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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管理員會難過。
《綾辻行人館系列黑貓館手記》第1章
  主要出場人物

  鯰田冬馬黑貓館的管理員(60歲)

  風間裕己黑貓館現主人的兒子,M大學的學生,“賽壬”搖滾樂隊的吉他手。(22歲)

  冰川隼人風間裕己的表哥,大學的研究生,“賽壬”搖滾樂隊的鋼琴手。(23歲)

  木之內晉風間裕己的朋友,“賽壬”搖滾樂隊的鼓手。(22歲)

  麻生謙二郎“賽壬”搖滾樂隊的貝司手(21歲)

  椿本雷納旅行者(25歲)

  (括號內是以上人物在1989年8月時的實足年齡)

  天羽辰也黑貓館的原主人,原是H大學的副教授,生死不詳。

  理沙子天羽辰也的養女,生死不詳。

  神代舜之介天羽辰也的朋友,原是T大學的教授。(70歲)

  橘照子天羽辰也的原同事,H大學的教授。(63歲)

  江南孝明稀譚社編輯(25歲)

  鹿谷門實推理作家(41歲)

  (括號內是以上人物在1990年6月時的實足年齡)

  序幕

  ——一九九○年七月八日(星期日)

  北海道阿寒地區——

  三人站在門口,大霧從他們身後廣闊的針樅林裡瀰漫過來,彷彿早就等候著那一瞬間了。江南孝明覺得有點冷,不禁搓搓露在短袖襯衫外面的胳膊,轉過身來。

  前面幾米遠的地方,停放著三人乘坐的小車,似乎堵住了狹窄林間小路的一大半。灰色車身早已消失在白茫茫的大霧裡。

  “這霧可真大呀。”站在江南前面幾步遠,穿著淺綠夾克的高個男人嘟囔著。

  “哎呀。我覺得這大霧好像是從釧路追過來的。”說話的是推理作家鹿谷門實。他還是瘦骨嶙峋,身體看起來細長無比。他一邊摸著自己那稍稍鬈曲、柔軟的頭髮,一邊摘下黑色墨鏡,觀察著另一個站在旁邊的男人。

  “怎麼樣?鯰田先生。有沒有想起什麼來?”

  “這個……”那男人歪著脖子,擡頭看看眼前的大門,閉著嘴巴,支吾一陣後,終於開口了,但聲音聽上去沒什麼信心,“我覺得很眼熟。”

  他叫鯰田冬馬。身體單薄瘦弱,背還有點駝,所以顯得非常老。年紀不過60左右,但舉止行為已經完全是老態龍鍾了。禿頭上戴著無檐的茶色帽子,左眼上有眼罩。左半邊臉上,從眼罩四周,到臉頰、下巴,有一大塊燒傷的疤痕,令人慘不忍睹。

  跟隨著老人的視線,江南望著大門。

  門看上去很高。暗褐色的石門柱豎立在那裡,彷彿是從地面雜草叢中生長出的老樹幹。大門上沒有門牌,好像本來就沒有似的。青銅的格子門破舊不堪。兩側的青銅柵欄,將庭院和周圍的森林分隔開。

  大霧無聲地穿過大門的格子間隙,湧進來。剛才下車時,還依稀可見大門對面的建築物,而現在,那些建築早就消失在白色的帷幕中。

  門的介面處纏繞著黑色的鐵鏈,上面掛著鎖頭,看起來還蠻結實。鹿谷走上前,兩隻手抓住鐵架子晃晃,大門紋絲不動。

  “鹿谷君,你看那邊。”江南指指大門的左邊,“看!那裡有便門。”

  “哎?嘿!真的。”

  大門另一頭的便門處,從裡面掛出個構造簡單的插銷鎖。只要將手伸進門格縫隙,就很容易開啟。應該說他們還是比較幸運。如果只是鹿谷和江南兩個人的話,或許可以從門上爬過去,或者採用其他什麼辦法,但同行的鯰田老人可無法像他們那樣上躥下跳。

