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出場人物
飛龍想一我,畫家(34歲)
飛龍高洋想一的父親,已故。
飛龍實和子想一的母親,已故。
池尾沙和子實和子的妹妹,想一的養母(54歲)
辻井雪人想一的從表兄弟,小說家(28歲)
倉谷誠研究生(26歲)
木津川伸造按摩師(49歲)
水尻道吉管理人(68歲)
水尻柞管理人的妻子(61歲)
架場久茂想一童年的朋友,大學助教(34歲)
道澤希早子學生(21歲)
島田潔想一的朋友(38歲)
序幕島田潔的來信
飛龍想一先生:
(前略。)
聽說你安然無恙出院了,是吧?前些天收到了令堂的信。太平無事,這比什麼都好。
本想跑去祝賀病癒的,但俗事繁多,目前還不能如願。姑且用書信問候,敬請原諒。
想永葆青春,但到今年5月已經38歲了。認識你是我22歲的時候,所以將近16年了,用一種陳腐的說法,真是光陰似箭呀!
至今尚無計劃結婚,也沒有找到固定工作,也許遲早會繼承寺廟的,但我父親還健旺著呢,真是不好辦。說這話會遭報應吧?
我呀,依然是到處奔走,好管閒事,常招世人嫌棄。要說是任憑旺盛的好奇心,不大好聽,但總而言之,自幼就有的愛跟著起鬨的本性真是難移呀。哎,自以為上了年紀多少能剋制一些了,可是……
今年4月由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又捲入了意想不到的事件。那是發生在丹後半島的叫Txx的村落邊上的“迷宮館”裡的一起凶殺案【注】,媒體也好像炒作得比較厲害,所以說不定你已經從什麼報道上知道了吧。
說來不吉利,最近兩三年我所到之處都碰上這種事件。總覺得自己像是被死神纏住了似的……不,不對。我甚至半認真地想:被死神纏住的不是我,而是那個建築家建起來的那些房子。
去年秋天我去醫院探望你時,跟你說了吧?名叫中村青司的建築家的事;他建起來的那些奇怪的建築物的事;還有在那些館裡發生的幾起案件……
當時剛參與“水車館”事件後不久,所以我也好像相當興奮,也許不合時宜地說過了頭。一來住院期間連讀書都被禁止的你好像非常無聊;二來你說你知道那個藤沼一成和藤沼紀一的名字【注】,所以不由得關於中村青司這個人物及其“作品”,你好像也很有興趣吧,大概是同為藝術家,或是因為有什麼東西被他吸引了吧。
不過,你還會畫畫吧?
請你忘了不愉快的事,畫出好作品來。從學生時代起我就喜歡你畫的畫。關於美術,我幾乎是門外漢,但我認為你的畫確實有某種獨特的魅力,例如好像與“水車館”中看到的藤沼一成畫家的幻想畫有共同之處的一種妖豔的魅力。
連篇累犢地寫了這些無聊的事。我想遲早會有機會去你那裡的。
如有事請跟我聯絡,用不著客氣,我會高興地參與商量的。
再見。請代我向令堂問好!
島田潔
1987年6月30日——
【注】請參照《迷宮館的誘惑》
【注】《水車館幻影》中登場的幻想畫家及其兒子的名字。
第一章七月
1【注】
我來京都,那是7月3日星期五下午的事。
6月已經結束,但尚未出梅【注】,那天也從低垂密佈的灰色的天空中不停地下著溫溫的雨。線路兩旁鱗次櫛比的新舊樓房、模模糊糊地黑黑地浮在那背後的山影、擠滿狹窄道路的車流、白色的高得讓人覺得不合時宜的聳立著的塔……從列車模糊的視窗看到的這些風景,彷彿是攝影機搖晃時拍攝的一個個靜止鏡頭似的。
(多暗的城市啊!)
城市與自然恰恰相反,由於長時間淋雨而漸漸失去了它的生氣。季節和氣候形成的這景象,原封不動地成了我對古都的第一印象。
京都很久很久以前應該來過一次。那是在遙遠得記憶中已經沒有了的過去——也忘了是什麼季節,大致當時這座城市也下著雨,我想那時一定是抱著和今天一樣的印象。
“討厭的雨……”穿著淡黃色白點花布衣服的母親用手帕擦了擦浮在白皙額頭上的汗珠,說道,“叫輛計程車吧——想一,身體有沒有事?”
我暈車暈得厲害——特別是列車。在從靜岡上車的新幹線的列車中,自過了名古屋一帶起,我就覺得噁心起來。
“沒有事。”我小聲答道,重新拿了一下行李,但在向臺階走去的匆匆忙忙的人群裡,我的雙腳有點搖晃起來。
一出車站,重新仰望了一下天空。
雨不住地下著。雨聲和周圍的喧鬧聲不停地響著。母親說“討厭的雨”,但我倒覺得這雨聲十分難得。
古都、京都——我父親出生並去世的城市。縱然如此,也沒有湧上什麼感慨。
不用說是大學時居住的東京,就是對曾經去過的幾個城市,甚至是我出生的故鄉靜岡也從未感到過留戀。城市就是城市——哪個都是陌生的人們聚集的空間,而且對我來說任何時候都不是心情舒暢的場所。
“想一。”母親擔心地朝斜望著天空佇立不動的我喊道,“怎麼啦?還是不舒服吧?”
從去年夏天到上月中旬,我身體不適,不得不長期過著住院生活。抑或這個緣故,出院以來母親格外地擔心我的身體情況。
“啊,不。”我慢慢地搖了搖頭,對著個兒矮小的媽媽那細長清秀的眼睛回了一個微笑,“沒有什麼。計程車站——啊,在那裡。走吧,媽媽。”
父親出生的城市。父親去世的城市。
父親飛龍高洋去世,那是去年年底的事。聽說是62歲。可是,我最後見到他究竟是何時呢?25年——不,或許是更久以前吧!
對於容貌,甚至是聲音我都記不清楚的“父親”——遙遠的記憶鮮明地留給我的,只是他那總是朝自己兒子燃燒著冷淡光芒的眼睛。
2
從名叫白川大街的大道進入靠近山的地方,拐過幾個拐角。從京都車站乘計程車大約需30分鐘。說是左京區北白川,但完全不熟悉京都地理的我,不清楚那是在市區的什麼位置。
山就在近處,所以大概是在城市的相當邊緣之處吧,我漠然地這樣想道。
一派幽靜的住宅街風景。
稍稍傾斜的道路兩旁是綿延的土牆和樹籬。誰家都有相當大的地基,幾乎聽不到大馬路上車子的聲音,大概是下雨的緣故吧,也沒有在道路上玩耍的孩子的身影。
“挺好的地方吧。”母親一面給下了計程車的我打上傘,一面說道,“很安靜,交通又方便……”
雨停了一會兒。小小的雨滴隨著緩緩的風白花花地搖動著,猶如霧一樣。
“來。”母親邁出了腿,“是這兒。”
用不著母親說我就知道,因為在建於一片濃郁的山茶花樹籬縫隙間的石頭造的門柱上,貼著寫有“飛龍”二字的褪了色的門牌——這是一幢平房,很是古老的日本建築。
大概長時期沒有修剪吧,庭院裡樹下叢生的雜草長得高高的,灰色的踏腳石一直延伸到正門口,從枝繁葉茂的櫻花樹的間隙中隱隱可見發黃的用灰泥塗抹的牆壁。灰色的屋頂大瓦被雨淋溼後閃著黑光,整個房屋像是在滾動似的貼在地面上。
母親把傘一交給我,就先沿著踏腳石往裡面走去。我跟著她到達屋檐下時,正門口的拉門的鎖已經被她打開了。
“把行李放在屋裡,”母親邊說邊開啟大門,“先去一下公寓……先得向水尻打個招呼呀!”
跨進門的一瞬間,視野突然變暗。屋裡竟然暗到了這種程度。
進門處的土地房間很大——花了一些時候眼睛才習慣到能實際感覺到它“很大”。一股酸了似的發黴一樣的老屋子特有的味道,傲然飄蕩在空氣不流暢的黑暗中。
土地房間延伸到右側的裡頭。正面的裡頭和左側可見白色的隔扇,所有隔扇都嚴嚴實實地關閉著。
我橫穿過昏暗的房間,打開了正面的隔扇,裡面就是設有放任何傢俱的空蕩蕩的小房間。
父親一直住在這裡——這個昏暗的家裡嗎?
將提在手裡的旅行包往那屋裡一拋,我就急忙轉過身去,彷彿想逃脫已經不在人世的父親那絕不會再有的視線似的。
就在這一瞬間,我不由得兩腿發軟,甚至差一點兒發出喊聲:那東西立在一進正門的右側的牆壁邊。由於在暗處和那地方剛好是死角,所以剛才沒有察覺到。
那是一名女子——恐怕是年輕的女子。
說她年輕,那是從她的體態推測的。身材苗條、勻稱。豐滿的乳房、細細的腰……只是她沒有“臉”。頭部倒有,但那上面沒有眼睛、鼻子,也沒有嘴巴。斜向著這邊的面孔是張白白的、沒有起伏的扁平臉。而且一絲不掛的身體上缺著一條胳膊。身體曲線在肩膀處不自然地斷了。
“人體模型?”——她不是活人。是人體模型——百貨商店的櫃檯和時裝商店的櫥窗裡立著的那種東西。
“為什麼在這種地方放著這麼一個……”
“是你爸爸製作的。”站在門口的母親回答了我的疑問。
“父親製作的?”
“唉。這家裡還有好多個呢。”——因逆光沒能窺見她的表情。
“為什麼他製作這種人體模型?”
“這……詳細情況我不知道……”
我的父親飛龍高洋曾經有一個時期是頗為有名的雕刻家和畫家。如果是關於不是作為“父親”而是作為一個“藝術家”的他的知識,從某種程度而言我也是有的。
他1924年生於京都,違背實業家的父親飛龍武永的意向而立志美術,1949年25歲那年結婚,並離開父母移居靜岡市。在武永死後又回到京都,把京都作為其創作活動的場所。
在雕刻方面雖然用正統的素材,但製作非常抽象而難以理解的作品,另一方面又以細膩的筆致畫一些寫實的靜物畫。極度討厭與人交往,被視為怪人,但聽說例外地與家住神戶市的著名的幻想畫家藤沼一成有親密的交流。
完全第一次聽說他製作了這樣的偶人,而且偏偏是人體模型……我總覺得那是一種跟他在雕刻中的興趣和作風完全沾不上邊兒的東西。是從什麼時候,他製作起這種東西來的呢?而且那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或許,這是由於對雕刻家飛龍高洋的基本認識不足而產生的疑問。總而言之,我所知道的關於他的事,真的是很有限,因為特別是這十幾年——自開始理解自己對他來說是何種存在以後,我一直竭力不去想他,作為兒子,也作為一個自己也拿筆的小小藝術家。
“走吧,想一。你是初次來,還是從外面繞過去的好。”母親催促佇立不動的我,說道。
我從沒有右臂的“她”的裸體身上移開視線,聽從了母親的話。
3
出了門沿道路往左走去。
山茶花樹籬筆直地延續到拐角處,拐過拐角再往前方,可看到與剛才一樣的石門。好像那就是“公寓”的入口處。
陳舊的木門牌上面寫著——“綠影莊”。
仰望建在很寬的石板路盡頭的那房屋時,我吃了一驚。與相當於“正房”的剛才的日本房屋截然不同,那裡的“廂房”是典型的兩層洋房。
塗成深灰色的板牆;生出銅鏽的銅屋頂;正面二樓可看到寬闊的涼臺;爬滿爬山虎的欄杆和偌大的法國窗;確實像是“綠影莊”。
種在庭院裡的櫻花樹和楓樹綠葉繁茂,猶如包住了建築物似的。估計很長時間沒有園藝師來過了,但與“任其荒廢”這種感覺又不同,它給人這樣一種印象:長得奔放的樹木彷彿已經成了這古館的一部分。剛才的那正房也是同樣一種感覺。
這房屋本來是我的祖父飛龍武永的,我父親繼承了它,把它作為自己的工作場所兼居室,但實際上他使用的只是那正房。聽說這兒的廂房加以改建後開放為出租公寓(與其說是公寓,不如說主要是面向學生的廉價旅館)。“綠影莊”這一名稱當然也是父親命名的。
“這邊的房子也好大呀!有幾個房間?”我問停下腳步並排站在同一把傘下的母親。
“嗯……總共有十間左右吧。不過也有兩間連在一起作一間的,所以作為公寓的只有六間。”
“房客已經住滿了嗎?”
“只住了三個房間。不放心是些什麼人嗎?”
“不,並沒有什麼。”
在不停地下著的小雨中,我們沿著石板路向正門口走去。
穿過朝兩面開的黑色的門,換上拖鞋,徑直往裡頭走去,只見那裡是計算成鋪席【注】的話好像起碼有20張那麼大的門廳。
這兒的屋子裡面也很暗。
地板上鋪著苔綠色地毯,牆壁上貼著象牙色十字圖案,正面有一白框子的大窗,房屋中央至左側裡頭的樓梯部為天井,二樓的走廊圍著它的四周。二樓部分的正面也有和下面一樣的窗,窗的這邊兒——正門口的正上方——是涼臺,採光應該是很充分的,所以這黑暗大概是天氣的緣故吧。
母親忽然向前走去,在右側的門的前面站住了。茶褐色的鑲板上標有“1-A管理人室”幾個字。
“水尻,在嗎?”
敲門一打招呼,不一會兒門就開了。
“哪位……哎呀,太太。”露出臉來的是一位白髮老太,聽說已經年過60,但體格比母親大出一圈,姿態和膚色都很好,“您回來了。”滿是皺紋的臉立即轉為笑容,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是剛到的嗎?”
“是,剛到。”母親又指了指站在斜後方的我,“這是想一,從今天起拜託你了。”
“想一……”
老太太感慨萬千地眨巴了一下圓圓的眼睛,立即回頭看著屋子裡面,用有點嘶啞的聲音高聲喊道:“水夙君,飛龍的少爺來了。”
與精神煥發的夫人相比,被喊出來的丈夫是一個背相當駝的、看上去已經很老的人。他算是比較魁梧吧,但因駝背的緣故,看上去很矮小。
“噢,歡迎您。”老人一邊用很難聽清的聲音說著,一邊眯縫著雙眼,像烏龜一樣朝我和我母親探出頭來。
“這是想一。”母親又一次指了一下我,隨後對著我說道,“是水尻夫婦倆呀,道吉和阿柞。”
是從祖父那一代起就侍奉飛龍家的一對夫妻,自我父親繼承家業以後,就當著這綠影莊的管理人。在這回搬到這兒來之前,我們決定繼續經營公寓,便讓他們繼續管理這地方。
“歡迎您,少爺。啊,長大了。”老管理人邊說邊慢慢地朝這邊走來。伸直駝著的背,擡起探出的腦袋,將眼睛湊近我的臉,“真的長大了,給我好好兒看一下臉。”
“對不起,少爺,他上了年紀,眼睛已經不好使了。”
“啊,真的長大了!”好像並沒有理會抱歉似的低下頭的夫人,道吉老人不住點著頭重複著同一句話,“上次來的時候,還只是一個孩子呀。”
“上次?”我一面別過臉去躲開老人微暖的吐氣,一面說道,“那是什麼時候……”
“不記得了嗎?”
“記得來過一次京都,但那是相當久的事了,所以記不清楚了……,,
“幾年前了呢?是武永老爺葬禮的時候吧?”
要說是祖父葬禮的時候,如果沒有記錯,那時我剛上小學——近30年前的事了。
“我也記得很清楚。”夫人以深切的語調附和道,“被實和子太太拉著手,少爺聽著唸經的聲音,嚇得哭了。”
“啊,不過挺像的。”道吉老人說道。
“像?——是像父親嗎?”
“是的,也像高洋老爺,但更像武永老爺,和他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是吧,老伴?”
“真的。”
祖父的容貌我完全不知道嘛,本來長得相似也不足為奇,甚至沒有見過照片。我是孫子,但心裡總覺得怪怪的。
4
“喝點茶再走吧?”
“一起吃晚飯怎麼樣?”
“……”老管理人夫婦不停地挽留,想招待我們,母親一一謝絕了。
我很認生,但他們夫妻倆看上去很是誠實的人品使我稍稍鬆了一口氣。雖然想再跟他們說些話——特別是關於父親和祖父的事,但母親和我都累了。
“怎麼樣,他們倆?”夫婦倆一退進屋子,母親將嘴揍近我耳邊,問道。
“覺得挺慈祥的……”
“想一是‘少爺’嘛。嗯,是好人。道吉暫且不談,阿柞她還非常誠實可靠,所以這邊的事託付給他們沒有錯吧。”
我一面暖昧地點了點頭,一面走到一二樓之間沒有天花板的大廳的中央。高高的天花板上垂掛著大大的樹形吊燈,好像有許多年頭了。我環視了一下弧形盤向二樓的寬大的樓梯,以及圍繞大廳二樓部分的走廊的欄杆。
“媽媽,”我突然被衝動所驅使,回頭看了一下母親,“我上去看一下好嗎?”
“好呀,那一起轉一轉吧。”
“不,媽媽你可以先回那邊去,我一個人看看就回去。”
“是嗎?”
母親露出了有點擔心似的神色,但立即溫和地說道:“那……啊,對了對了,沿這裡頭的走廊一直走就通正房,你可以通過那裡回來,鞋子我替你拿回去。”
“嗯。”
母親使了個回頭見的眼神,朝正門口走去。看著她至今還顯得很年輕的背影,濃密的頭髮被優雅地盤紮起來——白皙的脖頸的顏色,此時不知為什麼,與剛才在正房正門口遇上的人體模型的顏色重疊在一起。
我獨自爬上樓梯。
從樓梯盡頭到通往前面的涼臺的法國窗之間的一片較大的地方,以及從這兒繞向左邊圍繞大廳的走廊上,都鋪著和下面一樣的苔綠色地毯。
我開啟奶油色塗料已經剝落了許多的法國窗,來到涼臺上。雨又下大了,但不會湧進房檐下。
剛才在外面沒有感覺到,在我接觸到外面空氣的剎那間,一股強烈的綠色的氣味撲鼻而來。前院樹木的枝條被淋溼的重重的葉子壓彎了,在我鼻子前搖晃著。
我一面深深地吸著氣,一面走到了涼臺的中間。
雖然煙雨朦朧,望不到遠處,但因為整個家建在高崗上,所以可以眺望景緻。被梅雨溼透了的一排排房子、駛過馬路的車影……幾乎看不到東京和其他大城市的那種高層建築。
“多暗的城市啊!”望著壓在低低的一排排房子頂上的鉛灰色天空,我又這樣想道。
父親出身、去世的這個城市、這個家,現在我來了,現在我在這兒。
我飛龍想一生於1953年2月5日,父親高洋,母親實和子,故鄉是靜岡市——這是為了志願與祖父對立的父親和母親私奔並開始兩人生活的城市。實和子當時是在京都的一家日本式飯館裡工作的姑娘,兩人的結婚當然遭到了祖父的強烈反對。
父親有一個弟弟。祖母在戰爭年代死了,祖父要與父親斷絕關係,好像打算把老二立為自己的繼承人,但剛好我出生的那年,叔父沒有結婚就病死了。也由於這個原因,不久祖父和父親就達成了暫時的和解。
不久,祖父去世,父親繼承了他全部的龐大的遺產。聽說那是距今——對了,28年前,我6歲那年的事。當時,父親35歲,好不容易作為雕刻家為社會所承認,夫婦倆好像決定從母親的故鄉靜岡再遷回京都,但是……
就在這個時候,母親實和子因意想不到的事故而離開了這個世界。
隨後——
父親獨自回到了京都,作為獨生子的我應父親強烈的要求,被託付給了住在靜岡市的母親的妹妹沙和子和她的丈夫池尾裕夫。從那以後,我一次也沒有見過親生父親高洋的臉,一次也沒有聽過他的聲音。
我儘管是個孩子,但左右揣摩撂下自己的父親的心思,察知他對自己的冷淡的感情,因此管池尾的姨夫和姨母叫起“爸爸”、“媽媽”來了。沒有孩子的池尾夫婦簡直是像對親生兒子一樣疼愛、撫育我。所以現在我管她叫“母親”的女人不是我真正的母親,是和母親實和子差五歲的妹妹沙和子姨母。養父池尾姨夫十年前就死了。
祖父死了,父親回到了這個家。彷彿重演這歷史似的,這回父親死了,我來到了這兒。
下到車站時根本沒有湧上來的一種感慨,這才在心田深處開始流露出來。父親的死是自殺,聽說是在下雪天的晚上在這座宅邸的裡院吊死在櫻花樹上。
回憶的事太多了,要思考的事太多了。父親的事、實和子和沙和子——兩個“母親”的事、還有我自己的事……
風突然增加了勢頭,刮向這邊。幾顆大粒的雨滴隨風啪地打在我的臉頰上。
不知不覺靠在涼臺欄杆上的我吃驚地向後退了幾步,擦了一下順著臉頰淌下的雨珠。
這時——
突然有一個黑色的人影停留在視野的角落裡。
(?)
那是在門前的路上。他打著透明的塑料傘,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座房子。上著黑色襯衣,下穿黑色西褲,從這點來看,像是男子。看上去並不是有什麼可疑的行為,也並沒有看清長相,但不知為什麼,那人的樣子使我忐忑不安。
(是誰呢?)
(在做什麼呢?)
他並沒有做著什麼特別的事,只是看著這座宅邸而已,也不知是否發覺我在這涼臺上。
(誰……)
我總覺得什麼時候在哪兒見到過,也覺得如果臉看得更清楚些,好像會想起是誰來。但不久,那人忽地掉轉方向,沿著下著雨的道路靜靜地走了。
5
從涼臺一回到裡面,只見圍繞大廳周圍的二樓走廊的右側裡頭的角落裡站著一個人。
剎那間吃了一驚,但立即明白那是和正房大門口相同的人體模型。這個一絲不掛的年輕女子——從這裡看去,那臉也是一張沒有眼睛、鼻子的扁平臉,而且朝著面向裡院的正面窗戶方向的身體,這回缺了一條左臂。
這偶人也是父親高洋製作的嗎?把這種東西甚至裝飾在這廂房裡,會不會使公寓的房客們感到可怕呢?
偶人的靠這邊兒有一扇門,正好是一樓管理人室的正上方的房間,標有‘2—A-,的字樣。
我產生了想去裡面的走廊上看看的念頭,但一動不動地佇立著的“她”的姿態中有一種難以靠近的異常氣氛。可怕就不用說了,但眼、鼻、嘴都沒有的那張側臉上,不知為什麼有一種對我拒絕的表情。
結果我垂頭喪氣地朝來時的方向返了回去。
按母親所說的,我沿大廳裡面的走廊向正房走去。但拐過兩個拐角,我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腳步。
在走廊盡頭的角上又有一個偶人。
從右側的一排窗戶射進來的微弱光線,刻畫出微妙陰影的白色的扁平臉。在一瞬間看上去,像是這張臉浮現在空中似的,這也是因為這回的偶人沒有軀體的上半部分。
下半身確實存在,也有兩邊的胳膊,只是沒有從腹部到肩部的部分,取代這部分的是組合成十字形的黑色的木棒,連線著腰、頭部和雙臂。
這房子裡究竟有多少個這樣的偶人呢?它們至今依然這樣被放置在房子的各個地方,說不定是死去的父親的遺志吧。
我駐足凝視了片刻這個實在太扁癟的偶人。
突然當地響起一聲金屬的聲音。
覺得隨著這聲音,從棒那裡長出來的偶人的胳膊微微動了一下,我嚇得幾乎要逃離那地方,但實際動的不是偶人,而是左側的門。
“啊?”
從那門裡出來的人,也好像察覺到了繃著臉佇立在走廊一端的我有點慌了神。
是個不胖不瘦、中等個兒、臉色蒼白的青年。下著齊膝的藍色工裝褲,上穿黃色的皺巴巴的襯衣。
“啊……有什麼事嗎?”
“不,我是……”
“啊,新住進來的人?住哪個房間?”
“不,這個……”我驚惶失措地將目光投向右側的窗戶。隔著大里院,可見正房的日本式建築。
“住那邊的正房,今天……”
“啊?……啊,怎麼,是房東嗎?’’
“嗯,是的。”
“是飛龍——想一?”
“是的。你怎麼知道我名字的?”
“以前見過你母親嘛,當時聽說的。”青年邊說邊關上門,縮短了幾步與我之間的距離。
“我叫辻井,辻井雪人,住這[1-B]”細長臉,下巴稍稍向前突出。還沒有到三白眼的程度,但眼白部分很顯著的單眼皮眼睛裡露著餡笑一般的神色,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臉。
“不過呀,好叫人羨慕呀!溯根求源的話是同一血統,可你是這幢大房子的主人,我是租房間的人,痛感社會不公平呀!”
“同一血統?”
“哎呀!”辻井皺著稀疏的眉毛,似乎在說這太遺憾了,“我的事情,你沒有聽說嗎?”
“有關公寓的事都拜託給我母親了……”
“我父親和你父親可是表兄弟呀。我們就是從表兄弟吧。”
“啊?”
我驚呆了。
即使是親生父親,對我來說也只是一個很遠很遠的存在,所以告訴我說他是我表兄弟,也不會打動我的心絃。
“我家過去也很有聲望的,但現在沒落得不像樣子了,父親是個微不足道的中學教師,八年前已經去世了,他總是羨慕京都的飛龍家。聽說你在畫畫,是嗎?”
“嗯,算是吧。”
“賣得出去嗎?”
“不,我沒有怎麼考慮變換成錢的事,所以……”
“嗯,挺溫文爾雅的嘛。”
“你做什麼工作?”
“我嗎?”辻井總覺得有些低聲下氣地抿嘴笑了一下,“我算是一個作家。”
“作家?寫小說或是什麼的?”
“是的,辻井雪人是筆名。”
那是後來從母親那裡聽來的,很早以前就想當小說家的他(本名叫森田行雄),兩年前在某小說雜誌的新人獎中如願入選,從那以後又發表了幾篇短篇小說,但都沒有得到什麼太高的評價,還不夠出單行本。
聽說今年年初聽到我父親高洋去世,便向我母親提出能否讓他便宜一些住在綠影莊。現在一面在附近的方便商店打工,一面專心致志於創作。
“寫些什麼樣的小說?”
辻井的話引起了我小小的興趣,於是這樣問道。辻井還是露著那種低聲下氣的笑容,說道:“本來我是搞純文學的,但現在正在擬定計劃,想改變一下面貌,寫寫偵探小說什麼的。”
“是推理小說嗎?”
“是的,比如說,以這幢洋房為舞臺。”他擡頭看了看高高的天花板,隨後將目光移向背後,並緊緊地將視線停留在站在走廊盡頭的人體模型上,“像是偵探小說的小道具也具備了。‘偶人館的血案’什麼的,怎麼樣?挺有意思的吧?”
正在我難以回答時,辻井說道:“那我就——”說著邁出了腿,但從我身旁走過去後卻立即又停了下來。
“啊,對了。”他回過頭來,說道,“這個,突然提出來有點不好,可能的話給我另換一個房間好嗎?這房間有點靜不下心來,附近的孩子進院子來玩,隔壁叫倉谷的研究生還彈吉他,吵得幹不了活兒。”
“我和母親商量一下。”我答道,隨後與他告別了。
6
苔綠色地毯的路不遠隔著一扇門,連向高出一個臺階的木板走廊。這兒好像是廂房和正房的連線部。牆壁和天花板的建造方式也由西洋式變為日本式。
沿著微微發出吱嘎聲的走廊踢手攝腳前進。在先左拐後右拐的地方,走廊分成了兩條。
筆直延伸出去的一條縱貫昏暗的家通向正門,向左拐去的另一條稍往前走去就到了盡頭,而且站在這盡頭的是……
我又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沒有臉的人體模型——這一回說“沒有臉”,不是“扁平臉”的意思,而是地地道道不存在臉,是缺從脖子往上的整個頭部。這偶人的左側,可見左右對開的兩扇大門。
稍稍猶豫了一下以後,我一面從朝向這邊的無頭偶人身上移開視線,一面向那邊的走廊走去。因為不知為什麼,我被樣子與其他門不同的那門扇吸引住了。厚厚地塗著漆的、看上去又重又堅固的門。兩扇門的接縫處雖有為了上鎖的鐵鎖禪,但沒有鎖。
我打開了門。合葉好像鏽了,發出了很大的吱嘎聲,但沒有多少阻力就開了。
空曠的屋子。比走廊那兒高出一倍的天花板、裸露的樑、開在牆上方的採光用的小窗……我立即想起了“藏【注】”
這麼說,從正房的正門繞向公寓的途中,倒是看到了白色牆壁的漂亮倉庫,這一定是那建築物的裡面。
裡面光線很暗,比昏暗的走廊更暗。
在凝視過程中漸漸看到了潛藏在這黑暗中的東西。
(這是……)
伸到裡面牆壁的右手摸到了像是開關一樣的東西。一按,裝在樑上的日光燈開始閃爍。
(這是……)
暴露在燈光下的堆房的內部是一幅異樣的光景。這是偶人們的集會場所——屋子裡到處扔著不穿衣服的白色人體模型。總共有20個——不,大概更多吧。有的沒有一條胳膊,有的沒有一條腿,也有沒有兩條胳膊的和沒有下半身的,而且都是年輕女子體形,所有這些偶人都缺著一張“臉”——都是沒有眼、鼻、嘴的扁平臉。
我戰戰兢兢地踩進這群人體模型裡面。看到混雜在偶人裡面的畫架和畫布等東西。也有雕刻的工具。這麼說來,這裡——這黑暗的堆房就是父親飛龍高洋的畫室咯?
我在屋子中央附近的凳子上坐了下來,摸了摸襯衣的胸前口袋。掏出煙,叼在嘴裡。
父親的畫室——從回到這座城市到他自殺的近30年間,獨自進行創作活動的空間。
本來就性情乖僻的高洋,到了晚年好像尤其越來越不愛和人交際,整天悶在屋裡,不想與人見面,也不再發表新的作品了。這期間,他在這裡專心致志從事的是這些人體模型的製作?
關於雕刻和繪畫的作品,聽說已經全部到了別人手裡,沒有一件作為高洋自己的所有物留下來。這就是說,只是看上去根本與藝術價值無緣的這些人體模型,是留在這個家的他的作品。
他在這裡想什麼,追求什麼呢?是親眼看到了什麼,又為何種熱情所驅使,製作這些偶人的呢?
被沒有臉的“她們”圍著,我故意讓煙慢慢地燃燒著。我被在不流暢的空氣中晃動著的紫色煙霧籠罩著,好不容易給自己找到了一個答案——那是母親。
是他的妻子、我的親生母親——飛龍實和子嗎?
也許從在這個家的正門口遇到第一個偶人那時起,我就察覺到了這件事。也許察覺了但只是不想承認而已。
28年前的秋天年紀輕輕就去世的母親,父親強烈地愛著她。強烈地——對,以至於憎恨我這個兒子也那般強烈——並不是直接從他嘴裡聽來的,但我明白。
對他來說,我絕非他和妻子實和子愛的結晶,我想我只不過是一個奪取她的心、吃著她的生命成長的不可捉摸的怪物。
或許父親從我身上看到了他自己。另一個自己正在奪取他愛的女人。也許他陷入了這種絕望的恐懼,或是追溯血脈,他在那裡發現了祖父武永的影子?
“也像高洋老爺,但更像武永老爺,和他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
剛才水尻老人的話……
在這畫室裡,父親一定不停地追逐著死去的實和子的幻影。無論是靜物畫還是抽象的雕刻作品,恐怕在這裡創作的所有作品都隱藏著對她的死的哀嘆、憤怒、與她之間的回憶……所有對她的思念。
我進一步擴充套件著想像之網。
不久,他想方設法按原樣取出隨著年老而逐漸風化的關於她的記憶。他不是希望不用過去的那種象徵性的表達,而是用能看、能與之說話、能撫摸、能擁抱的形式,使自己所愛女子的身體和臉原封不動地復活嗎?
其結果就是這些偶人。她們沒有“臉”——是父親終於看不到實和子的臉了呢,還是……
聽說由於年老和孤獨而身心疲憊,他終於結束了自己的一生。在這之前,他對奇形怪狀地留下來的這些偶人說了些什麼話呢?
我指頭上夾著變短了的煙,站起身來,以一種複雜的心情環視了一下這些以各自的形態、姿勢靜止著的偶人。
(媽媽……)
但這些白色的扁平的臉上,怎麼也沒有映出一丁點兒留在記憶裡的親生母親實和子的模樣。
“想一。”
從什麼地方傳來了輕輕地喊我名字的聲音。
“想一。”
那是沙和子姨母——我的又一個“母親”的聲音。
彷彿從夢中醒來似的,我轉身朝門的方向走去。大概我從廂房回來晚了,她正在擔心地找我吧。
“唉。”我暫且應了一聲,出了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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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突然醒來。
漆黑的屋子。為黑暗所籠罩的寂靜。
是在深夜。空氣凝重而潮溼,有點悶熱,但並不特別覺得不快。
(……那是?)
是睡眠中極其短暫的覺醒。
(那是……)
(……對了)
XX一面再一次(這回是慢慢地)滑落進睡眠中,一面確認著繼續存在於自己內部的意志——
【注】本書以“==”為標號的小節,是小說中某一人物以第一人稱敘述的內容,或作者敘述小說中某一人物的行為的內容;而以“*”開始的小節是作者作為局外人進行敘述的內容。
【注】出了黃梅季,意為黃梅季結束。也叫斷梅。
【注】日本式房間裡鋪的草蓆墊,也是計量房間面積的單位,每鋪席約為2平方米。
【注】日語中為堆房、倉庫的意思。
第二章八月
1
聽說京都夏天炎熱。三面環山,沒有海。聽說盆地特有的悶熱難以忍受,冬天恰恰相反,徹骨寒冷。但是,7月結束,進入8月中旬以後,我也並沒有怎麼為炎熱所煩惱。
大概是因為最近幾年必定被人們嘀咕的“異常氣象”的緣故吧,也說不定是因為我家佈局環境好。敞開窗戶,整天吹進涼爽的風來。家裡倒是有空調,但使用它的次數還屈指可數。
當然,並不是住在這個家的所有人,都像我一樣感覺這個夏天:管理人水尻夫婦每次照面就連聲說:“好熱啊!”
從上月下旬搬到二樓[2-A]房間住的辻井雪人發牢騷說,熱得無法工作了,到我母親那兒訴苦說:“一開窗,孩子的聲音就吵得厲害,想裝空調,借我一點錢好嗎?”但對這要求母親似乎拒絕了。
綠影莊的房客除了辻井以外還有兩人。
一人是住在[1-C]的叫倉谷誠的26歲的青年,Kxx大學的研究生。到我這兒來打過一次招呼,但我不怎麼覺得他是個研究學問的人。小個兒,話語很多,說起話來挺爽朗的。正在攻讀理學部的博士課程,好像以動物學為專業。
另一人是[1-D]的叫木津川伸造的男子,職業為按摩師,從傍晚到夜裡出去工作。盲人,戴一副漆黑的墨鏡,總是拿一根白色的柺杖。年齡已經有50歲上下了吧。聽說幾年前夫人去世了,從那以後一直一個人生活。
公寓的房間還有三間空著,幾個想居住的人來看過房間,但結果都沒有談妥,好像其原因是近鄰傳的這樣一個謠傳:半年前‘偶人館’的前主人發了瘋,結果在院子裡上吊死了。
母親好像從中介人那裡聽到了這些話,從此便不再登招募房客的廣告了。
我很少外出。早晨時常出去散步,傍晚去常去的咖啡館,除此以外大致在家。關於哪間屋子用做自己的畫室,很是拿不定主意。
正房的日本式房間不合適。也考慮過使用洋房的空房間,但我想與公寓的房客照面的機會會由此而增加,結果不得不選了那間堆房。
最初的確不怎麼舒適。一呆在那屋子裡,無意之中,思緒就被拉到死去的父親和母親實和子的事情上。企圖“復活”實和子——對於我這樣想像的父親的“作品”,抵觸感要比共鳴強得多,說來扁平臉的人體模型本身還是讓人毛骨驚然。
雖說如此,也不能處理“她們”,因為父親留下了遺言,說:包括擺設在正門口和走廊上在內的留在這個家的全部偶人要原封不動地放在原處,不準動它們一下。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抵觸感也漸漸淡薄了。
倒不是說我習慣了這些沒有臉的偶人。無論是傾注在這些偶人裡面的父親的情感,還是他對我的(恐怕是憎惡的)感情,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對我的現在沒有任何約束力。
最近我總算這樣想通了。
眼下我挺是喜歡這間畫室。這裡安靜,這比什麼都好。一天之中在這裡過的時間好像漸漸多了起來,儘管母親很擔心,說我一呆在那裡就不出來了。
在那裡,有時隨心所欲地畫畫,有時讀讀書,有時也聽聽唱片。什麼也不做,只是發呆的時間也比較多。
2
8月16日,星期天。
傍晚5時許,我像往常一樣離開了家。去的地方是一家叫“來夢”的咖啡館。
這店位於沿南北走向的白川大街稍稍下去的西側。所謂“下去”,在京都這座城市中是“往南去”的意思,我想可能是主要道路像棋盤的格一樣的這座城市獨特的叫法吧,至少我除此之外不知道還有這種例子。
傍晚的這個時刻在來夢喝咖啡,最近兩週成了每日的課程似的。
這是一家進十幾個人就客滿的小店。窗面向馬路,而且只有一扇。過於苦的咖啡味道、不太喧鬧的調和氣氛的音樂、沉默寡言的老闆和寥寥無幾的顧客……雖是一個毫無長處——或者更確切地說是被當今的流行撇下似的寒酸的咖啡館,但它那感覺有點乾燥的昏暗很合我的胃口。
“歡迎光臨。”
鼻子下蓄著鬍子的中年老闆從櫃檯裡面小聲地招呼道。顧客只有一個坐在裡頭角落裡的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低著頭默默地看著漫畫雜誌。
要了一份咖啡後,我就坐到了窗邊的座位上。
天氣不怎麼好。半陰的天空下,城市開始盪漾出黃昏的氣息。纖細而看上去十分脆弱的我的上半身與隔著玻璃看到的風景重疊在一起,淡淡地浮在窗外。
我一面眺望著行走在人行道上的人們的身影,一面抽掉了一支菸,剛好在這時,我要的咖啡端了上來。
“天氣還能勉強維持吧?”老闆一面將杯子放到桌上,一面難得地搭話說。
“啊?”
“這天氣真討厭,今天是送神火嘛。”
“啊,是‘大’字形簧火【注】嗎?”那麼說來,今天早上母親也說了:去今出川路,就能看到近處的大字形山,一起去看看吧。
“送神火還是很巨集偉的。每年都去看,那可巨集偉哩!”
“啊。”
“把山點燃成字的形狀,最初想到這樣做的究竟是誰呢?”老闆毫不介意我的反應,自言自語似的嘟濃道。
“啊。”我有些感到驚愕,只是愛理不理地應了一聲。
不放糖,只滴了一些牛奶,呷了一口咖啡。酒幾乎不喝,但這十幾年來,咖啡和煙卻從未間斷過。
抑或是剛才的顧客沒有放回去,隔著桌子對面的座位上放著一張報紙。我剛想點燃一支新的香菸的時候,印刷在那紙面上的黑體字突然引起了我的注意。
北白川水渠內發現被殺兒童的屍體
是這樣一行標題。
平時我不怎麼看報紙。這麼說來,今天的晨刊也連一版都還沒有過目呢!我把手伸向將社會版朝外摺疊著的那份報紙。
比較大的一篇報道。相鄰的版面上顯眼地報道著在奈良發生的列車脫軌事故。說是昨晚發生的這一事故,我也至今一無所知。
北白川水渠內發現被殺兒童的屍體
我又一次用眼睛追溯這粗體字的標題。
要說北白川水渠,大概是指那條在由此稍往西一帶流淌的小河吧。要是那近的話,倒是我常常散步路過的地方。
15日晚9時50分左右,發現京都市左京區北白川xx町的北白川水渠內,浮著一具小孩的屍體。據證實,是住在該町的公司職員上寺仁志(35歲)的長子滿志(5歲)。
據孩子的母親和子說,傍晚6時左右,發覺不見了在外面玩的滿志的身影,便立即報告了派出所,但沒有找到滿志。發現屍體的是寄宿在附近的Kxx大學工學部二年級學生高橋良太(21歲),在沿水渠走著的時候,偶然發現浮在水面的紅衣服,覺得奇怪,於是就報了警,結果發現了屍體。
驗屍結果也出來了,死因為窒息。從留在脖子上的痕跡分析,判明是扼殺。警方斷定是起凶殺案,在所轄的下鴨警察署設定了搜查本部,開始了搜查。
接著登載了被害者父母和屍體發現者的談話,以及警察關於是精神變態者所為,還是策劃以謀利為目的的綁架、結果遭到抵抗而最終實施的犯罪這類問題的見解等等。
(昨天的傍晚……)
要說是6時左右,那剛好是離開這家店往家走的時候。沒有想到在同一時間,同一城市的沒有相距幾公里的地方發生了這樣的事件……
父母因哀嘆、悲傷和對犯人的憤怒而失去了神志吧,發現屍體的學生近段時間將為噩夢所困擾吧,有相同年齡孩子而又住在附近的父母們,在為自己的孩子安然無恙而高興的同時,正戰戰兢兢惟恐哪天災難會降臨到自己頭上吧!
