,拚命將他從方洞中推落下來!”
紗世子的肩頭顫動得更加里好。她低著頭,現出一副冰冷的面孔,放入沒有絲毫的人間感情。
“報復完十年前‘殺死’自己女兒的仇人後,把全部罪責推給由季彌一人,讓他‘自殺’,這就是你蓄謀已久的犯罪計畫的最後一招。所以——”
鹿召向前挪動一步,說道,“當初我就質問過你,到底為什麼如此仇恨由季彌?”
“我,”紗世子剛開口,又輕輕搖頭停了下來,隨即轉過身,背對廣谷朝大廳中央走去。
“是的,我,在這個世上最憎恨的也許確實是由季彌少爺。”
紗世子瞧了一眼少年摔死的地方,用不帶抑揚頓挫的聲調說道,“讓我說說那年夏天
發生的事吧!”
“十年前的事嗎?”
“嗯!”紗世子依舊揹著臉站在那兒,開始說了起來。
“我那孩子今日子是在八月十五日失蹤的,也就是永遠小姐去世,明江女士自殺之後。她出去玩,直到天黑仍沒有回來,我和丈夫急得團團轉,到處尋找。當天沒有找到,第二天下午,我丈夫在森林裡才發現她掉在陷坑裡,已經不能動彈。掉下時摔壞了腿,傷勢很嚴重。後來傷口感染,轉成疾病,最後……。
我自然怨恨那些挖坑玩的人。心想可能是七月底來玩的那幾個孩子乾的。但是我做夢也沒想到這事與由季彌少爺有關係。”
“你是說今日子小姐之死與由季彌少爺有關?”鹿谷感到意外,重問了一次。紗世子默默地點頭。
“我是第二年夏天才知道的。那是‘新館’和這座鐘塔建成之後,由季彌少爺搬到這兒來住的時候,當時他的言行已經多少有點不正常,但還沒有發展到需要看醫生的地步,譬如有關永遠去世的事,他完全能夠作為現實問題,予以理解接受。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對我講起這件事。
他說:去年夏天,不見了今日子,大家慌忙尋找的那天晚上,我在森林裡發現她正在哭泣。她是因為掉進陷坑中出不來才哭的。但我不想告訴任何人。丟在那兒不管,讓他和姐姐一樣,去那黑暗的地方才好呢!這樣,姐姐就不會感到孤單寂寞啦……。
當時,由季彌少爺對我說,請您原諒,這是為了我姐姐呀!他一本正經地道麼說,毫
無孩子氣。”
江南聽後很吃驚,不由地“啊?”了一聲,心想竟然有這種事……。
“假如當時,由季彌少爺把這個情況告訴誰的話,今日子或許不會丟掉性命的。我這麼一想,心中便感到一種強烈的憤怒,然而我沒有對任何人發脾氣,只是藏在自已心裡。我一直不斷的勸慰自已不要怨恨別人,別去責怪人家。過去的幾年,我就是這樣生活過來的。我遵照主人的遺言,一直在這個宅院裡照料由季彌少爺,為那些不正常的鐘表上發條。我只能每天這樣,以等待我死去的女兒和丈夫來迎接我,別無辦法。……”
紗世子邊說,邊不斷地搖頭。
“去年秋天,那些學生要是不來這兒走訪,我也不會……”
紗世子說到這兒收住嘴,搖頭動作也突然停下來。
“伊波女士!”鹿谷叫道,“我還有個問題想問你。”
“還要問什麼?”
“你為什麼把福西推到鐘塔下之後,不到院子去看一下他是否已經死去?當時,時間很充裕嘛!”
“可能是……”紗世子長長地嘆一口氣答道,“因為我實在太疲勞了!”
“可是——”
“當時也許想聽天由命吧。要不就是考慮,”紗世子回過頭看著鹿谷說,“萬一他有幸保住一條命,那是上帝的意旨。我這樣說,您能理解吧?”