  “進去吧,江南君。”鹿谷開啟門,回頭看看二人,“鯰田先生,進去吧。”挎著和夾克同樣顏色的挎包,鹿谷率先穿過狹窄蹬便門。

  鯰田右手拄著茶色柺棍,撐著身體,跟在後頭。江南走在最後邊。

  在白色大霧的籠罩下,三人躡首躡腳地往前走。四面八方傳來林中野鳥的叫聲。已是7月初的正午時分,但氣溫依然沒有升高。江南覺得涼颼颼的,又搓搓胳膊,他真後悔將毛衣放在車裡,沒拿出來。

  雖然視線被濃霧阻隔,無法看得真切,但宅子的前院好像相當寬敞。隨處都能看見綠葉繁茂的樹木。大小和高度形形色色,有不足一米的,也有三四米的。

  “你看!江南君。”鹿谷靠近一棵樹,看看枝葉,“這是衛矛。好像很久沒有修剪過了,但仔細看看,會發現裡面的衛矛上還留有修枝的痕跡。”

  “修枝?”

  “就是定期剪落樹枝,使其具有一定的形態。那就是個證明。你看,這棵樹是什麼形狀?”

  “是……”江南瞪著那棵樹,支吾著。

  江南想起在那本“手記”中有這樣一段記敘:

  過去,栽種在宅子前院的樹木被修剪成各種各樣的動物形狀。或許是被風中的白霧所眩惑,定睛一看,竟然覺得那黑影的形狀還真像個大貓。

  當然,“黑貓館”的名字也對江南當時的心理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鹿谷一本正經地摸著尖下巴,踩著沒腳的雜草,扭過身。

  鯰田老人站在旁邊,脖子不停地扭來扭去,環視著四周。至少在去年9月之前,他應該還是這宅子的管理員。喪失記憶的他正拼命努力著,想在腦海裡找到一些往日的片段……

  或許是大霧的干擾,讓人失去了應有的感覺。紅磚小路橫穿破敗的前院,直通到建築物前面。就這麼一段路,江南覺得竟有好幾百米遠。

  “總算到了。”鹿谷感慨萬千,“這就是黑貓館嗎?”

  灰濛濛的牆壁上排列著長方形的小窗。屋頂陡急,呈人字形。看上去,這棟兩層小樓也沒有什麼怪異之處,但是其位於北海道人跡罕至的森林中,這本身就足以讓人覺得不可思議。而且,一想到這樓是二十年前,那個叫中村青司的人設計的;一想到去年夏天,就是在這個房子裡,發生了“手記”中所記敘的事件,江南還是覺得毛骨悚然。

  “那個風向貓在什麼地方呀?”鹿谷踮起瘦高的身軀,擡頭看著屋頂。江南也效仿他,擡起頭,看看屋頂,但是沒有找到風向貓。

  “在那裡。”鯰田老人舉起拄著柺棍的胳膊,“在那個邊上,看見沒有?”

  順著他指示的方向看過去,在正右面的邊上——只有那邊的屋頂呈梯形,在那裡的最高處,能看到個灰濛濛的影子,亦真亦幻。一般的房屋上都有雞狀的風向標,而這個屋頂上卻取而代之地安裝了其他的動物模型。雖然由於濃霧阻隔,看起來朦朧不清,但那個風向標的外形的確不像是雞。

  “是那個?……”

  一時間,鹿谷看著屋頂,叉著雙手,一動不動。很快,略微歪歪頭,低聲嘟噥著什麼。緊接著,扭過身,衝著鯰田老人說道:“那,我們就進去吧。”

  “門可是鎖著的。”

  江南有點擔心。鹿谷聳聳肩:“那就想辦法唄。好不容易來到這裡,總不能空手而回吧?”

  “那,那是當然。”

  一陣大風掠過,颳得庭院中的樹木嘩嘩直響。瀰漫在身邊的大霧終於散去,很快,頭頂的陽光便普照在地面上。

  “好了,我們進去吧!”