與這種理所當然的憂慮不同的地方,心裡的一部分卻瑟瑟地奇怪地動著。那是——一種不妙的東西。一種令人膽戰心驚的東西……猶如巨大的蛇一般的【注】不祥的感覺。正因為本來面目不清楚,所以這不祥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使我的神經焦躁不安。想抽菸,發覺煙盒是空的。
“請問,”我朝櫃檯喊道,“嗯,有七星牌煙嗎?”說著,我像是拿著一件可怕的東西似的,把報紙放回到了報刊架上。
3
回家的路上,遇上了綠影莊的房客之一、按摩師木津川伸造。大概正出門去工作吧,拄著白色柺杖慢慢地沿坡道下來。我想打個招呼,轉而一想反正他看不見。戴著黑色墨鏡的四方臉直朝著我,但他所看到的只是決不會有光線的黑暗而已。故意沒有打招呼,與他擦肩而過。就在這時候,全然沒有想到從木津川嘴裡發出了嘶啞的聲音:
“晚上好。”
“啊?”我吃驚地站住了,“這個……”
凝視著朝向這邊的他的臉。他好像十分滿足似的點了點頭:“是飛龍嗎?”
“是,是的。”
應該是失明的他為什麼知道是我呢?
“呵呵。吃了一驚。”
“……”
“人真堅強啊!幾十年來過著失明的生活,過著過著,憑一點點的氣味啦、聲音啦,就知道周圍的情況了。”
常說盲人比我們有更敏銳的知覺,但是儘管如此,剛才這種情況太不可思議了。就是說,憑腳步聲和體臭他就知道我是飛龍想一,雖然遷居到這兒來以後,我只和他交談過一次。
“可是……”
我剛要開口,木津又“呵呵”地笑了起來:“不不,剛才幾乎是瞎猜的呀。”
“瞎猜?”
“每晚去工作時順便試試。對離開家後第一個從身邊錯過的人,我主動打招呼試試,如果對方是熟人,憑發出的聲音就知道是誰了吧?”
“啊,可不是。”
“好像是試試當天的運氣呀,死去的媳婦倒是說過,叫我別幹這種缺德的事……”說著,木津川深深地鞠了一躬,旋即轉過身,沿坡道走了下去。
4
晚上與母親一起去看送神火。
晚上8點火將點燃,所以晚飯就推遲了,7點半離開了家。手持白檀扇子,身穿捻絲綢和服的母親的身姿看上去十分豔麗,怎麼也不覺得已經快到五十七八的年齡了。
沿白川大街往南到今出川。今出川大街是東西橫貫城市的主要街道之一,和白川大街的交叉點位於其東端。從這交叉點沿變窄的道路往東去,就是銀閣寺。
人行道上擠滿了來看送神火的人群。車子的堵塞也很驚人。
“真是人山人海啊!”母親緊挨著我,說道,“怕擁擠吧?行嗎?”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擡頭望了望東方的天空。
黑暗的夜空下,山腰上刻著巨大的“大”字的黑色的山,看上去就近在眼前。大概快到點火的時間了吧,從這地方甚至可以看到手持紅紅地燃燒著的火炬跑動著的人們的影子。
晚8時。
火炬被投向山的各處,頃刻之間蔓延出去的火焰,不一會兒就在黑暗中描繪出了一個漂亮的“大”字。從站立在人行道上的人們的嘴中,湧出了低低的喧嚷般的嘆聲。
“真漂亮啊!”站在身旁的母親口中也吐出了這樣的話。
那景色真美。京都“大”字形簧火的畫面,多次在電視和照片上看到過,但都無法與這相比擬。我忘了對周圍潮水般的人群而感到的厭煩,甚至沒有附和母親的聲音,陶然地眯縫著雙眼,望著浮在夜空下的火焰組成的文字。
“真漂亮。”母親又重複了一遍。開始慢慢地搖動扇子,隨風飄來白檀的絲絲清香。
池尾沙和子。28年間我一直叫“母親”的姨母。她在我母親實和子死後收養我,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疼愛我,我知道這不單是因為血脈相連的侄子和姨母的緣故,其中有更深一層的理由。
池尾裕司和沙和子夫妻本有一個兒子。聽說比實和子結婚稍晚一些,沙和子才18歲的時候,年紀輕輕的,便結了婚,並於翌年生了一個孩子,但這孩子在即將迎來一歲的生日時卻病死了,而且——偏偏他死的第二天是我誕生的日子。所以——她從我孩提時代起就這樣說道:“那孩子死了,第二天你出生了。所以想一是那孩子的替身呀,我說,你懂吧?”我想這心情十年前去世的“父親”裕司也一定有。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撞到了我的背上。
“啊!”
我聽到了叫聲和什麼東西啪地落下的聲音。
“對不起。”是女人的聲音。回過頭時,只見那女子蹲在路上,正要拾攏大概是在撞的剎那間掉落的紙袋和散在地上的幾本書,“對不起,光顧著看送神火了,沒有好好看著前面……”
“不,沒有關係。”說著我拾起掉在我腳下的一本書,交給了她。
一拿到書,她立即很快地鞠了一躬。是個小個兒年輕女子。齊肩的頭髮。寬鬆的淡藍色T恤衫。微微散發著香味的——一種甜酸的——大概是香波的——氣味……
她按原樣重新抱好口袋,隨即又一次輕輕鞠了一躬,從我旁邊走過後,消失在人群裡。她那靦腆地仰望著我的臉的一雙大眼睛,不知為什麼久久地留在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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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誰都那樣,XX也記不得自己生下來那一瞬間的事。
將這誕生視為奇怪的偶然的結果呢,還是“偶然”本身中那複雜的因果?正如一般人都那樣,XX也不會深思這種問題。
對XX來說,考慮是無意義的。
(……為什麼?)
XX也這樣自問。
答案當然存在。將其表達為語言也是可能的吧。但表達為語言的話那就太單純了,而且,其實也過於混沌。
XX慢慢地搖了搖頭。
彷彿被浸泡在藥裡似的。遲鈍的思考,遲鈍的感覺,遲鈍的記憶,遲鈍的……
(……彆著急。)
(無需著急。)
對,現在暫且要等待時機——
【注】每年8月16日晚在京都“如意嶽”山上點燃的篝火。
【注】原著中幻覺部分的描述均在行的中間或是末尾,譯著中以省略號引出幻覺內容,藉此幫助保特原著風味。以下同。
第三章九月
1
夏天過去,9月也過了一半的時候,意想不到地遇上了一個人。
地點是來夢咖啡館。那是9月20日,星期天的傍晚,像往常一樣散步順便去喝咖啡時發生的事——
在小店的櫃檯席的角落裡,有一男子彎腰弓背地與老闆說著話,起初我並沒有怎麼注意他,對方也好像一樣,只是回過頭來看了默默地坐在窗邊的席位上的我一眼,視線立即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他下穿黑色運動褲,上著軟木色長袖襯衣。合著喇叭裡播放的調和氣氛的音樂,擺動著在櫃檯下交叉著的腿。
我呷著味苦的咖啡,抽著煙,呆呆地眺望著窗外的街道。
男子又開始和老闆說話。但兩人都嘰嘰咕咕地小聲說著話,所以我沒怎麼在意,也沒有聽清他們在說些什麼。
可是,大概是這樣過了20分鐘吧。暮色滲透進了外面的風景,玻璃窗裡開始浮現出自己淺黑色的臉,這時,我突然在玻璃窗裡發現那男子的視線正朝著我。
起初以為,他也和自己一樣在看窗外,但立即改變了想法:映在那裡面的他的眼睛是在凝視著映在同一扇玻璃窗裡的我的臉。
(是有什麼事吧?)
我心神不安起來。
這麼說來,那男子的臉、神情……總覺得在哪裡見到過。
“飛龍君?”想回過頭來好好看看他的臉時,他從背後這樣招呼道,“這不是飛龍君嗎?”
我回過頭來。櫃檯處的男子已經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朝這邊邁出了一步。
“啊,果然是。”男子筆直地凝視著我,說道,“方才一點也不知道。在這種地方見面,真是偶然呀!什麼時候來這兒的?”
“這個……”我惶惑不安地重新看了一下對方的臉,“嗯,這個……”
“是我呀。”男子用左手撩起前發,“忘了嗎?是架場呀,架場久茂。”
“——啊。”這下男子的臉和昔日的記憶終於一致起來,“架場君?”
“久違了。”說著,他向在櫃檯裡笑嘻嘻地眯縫著眼睛看著我們交談的老闆又要了一份咖啡,坐到我在的桌子前。
“時隔多少年啦?已經十六七年了吧。好像瘦多了。”
筆直地放下的話,好像會夠到嘴邊的長長的前發,被草草地梳向一旁。在它的下面閃閃發亮的一對小眼睛、端正的鼻樑、嘴脣薄薄的略為大的嘴巴……
留在我記憶中的架場久茂的模樣兒是一個剃得光溜溜的腦袋,不過這男子確實是架場久茂。
“在靜岡呆到什麼時候?來京都是什麼時候?”他一面眨巴著像綠豆一樣的眼睛,一面懷念似的問我道。
“7月初來這兒的。”
“住在這附近?”
“是的。”
“那,嗯,說不定是那裡吧,那棟叫‘綠影莊’的洋房旁的……”
“你知道?”
“嗯。”他點了點頭,“我朋友的家就在那附近,我常路過那裡。是棟老洋房,不管願不願意都會引起你注意吧?發現建在同一地皮上的平房貼著寫有‘飛龍’的名牌,因為這名字很少見嘛,所以不由得放在了心上。”
(那說不定……)我想起了7月初來這城市時,第一次進那棟洋房時的事。
當時——讓母親先回正房,我獨自上二樓的涼臺時——站在門前看著建築物的黑衣服的人影,那也許就是他,所以他那佇立著的樣子與我記憶的什麼地方產生了共鳴……
“你住在什麼地方?”我問。
“修學院一帶。”他答道。是比這兒更北的一個地方,“這店的老闆,是大學的老前輩,所以常來這兒。當然,平日裡來這兒要更晚一些時候。”
架場久茂是我自小學時代起的朋友,可以說是童年的朋友。初中和高中都進了靜岡的同一所學校,但兩人更加親密交往,我想是在高中同一個班級的時侯。高中二年級的冬天,他突然轉校了。這麼說來,記得好像是搬到了關西。
“現在呀,我在Kxx大學文學部當助教,是個不足道的打雜工——你在幹什麼?”
經他一問,我有點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這個——沒有就業,算是個畫畫的。”
“啊,是嗎?”架場並沒有露出詫異的神色,“記得你說要上美術大學,從小你畫畫就很好……嗯,我記得很清楚,因為你畫的畫哪幅都是奇怪的畫嘛——已經結婚了嗎?”
“和母親兩人生活。”
“沒有嘮嘮叨叨地叫你快結婚?”
“並沒有。”我慢慢地搖了搖頭,“你呢?”
“我?”架場伸了伸像貓一樣團著的背,聳了一下肩,“暫且以獨身主義者自居,但最近親戚們都用白眼看我了。”
高中畢業後我就上了東京的M美術大學,過了四年的寄宿生活,大學畢業後便回到靜岡的老家,一直畫著沒有打算換成錢的畫。
池尾母親和父親都並沒有想責備這樣的“兒子”。我從小體弱多病,性格內向,非常怕與人交往,在這一點上,他們非常理解我。當然,這是我當時就知道的,飛龍家,即我的親生父親高洋,給池尾家寄來了一筆相當數額的錢作為我的撫養費。我想如果沒有這筆錢,我的處境可能自然就不同了。她尾父親死後我也依然體弱多病,屢屢病倒,讓母親操盡了心。
在看得到海的建在高崗上的家裡,我度過了孤獨的20多歲的這段歲月,除了學生時代的朋友偶爾來訪以外,也難得與人見面。那是猶如停滯在深湖底部的水一般的又冰冷又寧靜的日子。
是與戀愛、結婚這類東西全然無緣的生活。說來絕不是可驕傲的,但也並沒有因為此事而感到不如人家。母親也什麼都不說,我想今後也恐怕如此吧。
現在畫些什麼樣的畫?有沒有舉辦過個人畫展?為何遷到京都來?……彷彿想一舉填補十幾年的空白似的,架場用懷念的口氣接二連三地問著各種各樣的問題。我都按他所問,一一作了回答。
“不過,是那個吧?繼承了那麼大的家業,俗話說的遺產稅什麼的,夠受的吧?”
“是吧。”我一面將菸灰磕在盛滿菸頭的菸灰缸裡,一面說道,“好像是處理掉了各處的土地什麼的。”
“好像是?是你自己的事吧?”
“因為這方面的事大體上都交給母親去處理了,我一直住在醫院裡嘛。連搬家的手續什麼的,也全部交給她辦了。”
“那你媽媽還在工作?”
“到這兒來以後已經……出租那洋房的房間,還有,各處還留著不少土地……”
“嗯。——身體已經好了?”
“還湊合。”
“過去你也是經常不上學的。”
架場一面用大拇指咯咯咯地敲著桌子邊,一面眯縫著小眼睛。我往上翻著眼珠,回看著他那茶色——較之茶色來更近乎褐色的眼珠,望著望著,我突然覺得後腦部有一種輕微的麻木感。
……風
是種奇妙的感覺。彷彿從脖頸根部筆直到頭頂被麻酥酥地通了微弱電流似的感覺。
……紅色的天空
這回眼前的現實開始晃動,忽地失去了輪廓……
……簇簇地開放……
……隨風飄動……
……黑色的、兩個……
……N
……N
……KUN)!
“……君?【注】飛龍君?”
經架場一叫,視線的焦點才回到眼前。
“怎麼了,呆呆的?菸灰掉啦!”
“啊!——對不起。”
我使勁地搖了一下頭,撣掉了弄髒了褲子的白灰。
“不要緊吧?臉色好像很難看呀……”
“不,沒關係,不要緊的。”
“真的?”
“嗯。”
“那樣就好——哎呀,這麼晚了。”架場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鐘,隨即將扔在桌上的煙裝進胸前口袋,慢吞吞地站起身來。
“我還有個地方得去……啊,對了對了,這是名片。”他從錢票夾裡取出白色的名片,遞給了我,“多聯絡呀,什麼時候都行,下午一般都在研究室。過幾天想去你那兒,行嗎?”
“行呀,反正閒著。”我答道,也一起離開了席位。
========================================
深夜——
XX依然在那間屋子,依然在那片寂靜中。
(……時機到了。)
意識到後,表情上添加了微笑。
XX笑了。
他——飛龍想一的住所老早就知道了,而且覺針對他的我的意志。
無需著急。不要急於求成。首先要乾的事是
XX笑了。
輕微地,在喉嚨的深處。
他還沒有察
2
與架場重逢四天後——9月24日的晨刊上又登著一條京都市內發生的孩子被殺的訊息。
案發現場還是在左京區,位於從銀閣寺稍往南去的名叫法然院的寺廟內,是23日下午參拜客偶爾發現丟棄在那草叢裡的屍體的。
被害者是個名叫池田真壽美的六歲的女孩,是住在附近的一對高中教師夫婦的二女兒。聽說小孩從22日傍晚起就不見了蹤影,父母便報了警。
這一回殺害方法也是扼殺。留在脖子上的手指的痕跡與上月殺害上寺滿志的很相似,案發地也與上次沒有離開多少距離,所以警方似乎是採取這樣一個方針:認為很有可能是同一犯人實施的連續殺人,並將由此進行搜查。
3
突然從睡夢中醒來。
(——又是?)
對,是又是。又覺得有那種動靜。
動靜——那是“聲音”呢,還是在充滿這座宅邸的黑暗裡傳來的尚未達到“聲音”程度的一點點空氣的流動?或者那連“流動”都不是?
我獨自在黑夜中。
這一週多的時間裡——今天是9月的最後一天——我多次感到那種動靜。
動靜——什麼東西的動靜、誰的動靜。什麼東西、誰——一種讓人感到不是你自己的東西之存在的微妙感覺。它從與我住的相同的這座宅邸的什麼地方傳過來。
剛才也是如此。
從這座古老的宅邸、這片夜晚的寂靜的一處。
“動靜”這一表達也許不確切。比如說,選擇“異物感”這類詞語覺得要貼切一些。
也許是精神作用的緣故。事實上,過去我多次通過對自己這樣說而漠視了這種感覺。但隨著次數的增加,它漸漸變成了更有意識的行為,這也是事實。
是精神作用的緣故。——不,不是?
我邊伸手去拿枕畔的煙,邊坐起身來。我在被子上面盤腿而坐,點燃打火機的火。“啪”地點亮的小小的火苗拂去了房間的黑暗。
用做臥室的六張鋪席大小的房間。那是從正門筆直進來隔兩間房間的裡頭的一間日式房間。
沒有打亮電燈,抽光了一支菸。邊抽邊在黑暗中側耳靜聽了一下,但沒有任何奇怪的“聲音”,只有從連向廊檐的玻璃窗的那一頭傳來的在裡院鳴叫的秋蟲的聲音。
母親睡的是與這兒離得很遠的、從正門看在左側裡頭的起居室。說不定她還沒有睡,也作為“動靜”感覺到了那聲音或是什麼東西吧。——假若如此,她也不會浮現出“異物感”這類詞語的,不是嗎?
拿起手錶,確認時間。
臨近凌晨3點。
我一直過著完全不受時間束縛的生活,但晚上睡得較早。l2點一過,一般都回臥室。母親休息的時間,大致是比這稍早一些。
今晚躺到床上,也是和往常大致相同的時刻。而且感到“動靜”而醒來也準是此時這一段時間。抑或是這一緣故,近來早晨起得就晚了些。以前上午8點左右就醒來了,可最近往往要睡到將近10點。
奇怪的動靜在我醒來後有意識地尋找它的一瞬間,嗖地離去了。過去的幾次也是如此。但我依然在黑暗的房間的正中坐了一會兒,激起全身的感覺,想感知潛伏在黑暗某處的那東西。
不久,突然——
什麼地方響起了“嗒”的一聲。
是微弱的聲音。
(果然……)
我做了一個深呼吸,進一步側起了耳朵。
嗒、嗒……
又聽到了。是在背對廊檐坐著的我的左側——在通向廂房的走廊的方向。
我輕輕站起身來,當即下決心去看一下。
輕輕開啟隔扇,悄悄來到漆黑的走廊上。左手摸著牆壁,邊注意著不使地板吱吱嘎嘎作響,邊慢慢地前進。
拐過兩個牆角,進入連向洋房的直線部分。星光從窗戶射進來,藍藍地滲入黑暗中。那走廊上沒有任何人,也沒有任何東西。這麼說,剛才的聲音是……
嗒……
又響起了聲音。那聲音確實是從剛好正對面的屋裡傳來的。
右側沿著走廊並排著兩間儲藏室,在相當於兩間屋子的分界線的部分有一扇隔開走廊的隔扇門,它現在正關閉著。
我慢慢地在藍色的黑暗中前進著。
到達隔扇門的前面。我屏著呼吸,將手搭在上面。
在我開啟隔扇門的同時響起了“嘎”的一聲。頂頭的隔開正房和廂房的門半開半關著。門的那一頭——洋房的走廊上開著電燈。揹著光,在門的這一頭低一級的樓梯口兒,有個兩手撐在地板上趴著的人影。
對方非常吃驚似的,其實我也一樣。
“啊……對、對、對不起……”因為揹著光,所以未能識別趴在地板上擡頭望著這邊的對方的臉。
“究竟……”
“對、對不起。”我一開口,對方立即一面用非常清脆的聲音邊道歉邊站了起來。我摸著走廊上的牆壁,打開了電燈的開關。是一個穿著淺駝色運動服的年輕男子——原來是住在綠影莊的[1-C]研究生倉谷誠。
“為什麼你現在在這種地方……”
“對不起。”
他個子不高,但肩膀要比我寬得多。平素雖悶在研究室裡,但他體格還是很健壯的。他一面來回撓著看上去色澤挺柔軟的稀少的頭髮,一面不好意思似的聾拉著腦袋,說道:“對不起,那個……KOYITIRO逃掉了……”
“KOYTTIRO?”
“啊,那是老鼠的名字。”
“老鼠?”我不禁啞然。
“我把實驗用的倉鼠拿了回來,在房間裡飼養著,那傢伙剛才逃走了……”
“那你是在找老鼠嘍?”
“是的。飼養倉鼠的事,跟房東,你媽媽也說好了。”
這麼說,倒也覺得母親像是說過這樣的事:“但為什麼把那兒的門打開了?”我問道。
“原先就開著一點的,所以心想可能逃到了這邊……”所說的那扇門,從我們搬到這兒來時起鎖就壞了。據水尻夫人說,打父親還活著的時候起,就已經壞了好幾年放置在那裡了。據說父親說:沒有必要特意去修理。
我對母親說:“那樣不好提防,還是修理一下的好。”但她竟悠然自得地說了聲“過幾天吧”,就撂在那裡不管了。
“儘管如此,這樣深更半夜裡嘎吱嘎吱地發出聲音可不行呀!”我不合身份地用嚴厲的口吻說道。倉谷聾拉著腦袋,非常恭敬地賠禮說:“驚動您了,真對不起。”說著便退到門的那邊去了。
逃跑的老鼠打算怎麼處置呢?我邊思索著這樣的事邊往前走去,親自關上了門。
4
對房間的環境亂挑剔的難以伺候的小說家。跟擦肩而過的對方打招呼占卜當天運氣的盲人按摩師。深夜追趕老鼠的大學研究生——淨是一些古怪的人!我邊這樣想邊沿走廊返了回來。
又是“動靜”啦,又是“異物感”啦,一本正經地考慮來考慮去的,結果真相卻是這麼一件簡單的事!就是說,過去幾次感到的動靜,也許也和今晚一樣,只是耳朵撿拾了公寓的哪個房客來回走動的聲音而已。
在舒了一口氣的同時,不知為什麼總感到有些沮喪。總而言之,那扇門的鎖似乎早點修理為好。還是要把剛才的事告訴母親,請她明天馬上叫修理匠來。
剛要回臥室去,可我突然不放心起來,便決定瞧一瞧作為畫室的堆房。
在短短的左右甬道的盡頭,那座偶人的灰白的影子迎接了我。已經不必為那奇形怪狀的偶人感到吃驚了,但好像還是不能完全消除對站在家中各處的“她們”的抵觸情緒。聽說是父親製作的這些人體模型,除了堆房裡的以外,總共有六個放置在正房和廂房的各處。正房裡有三個,廂房裡有三個,並且每個都呈現出缺少身體某一部分的不完整的形態。
現在,在眼前的“她”沒有頭;正房門廳的偶人沒有右臂;在廂房的二樓上,大廳的前面和裡頭的走廊上有兩個:前者沒有左臂,後者沒有左腿;在洋房一樓的走廊上遇到的,沒有從腹部至肩部的部分,但通過十字形的木棒連線著雙臂和頭;正房的另一個用做母親臥室的起居室的廊檐下的偶人,沒有除了左腿以外的下半身,腰和右腿部分也安裝著木棒,支撐著上半身和左腿。
那是我讀了父親遺留在書架上的檔案後知道的,人體模型一般由可以拆卸的五個部件構成,這五個是:“頭”、“上軀體”、“下軀體”、“右臂”、“左臂”。
從腰以下包括腿部統稱“下軀體”,其中一邊的腿是可以分開的。聽說這是因為不這樣就很難替“她”穿上褲子。就是說,如果把這“一條腿”也算在裡面,人體模型的部件總共為六件。
六個身體部件中缺一個的偶人有六個,且除了沒有頭部的那個以外,其餘五個偶人說來都沒有“臉”。
“她們”是父親祈望死去的實和子“復活”而製作的。即使這樣考慮,可為什麼父親特意以不完整的形體把這些偶人配置在宅邸的各處呢?又為何留下遺言說不準動它們呢?
父親或許被某種妄想纏住了。年老、孤獨、對亡妻的思念——這期間,他終於(如近鄰所談論的)瘋了……
別去想了!
這事不去過分地考慮,不想考慮。
打開了堆房的門。
開啟電燈,環視裡面。
在那裡的偶人們都集中在右前方的一角,蓋著白布。無論怎麼說,讓它們原樣倒在屋子的各個地方,在感情上我總有一些抵觸。
大屋子的中央,立著剛畫的油畫、畫架、圓凳子和亂七八糟地放著正在使用的畫具的藤櫃。正面的裡頭,大的木桌和椅子、鑲有玻璃的高高的書架、音響裝置……
朝左側的裡頭——平常用來讀書的搖椅方向望去,我不由得嚥下了快破喉而出的叫喊聲——那裡有一個不該有的東西。
那是個偶人。應該挪在屋子一角的一個人體模型坐在那椅子上。
(怎麼會有那種……)
椅背的那一側露出了肩、脖子和後腦勺。確實是人體模型的無機的白色面板。
我一面戰戰兢兢地環顧著周圍,一面靠近了搖椅。是個沒有雙臂的偶人。通過卸下上軀體和下軀體的接合部分,重疊成彎腰的形狀,使它坐在了椅子上。而且——
我又一次不得不吞下了聲音。
——偶人渾身是血。
原來從喉嚨到鼓起的胸部,沒有臉的“她”的上半身胡抹亂塗著似血的濃濃的紅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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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笑了。
輕微地,在喉嚨的深處。
(應該害怕。)
嘴角微微吊起。
(應該非常害怕。)
不能急於求成。先讓他恐怖,步步緊逼,而後……
第四章十月
1
堆房的偶人那件事該不該跟母親說,我很是拿不定主意,但結果還是決定不說,因為我有我的想法:不能讓母親操多餘的心。
搬到這個家來已經將近三個月。
就母親來說,離開多年住慣的城市和我來這兒,心中應該是很不安的,因為雖說靠父親高洋留下的財產無需擔心當前的生活,但不管怎麼說,這座城市裡沒有一個推心置腹的朋友。
最近,她又開始去練習過去彈的三絃,似乎也好不容易習慣了新地方的生活,但附近依然沒有親密的人。她說:雖然與近鄰有泛泛的交往,但從對方說的話語的細微之處怎麼也感到對我家存在著偏見。
“因為你爸爸是個古怪的人嘛。”她經常這樣發牢騷說,“而且又是那種死法,所以……”
大概父親生前被人看做是一個“偶人館的瘋子”。這瘋子自殺後,與其分居兩地的獨生子和不知為什麼姓氏不相同的獨生子的“母親”遷了回來;年過30還孤身一人的兒子並未出去工作,好像整天無所事事呆在家裡……
這確實是婦女們湊在一起閒聊的蠻合適的話題。所以,這時候我再說出那件奇怪的事來,實在於心不安。
母親絕非堅強的女人。我想她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有著一顆脆弱的心的女子。把我當成死去的親生兒子的“替身”,一心愛我,撫育我,我想這不是表示她堅強,而是恰恰相反。通過這樣的方式找到了似乎就要崩潰的精神的依託,她才得以度過自那以後的自己的人生。
十年前池尾父親死的時候也是如此。在拼命揪住他的遺體號陶大哭以後,母親緊緊握住在一旁的我的手,凝視著我的臉說道:“有想一在,沒有關係。有想一在……”
皺紋少、聲音也響亮有力,以至感覺不出已有54歲的母親,在我住院期間,跑來照顧和探望我時,臉上也經常露著想鼓勵我的明朗的微笑,搬到這兒來以後也沒有改變。
可是——
我知道,她偶爾也會突然露出一瞬間空白一樣的呆滯的眼神。她也在一步步衰老;她也在憂愁;她也在……
我這個人雖說是畫家,但並不積極地努力讓自己的作品問世,且體弱多病,無意結婚,當然也不能給她看到孫子的希望——這樣的我要說能為她做的,至多不過是注意不讓她操多餘的心而已。
所以我還是決定,那偶人的事不跟她說。暫且只是託母親修理正房和廂房之間的門的鎖。當時一併也跟她說了倉谷尋找老鼠那件事。
“那讓你吃了一驚吧。”她旋即說道,隨後天真地笑了。
(儘管是那樣——究竟是誰做那種惡作劇的呢?)我獨自思索。
從可能性來說,可疑的顯然是綠影莊的房客。我想幾乎可以這樣限定。
其中最可疑的還是倉谷吧。說倉鼠跑了,也許是當時突然想到的辯解。
其他人如何呢?
辻井雪人當然也有可能性。假定盲人木津川伸造除外,那就是管理人水尻夫妻中的一個嘍?儘管覺得決不會是他們。但是,不管是誰,究竟為何做那種事呢?特意潛入堆房,讓一個人體模型坐在椅子上,胡亂地塗抹如赫糊糊的血一般紅的顏料,這等事情就惡作劇來說不是太過分了嗎?
總不能去找他們本人直接問這件事吧,可是,也不是嚴重到要報警請警察們調查的事情。
誰幹的呢?幹這種事情的目的是什麼呢?
即使眼前保留這個問題,但總而言之還是在堆房的門上也鎖上鎖為好。我立即去鎖店,買了一把堅固的荷包鎖。
發現掛在堆房門上的那把鎖,母親稍露出了驚訝的神色,但我只是解釋說:提防著點總比不提防的好。
2
石蒜開了。
又稱“曼珠沙花【注】”、“死人花”的這種花在寬闊的裡院的一角紅紅地一簇簇開放著。
依然如7月搬來時那樣,這個家的院子前院和裡院都沒有怎麼修剪,只是母親有時候打掃一下正門和廊檐附近的地方。
也提起過請園藝師來一下,但我說:就讓它這樣吧。因為不知為什麼,總覺得可能是父親生前就任其荒蕪的這庭園,猶如黑暗的森林一般的姿態,與這古老的宅邸才最為相稱。
我坐在臥室外朝南的廊檐上,一面呆呆地抽著煙,一面度過午後那安靜的片刻。
秋色漸漸濃厚了起來,繁茂的雜草的枯色開始醒目起來。
圍牆邊雜亂無章地生長著米儲、格樹、松樹等常綠樹,而庭園中央孤零零地立著一棵大櫻花樹——到了春天大概會開出漂亮的花來吧。
一簇簇鮮紅的石蒜在那棵父親上吊的櫻花樹的那一頭。與整個庭園鬱悶的色調形成鮮明對比,鮮豔得都有點刺目地映入眼簾。正如它的名稱【注】一樣,花剛好是從上月下旬起開的。進人10月以後,已經快要過盛開期了吧。那花有著像是從地面噴出來似的伸展的濃綠色筆直的莖,在其尖端開放的放射狀的小花瓣。
“死人花”這一異名,大概是因為它多數群生在田埂和墓地才起的名字吧。也恐怕是因含有有毒的生物鹼才這樣叫的吧,過去好像也有在食物緊缺時食用其球莖的。
我眺望著在冷噢噢的秋風中搖擺的一簇簇紅花,望著望著,猶如將呼吸和著它們的擺動似的,突然——
……紅色的花……
我的心田的一處簌地晃了一下。
……黑色的兩個……
……黑色的兩條線……
我慌忙閉上眼睛。
……猶如……
……巨大的蛇的……
在留著紅色殘像的我的眼簾中,一瞬間彷彿看到了一種遙遠的過去的風景。
3
自從在堆房的門上安上鎖以後,暫時每天平平安安的。
依然有時候在半夜裡醒來。是感到“有個人、有個東西在同一屋頂下……”的那“異物感”後醒來的。
但關於這一點,我已經想通了,認為是洋房某處動著的一個人的動靜。要是這樣,就不該由我來一一提意見了。也由於修好了鎖而感到安心,即使有人再想做無聊的(或者是懷有某種惡意的)惡作劇,他也進不了正房。
可是——
就這樣過了一個星期的時候,在我的周圍又接連不斷地發生了可疑的事情,這一回是以稍稍不同的形式出現的。
10月9日,星期五。
傍晚的老時間,我離家想去來夢。
這天,母親從下午起就出門了。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五每週三次她去練習三絃,練完後也和在那裡認識的朋友喝喝茶什麼的,回家大致都是天黑以後了。
我從不忘鎖上正門。自堆房發生那件事以來,我奇怪地變得神經質了。過去白天不鎖的正門也一一鎖上。出門時不用說,連在家的時候也這樣做。
鑰匙我和母親各拿著一把,備用鑰匙放在廚房碗櫥的抽屜裡。附帶說一下,堆房的鎖的鑰匙只有兩把,都由我保管。
我去來夢時,出門前總要瞧一下信箱。郵遞員大致是3點半到4點之間來,所以確認有無信件成了我的工作,這倒並不是和母親這樣商定的。當然,要說送到我家的信件,大體上是公共費用、保險費的付款通知書和收據,或者是直接郵寄的廣告類信函,可以說幾乎沒有寄給我的私信。今年夏天轉來了幾封寫到以前地址的暑期問候的信,但總覺得麻煩,回信和遷居通知都沒有發出。
將右手伸進安裝在門柱上的信箱。說是“瞧一下”,也總是這樣用手摸一摸就了事。
裡面既沒有明信片又沒有信,我只是觸到了冰冷的鐵——
“啊!”
指頭上劃過的輕輕的疼痛,使我不由得發出聲來,並抽出了手。
(什麼?)是中指尖。那指肚上撲地綻出了鮮紅的血滴。
我吃驚地瞧了一下信箱。
(——玻璃?)
是的,是玻璃。
長五釐米左右的玻璃片扔在信箱裡。是細長的三角形玻璃碎片劃破了指頭。
我一面用舌頭舔著傷口,一面用空著的左手撿出了玻璃片。
(為什麼這種地方……)
難道信箱裡會混進這種東西嗎?——怎麼會呢。應該不會有這種事的。
若是那樣……
我一邊將玻璃片扔向前院的樹叢裡,一邊無意識之中瞪著眼睛朝四下裡張望了一下。
(是誰故意乾的?)
不是隻能這樣考慮嗎?
是誰故意把玻璃碎片放在這信箱裡的,而且明明知道這家的人會伸進手去,而且可能會因這碎片而劃破手。
樹葉被風吹得簌地響了一下。
在暮色開始滲透的前院的樹木間,我感到了一個看不見身影的人的惡意,體驗到了一種近似於噁心的心情。
4
“最近老有奇怪的事發生。”在餐桌上,母親說道。這是玻璃碎片被裝在信箱裡的三天後——10月12日晚上的事。
“大概是孩子的惡作劇吧,可是……”一聽惡作劇這話,我吃驚地停住了筷子,擡頭看了看母親的臉。
“什麼樣的?”
我明白問這話時自己的聲音十分緊張。母親好像沒有察覺我的這種反應,答道:“不是非到要說的事情。不過,今天早晨已經是第三回了吧。”
“是什麼樣的惡作劇?”
“是正門口放著石塊兒。”
“石塊?”
“嗯。大概這麼大吧。”母親把雙手的拇指和食指搭在一起,做出一個橢圓形的圈來,“孤零零地放著這麼一塊石塊兒,是在正門口的什麼地方?”
“開啟門沒兩步的地方。起初——如果我沒有記錯,是上星期四吧——不會想到那種地方會有石塊吧?出門去取晨報的時候,把腳踩在上面,差一點兒摔倒,好像算不了一回事,可前天和今天早晨同一地方又有同樣的石塊兒……”
“就這個?”
“嗯,是的。”母親一面往茶壺裡倒著熱水,一面說道,“奇怪吧?不是自然有的,怎麼看都覺得是誰放在那裡所以,雖然心想可能是孩子的惡作劇,但又是一清早……是不是小學生上學前乾的淘氣事呢?要是養貓的人家正門前放著空罐頭啦空瓶子啦什麼的,就要注意了,可我們家又沒有養貓。”
“貓和空罐頭有什麼關係?”
“就是說有逮貓的。”
“嗯?”
“就是說,白天預先檢視,找有家貓的人家。好像在有好貓的家的門口放好一個空罐頭作記號,晚上就來逮貓。”
“那逮的貓是用來做三絃的皮嗎?”
“大概是吧。”
逮貓的事姑且不說,正門口有石塊這也確實是件奇怪的事,但我不知道怎麼理解這件事才好。如母親所說,是近鄰孩子的惡作劇呢,還是……
和前些時候信箱裡的玻璃碎片不同,放置石塊這行為本身並不給我們造成任何危害,至多像母親那樣不留神踩在那上面差一點摔倒罷了。所以在“害人之意”這一點上,總覺得兩種“惡作劇”性質不一樣。
可是——
(孤零零地放著一塊石塊……)
總覺得有什麼緣由。一種……
“想一。”母親朝著停住筷子沉默不語的我歪著腦袋說道,“怎麼啦?”
“不,沒有什麼。”
“最近你好像經常悶悶不樂的。”
“是嗎?”
“沒什麼事就好。——再添碗飯吧?”
“不,已經……”
母親憂心忡忡地斜視著放下筷子的我,過了一會兒,一邊幫我沏茶,一邊用爽朗的語調說道:“對了對了。喂,想一,我早就在想,咱們把公寓的人叫去吃一次飯吧。”
“啊?”
“前些時候,跟倉谷說了一下,他說,一直一個人住,所以吃飯冷清得不得了,淨在外面吃。把辻井,可能的話,把木津川也叫上,請他們吃一頓火鍋怎麼樣?都一個人生活,一定會高興吧。”
(為什麼要特意……)我剛開始皺起眉頭,但立即察覺了母親這突如其來的提案中所包含的意義,便放棄了念頭。
“偶爾跟各種各樣的人說說話也不壞吧。是嗎?想一。”
這不是為了他們。她想這是為了我,為了動不動就患孤獨症(在她眼裡?)的我的心。不,這也許是為了她自己。
“如果媽媽這樣說的話。”我答道。
如果說母親想這樣做,那就行。再說——對了,有機會和他們說話,確實現在對我來說不是必要的嗎?
關於信箱的玻璃碎片和這回的石塊的事,不知道所有的“惡作劇”是否同一人所為,但至少那個堆房的偶人——那事件的“犯人”很有可能是他們之中的某個人。如果以“盲人”這一理由將木津川伸造除外,那就不是倉谷就是辻井……
這不是不露聲色地刺探平時幾乎不照面的他們的情況的好機會嗎?
“那我就問問大家方便不方便。”說著,母親高興地笑了。
5
偶爾高興時去稍稍遠的地方散步。
從銀閣寺通到若王子的“哲學之道”是我特別喜歡的地方,我時常選擇遊客似乎較少的那段時間去那裡。上個月發現孩子屍體的寺廟就在這條道的附近。
古剎和神社也並不討厭,所以有時也去一下南禪寺和下鴨神社等地方。這種近是近,但走著去距離就稍稍遠了一點的地方,很多時候是騎自行車去的。
那輛自行車的車閘壞了。那是10月16日星期五下午的事。
離家開始騎後不久察覺到的。無論怎麼握剎車裝置,前後輪都完全剎不住。剛開始下坡道,自行車就已經有相當的速度。我急忙將雙腳腳掌放到地面,想使勁站住,但沒有馬上停住。
從前方往兩旁走來了幾名放學回家的孩子,看到雙腳哧溜哧溜地蹭著地面騎過來的自行車,都吃驚地站住了。我驚惶失措,恐怕露著一副可怕的面相吧。本來運動神經就屬於非常遲鈍的我,由於過於急著想避開孩子們而失去平衡,仰面摔倒了。
孩子們“哇”地喊了起來,接著哈哈地笑了。騎著小型自行車摔倒的大人的樣子大概格外滑稽吧。
左膝和肩、胳膊肘子重重地摔在柏油路上,好一陣子喘不過氣來,動彈不了。
“沒有事吧?叔叔。”一個孩子不忍看我這副樣子,跟我打招呼說,“要叫救護車嗎?”
好不容易站起身來,我一面默默地搖著頭,一面扶起了倒著的自行車,覺得好慘。孩子們猶如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似的,吵吵嚷嚷地又開始走了。我像是跟著他們似的,推著車把手摔彎了的自行車,返回到了家裡。
襯衣手肘部分破了,從露出的面板中滲出了血。褲子破是沒有破,但膝蓋和胳膊肘子一樣感到疼痛。並未急著處理傷口,一回到家,我立即檢查了一下車閘部分,並且終於明白了——
原來是連線把手的剎車杆和車閘的兩根鋼絲都在中途斷了。
6
10月20日,星期二的晚上,母親把綠影莊的房客叫到正房,圍在一起吃雞肉火鍋。
母親的邀請,不用說是倉谷,也出乎意料地受到了辻井的歡迎,但木津川好像謝絕了,說:“感激您的關懷,可是……”
母親說:從他的口氣看,較之身體上的障礙來,可能是介意自己和其他兩人年齡上的差距。
“好不容易湊在一起,所以……”聽母親說,也跟水尻夫婦打了招呼,但很不湊巧,道吉老人因感冒而臥床不起,但好幫助人的阿柞太太好像幫母親採購和準備了食物。
結果只是四人的聚餐,儘管如此,餐桌上比起平常來熱鬧了許多。
起初還老老實實的倉谷和辻井隨著酒勁兒上來,漸漸健談起來,充分暴露了各自的個性。陪他們說話的幾乎都是母親,我光是默默地聽著。
“所以呀,做研究生也真是不易呀!糊塗教授又多,儘管如此,當面又不能管他們叫糊塗蟲吧?”像少年一樣兩頰緋紅的倉谷,不住地發著牢騷,但他的表情裡沒有多少不自然的。
“可是,你早晚也會當上K大的先生吧。”
母親說,但倉谷邊撓著頭,邊說道:“那不知道是幾年後的事呀,上面還到處都是博士。老家的父母起初聽到我進大學研究院高興得不得了,但最近也似乎終於理解了實情,可能在想:普普通通找個工作就好了!”