她彷佛把靈魂深處的一切都傾吐出來,她那顯得無邊空虛的表情,瞬間浮出一絲微笑,旋即又消失了。就在這時,不知哪兒響起金屬板互相磨擦的聲音。江南立即擡起頭向上看,並屏住呼吸側耳靜聽,機械房傳來的齒輪聲,依然如故。此外聽不到任何聲音。
在他觀察附近,想弄清剛才是什麼響時,這回不是一處,而是各處都響起了同樣的金屬聲。
聲音不一會兒又消失。
“鹿谷先生?”江南瞅著站在門口附近的作家問,“剛才的聲音,究竟是……”
鹿谷把食指放到脣邊“噓!”了一聲,向前走一步。他神色非常緊張,迅速環視周圍的石壁。過一會兒——
“變化開始了!”鹿谷低聲說道,並用手指著南牆。
又響起來。這回不是剛才那種金屬聲,而是一種沙沙的聲音,很輕微、很柔和……。
江南凝視著鹿谷手指的石壁,“啊!”的叫了一聲。紗世子的反應也同樣。
石牆的一部分漸漸變了顏色。從深褐色變成鮮紅色。最初不過是一個橫看不足一公尺長的紅色細條,但這細細的紅條,徐徐向下展開,宛如拉開了一層厚厚的窗簾,紅豔豔的光亮從外邊照射進來。
“這是沙子!”鹿谷對紗世子說,“這個大廳的牆壁表了很多彩色玻璃,牆外對應的部位也壞著同樣顏色的玻璃。兩塊玻璃之間夾著的並非石牆,而是充填著同一種顏色的沙子,外表看起來很像石塊。這些沙,現在正往底下的大洞中滑落!”
剛才鹿谷說的變化,並非是一個地方,除有樓梯的東牆之外,其餘三面牆到處都出現同樣的現象。
沙子滑落,牆壁變成了玻璃“窗”。這些“窗戶”各具不同顏色,紅、黃、青、綠、紫,從窗上射進五顏六色的光芒。
時間終結,
古峨倫典——這個從未見過面的鐘塔主人,在江南的耳鼓深處,開始朗讀起他那首詩。
七色光芒照進聖堂……
江南瞪大眼睛,呆呆望著那奇異而壯美的景象。
不久,牆壁各處的“窗戶”全部開啟。塔內的黑暗立即被驅散,大廳中七色光華縱橫交錯。轉瞬之間,又開始了另一個變化。
“出去吧!伊波女士。”
鹿谷向一直站在大廳中央的紗世子打招呼說。這次,不知在什麼地方,似乎在腳下,發出了比開始時的金屬聲更為沈重的,就像用力拉開生鏽的大鐵門似的異樣聲音。
“江南君,你也一樣,快到大廳外邊去吧!”
“去外邊?”江南直到此刻還糊里糊塗,心想他幹嘛那樣緊張,“為什麼……”
這時,他感覺出腳下在輕輕搖晃。莫非地震?江南反彈似地想,但很快意識到不是這麼回事。
“江南君!”鹿谷大聲叫道,“快出來.”
地面劇烈震動起來。整個由石頭砌成的鐘塔,也隨著響起嘎吱嘎吱的怪聲。
喊聲驚天動地,江南慌慌張張地朝著招手的鹿谷跑去。他心想,難道真的會像詩中預言的那樣?
……你們靜聽,
“伊波女士!”
鹿谷邊用脊背頂開大門,邊喊紗世子。此時像地鳴般震撼著大廳空氣的響聲,壓過他的喊聲而且變得益發劇烈。
“伊波女士,你也快點!”紗世子仍舊站在原地不動。
“伊波女士……”江南在時斷時續地搖動著的地面上跑著,好不容易趕到鹿谷身邊。此時,塔身伴隨著巨大的聲響,震顫起來。鹿谷和江南迅速跑出大廳門外。
“從後門逃出去,儘可能跑得遠一些!”
鹿谷大聲命令著,再次回過頭望著大廳裡邊,呼喊紗世子的名字。地面猛烈震動,不停地搖撼著建築物。就在這時,在他腦袋上空,響起清徹的鐘聲。
江南心想。這就是“沉默女神”在……,他甚至忘記自身的危險,連地動聲也從耳畔消失,一瞬間,心迷神蕩,陶醉在那美妙動聽的鐘聲裡。
……你們靜聽,
那美妙動人的臨終曲調,
沉默女神唯一的一次歌聲,
沉默了長達九年的女神,現在正要演唱她那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歌聲”了。
在塔的頂部懸掛著和鐘錶機械毫無關聯的三口鐘,鐘上連撞擊用的拉繩也沒有。要讓這樣的“沉默女神”歌唱,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動搖整個建築,將鐘塔推倒!
紗世子站在大廳中央,回頭仰望著正在鳴響的鐘。這時她突然大聲喊叫著,彷佛跳舞似地揚起兩臂,然後倒在地上。
“伊波女士!”鹿谷喊道,“伊波……”
紗世子仰面躺著,一個飛速下落的東西朝她的胸口砸下來。鹿谷和江南同時驚叫起來。地面的塌陷聲,叮叮噹噹的鐘聲,現在又加上什麼東西下落時發出的異樣聲音,各種響聲混合在一起。
那迅速下落的物體是一根黑色的長棒。實際是從鐘盤上摘取下來並一直放在機械房中的大指標。它從天井的方洞中掉了下來。
“啊——!”那根黑色的凶器,深深地紮在紗世子的胸上,並且左右晃動著。江南轉過瞼,叫道:“太慘了!”