  鹿谷高聲叫嚷著,朝著剛剛映照在陽光下的黑貓館的玄關走去。江南再次瞥了眼屋頂上那發出細響、不斷改變方向的風向貓,和鯰田老人一起跟了進去。

  第一章鯰田冬馬的手記·其一

  這是我為自己寫的手記。

  目前,我不想給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看其中的文章。只要沒有什麼特殊情況,恐怕今後也是如此。

  該手記準確而詳盡地記錄下了距今一個月前——1989年8月1日至4日,這個“黑貓館”中發生的事件。

  動筆之初,作為記錄人,我鯰田冬馬向自己鄭重發誓:該手記中不夾雜任何虛假描述。作為老宅的管理員,我會原封不動地記錄下自己的所見所聞,這是執筆該手記的第一目的。如果其中有些地方需要加上自己的想像或推測,我也會非常小心謹慎,儘量不使其受到自己的成見或祈望的左右。總之,我要儘可能冷靜而客觀地記錄下那一事件的全過程。

  再嘮叨一遍,這是我為自己寫的手記。我想通過這個手記,讓那可怕事件成為“過去”,永遠封存起來。

  最近,我深深感到自己上年紀了,記憶力明顯減退。恐怕再過十年,現在記憶猶新的事情就會徹底淡忘了。對於十年後的我而言,這部手記肯定是本有趣的讀物。從這個意義上講,它也算是我為自己寫的一部小說吧(可以劃歸為偵探小說的範疇)。——對,現在,我索性就抱著這樣的態度寫下去。那麼,該從哪裡開始呢?

  我覺得還是按順序寫下來比較好。為了能將自己一個月前的記憶原原本本地記錄下,這或許是個上上策。先從那幫人來到這個老宅的前後寫起……

  1

  我是在1989年7月上旬,得知他們要來這裡的。那是剛進7月不久,也就是2號、3號左右。現在,這個老宅名義上是崎玉縣一家不動產公司的社長的“別墅”,實際上的土地、房屋管理則由其在本地的代理——足立秀秋全權負責。就是這個足立君通知我那一訊息的。下個月初,那個社長的兒子將在暑期旅行中來這裡看看。

  他本打算和朋友們在這裡逛逛,由於機會難得,就想順便到父親的產業——這個“別墅”裡住上幾天。足立在電話裡讓我準備好房間,並在逗留期間,照顧好他們的飲食。說實話,對我而言,那並不是好訊息。因為以前,我就不太喜歡與人打交道,這幾年就更是如此了。當時,我內心的真實想法是希望這幫鬧哄哄的年輕人不要來。

  但我畢竟只是一個普通用人,根本無權拒絕他們的要求,只能立即應承下來。

  在我受僱成為管理員起的六年中,這個老宅從來沒有作為“別墅”使用過,光這一點,就讓人匪夷所思。這些暫且不說,還是盡力接待好這幫人吧。不知道社長的兒子為人如何,如果他是個貪得無厭、品格低下的浪蕩公子,我就不得不竭力服侍好他,否則可後患無窮呀。一旦他回去後對社長說“把那臭老頭開掉”,那我可就慘了,而且萬一那樣,足立君也將陷入難堪境地。因為六年前,多虧他從中斡旋,我才得以成為這老宅的管理員,對他,我可是感恩戴德的。

  平素,幾乎沒有人來這裡。偶爾,足立君會來看看,除此之外,可以說就沒有任何人會來了。畢竟這老宅位於森林深處,周圍也沒有一戶人家。只要不主動聯絡,恐怕連推銷員都不會專程跑來的。然而,這種環境對於我這樣的隱居者來說,卻是再好不過了。崎玉縣的社長也只是因為工作關係,來過一次(已經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這個所謂的“別墅”可真是名不副實。常常聽說最近地價直線攀高,難道他覺得在天涯海角,能擁有這樣一個老宅也具有投資價值?或者他就是因為一時的心血來潮才購置下來的?對於他的動機,我很感興趣,但畢竟不太好問。

  最後,我很愉快地接受了這個任務(雖然是表面上的),電話裡,足立似乎還是有點不放心:“你恐怕會很累的,但畢竟就那麼幾天,忍受一下吧。至於具體時間,一旦定下來,我通知你……”

  聽說他們一共有四個人。房間和床鋪綽綽有餘,但衛生卻是個大問題。因為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打掃了。