“不過呀,要我說,你還是有個好身份呀。”
辻井蒼白的臉也變紅了,但我總覺得這話裡有刺。他一面不停地用舌頭舔溼嘴脣,一面吊起眼角諷刺似的說:“至少也相當於舊帝國大學的博士生呀!跟我不一樣,從長遠目光看,你真是前途無量呀……”
“哪裡的話。你辻井20多歲就獲得新人獎,登上了文壇,不也挺厲害的嗎?當個小說家,可是嚮往已久啊!我可毫無那種才能。”
“哼!”辻井像是在說“真可笑!”似的哼了一下鼻子,“就是登上了文壇,不暢銷的話還是糊不了口呀!順便說一下,暢銷不暢銷,這實在是含糊不清的事,完全不能說優秀的作品就暢銷。”辻井想說“自己就是這樣的例子”的心情一清二楚,“不過,我還是很嚮往啊!”
“叫你嚮往,真不敢當呀……”
“執筆還是在晚上吧?”
“各個時間都有,還要打工嘛。——儘管是這樣,你的吉他的聲音可是傷透了我腦筋,哎,換了房間後稍好些,可近鄰的孩子還是那樣吵鬧呀。”
“唉呀,那我的三絃的聲音說不準也打攪你了吧?”母親說。
辻井露出苦澀的表情:“不,哪裡的話……”
“對了對了,倉谷你呢?”母親突然轉移目光,“前些時候你說逃走的那老鼠逮住了嗎?”
“啊,結果它……”倉谷不好意思似的將目光轉向我,“當時實在對不起。”
“不,沒有關係。”
“結果沒逮住嗎?”
“是的。那傢伙可敏捷呢。”
“說不準呆在家裡的什麼地方吧。”母親並沒有露出討厭的樣子,說道,“過些時候,倉鼠和家鼠的雜種就會在家裡竄來竄去了……”
格格地笑著的她,脖頸發著燒,呈現出粉紅色。從很早以前起,她就喜歡喝酒。池尾父親健在的時候,每天晚上兩人都對飲,現在也沒有變,臨睡前總要喝些清酒或是啤酒。偶爾陪著她,但我基本上屬於不太會喝酒的那類人。
儘管如此,這兩天聽人所勸,我喝得較多。要說在不算十分愜意的醉意之中聽到的對話,印象特別深刻的是——
“喂,那個殺害孩子的案子,犯人已經逮住了吧?”倉谷說了起來,“第一起案子是那塊兒的水渠吧,第二起案子是法然院,報紙上寫著是同一犯人所為,可現在怎麼樣了呢?”
“沒有聽說逮住了。”母親說著,彈了彈菸灰,一喝酒,她也抽一點菸,“真是一起令人討厭的事件!究竟為什麼要殺害無辜的孩子呢?”
“好像是變態者作的案——”倉谷朝辻井看了一眼,“辻井你怎麼想的?犯人是什麼樣的傢伙呢?要是就這樣不管的話,你認為會發生第三起案件嗎?”
“嗯。這個麼……”辻井生硬地說道,一口喝乾了小瓷酒杯裡的酒,“我對那種案子沒有興趣,眼下考慮殺人事件,僅在自己的小說中就已經忙不過來了。”
“啊?那現在寫的是推理小說麼?”
“算是吧。”
“你這麼一說,”我插嘴說,“你倒是說過要寫以這個家為舞臺的故事,是那個嗎?”
“哇!是以這個家為舞臺嗎?”
“是‘偶人館的血案’吧?”我一說,辻井立即掃了興似的縮了縮脖子,說道:“記得挺清楚的麼。”
“到這兒來的第一天聽到的,印象挺深的嘛。”
“噢,偶人館。可不是。”倉谷用充血的眼睛環視了一下屋裡,“這邊的屋子裡也有那種人體模型嗎?”
我邊點頭,邊有意識地窺視了一下倉谷的表情。
如果他是潛入堆房的“犯人”——對,他當然知道放在那左右甬道上的偶人,現在這樣問我正房裡是否也有偶人,這只是裝做不知道呢,還是真的不知道?結果哪個都判斷不了。注意了辻井的話和表情,結果也一樣。
在這以後,話題轉向為什麼家裡各處擺著那種偶人,但關於這件事,我和母親都沒有作任何解釋:“不管怎樣,是富有魅力的舞臺,這是千真萬確的。”
倉谷點著頭,不知他認真到什麼程度,但至少看上去那副神色好像非常欽佩似的。
“噢,‘偶人館的……”,
“說起館來,飛龍,”彷彿突然想到似的,辻井朝我看了一眼,“中村青司這一名字,你聽說過嗎?’’
“中村?”
這名字——記憶中有。那是……
“是一個建築家的名字,已經死了的人,但這是一個饒有興趣的人物……”
“如果沒有記錯,他是那個藤沼紀一的……”
“是‘水車館’吧?嗯,是的。”辻井歪著紅紅的嘴脣,嘿嘿地笑了一下,“我也只是在一家雜誌上看到過,不過,怎麼樣?我管它叫做‘偶人館’的這個家,如果也是他的作品之一,你覺得有意思嗎?”
“這個家是中村青司建造的?”
“很像吧?我還想,也許真的是這樣……”
“你的父親飛龍高洋和那個藤沼一成畫師是至交,當然也認識畫師的兒子紀一吧。倘若考慮這一層關係,那麼,比如說這個家——那邊的洋房改建時,高洋把活兒委託給中村青司,這也是很有可能的。”
這對我來說,實在是一個意味深長的提示和假說。
建築家中村青司;他建成的幾個“館”;在那裡發生的事件……
在苦澀的醉意中,我想起了去年秋來探望正在住院的我的某個朋友的話。
7
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的叫聲驚醒了我。
像是“啊!”的一聲小而短的叫聲,但這聲音一瞬間將我的心從早晨的夢寐中拉了回來。
(是什麼呢?)
踢開被子,就穿著一身睡衣從屋裡跑了出來。
“媽媽?”
剛才好像是母親的聲音。那是睡夢中聽到的聲音,雖並不能那樣斷定,但想不到有別的可能性。
“媽媽。”
不知是從哪裡傳來的聲音。是臥室,還是別的地方?
張望了一下廚房,但沒有母親的身影。
“媽媽?”
又喊了一遍時,從正門口響起了應聲。
“想一……”
那是充滿恐懼的嘶啞的聲音。
“怎麼啦?”
邊問邊沿走廊跑去。我有一種漆黑的墨水流淌開去的預感母親佇立在正門口土地房間的那座人體模型的這一邊,背朝半開著的門,蒼白的臉朝著這一邊。
“是怎麼啦?剛才發出叫聲的是媽媽吧?”
母親望著我的臉,默默地點了點頭。
“出什麼事了?”
“那裡……”她發出顫抖的聲音,目光朝著這邊,用手指了指背後。是開著的門的方向。
“是外面嗎?”我邊將腳伸進拖鞋邊問道。
大概門外又放著什麼東西吧。從母親這副驚惶失措的樣子來看,起碼可以肯定那不是前些時候那樣的一般的石塊……
“是的,想一。”母親抓住正要朝門口走去的我的睡衣袖子,直搖著頭說,“還是不看的好……”
“有什麼東西?”我沒有聽她的勸阻,邊問邊張望了一下門外,就在那一瞬間,發現了灰色的鋪著石頭的地上有個奇異的東西。
“嗯!”
情不自禁地從喉嚨裡發出了呻吟聲。由於湧上來的嘔吐感,我用手掌捂住了嘴。是一具可憐的小動物的屍體,一隻小白貓的屍體。
“太不像話了!究竟是誰幹出這種……”
母親發出尖叫聲也是理所當然的。那副死相太慘不忍睹了。那小貓死在那裡,連人的拳頭大小都沒有的小不點的頭被壓得扁扁的。
那是10月24日星期六早晨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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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害怕。)
人體模型上的顏料、玻璃碎片、石塊、自行車的車閘、貓的屍體。一切都是xx乾的。
為了讓他害怕,為了讓好像什麼都忘卻了似的過得很舒暢的他知道自己的罪行。
還不夠。
他還沒有清楚地理解我放出的資訊的意思。
(應該害怕。)
XX像咒語一樣反覆著。
(應該害怕,並且……)
8
一個人的惡意正指向我。
暫且假定迄今為止的一連串事件都是同一人物所為,來考慮一下吧。
最初是堆房裡的偶人。之後,我讓人修好了正房和公寓間的門,在堆房的門上安裝了鎖。再也不能潛入正房的“犯人”便將活動場所轉到了屋外。
信箱裡的玻璃碎片,放在門口的石塊,自行車的車閘,被壓爛了頭的貓的屍體。
的確,一貫充滿在這些事件裡面的,我想,是一種“惡意”,一種指向我們——不,主要是我個人的邪惡的感情……
母親當然也受害了。石塊的事姑且不談,關於貓的屍體,最初發現屍體的她可以說毫無疑問是第一受害者吧。
可是,如果說全部是同一人物所為,那麼,他(還是她?)的行為的物件,自始至終就是我這個人,母親只不過是受到連累而已。
——指向我的惡意。
那具體說來是何種程度的惡意呢?是哪一種型別的惡意呢?是單純的騷擾,還是指望有更好的效果而做的呢?
實際是,我已經兩次在肉體上受到傷害。
如果只是玻璃碎片割破了手指這等事,還能以“惡作劇”什麼的了卻,但破壞自行車的車閘呢?雖然是騎車前稍作檢查就會立刻發現的故障,但反之如果搞錯一步,也許就不是受那麼一點傷就完事了。
(究竟是誰?為了什麼……)
沒完沒了地問自己。
綠影莊的房客們——辻井雪人、倉谷誠、木津川伸造、水夙夫婦。其中果然有“犯人”嗎?
(是誰為了什麼……)
我能感覺到某人的惡意表現得越來越露骨了。就這樣不管的話,它會進一步升級吧。這樣,他(或她)究竟指望得到什麼呢?
也許可以這樣斷定:
有人要害我。
9
“有人要害你?”他——架場久茂一面慢慢往上攏著長長的前發,一面盯著我的嘴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突然這麼說,不讓人吃驚嗎?”說是吃驚,可他的表情並沒有多少吃驚的樣子。我一邊心緒不寧地看看桌子上的杯子,又看看菸灰缸,一邊說道:“就是說,最近身邊發生了一些無論如何也只能這樣考慮的怪事……”
“怪事?”
“是的,最近一個多月。”
“你覺得有人要害你的那種事是什麼事?”
“啊。”
“那麼,不管怎樣請你先說說吧。”他用滿不在乎的口氣說道,“我不會那樣一笑置之的。”
10月28日星期三,下午4點半。地點:來夢咖啡館——
昨晚他打來了電話,問我和他見面那以後怎麼樣。
這對我來說是求之不得的聯絡,因為我正在想聽聽第三者對這一個月間我身邊發生的事的意見。
有人要害我。我成了某人的惡意的目標。我想這種事還是不能跟母親講。雖說如此,但一直憋在自己一個人的心中,也絕非好事吧。
雖這樣想,但具體聽誰的意見好我也拿不定主意。我身邊沒有那種能進行這種商談的物件,所以雖然想起了上個月重逢的舊友,但總不好意思主動跟他聯絡,所以昨晚接到他的電話,我格外感到高興。
在那電話中我既沒有說有事想商量,也沒有說其他什麼,但我們談妥第二天傍晚再見面。記得上次他說過想去我家,但姑且把地點定在來夢。
就這樣,現在——
我確實在相當“突然”的時機說出了“好像有人要害我”的話,但……
“哦——”一聽完大致的情況,架場就發出了一聲嘆息一樣的長長的聲音。他將雙手手指交叉在一起,用餘下的兩根大拇指敲著桌子的邊。這麼說來,這是他以前就有的習慣。
“可不是麼。確實,覺得有人要害你好像是理所當然的。”
“是吧?”
“不過,也能再稍微慎重考慮考慮。”
“慎重?”
“嗯。”架場點了點頭,立即又一面往上攏著頭髮,一面說道:“比如說吧,你把所有的事件都假定為同一人物所為,但果真是否這樣呢?”
“你是說不是?”
“我是說也有這種可能性。如果是那樣,你所說的對方的‘惡意’的性質就自然而然地改變了,所以嘛……”
“你說的是……”
“比如說,最初的堆房裡的偶人那件事。惟獨這件事和其他事不同,顯然是你身邊的什麼人以你為目標所做的惡作劇,但其他幾件事,我想別的解釋也都充分成立。”
“別的解釋……”
“正門口的石塊只是普通的孩子的惡作劇。信箱的玻璃碎片,這是某種偶然……比如說,假定送報人想放報紙時報紙落到了路上,把它拾起的時候,偶爾夾進了落在路上的玻璃碎片啦……,,
“哪會呢!”
想反駁說:牽強附會也應適可而止!但架場打斷了我的話:“哎,請聽我說完呀!”說著,重新將沒有抽完的煙叼在嘴角。
“接下來是自行車的車閘?比如說,那車閘也許不是被人為地破壞的,就是說,自然壞的。”
“自然?”
“不是不可能的呀。無論是什麼樣的機器,到壞的時候就壞,即使是宇宙飛船也會掉下來。自行車的車閘自個兒壞了,哪兒可笑?”
“可是……”
“你說鋼絲斷了,那切斷面的狀態你仔細檢查了嗎?”
“沒有。”
“還壞著沒有處理嗎?”
“不。已經送去修理了。”
“噢,無法確認了——這個,還有一件事是貓的屍體?即使是這件事,也能單純地考慮是醉漢的惡作劇,雖然品質是相當壞。”
“可是呀,架場君……”
“就是說,也能這樣來考慮。總而言之,怎樣對它解釋,事件的意思就會怎樣變。你說有人要害你,但這裡還有容許作別的解釋的餘地。
“當然,我沒有說要全部否定你的‘解釋’。說不定這全部都是正確的答案。可是——看著你今天的樣子,我有點擔心起來。”
“擔心?”
“好像挺想不開的樣子嘛。”
“俗話說:鬼怪露真形,原是枯芒草。一旦疑神疑鬼,就連根本不是什麼事的事都覺得像起來了。”
“你是說現在的我就是這樣?”
“我不太肯定,但你還是再從容一點對待的好,不是嗎?”
“可是……”
“那我來提一個觸及核心的問題吧。”架場邊吐著煙霧,邊盯著我的眼睛,“你猜得到什麼自己被某個人懷有惡意的理由嗎?”
“不,這個麼……”我一邊回答,一邊不知為什麼鄭重其事地搖著頭。
被某個人懷有惡意的理由、有人要害自己的理由……猜想不到。什麼也猜想不到。
就在這時——
一種近似麻酥酥的感覺從脖頸根部走向頭頂……
……天空……
與此同時,眼前的現實搖搖晃晃地開始奇怪地失去平衡。
……紅色的天空……
……簇簇開放的紅花……
(——石蒜?)
……秋天的……
(遠的)
(遙遠的)
……漆黑的影子……
……黑色的、兩個……
(是什麼呢?)
……兩條線……
……石塊……
(什麼?)
……彷彿是巨大的蛇的……
(什麼時候的?)
……MA……
……MA……MA
(這是?)
……N
……KUN!
“喂,飛龍君。飛龍君?”
經架場反覆地喊叫,失去平衡的感覺消失了。架場露出一副擔心(與其說擔心,不如說是詫異)的神色,將身子探到桌子上。
“對不起,有點發呆……”
“身體不舒服嗎?”
“啊,不——總覺得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了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哦。不太清楚,可是……”我慌慌張張地點燃了一支菸,一面深深地吸進了一口煙,一面急於確認什麼似的環顧了一下週圍。
咖啡館來夢的窗邊的一隅。又小又昏暗的店內,顧客只有我們兩人。櫃檯裡面,是熟識的老闆。以恰當的音量播放著的吉他的演奏……
一種奇妙的感覺。
剛才的究竟是什麼呢?現實感的失調——幻覺?白日夢?
不清楚,但如果沒有記錯,好像過去也有過幾次陷人和剛才一樣的感覺。
但大致上僅是一瞬間的事。僅是一瞬間內心的一處簌地搖晃了一下而已……
經歷剛才那樣的強烈“搖晃”的僅一次。那是,對了,那是上月中旬在這同一家店的同一席位上,同樣與架場面對面說著話的那個時刻……
那是什麼呢?
這是——說不定是埋藏在我心靈探處的一個記憶?
“好像很累了吧?”經架場一說,我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
“說了許多隨心所欲的話,你感到不安,那是理所當然的,但你一個人煩惱這煩惱那的,還是不好呀……
“倘若還繼續發生奇怪的事,每次跟我說就是。假如實在擔心,我有個朋友在京都府警察本部當刑警,我可以替你和他商量。”
“不,還沒有到那種程度……”
“嗯,可別那麼愁眉苦臉的。思慮過度,因而得了神經衰弱什麼的,那可不是我的專長呀。”也許是打算開個小小玩笑的架場獨自在嘴中味叻地笑著。
如果沒有記錯,他說過在大學裡他的“專長”是社會學。
“謝謝。”說著,我有點勉強地微笑了一下。跟他說了,我的心情好像稍稍舒暢了一些。
10
一出來夢,我就帶著架場回到了家裡,因為他說想看看我的家——特別是廂房洋房裡面。
下午近6點。
母親去練習三絃,尚未回家。從正房的正門走進屋裡。果然不出所料,架場發覺了立在正門口土地房間的那個人體模型:
“哦,這就是你父親製作的偶人。”他饒有興趣地望著那白色的裸體。關於父親留下的奇怪的偶人,上次見面時我就在某種程度上跟他說了。
沿昏暗的走廊筆直往裡走去。跟在我後面的架場新奇地環顧著天花板、牆壁以及拉門開啟著的屋子裡。
“請進。”我開啟通向洋房的門的鎖,催促朋友道,“拖鞋,穿那兒的。”
我們並排走在以一扇門為界,風格一下子從日本式變為西洋式的走廊上。
通過倉谷住的[1-C]的門前,走過現在已經是空房的[1-B]的前面。
站在拐角處的人體模型。“她”依然將視線(雖說是視線,但扁平臉的她根本就沒有眼睛)從走廊的窗戶投向裡院。看著這沒有上軀體的毛骨驚然的形狀,架場瞪圓了小小的眼睛:“剛才的是沒有一條胳膊吧?”
“可怕吧。”
“確實可怕。這房子裡的偶人也許全是這副樣子吧?”
“是的。”我答道,並將裝飾在屋子各處的偶人的特徵向他作了說明。分別缺左右胳膊、頭、上軀體、下軀體、左腿部分的六個人體模型……
“可是——”架場邊跟在走進大廳的我的後面,邊說道,“你的父親為什麼製作這種不完整的偶人呢?……”
“這……”我在上二樓去的樓梯前站住了,“我也覺得奇怪。”
“大概有什麼意思吧。”
“無關緊要了,父親是已經不在這個世上的人了嘛。”
我冷淡地這樣答道。架場仰望著大廳的高高的天花板,像是突然想到似的問道:“你知道戰前的梅澤家事件嗎?”
“梅澤家事件?”
“大概是昭和11年吧,東京發生的一起有名的凶殺案。據說發現了六具分別被切斷並拿走了頭部、胸部、腹部、大腿部、下足部的女子的屍體——”
“……”
“好像罪犯收集了分別受到星座祝福的各個部分,企圖造出一個理想的人體來,但這實際上……”
沒有心思聽這種很早很早以前的血腥事件,我輕輕地一搖頭,架場立即說:“也看一下二樓吧。”
在洋房的二樓各處看了一下,隨後應架場要求,朝我的畫室走去。
我們受到沒有頭部的人體模型的迎接,站在堆房的門前。看到掛在門上的荷包鎖,架場持了一下微帶白色的臉,說道:“原來是這樣。出事以來一直這樣上著鎖嘍?”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從一串鑰匙裡找出了開鎖的鑰匙。
“請進。屋裡亂七八糟的。”
一進堆房裡面,架場最先將目光停留在那張搖椅上:“被用做惡作劇的偶人就坐在那張椅子上?”
“對。”我邊答邊走到屋子中央,坐在畫架前的凳子上。
“那個偶人現在在哪兒?”
“被我的油畫顏料弄髒了,真的像是從偶人的胸口流出了血,叫人噁心,所以扔了。”
“哦。其他的偶人……啊,在那裡嗎?”架場朝屋子一角蓋著白布的隆起的“她們”看了一眼,“可以看一下嗎?”
“沒有關係。”
捲起布,目光集中在各式各樣形狀怪異的偶人身上。架場伸出手去,觸摸了一下“她們”的面板。
“哦。”彷彿很佩服似的哼了一聲,旋即回過頭來看著我,說,“我以為人體模型跟蠟人一樣是用蠟做成的呢,可不對。這是用塑料呢,還是什麼做成的?”
“好像是叫FRP的素材。聽說大正時代進口的當時還是用蠟做的……”
“中間像是空的。”架場抓起一個偶人的肩,“這麼輕……”
“厚度至多隻有兩三釐米。感到意外吧?”
這類知識是從留在父親的書架上的資料中得到的。關於人體模型的文獻好像沒有怎麼以完整的書的形式留傳下來,只有父親留下的資料,手寫的筆記和人體模型工房的小冊子一類佔了大半。
架場又在收攏在屋子角落裡的人體模型旁邊呆了一會兒,問了我許多關於偶人的問題。我隨便地做了回答,不久,門外傳來了喊我的聲音:
“想一。”是母親。像是練完三絃後回來了,“想一,來客人了?”
11
那是架場久茂走訪我家的翌日發生的事。
從早上10點左右醒來時起,就有一種不祥之兆,那大概是因為昨夜裡又感到那種“動靜”而醒了過來的緣故。
有個人在同一屋頂下——其動靜、其呼吸、其……
即使那是在洋房裡響起的誰的動靜,並且這人對我抱有某種惡意,但要開啟上了鎖的門到這邊來是不可能的。我這樣對自己說,勉勉強強地又睡著了……
雖然架場那樣說,但我還是有些想不通。
事物就看如何“解釋”。這種話,不說我也懂。他大概想說往壞裡解釋的話就沒完沒了,但昨天除了堆房的偶人以外的事件,他都企圖解釋為“偶然”和“別無二意的惡作劇”,這不是太牽強嗎?
所有事件不一定是同一人所為,關於這一點,我也不是不贊同,但……
還有一件叫人介意的事。
昨天在來夢和架場說話時突然降臨的那奇妙的現實失調感。那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雖然是在那以前數次經歷過的感覺,但昨天,那彷彿是呼應架場提出的某個問題而發生的。猜想是誰要害你呢?是在被問及這一問題時——
假定是在其後突然想到的,潛伏在我心靈深處的記憶的聲音,那麼,這記憶就和現在“有人要害我”這一事實有著某種關係了……
上午11點。母親為我準備了兼早餐的午飯。最近食慾不振,但竭力不使她擔心,勉強動了動筷子。
“昨天真的吃了一驚啊。”母親高興地說道,“以為是稀客,原來是架場吧?高中的時候來我家玩過幾次吧,在京都又見面了,真巧啊。”
母親好像為我在這座城市裡與要好的老朋友再次見面感到非常高興似的。每天過著孤獨日子的“兒子”有了一個同年代的話伴,就她而言也少了一份心事吧……
過午,我拿著裝滿衝咖啡用的開水的暖瓶朝畫室走去。今天打算專心致力畫那幅沒有畫完的畫,一直畫到傍晚。
一站在厚厚的左右對開的門前,便將暖瓶放在走廊上,從褲子口袋裡掏出鑰匙串。掛在門上的荷包鎖此時未見任何異常。
可是——
開啟鎖頭,推開門,邊摸著電燈的開關,邊向堆房裡跨進了一步。就在這時——
“啊?!”我瞳目結舌,呆呆地張大著嘴巴,“怎、怎麼怎麼會有這種事呢?!
這堆房的門確實從外面上著堅固的鎖,而且鎖的鑰匙包括備用的在內共兩把,這兩把都一直由我保管著。除了門以外,沒有其他人可以出入的通路。在牆壁的很高的位置上開著幾個採光的圓窗戶,但直徑至多三四十釐米大小,且從裡側蒙著鐵紗。
就是說,從昨夜到今晨,應該是沒有人能進入這堆房裡面的,可是——那是一副在某種意義上很悽慘的情景,可以用“慘狀”這個詞吧。
應該收攏在屋子角落裡的偶人們全被拉到了中央。有的沒有一條胳膊,有的沒有一條腿……沒有兩條胳膊的、沒有下半身的、沒有頭的、只有扁平臉的……這副樣子的“她們”或是仰著,或是俯著,或是疊著倒在地面上。那副實在凌亂不堪的樣子使人想起孩子用自己的手毀壞搭好的積木城的凶暴性。
而且更有甚者——那塗在倒著的偶人身體上的顏色!“她們”白哲的肌體上又粗暴地胡抹亂塗著紅色的顏料。這如同是一幅偶人們的悽慘哀叫的地獄風景。渾身是“血”,痛苦萬分的“她們”的叫喊聲、呻吟聲充斥在昏暗的屋子裡。過分的慘狀使我許久動彈不了。我根本想不出怎麼處理才好。
但就在這時,現實的色彩突然混亂,心田的一處響起了……
……MAMA……
……MAMA?
……在哪兒?!
……那是什麼呢?是什麼呢?
總之,我重又不得不確信:
有人要害我——
【注】意思為“天上之花”,與後面的“死人花”均為日語中對石蒜的別稱。
【注】石蒜在日語中寫為“彼岸花”。“彼岸”為“春分”、“秋分”的前後一星期。
第五章十一月
1
“犯人”是怎樣進堆房裡面的呢?
自那以來,反覆考慮著這一問題,但考慮不出值得一提的答案。
門確實鎖上了,掛著鎖的鎖禪本身也絲毫看不出從門外取下過的痕跡。
也考慮過這樣一種可能性:會不會連同合葉一起卸下了門呢?但在厚厚的門板上塗上漆的那門大概有相當重量吧,不是那麼輕而易舉就能取下的,在我看來,也沒有那種痕跡。
從庫房裡拿來梯凳,檢查了一下采光的窗戶,但哪個窗戶都沒有任何異常。從裡側用釘子牢牢地釘著鐵紗,即使取下了它,那洞無論如何也沒有大到一個大人能出入的程度。
結果,我確認那堆房處於完全密閉狀態。
其後馬上去檢查了在與洋房的接續部的那扇門,但那門的上鎖情況(這門鎖的結構是:倘若是從正房一側,只需旋一下把手就開了)也沒有任何異常,可以說是雙重密室吧。
應該沒有人能潛入的正房。在這裡面的也是應該沒有人能潛入的堆房。但現實是有人潛入了。從前天夜裡我最後離開堆房以後至翌日過午開啟門這期間有人潛入那裡,又對偶人做了那種惡作劇。
他(她?)究竟是怎樣做這事的呢?
如果冷靜地考慮一下,我想這謎集中在“鑰匙”的問題上。
首先是外側的密室——正房的鑰匙。
我不露聲色地問了一下母親前天晚上鎖門的事,但母親說,不用說是正門,連窗戶和去廊檐上的門也都鎖上了,而且第二天早上都沒有任何異常。我親自來回檢查了一下整個家的門窗,但哪裡都沒有發現玻璃窗破啦或是鎖壞啦等異樣情況。
即使上了鎖但倘若有鑰匙就能從外面開啟的門,正房內總共有三扇:正門、廚房旁邊的後門和通向洋房的那扇門。
這些門的鑰匙我在自己的鑰匙串上各保留著一把。
明明知道母親會很詫異,但我還是問了一下母親鑰匙串平常放在那裡、最近有沒有丟失過這類問題,她愣怔著眼睛回答說:鑰匙串在手提包裡,沒有丟失過。
我也和她一樣,經常隨身攜帶鑰匙串或是放在身邊的地方,也沒有丟失過,放在廚房碗櫥抽屜裡的另一組備用鑰匙也檢查了一下,但也沒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那麼,“犯人”究竟是怎樣進正房的呢?
會不會是瞞著我和母親,偷偷地配製了哪扇門的鑰匙呢?
只要能偷出原配鑰匙,那是非常簡單的,但究竟什麼時候有機會不被我們知道而偷走了其中一把鑰匙呢?
也許從門的鑰匙孔能配製相同的鑰匙,比如說,用蠟或是什麼取走鑰匙模……
(——對了。)
我這才察覺到。
如果把配製鑰匙作為問題的話,那麼不是有人首先受到懷疑嗎?那當然是水尻夫婦。
我們來這家之前,他們夫婦住在那廂房,管理公寓。聽說阿柞夫人也照料已故父親的日常生活。這樣,他們不是理所當然地保管著這正房的備用鑰匙嗎?在把鑰匙交給我們之前,多配製好一把相同的鑰匙對他們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
水尻夫婦——好幫助人、身體健康的阿柞夫人和駝背的道吉老人。怎麼也無法想像這兩人中的一人或是兩人是一連串事件的“犯人”。但總而言之,對他們需要比過去更予以注意。
暫且這樣考慮:“犯人”有正房某扇門的鑰匙。那麼,關於其次的問題——內側的密室即堆房的鑰匙呢?
掛在那門上的荷包鎖的鑰匙有兩把,兩把都由我拿著,而且這兩把都掛在和正房其他鑰匙相同的鑰匙串上。因而,一般來說,開那把鎖就連母親也是很難的。更何況第三者要瞞過我的耳目偷走鑰匙,由這原配鑰匙配製相同的鑰匙,我想這首先是不可能的。
於是,剩下的可能性是由鎖的鑰匙孔配製相同鑰匙呢,還是事發當夜潛入我睡著的房間裡偷偷地拿走放在枕畔的鑰匙串?……
且不說前者的方法實際上是否可能,關於後者也是相當成問題。最近突然變得神經質起來的我,即使是在睡眠中也不會察覺不到有人進入臥室的。難道這“犯人”宛如使隱身法似的完全隱沒了自己的身影?想這想那的,但結果頭腦中只能探討探討組合這樣的幾種可能性而已。只是這一回很想跟母親說,但結果還是作罷了。
總而言之,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都注意鎖門以期萬全。正門和後門、通向洋房的門上,除了現在的鎖以外還是安裝上門鉤或是其他什麼的內鎖為好吧。
另外,對了,也有必要換一把堆房門的鎖。
我又去鎖店買回了一把新鎖。當時,我問了一下由鑰匙孔取蠟型配製相同鑰匙是否可能。
“有的鎖是可以的。”那店的店員答道,“但是,有可能會被濫用,所以倘若不是相當可信賴的顧客,我們是不接受的。”
======================================
深夜的屋子。
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全身沉浸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
(……應該害怕。)
XX拿起筆。
(應該害怕。)
他大概也開始察覺,向他自己發出的那強烈的敵意,和包含在裡面的意思。
(應該害怕,並且……)
筆握在左手裡。
(回想回想吧!)
2
一進入11月,京都城突然冷了起來,彷彿越過晚秋一下子進入了冬天似的。
特別是早晚氣溫驟然下降,正因為是古老的日本建築,所以更感到厲害。從山上刮下來的風變得又強又冷,較之熱來更是怕冷的母親和我都做好準備在這座城市迎來第一個冬天。
11月10日,星期二。
依然在傍晚去來夢,但自那以後沒有見架場。幾次取出他給的名片,想打電話跟他說他來家的那天晚上發生的新的事件,但結果卻未主動與他聯絡。
我怕電話這東西。
看不到對方的臉,只用聲音說話這一行為本身從很早以前起我就感到棘手,而且我怕不管你在幹什麼,也不管你是一副什麼樣的姿勢而突然響起的那鈴聲,加上架場給的名片上只寫著K大學的總機電話號碼,必須通過交換臺轉接,在我這樣的人看來,這實在是一種苦行。
也考慮跟來夢的老闆說,請他轉告架場我想跟他聯絡,但無意之中也未能這樣做。
下午6點——
回家一看,母親的屋子裡好像有人來了。從隔扇那頭傳來了她的聲音和應和她的低沉的男人的聲音。
“回來了。”
好像察覺了我回到了家裡,母親招呼說。接著,傳來了男子的聲音:“是少爺嗎?”
心想是水尻老人,但總覺得音色不同。
“是哪位來了?”我邊說邊從正門口跨上左邊小屋子,朝母親的房間走去,“可以進嗎?”
“請進。”母親答道。
一開啟隔扇,趴在被子上的她的身子便映入眼簾,而且那是一副脫了和服只穿著一件汗衫的裝束,所以我一瞬間頓感狼狽不堪。
“打攪了。”男子說。穿著醫生一樣的白衣,端坐在母親身旁的那名男子是按摩師木津川伸造。
那麼說來,母親不知什麼時候倒是發過牢騷,說最近周身痠痛得要命,還說要請木津川來一次,請他按摩按摩。
“唉呀,對不起……”
“硬是請來的。”母親邊支起身子邊說道。在她背後,早早地從儲藏室拉出來的煤油爐燒得紅紅的,“不愧是專職的按摩師啊,真了不起!”
“說是相當痠痛。”木津川將墨鏡朝向母親,說道,“改日什麼時候叫我都行呀。”
“暖呀,今天就不按摩了?”
“啊,今晚倒是休息,可你還要給少爺做飯吧?”
“啊,不。”我一邊從只穿著一件汗衫的妖豔的母親身上移開視線,一邊說道,“吃飯還不急。”
“那請你再按摩一會兒,木津川。”說著,母親又趴到了被子上,但立即又支起身子,朝我看了一眼,說道,“對了對了,想一。”
“什麼事?”
“來了一封寫給你信。放在起居室的桌子上。”
“信?”
“嗯。總覺得那字挺不工整的,是誰呢?”
自從發生那起玻璃碎片事件以來,不知不覺間我改掉了自己瞧信箱的習慣。可是,母親說“是誰呢”這話,是那信上沒有寫著寄信人的名字嗎?
母親一躺下來,木津川立即將雙手伸到她白誓的肩上——以一種用眼睛捕捉到了她的動向一般的速度和準確性。
我原樣關上隔扇,突然一個疑念掠過我的腦海:(或許其實他的眼睛是看得見的?)
3
如母親所說,信封放在起居室的桌子上——那是到處都有出售的那種白色的標準信封。
我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寫在那正面的字。
這家的地址,“飛龍想一先生”——我的名字。
像是用簽字筆寫的猶如蛆蟲蠕動的蹩腳的字。剛才母親說:“總覺得那字挺不工整的。”但怎麼看也總覺得是故意寫的蹩腳的字,比如說,用左手寫啦,抓著筆的尾端寫啦,等等。
(是為了掩飾筆跡?)
在我這樣思索並確認信封背面果然沒有寄信人名字的時候,我已經模模糊糊地猜測到那是誰寄來的,那裡面是什麼樣的內容。
戰戰兢兢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因為我感到好像有人從什麼地方凝視著這邊。但電燈點得亮亮的八張鋪席大小的屋子裡,當然一個旁人也沒有。面向廊檐的玻璃窗——掛著青苔色窗簾,從那縫隙間可以看出夜幕已經降臨。
走出起居室,幾乎是小跑著去畫室。開啟新換的鎖,只打開一側的門。開啟電燈,弄清屋裡沒有異常後,以逃脫了追趕者一樣的心情溜進屋裡,急忙從裡側上了門。
(寄信人不明的信……)
坐在裡頭的書桌前,將信封扔在上面。
郵戳的日期是11月9日。局名蓋著“左京”,是昨天在相同的這個區內投寄的。怎麼也下不了決心看裡面——三支菸已變成灰。
(寄信人不明的信……)
我邊叼著第四支菸,邊總算拆了封。
裡面僅僅是一張紙。B5尺寸的薄薄的有豎線條的信箋,而且寫在上面的也是好像故意掩飾筆跡的不工整的字——
回想回想吧,你的罪過!
回想回想吧,你的醜惡!
回想回想吧!並且等著,
近日內讓你舒坦!
(果然……)
我有好一陣子不能從這字面上移開視線,彷彿被拋進了噩夢當中,全身麻木不仁。
雖然不是用直接的言語寫的,但是,這不顯然是衝著我的“威脅信”——不,“預告信”嗎?
一個人的強烈的惡意針對著我。有人要害我——果然如此!
兩次發生在這堆房內的“偶人血案”。割傷我手指的玻璃碎片。正門口的石塊。被破壞的自行車的剎車。被砸爛了頭的貓。這一切還是同一人物所為,恐怕是對我的一種示威……
他(她)的惡意的表現就這樣完成了第一階段。第二階段的開始——就是剛才的這封信。
(但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不知有幾次反覆這樣問著自己。
(是誰以什麼樣的理由……)拿在右手裡的信箋無聲地落在書桌上。
驟然間感到一陣強烈的寒意。我全身打了個哆嗦,朝放在屋子中央的煤油爐走去。一面將手伸向撲哧撲哧發出聲音開始燃起的火焰,一面像剛才在起居室裡做的那樣,用懼怕的眼睛環顧屋內。
散亂的畫具、還沒有畫完的畫、已經完成的作品、被顏料弄髒的偶人們又不能全都丟棄,如原來那樣收攏在屋子一角,蓋著布。
高高的窗戶。漆黑一團的黑暗。在這黑暗中感覺到的,卻不可能有的,他的視線、在寂靜中響著的卻不可能聽到的他的笑聲……
他說:回想回想吧!回想你的罪過!
所謂“罪過”是?
我的罪過究竟指的是什麼呢?
……兩條……
……無盡地延伸的……
(——咦?)
……黑影、兩個……
後腦勺微微發麻,與此同時,心田的一處瑟瑟地開始搖晃啊,又來了!它又想給我看什麼東西,想跟我說什麼話。
心越來越晃動。現實的色彩開始亂晃,而且……
……孩子……
(有孩子。)
(——我?)
……一簇簇紅花……
……隨風飄動……
(是哪裡?)
……黑色的兩條線……
(黑色的兩條……)
……在這上面……
……轟……
……轟……轟隆隆……
……猶如巨大的蛇的……
(蛇?)
……屍體……一般的……
……MA……
……MAMA……
……N……
……MAMA!
……KUN!
“別這樣!”不知不覺發出了聲音。
遙遠的風景、遙遠的聲音——舊記憶的痛楚……噢,是這個?太不完整了,怎麼也抓不準意思,但這就是我的“罪過”嗎?就是我的“醜惡”嗎?是要我“回想”這個嗎?
“近日內讓你舒坦!”他宣告說。
“讓你舒坦”的意思是什麼呢?——這是無需考慮的。
寫信的人以我的“罪過”和“醜惡”為理由要害我,是在說:“殺了”我。
強烈的頭暈和噁心一下子向我襲來。我忍不住離開煤油爐前,倒向書桌前的轉椅上。
(——會被殺害)
會被殺害,我這個人。
死這一個字在心中築起了一個深淵,我戰戰兢兢地窺探著它,並且——並且沉醉在從那裡噴上來的破滅的腐臭中。腳不聽使喚,向前摔倒,一頭栽進了那裡面。
(……想一!)
現實世界的淡淡的光,變成無數縷金絲降下來,輕輕地纏在我身上,想把我從深淵中拉上來。
(想一!)
目不轉睛地俯視著呆呆地仰望著天空的我的臉的眼睛。
(……想一!)
是母親——沙和子姨母——的眼睛。怎麼也看不出是十年前死了丈夫的女人的眼睛,看上去明亮而充滿活力。
可是——對了,我知道她的老,知道她的憂愁。在那裡確實有她疲於悲傷,疲於生活的乾枯的嘆息。
還有,正因為如此她才對我抱有的愛;毫不吝嗇地向失去的親生兒子的“替身”傾注的靜靜的但盲目的熱情。所以她活了下來,所以她活著,所以……
我——
我不能被殺害。我再次拿起書桌上的信,隨即聽任強烈的衝動,將它撕成了兩半。
不知誰要害我,也不懂為什麼想殺我,但我不能被殺害。
這時候,屋子的角落裡響起了“叮”的一聲,緊接著開始“叮叮噹噹”地響起鈴聲。只是小得可以說是微弱的聲音,但儘管如此,那聲音使處於極度緊張狀態中的我嚇得差一點兒從椅子上跳起來。
是電話鈴聲。
是從我們搬到這兒來以前就已經放著的,和在正房的走廊上的一臺使用同一條線路的電話。即使這屋子裡有電話,我也很少使用,但特意請人拆走也嫌麻煩,所以將音量擰到最小後蓋上毯子放在那裡。
在反覆響過幾次呼音以後,鈴聲停了,大概是母親在正房那兒拿起了話筒吧。
“想一。”過了一會兒,傳來了她的聲音,“想一,你的電話,架場打來的。”
4
——前些天的話叫我放心不下,那以後沒有出什麼事吧?——架場打電話來這樣說,這對當晚的我來說正是救星。
也可理解為殺人預告的來歷不明的人的來信。這是我一個人無論如何解決不了的,儘管如此,當然也不能跟母親商談這種事。即使是開玩笑說有人想害我的命,她也很有可能瘋瘋癲癲起來。
電話裡只告訴他那件事有了進展,商定明天即11日過午我去他那裡。
架場工作的Kxx大學在東西走向的今出川大街和南北走向的東大路大街的交叉點——叫做“百萬遍”的一帶——的東南一角有個很大的校園,從我家走著去要花三四十分鐘,乘公共汽車去只需十分鐘左右。
混在學生中跨進大學校門,循著昨晚電話中他告訴我的標誌,我尋找著他所在的研究室的文學部大樓。
出乎意料,立即找到了要找的那幢樓。是幢成口字形的四層樓房,穩重的石造的外觀古雅而又威嚴,與來往的學生們明朗的表情和熱鬧的笑聲形成的鮮明對比,更是襯托出了這種印象。
總覺著有點膽怯地走進樓裡,每每與學生和像是教官的人擦肩而過時總是低著頭,順著昏暗的樓梯向四樓走去。
一發現要找的研究室,就拔出深深地插在大衣口袋裡的手,敲了幾下那黑色的木門。然而,出乎意料地響起了清晰悅耳的女子的聲音:“唉,請進。”
惶惑不安地又看了一眼貼在門上的金屬板:
社會學共同研究室
——沒有錯。是昨晚架場說的屋子,記得先前給我的名片上也寫著相同的研究室的名稱。
“請進。”
重複了一遍同樣的聲音。我下決心旋轉了門的把手。
是一間挺深的長方形屋子,靠門這邊的三分之二左右的空間裡擺放著一張長圓形會議桌,四周擺著扶手椅,身穿淡紫色毛衣的小個兒年輕女子坐在其中的一張椅子上,面向著像是文書處理機的機器。
“嗯,助教架場君在嗎?”