“不能待在這兒,走吧,江南!”鹿谷用手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快,趕緊逃!”
兩個人從“新館”後門逃到外邊。江南緊緊跟在鹿谷後邊,在荒蕪的草坪上拚命奔跑。這期間,鐘塔仍舊隨著地面的震動而顫抖著,三口鐘繼續響著玲瓏悅耳的聲音。
他們一會兒跑到森林前邊。回頭看去——
那巨大的黑色鐘塔已開始傾斜。
大團的飛塵暴土,彷佛從地下翻滾騰起,衝向空中。塔身慢慢朝著後院正中央倒下去。那正好是鐘塔鐘盤上的十二點鐘所對著的目標,也就是古峨倫典和他最愛的兩個女性安眠的骨灰堂方向。
那是悲傷之曲,祈禱之歌,
江南想起詩的後半部分,
同那罪孽深重的野獸屍骨一併,
奉獻於我等墓前以慰我靈!
鐘塔在“沈默女神”的哀曲祝歌中,正向他們的墓碑前跪倒。
鐘塔的崩塌動作,似乎停止了瞬間,旋即從中腰往上的部分像是往下滑動似地向一側錯離,接著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一下子坍塌下來。女神的歌聲消失,而塔身的傾倒仍然在繼續,並且在過午的燦爛陽光下,逐漸加快速度,彷彿要把已倒塌在地的上半身壓癟似地倒了下來,一會兒便一動也不動了。
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被處死刑。
於是一直流逝在“舊館”內的虛假時間總算結束,荒唐至極的夢想也宣告破滅!尾聲
“直到最後,我還是半信半疑吶!”
鹿谷門實把熱水瓶的開水倒進碗麵中,對江南說道。江南一直兩手托腮,瞅著他的手。
“但是我已想到過,除非把鐘塔本身弄倒,否則沒有辦法讓那幾口鐘響起來。伊波女士也曾說九年前建塔時,中途換過承建單位。所以……。”
“你要是早些告訴我,我就用不著那麼驚慌失措了嘛!”江南有點埋怨情緒,他說,“差一步,我們就沒命啦!”
“算啦,別說啦!”鹿谷不好意思地搔著頭說,“不過,真沒想到伊波女士會遭到如此下場!”
“實際上,你不是已經預料到她會有這一天嗎?”
“哪兒的話。過去的事啦,我又不是算命先生。”
鹿谷皺起眉頭,反駁了一句,然後坐倒沙發上。桌上的菸灰缸裡依舊堆滿了菸蒂。不一會兒,他抓起了碗麵的蓋子。
“還不到時候吧?”江南說。
“嗯,大約有三十秒鐘吧!”鹿谷不在意地說,“你在‘舊館’的時候,頓頓吃這種快餐食品?”
“嗯!”
“肯定會有人有意見吧?一定會說這麵條太難吃,又一點兒也不止飢!因為那裡的時間走得快,三分鐘等於二分三十秒嘛!”
現在的時間是八月十三日星期天晚上。地點是上野毛“綠莊”公寓四零九號房間。
上一週,江南幾乎每天都要接待神奈川縣警察署的刑警們的來訪。他想鹿谷方面肯定也會反反覆覆遭到同樣的詢問。其實他可以說出整個案件的真凶是已死的紗世子就完事了。但是他無論如何不願把鹿谷拋在一邊,自已去這樣做。他只是反來覆去地說明鐘塔倒塌時的情景。他既不知道刑警們怎樣理解他的話,也不曉得當局以後會對這樁案件下什麼結論。事到如今,他對這些已不那麼感興趣了。
“我想那鐘塔之所以倒塌,大概是有這類裝置,”鹿谷狠吞虎咽地吃完泡麵,便開始解釋起來。他彷佛猜透了江南想提的問題。
“你在腦子裡能想像出一種由薄鐵板製成的巨大而扁平的箱體嗎?往這箱體中填滿細沙,放到地下的平臺上。那石砌的鐘塔就坐落在這上面。”
“噢?那它下邊呢?”