  如果將其解釋為自己的體力近來陡然下降的話,那恐怕只能是懦弱者的藉口而已,一切都是由於我這個管理員的失職造成的,無論別人怎樣指責,都無可厚非。我也常常希望讓這老宅保持良好環境,一塵不染……但對於我這個60歲的老朽來說,打掃如此大的房間,的確有點力不從心。於是,此後的一段時間裡,我每天忙碌著,整理房間,做好各項準備工作。不出所料,這些工作還是相當繁重的。

  二樓的四個房間是作為客房使用的,每個房間都是又髒又溼,凌亂不堪,光簡單打掃一下就讓我筋疲力盡了。而兩個房間共用一套的廁所和浴室裡,也有許多地方需要維修。

  這老宅建成近20年了,一直放任不管,現在也該出毛病了。

  7月下旬,社長的兒子親自打來電話。

  他們一行定於7月24日從東京出發(他現在是M大學的學生,離開父母,獨自住在東京),在別處轉悠後,31日到達本地,當晚住在城裡的酒店,讓我8月1日去接他們。僅憑一次電話,就對別人下結論,似乎有點主觀臆斷,但在談話中,我總覺得他和自己想像得差不多——腦子不夠聰明。我還有許多老套的想像:他住在高階公寓裡,開著最新型的跑車,隨心所欲地問父母要錢,也不好好上課,終日遊手好閒。一想到其他三人恐怕也是差不多的德行,我的心情立刻變得鬱悶起來。他們幹嗎非要到這窮鄉僻壤來?其他可玩的地方多得是……至今我還能記得當時自己是一邊想,一邊唉聲嘆氣。

  2

  8月1日,星期二。

  前晚,接到電話,讓我今天下午3點半去酒店接他們。從這裡到市區,需要花費一個半小時以上的車程。為了時間充裕,下午1點半,我就收拾停當,離開了老宅。那天有霧,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駕駛著車子。霧氣朦朧下,那早已司空見慣的風景失去了現實感,讓人覺得彷彿是迷失在了童話中的異國他鄉。從港口傳來輪船的汽笛聲,我不由想起往昔歲月——那時我還年輕,初來乍到。

  3點20分,我到達酒店。小巧、雅緻的大廳裡,沒有幾個人,我沒發現他們四個人。我坐在沙發上,翻開大廳裡備置的報紙,抽了一會煙。

  “您是鯰田先生嗎?”耳邊傳來沉穩的男中音,這和電話裡聽到的社長兒子的聲音截然不同。

  我擡起頭,發現面前站著個高個長臉的年輕人。泛茶色的捲髮留得稍長,戴著金絲邊眼鏡。

  “果然是您呀!”看看我的表情,年輕人文靜地笑了笑,“初次見面。我是裕己——風間裕己的表哥,我叫冰川,冰川隼人。您特地大老遠趕來接我們,真是太感謝了。”

  “不,沒什麼。”沒想到對方的舉止如此彬彬有禮,我竟有點不知所措,“其他人呢?”

  “在那邊的休息室,馬上就過來。”說完,年輕人——冰川隼人用中指摁住筆直的鼻樑,輕輕地吸了下鼻涕,“鯰田先生,您一直住在這裡嗎?”

  “有六年了。”說完,我從沙發上站起來。

  “以前住在什麼地方呀?”

  “到處瞎混唄。過去也在東京住過,但那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雖然第一次來,但我覺得這裡不錯。”冰川眯縫著眼睛,看著大玻璃窗外的景色,“我覺得這裡的景色太壯觀了。這個說法是不是有點老套?總之是超出我的想像。”

  “你能這麼想,太好了。”我又抽了一口煙,便將菸頭丟在了菸灰缸裡,“你覺得這個酒店怎麼樣?”