我惶惶不安地一問,她胖乎乎的嘴邊立即掛起一絲微笑,朝屋子裡頭看了一眼:“架場先生,有客人來了。”
一看,他在窗邊的書桌前。桌子上開啟著厚厚的書,他正趴在上面打著磕睡。
“架場先生。”
又被喊了一下,架場這才抖動了一下肩,旋即眨巴著小眼睛朝我這邊看來:“啊,您來了。”
“打攪你休息了,對不起呀。”
“嗯……不,哪裡的話。”
他揉著發睏的眼睛,大概是察覺了我不時地偷看著桌子邊的女子吧,於是說道:“她呀,是我們學校的學生,道澤希早子。這兒是共同研究室,所以空閒的學生和研究生就聚集到這兒來。哎,別介意。”
“有空閒反而不好呀!”那道澤希早子用活潑的開玩笑的口氣說道,“讓學生謄寫自己的論文,真有辦法。”
“得,別說了。”也沒有不好意思的樣子,架場從椅子上站起,指著我對她說,“他叫飛龍,是我的朋友,是個畫畫的人。”
“請多關照。我是道澤。”
她露著爽朗的笑臉,朝我鞠了一躬。我不知所措,勉強回了一句:“彼此彼此。”
烏黑柔軟的頭髮留到肩頭,稍稍泛紅的白臉蛋,挺挺的小鼻子,與此相比略略大些的嘴。雙眼皮的圓圓的眼睛滴溜溜地轉動。
“您畫畫,那,是畫家嘍?”她將充滿好奇心的目光投向還呆立在進門的地方的我,問道。
與年輕的女子——尤其是像她這樣的活潑、聰明型別的女子交談,我怕之又怕,但此時不知為什麼,我的視線沒有從她臉上轉移,因為她有一種生動活潑的感覺讓人無法忽視,而且,迄今的我實在太少有接近這種魅力的機會。
我一面摸著口袋裡的煙,一面答道:“算是畫家。”
“了不起!沒有想到架場先生有個藝術家的朋友。”她調皮地微笑著。
(這聲音……)
就在這時,我突然察覺到在什麼地方聽到過她——希早子的這聲音。
(這眼珠……)
與此同時,她那朝向我的兩隻大眼睛也使我的記憶,而且是較近的記憶產生了確鑿的共鳴。
(什麼時候?)
(——對!是那個時候的……)
那個時候——那是8月中旬的,對,五山【注】的送神火的夜晚。和母親兩人去看大字形簧火的那個時候。撞在我背上,打落了拿在手裡的書袋子——她不是那個女子嗎?
我自己都感到奇怪,只是一次那樣照面、交談的她為什麼這樣清楚地留在記憶中呢?即使這記憶是對的,她也大概不記得我了吧。
“喝咖啡還是喝茶?”希早子說著朝設在屋子右邊靠這頭的盟洗臺走去。
“不,這個,別張羅。”
“飛龍君,別老站著,隨便坐坐呀。”架場邊說邊在與希早子工作著的座位相隔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道澤,我也喝咖啡。下面,我和他有些私人的話,對不起,你能離開一會兒嗎?”
“不,架場君。”我慌忙搖了搖手,“沒什麼,用不著特意叫她出去。”說出這話後,內心非常狼狽。
本來是不想讓沒有任何關係的第三者在場的,說這話想挽留她,或許是因為這時候我已經開始對她動心了。
5
“噢,是殺人預告——哎,確實是那麼回事呀。”
架場邊看著被撕成兩半的信邊說道。希早子在同一地方繼續打著字。
“雖然還有拿著它去報警這辦法,但即使這樣,警察也不能來護衛你吧。聽說騷擾信這玩藝兒,還很多呢。”他好像慎重地挑選著言辭,但與上次說話時相比,到底是緊張了些許,“倒是起初說的堆房的偶人事件,要是報警的話,也許先說那件事為好。”
“為什麼?”
“因為嘛,如果真的有人潛入你的畫室,對偶人幹了那種事,那麼這是侵犯住宅和損壞器物吧,提出受害報告的話,大概會替你採取相應措施吧。”
“那也許是的,可是……”
警察的那種威壓的形象我怎麼也喜歡不了。不是思想性的問題,而單單是好惡的問題。再說,倘若警察跑到家裡來,母親當然就會知道一連串的事件了。
“不過,”架場一面窺視著猶豫不決的我的臉,一面說道,“在上了鎖的堆房中發生那事件,真叫人放心不下呀,看上去很堅固的鎖嘛。窗戶也像你所說的,又不是那種人能夠出入的。那鑰匙真的沒有被誰偷出去的機會?”
“是的。”對這問題我使勁點了點頭,“這種事應該是誰都做不到的。”
“你媽媽也……?”
“啊?’’好像給來了個冷不防似的,我重新看了看架場,“這個麼……”
難道他是說母親也有可能是“犯人”嗎?
確實如果是這樣的話,圍繞前些時候的事件的一個謎就能輕而易舉地解開。犯人是怎樣潛入正房的呢?——如果她是犯人,那本來就根本不是什麼謎了。
可是,這樣的事究竟……
“別誤會,我並不是想懷疑你媽媽。”當然察覺到了我的驚惶失措吧,架場用溫和的口氣說道,“只是呀,就我聽到的,這情況太不自然了嘛……一般來說,最可疑的還是管理人夫婦吧,即使有正房的配製的鑰匙也毫不奇怪,房間的配置什麼的又是一清二楚的。”
“關於堆房的鑰匙的問題,嗯,”架場喝盡了希早子給他衝的咖啡,“什麼都不好說呀。總而言之,那個犯人用某種方法弄到了那把鑰匙的副鑰匙,好像只能這樣設想呀。”
隨後他又把目光落在手邊的信上——
“這字面——‘回想回想吧’反覆了三次吧,上次見面時好像我也問了,有沒有什麼這方面的線索?”
經他一問,我猶豫著不知道是否可以在這裡跟他說,最近越來越叫人放心不下的那個“記憶的痛楚”,因為還沒有確信那是否真的是自己過去的記憶。再說,即使是真的,那也未必是寫信人叫我“回想”的“罪過”……
但結果還是決定說一說。雖然沒有把握是否能表達清楚,但總之設法用語言將自己感覺到的情景如實地告訴了他。
“可不是。哦,是過去的記憶片斷。”
他喃喃自語著輕輕地仰靠在椅子上,然後將雙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一邊又開始他那用大拇指敲桌子邊緣的習慣,一邊說道:“你知道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
“我不是說是否是過去的記憶也還沒有把握嗎?只是覺得可能是那樣。”我使勁咬了一下叼在嘴裡的煙的過濾嘴,“不過,如果是那樣的話,我想是相當過去的事了,從開始懂事起到小學低年級為止的……”
“哦,是孩子時候的記憶。”架場緊緊地閉上了小眼睛,“剛才聽你說的片斷中有個孩子吧,那是你自己嗎?”
“這個麼……覺得是又覺得不是。”
“哦。對了,那麼,依此來追述一下你作為‘片斷’表達的話吧,“首先,‘風’、‘紅色的天空’、‘紅花’……花很多吧,它們隨風飄動的光景。”
“那紅花我想是石蒜。”我說道。
(——對,那是石蒜……)
“石蒜?可不是。這就是說,季節還是秋天嘍?一個秋天的、颳著風的日子。天空紅紅的,那是傍晚吧。要是說開著石蒜的地方,那或是莊稼地,或是墓地,或是河灘。怎麼樣?”
“不知道。可是,覺得和莊稼地、墓地不一樣。”
“哦。那接著說吧。嗯……‘黑色的兩條線’、‘巨大的蛇’……咳!是一句具相當比喻性的或是象徵性的話啊!怎麼樣?能更具體地想起些什麼嗎?”
我掐滅了菸頭,立即又點燃了一支。
(黑色的、兩條、線……)
(巨大的、蛇……)
對,然後像是什麼沉悶的地鳴的聲音。轟轟轟轟轟……
(黑色的、兩條……)
(猶如巨大的蛇……一般的……)
“鐵軌。”無意識中嘴脣動著。
“啊?說什麼?”
被架場一問,我自己都有點吃驚:“啊,就是說——剛才我突然想到:‘黑色的兩條線’,這不是指鐵軌嗎?”
“鐵軌——電車的鐵軌呀!可不是——那,所謂‘蛇’呢?哦,是這樣啊!”過了一會兒,架場獨自點了點頭,“怎麼樣?那所謂‘巨大的蛇’,不是指跑在鐵軌上的列車嗎?”
“啊,……”
(列車……)
這樣的話,那地鳴一樣的聲音就是列車駛過來的聲音嘍?
“總覺得像呀。原來是鐵軌和列車啊!那麼,剛才說的開著石蒜的地方,也許就是沿著那鐵軌的原野啦這類地方嘍。”
“是,是的。”我邊點頭邊追逐著心裡喚起的景象。
(猶如巨大的蛇的……)
(巨大的蛇的……屍體……一般的……)
(屍體?)
假定“蛇”就是列車,說那像“屍體一般”,這是……
(……MAM!)
聽到孩子的聲音。
(……MA?)
(在那裡?!)
(MAMA……媽媽……)
“是這樣!”又無意識中發出了聲音。
“什麼?”架場問。
“覺得明白了。”我盯著空中的一點,說道,“是列車脫軌了。”
“脫軌?”
“是的。是在秋天。是的,我喊著母親……”
“等一下。你說列車脫軌,你媽媽怎麼了?”
“忘記了,全——”我喃喃自語著,目光又回到架場的臉上,“我的生母過去因事故死了,這我跟你說過吧?在我六歲時,那是小學一年級的秋天。那事故是……”
“是列車脫軌事故?”
“嗯,是的。”
(這麼說來,那天……)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這也是那一天,8月的那個送神火的日子……
在來夢的一席偶爾讀到的報紙。在那裡發現了那篇殺孩子的報道,如果沒有記錯,當時心微微“震動”了一下。
這麼說來,登在那篇殺人事件報道旁邊的,不是前一天在奈良發生的列車事故的報道嗎!就是說,或許當時的“震動”
這就是誘因?
但即使如此,為什麼那會作為這種——奇妙的“記憶的痛楚”,在心裡復活呢?而且,在那裡,為什麼有我的“罪過”呢?
我心想還有。還有,這不是全部。
其證據是,雖然想不起來,但我在“痛楚”中隱約窺見的風景中還有其他什麼東西,還想向我訴說其他什麼。
那究竟是什麼呢?
我悵然地抽著煙,邊抽又邊看了一眼朋友的臉。
“這個,架場君,好像還有……”
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的架場的眼睛——好像是意識到這鷹色眼珠的顏色的一瞬間,我突然又在感覺到發麻的同時,為一種奇妙的失去平衡的感覺所驅使……
……紅紅的天空甲……
……黑色的兩個……
……長長地延伸的……
……影子……
……水……
……流淌……
……晃動……
……N…
……KUN!
“當!”地響起一聲響亮的聲音。
嚇了一跳,清醒過來一看,只見咖啡杯在腳邊打得粉碎,好像是我支胳膊肘時從桌子上打落的。
“怎麼啦?飛龍君。”架場從椅子上擡起屁股,“沒有事吧?”
“對、對不起。”
“沒有事吧?”正在打字的希早子霍地站起來,跑到了我的身旁,“有沒有傷著?”
“對不起。”我慌忙拉開椅子,把手伸到散落在地板上的杯子的碎片。
“啊,我會收拾的。”說著,希早子朝蠱洗臺旁邊的櫥櫃走去。取出掃帚、簸箕,啪噠啪噠地又衝這邊跑來。
“對不起。”我頓時感到兩頰熱起來。
從我眼前通過的她的頭髮,微微飄來甜酸的氣味——這確實是和那個送神火的夜晚聞到的一樣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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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屏息靜聽。
窗外單調的接連不斷髮出的微微雨聲。黑暗的家中,完全看不出有人還沒有睡覺的樣子。攝手攝腳地朝目的房間走去。
(先……)
輕輕地開啟隔扇。從細縫裡窺視室內的情形。朦朦朧朧地浮現在黑暗裡的白色的被子。從那裡傳來的女人勻稱的呼吸聲。散亂在被爐【注】上的酒壺和酒杯。酒和煙的氣味。
(先……)
站在放置在裡頭牆壁邊的煤油爐前。一面注意著不發出聲來,一面將手搭到它上面,並且……
把取出的油箱傾斜過來。流出的液體。把油箱放回到煤油爐內,輕輕地將煤油爐主體放倒在那裡。
不知喝了多少酒,女人睡得很熟。無需擔心醒來。
拿起放在被爐上的打火機,點上火。看著小小的火焰照出在隔扇上的自己的影子,XX不出聲地笑了。
(必須先殺母親!)
6
11月16日,星期一,凌晨3點半左右。
睡夢中聽到了異樣的聲音。
起初微乎其微的那聲音隨著意識從睡眠深處浮上,漸漸變大變強。
異樣的聲音——好像是什麼東西在沙沙作響一樣的、吼叫一樣的、亂蹦亂跳一樣的。
(……這是?)
問自己並且睜開眼睛的一瞬間,我察覺到了異常情況。
(什麼?)
在發出聲響的同時,有光在搖曳。
應該關了燈的屋子的天花板上、牆壁上,橙黃色的光在晃動,猶如電影放映機在轉動的暗室一樣的……
那是從廊檐的玻璃窗戶透過窗簾射進來的光。不是路燈,也不是星光和月光。
與此同時,有股刺鼻的臭味。是異臭。蝴焦味。東西在燃燒的……
我從被窩中跳了起來。
天很冷。幾乎無意識之中披上了長袍,旋即朝通向隔壁起居室的隔扇跑去,猛地打開了它。
搖曳的光。漸漸強烈的異臭。隔扇中呼呼地往外冒著不透明的氣體。
(著火?!)
(著火了!)
(媽媽!……)
我用手掌捂住嘴和鼻子,穿過了起居室,一開啟通向下一間房間的隔扇,立即“哇!”地大叫一聲,後退了幾步。
火焰在那房間的右側,通向母親睡著的小房間燃燒著。彷彿是有意識的生物似的紅色火舌一面沿著牆壁往上爬,舔著天花板,一面滾滾地吐著黑煙。
“媽媽!”
叫喊的嘴立即吸進了煙,嗆得厲害。
在這期間,火焰勢頭越來越猛,漸漸燒向這邊。未曾經歷過的可怕的熱氣朝佇立在那裡的我放射而來。
轉身一回到起居室,我立即赤著腳從廊檐飛跑到裡院。
這時,母親的臥室——成L字形彎曲的正房的向南突出的部分——已經深陷在肆虐逞凶的火焰中。
落下小雨的深夜的天空。舞蹈的火焰。木頭劈劈啪啪地爆裂的聲音。卷著旋渦升起的煙。
看到了放在廊檐上的沒有下半身的人體模型。被火烤著,不一會兒就豁乎乎地走了樣兒……
“媽媽!”
聲嘶力竭地呼喊著,穿過院子,朝那方向奔去。
在眼前,屋頂的邊緣飛濺出紅紅的火星跌落下來。屋子裡的情況因為火舌和濃煙的緣故,已經完全看不清楚。
(不行了。)
我呆呆地後退著,束手無策地佇立在院子的正中央。
(啊……)
映出火苗的發呆的眼睛看到卷著旋渦的煙霧裂成兩半,而且彷彿看到了在關閉的玻璃窗戶的那一頭,變成火人狂舞的母親的影子。這是幻覺嗎?難道是幻覺嗎?
(媽媽……)
不久,傳來了人們大聲吵嚷的聲音、如同搖撼著遭到嚴重打擊的我的神經的尖銳的警笛和鐘聲——
【注】五山:日本佛教臨濟宗的五大寺院,京都“五山”指天龍寺、相國寺、建仁寺、東福寺、萬壽寺。
【注】被爐:日本的一種取吸工具,在暖爐上配個小方桌,四周圈上被子。坐在桌邊的人可將腿捂在被子裡取暖。
第六章十二月
1
母親死了。
那天晚上的火災燒燬了正房的2/3以上——從正門到起居室、我的臥室一帶——的房屋。
據說是多虧了發覺失火的附近居民及早通知消防隊,和從前一天傍晚起持續下著的小雨,損失才控制在這個程度。要不然,因為是古老的木造建築,所以大火恐怕會燒到洋房吧。
可是——母親沙和子卻沒有得救。
我被迫去辨認從廢墟中挖出的她的屍體。被燒焦得漆黑漆黑、全身因熱而彎曲成扁癟形狀的那副慘不忍睹的樣子,較之一具沒有生命的軀殼來,看上去更像是一種做壞了的俗不可耐的藝術品。
結束了葬禮——
兩週多的時間不知不覺從完全灰白一片的我的心間擠了過去。制服、便衣的警察們;照相機的閃光燈;聽取情況;新聞記者的採訪;還有其後的匆匆忙忙的葬禮……
聽到噩耗,有幾個親戚和朋友趕了過來。說是親戚,但沒有一個是飛龍家的近親。趕來的淨是池尾父親的親戚(即與我無直接血緣關係的人),而且,好像關照過母親的律師也混雜在裡面。
要說被燒了家、看到母親屍體後的我,彷彿被那夜的火舌舔遍了心似的完全處於失魂落魄的狀態,不用說考慮火災的原因,甚至不能接受母親的死這一現實,並向她敬獻一份悲傷,也當然沒有餘力對跑來的人們表示感謝或是過意不去。我彷彿是隔著一扇半透明的玻璃窗,在疑似夢境下,用發呆的目光眺望著本該自己是喪主的葬禮的風景。
失去房間的我暫且將起居的場所移到了洋房的空屋子——二樓的[2-B]。也好像記得誰跟我提起過重建燒燬的正房的事,但我現在怎麼也不能積極地考慮這種事情。
火災出乎意料地簡單地作為“事故”處理了。
作了現場查證,結果認為著火場所是母親睡著的鋪著席子的房間,而且放在那裡的煤油爐倒著,由此猜測原因是煙火或是別的濺到了煤油上而引發的。也有人認為:這不是事故,而是母親故意點火——即“自殺”。但聽說這一觀點因為她沒有強烈的自殺動機而被否定了。
每天來家裡的刑警們到了12月也不見了影子,家恢復了原來的寂靜。我幾乎整日躲在沒有被燒到的堆房裡虛度時光。一日三餐和洗衣服等都一任水尻夫人照料。確實母親已經不在我身邊了,而後——
如今,為養育我28年的一個女人的死而感到悲傷的心情、好不容易在我心田一角復甦並且膨脹起來,我在某種程度上冷靜地注視著所發生的事件,開始抱有一個信念,那就是:她是被害的。
她怕冷,晚上必定用煤油爐將房間充分烘暖以後再休息。睡前喝點酒,當時大概也抽了煙吧。我想因為有我的這種證詞,所以警方將失火的原因歸咎於她的不慎而處理了這一事件。但我總覺得不是這樣——她自己弄倒爐子鬧起了火災。當然誰都有不慎,無論多麼慎重地行動,發生事故的時候還是要發生,但……
我這樣考慮的理由大的說來有兩點:
一是母親性格的問題:
雖然她的性格在各種地方有意外和散漫的一面,但關於火的使用是非常謹慎的。從她口裡曾經聽到過:因為小時候家裡發生過一次小火災,所以……我不大相信她會在自己的房間失火。
另一是起火的時間問題:
起火時刻推定為凌晨3點左右,但母親平時的就寢時間大致是在12點至1點這一時間段裡。如果火災的原因是喝醉了酒的她疏忽大意,那麼凌晨3點這一時間不是太晚了嗎?這一時刻,她應該早就入睡了。
比如說,她點著爐子睡著了,於是發生了什麼事故,或者是沒有察覺弄倒了煤油爐,不知道煤油溢到了鋪席和被子上而躺著抽菸什麼的。然,不能斷言不會發生這種事吧,但我總感到對這種解釋有些想不通。
如果那火災不是“事故”,那是什麼呢?
其次能考慮的,大概是警方的見解之一——母親是“自殺”的這一觀點吧。她以某種動機,施行了衝動性的自殺。自己將煤油灑在房間裡,點上火燒死了……
這絕對不可能,因為她是不會丟下我而自殺——而且是採用點火燒家這一方法。
那夜如果我更遲些發覺異常而醒來,或者是火勢更猛一些,也許我也被火焰奪走了性命。她是不會選擇那種走錯一步就可能把我也牽連上的自殺方法的。她希望親生兒子的“替身”——我,保全性命,而不管是用什麼樣的方法。她沒有要我成家,也沒有要我為她生孫子孫女,絕不要我做一個普通的“兒子”。可以這樣斷言:她只要我在她身邊生活,僅此就足矣。而且,能繼續看到我,恐怕是她所剩人生的惟一依託,所以——所以,她不是“自殺”的。
不是事故,也不是自殺。於是,剩下的可能性不是隻有一個嗎?——對,她是被殺害的。
那火災的原因是“放火”——有人在母親睡著的屋子裡放了火。
放火一說一定在警察搜查時也研究了,我想,之所以這觀點被輕易捨棄,大概是因為這樣的查證結果:起火處是屋子裡面。但我知道,這不成為決定性的否定材料。
這個秋天以後,我的身邊發生的可疑事情和那封寄信人不明的信。
誰潛入家中,在母親的臥室點了火,這完全是有可能的。實際他(她)已經進入了一次應該是嚴嚴實實地鎖著的正房,進而甚至闖進了應該是任何人都進不去的堆房裡。
第二次“殺偶人”以後,我在正房的正門、後門、正房和洋房的連線部的各扇門上都安裝了從外面打不開的內鎖,因而,即使犯人配製了哪扇門的鑰匙,也應該是不能輕而易舉進入裡面的。
但闖入的目的倘是“放火”,情況就自然而然不同了,這是因為,如果反正是打算燒掉房子的,那麼即使做的手腳稍粗糙一些,其痕跡也不成問題。只要敲破哪兒的一扇窗子闖進來,這不就完事了?
那麼——
讓我們假定那寫信的人是“犯人”吧。那麼,這究竟意味什麼呢?
“近日內讓你舒坦!”這句話,應該是向我發出的“預告”,可是,他點燃的不是我的而是母親的臥室。他是期待我被捲進火災燒死呢,還是一開始就把母親定為謀殺的物件?
思考到這一步,情不自禁從嘴裡吐出來的卻不是對“犯人”的憤怒的話,而是憋得發慌的一聲嘆息……
無所謂了。我心想。
事到如今,已經無所謂了。
即使如我所想像的母親是被誰殺害的,事到如今,這又怎麼樣呢?即使把這一想法跟警察說了,並且“犯人”被逮了起來,也絲毫改變不了她死了這一事實。
人生下來的瞬間就被宣告了死刑——這是誰的話呢?不知為什麼,我無意再去憎恨,或是詛咒,不知為何(為了折磨我?)對命裡註定遲早要死的人執行死刑的人。同樣,關於我自己,也覺得現在已經無所謂了。即使他下面要害的目標是我的性命,這也隨它去吧……
至今我還不清楚我有什麼樣的“罪過”,可是,如果說把我與這個現實世界繫住的鎖鏈是母親沙和子的“眼睛”,那麼,在她已經死了的今天,在我的內心開始有了一個橫豎是輸的想法。不怎麼覺得被殺害——死有多少可怕。
無所謂了,已經——
也許是死了母親對我打擊過大,我陷入了不可救藥的自暴自棄。
消沉透頂的心——如果比喻一下的話,是塊用沒有濃淡的灰色全部塗蓋的畫布——只是在看到與架場一起來燒香的女子——道澤早希子的一身喪服裝束時才閃閃發光。
對此我感到非常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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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房間。
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沉浸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
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XX很是滿意。原來擔心警察會懷疑失火的原因,他們卻沒有。
必須先殺死母親,為此那天晚上XX放了火。
當然,那個人也有可能受到連累死掉,但心想,如果是那樣,那也行,並沒有關係。
(接下來是……)
(接下來必須做的是……)
XX拿起了筆。
2
12月9日,星期三。這是這個冬天第一次積雪。
現在我使用的綠影莊的[2-B]房間位於二樓的中央,是個兩間連在一起的屋子,靠大廳的南側的房間帶有面向前院的涼臺。
雖是長期無人住的屋子,但一般都留著床、衣櫥和書桌等固定的傢俱。衣物、被子和餐具當然全都因火災燒光了,但多虧水尻夫婦拼命地替我買全了,在事件的善後工作告一段落的時候,一般能正常生活了。
從前一天的晚上開始,總覺得身體不大舒服。頭沉,各處的關節隱隱作痛。一吸菸,那味道全然不同,只是紙燃燒的氣味刺鼻得要命。
早早就睡覺了,心想大概是開始感冒了。早晨一起來,就覺得果然不出我所料,症狀惡化了。
察覺外面的情形,是醒來後過了一會兒。我不能從床上(這床安放在南側的房間)支起倦怠的身子,就那樣過了幾分鐘,這時——從窗外傳來了孩子的聲音。大概還是學前的孩子吧,尖尖的歡叫聲中聽到了“雪衝【注】”、“雪衝”這樣的發音不清的話。
我慢吞吞地爬起來,向窗邊走去。
那是通涼臺的法式窗。一開啟窗簾,整個房間裡充滿了白光。伸手抹了一下模糊不清的玻璃。
所有人家的屋頂、道路、電線杆、落了葉子的前院的樹木……遠的近的,整個世界都被染得一片雪白。從這裡看不知積了多少釐米,但至少對我來說,是一片很久很久沒有看到過的雪景。
幾個小孩在前面的道路上玩耍,白色的雪中,紅的藍的鮮豔的色彩歡蹦亂跳著。令人目眩的光景。比起雪的白色來,這些孩子們的動作和聲音不知為什麼更令人目眩,我用手指按住了發熱的眼皮。
孩子們舉起拿著雪團的手,一面互相喊著名字,一面到處亂跑著。聽著這震動凍結的空氣的尖銳聲音……
……N!
突然又重疊著傳來記憶的聲音,難道這是心理作用嗎?
KUN!
在感到目眩的同時,脊樑骨一陣發冷。嚥了嚥唾液,喉嚨直痛。我搖搖晃晃回到了床上,結果這一整天都是在床上度過的。
剛睡著不久就醒來,一醒來就覺著不快,在如此翻來覆去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地思考著各種各樣的事情。處在像是燒昏了似的狀態,所以沒有記清,但那些東西大體上像是對過去的思考(似乎也不能稱之為思考的憂慮)。
傍晚6點光景,水尻夫人替我端來了晚飯。
敲門聲和喊我名字的聲音使我從假寐中醒來。我來到北側的起居室,開啟連向走廊的門。身穿白色圍裙的老婦擔心地問道:“怎麼樣?有食慾嗎?”
“啊,今天什麼都不……”我無力地搖了搖頭。
“哪怕吃一點也好,要不這樣對身體有害的。”她立即邊這樣說著,邊邁著小步走進屋裡,將端來的盛著食物的盤子放在桌子上,“藥也要按時吃呀,我把它放在這兒。”
“唉。”
“還有這個,信。在這邊的信箱裡。”她從圍裙的口袋裡掏出一封白色封口的書信,遞給了我。
(信……)
——是普通的標準信封,但看到排列在那上面的寫收信人姓名的字型,我想我大概繃緊了臉吧。彷彿蛆蟲蠕動一樣的不工整的字。
“沒有事嗎?”抑或把我的反應錯認為是生病的緣故,水尻夫人越來越憂心忡忡地擡頭看著我的臉,說道,“還是去看一下醫生的好。”
“不。”我搖了一下沉重的頭,“沒有事,我想只是感冒罷了。”
“真的沒有事嗎?”
“嗯。”
“要是想吃什麼,請吩咐,半夜裡叫醒我都可以。”
你母親的死也是你的罪過。
你母親是因為你的緣故而死的。
你應該好好痛苦痛苦!
痛苦吧!並且回想回想吧!
信封的郵戳是昨天的,投遞局和上次一樣,是“左京”,裡面的信箋也和上次一樣。那上面用黑色簽字筆寫著的不工整的字。我一屁股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讀了那封信。強烈的寒戰使身體內部都打顫了好一陣子。
該來的終歸要來,這是我的一直的感覺。那場火災後近一個月,要害我性命的“他”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倒是讓人覺得奇怪。
“你母親的死也是你的罪過。”
果然是這樣。母親果然是被殺害的。
我拿起扔在桌子上的煙,叼在嘴裡。用打火機點火的手顫抖個不停。
“你母親是因為你的緣故而死的。”
——為什麼?
“你應該好好痛苦痛苦!”
是說“為了警告我”嗎?
“痛苦吧!並且回想回想吧!”
他又叫我“回想回想”,是回想我的“罪過”?我的醜惡?那和28年前母親實和子死去的列車事故有關係的事呢,還是……
頭鑽心地疼,吸進去的煙刺激著腫起來的喉嚨,我眼裡含滿淚水,嗆得厲害。啊!聽到了躲在什麼地方的一個人的冷酷的竊笑。
3
架場久茂打來電話是在那天晚上8點左右的事。打到了放在下面大廳裡的公用電話,是水尻夫人替我轉過來的。
“怎麼樣?那以後身體還好嗎?”他用充滿憐憫的聲音說道,“本想更早些時候跟你聯絡的,但又是參加學會會議又是什麼的,忙得要命,所以……剛才的大媽是那個管理人的夫人嗎?說你因感冒病倒了,沒有事吧?我跟她說,你要是實在不舒服,不必勉強叫你來聽電話。”
“啊,沒有事。”雖這樣回答,但冰冷的大廳的空氣真夠發燒的身體受的。
“可夠你嗆的吧?幫不上什麼忙,真對不起。”
“不,哪裡的話……”
“你高興時請再來研究室玩。道澤——上一次的女孩子,她也想見你。我介紹了吧,說你是畫家,她可是相當感興趣呢,好像想問你有關畫方面的各種問題。”他以他的方式擔心著我吧。他的關心值得感謝,但我怎麼也沒有那種心情。
“想一個人再呆一段時間。”我這樣一說,架場停頓了片刻,說道:“說來好像我淨說一樣的話,你可不要思慮過度呀!整天躲在家裡也不好。也許會被你認為我多管閒事……”
“我沒有那樣想——謝謝。”
“有為難的事,隨時還跟我商量就是了。”
當時真想跟他什麼都說了。
關於那火災和母親的死我所抱的疑問,以及證實這疑問的方才收到的信……
這麼說來,記得聽架場說過,他有個朋友在當京都府警察本部的刑警。也想過把這裡的一切情況跟架場說了,委託那個刑警進行調查。
也許架場也覺得與上次說的事有關,隱隱約約抱有那種疑問,他問了這樣一些問題:關於上次的事件有沒有什麼特別可疑的地方?收到那封信以後有進展嗎?等等,但結果我都用暖昧的口氣否定了:“並沒有什麼。”
“總而言之,你高興的時候咱們再見面吧,在來夢也行,我去也行。”
對他的這話我也作了暖昧的回答後結束通話了電話。“喀嚓”一聲放話筒的聲音震響了高高的天花板,冷氣更強烈地滲入了身子骨裡。
我一面用雙手把披在睡衣外的長袍的前襟合起來,一面步履躇珊地回到了二樓。
在圍著大廳四周的走廊——苔綠色的地毯上一走,地板就和著腳步聲吱嘎吱嘎作響。大概是因為老房子的關係吧,怎麼走這聲音都消不掉。
沒有左胳膊的那個人體模型依然站在相同位置上,那個發生火災的晚上,她一定是從窗戶朝裡院方向,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包圍正房的火焰。正要經過人體模型面前時,背後發出門開啟的聲音。
“飛龍,啊,正好!”
叫住我的聲音,是住在[2-A]的辻井雪人的聲音——是正要去打工嗎?
“聽我說幾句話好嗎?”
不知是什麼事,但希望他改日說。剛想說“發著燒,所以……”,但在這之前辻井已邊毫不客氣地靠近我身邊,邊說道:“事情是這樣的,我想換個房間。在你忙亂的時候打攪你很是對不起,要是可以的話我想換到二樓的那邊頂頭的[2-C]房間,反正是空房吧?”
“為什麼又要換呢?”
我用微弱的聲音一問,辻井立即皺起顴骨凸出的蒼白的臉,用憤然的口氣答道:“是創作環境的問題呀。說了對不起你,火災後你搬到那兒的房間以來,就不安寧了。你自己姑且不說,下面的管理人這個那個的上上下下吧,這兒的地板本來就吱吱嘎嘎作響,那個老太呀,吧嗒吧嗒的,沒有比這更吵人的了。連一丁點兒體貼都沒有。如果你也是藝術家,大概你會理解吧,這種對別人來說滿不在乎的聲音多麼妨害我工作啊!但是,她是為了照料你來來去去的,也不能叫她不幹,所以由我來換房間吧。那個房間離樓梯遠些,而且是和這邊不毗連的結構。下面是木津川,所以總不至於會那樣吵吧。”
位於洋房北端的房間,木津川伸造住的[1-D]和他上面的[2-C]採用了不規範的房間佈局,與公寓的正門不相干,各自另有一個入口,正如辻井所說的,是“和這邊不毗連的結構”。與建築物的這邊在走廊上設有一扇門,但鎖著,平時根本不會被開啟。
“所以,你准許了,是吧?”辻井像是事情已經談妥了似的窺視了一下我的臉,“房租相同行吧?房間的打掃什麼的我自己幹,不必替我操心。”
過於一廂情願的他的態度有點惹我生氣。說工作工作的,對這也發牢騷,對那也發牢騷,可這個夏天以來究竟取得什麼成果了嗎?但反正是空屋,也沒有理由回絕他的要求,即使是金錢方面的問題,對我來說也是無所謂的事。我只是回答他說,隨你便吧,具體的事情請你與水尻夫婦商量,便匆匆忙忙回到了屋裡。
發熱和寒顫到第二天下午稍稍好了一些,但又過了三天身體才恢復。
4
12月13日,星期天。
下午3時許,我慢吞吞地爬起來,到家外面走了走。
從正門沿前院的小路向北,不久道路就沿建築物轉了一個90度的彎,右手的牆壁上出現了一扇門。這就是[2-C]房間的入口,好像在這洋房改建成公寓前一直被用做後門。
搬來的當初,水尻老人曾領著我看了看裡面。門的那側就是上二樓的樓梯,記得樓梯旁的一樓的部分放著一個像是用來堵塞通向走廊的門的什麼架子——辻井雪人在向我提出搬房間的第三天就趕緊搬了——再稍往前走幾步,又看見一扇門。這是木津川住的[1-D]的入口處。
小路從那裡起一下子變窄了,繞向建在正面的堆房,向正房方向延伸過去。我沿著山茶花樹籬間的那條荒蕪的石子路前進著。
不久來到了廢墟。
展現在開闊的視野裡,還清清楚楚地留著一個月前肆虐的火焰的爪痕——被燒燬的房屋的殘骸;粗略地用樁和繩索圍起來的地面上,堆積著燒落下來的屋頂的瓦片;碎了後滿地散亂的玻璃;幾跟燒剩的柱子;趴在倒塌的牆壁上的水管;院子裡被火焰烤焦了樹幹和葉子的樹木目前我無意重建家園,所以撂在那裡也沒有整修,只是火被撲滅的部分,用膠合板和白鐵皮做了一下應急修理。但也許不能老是這樣撂在那裡不管。
近鄰好像已經到水尻夫妻那裡來訴苦了,說:倘若孩子進去玩會挺危險的,得趕快想想辦法。所以這邊一側的門在關閉了鐵柵門以後又上了鎖,不能進進出出了。
我一面從慘不忍睹的廢墟向那前面荒涼的裡院望去,一面慢慢地往前挪動著腳步。道路穿過樹木間,與正門口的踏腳石相接。
發現埋在灰裡倒著的鋼管彎曲、坐墊燒化露出了彈簧的自行車,我長長地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腦海裡閃現出連回憶都不想回憶的母親被燒焦的屍體。
靠近鎖著的門,隨便下意識地瞧了一下信箱。裡面空空如也——寫給我的郵件現在都送到綠影莊那邊。
——就在這時。
那東西映入了無意中向下望去的眼角里,從灰色的門柱一旁完全枯黃的雜草中露出一個白色的東西。
(信封?)
我彎腰伸出手去。
果然不出所料,那是一個白色的——雖說是白色,但相當髒的信封。恐怕是什麼時候從信箱裡掉下來的吧。並且就那樣埋在草叢間,一直沒有被我和母親察覺。
“飛龍想一先生”
是寫給我的信,只是收信人地址是先前靜岡市的地址,讓人用紅色圓珠筆劃掉了,旁邊重新寫著這個家的地址。好像是郵局將送到靜岡去的這封信替我轉送來了。看上去這信封在雜草中讓風吹雨打了相當長時間,滿是汙泥,信封正面的墨水字被水泅得很厲害了。
一看寫在白色信封背面的寄信人的名字,我嚇了一跳。
上面寫著:“大分縣0市……門牌5號”。名字因墨水泅得厲害,看不清楚了。
(島田……)
令人懷念的名字,雖然是因出院、搬家、與架場重逢以及母親的死等各種各樣的事忙得幾乎不曾想起的名字……
當場拆開了信封。幸好裡面信箋上的字沒怎麼弄髒。
飛龍想一先生:
(前略。)
聽說你安然無恙出院了,是吧?前些天收到了令堂的信。太平無事,這比什麼都好。
本想跑去祝賀病癒的,但俗事繁多,目前還不能如願。姑且用書信問候,敬請原諒。
想永葆青春,但到今年5月已經38歲了。認識你是我22歲的時候,所以將近16年了,用一種陳腐的說法,真是光陰似箭呀!
至今尚無計劃結婚,也沒有找到固定工作,也許遲早會繼承寺廟的,但我父親還健旺著呢,真是不好辦。說這話會遭報應吧?
我呀,依然是到處奔走,好管閒事,常招世人嫌棄。要說是任憑旺盛的好奇心,不大好聽,但總而言之,自幼就有的愛跟著起鬨的本性真是難移呀。哎,自以為上了年紀多少能剋制一些了,可是……
今年4月由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又捲入了意想不到的事件。那是發生在丹後半島的叫Txx的村落邊上的“迷宮館”裡的一起凶殺案,媒體也好像炒作得比較厲害,所以說不定你已經從什麼報道上知道了吧。
說來不吉利,最近兩三年我所到之處都碰上這種事件。總覺得自己像是被死神纏住了似的……不,不對。我甚至半認真地想:被死神纏住的不是我,而是那個建築家建起來的那些房子。
去年秋天我去醫院探望你時,跟你說了吧?名叫中村青司的建築家的事;他建起來的那些奇怪的建築物的事;還有在那些館裡發生的幾起案件……
當時剛參與“水車館”事件後不久,所以我也好像相當興奮,也許不合時宜地說過了頭。一來住院期間連讀書都被禁止的你好像非常無聊;二來你說你知道那個藤沼一成和藤沼紀一的名字,所以不由得關於中村青司這個人物及其“作品”,你好像也很有興趣吧,大概是同為藝術家,或是因為有什麼東西被他吸引了吧。
不過,你還會畫畫吧?
請你忘了不愉快的事,畫出好作品來。從學生時代起我就喜歡你畫的畫。關於美術,我幾乎是門外漢,但我認為你的畫確實有某種獨特的魅力,例如好像與“水車館”中看到的藤沼一成畫家的幻想畫有共同之處的一種妖豔的魅力。
連篇累犢地寫了這些無聊的事。我想遲早會有機會去你那裡的。
如有事請跟我聯絡,用不著客氣,我會高興地參與商量的。
再見。請代我向令堂問好!
島田潔
1987年6月30日
5
傍晚,我朝來夢走去。
路旁完全落了葉子的樹和使它的枝頭直顫抖的冷風、眼看雪就要飄落下來的鉛色的寒空,與這暗淡的自然景色恰恰相反,因為十天後將迎來聖誕節,街上熱鬧非凡,到處是用五彩繽紛的金銀辮帶濃妝起來的冷杉,響徹著(鈴兒響叮噹)的歌聲。
或許是我神經過敏,帶著孩子的父母、騎著自行車的主婦、學生、年輕伴侶等行人看上去都失去鎮靜似的。我豎著大衣領子,雙手插在口袋裡,幾乎只看著腳下的路匆匆忙忙地走著。
我絲毫不關心街上的熱鬧情景,來到了闊別一個月的來夢。店內依然冷冷清清,裡頭的桌子上只坐著一個身穿黑皮夾克的年輕人。
“歡迎光臨。”未變的老闆的聲音。
“來一杯咖啡。”我只說了這句話,在窗邊的老座位上坐了下來。
老闆是架場的朋友,所以我家的不幸大概聽說了吧,可他端來咖啡時絲毫未曾提起這件事,只是小聲說:“久違了,天冷啦。對此,我非常感謝。”
難得從喇叭裡播放著和著日語歌詞的音樂。我喝了一口未加牛奶的咖啡,靜靜地閉上了眼睛。頭腦中真的快變空洞了。感冒好像好了,但我明白在另一方面身心都已經疲憊不堪。
總是這樣擠滿了人
笑得都那麼高興
可是為什麼
這座城市為什麼
永遠是這樣冷清
無意中聽到這樣的歌詞。聲音沙啞的女聲獨唱。有點像布魯士舞曲,但在旋律中有一種意外的透明感。
城市冷清?——對,城市永遠冷清。不僅如此,有時城市本身就是無窮的恐怖。
突然,這種思考不停地流出到心的表面。
世界充滿無數的視線。壓倒多數的別人投過來的無數的目光——它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貼著我不離。想像那也許包括在其中的嘲笑、蔑視、敵意等等感情的一切的一切,我不斷地流淌著白色的血。
擠滿人行道的人們、堵塞的車子的喧囂……城市的喧鬧與擁擠總是在誘我走向無底的黑暗……
“你好,飛龍。”突然被喊了一聲,不由得睜開眼睛,“你好。還記得我嗎?”