“箱體下面有用水泥做成的巨大而堅固的洞穴。將箱底的活蓋一開啟,沙子便會自動流下去。流盡之後,箱體禁不住巨塔的重量,便自已垮下來。這樣就會引起整個塔基下沈,於是失去平衡的塔身只好倒下去。——可能就是這個裝置吧。或許警察經過調查已經弄清是個什麼樣的構造了。”
“那麼開啟底蓋的裝置是連線在大指標上啦?”
“我想是這樣的。控制牆上有色玻璃之間的沙子往下流的裝置也是連在鐘的機械上。可能等牆內沙子一流完,開關便會自動把箱體底蓋開啟。大概如此吧!”
“說起來,建造如此危險的建築物,建築公司竟然放於承包下來!”
“中間不是更換過公司嘛!這個建築物最後究竟建成什麼樣子,他們先是祕而不宣,只讓公司建造地基部分。然後再找其他公司建造塔身部分。簡而言之,可能是這麼個作法吧。當然具體實施時,還會有詳細分工。以古峨倫典為後盾的建築部門,肯定是總動員,一起上馬的。”
“設計師中村青司沒有表示不願意嗎?”
“怎麼說呢,也許他什麼都知道,也可能完全上了倫典的當。譬如說告訴他只進行這種設計,並不真的去建造等……”
不管說什麼,中村青司本人已於四年前死去。參與古峨倫典的荒唐“計劃”,並應追究責任的人均已不復存在。
“可是——”
江南把一週來一直翻來覆去思考的一個問題提了出來,“古峨倫典到底為什麼要在九年之後,把自己親手建造的鐘塔又推倒呢?”
“這可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啊!”鹿谷點起一支菸,閉上眼睛,彷佛在心中回憶起當時那種悽慘可怕的情景。
“‘一九九二年八月五日’,這是倫典認為‘時間終結’的日子。是啊,他可能抱著這樣的幻想:時代也好,永遠也好,還有他自己,一定要在這個宅院中生活到最後一分鐘。待時間終結,三個人真的迎來死亡,進入長眠的時候,那就敲響喪鐘來為全家送終……”
“那麼‘罪孽深重的野獸屍骨’又是什麼意思呢?”
“占卜師準確地預測到他妻子和女兒的死期。他讓這個占卜師住在鐘塔裡這件事本身,就是他的意圖所在。塔倒,住在塔中的人也必將被壓在底下,喪失性命。”
“這麼說‘野獸’中也包括由季彌吧?”
“一點不錯!”鹿谷徐徐睜開眼睛,深深地吸進一口煙。
“豈不等於說,十年後聚集在時計宅院的學生以及害死他們的凶手,都作為‘罪孽深重的野獸屍骨’,被貢獻在倫典和永遠的墓碑前了嗎?”
江南心想:難道他果真預見到十年後的情況,所以才……。
想到這兒,江南又慌忙地搖搖頭。
他覺得不可能有這種事。絕對不可能。因為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是個自由的“現實”世界,同倫典那瘋狂的心所描繪的荒謬的“夢幻世界”毫不相干。可以把這一切說成是命運開的玩笑。是的,這樣說就足夠了。
“可是,鹿谷先生!”江南問,“您把真相告訴給警察了嗎?”
“你指伊波女士是凶手這件事?”鹿谷滿臉不高興,噘著嘴回答說,“還沒哪!”
“您是想就這樣不了了之嗎?”
“這要看你和福西君的想法。你們要是覺得僅僅這樣還氣不平,可以去警察署或什麼地方嘛!”
福西君眼下雖然仍舊住在醫院裡,但身體恢復很快。不過,他到現在為止,有關自已被從塔上推下來的情況,好像只對鹿谷一個人說過。
福西已經知道自已一下失去那麼多好朋友,他現在是一種什麼心情呢?江南由此聯想起自已三年前那副沮喪的樣子,獨自搖了搖頭。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可怕的往事,禁不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江南想改變一下心緒,從沙發上站起身來說:“我去給您煮一杯咖啡吧。”
他剛轉過身要往廚房的長桌那兒去時,突然發現裡邊牆上的八角鐘的鐘擺正在擺動。心想可能上次見面後送去修理過,要不就是那鍾自已趕在什麼點上又走起來了。
他不由地從上衣袋中掏出懷錶,仔細地核對著這一大一小兩隻鐘錶的時間。當他準確無誤地看清楚自已現在已生活在“正常”的時間當中時,心情才變得愉快起來。他回頭看了一眼正在注視他的鹿谷,說道:“福西康復後,咱們三個人去江田島玩一趟吧!我認識那兒的一家蛤蜊鋪子,味道美極啦!”
這位年長的朋友,一句話沒說,只是從厚厚的雙脣之間,微微露出他那被煙薰得黃黃的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