  “不很大,但非常舒適。從今天晚上起,可就要麻煩您了。”

  “我的接待可沒法和酒店相比。”

  “別擔心。只要有安靜的房間和熱乎乎的咖啡,至少我是很滿意了。”

  “安靜,我是絕對可以保證的。在森林裡,獨此一家。”

  “我聽說了。”

  “那裡位於森林深處,真的什麼都沒有。只要你們不失望就行。”

  “那三個傢伙恐怕要愁眉苦臉了。”說完,冰川聳聳肩,“去老宅的想法是我提出來的。我說既然來了,無論如何也要去看看那幢別墅。聽說那幢別墅的現主人是我舅舅——也就是裕己的爸爸。”

  “原來是這樣呀。”我重新打量了他一下,“你對那老宅有什麼特別的興趣嗎?”

  “就我個人而言,有那麼一點點。”

  “什麼興趣?”

  “這個……”

  冰川正要作答,大廳裡傳來耳熟的尖叫聲。

  “哎呀,來了,來了。”

  那個放蕩公子哥終於露面了。

  “你好。”

  一個穿著華麗紅上衣的年輕人揚揚手,走過來。波浪卷的燙髮一直披散到肩部,綠帽子戴在腦後。他這個樣子,讓人從遠處看,還以為是個女子呢。

  “我叫風間。辛苦了。”他撥出的氣息中帶著酒味。看來從中午起,這幫人就喝了不少啤酒。

  我默默地點點頭。風間裕己將兩手深深地插入褲子口袋裡。

  “還有兩個人在這。”他揚揚下巴。

  “讓我給您介紹一下。”冰川隼人在一旁插話。他依次指著風間身後的兩人說道:“那是麻生,另外一個叫木之內。”

  “請,請多關照。”

  那個叫麻生的人結結巴巴地打了個招呼,行了個禮。他的全名叫麻生謙二郎,是個比我還矮的小個子男人。整個臉盤讓人覺得很大,頭髮很普通,剪得短短的,顴骨凸出,雙眼皮的大眼睛東張西望,那神態讓人聯想到蜥蜴之類的膽小的爬行動物。

  那個叫木之內(全名叫木之內晉)的年輕人和風間一樣,留著披肩長髮,戴著圓鏡片的黑眼鏡,像個瞎子按摩師。個頭很高,體格看起來蠻強健的,微微撅著嘴,看上去有點歪,他摸摸三角尺一般的寬下巴,算是打個招呼了。

  “你們都是M大學的學生嗎?”我問道。

  “不是的。”冰川輕輕地笑笑。張開胳膊,彷彿在說:“根本就不是。”

  “大家的學校各自不同。今年春天,我已經進入T大學的研究生院了。”

  “是嗎?研究生院?”

  “隼人是我們當中惟一的秀才。他大腦的構造似乎與我們不一樣。”風間拿他開玩笑,“剩下的都是三流私立大學的後進分子。”

  “我們曾組建了一個搖滾樂隊,今年六月份的時候解散了。”冰川繼續向我說明著。

  “樂隊?——你們是音樂上的夥伴嗎?”

  “是的。裕己他們三個好像是在舞臺上認識的。有一次,他們的鋼琴手不在,臨時拉我頂替,就這樣……”

  對於搖滾,我可是一竅不通。如果是古典音樂或是以前的鄉村音樂,我還能說出一二,至於其他音樂,包括日本歌曲在內,我連聽都沒認真聽過,更不要提搖滾了。充其量,我也就知道一些名字而已,什麼“貓王”呀,“丘·喬維”之類的。

  我再度打量一下四個人。聽完冰川的介紹,再看看風間裕己和木之內晉的嬉皮士裝束,覺得還真是那麼回事。

  也許當時,我這個老傭人手足無措的樣子很滑稽,風間抿著嘴偷樂著。緊接著,他伸出右手,翹起食指和小拇指,衝著我,“YES”地叫了一聲,我也搞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總之,這是我們樂隊解散的紀念旅行。雖然只有四個大老爺們,有點冷清。好了,這兩三天,就拜託你了。”

  3

  接到了這四個人,我駕著車子,行駛在薄霧瀰漫的街道上。這是輛豐田麵包車,如果擠擠,可以塞進七個人。

  “這街道真漂亮,我太喜歡了。”冰川隼人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一邊隨意地看著窗外景色,一邊和手握方向盤的我聊起來,“我生在東京,長在東京,只有像這樣離開後,才切身感到東京的街道太異常了。如果從城市化角度去考慮,東京可謂是個迷途怪物。”