“啊——”認出身穿灰綠色長大衣站在桌子旁的她,我吃了一驚,“是——道澤小姐吧?”
“好記性!真是巧啊。”她——道澤希早子彎著腦袋看著我,“坐在這兒可以嗎?”
“當然。請坐。”
脫了大衣,在對面的座位上一坐下來,希早子就要了杯加冰塊的紅茶,儘管天這樣寒冷。
“嗯,上次多謝你了……”我用緊張得連自己都覺得難為情起來的聲音說道,“來燒香了吧。”
“只見過一次面,可……心裡怪怪的。”大衣的裡面穿著像是手織的淺藍色對襟毛衣。她圓圓的大眼睛盯看著我的臉,“不過,真夠你嗆的吧?這個,請你打起精神來呀,架場他也很擔心你。”
“他前些天來電話,叫我再去玩玩,說躲在家裡可不好。這個店你常來?是從學校回家嗎?”
“今天是星期天呀。”希早子說著笑了,“而且我們大學已經放假了。”
“已經放寒假了?”
“正式放假是從20號開始,但一到這段時期,老師們也都清楚,個個都停課了。”
“啊……”
“星期天總是在銀閣寺附近的一間私塾打工。今天在回去的路上無意中看到了這個店,再說這店從架場那裡也聽說過,所以真是巧合。”
“他怎麼樣?”
“老樣子。你擡頭看看,他三次有兩次在打磕睡。就這樣挺著胸自稱是社會學者,所以學生倒也舒服。這麼說,他好像打現在起精神起來了,說是年末去旅行。”
“是滑雪去什麼的?”
“不會吧。”她又笑了一下,“你不覺得架場他不是那種型別的人?可能是去什麼地方的溫泉吧。”
她一笑,右邊臉頰上就出現小小的酒窩。察覺自己邊覺得她可愛邊看著這酒窩,我感到狼狽不堪。
“可是,最近這一帶好像淨是一些嚇人的事。”希早子一面將吸管放進剛端來的冰鎮紅茶裡,一面說道,“昨天的報紙你看了?說左京區又有一個孩子被殺了。”
“是嗎?”——報紙沒有看。現在住的房間裡沒有放電視機,所以我沒有機會從新聞節目中知道這件事。
“聽說是在我們學校附近,這回屍體是在吉田山的樹叢中發現的,被勒住脖子……”
“又是同一個犯人?”
“像是這樣。”
過後我找出星期六的報紙看了看,據那報道,被害人是個叫掘井良彥的小學二年級的男孩,從7日星期一的傍晚起就失蹤了。據悉是被繩狀的凶器勒殺的。
“如果我沒有記錯,發生第二起事件是在9月的下旬吧?當時轟動一時,說是連續殺人,所以大家都很警惕,罪犯也可能行動不起來了。聽說警方是這樣認為的,可是……”希早子有點生氣似的鼓著腮幫子,“架場他說自己是搞‘脫離常規的社會學’的,專門研究這方面的犯罪,所以好像對此很感興趣似的,胡亂地進行分析。就是這麼種人,我都產生抵觸情緒了。飛龍你是怎麼想的?”
“怎麼想?”
“關於這案件的犯人。完全不明白犯人在想什麼。喜歡殺害無辜的孩子,這可是變態呀。”
“確實是起殘酷的案件呀。”
“倘若我是被害人的母親,絕對想親自逮住犯人,並殺了他!”
我不由得把自己現在的處境與“殺”啦、“殺人”啦這樣的話語重疊在一起,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去,閉上了嘴。
於是,大概是察覺到了我的這副樣子吧,希早子說道:“啊,對不起。真不應該說這種不愉快的話呀。”隨後她突然改變話題,接連不斷地講了各種各樣的事。我心想她可能是同情我,心裡想著鼓勵我。就在我這樣邊想邊交談的過程中,我不知不覺被引入了她製造出來的一種充滿生命感的氣氛中。
從大學、自己的故鄉(她與我和架場一樣,出身於靜岡)、私塾的孩子到店裡播放著的音樂。
我以愉快的心情聽著,眯著雙眼看著她的笑臉,時而隨聲附和,時而提些問題,剛才還在心中擴散著的黑霧漸漸地散去了。與希早子這樣的年輕女子說話不應該是棘手事中的棘手事嗎?——非常不可思議的心情。也非常吃驚。
說不準自己甚至以一種最近一陣子——不,幾年的時間內連想都沒有想的平靜心情,享受著與她的交談。這樣的自己,真是難以置信。
6
走出來夢的時候,已經過了7點。就是說,這呀那呀的與希早子說了近兩個小時的話。
心想好冷啊,再仔細一看,路上有點溼。隨著從有山的方向刮來的硬質的風飄舞著白色的東西——是雪。
希早子搓著戴著手套的小手,突然對我說想看看我畫的畫。
“這倒並沒有什麼關係。”我暫且表示了同意,“不過,還是下次再說吧。”
“為什麼?”
“又是晚上,而且剛才你也說了,最近這一帶好像挺不安全的。”
“時間還早呀。”
“公寓有沒有關門時間什麼的?”
“因為是學生公寓,所以沒有關門時間,而且這公寓就在你家附近,走十分鐘左右,又剛好是回家的路上,俗話說趁熱打鐵嘛。”
“去一個不熟悉的男人家裡,好嗎?”
“怎會呢。你不是那種危險人物吧?”
“這可不知道。”
“絕對不是那種人。我只說一下就領會了嘛。挺敏銳的,這樣看上去也……”希早子信心十足地說道,隨即把手掌伸向落下來的大雪花。
“不過,”我一面心神不安地望著她那看去天真爛漫的面容,一面說道,“還是改日吧。”並非有理由無論如何得拒絕,只是說來有點誇大其詞,我還沒有將年輕女子邀到家裡的精神準備。
“那說定啦。”她有點失望似的說道,“下次一定要給我看呀。”
途中與希早子肩並肩走著。一路上,她講了自己的事情。
聽她說,她從小喜歡畫畫,本想上美術大學學日本畫的,但她其他課目的成績非常優秀,所以周圍呼聲就很高,說那樣太可惜了。就是說,何必上美術大學呢,“好大學”不論怎麼樣都可以進。
好像父母也反對。她的父親是當地某銀行的董事,他非常討厭女兒“熱衷於藝術”。結果,她就屈服於這種壓力,考進了Kxx大學的文學部。
“至今我還時常後悔,心想自己意志太薄弱了。”當時她感慨萬端地說,“不過,我也沒有自信自己那樣有畫畫才能。”
“才能什麼的,那是很含糊的話。”不知為什麼,我情不自禁地這樣說道,“俗話說,喜好能生巧,我想那才是真的。如果真的想畫畫,就是幹著其他什麼事也能畫,判定這樣畫出來的作品是好是壞——對它的評價什麼的,和畫的本質完全是兩碼事,所以對真正喜歡的事、想幹的事,只要有充分的信心就行。”竟然能流利地衝口說出這種話來,雖然也心想這不該是自己說的話。
“不過,我想你還是有才能的,架場也這麼說。”
“那是一個看了我的畫之後才能決定的問題吧。”
“不,不是那種評價的意思……”
而且她說出了飛龍高洋——我的父親的名字。好像這也是從架場那裡聽來的。
“不知道我父親怎麼樣,但我這個人,確實是個微不足道的人。”——這是心裡話——“只是利用他留下的財產,自滿自足於畫畫而已。從社會上的人來看,是個到了這個年紀還閒呆著的不可救藥的男人。因為至今還沒有自己掙過錢嘛。”
“錢什麼的,我想那才是兩碼事呢。”
“這呀,是你對藝術這東西的信仰使你這麼說的。”
心想這話又說得太過火了,說出後,我當然深深陷入了自我厭惡。
7
那天晚上。
與道澤希早子分手後一回到屋裡,我就又重新讀了一遍白天在信箱下面發現的信。
(島田……)
與他最後一次見面,正如信上也寫著的,是去年的秋天——如果沒有記錯,是在9月末或是10月初。他特意從九州來探望當時正在醫院療養的我。
他是我大學時代的朋友,但他不是我上的Mxx美術大學的學生,而是在別的大學裡攻讀宗教學什麼的。因為偶爾住的公寓相鄰,就這樣我們相識了。
他比我高兩個年級,所以與其說是朋友,不如說是我的老學長。我們就是以這種老學長和學弟的關係交往的,但相識的當初,我覺得他是個很古怪的人。
他不像在怎麼專心學習,也不像在到處遊玩。但當時學園紛爭的風暴已經過去,也看不出他是這方面的活動家。一副超然的樣子,好奇心特強,雖然不是海量,但非常健談,那話題又涉及各個方面,其中特別精通神怪啦、推理小說啦、魔法啦等等東西,常常即使在說完全不相干的事情,話題也會不知不覺轉向那一方面的領域。
我最初是以惶惶然的心態與他接觸的,但不久這距離漸漸縮小了。我想,我開始對他抱著,比起友情來更是一種依存的心理。
說真的,在東京開始的單獨生活對我說非常寂寞、難熬。對著偌大的城市、太多的陌生人的目光,我的神經常常發出尖叫。另外,當時的我比現在更體弱多病,常常一發熱就躺倒不起。這種時候親如骨肉似的,又是參與商量治療方案又是護理我的就是島田。我對這個乍一看很古怪的老學長開始懷有一種感情,心想倘若有親哥哥,一定也是這種感覺吧。
人學時因沒有考取學校而失了一年學的他,畢業的時候也好像比普通學生多花時間,所以在與我結束四年的學業時一同畢業離開東京,回到了大分縣的老家。雖然互相沒有定期聯絡,但那以後也每年通幾次信,他也曾經來靜岡玩過幾次。
(島田……)
一年前的秋天來探望我時的他——已經時隔三年沒見面了——看上去與學生時代幾乎沒有什麼變化。
說是開車來的,走進病房時戴著一副墨鏡,好酷。修長的身材,和我一樣的瘦削的淺黑色的臉;但與我不同,他的稍稍眶進去的眼睛裡充滿了活潑少年似的天真爛漫勁。
(島田……)
寫信的日期是6月30日。就是說,這封信在信箱下面的雜草中大約躺了半年工夫。
我不知道母親將我出院的通知寄給了他。不——說起來,也覺得出院後不久搬到這兒來以前,她略微提起過這事。可是,不知為什麼,我完全忘了告訴他新的地址和近況。
信的主要內容是告訴我他的近況,覺得字面上也能看出對我的親密和體貼的心情。只是,對,那上面同時有使我不停地產生不吉祥的憂慮的記述。那是——
“被死神纏住的不是我,而是那個建築家建起來的那些房子……”
那個建築家——中村青司。
想起了來探望我時,島田在病房裡說的事。
那是關於他朋友的哥哥的朋友中,有個名叫中村青司的離奇古怪的建築家的事;在大分縣的叫角島的小島上親自建造的宅邸裡,前年秋天發生了青司慘死的事件;那半年後,在同一島上的叫做“十角館”的奇妙建築物中發生了前所未聞的大量殺人事件;偶爾島田他參與這一事件……
隨後島田又用稍帶興奮的口氣,講了他來靜岡的途中被迫捲入了某事件。那是一起以“水車館”——這一也是中村青司建造的異樣的建築物——為舞臺發生的凶殺案。而且令人吃驚的是,聽說這館的主人是藤沼紀一——那個藤沼一成畫師的兒子。
聽說我的親生父親高洋與已故一成畫師是至交,島田也露出非常吃驚的樣子。他一本正經地說,他覺得圍繞著建築家中村青司留下的這些館及其有關的人(包括島田自己),有一種不好的因緣般的東西。
建築家中村青司
最近曾聽到過這名字。那是——兩個月前,在母親建議下圍在一起吃火鍋的席上——
“中村青司這名字,你聽說過嗎?”——對,是辻井雪人說起的話題。
“怎麼樣?我管它叫做‘偶人館’的這個家,如果也是他的作品之一,你覺得有意思嗎?”
“這個家是中村青司建造的?”
“好像吧?……”
那是醉意朦朧中的對話。所以理所當然地被心喚起島田潔的話……
確實如當時辻井所說的,從與建造“水車館”的藤沼紀一間的關係,不難想像父親高洋與中村青司間的關係。28年前祖父去世後,繼承這個家的高洋在不久之後進行改建時,將這項工作託付給了青司,我想這也不是不可能的。
(如果真的是這樣……)
如果是這樣,那究竟會怎樣呢?
島田說“被死神纏住”的中村青司的館。如果其中之一是這個家(偶人館?)的話……
(正是如此!)
我心想。
父親在這個家的院子裡上吊自盡;母親沙和子被火燒死;
還有針對我的某人的殺意……
不正是如此嗎?!被死神纏住的家、招引不吉祥事件的家
(啊,島田!)
我的視線又落在一直拿在手上的島田潔的信上。藍墨水寫的右角翹起的漂亮的字。他那令人懷念的臉龐與這曾見過的筆跡重疊一起浮現在眼前。
(要是現在他在我身邊的話……)
我殷切地這樣期望著。
8
翌日,12月14日下午。
我決意和島田潔取得聯絡。
堆房沒有被燒是不幸中之大幸。拉出抽屜,一找出寫著熟人的地址和電話號碼的筆記本,就拿著所有的零錢,來到了大廳的電話前。我自己很少給人打電話。從很早以前就這樣。學生時代,連要好的同學,如果沒有特別重要的事也很少打電話去。給島田的老家打電話這是第一次。我邊弄準記在筆記本上的號碼,邊用緊張得僵硬的手指撥著電話。
誰來接這個電話呢?島田自己來接就好了,但如果從電話那頭返回的是他的父母或兄弟姐妹這些未見過面的人的聲音,那……在呼音反覆著時,我也心情緊張地想著這樣的事。
“唉,我是島田。”
不久傳來的,是我不熟悉的嘶啞的男人的聲音。
“啊,嗯……”我一定是用蚊子叫一樣的聲音說的,“嗯,島田潔在嗎?”
“啊?什麼?”
“嗯……請潔聽電話。”
“是潔啊,您是哪一位?”
“我叫飛龍。”
“飛龍?啊,對不起,潔現在不在。”
“啊……這個……他什麼時候回家?”
“這個嘛……前些時候出門了,說是去旅行一下,像顆子彈似的傢伙,一出門就不知道回來。都30好幾的人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成天遊手好閒的!”恐怕是他的父親吧,用震耳欲聾的聲音發牢騷似的說道,“對不起,你有什麼急事嗎?”
“沒有。嗯……那就算了。”
我慌慌張張答道,隨即放下了話筒。
9
“明天傍晚,我去行嗎?又要去私塾打工,所以回去的時候去拜訪您,好嗎?”道澤希早子打電話來這樣說,那是在19日星期六的晚上——說是綠影莊的電話號碼是架場告訴她的。
“前些時候的約定,我可沒有忘呀,你說下次一定給我看你的畫。”對著照例狼狽地應付著的我,她用不滿的口氣說道,“還是你明天有什麼安排?”
當然不會有什麼安排,我依然躲在家裡度過幾乎所有的時間,要是說照面或是交談的人,至多是水尻夫婦和公寓的房客這些人而已。
猶豫來猶豫去(其實根本沒有必要猶豫),最終我同意了,決定翌日,即20日傍晚6點在來夢會面。
10
20日星期天的晚上,在我的帶領下跨進綠影莊——不,學辻井的樣,我也管它叫做“偶人館”吧——的希早子也首先被放置在走廊角落上的那個人體模型嚇得目瞪口呆。
“可怕吧?”記得11月末架場來這兒目光停留在那偶人上時,我也說了這樣的話,“這家裡另外還有呢,這種——那扁平臉的人體模型……”
“晚上一個人碰上它不害怕嗎?”
“最初是的,但好像馬上會習慣的。住在公寓裡的人也曾經發過這種牢騷。”
“哦。”她表情豐富地滴溜溜地轉動著眼睛,“架場先生也不知是什麼時候覺得很奇怪,說:為什麼這個家的偶人都是這樣或是沒有臉或是缺少身體的某個部分呢?——我說,飛龍,為什麼呢?”
“這個麼,我也不清楚。”
在從沒有上軀體的偶人前面走過時,迎面遇上了正好從[1-C]房間裡走出來的倉谷誠。
“啊,對、對不起。晚上好。”好像對我身旁並排站著個年輕的女子顯出很吃驚的樣子。彷彿目擊了什麼不妙的東西,他稍稍將視線轉向上面。
“晚上好!”在回答了一聲以後,我們與他擦肩而過。拐過頂頭的拐角以後,我對希早子說倉谷是Kxx大學的研究生,希早子立即右邊的臉蛋上露出酒窩,微笑道:“來想可能是。我們大學的研究生,帶那種氣氛的人可多呢。”
我又有一個不可理解的問題:那具體說來究竟是種什麼樣的氣氛呢?
通向正房的門現在還是通常都鎖著。發生火災的那晚察覺情況異常而醒來的時候,我立即披上長袍從屋裡跑了出來。這門和堆房的鎖的鑰匙安然無事地留在手頭,這多虧長袍的口袋裡裝著鑰匙串。
走上正房的走廊,向堆房走去。與燒塌部分之間用白鐵皮和膠合板堵了起來,以防刮進風和雨來。那樣子令人看著心痛和淒涼。
“這裡就是用做畫室的堆房。”說著指了一下左右對開的門。希早子一面不時地偷看著雨道盡頭倖免於難的沒有頭的人體模型,一面神情詫異地點了點頭。
讓母親以外的女人進自己的畫室,即使是從住在靜岡那時候算起,想想也恐怕是第一次吧。昏暗空曠的屋子。油畫畫具和灰塵的氣味今晚格外刺鼻——希早子的來訪定下以後慌忙收拾了一下,但屋子依然雜亂無章。
“好冷啊!這就點爐子。”我以一種如同初次將女朋友邀請到家裡的中學生的心情點燃了煤油爐,請希早子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喝點什麼嗎?”
“不,請不要張羅了。”她交叉著雙手來到屋子中央,用滿懷好奇心的目光環視了一下畫室。
“過去畫的畫大致都或是在搬家時處理了,或是放進儲藏室了,所以在這兒的都是這半年內的作品。”我一面追逐著她的視線,一面作著不必要的解釋。
豎在牆壁各處的大大小小的畫布。畫在上面的奇妙的——不,我自己都可以說是奇怪的——風景,她是怎樣看又是怎樣感覺的呢?這——這種事本該是無所謂的問題。
最近十年間,我一刻也沒有設想給別人展示我的畫,即使是在任何意義上。
我畫的畫,說來都是對自己內部世界的自我表現,因而,當這些畫暴露在自己以外的人的眼睛裡時,他們是怎樣看又是怎樣感覺,這類事對於我來說應該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希早子有好一陣子什麼都不說,只是從各種距離和角度望著放置在屋子裡的幾幅畫,頻頻歪著頭。但不久,她“哦”地哼了一聲,旋即用拘謹的聲音問我道:“作品有題名嗎?”
“有的有。”我答道。
“在這兒的這些畫裡呢?”
“這些畫裡——對了,只有豎在書架旁的那幅大的上面有標題。”
“叫什麼?”
“(季節蟲)。”我怕是皺著眉頭回答的。
綠色的天空和藏青色的大地。林立的紅茶色的枯木。畫面的中央,一個男人的頭緊貼著地面滾動著。乾巴巴的黃色的那張臉上,眼球的漆黑的眼窩、又醜又扁的鼻子、掉了牙的嘴。面向前面的頭部裂成大塊兒,中間露出藍色的胎兒的身體。從它周圍湧向地面無數紅色的蟲……
“是什麼意思,這‘季節蟲’?”希早子稍皺著眉頭,問道。
“這我不必解釋了吧,你愛怎麼理解就怎麼理解,這就行。”我邊掏出煙邊說道。
“哦——可是,稍稍有意外的感覺。”
“你說的是……”
“我想像你可能是個畫一些筆觸更淡的畫的人,不太使用原色,而用微妙的色彩……”
“這麼說來,好像是過多使用了強烈的色彩呀。”我彷彿是說他人的事似的說道。
“這種畫你不喜歡嗎?”
“不,不是不喜歡——不過,說什麼呢,令人可怕的畫挺多的。你還是很喜歡達利【注】吧?”
“和達利又不同吧。”
“是嗎?我不太懂,但這種畫全都是以空想畫的嘍?”
“算是這麼回事吧,當然普通的風景和人物、景物也畫得很多,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比起空想來,可能更接近心靈而像風景般的東西,所以我自己不想給各張畫特意定一個意思。”
可怕的畫。
也許如此。
被傾斜的石塔的尖端穿過胸膛的男人;被綁在玻璃十字架上的人面獸;在高層樓房的夾縫間連腹部都被柏油馬路吞沒的女人;叼著失明的嬰兒的巨大的狗;用天上垂下來的繩索上吊自盡的老人……
希早子將一幅幅畫又專心致志地看了一遍。
“這是……”隨後她將目光停留在豎在畫架上的巧號畫布上,說道,“現在正在畫的作品嗎?”
“是的。”
“這個……說不定這是——說錯了請你原諒——什麼時候你與架場說的你的舊記憶?”
“是的,你挺了解的嘛。”
“嗯。無意中……”
那是從昨天起突然想到開始畫的畫。
紅色的花——一簇簇石蒜。秋風。紅色的天空。兩條黑線——鐵軌。漸近的轟隆聲。猶如巨大的蛇一般的、那屍體一樣的——列車的影子。流淌的水。孩子。叫喊母親的聲音……
設法將時而在心田的一處搖盪著的這些片斷畫成畫吧!這是我這樣思索後開始的工作。
雖說如此,但還只是用木炭勾了幾條不得要領的線條而已,甚至連整體的大致的構圖也沒有定。雖然能夠猜想這大概會以某種形式與28年前母親實和子死去的列車事故有關聯,但是,說真的,現在還幾乎預測不了畫什麼好、怎樣畫好、從什麼地方畫好。
看了還停留在這種階段的畫布,就立即與我的“記憶”中那件事聯絡起來的希早子的目光,不能不說非常尖銳。
“那以後幾次想回憶,但怎麼也看不清楚。太遠了,夠不到——而且,覺得像是一種形狀不同的許許多多碎片混雜在裡面的謎似的。所以不由得心想:筆到哪裡就畫到哪裡吧。”這樣,我突然想把一切都跟她說說。我連自己都不知道這一心理是怎麼樣產生的,只是非常想這樣做。
關於一個月前的火災和母親沙和子的死我所考慮到的;那個來路不明的人物的第二封來信;從島田潔那裡聽來的中村青司的事和與這個家“偶人館”的關係。
希早子略微聽到一點上個月去研究室時我與架場的對話,應該在一定程度上知道一些情況。也許後來從架場的口中詳細地聽說了。現在,聽了我的話,她會做什麼樣的反應呢?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呢?我沒有想深思這些事情。我想也許她會強烈地說應該報警。但眼下的我還是沒有主動這樣做的意思。
聽其自然吧。
我想這大概是沒有虛假的心情。
聽其自然吧,只是……
今後會有什麼樣的災禍降臨到自己的頭上呢?我不怎麼關心這些方面,但只是……
舊記憶的痛楚;遙遠的風景;寫信人執拗地反覆叫我“回憶”的東西;我的“罪過,’;我的“醜惡”……
關於這問題,我只是殷切期望設法了結,即使自己命裡註定遲早會被“他”殺害——
【注】雪衝:發“yukiya“下雪啦!”的意思,標準發音為“yukida”
第七章一月(1)
從年末到年初,我的生活中多少有了些變化。
不怎麼整天躲在家裡了,傍晚又在來夢露面,像以前那樣出去散步的時候也多了起來。買了新的電視機和錄影機,放在[2-B]的北側的起居室裡,高興的時候還走進附近的錄影帶出租店去看看。
關於那封信,其後沒有新的動靜。說來這樣的說法有些奇妙,可以說處於暫時的平穩時期吧。給人的感覺是:要害我命的“他”在一個地方屏息等待著時機。
另一方面,我對“他”的感情在最近這段時間也逐漸發生了一些變化。已經無所謂了,聽其自然吧——這種毫不在乎的心情發生了動搖,對於針對自己的殺意的恐懼感重又復活,並且開始膨脹。
究竟是為什麼呢?想來這不是在我面前出現了新的鎖,把我和這個世界維繫了起來嗎?
道澤希早子——是的,是她的存在。我被她吸引住了。還是不能不承認這點吧。但是,在那裡的,我想不是平常所說的戀愛感情這樣的東西。恐怕是我被她從全身放射出來的嬌嫩欲滴的“生”的光芒所吸引住了。在跟她接觸的過程中,那光芒射進了我的內心深處。就這樣,我覺得:一時枯竭的——應該是自認對“生”絕望而且已死去的我的心的細胞在接連不斷地再生。
來畫室的那天晚上以後,希早子也打來了幾次電話。出乎意料,關於母親的死和那封信她不想涉及,只是重新談談對畫的感想或是聊聊天。還說,希望改日再給她看看放到儲藏室裡面的畫。
年末——12月27日,我們兩人去了岡崎的美術館。是她來邀我的,說朋友給了她入場券。
最初覺得很是不可思議:她究竟抱著什麼目的接近年齡相差10歲以上的我這樣的男人呢?但不久就覺得,不管什麼目的,怎樣都行。和她說話,見她,看她的笑臉,僅這些已經十分快樂。我不想沒加思索地想像和她發生帶俗氣的男女的感情,破壞和她之間的關係。
就這樣——
隨著不斷與她接觸,我又對不知何時將襲來的來路不明的殺意懷有普通人的恐懼心來。
當然,時至今日怎麼也不想去和警察商量,所以至多隻能採取諸如注意關上房間的門啦,儘量深夜不在外面走路啦,這類自衛措施來平息恐懼感。
希早子過了年後就回老家了。聽說學院的課元月份幾乎沒有了,說是機會難得,好好在家裡呆到大學共同初次測驗的時候。我一天內起碼有幾個小時呆在堆房的畫室裡,專心致力於那幅為了探究記憶的痛楚的畫。拼命地設法接近隨麻木般的感覺一起時隱時現的那遙遠的風景,心想過分地追問自己反而適得其反,正如對希早子也說過的,姑且聽任畫筆,努力去畫出沉睡在心田深處的那東西年初,一幅畫接近完成。
那是——黑色的鐵軌從遠處拐著大彎延伸到跟前。秋天萬里無雲的蔚藍天空。鐵軌兩側的原野上一簇簇開放著的紅色石蒜隨風搖擺。近景中有蹲在鐵軌旁的孩子。上著白襯衫,下穿綠色短褲,小平頭。低著頭,容貌不清楚。還有,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快要從畫面超出的那一帶有一條朦朦朧朧的黑色的、在鐵軌上奔跑過來的列車的長影子。
我的心知道這一風景後續的場面:
“巨大的蛇的屍體一樣的”——脫軌翻倒的黑色列車。
“媽媽……媽媽呢?……”——叫喊母親的孩子(我?)的聲音……
對,這是關於28年前發生的列車事故的風景。
在那事故中母親實和子死了,另外還有許多死傷者。
如果寫信的人逼著要我“回想”的記憶是這個的話,那麼,能不能設想,比如說9月末最初“被殺害”的堆房的人體模型就是暗示因事故而死的實和子的樣子呢?那麼,第二次的“殺偶人”就是暗示那起事故的其他遇難者嘍?……
覺得關於其他事件也可以作同樣的解釋:
信箱裡的玻璃碎片是暗示事故中破碎的列車玻璃窗的。
自行車車閘故障。可以把由此而引起的我的翻倒比做列車的翻倒。
野貓的殘骸呢?——那貓被壓爛了頭死了。被壓爛了頭……那是——啊,多慘啊!不就是實和子因事故而死的死法嗎?!——是的,想起來了。她是因翻倒的衝擊被摔出椅子,頭部被猛撞了一下而死的。確實記得這樣聽說過。
但是——
我怎麼也不明白,這些又如何與“你的罪過”這句話相聯絡呢?
(為什麼?)
我邊望著豎在畫架上的畫,邊思考著。
(為什麼這畫……)
蹲在鐵軌旁的孩子。——這是我嗎?如果是的,那我在那裡幹著(幹了)什麼呢?不明白的不只是這一點。在內心劇痛的“片斷”中,還留著幾處尚未畫在這畫上的“片斷”——我是這樣覺得的。
比如說,“紅色的天空”。
這幅畫中的天空不是“紅’色的,但是,因而想把天空塗紅時,不知為什麼,突然湧出來一種感覺:“不對!”
又比如說,“黑色的兩個影子”和“流淌的水”。總覺得長長地伸展的兩個影子,與表示鐵軌的“黑色的兩條線”是不同的。就說是“流淌的水”,這幅畫裡,不是什麼地方都沒有餘地再畫進那種東西嗎?
我對希早子說的話中也有:
“覺得像是一種形狀不同的許許多多碎片混雜在裡面的謎似的……”
形狀不同的碎片——
……KUN!
形狀不同的……
有時也想再跟架場商量商量。最近他沒有跟我聯絡,但我那以後的情況,大概他也會從希早子那裡得知吧。之所以一直沒有那樣做,那是因為我有一種近乎即使和他商量也無濟於事的絕望的感情。
(島田……)
因而又浮現在心裡的大學時代的朋友的臉。
若是他——我想。
若是他,或許會把我從這一狀態中拯救出來。
2
島田潔打電話來,那是1月6日星期三的事。
從來夢迴來後,我走進畫室,站在接近完成的畫的前面。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
“喂喂,是飛龍君嗎?”
從話筒那頭傳來的那令人懷念的聲音使我吃了一驚,因為這幾天一直想和島田聯絡——時機之恰當彷彿這一心思對方已經理解了似的。
“啊,久違了。我是島田,島田潔。你身體好嗎?聽說去年你特意給我打了電話,是嗎?從父親那裡聽說的。對不起啊,哎,長時間不在家裡了。”他用低低的但有力的獨特聲音,半自言自語似的說著,“難得你打電話來,是有什麼急事嗎?”
“島田,”我心酸地答道,“事情是這樣的——我母親死了。”
“你母親?是那母親?這究竟又……”
“去年11月,因火災。”
隨後,我幾乎以喋喋不休的口氣,跟他說了自去年7月搬到京都後至今發生的事和自己迄今所考慮的事。
“嗯。”默默地聽完我長長的話,島田立即低聲哼了一下,“這可不得了呀!對不起,聯絡晚了。”
“島田你怎麼想?”我以求援般的心情問道,“究竟是誰要害我呢?為什麼要害我呢?”
“這個嘛……”他說道,“現在在這兒叫我拿出答案來,我也沒有辦法,不過……嗯,是啊,那就說幾點我想到的意見吧。”
“好。”
“誰是‘犯人’?這首先是最大的問題吧,但從剛才聽到的話很難推斷,沒有決定性的限定條件呀。但是,正如你最初考慮的,我認為可疑的是綠影莊的房客,因為說什麼他們也很容易潛入鎖著的正房和堆房嘛。他們也比外部的人有更多的機會吧。綠影莊的房客,嗯……加上管理人夫婦總共是5人吧?從配製的鑰匙這點來考慮,首先值得懷疑的還是那管理人夫婦吧……你怎麼想?”
“起初我也想應該警惕水尻他們,但是,特別是看看母親死後的他們兩人的樣子,這種懷疑怎麼也無法成立……”
“你是說……”
“因為他們對我非常好,特別是阿柞,對我的衣食住行等什麼都悉心照料。”
“噢,從感情上來說總覺得不是犯人。”
“是這樣。就是道吉他,身體也已經很虛弱,怎麼也不像是能害別人性命……”
“那麼,這兩人暫且不管,關於其他人,有沒有特別感到什麼?”
“辻井雪人是個非常不正常的人,說話方法和態度都非常令人生厭,相反倉谷誠他雖然有些蹊蹺,但性格上看上去很坦率。關於木津川伸造——這麼說,倒是有一天突然想過……”
於是,我把以前——母親叫他按摩的時候——自己感到的疑念跟島田說了一下,即:木津川真的眼睛看不到嗎?
“嗬。對失明的他來說,這一連串的‘犯罪’是很難的,但如果他失明是假的,那就不能這樣說死了。可不是呢!”
“當然,這不是能斷言的,只是總覺得這樣。”
“那就確認一下。”島田非常乾脆地說道,“調查一下他是否真是失明就行。”
“這——可是,怎麼做呢?”
“給他使個小小的招數就行。在他屋子的門上弄個什麼玩意兒,比如說,用圖釘把畫著用假名畫起來的人臉的紙事前釘在他門上。上午做好這手腳,第二天再去弄清楚紙的狀態。”
“啊,可不是。”
這就是說,如果木津川的眼睛真的看不見,那麼紙會原封不動地被釘在那裡;如果他的失明是假的,那麼釘在自己屋子門上的那種胡亂塗抹的畫應該會立即揭掉。
“如果他不是失明,也許會對這樣做的手腳懷疑起來,心想這不是有人想試驗自己嗎?可是,我想在想到這步以前,首先想揭下那種胡亂塗抹的畫才是普通人的心理。如果他想到了可能是有人在測試自己,即使回頭照原樣重新釘上,門上啦紙上啦應該都會留下相應的痕跡。”
“的確如此。”
“明天,可能的話,今晚就這樣做怎麼樣?”
“好,就這麼做。”
“還有,關於那個性格執拗的作家,我想到一點。”
“是關於辻井?”
“嗯。就是他和你的關係,從表兄弟。”
“這有什麼?”
“動機呀,動機。”
“還沒有懂呀?”島田有點吃驚似的,“你和辻井是從表兄弟——這就是說,是你為數不多的有血緣關係的人吧,和池尾家則沒有正式的親戚關係。如果你在這兒死了,那飛龍家的財產會到哪兒去呢?”
“啊……”
“即使是遠親,總而言之他也是有血緣關係的人呀。”
“你是說他會獲得我的財產?”
“其實,我想從表兄弟應該是沒有繼承權的,但如果辻井他自己認定有的話……”
“那麼,信上的字句都是為了掩飾他的動機?”
“偽裝。對,也有那種可能性吧。總而言之,辻井是個需要注意的人物。關於另一個叫倉谷的研究生,不好說什麼呀。聽你那麼說,總覺得有點‘mothercomplex-【注】一種不好的感情?”
“這個嘛……經你這麼一說,對你的母親,看上去有沒也不是沒有這種感覺,可是……哦。關於犯人的問題,暫且能說的就是這些。關於你的記憶,試著畫畫的這方法應該堅持下去吧。總而言之,這是你自己的問題,所以我不能插什麼嘴。”
“關於這個家呢?你怎想的?就是那個以前你說的和中村青司的關係……”
“啊,這個嘛……”島田稍停頓了片刻,“中村青司過去參與了京都的‘偶人館’也就是你家的改建工程。嗯,確實聽說過這件事。”
“果然是這樣。”
“但時至今日,介意它也無濟於事了吧,已經是不在人世的人了。因緣啦什麼啦,我也常常想,但它們並沒有任何根據,所以我擔心的倒是放置在你家裡的偶人本身。”
“偶人本身?”
“就是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你父親把這些不完整的人體模型留在家裡各個地方?”
“那是因為他精神不正常了……”
“我不反對你父親的精神狀態不尋常了這一點,但是,即便如此,那偶人的特徵啦、放法啦我總覺得是個問題,像是有什麼意義似的。狂人有狂人的理論,人們常這樣說吧。”
狂人有狂人的理論……
我又一次在腦海裡回想了一下父親高洋留下的偶人們的樣子。我想像那是指望母親實和子復活的沒有“臉”的偶人們,缺了身體的某一部分的偶人們……
“我還會給你打電話的。有什麼奇怪的事就跟我聯絡,好吧?”
過了一會兒,這樣說罷,島田的聲音便消失了,耳朵裡只是留下了被撇下了一樣的寂靜。
3
那天晚上很晚以後,我如島田所指示的,準備了一張畫了一些沒有意義的圖畫的便條紙,悄悄地朝木津川的屋子走去,並且用圖釘將它釘在門上,剛好是眼睛平視的高度。
木津川住的[1-D]的入口處在沿前院的小路繞進去的家的後面,所以不用擔心除了他本人以外,會有其他人會發覺這亂塗的畫並將它揭掉。
木津川出去工作了,平時要更晚以後才回來。明天上午來弄清楚吧!那時,如果紙原封不動地留著,那麼木津川就姑且是無罪的。
沿小路折回時,擡頭看了一眼辻井住的[2-C]的窗戶——他在屋裡,好像還沒有睡。
回到[2-C]房間,我一頭倒在床上,反覆在腦海了回味與島田的對話。
“犯人”是誰?住在這棟房子裡的人絕對可疑;特別是考慮到可能有想獲得我的遺產這一動機,需要注意辻井雪人;為了探尋記憶的畫應該堅持不懈地繼續下去;“偶人館”果真是中村青司建造的房子;更令人不放心的是父親留下的偶人本身。這宅邸裡的偶人本身。
關於這一點,當初搬來時我也再三考慮過,但隨著眼睛對那些偶人們所具有的不自然和可怕的形象漸漸習慣起來,結果就認定:那是在孤獨和衰老中自殺的父親發瘋的產物,揣測它的意義是徒勞無益的。
但是——
島田說:狂人應該有狂人的理論。這是不是指和“不準動現在所在的場所”這一遺言一起留下的偶人們一定包含著什麼相應的重要意義?
我開始非常惦記這件事來。時刻己經過了12點。要是平常,該是犯困的時間了,但此刻反而頭腦清醒起來。這宅邸裡的偶人……從床上爬起,穿過起居室到走廊上看了看。
出門向右。走廊上已經熄了燈,拐過一個角的正面,站著六個偶人之一——缺左腿的偶人。位於放置在一樓走廊上的沒有上軀體的偶人的正上方的位置。
藉助從視窗射進來的星光,我看著那白花花地浮現在黑暗中的姿態,看著看著,我突然察覺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她的“視線”。
當然,她的臉是一張沒有起伏的扁平臉,所以從正確的意思上來說是沒有視線的。我想說的是,斜著朝向窗戶的那臉所朝的方向。放置在正下方的偶人,如果我沒有記錯,不也是朝著同一方向站著嗎?會不會因為是在相同位置,所以朝著同一方向的呢?倘若是這樣,那麼,她們為什麼必須朝著同一方向呢?
(這是……)
這會不會是賦予這偶人們的意義?這麼一考慮,便坐立不安起來。
一回到房間裡,立即在書桌上開啟素描薄,握起了鉛筆。就這樣,一面回想著這宅邸的構造和房間佈局,一面儘量忠實地試著畫出它的平面圖。
記憶也有模糊的部分,也不知道準確的尺寸,但總而言之花了幾分鐘的時間完成了包括燒燬的正房在內的平面圖,隨即用紅圈標出了其中放置著六個偶人的位置。
正房的正門口邊;有堆房的門的雨道頂頭;母親生前使用的起居室的廊檐;[1-B]的前面的走廊角上。
不另行畫出放置在二樓的偶人,在同一圖的相當的場所標上記號。這屋子前面的偶人與正下方的偶人重疊一起,標上雙重圓圈。另一個在大廳的東南角。
一記錄完所有六個偶人的位置,便在心裡回憶各個偶人臉的朝向。
正門口的偶人,如果沒有記錯,是從門口的旁邊斜著朝向左邊。廊檐上的偶人也背向屋子稍稍朝向左邊……
雨道上的偶人雖然沒有頭部本身,但顯然朝向正面。另外在一樓二樓相同位置上的走廊角上的兩個正如剛才所看到的,面朝斜左方向。大廳角落上的偶人與此相反,面朝斜右的窗戶的方向。
將各偶人的視線用箭頭標上,於是——六個箭頭不是全都向著同一場所延伸嗎?因為不是準確的圖,所以不能說完全吻合,但把各箭頭延長,這六個箭頭在裡院中央的幾乎是一點上相交叉。
偶人館視線延伸圖
確認這一事實後,我便離開書桌,再次來到走廊上,並走近站在那角上的沒有左腿的偶人旁邊,把自己的臉並排在她的臉旁看了一下。看得見窗外,看得見微弱星光下的荒蕪的院子。一面追逐著她的“視線”,一面目測著在圖上箭頭的延長線交叉的那一點,於是……
“啊!”
不由得從嘴裡發出了一聲嘆息。
在那裡的不是別的,而是父親上吊自盡的那棵櫻花大樹。
4
時間已經很晚,所以決定留待明天再行動。所謂行動,當然是指調查一下那棵櫻花樹的附近有無異常之處。
六個偶人的“視線”為何集中在那棵櫻花樹上呢?這應該決不是偶然的。只能認為這是去世的父親高洋有意識這樣做的。
那麼這是為什麼呢?