  後面座位上的三個人鬧哄哄的。一會隔著玻璃窗,胡亂指著;一會又大聲念著道路標識和店家招牌上的文字。我不禁暗暗罵道“:又不是小學生的郊遊。”

  雖然我也知道過早下結論是錯誤的,但依然感到這四個人中,能和自己談得來的只有坐在旁邊的這個年輕人。

  “昨天去哪玩了?”我問冰川。

  “我一個人去了那個有名的監獄遺址。”說完,年輕人輕輕地吸了一下鼻子,“以前,我也去過網走監獄,但風格大相徑庭。當然,將兩者放在一起比較,似乎有點不合常理。”

  “不,說不定是個很有意思的比較。其他三個人沒和你一起去嗎?”

  “是的。他們說要在市內逛逛,想勾搭女孩子。”冰川聳聳肩,吐了下舌頭,“但他們好像一無所獲。”

  “哈哈,是嗎?——介意這裡的方言嗎?”

  “是的。剛來的時候,真折騰死了。”

  “習慣了沒有?”

  “湊合吧。”冰川又抽了一下鼻子。他掏出煙盒,但想了想,又放進口袋裡。

  “感冒了?”

  “沒有。”他搖搖頭,“還好。主要是氣溫的原因。”

  “即便是夏天,這裡早晚的氣溫還是挺低的。”

  “對我來說,與東京酷熱的夜晚相比,這裡是天國。我最討厭出汗了。”

  “聽說今年東京非常熱。”

  “好像年年如此。要沒有空調,我一個晚上就熔化了。”

  車子離開市區道路,行駛在茫茫森林的一條小路上。大霧已經消散,但周圍添了幾分暮色。

  走了近一個小時,不知是無聊,還是睏乏,後面三個人的話語明顯少多了。透過後視鏡一看,麻生謙二郎軟綿綿地靠在窗戶上,閉著眼睛。木之內則戴著小耳機,不停地抖動著肩膀,耳機中透出的音樂聲依稀可聞。

  “真是大山深處呀。”風間似乎有點不快。他捅捅我的椅背,“大叔,還有多遠呀?”

  “已經走了一半了。”

  “才走了一半呀?”發完牢騷,他伸個大懶腰,“就算到了,如果是個連電都不通的山間窩棚,那可就慘了。”

  “別擔心。那裡連空調都有。”

  傳來汽油打火機的聲響,隨即,帶著一股甜味的煙霧便被肆無忌憚地吹了過來。風間懊喪地咂咂舌頭:“大叔!”他又捅捅我的椅背,“這附近有沒有便利店呀?”

  “便利店?”

  “這裡沒有賣香菸的地方嗎?我忘了多買一點帶來。”

  “哎呀,這附近可沒有。除非掉頭回去,開半個小時。要光是香菸,反正我那裡有存貨,分點給你。”

  “有酒嗎?”

  “準備好了。”

  很快,車子駛上了通往老宅的小路。那是條土路,路況不好,兩邊則是黑黢黢的森林,路燈更是一盞也沒有,車子緩緩地行進在越來越濃重的暮色裡。

  “冰川君。”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的年輕人依然不時地抽鼻涕,我趁機提出了心中的疑問,“剛才你在酒店的大廳裡,說對這個老宅有點個人興趣,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冰川“啊”了一聲,瞥了我一眼,掏出剛才那隻香菸,叼在嘴邊。

  “天羽辰也。”他嘴裡突然冒出個人名。

  “天羽……”我瞥了一眼,觀察他的表情。只見他坦然自若地吸了一口煙。

  “我在理工系學形態學,就是生物學的一個分支。因此才有機會聽到天羽辰也博士的大名。”

  “原來是這樣。”

  “您知道天羽博士嗎?”

  “只是聽過名字而已。”

  “他是畢業於T大學理工系的生物學者。他曾發表過好幾篇見解獨到的學說,那些學說預見到了最近很流行的‘新科學’。他從未得到學術界的認可,但仍有一部分人很欣賞他,認為憑他的許多嘗試,完全可以獲得諾貝爾獎。我就是這一部分人中的一分子。”

  “我聽說他曾在札幌,做過大學老師。”

  “據說是H大學的副教授。後來出了些變故,就辭掉大學的工作,從學術界消失了。再後來就沒有人知道他的訊息了。”冰川停頓了一下,又悠悠地吸了一口煙,“當我聽說那是天羽博士20年前修建的別墅,就抑制不住地想來看看。”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呀。”

  正如冰川所說,大約20年前——1970年的時候,那個被稱為怪才的天羽辰也修建了那個老宅。完工後,他幾乎每年都要來,在別墅裡度過一段夏日時光。後來,他將老宅轉賣他人,幾經轉手,直至現在。至今,在那老宅的大廳書架上還留有許多他的藏書。

  聽我這麼一說,冰川鏡片內那細長而清秀的眼睛裡透出喜色,不停地眨巴著。

  “真想看看。這次的長途跋涉,總算沒有白費。”

  時間已過了下午5點半。當車子行駛在暮色更加濃重的森林谷地時,冰川又開口說了起來:“那個宅子是叫‘黑貓館’吧?”

  “你知道的不少嘛。”

  “是裕己告訴我的。那個名稱有什麼由來嗎?”

  “就是那。”說著,我衝著前車窗,揚揚下顎。

  “哎?”

  “那就是黑貓館。”

  前方出現了小而白的光點。那是我臨出門時,預先點亮的門燈。而且青銅大門對面,大小樹叢散佈的大院深處,黑色的建築物也依稀可見了。

  “好像有好多種說法。”我打著方向盤,向冰川解釋起來,“有的人說那建築的輪廓就像一個蹲著的貓;有的人說那個庭院裡的一些樹叢的外觀酷似貓。對了!那些樹叢已經好久沒有被修剪了,早就面目全非了。”

  “剛完工的時候,就叫‘黑貓館’吧?”

  “我也聽說從一開始,剛才提到的那個天羽博士就是這麼叫的。”

  “天羽博士喜歡貓嗎?”

  “這不清楚。聽說他曾養過黑貓,當然這是小道訊息。”

  我將麵包車停在門前,然後下了車,從大門右邊的便門走了進去,從裡面開啟門閂。黑暗中,前車燈很刺眼,我不禁將手遮在額頭上,快步跑回車內。

  “在那裡——”車子行駛在橫穿前院的紅磚小道上,我衝著前方揚揚下顎,“在那屋頂的一角——東邊——有個怪異的東西。現在天黑了,看不見。”

  “怪異的東西?”冰川拱著背,凝視著黑暗裡的老宅。

  “那個東西叫風向貓。”

  “是什麼呀?”

  “為了代替風向雞,人們用馬口鐵做了個貓,放在那裡。那東西也被塗得黑乎乎的。”

  “哈哈,所以這個宅子……”

  “是呀,也許那就是‘黑貓館’館名的由來吧。”

  “現在黑貓館裡有貓嗎?”冰川將雙手墊在腦後,靠在椅子上。

  “喜歡貓嗎?”

  我的話剛問完,他就一本正經地回答道:“我家裡可養了三隻。”

  我覺得挺開心,咧開嘴笑了:“我來了以後,也領養了一隻,名字叫卡羅。”

  “卡羅?”

  “在尼泊爾語中,就是黑色的意思。到家後,我給你看看。”

  4

  “哎呀!相當不錯嘛。”

  剛走進玄關大廳,風間裕己就嚷了起來。他扔掉行李,手扶著帽檐,環視一圈。

  大廳的天花板很高,牆壁是黑色。地面則貼滿了瓷磚,紅白相間,黑色突出。基本上,所有房間的裝潢風格都是一致的,與這裡一模一樣。

  “我們的房間在幾樓?二樓?”