是讓“她們”在自己死後也注視自己死去的地方?我不覺得僅僅因為這點原因,一定還有什麼別的意思。是偶人們注視的那棵櫻花樹本身,還是那附近的地面或是什麼地方有什麼東西?……也許這又是畫宅邸的平面圖,又是在那上面標上偶人位置的這種“探寶”般的行為所產生的聯想。我總覺得那棵櫻花樹的附近可能埋著什麼東西。
翌日,1月7日。
上午9點一起床,我先去木津川伸造的房間。
昨晚釘在門上的便條紙原封不動地留在那裡,仔細檢查了是否有被揭下來過的痕跡,但全然看不出被揭過的痕跡。
(木津川是無罪的……)
輕輕地取下圖釘,將便條紙塞進褲袋裡。對他的失明的懷疑莫非是由於我的多慮?……
一離開[1-D]的房門,我就徑直向裡院走去。通過正門前,從洋房的南側繞進去。
天空晴朗,難得像今天這樣連山上刮下來的風都沒有。儘管如此,但隆冬的嚴寒絲毫沒有變化。從排列在院子周圍的常綠樹的樹葉間穿過來的陽光,與其說使人感到暖和,不如說使人感到有點兒淒涼。
一站在掉了葉子,只是凹凸不平的線條醒目的櫻花樹下,我就邊將雙手插進褲袋裡,邊慢慢地開始觀察那一帶地面的情況。
堆積如山的落葉、枯草;在冬天繼續生存的雜草;火災後留下的漆黑的灰……
倘若地面埋著什麼東西,那麼,不會是離樹根太近的地方吧,因為要是離樹根過分地近,那麼伸展在地裡的樹根就會礙事,挖洞一定很難。
我一面用腳尖撥開落葉和枯草,一面在樹的周圍徘徊著。就這樣過了一會兒,我好不容易發現了像是埋著東西的部分。離樹根一米左右的北側——那一帶的地面總覺得與其他地方不一樣。緊貼在地面上的雜草,看上去要比其他地方稍稀少一些。
當然,如果父親在那一帶埋了什麼東西的話,那也是距今一年以上的事了。如果考慮到時間,僅僅考慮雜草的密度當然是靠不住的……
我試著站在自己的感覺捕捉到的地方,朝洋房方向看了一下,從一排塗料剝落了的乳白色窗戶中,尋找著放置在走廊角上那個偶人。
我馬上發現了它。雖然因為反光的關係很難捕捉到“她”,但可以看見佇立在一樓走廊的窗戶的角落裡昏暗處的“她”的樣子和那張臉朝著的方向。她的視線不正是筆直地朝著這邊嗎?
同樣,我找到了站在二樓走廊上的兩個偶人的影子,並確認它們的臉也筆直朝著現在自己呆著的場所。
(還是在這兒吧?)
我從廢墟上撿起一塊瓦礫,放在那地方。這是為了把它作為記號。
如果這兒真的有埋著的東西,那麼埋的究竟是什麼呢?
這時,我覺得模模糊糊地預感到了那答案。
5
在屋子裡吃完水尻夫人替我準備的飯菜後,我向她借了一把鐵鍬。她吃驚地問:為什麼要這種東西?我找了個藉口,說:一時心血來潮,想鼓搗鼓搗院子。
這時我順便裝作若無其事地問了一下:“這個家裡各處的偶人,那是從什麼時候起放在那些地方的?”
“我想是前年秋末。”夫人答道。
“那時,他——我父親有沒有在院子裡做什麼事情?比如說擺弄擺弄栽種的樹啦,挖挖洞啦。”
“這個嘛……”對我的問題,她暖昧地歪著腦袋說,“也覺得好像有過那樣的事,但究竟如何,我……”
從下午起晴朗的天空突然陰了起來,開始颳起的大風吹彎了庭樹的枝頭,颳得葉子沙沙作響。據水尻夫人說,天氣預報說今天午後起有雨或是雪。
想在變天前設法挖掘一下。
我趕緊將鐵鍬插入放著記號的地方,但因為這幾天連續天氣晴好,所以地面乾燥,很是難挖。加上不習慣幹力氣活,還沒有幹五分鐘我的胳膊和腰就痠痛起來。與背上和腋下冒出來的汗相反,臉頰和握著鐵鍬的手冷得發痛。
連續挖了20多分鐘,洞的深度好容易才達到了34釐米左右。
隨著加速擴充套件開來的厚厚的雲層,風越來越大,我感到很冷。應該挖到什麼深度呢?就在我這樣早早開始產生了弄不清是後悔還是斷了這個念頭的想法的時候,突然喀嚓一聲鐵鍬的尖端碰上了什麼硬的東西。
我急忙瞧了一下洞裡。由於混雜著土,不知剛才碰到的是什麼東西。我又一次將鐵鍬插向同一地方——“喀嚓!”確實手上又有一下感覺。
我蹲在那地方,徒手扒開那部分的土。不一會兒,凍僵的手指頭摸到了那東西。是一種硬硬的、平平的東西——就是它。我重新握了握鐵鍬,隨即忘了寒冷和疲勞,拼命地重新開始了挖掘工作。
那是相當大的東西:長一米半,寬四五十釐米,高約三十幾釐米。
辛苦了大約一個多小時,終於把洞挖大到了那樣大小。
離黃昏還早,但四周已經昏暗起來,那樣子什麼時候下起雨或雪來都不覺奇怪。
那是一個狹長的木盒子。
(放什麼用的呢?)
用不著考慮。要說這種大小、這種形狀的盒子,首先聯想的東西是必然的——對,是棺材。
(棺材……)
即使不開啟蓋子看一下,我也略微猜測出來放在這裡面的東西是什麼。
(對。)
(那是……)
盒子的蓋子牢牢地用釘子釘著。我先回到家中,又向水尻夫人借了一把拔釘鉗子。
“怎麼啦,少爺?”看著我渾身是土和灰的樣子,她擔心地問道,“您好像是在挖院子……”
“是在找東西。”
“啊?找什麼東西?”
“父親的遺物。”
撇下目瞪口呆的夫人,我再次跑到了院子裡。開啟蓋子又花了約莫十分鐘時間。好不容易拔完所有釘子,我立即一面儘量平緩變粗的呼吸和加速的心跳,一面把手放到了蓋子上。
(啊!)
果然不出所料。
(啊……)
躺在盒子裡的——那是一個白色的人體模型。頭部、上軀體、兩條胳膊、包括右腿的下軀體、可以拆卸的左腿都有,是一個完整的人體模型,而且仰著的那臉上有眼睛,也有鼻子和嘴巴,還有頭髮。
(媽媽……)
是父親完成這個母親實和子的偶人的。
我跪在洞的邊緣,伸出胳膊抱起了她的身體。
這時,冷冷的一滴東西啪嗒一聲打在臉頰上。擡頭看去,黑暗的天空正開始吐出大滴大滴的雨點。
6
我抱著偶人跑進家裡。
好像被漸漸大起來的雨追趕著,小跑著穿過走廊奔向畫室。
在替換自己的衣服之前,先用布仔細地擦掉了長年睡在棺材中的偶人身上的汙垢,隨後把她放在把靠背倒下去的搖椅上,我坐到了她對面的扶手椅上。
(媽媽……)
凝視著斜向仰望著天花板的她的臉。
長長的黑髮越過肩膀到達背的正中附近,雕刻在苗條的輪廓中的那張臉,確實與留在我記憶中的母親實和子的容貌是一致的。
總覺得與我自己的臉龐相似。水尻夫婦與我初次見面時講他們的感想說我與祖父飛武永很相似,但這樣看著父親再現的實和子的臉龐時,甚至覺得自己可能毋寧說更像母親。
(媽媽……)
父親完成了這個偶人,成功地以原樣取出記憶中的妻子的姿態,放置在自己的身邊。我無法知道父親完成這偶人是什麼時候,只是下面這點我想可以說,那就是:對父親來說需要的,只是一個完整無缺的偶人。
留在這個宅邸裡的其餘偶人全沒有“臉”,但這應該並不是父親打一開始就有意識這樣做的。他指望實和子復活而製作了各個偶人,完成的時候,哪個偶人都賦予了一張臉吧,可是,對任何一個他都不滿意。我想,可能是每製作一個新的偶人,那姿態更接近“真的”,他就挖去已經完成的偶人的“臉”,廢棄那身體中他不滿意的部分。
在這樣經過多次摸索試驗以後,他終於製做出了完美無缺的一個——它就是這個偶人。
我沒有能力分析其後他決意去死的心理過程,但如果斗膽作不負責任的想像的話——他的死不是他一個人的自殺。他不是斷然和復活的實和子“殉情”了嗎?他把親手使其復活的實和子裝進棺材,埋在自己將要上吊自盡的櫻花樹下。對於父親的這種行為,我怎麼也覺得這是“殉情”。那麼,說起來,形狀不完整的六個偶人會不會是起著“守墓”的作用呢?父親把繼續照料悄悄埋葬好的妻子的任務賦予給六個看守人。
如果再任意想像一下的話,或許那是父親有意留下的口信。
頭部、上軀體、下軀體、右胳膊、左胳膊、左腿——各自缺少某個部位的“她們”的“視線”所注視的地方,有個惟一形態完整的“她”。難道不能解釋那六個偶人身上包含著這種暗示嗎?
那是給誰的口信呢?——給我的?給他從未理睬過的這個兒子的?
倘若是這樣,那究竟是為什麼呢?我一邊聽著拍打著堆房屋頂的強烈的雨聲,一邊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母親實和子的臉,又是想這又是想那的,內心深處突然又——
……紅色的花……
……秋天的涼爽的風……
開始時隱時現的遠處的風景。
……黑色的兩條……
……蹲著的孩子……
(孩子……那是我。)
……石子……
……他手裡握著……
……石塊……
……孤零零地……
(石塊?)
(孩子握著石塊?)
(我握著那石塊……)
……轟……轟隆轟隆……
(靠近的列車的聲音)
……猶如巨大的蛇的屍體般的……
(出軌翻倒的列車的影子)
……媽媽!
……媽媽呢?
……在哪裡?
……媽媽!
……媽媽!
……媽媽——
“媽媽!”我抱頭大聲喊叫道。
眼前美麗的母親絲毫沒有為這一聲音和大概在一瞬間變得蒼白的我的臉色而改變表情。
“媽媽……媽……啊,多慘啊!”
剛才在腦海裡復甦的種種可怕的光景。真想全都否定它!
“莫非……”
我一面一個勁兒地搖著頭,一面從搖椅上的偶人身上移開視線。白白的母親的臉上一瞬間露出可憐我這副樣子似的神情。
長時期被埋葬在心靈深處的記憶。28年前,我六歲時的父親留下六個偶人,莫非是為了從我心裡喚出這——這一記憶?從偶人身上移開的視線,捕捉到了畫布上的那幅畫。
蹲在鐵軌旁的孩子——臉看不到,但那是我。沒有錯。那果然是我。我在那裡幹著什麼呢?為什麼?
明白了。
因為已經明白了——因為明白了,所以誰來告訴我今後該怎麼辦吧!
對!
28年前的秋天,是我殺死了母親。不僅是母親,是我奪去了很多人的生命。
這時,懷著近似乎絕望的心情閉上眼睛的我,耳朵裡傳來了電話的鈴聲。
7
“喂喂,是飛龍君嗎?”
“嗯。”我緊握著話筒,喘著氣,“島田……”
“啊?是怎麼啦?發出這種快要死的聲音。不會是已經睡了吧?”島田潔說,“或是突然有了什麼進展?”
“島田,我——”我沒有時間猶豫,直率地跟他說了從心裡溢位來的話,“我沒有打算那麼做,沒有打算那麼做。萬萬沒有想到那會釀成那麼大的事故……”
“你怎麼啦,飛龍君?”
“那天——那天母親要領我去看雜技。很早以前就這樣約定了。父親說沒有必要特意領我去看那玩意兒,所以只是兩人——那天我們偷偷地約好瞞著父親只是兩個人去。父親製作的雕刻品第一次在什麼比賽會上中選了,必須去出席他的頒獎儀式,所以她……
“‘改日去吧。’她慈祥地對著抽抽搭搭地哭著的我說道,‘下次一定帶你去,所以今天原諒我,好嗎,想想?’“可是,我想去看的雜技公演那天是最後一天。我從兩個月以前就盼望著能和我非常喜歡的母親兩個人去看那公演。
“‘這可是爸爸重要的日子呀,聽到嗎?懂了吧。想想也一塊兒去吧。爸爸在會場裡等著我們……’
“根本不想去看那種東西。我還小,理解不了那頒獎儀式什麼的對父親和母親來說,有多麼重要的意義。再說我害怕和討厭總是神色可怕地躲在畫室裡,我一進去就像鬼一樣訓斥我的父親。
“結果,母親把我留在家裡看家,自己從家裡出去了。我被獨自撇下了。
“所以……”
島田默默地在聽我說話,我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在微微顫抖,繼續說道:“所以我想:只要列車停了就行。那樣的話,母親就不能去父親那兒了;不能去的話,就回到我這兒,帶我去看雜技。母親乘的列車通過當時的我家的後面——孩子只需幾分鐘就能走到的地方——朝城市方向開去。我在母親出門後過了一會兒,就拼命地朝鐵軌奔去。
“‘只要列車停了……’我只是這樣想。列車一停,就……
“於是我就在鐵軌上放了一塊石塊。不知什麼時候,曾經從別人那裡聽說過:有個壞孩子在鐵軌上放石子玩,那樣的話,列車就會停下來。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那會釀成那樣的。離開車站加速開來的列車。鐵軌在那裡有個大拐彎也許也是造成災禍的原因。
“在從鐵軌區域逃出來,我從遠離鐵軌的地方注視著在我前面到達放置石塊地方的列車。在轟然地發出可怕聲響的同時,列車從鐵軌上脫落了下來,彎彎扭扭地橫倒在地面上。被一簇簇隨秋風飄動的石蒜包圍著,不久便一動不動的那樣子,猶如——對,看上去就像是巨大的蛇的屍體。
“我喊叫著,呼喊著母親的名字,但當然她沒有回答我的聲音……
“不應該成為那個樣子的。沒有打算那樣做。我只是希望列車停下來,沒想到就那麼一塊石塊就顛翻了那麼大的列車。
“……我想父親恐怕知道這件事吧,也覺得也許是我邊哭邊從自己的嘴裡說了那是自己乾的。
“所以——
“他沒有能原諒我,至少那以後他非常憎恨我,雖說是這樣,也不能跟別人說親生兒子的罪過,所以就拋棄我獨自來到這座城市……”
“原來是這樣。”我一停頓下來,島田立即說道,“這事件就是你的‘罪過’嘍,那放在正門口的石塊這下也有意義了。”
“島田……”
“這是一起太不吉利的事件,所以你就不知不覺把這記憶封在自己的心底裡了。或許……嗯,或許飛龍君,你向你父親坦白這件事的時候,你父親有沒有強烈地命令你什麼?比如說,‘你乾的事絕對不能跟任何人說’啦……”
“啊,這麼說的話……他倒是露著一副凶相用壓低的聲音說:‘忘了它!沒有發生那種事,一切都沒有發生。聽到了嗎?想一。’
“島田,我……”
“喂喂,何必發出那樣悲愴的聲音嘛。”島田與往日一樣,用低沉的但熱情的聲音說道,“你一定很震驚吧,但注意,那已經是將近10年前的事了,當時的你沒有任何責任能力,也沒有想犯罪的意識,所以……”
“可是……”
“罪過也許是罪過,但完全沒有必要現在因此而被殺呀。”
“即使要害你性命的犯人是以28年前的放置石塊事件為理由想殺害你,那才叫狂妄自大!不管有什麼樣的理由,個人審判個人,這在我們的社會裡是不能容許的,更何況那傢伙甚至殺害了你的母親——沙和子姨母吧?豈能容許這種暴行!”他的話堅強而有力,“明白了吧,飛龍君?你可決不能因此而自暴自棄呀!”
“唉。”我彷彿稍稍得救了似的點了點頭。
“好。那就抽支菸什麼的鎮靜一下。”按他說的,我點燃了煙。
“唉,總而言之,問題之一明朗了,如果僅僅是這一點,對現在的狀況也是有利的。”接著島田又問我,“昨晚我說的木津川的事,你已經試驗了嗎?”
“是。”
我一報告那結果,島田立即“嗯嗯”地哼著說道:“是嗎?這就是說,首先一個人排除了。如果他真的是瞎子,那‘犯罪’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的。於是剩下的‘嫌疑人’不是辻井就是倉谷。
“可是,不管誰是犯人,那傢伙是怎樣知道你的‘罪過’的呢?這也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呀,是28年前實際目擊了那事故,或是用什麼方法調查出來的呢,還是從你父親那裡聽來的呢?”
“為什麼他至今還……?”
“這個麼……我認為如果那——你的‘罪過’,觸動那傢伙的動機,那麼可以考慮有兩種型別的犯人。”島田信心十足地談了他的想法,“一種是,那傢伙自己是完全與那事故無關的人,但想審判你犯下的‘罪’。說起來,這是一種著迷於那種‘使命感’的狂人。另一種是,那傢伙自己與事故有關,比如說乘在那列車上受了重傷啦,是因事故而死的人的遺族啦、情人啦等等。總而言之是想向你‘報仇’。”
“報仇……”
“這……不管怎麼樣,關於那事故有必要詳細調查一下呀——嗯,好。那麼,這件事由我來試試吧,好像不能委託你來辦呀。”
“謝謝,島田。”
“總而言之呀,你可不能悶悶不樂的,改天我也去你那邊。”
“真的?”
“嗯。這邊我有點事不能放手,還不能馬上就去。進出關門啦、周圍人的可疑行動啦,希望你充分注意。聽到嗎?”
“知道了。”
“那過些天再和你聯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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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XX又外出了。
並沒有確定的目的,但如果硬是要尋求理由的話,倒也不是不能說那是為了考慮今後怎樣殺死他的方法。
XX知道他散步經常通過的道路,今晚走走那條路線吧。
他也想起了自己犯下的罪行了吧,儘管是不徹底的。對我的動靜也一定抱起了相當的警惕性。
如果是這樣,我有必要找一個什麼好的方法——放鬆他的戒備,找一個巧妙地抓住機會的方法,最最適合審判他的罪行的方法。
別去多考慮,殺!不管方法如何,結果只有一個。現在就……不!等等!
(在這之前……)
在這之前,對,還有一件事得幹好它。
(那是……)
深夜。清靜的住宅街上沒有一個行人。
前方出現小神社的牌坊。茂密的米儲叢林儲藏著深邃的黑暗,在那裡頭被風吹得沙沙作響。
過了一會兒,正要通過那前面時——
(啊?)
XX的目光捕捉到了在視野的盡頭有一樣動著的東西。
(那是……)
馬上躲藏在牌坊的背後。
(那是……)
神社院內的暗處有大小兩個人影,小的像是孩子。這時候怎麼還會有在外面?連覺得奇怪的時間都沒有,大的影子猶如壓在那孩子上面似的動了起來……
響起了狗叫聲,是小狗汪汪的叫聲,也是從神社裡……
重疊在一起的兩個人影不動了。大的影子離開了,孩子的小影子癱倒在地。
(那是……)
XX屏息凝視。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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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身體沒有了力氣。他鬆開掐進脖子的手,向後退了一步。啪地發出一聲聲響,孩子趴倒在地上。
辻井雪人用佈滿血絲的眼睛環視了一下四周。
深夜。黑暗的神社院內——
沒有一個人。
(沒有事。)
沒有被任何人看到……
從黑暗中傳來小狗汪汪的叫聲。這是一個附近的人都忘了它的存在似的、冷冷清清的神社。從這個小小的舊神社的廊子的地板下……
(真是不走運的傢伙啊!)
冷酷地看了一眼在腳下開始變冷的孩子的背。
(為了那種小狗……)
今晚發現這個孩子,對辻井來說當然是出乎意料的事,因為有孩子在這樣的深夜獨自到外邊來,一般是不能想像的。
那孩子是在打工回來的路上碰到的。
看到在夜道上邁著小步跑來的孩子,辻井先是吃了一驚,隨後稍稍警惕起來,心想可能是什麼陷阱。但如果不是,這是再好不過的機會了。
一種彷彿被緊緊勒住胸部的感覺。亂糟糟地湧上心的表層,有漸漸集中於一點的一種慾望……
(兔崽子!)
他立即決定:總之先試探一下吧。
“這麼晚,怎麼啦?”他儘量用溫柔的聲音問孩子道。是個小學一年級或是二年級的男孩。體操服還是什麼別的制服外面穿著一件藍色毛背心。
孩子起初像是想到自己會捱罵,扭扭泥泥地反剪起手,惶惶然地仰望著他的臉,答道:“並沒什麼。”
“說呀,我不會生氣的。有什麼情況吧?”
“並沒什麼……”
“喂,要是不老老實實說,我就帶你到警察那兒,現在不是小孩到外面來的時間嘛。”
考慮片刻後,孩子將反剪著的手放到前面,說道:“拿著銼子的飯。”
“銼子?是狗嗎?”
“是的。”孩子的手裡有一個放著袋裝牛奶的口袋,“媽媽和爸爸都討厭狗,我一帶回家去,他們就叫我丟了它。”
“所以在什麼地方偷偷地養著嘍?”
“嗯。在那邊的神社裡。”
“可為什麼在這個時間……”
孩子用發音不清的話說:往日是更早一點的時間來的,但今晚在伺機偷偷跑出來之前不小心睡著了。怎麼辦呢?他猶豫了一下,但一想到小狗肚子餓了,就覺得怎能不去呢!
他心想:沒有事。
(這傢伙是絕好的獵物!)
“跟你一起去吧,這麼深更半夜的,一個人多危險。”
這麼一說,孩子絲毫沒有露出懷疑和害怕他這個陌生人的樣子,就把他領到了這座神社裡。是傻瓜、純真,還是父母根本就沒有作這種教育?不管怎麼樣,這樣對他來說有了一個非常方便的條件。當然,倘若途中遇上了誰,還可以中止犯罪。
(兔崽子!)
心中吐出詛咒的話,辻井用腳尖將孩子的屍體仰面翻了過來。
(因為你妨礙我。)
(妨礙我……)
他想:這座城裡的孩子全死了那該多好!他們是群毫無用處、既沒有理性又不優雅、吵吵鬧鬧、吆裡吆喝的生物。自己為這種傢伙而犧牲,能受得了嗎?!
本來就不喜歡孩子。什麼也不懂的大人們不分好歹地想稱讚孩子的純潔和可塑性,簡直豈有此理!
孩子純潔?他們身上潛藏著無限的可塑性?這種話全是騙人的鬼話!難道不是近代社會擅自捏造出來的天真的幻想嗎?
沒有人比他們更殘酷的,沒有人比他們更不考慮別人的難處而肆意妄為的了!一個有40人的小學生班級中,究竟有幾個有才能在將來真正完成有意義的工作呢?不是幾乎都是渣滓嗎?那種認為孩子只要努力什麼都能成就的可塑性的思想,只不過是為了安慰沒有可塑性的人而已。
但他相信自己是為數不多的真正有才能的人,相信自己是一個被賦予足以寫出遲早會留在日本的,不,世界的文學史上的傑作的人,相信儘管如此還沒有被社會承認,那完全只是沒有運氣而已。
首先是手頭缺錢。父母不是有錢人,只因為如此,不得不減少致力於真正該做的工作的時間,為了錢而打工。
以前住的房子是棟地板就要掉落似的破公寓,加上它面對大街,整日是震得玻璃喀噠喀噠作響的來來往往的車輛、其他房間的房客們發出的聲響……要在這樣的環境裡創作滿意的文學作品,那是難以辦到的事。在那以前住的房子也大同小異。
去年夏天,好容易逃脫了那房子。聽說是北白川的公館街,心想這一回再也不會為環境之惡劣所折磨了吧,可是……
換了間屋,隔壁的吉他聲算是聽不到了,但工作絲毫沒有進展。構思不出情節,人物停滯不動,文章彆彆扭扭,想找詞語卻受它擺佈。增加的只是團成一團扔掉的一團團稿紙。
應該有才能的自己為什麼不能寫?為什麼得這樣痛苦?為什麼?
立即找到了答案。
是那些傢伙的緣故。是在家外面到處玩耍,毫無顧忌地扯開嗓子大喊大叫的那些傢伙的緣故。
是那些傢伙妨礙了我;是那些傢伙的聲音擾亂了我的心;
是那些傢伙到處奔跑的響聲奪走了我的才能。‘一旦這樣認定,其後就像是在坡道上滾下去一樣。不僅僅是面對著稿紙的時候,醒著的時候,睡著的時候,走在路上的時候,每當稍稍聽到一點點孩子的聲音,他都覺得自己的才能“被奪走”了。
被害妄想急劇膨脹,不久就變為對孩子懷有強烈的憎惡之情,不知什麼時候,他發覺自己對著在窗外到處玩耍的孩子反覆自言自語說“殺了你們”,並且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
去年H月——殺害第一個孩子的那一天。
他覺得當時完全是無意之中幹了那件事。
打早班工回來時,在恰巧路過沿水渠的道上,朝他身體撞過來的那孩子——這傢伙!就在他這樣想的接下來的一瞬間,他的雙手已經伸向孩子的脖子。孩子連喊一聲的時間都沒有,就口噴泡沫斷氣了。
時值黃昏。傳來了在近處玩耍的其他孩子的聲音,他慌忙將殺死的孩子扔進了水渠。
絲毫沒有罪惡感,倒是十分爽快,甚至想:這是妨礙我的創作活動的理所當然的報應,我必須捍衛我自己!必須捍衛我的才能免遭那些傢伙的攻擊!……
當然,那孩子實際上大概並沒有在他窗外吵鬧過吧,但在他看來,這不是本質的問題。
那天晚上頭腦異常清醒,過去一天連一頁稿紙都寫不了,而這晚卻創造了一口氣寫下了十多頁的記錄。
在法然寺殺死下一個孩子,比起第一次突發性來,這一次更是一種主動出去尋求犧牲者的犯罪行為。也許可以說,這時候他已經從殺死孩子中找到了一種積極的價值。
殺人後運筆流利得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這也是事實。但隨著時間流逝,那效力也漸漸減少,他又必須開始為了捍衛自己才能的戰鬥。
由於連續發生殺人事件,有孩子的父母和警察們不禁提高了警惕,所以他一時未能輕舉妄動,好容易捕捉到第三個獵物,那是進人12月後不久的那一天。
那以後一個月——今天是1月12日。他又開始感到該有必要捍衛自己了。
現在寫的作品離完成好像還要花很多很多時間。不僅是孩子的吵鬧聲,而且自從去年失火後,甚至為照料飛龍想一的管理人的腳步聲也困擾著他。在好不容易換了房間之後,誰知前些時候飛龍突然在院子裡挖起洞來,那聲音也真叫人受不了。
(可是——)
他又一次朝腳下的屍體看了一眼。
(這下又稍舒服一點了。)
悲傷的狗叫聲縈迴耳畔,是在哀嘆替它拿食物來的小主人的不幸呢,還是隻是肚子餓了。
辻井離開那裡,邊調整混亂的呼吸,邊朝神社出口走去。
嗒嗒……
這時,覺得前方傳來了誰的腳步聲。辻井吃驚地一口氣跑到了牌坊下,可是——
(原來是神經過敏。)
張望了一下道路的左右,沒有任何人的影子。
(沒有事,沒有事……)
他依然沒有罪孽的意識。
如果說懲罰罪孽是上帝的職責,那麼對無辜的人是不會天誅的——這也是他所堅信的。
8
發現父親埋在院子裡的母親實和子的偶人,同時挖出長期埋在自己心間的那列車事故的記憶後一週……
殺死母親的是我。我用這雙手不僅將母親,也將其他不認識的許許多多人逼人死地……太可憎的記憶,也許我應該一輩子將它裝在內心深處,絕對不該想起它。
父親高洋命令我忘記它。我遵循他的話,並且也出自自身的希望,迄今一直將它封在心底。
埋在院子裡的母親的偶人和暗示其位置的六個偶人,我想可能是父親對我發洩的最後的憎恨吧。讓我想起曾經叫我忘記的罪過並折磨我,這是他的目的,是他對我的懲罰。這樣考慮難道過於穿鑿附會嗎?
好像多虧把一切都告訴了島田,也許有跟所謂懺悔一樣的效果。徹底坦白回想起來的自己的罪過,使我的心輕鬆了許多。否則,我大概會再次陷入不可救藥的自暴自棄之中吧,大概會承認自己的“罪過”,一個勁地責備自己,甚至想心甘情願地拋身於企圖害自己性命的“他”的手裡吧。
但是,對,我想正如島田說的,不能因此而自暴自棄。我決非有意引起那次事故的,我是小孩,我只是希望母親回家而已。我無意使自己的行為正當化,但是,我現在怎麼也不想原諒以那起28年前的悲劇為理由,不僅想害我,甚至奪去了母親沙和子性命的“他”的行為。這種事是不應該得到原諒的!
希早子回到京都後,也請她聽聽全部情況吧!或者,對,請架場久茂也……這樣一來,我想心情可能會更舒暢一些,因為他們一定會理解我,不會責備我的罪過,一定會像島田一樣鼓勵我的。
從那以後,我在畫室致力於新的畫。那是母親的畫。是根據挖出的偶人的姿態和自己記憶中的她的容貌,來畫母親實和子的肖像畫。慈祥的母親。愛我的母親。我比誰都喜歡的母親。
幼時的天真的慾望使她命歸黃泉,這也許是我對她的贖罪的畫。
島田潔打電話來是那一天——1月14日白天的事。
“明白了一件重大的事!”他用勁頭十足的聲音一開口就這樣說道。
“島田嗎?”我放下畫筆,重新握了握話筒,“怎麼啦?”
“查明瞭重大的事實!”他用這樣興奮的口氣說話還是十分少見,“聽著,飛龍君。在聽嗎?”
“是,是的。”
“上週從你那裡聽了那件事,我說過我來調查一下28年前的那起列車事故,是吧?”
“嗯”
“我調查了一下。稍費了一些神,詢問了報社,我去那兒找了一下從前的新聞報道。”
“後來呢?”
“是起大事故,連篇累犢地作了報道。但關於事故原因卻沒有涉及放置的石塊,只說是因為司機酒後駕駛。”
“是司機?”
“是的。這也好像是事實。你的行為也是原因之一,但據說不光是這點。這個就姑且不說。同一報道里,還登著那起事故中死傷乘客的名字,你母親的名字也確實在裡面,但令人吃驚的是——”島田停頓了一下,稍稍降低了一點聲調,“事故中死亡的人總計五名,一人是飛龍實和子,是你的母親吧?問題是剩下的四名。這四人的姓都是我已經知道的。”
“知道的?”我難以理解他的意思,“島田,這究竟……”
“就是說,都是從你嘴裡已經聽說過的姓。”
“從我嘴裡?”
“水尻、倉谷、木津川,另外一個是叫森田的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森田是叫辻井雪人的那個作家的本名吧?”
“啊?”我難以置信地凝視著天空,“怎麼會有這種……”
“是真的。我起初那一瞬間也懷疑自己的眼睛,但報紙上確實這樣寫著。”
“那麼,島田,你是說這四個死者都是與現在住在這宅邸裡的人有關的人嘍?”
“如果是個把姓一致,作為常有的偶然現象就可以了事吧,但這傢伙可有點什麼,而且水尻啦,木津川啦,不是那種常見的姓吧?無論如何也難以想像是沒有意義的偶然的一致。”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當然,偶然的一致這一可能性並不是完全沒有,但是,一般說來……”
這些過於打擊性的事實使我的腦袋都快不正常了。
水尻道吉夫婦、倉谷誠、辻井雪人(森田行雄)——他們全都與28年前的那起事故中遇難的乘客有關係?死去的乘客是他們的比如說兒子或女兒啦,侄子外甥啦,父母、表兄弟姐妹、伯父伯母啦……
“我作個假設,你聽著。”島田說,“假定他們實際上是事故中死去的四人的親屬,這種場合,他們全都集合在你的公寓裡,這是為什麼?咱們來考慮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吧。
“比如,假定偶爾同乘那趟列車的水尻某某是水尻夫婦的兒子吧。在事故中死去了兒子的夫婦,後來從你父親飛龍高洋那兒得知事故原因之一是你放置了石塊。於是夫婦決心要對你進行復仇。知道高洋去世,你要來京都後,他倆與事故中犧牲的其他三人的遺族取得了聯絡。就這樣,跟他們說了自己所知道的事故真相,合謀制定了實行復仇的計劃。就是說,他們集中到偶人館不是單單的偶然,而是被水尻夫婦叫到一起來的。”
“你是說,他們全都是要害我的‘犯人’?”
“只不過是一個假設嘛,”島田叮嚀一般地說道,“你可不能盲目相信呀。這倒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但仔細考慮,也覺得太牽強附會,也許乾脆以姓的一致純屬偶然來處理此事還比較現實。不過呀,根據剛才說的全體共犯這一觀點,迄今不明的一個謎便能得到解決,這也是事實。”
“那是什麼謎?”
“堆房的門的問題啊!你為這個那個可能的原因相當煩惱吧。犯人是怎樣潛入上著鎖的堆房的?潛入正房的事,如果水尻夫婦是一個角色的話,那是輕而易舉的事吧。那麼,堆房的門如何呢?鎖的鑰匙兩把都由你保管著,配置鑰匙是很難的,也沒有取下鎖攆的痕跡,那麼,犯人是怎樣進堆房的呢?關於開門的方法,還有一個方法,那就是連同合葉一起卸下門本身這一方法。這你說你也考慮過了,是吧?可是,你還說:問題是門是個相當大而重的東西,所以不是那樣輕而易舉就能卸下來的,是吧?可是呀,怎麼樣,一個人的力氣姑且不說,若是五個人協力乾的話,那也不是很容易了嗎?”
雖想島田言之有理,但我未能什麼都隨聲附和。
“今天能說的暫且是這個程度——飛龍君,你在聽嗎?”
“嗯。”
“總而言之,只是有這種可能性這一點,請你放在腦子裡,可能的話,你替我刺探一下他們好嗎?我這邊做更進一步的調查就有點困難了。”
我什麼都沒有回答,因為我心裡沒有底,不知究竟該用什麼樣的話去刺探他們。
“不,我沒有叫你去蠻幹的意思。這種事你是不擅長的。”抑或是察知了我的內心,島田說道,“我打算一騰出手來就去你那邊,好嗎?請多加註意……”
9
那天傍晚,我又收到一封信。是來歷不明的人寄來的第三封信。
面對把它送到我房間來的水尻夫人,我猶豫了好一會兒,最後才問了一下,他們夫婦的孩子現在都怎麼樣。
“有一個兒子和三個女兒,但女兒都嫁到關東去了,幾乎沒有回這邊來,兒子早就病死了,”她並沒有露出懷疑的樣子回答說。他的反應是否是演技,兒子病死這話是真實的還是謊話,老實說我都無法判斷。
寫給我的沒有寄信人名字的信,樣式跟前兩份一模一樣。
白色的信封。掩飾筆記的黑色簽字筆寫的字。“左京”的郵戳。有灰色豎線的B5尺寸的信上只寫了一行話:
發現了另一個你。
10
1月15日,星期五。
我傍晚來到來夢,在那裡遇到了闊別許久的架場久茂。
依然搭拉著令人鬱悶的前發的他走進店來,一發現我,就用舒了一口氣似的聲音小聲說道:“啊,你在啊。這可逮著了你了!”
“哎呀……”
在總有點兒狼狽的我的前面一坐下,架場便一面脫下大衣,一面說道:“聽老闆說最近在這個時間你又來這個店,心想還是見一次面說說的好……”
“所以你特意來這兒?”
“嗯,是這麼回事。比起在電話裡說,還是……再說我闖進你家裡也覺得不好意思嘛——啊,老闆,我來杯咖啡。”架場一面搓著冰涼的手,一面用像綠豆一樣的眼睛盯著我的臉,“好像情緒已經穩定多了,不,也不像是那樣呀,看上去面頰又有點消瘦了,身體情況怎麼樣?”
“勉強過得去。”我用右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手上有碰著稀稀拉拉的鬍子的硬硬的感覺,“上次真是對不起了,特意打來了電話,可……”
“啊,去年?是你感冒的時候來著?”
“當時真的見人和跟人說話都很痛苦,不,與其說是因為感冒的緣故,倒不如說那個精神上……”
“行了,不必介意。剛遭遇了那樣嚴重的事件嘛,我只能不負責任地叫你拿出精神來。聽說那以後在這兒見到了道澤小姐,是吧?從她那裡聽說了許許多多事,心想這可不是我出頭露面的時候。”
“不,不,哪裡的話……”
聽到架場說“道澤”小姐,我知道血湧上了自己的臉。架場一面眯縫著小眼睛,稍綻開薄薄的嘴脣,一面說道:“是個好姑娘吧,她大學的成績也出類拔萃,教授們也非常喜歡她。下週可能要回來了吧。她也非常擔心你吶。聽說年末去了美術館,是吧?也邀我一起去,但剛好與旅行重疊在一起,所以……”
“啊,是嗎?你也受到邀請了嗎?”
“可是——”
在老闆端來的咖啡裡放滿了糖,喝了一口後,架場開始發問了:“從道澤小姐那裡聽到了一些,那以後,那件事怎麼樣了?寫信人的動靜、還有你的記憶的問題……聽說你在畫畫?”
“嗯。”我用分不清是回答還是嘆息的聲音回答道,“畫已經畫好了。”
“畫好了?你是說……”
“想起來了,那件事。”於是我下決心把一切——我過去的罪過,還有我現在的處境,這一切也告訴這位朋友,“聽我說好嗎?架場君。”
對我真摯的發問,架場幾乎沒有改變表情地點了點頭。
我的述說用了很長的時間。其間,架場一次也沒有插嘴,一面一個勁兒地抽著煙,一面凝視著我的嘴邊。
“哦——”一聽完我的話,他就捏扁了已經空了的煙盒、長長地哼了——“你可是下了決心呀,本該是不想跟任何人說的。”
“不,恰恰相反。”我說,“是忍不住要說吧。對島田也是這樣。如果不這樣做——如果不跟誰說,我自己都快不正常了似的。”
“這心情,嗯,我也理解。嗯。”架場慢慢地反覆點著頭,“但是,這下事件的輪廓就相當清楚了,你的所謂‘罪過’是什麼呢?你為什麼得被別人算計呢?……如果正如那個叫島田的人調查出來的,28年前的事故中犧牲的人的遺族現在都集中在你的公寓裡,那麼,這情況可不能麻痺大意呀。失去親人的悲傷畢竟是很大的,不是能輕易抹去的,特別是這種意想不到的事故中的死亡,那是……因為我過去也有相同的經歷……”
“相同的?”我有點吃驚,“您父母不是還健在嗎?”
“是的,但過去死了哥哥。”
“死了哥哥?”
“嗯。哎呀,你不知道?有個比我大兩歲的哥哥,那已經是遙遠的過去的事了,可是……且不說這個,飛龍君,怎麼辦?去一下警察署嗎?”
“這……”
“有抵觸?是吧?嗯——”架場伸直了弓著的背,把聾拉著的前發攏了上去,“那麼,這樣做怎麼樣?乾脆停止經營公寓。”
“不過,還並沒有確定他們都是犯人。”
“說得也是,就是去年的失火,也沒有確鑿的證據說是放火吧?指望警察積極地替自己行動也許很難呀。如果是這樣,不是隻有自己一點一滴地除去不安因素嗎?”
“確實如此。”
“當然不能立即這麼做,但我想有思考一下的價值。另外還有一點放心不下的是,你說是昨天收到了第三封信。”
“是的——”那當然也是我非常惦念的問題。
“發現了另一個你。”——
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你知道些什麼嗎?”
自去年秋天以來,大概多次被架場問過同樣的問題吧。
“不知道。”
我答道,當時的我只能這樣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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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
XX想起了前些天的深夜偶然目擊到的情景。
(另有一個他。)
神社的院內,重疊的兩個影子。
(把孩子殺死了。)
(把孩子……)
XX所看到的,毫無疑問是超越28年的時光復蘇的另一個他的身影。
XX自想不能放過他。又多了一樣殺死他之前必須乾的事。
(必須殺死那傢伙!)——
【注】原文為該英語的片假名。意思是幼年是受母親寵愛的人青年時期所表現的一種對女性關係的抑制心理狀態。
第八章一月(2)
1
電視裡,腮幫突出的長臉播音員在報告新聞。
我深深地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無意中看著它。
“從去年夏天起,在京都市連續發生殺害兒童事件,11日早晨又發現加藤睦彥(七歲)被扼殺的屍體,這是第四起了,警方今天重新提出了一連串事件的犯人是同一人物這一見解。
這是在調查了留在睦彥的遺體脖子上的犯人的指紋後確認的。
……KUN!
1月16日星期六,晚上9點前。
……KUN!
電視的旁邊——面向前院的窗外漆黑一團。傍晚從來夢迴來時,在颳著大風的同時下著相當大的雪。各家的屋頂上、路邊、院子的地面上已經被幾釐米厚的雪覆蓋了。
新聞報告完了,電影劇場開始了。也不是特別想看的節目,但我只是稍稍弄低了一點音量,然後不由得就那樣繼續望著畫面。
其後又過了幾分鐘——是9點15分左右吧——
吱、吱……
傳來了地板的響聲。是有人沿著外面的走廊走過來的聲音。辻井曾經發過牢騷,二樓的走廊上的腳步聲確實很響。從腳步聲來看,好像不是水尻夫人。她走路的聲音更吵人。這就是說,是辻井打工回來了?
這邊的走廊和裡頭[2-C]房間之間的門本來一直關閉著,但上月辻井搬到那邊的房間以後就經常開著。這也是因為辻井房間裡沒有電話,而是將大廳裡的電話用來傳呼他。因為打工單位給他打電話來的時候,出去接的人(一般是水尻夫人)必須去喊他,這時,如果二樓走廊上的門關閉著就很麻煩,得特意從外面繞過去。
腳步聲慢慢地從房間前面通過,不久,推門的吱嘎聲和緊接著啪地門被關上的聲音劃破了夜的寧靜——好像就是辻井回來了。
在走廊一側的牆邊,煤油爐在燃燒著,傍晚回到這兒後就一直點著,所以屋子很暖和。
頭隱隱作痛。這麼說來,點燃爐子後還一次也沒有換過空氣。我站起身來走向窗邊。颳著的風依然很大,但在外面的黑暗中飛舞著的白雪已經沒有了。開窗的一瞬間,風從縫隙裡猛地刮進屋裡。冷得驚人,我受不了,立即關了窗,合攏了披著的對襟毛線衣的衣襟。
稍猶豫了一下後,決定將通向走廊的門開啟一會兒。腿有點不好使喚,腦袋不光是痛,總好像暈乎乎的,好像空氣髒得厲害。
門不僅有把手上的鎖鎖著,而且從裡側掛著搭扣。是我自己為了安全安裝的,但不知為什麼,此時對開啟這扇門進行換氣卻沒有多少抵觸。
抑或是門的開合不靈了,不去管它的話,門在向外側開至90度的狀態就停住了,剛好堵塞與門差不多寬度的走廊。寒冷的——但沒有外面那般寒冷的空氣嗽地進入屋裡,我一面搖著沉重的頭,一面慢吞吞地回到沙發上。
吵人的腳步聲吧嗒吧嗒地沿走廊過來。望著開在那裡不管的電視機發呆的我,突然神志清醒過來,回頭看了一下背後。
“哎呀。”剛響起熟悉的聲音,朝走廊一側開著的門吱嘎一聲動了一下。
“怎麼啦?少爺。開著門,不冷嗎?”
原來是水尻夫人。我從沙發上擡了擡屁股,答道:“啊,是在通風換氣。”我將手貼在額上,發覺額上滲著一點汗,“有什麼事嗎?”
“不是的,是叫辻井聽電話。”
“啊,是這樣。”
夫人鞠了一躬,隨即用顯得很忙碌的腳步跑到走廊裡頭去了。門嘎的一聲又回到原來的狀態。
一看錶,已經是晚上9點50分。樓下電話的受理時間暫且被定為至晚上10點。
頭痛已經消失。空氣清新了好是好,但屋子完全變冷了。我從沙發上站起來想去關門。
“辻井。”從左手——[2-C]方向傳來了水尻夫人的聲音,“辻井,您的電話。辻井。”敲門的聲音漸漸變大,“您在屋嗎?辻井——奇怪呀。”
“他不在嗎?”我覺得奇怪,從門那裡喊道。哪會呢,他不是三四十分鐘前剛回到屋子裡的嗎?
“沒有回答呀。”夫人歪著頭折回到這邊來,“9點多的時候還在樓下見過呢。”
“那以後我也聽到他通過這屋子前面的聲音呢。會不會又出去了呢?”
“是啊,可是——”她忐忑不安、面帶愁容地說道,“從裡面聽得到水聲呀。”
“不會是在洗澡什麼的吧?”
“可是,怎麼喊都沒有回答呀。”
“門呢?鎖著嗎?”
“嗯——”夫人回頭看了一眼走廊裡頭,“會不會是發生什麼事故了?”
“事故?”
“會不會在浴室……”大概是因為去年剛發生那樣的火災吧,一說出這樣的話,水尻夫人的神色越來越不安了,“我從樓下取備用的鑰匙來,進去看看。”
我對隨即邁出腿去的她說道:“備用的鑰匙我也保管著一把。”說著回過頭去看了一下屋裡。作為這座公寓的所有者,我的手頭也有各扇門的備用鑰匙,“等一下,我這就……”小跑著來到書桌前,取出了放在那抽屜裡面的一串鑰匙。
從我手裡一接過它,水尻夫人立即轉過身去,再次朝[2-C]方向跑去。目送著她的背影,我也不由得忐忑不安起來。走出房間,追了上去。
“辻井!”
屋子裡的電燈點著,但依然沒有回答。
我雙手插在長袍的口袋裡,靠在開著的走廊的隔扇上注視著水尻夫人跨進[2-C]房間中。
“辻井?”
發出輕輕的吱嘎聲,門關上了,她的背影消失了。就在這時,從背後傳來了吧嗒吧嗒從走廊上跑過來的聲音。
“怎麼啦?發生什麼事了?”一看,只見披著茶褐色棉衣的倉谷誠從前面跑來。像是剛洗好澡,頭髮溼溼的,“出什麼……”
像是回答倉谷的提問似的,這時——
“啊——”
震耳欲聾的可怕的尖叫聲震撼著洋房的夜晚。
“怎麼啦?”我大吃一驚,撲向房門,“水尻太太!”
一開啟門,連滾帶爬似的出來的她撞在了我的胸部。
“怎麼啦?什麼事?”
“過、過……”
大概是拼命想從屋裡逃出來吧,夫人用驚人的力氣將我的身體推回到外面,旋即軟綿綿地一屁股坐到地板上,說道:“過……那個辻、辻井,那個……死、死了……”
“你說什麼?”
“在浴室死了…’
“……”
遇上那情景即使害怕得身體動彈不了也絕不奇怪,但這時,我幾乎什麼都沒有考慮,條件反射般地迅速行動著。
“倉谷,拜託你照顧她一下。”將水尻夫人一交給跑到樓洞來的大學研究生,我就立即跑進[2-C]房間。
浴室的門在進房門左側的裡頭,大概是夫人已經推開了吧,從半開著的那扇門的那一頭傳來了流水的聲音。
(辻井死在那裡面?)
浴室中充滿熱氣,從水龍頭或是淋浴噴頭處一個勁兒地流淌著熱水。
淋浴用的水管在洗身處的瓷磚上盤成一團。我不顧襪子會溼掉,冒著熱氣往前走去。
隨後——
我呆呆地把目光落在了被染得鮮紅鮮紅的熱水中搖晃著的他的臉上。在想發出喊聲的同時,湧上了一股想嘔吐的感覺。
正如水尻夫人所說的,辻井雪人在那裡死了。白色的浴缸裡,兩腿頂在外面,上半身浸沒在熱水裡。
2
“那,結果那個叫辻井的人是自殺嘍?”
這樣一說,希早子便將兩條胳膊抱著自己的身軀,稍稍哆嗦了一下身子,雖然屋裡有暖氣,也不怎麼冷。
“是的。”我點了點頭,喝了一口咖啡,“沒有遺書,但屋裡好像留著他的日記——更確切說是手記。那上面寫著一切。”
“說自己是殺害四個孩子的犯人?”
“嗯。有怎樣形成殺孩子這一步的動機啦,犯罪的具體描寫啦等等。他好像因創作不下去而非常煩惱。這些方面的事情報紙和電視的新聞中也說了吧?”
“報紙上說他認定自己寫不出東西都是因為孩子,可是……”希早子皺起眉頭,夾雜著嘆息惡狠狠地說,“真低劣………”
“聽說已經不單單是神經衰弱,叫什麼呢?好像陷入了一種被逼得無可奈何的精神狀態。他確實有這種傾向呀。”
“瘋了?”
“是這麼回事吧,因為,喂,我曾經說過吧,他自去年夏天開始致力於的那部小說。”
“以你的家為舞臺的那部‘偶人館的殺人’……”
“是的。”於是我也哆嗦了一下身子,儘管屋裡不冷,“那題名都記在引人注目的他那手記上了。”
“嗯?”
“就是說,詳細地把自己進行的殺人的記錄寫下來,已經成了他的‘創作活動’,雖然他自己恐怕都沒有正確意識到這種現實吧。”
“多殘忍……”
希早子再次夾雜著嘆息自言自語說,將目光移向窗外。
這是1月20日星期三的傍晚。昨晚接到了回到京都來的希早子的電話,我們便於今天照例在來夢會面。
她於前天在老家看了報紙,知道了辻井雪人的死和他是殺害孩子的犯人這件事。她說本想立即和我聯絡的,但因為第二天就要上京都,所以便到昨晚才打來電話。
架場久茂18日晚上打來了電話,本來他今天也和希早子一起來的,但說是有急事來不了了。
16日——上週星期六的晚上發現辻井的屍體後一片混亂。
叫倉谷報警後,我立即陪在直不起腰來的水尻夫人的身旁。不久來了幾輛巡邏車和大批警察。警察們進行現場查證,並接二連三地向我們提出一堆問題。
辻井在浴缸內斷了氣。割斷頸動脈引起了大量出血。估計是死前昏迷過去,沉入熱水中的,聽說從肺裡檢驗出了大量的水。這樣,直接的死因就是溺死吧。
用於隔斷頸動脈的刀具掉在浴缸底。還沒有得到證明這是辻井自己的東西。最終他的死被判定為異常的心理狀態中的自殺,但搜查剛開始時,當然也作了他殺的估計。為此,我和水尻夫人等住在“偶人館”裡的人都不得不接受執拗的警察的訊問。但在訊問和進行現場查證的過程中,他殺之說立即被撤消了。這也是因為在判明他是一連串殺害孩子案件的犯人之前,有幾個物理上的情況表示這案子是他自殺。
簡單說來,那就是推理小說中所經常使用的“密室狀況”。
就是說,辻井的死是在辻井本人以外的人絕對不能進入的“密室”裡發生的。
首先是辻井的房間[2-C]的狀況。
正如我和水尻夫人所作證的,那房間的門鎖著,窗戶也經警察們的檢查,證實全部從裡側鎖著。但光是這點的話(考慮是他殺的場合),也有可能犯人事前配置了門的鑰匙,所以不能一概斷定為“密室=自殺”吧。更重要的是接下來所說的事。暫且斷定為密室狀態的[2-C]的更外側,確認存在著另一個“密室狀況”。
這裡,辻井的死亡時刻成了問題。
他打工回來的時間是9時許,這由在樓下大廳見到他的水尻夫人的證詞,和其後聽到他回屋子去的腳步聲的我的證詞得到了確認。準確地說,我聽到他的腳步聲是9點15分左右。
給他打電話(這是他打工的單位打來的聯絡有關調整日程的電話)來,是其後約30分鐘後的事,所以屍體被發現是晚上10點左右,而且通過驗屍明確的死亡時刻也證實他是在這段時間裡死的。那麼,這段時間裡犯人如何才能潛入[2-C],殺死辻井後逃走呢?
具體說來,進人那屋子必須通過下面兩條路徑中的一條:一條是通過樓下的走廊去[2-C]前面的樓洞的路徑,另一條是從樓房後面繞進去,由樓洞的一樓處的後門進來的路徑。
急忙趕到的搜查員們在弄清任何人都沒有潛入[2-C]的內部以及一二樓的樓洞以後,又查看了一下後門的外面,但那裡堆積著一片從傍晚開始下的雪。
雪好像在當晚8點前就停了,因而,假定犯人使用那後門侵入和逃走,那麼雪地上一定會留下腳印,但腳印一個都沒有發現。
搜查員們進而不僅在門口附近,而且從前院到正門和另一側的[1-D]——木津川伸造的房間——的入口處都確認了有積雪的地面上完全沒有腳印。
[2-C]有一個朝北的小涼臺,但出去到涼臺上的門從裡側鎖著,而且堆積在外面的雪也沒有異常。在樓洞裡,一樓部分另有兩扇通往其他地方的門:一扇是與一樓走廊間的隔門,另一扇是通往[1-D]的門。
但是,這兩扇門不能使用是一目瞭然的,即:前者被放在大廳一側的大壁櫃堵住了,怎麼也不能開閉;後者大概是有著禁止使用這一意思吧,從大廳一側釘著板,封死了。(附帶說一下,這天晚上木津川和往常一樣出去工作了,[1-C]房間裡沒有一個人。)
因此——
剩下的路徑就只有一條,即二樓的走廊,但是,犯人絕對沒有通過這條走廊——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的證詞使這一事實清楚了。
辻井回屋裡去的9點15分以後,至水尻夫人來喊他的9點50分之間,沒有人通過那條走廊。我能這樣斷言。從那段時間起,我一直在起居室,呆呆地看著電視,如果有人從屋子前面走過,我應該察覺到那走廊的地板發出的吱嘎聲的。而且,不僅如此,那期間我——對,為了通風換氣,我把走廊一側的門敞開了。門以堵塞走廊的形式向外側開著,如果有人想通過那走廊去[2-C],當然必須推動那扇門,即使我揹著門坐著,也不會察覺不到發出吱嘎的推門聲的。
只要不是不發出腳步聲的貓科動物從堵塞走廊的門的上方跳過去,那麼,凶手從這裡通過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及至這種細小狀況明瞭了,接著從辻井的書桌裡發現了他的手記,認為事件是他自殺的觀點便確定不移了。進而,把一連串殺害孩子事件中犯人留下的手指痕跡和辻井的指形作了核對,手記的內容是真實的由此也得到了證明。
“我說,飛龍,我想……”希早子突然用鄭重的口氣說道,“唉,說不定從去年起一直想害你命的犯人也是這個辻井。”——這是前天的電話裡架場也指出過的。
“你這樣想嗎?”說著我稍稍低下頭去,她立即眨巴著大眼睛,說道:“可是——我想是有可能的。如果是那種殺死四個無辜孩子的人,那算計你的財產……啊,這個,我是今天從架場先生那裡聽說的,這種動機也是有可能的吧?要是這樣……”
“你是說點火燒這個家的也是他?”
“即使是這樣,我想也不足為奇。”
“經你這麼一說,哎,倒也是啊。”我悶悶不樂地應答著,產生了有點肯定如下這種觀點的想法,即:這一切全是辻井的瘋狂舉動產生的。
不清楚他是否知道28年前的我的“罪過”,但即使一無所知,他的所有瘋狂舉動、寫的所有的信也偶然地變成了我事實上犯有的過去的罪過相呼應的內容——不是絕不能說沒有這種偶然嗎?
“是吧?”說著,希早子的淡淡的粉紅色嘴脣上露出了微笑,“一定是的。所以,你再也不必擔心什麼了,是嗎?”
“嗯。”我暖昧地點了點頭。
(再也不必擔心。)
(——真的嗎?)
真的想就這樣罷了。但是,至今怎麼也放不下心的是——他最後寄來的那封信上“發現了另一個你”這句話。那是——
“倒是呀,喂——”希早子生動活潑的微笑擴充套件到了臉頰上,“這也是今天從架場先生那裡聽說的,你的朋友,叫島田的人就要來這邊了吧?”
“你什麼都聽說了啊。”我不由得苦笑起來,“他現在好像很忙的,不過,說是一有工夫就來。”
“來了的話,讓我見他一次。”
“有興趣嗎,對島田?”
“比較有。”希早子調皮地眨了眨眼睛,“我呀,怎麼說呢,跟同年代的人說話不那麼感興趣,架場先生啦,你飛龍啦,這些年齡比我大的人有著許許多多自己所沒有的東西,是吧?所以……”
3
遙遠的、過於遙遠的……28年前孩提時代的那一天的那場面、那聲響、那聲音。
高空、涼風、紅花、蹲在鐵軌上的我、握著石塊的我、從遠處傳來的列車的聲音……
脫軌翻倒的列車的殘骸。倒在地面、彎曲、壓扁的黑影。
MAMA……呼喚母親的我的聲音。
……紅色的花……
(?)
……紅色的天空……
(這是?)
……長長地延伸的兩個……
……兩個黑影……
(這是什麼?)
……流淌的水……
……晃動的水面……
(這是……)
……N!
……KUN!
……KUN!
……KUN!
(……KUN?)
辻井雪人死了,見到了闊別多時的希早子,不由得又向著生活的希望動起來的我的心中,遠處的風景在搖晃。
想睡的時候睡,想起的時候起,在來夢喝咖啡,在畫室畫母親實和子的畫。接到希早子打來的兩次電話,像少年一樣心坪坪直跳……就在這樣沒有多大變化的日復一日的過程中,與重又逐漸擡頭的不吉祥的預感一起,我開始切實地感覺到那搖晃的風景在漸漸大起來。
這時——1月25日星期一的下午——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的預感應驗了。
從“他”那裡寄來了第四封來信:
回想起來了嗎?
全都回想起來了嗎?
另一個你被殺死了。
下一個才是你。
想去來夢,下到樓下的大廳時,水尻夫人交給了我那封信,看到已經眼熟的信封正面的字,我嚐到了什麼是心臟停止跳動的感覺。
(不是辻井。)
(終究還是不是辻井……)
“他”還活著。活著,依然要害我這個人的命。
停住欲向正門邁去的雙腿,我以逃脫那裡的腳步折回畫室。用不停地哆嗦的手指開啟信封,讀著裡面的內容。
“另一個你被殺死了。”
首先目光停在了第三行寫著的這一句子。
(另一個你被殺死了?)
這是什麼意思呢?
一瞬間腦袋變得一片空白。
(這是什麼……)
找到這答案花費了許多時間。
(莫非——)
(莫非辻井雪人是另一個我?)
除了辻井以外,最近我身邊沒有人死去。是寫信的人把他“殺死”了?而且他就是“另一個你”嗎?
但是——
辻井是自殺的。這作為明顯的事實已經得到了證實。或者是——或者是“他”用我們所沒有想到的某種方法,在那天晚上潛入了[2-C]那間應該是密室狀態的房間……
困惑、疑念和恐怖混雜一起變成旋渦的頭腦中,這時又……紅色的天空……
在微微感覺麻木的同時,開始晃動的風景……
……長長地延伸的兩個……
……兩個黑影……
(紅色的天空)
這不是當時的天空。不是當時——想阻止列車的時候的天空。
(兩個影子)
啊,對了。這也不是。不是鐵軌,不是鐵軌,而是……
(兩個孩子的影子)
……流淌的水……
形式不同的謎的碎片。
……晃動的水面……
形式不同的……
……KUN!
(……KUN?)
……KUN!
(……KUN!)
……KUUUUUUUN!
“回想起來了嗎?”——“他”問。
“全都回想起來了嗎?”
“啊。”我一面慢慢地搖著頭,一面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原來是這樣!”
形式不同的謎的碎片。對!那不是從去年畫那幅畫時起,感到的不諧調的感覺嗎?
有所不同。某些地方不同。
比如說,那是“紅色的天空”,或者是“兩個黑影”……
原來是這樣!
應該想起的風景還有一個。
4
28年前的秋天。
當時我六歲,是個生性怯儒、身體也不怎麼結實、害怕父親、喜愛母親、總是躲在母親背後的孩子。
那一天,由於一心想挽留母親而犯的那過錯。知道母親的死後,痛感自己所做的行為的嚴重性,在感到悲傷之前先是覺得走投無路,於是我懷著這種心情向父親吐露了這件事,他叫我忘記一切,我聽從了他的話。
可是——
母親的葬禮結束不久,有人對我附耳私語的聲音……
“我知道!”那是住在同一街道的熟悉的某個孩子的聲音。
“我看到了。”我追趕著他,他咧著嘴笑著逃跑了。
我想那是在放學的路上。我們不知不覺來到了大河的岸邊。
“你在鐵軌上放石塊了吧?”
紅色的天空。夕陽染紅了河灘。
“我全都看見了!”
隨風搖動的一簇簇石蒜。
“還沒有跟任何人說。”
我和他兩個黑影長長地延伸著。
“不希望我說吧?”
他邊笑邊靠近板著臉佇立在那裡的我。
“要是被大家知道了,可不得了呀!你是殺人凶手!”
是個個子比我高的男孩,我想年級大概也比我高。他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頭,奪走了我戴著的棒球帽。
“這個,給我。”一面咧著嘴高聲笑著,一面將帽子戴到自己頭上,一下子轉過身去,“今後你什麼都得聽我的,要不你乾的事我就跟大家說,說你是殺人凶手,殺人凶手……”
殺人凶手。
他幾次這樣喊我。一面背對著我,看著流淌的河流,一面又咧著嘴笑著。
“行嗎?喂,你倒說話呀!”說著,他回過頭來,“啊?殺人凶手飛龍,你連自己的母親都殺了……”一瞬間在幼小的心靈中進發出的火焰。
啊——!聲嘶力竭地喊著。我像是發了瘋似的低下身子,一頭向他衝了過去,而且——
沐浴著夕陽、閃著紅光的河面,在濺出水花的同時裂開了一大塊。我的手裡奪回了母親給我買的棒球帽,被我瞬間發揮出的瘋狂的力氣頂倒的他,簡簡單單地就從堤防上滾入了河中。
流水很急,水很深。
他好像不善游泳,一面胡亂地揮著雙手,一面拼命地想抓住鋼骨水泥的堤防,但不一會兒就筋疲力盡,被流水吞沒了。
“……君!”
完全看不到他以後,我才喊了起來:“……君——!”
對,“……君”——那是我喊的他的名字,我幼時正是用這方法殺死的男孩的名字。
“發現了另一個你。”
我好不容易理解了寫信人衝著我說這句話的意思。
恐怕“他”由某種機會知道辻井雪人是四起殺害孩子案件的犯人,而且將我28年前的那“罪過”與辻井殺害孩子的行為、辻井的身影重疊在了一起。所以,“他”以與想殺害我相同的理由,以相同的“審判”的意識殺害了辻井雪人。
(北白川水渠……孩子的……屍體……)
啊,是的!
這麼說來,去年8月在來夢第一次感到“搖晃”的那時偶爾映入眼簾的那新聞報道。不僅是登在那旁邊的列車事故的報道,而且那殺害孩子的報道,也是勾起埋沒的往日記憶的誘因之一。
“北白川水渠內發現被殺孩子的屍體”
那報道正是暗示我過去所犯的另一樁罪過。北白川水渠內的孩子的屍體——浮在河裡的孩子的屍體……
列車事故。
殺害孩子事件。
正如“他”所希望的,我現在把兩樁大“罪過”的記憶拽出到了心的表面。剩下不清楚的,只是“……君”——自己所喊的那孩子的名字吧。
臉的輪廓模模糊糊地想起來了:是張蛋形臉。露著一副挺是剛強的目光。小小的、茶褐色的眼睛——不,較之茶褐色來……
(……君)
名字,那孩子的名字。
(……君)
不行,怎麼也想不起來。
“下一個才是你!”——“他”是這樣宣佈的。
就是說,殺死了母親沙和子,殺死了辻井,而且終於輪到我了?我還是得被殺?道澤希早子的充滿“生”的光輝的笑臉浮上心間,島田潔的熱情的聲音、強有力的話語在耳畔重現。
——不想被殺。
不管有什麼樣的理由——不管有什麼樣的罪過,我都不想被殺。
凍僵的我的耳邊響起了電話鈴聲。
(啊,是島田!)
我懷著一種依靠一般的、祈禱一般的心情拿起了話筒。
5
“原來是這樣。那就是說,辻井雪人作為犯人所發現的另一個飛龍想一被殺害了。”在我將島田上次打電話來以後至剛才為止其間發生的事,不遺鉅細地說給他聽以後,他用深思遠慮的聲音這樣說道,“可是呀,飛龍君,考慮一下你剛才說明的那事件的情況,那種事——辻井被誰殺害的事,不是絕不可能的嗎?”
“是的。”朝著看不見的對方,我使勁點了點頭,“那屋子裡,誰都不可能進得去的,可是……”
“噢,是密室狀態。”島田低聲說道,“出事的房間裡的窗,你說從裡側鎖著,是吧?那鎖沒有餘地做什麼手腳吧?”
“小說中出現的那種使用針啦線啦的?”
“嗯,是那種事。”
“不清楚,但那種事可能實現不了,是二樓,而且那房間的窗下,雪的情況也當然作了調查啊。”
“還是沒有腳印嘍?”
“沒有聽說有。”
“哦——一樓的兩扇門不能開閉,這也是事實吧?”
“嗯。”
“而且,就是說,沒有一個人從你房間前面通過嘍?——啊,是這樣的。如果即便如此辻井的死還是屬於他殺的話,那麼用排除法考慮的話,可能性就只有一個了。”
“啊?島田,那是什麼樣的……”
“水尻夫人是犯人。”島田毫不留情地這樣說道。我吃驚地又“啊”地發出聲來,島田立即說,“哎呀哎呀,又不是沒有考慮過這種可能性。她用備用的鑰匙進屋時辻井還沒有死。把你留在外面進去的她殺死了正在那裡洗澡的辻井,其後立即演出了一幅發現了已經在那裡的屍體似的態度。這就是所謂‘神速妙技殺人’!”
“可是這……”
“是說不能同意?”
“嗯。”
“不,嗯,完全如此。剛才的想法顯然很奇怪,這我知道。比如說,水尻夫人那樣喊叫那樣拼命敲門,但那個時候應該還活著的辻井為什麼不答應呢?61歲的她那樣迅速地犯罪,這可能嗎?辻井為什麼對突然闖人浴室的不速之客沒有發出絲毫聲音呢?如果發出的話,應該傳到你耳朵裡的吧?此外無法解釋的問題還有許多許多。”
“……”
“嗯,好了,水尻夫人的‘神速妙技’一說,我想這裡可以拋棄了。於是,這樣一來案件就越來越帶有不可能的味道了。犯人究竟是怎樣闖入辻井的房間並逃走的呢?你明白嗎?飛龍君。”
我什麼都答不上來,什麼都猜測不出,這是心裡話。
“不明白嗎?我想已經充分暗示了。”島田說。
“暗示?”我吃驚地反問道,“島田,你是說你已經明白了?”
“大概吧。從邏輯上考慮的話,已經只有那個了。這答案得以成立的條件也具備了。”
“請告訴我。”我說,“犯人是怎樣……”
“剛才說了已經暗示了,是吧?而且,最初你聽到成為這暗示的資訊,是前年秋天的事。”
“前年秋天?”——那是我在靜岡的醫院的時候。
“是的。前年秋天,你應該從不是別人正是我這個人的嘴裡聽到了這暗示。怎麼樣?”從島田的嘴裡聽說的事。從當時來探望我的他的嘴裡……
那是——
“中村青司?”我丟擲了想到的話,“是他和這個家——‘偶人館’有關這件事?”
“是的。”
“可是,這為什麼……”
“不記得了?如果沒有記錯,當時也說了吧?奇特的建築家中村青司——他所插手的工作中,可以說是必定出現的某特徵的事。”
“啊。”我覺得好容易明白了島田想說什麼,“這麼說……”
來前年秋天,說是在那以前剛參與岡山的“水車館”事件的他,給為長時間的住院生活而感到無聊的我,講述了自己的冒險故事:中村青司建造的奇妙的館、在那裡發生的不可思議的殺人事件、以及……
“喜歡搞些機關?”
“嗯。終於想起來了吧。我也應該更早些時候指出這點才對。他自己建造的房子裡,必定裝上一些孩子似的惡作劇一樣的自動裝置。中村青司就有這種愛好或是說怪癖。聽說有時侯和建築主商量以後,有時候就完全祕密地建造暗櫥啦、祕密房間啦、祕密通路啦這種機關。”
“那麼島田,你是說這座房子裡什麼地方也有這種機關嘍?”
“恐怕呀,”對我的問題,島田這樣答道,“這座偶人館裡也有什麼巧妙的裝置,至少辻井死的[2-C]的房間或是那外面的樓洞裡,什麼地方一定有祕密的通道。”
“祕密的通道……”
“這就是解答密室狀態的答案——犯人沒有必要使用一樓的後門,也沒有必要從你的房間前面通過。通過建造在某處的那條祕密通道,不會在雪地上留下腳印,也不會被你察覺,便闖人了辻井的房間,又從同一條通道逃走。另外麼,我想在你用做畫室的堆房裡也有一條相同的暗道。”
“在這裡?”我情不自禁地環顧了一下現在自己所在的空間,“在這間堆房裡?”
“是的。這就是說,去年在那間堆房裡發生的‘殺害偶人事件’,說起來也是一起在完全的密室狀況下發生的事件吧?配鑰匙很困難,前些時候也探討了一下很多人協力取下門的方法,但這也總讓人覺得有點兒離譜。這樣,既然中村青司與這座房子有關,存在祕密通道的猜測就突然變得有力起來。被燒燬的正房裡面,也許什麼地方也設有那種裝置。倘若是這樣——如果是連那裝置的存在都知道,那麼,犯人就用不著準備備用鑰匙什麼的,也能自由出入正房了。”
中村青司建造的偶人館——設在它各處的祕密通道……
我哆嗦著身子,又一次環視了一下寬敞的堆房內部。發黃的厚厚的灰泥牆壁、鋪著木板的地板、高高的天花板、交叉的粗樑、小小的採光窗戶……
那通道的門,究竟隱藏在這屋子的什麼地方呢?犯人使用它任何時候都能闖入這裡,即使我在這屋子的時候,或許也潛伏在那門的背後,屏息窺視著“獵物”。說不準——對,此刻也……
“島田。”我一面拼命地抑制著想呼喊的衝動,一面對著話筒擠出了喘息一般的聲音,“我今後怎麼辦……”
——怎麼辦才好呢?
我常被“他”從什麼地方監視著。無論自己怎麼注意,“他”還是能通過我所不知道的那條祕密通道來到我的身邊。
“沒有必要那樣害怕,飛龍君。”島田說,“只要充分注意,人呀,是不會輕而易舉被人幹掉的。”
“不過,島田……”
“倒是呀,關於你剛才跟我說的你另一樁‘罪過’的事,”島田突然放低聲音,“我怎麼也放心不下呀。”幾乎是自言自語似的低聲說著,“我說,飛龍君,你怎麼也想不起那個被你頂到河裡去的男孩的名字嗎?”
“嗯。”
“哦。——等等!啊,那是……”
“什麼事?”
“嗯?不,一點兒……”島田意味深長地含含糊糊說道,“一點兒……”
“島田!”於是我真切地大聲喊著他的名字,“島田,我求求你,請你快一決來!”
“飛龍君?”
“我一個人,無論如何也沒有把握保護自己。要是你來,那樣的話……”
“可是……”
“還離不開那裡嗎?”
“嗯,不……”
“請你來,島田。”不知不覺眼睛裡喻滿了淚花。
‘知道了。”島田說,“知道了。嗯,好!總之去一趟京都吧,也有剛才想到的一點兒事。兩三天內一定去你那兒,所以飛龍君,在這之前,總而言之對誰都不要放鬆警惕,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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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笑了。
微微地,在喉嚨深處。
(母親殺死了。)
緊閉著的嘴脣角冷酷地吊了起來。
(另一個他也殺死了。)
一切都是他的罪過。他——飛龍想一的。
下一個——下一個才真正輪到他……不,等等!在這之前
(在這之前……)
對,在這之前還有一人必須殺死。還有一人。
(必須殺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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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跟蹤著。
突然有這種感覺。
被人跟蹤著……
道澤希早子停住腳步,有意識地側起了耳朵,感覺到在什麼地方有與自己的不同的腳步聲立即停住了,悄悄地回頭看了一下後面。
位於今出川大街北側的Kxx大學農學部的院內。
從大門筆直延伸過來的林陰路。在這些落了葉的銀杏樹中,稀疏地排著一排路燈。灰白的熒光形成的褪了色彩的黑白畫。聳立在道路兩側的四角形研究大樓的影子。隆冬的乾燥得有點冷酷的冷風颳得枯葉堆沙沙地直顫抖。
夜晚的校園裡沒有人影。
(是精神作用吧?)
看了一眼手錶後,希早子又走了起來。
實在是太晚了,已經早過了12點。
1月28日,星期四,希早子從傍晚起一直留在共同研究室工作。那是架場久茂委託的工作。
架場一面當著他大學的助教,一面也參與一家使人覺得有點異樣的規劃公司的經營,常常將自己承包的工作轉交給希早子等研究室的學生們幹。什麼博覽會的奇怪的館啦,大阪什麼地方的廟會的遊行啦,這些工作的內容形形色色,挺有意思,但作出的規劃看樣子沒有多少實現的。儘管如此,給的報酬還是蠻划得來的,所以一受委託就不能說不願意。
這回聽說是市內某室內裝飾公司的訂貨,叫考慮一下附在宣傳冊子的照片上的說明。因為第四節有一節課,所以上完課臨回家時希早子一露面,架場便用往常的口氣說:“來得正好,正在發愁呢!”硬是把這份工作塞給了希早子。
希早子一問,說是一項無論如何也得明天前完成的工作。由於被附加上種種苛刻的要求,直到剛才,才好不容易寫成以400字稿紙來計算大約有20頁的原稿。
架場露出舒了一口氣的神色,說道:“啊,辛苦了!”並說,“很晚了,用車送你回去吧!”
“架場先生自己的一份還有不少沒完成吧,得快點寫完呀。”希早子一說,他苦笑著亂撓了一下他一直懶得理的長髮。
“不過,一直把工作拖到這樣迫不得已的時候,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呀!如果我不來,打算怎麼辦呢?”
打算“報復”一下讓自己這樣辛苦的架場,希早子稍稍帶點諷刺地說道。
“本來不應該是這樣的,可是……”架場揉了一下睡意的眼睛,“突然想起來的,昨天出遠門了。”
“出遠門?”
“嗯。像是當天往返的旅行一樣。”
“停了課?”
“嗯。”
“去哪裡了?”
“哎,算了,打算過些時候慢慢跟你說。”用猶豫不決的口氣一說,架場又亂撓了一下頭髮。
“那可要小心呀。真的不送沒有事?”
“不用擔心。”
“謝謝,可是幫了我大忙呀!”
不說那種話,請他送就好了!——現在,希早子開始感到有點後悔了。
平時從大學回公寓時總是走這條路,但這麼晚且一個人回家還是第一次。
咯、咯……高跟鞋的聲音在柏油路的路面上回響著,看著伸向前方的漆黑的影子,漸漸地產生了錯覺——那影子好像變得不是自己的,馬上就要自個兒舞起來似的。
心想:這是怎麼啦?
(怎麼變得這麼膽小?)
三天前——星期一的晚上,給飛龍想一家打了一個電話,他當時的話又浮上了腦際。
他說他回想起了一切,又來了信,辻井雪人不是要害自己命的罪犯,他是被真正的罪犯殺害的;28年前犯的另一樁“罪過”,島田潔指出“偶人館”中有中村青司建造的祕密通道……
飛龍用害怕的聲音、央求一般的口氣講了以上這些事情。
“只是還有一件事怎麼也想不起來。”他進而說道,“28年前我殺死的男孩的名字——只是這件事怎麼也想不起來。聲音聽得到,喊他的我的聲音。不過,只是我喊叫著‘什麼什麼君’,那名字部分怎麼也想不起來。”
這些話第二天也轉告了架場,於是,架場哭喪著臉,嘟嘟哦依地在嘴裡自言自語著什麼。
——飛龍想一——希早子有時也想起他的表情、聲音、話語,以及從中看到的深深的陰影,覺得他身上有一種徹底拋棄了自己的冷冷的寧靜。
雖然知道有凶手要害自己,但不想鬧得更凶。當然,也不是完全無動於衷。他確實害怕,痛苦,想警惕,但儘管如此,總覺得他的表情、聲音、話語中含有一種絕望。
架場也真是的,他為什麼不想更積極地幫助他呢?
飛龍是希早子過去所完全不知道的那種型別的人,所以自12月在來夢遇見以來,常常打電話說說話,或是見見面。雖然不像會發展到特別的感情,但揹負著深深的陰影的他在另一方面有一種不停地吸引著她的心的魅力,這也是事實。
(他現在怎麼樣呢?)
“下一個才是你!”——被髮出這種最後通碟的他,現在以何種心情過著這個夜晚呢?
他說:那個叫島田潔的人馬上來京都。只是在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才稍明朗一些。
(他……)
想起了在畫室裡請他給自己看的他的種種作品,當時有點震驚。在那裡看到的被取名為“季節蟲”的奇怪的風景畫和其他的畫中,覺得哪幅畫中都有“死”的主題。會不會是孩提時代的可怕的經歷使他畫那種畫的呢?大量使用原色的令人毛骨驚然的“死”的描寫。
但是,這些畫中最令人震驚的是……
咯、咯、咯、咯……
覺得自己的腳步聲裡混雜著一種不一樣的聲響,希早子又站住了。
(還是?)
(有人跟蹤著我?)
害怕回過頭去。心想即使回頭也跟剛才一樣,反正看不到人影吧,但是……
前方看到了門。穿過它就是Mxx大街。
(究竟是誰……)
心跳突然加快了速度。來到大街,向右拐去。不用說步行人,連車燈也看不到。被人跟蹤著——這一感覺走了一陣子後還沒有消失。也害怕回頭。總覺得有誰的視線溼流流地纏繞在背上……希早子的神經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從未經歷過地緊張起來。
不久——
在與沿水渠的道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向左拐去。拐過去以後心想糟了。
右側是一條去年夏天浮著被辻井殺害的孩子的屍體的水渠,左側是一條長長的圍牆,眼前是一條沒有人影的又黑又窄的小路……
想折回繞到別的道上去。剛慌忙轉身,不由得“啊”地發出聲來。Mxx大街的拐角上有一個黑糊糊的人影。
(不行!)
一聽到心中的這一叫聲,就條件反射般地奔跑了起來。
硬硬的腳步聲在黑暗中亂響。它纏繞在希早子的身上,嗡嗡地打著轉兒流入耳朵裡、頭腦中,使她的心開始漸漸地解體成恐怖的碎片,混雜在水渠裡流淌的水的聲音裡。
寒冬枯萎的櫻花樹和柳樹的黑黝黝的枝條隨著呼嘯的狂風搖擺,嘎吱嘎吱地發出著呻吟聲,應該是平坦的路似乎也隨著這聲音開始像波浪一樣起伏。
彷彿被人從現實中拋了出來,霎時間掉進了扭歪了的時間的縫隙裡。猶如被拋進了充滿在彎曲的球形的黑暗——豁性異常強的大氣中的封閉的空間裡……
剛覺著起伏的地面使雙腳纏在一起,誰知眼前突然轉動起來。臉上冷冷的猶如冰一般的柏油的觸覺。嗆嗓子的令人討厭的氣味。出現在雙膝的隱痛……重重的腳步聲從身後接近過來。
(不行!)
(得逃跑……)
身體不聽使喚。想喊叫也喊不出聲音。是痛的緣故呢,還是焦急的緣故?
——激烈的目眩,一併而來的噁心……
“必須殺死你!”
微微聽到了壓低嗓門、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
“必須殺死你……”
噢的一聲,幾乎與此同時,右肩一陣劇痛。是被人用什麼硬硬的棒狀東西打了一下。
希早子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遭受這樣的痛苦。
(為什麼?)
“啊!”——這回擊在背的正中。
“別……”好不容易擠出聲音,“不要,救命……”
第三次揮起凶器的聲音。
希早子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完了,要被殺了。在恐怖和疼痛中這樣死了心的這個時候——
“住手!”
有人大喊出聲。
(啊?)
“住手!”
腳步聲吧嗒吧嗒地亂了。
“不要殺她!”
(啊……)
更亂的腳步聲和呼吸節奏……一樣細長的東西拋到了想擡起低著的頭的希早子的眼前。
(這是……)
擡起下巴看到那形狀的一瞬間,喉嚨顫抖了一下。
原來是胳膊。一條像是從肩部擰下來似的白白的胳膊。
過了一會兒——
“沒有事吧!”聽了男人的聲音。他將手放在倒在地上的希早子的胳膊上。抱起了希早子。
“嗯……”
右肩膀和背部的疼痛使得希早子咬緊了嘴脣。
“好危險啊!傷著了嗎?痛嗎?——啊!這樣就沒有事了。骨頭沒有異常吧?”
“嗯。這個……”希早子一面慢慢的爬起來,一面戰戰兢兢的擡頭看了一眼對方的臉,“你是……”
“是道澤希早子吧?”男人的手離開希早子的身體,用有力的聲音說道,“我是島田,島田潔,你的事我從飛龍君那裡聽說了。我剛從九州來。”
“島田……”
“好嗎?我想今晚已經沒有事了,所以馬上回家,屋子好好鎖上。聽見了吧?而且明天——不,已經是今天了——今天中午12時正,請你來一下偶人館。在那裡一切將會明瞭的。”
很快的說了一通以後,他留下希早子,匆忙離開拉那裡。
第九章一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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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月29日,星期五。
在京都又暗又低的令人憂鬱的冬空下,我站在飛龍家的前面。
緊縮著暗綠色的葉子的山茶花的樹籬。立在其間的灰色的石門柱。破舊的門牌——綠影莊。
天氣寒冷,刺骨的寒風颳散了頭髮,我一面用凍僵的手按著它,一面擡頭看了一下建在門裡頭的二層洋房——飛龍想一住的家——中村青司建造的偶人館。
濃灰色的牆壁、綠青色的屋頂、乳白色的法式窗戶……樓房的一切的一切都由於這冬天的寒冷而縮著身子。種在荒蕪的院子裡的樹木伸展著枯萎的黑黑的枝條,看上去像是包住這建築物的巨大籠子的骨架似的。
中村青司建造的偶人館。
我以說不清的心情跨進了洋房的正門。在穿過向兩面開的門的地方時,發覺昏暗的裡頭的大廳裡站著一個人影。是個體格比較健壯的男人。
我一進大廳,站在右側門旁的男子吃驚似的回頭看了一下這邊。四方臉上戴著一副墨鏡,右手握著白色的柺杖。顯然,那男子就是這家的房客之一,按摩師木津川伸造。
“你好!”對方向我打招呼說。
飛龍說木津川和在路上擦肩而過的人打招呼,以此來占卜那天的運氣,和我打招呼也是同樣的意思呢,還是因為地點是在這家中,所以判斷進來的我是哪個房客?
“你好。初次見面。”我朝向這邊走來的他回答說,“你是木津川吧?我叫島田潔,是飛龍的朋友,他跟我說起過你。這就去工作嗎?”
“啊?”他像是被攻其不備似的歪了一下腦袋,“您是島田?”
“是來解決這座偶人館裡發生的事件的。管理人的屋子是……啊,是那個門嗎?”
“是的……”
“已經明白你是無罪的,請放心。”我從木津川身旁走過,站在了管理人室的門前。按摩師一面嘟嘟噥噥地嘴裡自言自語著什麼,一面咚咚地拄著柺杖朝正門走去。
敲了一下有[1-A·管理人室]標示的那扇門。
“唉!”稍過了一會兒,傳來了嘎啦嘎啦的聲音。門開啟後出現的,是一個駝著背臉上滿是皺紋的老人。
“是水尻道吉吧?’’我說道,“突然而來,對不起。我叫島田,是被飛龍叫來的,他現在在哪兒?”
老人把手掌貼在耳後,向前伸出腦袋:“啊?你說什麼?”——好像耳聾。
“我呀,”我大聲說,“有重要的事。飛龍他……”
“他怎麼啦?”說罷,從屋子裡頭走出一個人來。繫著圍裙的白髮老太——她是水尻柞吧,“哎呀,對不起,在幹一點廚房裡的活兒,所以……”
“飛龍他在哪兒?屋子裡嗎?他的屋子是二樓吧?”
“啊?”老太呆然瞠目,“這個,少爺他……”
“不在嗎?還是在那間堆房裡?難道外出了?啊,這可不好辦呀!是件重要的事呀。”
“嗯……”
“這個……”
“不,算了。對不起,打攪了。不不,我不是可疑的人,我是遠道來幫助他的。既然我來了,就沒有事了。請放心。這裡就全交給我吧,好嗎?好!那我這就去檢查一下二樓。不,你們不必來了。請在屋裡呆著,好吧?詳細情況回頭跟你們說明。”留下像是想說什麼話的管理人夫婦,我順著樓梯向二樓走去。
圍著廳井的二樓的走廊角上,立著一個飛龍所說的那個人體模型。可不是,沒有左胳膊的那偶人將眼睛、鼻子、嘴巴全無的扁平的臉朝著面裡院的窗戶。
通過時順便追逐了一下它的“視線”,在一片慘不忍睹的正房的廢墟前面,看到了立在荒蕪不堪的院子中央附近的大櫻花樹的影子。我快步走在延伸至樓房裡頭的走廊上。地板吱嘎吱嘎作響。過了一會兒出現的是缺左腿的人體模型。
再拐過兩個拐角的地方,左側有一扇寫著[2-B]的門——據說是飛龍用於起居的屋子。
“飛龍君。”我喊了一聲,並敲了一下門,“飛龍君,在嗎?是我,是島田。”沒有回答。是去什麼地方了嗎?
我看了一下手錶:上午11點半。還有30分鐘。一離開[2-B]的門,便徑直沿走廊筆直前進。頂頭的那個就是通向[2-C]的隔門吧。門那頭的樓洞比這邊的走廊暗得多,但是,因為是在白天,所以沒有到不點電燈就動不了的程度。
右側有扇門——是[2-C]房間的門,轉動了一下門把手。出乎意料沒有上鎖,門發出輕輕的吱嘎聲開了。踏進屋子裡面,我吃了一驚。
“這……”
眼前的景象一片狼藉。八張鋪席大小的西式房間的牆壁和地板各處都已毀壞。
“嗬。”
我低聲哼著環顧了一下這番慘狀:牆壁上貼著的十字圖案各處都被撕破,露出了灰色木板。鋪在地板上的紅地毯被粗暴地掀起扔在屋子的角落裡,地板有好幾塊被揭了下來,那樣子活像是被蟲子吃了面板和脂肪,露出了骨頭和內臟的動物遺骸。這準是他——飛龍想一干的。
我曾經向他指出:應該在這屋子或是外面樓洞的什麼地方有祕密通道。他一定是懾於不知什麼時候又會通過祕道潛入這座宅邸的凶手,等不及我到來就想找出這通道的入口處。
(飛龍君……)
而且——而且他發現了那通道?
我的目光停留在地板上被挖開的一處裂縫上。一個黑糊糊的梯子一樣的東西伸向地板下。
(是這傢伙呀!)
他發現了這個。他——那他後來怎樣了呢?我想一定在堆房。他一定在用做畫室的堆房那裡也進行了同樣的“尋找祕密通道”的作業。
我又看了一下手錶,離中午12點還有20分鐘多一點。從走廊上返回去,跑下樓梯。一個牛仔服外面穿著白色套頭毛衣的年輕人站在放在大廳裡的粉紅色電話機前。
“你是住在[1-C]房間的谷誠君嗎?”我向年輕人打招呼道。他放下擱在撥號盤上的手指詫異地看了這邊一眼。
“有件事求你。”我說,“這個,我是島田,島田潔,飛龍的朋友。有件重要的事求你,能聽我說嗎?”
“這個,嗯……”他神情困惑。也許是突然被初次見面的人說:“有件事求你。”而覺得蹊蹺,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但現在顧不得這個了。
“行嗎?再過一會兒,一個男人就要來這兒,來拜訪飛龍。來了後請你轉告他,請他去飛龍的畫室。”
“好、好的。”
“對不起,所以打完電話也請你留在這兒待一會兒,明白嗎?”
“嗯。可是,這個……”
“拜託了,原因回頭再解釋。”說罷,我就轉身向大廳裡頭的走廊跑去。
(二)
堆房中一副意料之中的狀態。
錘子、拔釘鉗子。不知是從那裡弄來的洋鎬。被隨手挪動的傢俱、被到處弄得破爛不堪的泥灰牆壁、被揭下的地板……那狼籍的景象比剛才的[2-C]房間還要厲害。從開在牆上的洞裡,呼嘯著從外面刮來風,空氣徹骨寒冷,吐出來的氣白花花地在跳躍。
他就壓埋在散亂的木板、壁土、畫具等東西里面,在背朝門口的搖椅上無力地垂著肩膀。大概是因過分激烈的作業而感到精疲力竭了吧,甚至連我進來都沒有察覺似的。
“飛龍君?”
我邊注意著腳下,邊繞到椅子前。飛龍露著一張蒼白得讓人覺得完全沒有了生氣的臉迎接了我。
“久違了,飛龍君。我如約趕來了。竟然幹出了這種極端的事呀,完全可以不這樣粗暴地尋找,不過呀,你安然無恙,這比什麼都好。”
“是的。”他用呆滯的眼神凝視著我,“島田……”
“找到通道了嗎?”
“那裡……”按他目光所示的方向,有一大片地板裂痕,我慢慢地走到那旁邊,彎腰張望了一下。
“嗬。”
跟剛才在[2-C]房間裡看到的一樣的東西。黑暗的洞裡,向地下延伸著一條比這黑暗更黑的梯子。
“原來是這傢伙呀!”我回頭看了一眼飛龍,“辛苦了。嗯,這下謎就全解開了。不用擔心了。什麼都不必害怕,你已經安全了。迄今你——還有我,也對備用鑰匙問題等圍繞案件的各種各樣的狀況進行分析時,主要把懷疑的目光指向了住在這座宅邸裡的人,即偶人館內部的人身上,但這本來就是錯誤的,其證據就是這條祕密通道。犯人可以不是內部的人,只要知道存在這條通道,就是外部的人也絲毫不礙事。”
“犯人是外部的人?”
“是的。水尻夫婦、木津川伸造、倉谷誠其實都和案件絲毫無關。他們的姓和28年前列車事故遇難者的姓一致,我想恐怕也完全是偶然的事。如今這樣考慮反倒自然。嗯。”
“島田,那麼犯人是……”
“還不明白嗎?’’我張開兩條胳膊,輕輕地聳了聳肩給他看,“哎,這也難怪啊!”
刮進來的風冷得我哆嗦了一下身子,我叼起了一支菸。
“前些時候,你在電話裡說給我聽的你的另一罪過——那可是知道這起案子的犯人的最大要點。你頂到河裡去的少年的名字。你說你怎麼也想不起來,但在那電話裡聽你說了之後,我知道了——你好像很想問是怎樣知道的,是吧?”我一面長吐了一口煙,一面又看了一下自己的手錶,已經稍過了中午12點。
“已經是相當久以前的事了。大學時代你常常身體差得連感冒也不容易好而臥床不起,出於住在同一公寓的隔壁房間的情誼,每次我好像都照顧你。就是當時的事。你發燒臥床不起時,好像經常被噩夢魔住,一面痛苦地呻吟,一面或是吧嗒吧嗒地動著胳膊和腳,或是說著夢話,或是突然大聲喊叫。記不得了吧?但在我的腦海裡還記著你這樣在噩夢中喊的話。那次電話里正在聽你說話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來了,其中也有喊‘媽媽!’,另外還有一個你經常反覆呼喊的名字。”
“那麼,那是……”
“嗯。大概那是你頂到河裡殺死的那個孩子的名字。”
“叫什麼名字?”
“masasige【注】……你經常邊哭邊‘masasige君、masasige君’地喊這名字。”
這時——
“飛龍君。”
聽到這聲音的同時,堆房的門打開了。
“飛龍君……啊,這是……”
“一直等著你呢。”我把抽著的煙扔在地板上踩滅,向走進來的男子投去銳利的目光,“正如你看到的,飛龍君找到了建造在這間堆房裡的祕密通道,儘管找法好像有點兒不得要領。”
“祕密的……通道……”
“是中村青司在28年前,改建這座宅邸時建造的一個機關,你由某個機會知道了它的存在,利用它作為對搬到這宅邸來的飛龍君進行復仇的工具。”
男子一面攏起長長的前發,一面露著狼狽的神色凝視著我:“你、你是……”
“島田潔。聽飛龍君說起過吧?——剛才正想跟他說呢,”我用眼睛指示了一下坐在椅子上的飛龍,“你是所有事件的犯人。潛入這堆房對偶人施行惡作劇、將玻璃碎片放入信箱、正門口的石塊、自行車的車閘、貓的屍體,全部都是你乾的。再三給他寫恐嚇信的也是你。放火殺死他的母親沙和子和殺死辻井雪人並偽裝成自殺的也都是你。”
“你為什麼要這般折磨他呢?”我凝視著瞪著小眼睛呆立不動的那男子的臉,繼續說道,“那是因為28年前他殺死的孩子是你的哥哥。‘masasige君’這名字向我暗示了這點。你有一個比你大兩歲的哥哥吧?而且你哥哥還很小的時候因什麼意外事故死了。飛龍君感到‘記憶的痛楚’時,他的身旁屢屢有你的臉,有你的那茶色的、更接近褐色的眼珠。這也是事實吧?他從你的那張臉、那眼睛的顏色,看到了過去殺死的少年的面容,你的哥哥——架場正茂的面容。”
(三)
架場久茂踉蹌地跨進堆房裡一步,就用恐懼的目光看了一眼我和飛龍坐著的椅子,隨後環視了一遍這屋子的主人親手製造出來的悽慘景象。
“死了心了吧,架場?”我說,“馬上她——道澤希早子也要來這兒了。”
於是架場的目光嗖地回到這邊:“她不來這兒了。”他說,“她不來了。”
“啊?”我吃了一驚,“那莫非你昨晚在那以後……”
“你是想說我又襲擊了她?”架場一面將手伸進灰色大衣的口袋裡,一面慢吞吞地搖了搖頭,“不是。是去醫院看昨晚的傷,所以她不來了。今天早上你給我打電話,叫我中午12點來這兒,是吧?聽說跟她也這樣說了,因此我大致猜測到了這裡是什麼等待著我。我可是來確認這點的。”
“哼哼。”我用鼻子笑了一下,“是來確認自己的復仇計劃遭到了挫折吧?”
架場沒有回答這問題,這一回緩慢地回頭看了一下堆房的門口。
“請進。”他說。於是,應聲從門的那頭出現了兩個人。
一個是剛才我在大廳裡遇見、拜託他轉告將要來的架場的年輕人——倉谷誠,另一人是身穿黑色西服、未曾見過面的大個子中年男子,手裡拿著一個焦茶色的手提包。
“你說這間堆房裡有中村青司建造的祕密通道,是吧?那通道在哪裡?”架場問我道。
“裝什麼傻呀!”我有點感到驚愕,“那東西應該你最清楚吧?——你瞧,在那裡。看一下那地板裡的洞就行。”
架場默默地點了點頭,旋即朝身穿西服的中年男子使了個眼色,向我指示的地板裂縫走去。
“倉谷君,你也來一下。”我招呼在門口發呆的年輕人說。
“唉。”倉谷一面惶恐地望著屋子的情景,一面跟在兩人的後面。
“你說是這個洞吧?”架場一靠近問題的地板裂縫,就和我剛才所做的一樣,稍稍彎著腰張望了一下那裡面,“哦。”他低低地哼了一聲,隨即對跟來的西裝男子說道,“怎麼樣,川添?”
“不,我……”被叫做川添的那男子像章魚一樣撅起了厚厚的嘴脣,慢慢地搖了搖剪成平頭的頭。
架場接著看了看倉谷:“你呢?怎麼樣?”
“嗯,不,這個,什麼也……”
——這些人究竟在說什麼呢?
我的頭腦有些混亂,同時對架場的厚顏無恥感到極度焦躁。回頭看了一下依然坐在椅子上不動的飛龍,說:“喂,飛龍君,你倒說話呀!”
“你也再仔細看一看如何?”架場用淡漠的口氣說道,“究竟這洞的什麼地方是祕密通道呢?我們只看到揭開地板的痕跡。”
“你說什麼?事到如今還說這種蠢話!”我大聲申斥般地說著,並朝他們的方向走去,“這裡。”邊指著邊張望剛才的洞,“這裡不是的的確確可是——嗯?”我懷疑自己的眼睛,“這……”
“哪裡有祕密通道?”架場說。
“豈、豈有……”
——正如他所說的,延伸到地下的鐵梯等無影無蹤了。
豈有此理!剛才確實親眼看到的。那怎麼會?從牆壁的洞裡刮進暴風一樣的風來,迎面打著我的臉。頭髮倒豎,臉頰冷得變僵了。
“我們剛才在來這堆房之前也去了一下那邊的洋房二樓。”架場用憐憫的口吻說道,“張望了一下[2-C]房間,和這裡一樣,牆壁和地板都被毀壞了。你是說那也是尋找祕密通道的結果?”
“正是這樣。”
……嗡……
夾雜在風的呼嘯聲裡,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了蟲子的尖銳的振翅聲。
……嗡……
在這中間,我勉強保持冷靜,說道:“祕密通道那裡也……”
“沒有那種東西。”
“……”架場的口氣變得尖銳且嚴厲,“剛在你說我是殺死辻井雪人的犯人,是吧?可是,那屋子裡什麼地方都不存在能從外部進來的那種祕密通道。我想大概樓洞裡也沒有。那麼,會怎麼樣呢?我怎麼能潛入處於密室狀態的那間屋子,殺死辻井雪人呢?”
“……”
“假定辻井不是自殺,而是被誰殺死的——假定無論如何想堅持這種他殺的觀點,那麼,遺憾的是,我只想出一個解決方法。而且,那答案好像是正確的。那就是……”
“別說了!”我禁不住大聲喊道。架場吃驚地閉上了嘴。
“幹到這份上還不想認自己的罪呀?我說,飛龍君,你的朋友是個沒法兒治的傢伙。殺了你的母親和辻井,情況一不妙,這回就……”
“川添,給我那個。”架場對西裝男子說。男子默默地點了點頭,從手裡提著的包裡取出了裝在透明塑料袋裡的一個細長的東西。
“這東西掉在昨晚道澤小姐遭到襲擊的現場,她像是相當震驚,也下不了決心送到警察那裡,所以一逃回家裡,立即給還在研究室的我打來了電話。當時她把這個拿回了家。”
那是一條白白的胳膊。像是被從肩部擰下來的白白的人的胳膊——不,不是,不是真人的胳膊,是人體模型的胳膊。
“我想是從這堆房裡的哪個偶人上取下來的,裡面塞滿了沙子,昨晚犯人把這作為凶器襲擊了道澤小姐。”
“夠了!”
……嗡——
尖銳的聲音漸漸逼近,向耳朵裡,向頭腦深處。
……嗡……
“夠了,架場!”我感到一陣寒冷和頭痛使盡力氣反覆說道,“在這裡,再說這說那的也解決不了問題,算了吧!事到如此,只有到該去的地方了結了。”說著,我朝放在裡頭書桌邊上的電話機走去。
“和警察聯絡。行吧?”架場默默地悲傷似的眨了眨小眼睛。
我一拿起話筒,沒等貼到耳朵上,就急不可耐地將手指放到了撥號盤上:1——1——0
“怎麼?”
(這究竟是……)
“沒有用。”架場說,“那電話是被燒燬的正房裡的電話的分機吧?不是因去年的火災,線路燒燬,一直不能用嗎?”
“啊……”
……嗡……
……嗡……
逼近身旁的聲響。
“飛龍君。”架場繼續說道,“一切全是你的心產生的妄想,祕密的通道也是,還有你在電話裡和島田進行的對話也是。”
“豈有此理!”
“是真的。”
“撒謊!”我聲嘶力切的想抹掉架場的無稽之談,以及擴充套件到整個腦袋的尖銳的聲響,“胡說八道!”
“你不是島田潔,還不明白嗎?你不是島田潔,飛龍君。”
“撒謊!我是島田潔。你瞧,飛龍君不是在……”我用不停地顫抖的手指指了一下他坐著的搖椅後,我的眼睛捕捉到在那裡的現象,“啊……”我作為一個人的存在的本身隨嘆息一起從全身心吐了出來。
椅子上的不是飛龍想一!
我看見頭髮長長的、一絲不掛的、面板白皙的、只是那容貌有什麼地方像他的沒有生命的女子人體模型。
1
“沒有事。我想沒有危險了。”架場對身穿西服的男子這樣說道,隨後走近了蹲在地板上的我的身旁。
“正如你看到的,川添,請是請你來了,但他需要的不是警察,倒是醫院。當然,遲早也需要接受你們的審訊吧。”
“真叫人吃驚啊!”男子一面將手裡拿著的塑料袋放進包裡,一面說道,“這,我們究竟怎樣處理好呢?”
“沒有事吧,飛龍君?”架場說著把手伸向我的胳膊。
“啊,架場君……”我做了什麼呢?為什麼這副樣子蹲在這兒呢?
“我……”
“現在我只想問你一件事。”架場用他那小小的褐色眼睛凝視著搖搖晃晃站起來的我,“是你把辻井雪人殺死的吧?”
“啊?”
我把辻井殺死了?
“為什麼我……”
“他死的房間裡,根本沒有什麼祕密通道,我和川添刑警的眼睛確認了這一事實。這樣還認為他的死是他殺的話,那是怎麼回事?”
(是我……)
“從辻井回屋子到水尻夫人趕來這段時間裡,你作證說沒有一個人從你房間前走過。作為結果,也許這是對的,只是你的證詞——與其說證詞不如說是你的意識、你的記憶中缺了一樣東西,那就是你自身的行為。”
“可我不明白……”
“我想這不是你的責任,至少不是現在你所認識到的‘飛龍想一’的責任。你自認為自己一直在起居室裡看著電視吧,確實那是作為‘飛龍想一’的現實,可是……”
“我——我……”
我當時——對,在起居室望著電視,披著對襟毛衣,坐在沙發上,獨自呆呆地……
水尻夫人來喊辻井……將一串備用的鑰匙遞給她……她站在[2-C]房間的門前喊著辻井的名字,我靠在樓洞的門上,將雙手插在長袍的口袋……長袍?是長袍?
“我……”
我究竟是什麼時候將對襟毛衣換成長袍的呢?——沒有這種記憶。絲毫沒有這種記憶。
(我殺死了辻井?)
(無意之中。)
(自己都不知不覺之中……)
這樣——如果是這樣,那我換上衣是因為殺辻井時濺出來的血把衣服弄髒了?
(怎麼會……)
另外,對,當時——水尻夫人來的時候我額頭上滲出的汗水……
為什麼我額頭上出汗呢?通了半個小時的風,屋子的空氣早已完全冷了下來,可是,為什麼出汗了呢?
“啊,我……”我雙手捂著臉,肩在微微顫動。
“明白了,飛龍君。不該在這種地方追究你的行為呀,對不起。”架場把手放到我肩上,“那,走吧!”
“走?”我用纖弱的聲音問道,“去哪兒?”
“你累了,得好好休息一下。”架場說著悲痛地朝我笑了一笑——
【注】即“正茂”這一名字的發音。
第十章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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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日,星期一,下午2時許。只有兩位顧客的來夢咖啡館的一席——
隔著桌子,希早子和架場久茂面對面坐著。希早子因為無論如何想早點聽到詳細情況,所以硬是請架場悄悄溜出研究室來了這兒。
“傷已經好了嗎?”
經架場一問,希早子輕輕地點了點頭:“還有點痛,但沒有事了。說是骨頭沒有異常,也不會留下傷痕。”但是心靈受的創傷好像暫時還消除不了,希早子自己也明白比起平常來,聲音很沒有力氣。
“也許應該更早一些時候採取什麼措施的,可我也沒什麼把握,再說也沒有想到你會遭到這種不幸。”
“沒關係。我想這是沒有法子的事。就連我也萬萬沒有……”
“不。那麼晚讓你一個人回去還是我的責任呀。真對不起。”
“沒關係。”
當時真的以為會在那裡被殺了。被塞滿沙子的人體模型的胳膊重重地打著肩,打著背……在絕望的深淵聽到的那聲音——自言自語地說著“必須殺了你!”的沒有抑揚頓挫的低低的聲音。雖然沒有餘力確認對方的臉,但那確實是飛龍想一的聲音。而且緊接著喊“住手!”的聲音——那也是……一陣吧嗒吧嗒的混亂的腳步聲、紊亂的呼吸聲。還不知是怎麼回事,希早子就被扶了起來。天色黑暗,加上路燈的光是逆光,所以看不請對方的臉,但——自報姓名是“島田潔”的那男子的聲音,儘管說話方式全然不同,但也還是飛龍想一的聲音。
“我又不是這方面的專傢什麼的,所以不能過分誇口說大話,但是——”架場久茂一面將雙手的指頭交叉在一起,用兩根大拇指咯咯地敲著桌子的邊,一面說道,“從一開始就有許許多多讓人放心不下的事呀。比如說,那是發生在飛龍君以外,應該誰都進不去的堆房裡的奇怪案件啦,過分地自暴自棄的他的態度和話語啦,等等。特別是因火災死了母親以後,這更顯著了。另外,你說去他的畫室看了感到震驚的他的畫……
“那裡我也去過一次,但沒有像你那樣仔細地看他畫的畫,所以經你說了以後我才知道呀。他畫的畫,每幅作品都必定有一個某某的‘死’的主題,而且在那些畫中,快‘死’的人們的臉,男的、女的、嬰兒、老人,哪張臉看上去都像是飛龍自己的臉。
“他一直不停地在畫中殺死自己。對,我想,恐怕他自己沒有察覺這件事吧。在自己畫的畫中,無意識地使自己死。淺顯地說,他的心中一直存在著強烈的自殺願望。所以我不由得懷疑:所謂要害他性命的可能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但是,當然不能跟他說我的這種隨隨便便的想法。
“我的懷疑確定不移,那是進入1月中旬以後——知道叫辻井雪人的那個殺人犯在那宅邸裡死了,說那不是自殺,而是他殺的信送到了他手頭的時候。據他所說,案發的密室狀況大概是完善的,我想除了認定是自殺以外,無論如何也沒有其他解釋方法。儘管如此,倘若認為那是他殺,那麼這隻能考慮那密室狀況的構成因素中他自己是犯人。
“哎,說起來這只是紙上談兵,當然不能認定他是所有事件的犯人,所以我上週的星期三——你被襲擊的前一天吧——那天,我停了課,去查了一點東西。”
“是你說出遠門的那次?”
“嗯。公司方面的工作壓著,所以猶豫了一下,不知如何才好,但心想宜早不宜遲,就去了。”
“去哪兒了?”
“靜岡。”說到這兒,架場停頓了一下,嘴角上叼起了一支菸,“首先在飛龍過去住的家的附近轉了一轉,這玩意兒呀,本來就不擅長,就是所謂偵查這東西。”
“偵查?”
“嗯。因為不習慣,所以費了許多周折,但好不容易從附近一家的太太那裡探聽出了一些關於從前年夏天起,他不得不長期療養的病和他住院的地方等事情。正如我所想的,他對我們只是說病了,但他患的其實不是肉體上的而是精神上的病。
“據說,前年的6月下旬,他鬧著要自殺。在畫室的門框上掛了根繩索,正當他想上吊時,被他的母親沙和子發現,鬧得天翻地覆的。他當時精神處於極度錯亂狀態,沙和子想方設法哄著他,把他帶到了市內的某家精神醫院……哎,聽到的是這樣一些事情。
“我立即走訪了那家醫院,見了一下他住院期間負責治療他的醫生。聽說醫生是絕對保守患者的祕密的,所以心想可能一星半點的情況都打聽不到,但一說明這邊發生的事件,醫生出乎意料地沒二話就跟我說了。還說也許儘早讓他再住院的好。
“簡單地說,他像是得了相當嚴重的神經症。醫生這樣說:他有一種比自殺願望更激烈的思想,那就是認定自己必須死,估計原因在於幼小時候他所犯的越軌行為;好像是不停地責備他的強烈的罪孽意識成為他心中的一個巨大的精神創傷。總而言之,這創傷就是28年前使親生母親等數人死亡的那起列車事故和其後的‘殺害孩子事件’。
“聽說去年夏天之所以決定讓他出院,是因為精神狀態在某種程度上有所穩定,但最大的理由是他的養母沙和子的存在。
“那位母親,怎麼說呢?是一個幾乎是盲目地愛著他的人——這我也這麼想——為了讓他活而活著。有這麼一點,所以呀,好像他自己也明白如果自己先死,恐怕她也活不下去吧,所以她的存在本身會成為制動器。醫生因此估計他今後不會做那種胡亂傷害自己的事吧,所以同意他出院了。
“當時,醫生好像還說:可以的話,最好遷移到別的地方去。這就是說,刺激幼小時候的‘罪孽’記憶的環境因素還是儘量去除的好。就這樣,也因為半年前他的親生父親飛龍高洋去世了,他的母親便決定兩人搬到京都來。另外怕靜岡那裡的街坊四鄰看見也是原因之一。”
“這麼說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希早子於是說了她想到的事,“有一次我曾聽他說過:精神分裂病的人,如果讓他畫畫,就不太使用中間色——想多用原色。”
“嗯。凡·高【注】就挺有名。神經症和精神分裂病是兩碼事,但凡·高不能說沒有精神分裂病的傾向吧,所以……”
“儘管如此,架場先生,究竟為什麼28年前的那種過去的精神創傷突然擡起頭來了呢?既然是那樣根深蒂固的創傷,似乎可以更早一點表現出什麼症狀來,可是……”
對希早子的提問,架場難得皺起了眉頭:“說來只不過是半瓶子醋的知識,這類病的原因,歸根到底現在絕大部分還是個謎。只是一點似乎是確鑿的,那就是:遺傳性的素質是發病原因之一。
“不可否認,他的身上本來就可能有這種要素,無論是父親高洋的死法,還是他的從表兄弟辻井雪人的事。當然,幼小時候的異常經歷也是一大原因,但把它直接和發病聯絡在一起說不定是錯誤的。
“我想這是個很難的問題。聽說最近比起歷來的精神分析的探討來,倒是從大腦生理學這種領域著手的研究興盛起來了。
“什麼弗洛伊德,說起來確實是一種宗教嘛。哎,這樣說起來,就是極端的話了,這世上人所參與的事物不管是什麼樣的,都被論作是一種宗教現象。哎,這就姑且不說了,這種事的真相我想不是我這號人能說明得了的,所以接下來的話,希望你只是作為好像是答案的解釋之一來聽。”
1
雪白的牆壁。雪白的天花板。雖然清潔而冷冰冰的。像一個四方形的籠一樣的房間。
在那一角獨自抱著大腿的我……
對。
我的眼睛總是——總是凝視著黑暗的、漆黑的死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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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必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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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龍想一的心中,叫它是‘向著破滅的衝動’吧,一直有這種想讓自己走向‘死’的動量,而且作為理由的強有力的依據,我想就是他幼小時候的‘罪過’的記憶。
“從小學、初中、高中那時起,他就是一個性格內向的孩子,動不動就表現出孤獨症的症狀。但是,在他每天的生活中,有學校的教師啦、同學啦——至少是把他作為正常人的其他人,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他的精神生活可以說還是健全的。
“比如說,他畫畫的時候,將自己所犯的‘罪’投影到那裡,給別人看那畫,由此來不斷地進行‘罪’的告白——即使是在無意識之中。這種通過一種懺悔來淨化罪惡感的行為,拯救了他那欲走向‘死’的精神。我想這在大學時代也一樣吧。
“可是——大學畢業,沒有就業而回到老家,幾乎所有時間都躲在家裡度過的他,究竟留下了什麼呢?除了和母親的接觸以外,只有和自己對話。他開始畫,並一直畫著,沒有意識到要給別人看而只是為自己而畫的畫。為已經哪兒都沒有告白物件的‘罪孽’意識而畫,畫的也只是招致自我中毒的‘死’的描寫,他終於走到了試圖自殺這一步,但失敗了。失敗的原因是被母親發現了。看到悲嘆的母親的身影,他重新考慮,為了她自己還是得活著。”
不知什麼時候,架場的口氣變得像是淡漠地講著故事似的。
“一年的住院生活中,表面上他的精神狀態像是安定了,連一年前自己試圖自殺的事實,他也許都忘記了。可是,我想這期間他可能也一直拼命地和潛藏在心靈深處的朝‘死’的衝動做著鬥爭。必須為母親活著!恐怕只是說給自己聽這句話,生活在正向著‘死’傾斜的人生中。
“被容許出院,來京都的時候,他的心或許已經被逼到了進退維谷的地步。在8月報紙上看到的列車事故和殺害孩子事件的報道,我想只是使他的心稍稍晃動了一下,成為更決定性的使他的心失去平衡的誘因,不是9月——在這來夢與我的重逢嗎?
“在他時隔十幾年重逢的我的臉上看到的——那是沉沒在意識深層的‘masasige’,這一他28年前致死的孩子的面容。從那以後,他就頻繁地感到那‘記憶的痛楚’了。
“就這樣——叫飛龍想一的這個男人精神中,誕生了新的另一人格。正是這第二人格,才是其後他身邊連續發生的可疑事情的實行者,那個寫信的人。
“第二人格——那是潛伏在飛龍心中的他的‘罪過’的告發者,且是朝‘死’的衝動的忠實推進者。這個‘他’認為自己與飛龍想一不是一個人,考慮必須殺死他,且必須在讓他害怕,讓他認清自己罪孽之深後,殺死他。其實這其中也許也包含著對殺死‘他’自己的親生母親飛龍實和子此事的‘復仇’之念。
“‘他’首先執拗地進行了包含著告發他‘罪過’的資訊的騷擾,然後寫信逼他‘回想’自己的‘罪過’。
“可是,下一步——在以‘審判’或‘復仇’這一動機殺死他這最終目的之前,他有一件無論如何必須做的事情。這就是殺死母親——姨母沙和子。整理一下的話就是這麼一回事:‘他’必須殺死他;他必須為沙和子活著;因此‘他’必須事前殺死這沙和子,消除他活著的理由。
“就這樣——通過放火燒正房順利地葬送了沙和子的‘他’,又寫了一封告發說這是飛龍自身的‘罪過’的信,企圖使自己作為‘執行者’的立場更正當。本該在這之後,‘他’無需那樣停歇,就直接用某種方法——比如說用毒藥或是定時裝置殺害他,一切可以就此完結的。
“但是,就在這時……”
2
希早子——
啊,她那凝視著
“生”的眼珠
那樣栩栩生輝……
(必須殺死她!)
************************************
“就在這時出現的,是道澤你。”架場說。
“我?”
架場朝吃驚的希早子慢慢地點了一下頭:“飛龍君在這兒與你見面,與你說話,並且我想一定是被你吸引住了。接觸到與自己完全相反的,即向著‘生’生活的你,且受到了不少的感化。對自己心中突然間產生的‘生’的衝動,恐怕他自己也非常困惑吧。
“第二人格的‘他’察知替代沙和子出現的你——欲將他挽留在‘生’的新的力量,於是又不得不停頓下來。另一方面——這裡,事情變得更復雜起來了,和你接觸的前後,出現了一個飛龍的大學時代的朋友,叫島田潔的男子。島田是過去和飛龍住在同一公寓的同學,可以說是在東京的飛龍的心靈依託。他發現了從島田那裡寄來的信。通過與你的接觸再次想抱住‘生’的他,殷切希望這島田作為幫助現在的自己的一個存在而登場。
“過了年,島田給飛龍打來了電話,正如飛龍所期待的,島田一聽說他陷入了困境,立即從各種角度分析了他的話,想助他一臂之力。
“這樣,島田提出的推理之一就是那個綠影莊的全部房客都是犯人的觀點。島田說他調查了28年前的列車事故的新聞報道,指出那上面記載著的事故的遇難者的姓和綠影莊的房客們的姓相同。飛龍馬上信以為真……
“關於這件事,當初我從飛龍那裡聽說時也總覺得奇怪。要說實在是過分的偶然吧?就說是水尻夫婦召集了遇難者的遺族這一假設也過分牽強附會吧,像是虛假的事,絲毫沒有現實的意味。
“於是上週去靜岡的時候,請在當地報社工作的一位朋友調查了一下,答案馬上出來了,那就是——列車事故中死的乘客,除了飛龍實和子以外,確實有四人,但這四人的姓中沒有一個和住在那公寓裡的人的姓相同的。
“所以,我不得不對飛龍說在電話裡和他說話的這個叫島田潔的男子的存在本身,抱很大的懷疑了。”
3
島田潔。
來這屋子後和他一次也沒有取得聯絡。
現在他怎麼樣呢?擔心著我嗎?
“不過……”希早子再也抑制不住臉上露出驚愕的神色,“不過,怎麼會有這種事呢!”
“不。名字叫島田潔的飛龍大學時代的朋友作為現實中的人確實是存在的,他住在大分縣,參與過叫中村青司的那個建築家建造的建築物中發生的案件,這也是事實。去年夏天從靜岡轉來的寫給飛龍想一的信也確實留在那畫室裡,從郵戳和筆跡來看,估計那是島田潔本人寫的。
“我剛才說的,你明白了吧?我說的是飛龍今年1月以後取得聯絡的那個‘島田潔’……哎,用不著我這樣羅唆吧,因為實際上你也見過那個‘島田’的嘛。
“是這麼回事:個‘島田潔’不是真正的島田潔。他打來的電話和電話裡的對話,全都是飛龍的妄想。換一種說法的話,所謂‘島田潔’,乃是飛龍心中產生的第三人格。”
“第三、人格……”
“對。”架場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好像是人格分裂這一精神科中所說的歇斯底里疾病中的一個症狀,一般會想起二重人格來,但實際上,三個以上的多重人格的事例過去也有過許多報告。
“比如說,有名的,在美國的名叫普林斯的醫生的著述裡,有一個18歲的少女的三重人格的病例。普林斯將這少女命名為‘聖女’、‘婦人’、‘惡魔’。好像就是因為有三個不同的人格。聽說也有觀察到至少有六個不同人格的法國人的例子哩。更厲害的,就是那個‘西維羅十六重人格’——在日本也一時成為不小的話題,你聽說過嗎?當然,像這回的他——飛龍那樣以一個人格為基礎,其他兩個人格短時期內交替出現的症狀,我想是非常特殊、極其罕見的例子吧。
“正如我剛才說的,他由於遇見了你,感到了過去未曾有過的一種向‘生’的衝動,但是,在他意識的深層,他是作為與自己極其不相稱的——自己無論如何不會贊同的那種方向性去加以認識的。
“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無論如何也不能像你那樣向著‘生’生活,而且現在有人要害自己的命……於是,他都快發瘋地殷切期望有個可以信賴的人,出現在自己的身邊,鼓勵自己,幫助自己,這就導致了島田潔這一男子的登場。
“第三人格‘島田’和第二人格‘他’相反,擔當了幫助實體飛龍,使他朝著‘生’去的任務,向從前真的島田做的那樣。
“這裡的關鍵是,這‘島田’不知道欲逼迫飛龍去死的‘他’的本來面目。這反過來講也是一樣——即:‘他’也不知道‘島田’的本來面目吧。
“所以飛龍跟‘島田’商量事件時,‘島田’立即按他的觀點對此作了分析,努力幫助他。列車事故的新聞報道也好,指出祕密通道也好,就他而言,絕沒有打算欺騙飛龍,使飛龍混亂的意思。我想他始終作為島田潔,想發揮幫助飛龍的‘名偵探’的作用。
“另一方面,由於你和‘島田’的登場,暫時銷聲匿跡的‘他’由某個機會——恐怕是偶然的,知道了綠影莊的房客之一辻井雪人是‘殺害孩子事件’的犯人,在那裡‘他’重疊著看到了28年前飛龍所幹的那起‘殺害孩子事件’,作為‘另一個飛龍想一’,不由得想殺死辻井。
“順利地殺害辻井以後,鼓起了勁頭的‘他’進而轉向下一個行動,迫於再一次砍斷將飛龍挽留在‘生’的鎖鏈的必要。所以,為了引導他走向期待的‘死’,因此必須殺死的便是道澤你了。
“這以後的事,你最清楚吧。上週,‘他’將這付諸於行動。守候你,跟蹤你,想把裝滿沙子的人體模型的胳膊用做凶器打死你。但是,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出現了根據飛龍的意思想救你的‘島田’,阻撓了‘他’……
“在這以前,‘島田’只是在那個斷了線的畫室裡的電話裡出現,這回來到這兒,是受飛龍的更殷切的邀請,作為活的人登場了。
“‘島田’從存在祕密通道推理犯人是外部的人,進而作為填補飛龍的最後的一片記憶,想起了‘masasige’這一孩子的名字。就這樣,他得出的是,我是‘masaige’的弟弟,為了復仇要害飛龍這一結論。
“自以為從犯人手裡‘救’了你的‘島田’,決心通過自己的手解決事件,叫你第二天中午12點來綠影莊。隨後在第二天早上,給他所堅信的犯人——即我,打來了喊我出來的電話。”
說到這兒,架場悄悄地看了一眼希早子的臉。希早子覺得他像是在等候什麼回話似的。雖然覺得想問的還有許多許多,但最終希早子什麼都沒有說。
“後來的事就無關緊要了——”架場說,“川添刑警——前些時候你也被傳訊了吧?據說他們其後檢查了一下飛龍使用的房間,結果從畫室的書桌抽屜裡,發現了和那封信一樣的信箋。還有,聽說在公寓的房間那裡,衣櫃的裡頭藏著血跡斑斑的對襟毛衣。血型和死去的辻井的血型一致,這已經得到了證實。”
“開始我也說了,剛才說的大部分不過我是對於顯露的事實進行的隨意解釋罷了。”說著,架場眼睛裡露出了微妙的或者也可理解為自嘲一樣的微笑,“遲早專家還會提出不同的解釋吧,飛龍——他自己也許現在還在拼命考慮自己身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不過……”希早子難以忍受似的開口說道,“不過……那麼,事實究竟在哪裡呢?”
“事實——嗎?”自言自語地一說,架場便轉過頭去將視線移到了窗外,“這個嘛……”
“架場先生,”希早子進而狠了狠心問道,“我怎麼也放心不下,聽說是過去因什麼而死的架場先生的哥哥,其實不是‘masasige’這一名字吧?”——不會有這種偶然的——“飛龍弄死的,實際上完全是別的孩子吧……”
可是——另一方面,希早子也感到疑問。
為什麼架場不想更早採取什麼積極的措施呢?他說沒有把握。但這是一個事關人生死的問題,不是應該更早一些時候採取行動,比如說和川添這個前些時候就接觸過的刑警商量一下嗎?這樣做不是作為朋友是理所當然的行動嗎?……
“喂,架場先生,怎麼樣?”
“這個嘛……”架場像是被希早子那認真的眼神壓倒了似的支吾了一下,但立即眯縫起小眼睛,說道:“這,會是怎麼樣呢?”
心靈深處忽隱忽現的遠處——太遠太遠的風景。那絕不該跟任何人說——
【注】凡·高:荷蘭印象派畫家。
尾聲島田潔的來信
架場久茂先生:
寒冷還在持續,諒你一切都好吧?
前些時候蒙您相告飛龍想一君的案件,多謝了。
去年年末,好像他給我家打過電話,但不湊巧,我不在家裡,沒有能說上話。我想跟他取得聯絡,但我不知道出院後他搬家了,新住處的地址也不知道,結果只是莫名其妙的為他操著一份心。
關於您問的事——
正如您知道的,建築家中村清司於1985年9月去世,當時他住的家也燒燬了,所以實際情況是,很難得到他的詳細資料。總而言之,靠個人的力量很難正確地調查出他在何時何地建造了何種建築物。但關於您問得那件事,我想暫且能談一談我的想法。
1985年去世時,青司的年齡為46歲。飛龍君住的那宅第經他父親改建,是距今二十七八年前——1960年前後,所以當時清司還剛過20歲。大概正在大學的建築學科學習或是剛畢業不久,那時候他從京都的高洋先生那裡接受工作的委託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的。
因而——
飛龍君的家就和中村清司的沒有任何關係。用另一種說法的話,那就是:中村青司參與設計和建造的京都的“偶人館”這種建築物實際上是不存在的。
改日我打算去京都探望飛龍君,屆時要是能見到你就好了。
即次奉復。
敬請多保重!
島田潔謹具
1988年2月7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