  “我來帶路。”我領著四人,朝大廳右手內裡的樓梯走去,“這邊請。”

  樓梯在盡頭,猛地折成直角,通往二樓。東西向、寬敞的走廊兩側,各有兩個黑門,那就是客人們的房間了。

  “每個房間的結構基本相同。這邊是朝北的屋子。”我指指左側的房門,又補充一句,“右側是朝南的屋子。兩個房間共用一套廁所和浴室,可以從各自的房間進去。24小時提供淋浴用水……”這裡,我順便介紹一下一樓房間的配置(參照“黑貓館平面圖”)。

  從玄關大廳起,沿著左首方向——朝東的走廊上,有四間和二樓房間的位置基本相同的屋子。北面,最靠外的是起居室兼飯廳,靠裡的則是與其相通的會客室,我把這間屋子叫做“沙龍房”。南面,靠外的是廚房和食品儲藏室,靠裡的則是我的寢室。

  在一樓,還有間屋子,這就是位於玄關大廳西側,天花板很高的大廳。下午在車裡,和冰川談到的天羽辰也博士的藏書就存放在那裡的書架上。

  “8點在飯廳吃晚飯。”說完,我就丟下人們四個人,下了樓,徑直奔到廚房。

  8點以前,我必須做好包括自己在內的五個人的飯菜。這對於不擅烹飪的我而言,還真是個小麻煩。

  5

  “這是什麼肉呀?有點腥味。”風間皺著鼻子,看看我的反應。

  “哎?裕己,你不知道嗎?”風間對面的木之內晉,舉著戳著肉的叉子說道。即便吃飯,他也沒摘下那副黑色眼鏡。我揣摩他眼睛可能不好,但瞧他的樣子也不像,“既然這裡叫黑貓館,那肯定是貓肉囉。”他拿風間開涮。說完,自己先齜牙咧嘴地笑起來。木之內旁邊的麻生謙二郎則把食物含在嘴裡,哼哼著。風間很敗興地聳聳肩。

  “是小羊羔肉。不合口味嗎?”聽完我的解釋,風間也沒再說什麼,只是喊著:“把紅酒拿來。”

  除了冰川,其他三人好像很好酒,當時已經有兩瓶見底了。

  接下來的時間,那幫年輕人的交談方式一成不變,翻來覆去。只要風間說個什麼,木之內就會接過話茬,開個無聊的玩笑,麻生竊竊偷樂,而冰川則裝聾作啞。

  雖說不久以前,他們還是同一樂隊的成員,但那到底是怎樣一個集體呢?這幫人是靠什麼樣的友情(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維繫著呢?真的很難想像。因為我生活的年代和環境與他們相差太大,雖然我看不慣他們,其實自己年輕時,說不定也一樣讓上一輩人頭疼。

  吃完飯,他們四人移到隔壁的沙龍室。當時是晚上9點半。

  “鯰田先生,你也過來呆一會,好嗎?”

  冰川衝著剛剛將桌子收拾停當的我招招手。他獨自坐在北窗邊的搖椅上,喝著咖啡。其他三人則坐在中間沙發上。放在那裡的蘇格蘭威士忌已經被他們喝掉一半了。

  “那隻叫卡羅的貓在哪裡呀?”冰川取來酒杯和酒瓶,做著兌水威士忌,問道。

  “你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回來後還沒看到它呢。”

  沙發那邊,三個醉鬼大聲喧譁著。牆角的電視機聲也混雜其中,整個屋子越發顯得鬧哄哄的。麻生將遙控器抓在手裡,拱著背,盯著電視畫面,或許都是些他不熟悉的節目,一臉無聊地來回切換著頻道。

  “很少有這麼多人來,它可能受驚,躲起來了。不管怎麼說,自打我來到這個宅子,一下來四個人,還是頭回碰到——哎呀,對不起。”我接過冰川遞過來的酒杯,抿了一口。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喝酒了。

  “這老宅的內部裝潢有點奇特。”冰川大致地看了一圈,“黝黑的牆壁配上紅白相間的地面,二樓好像也是這樣。整個宅子統一到如此程度,這可不多見。”

  “你說的沒錯。”

  “窗戶也全部固定死了。”冰川面朝窗戶,擡起右臂。窗簾還沒有拉起來。他把食指放到鑲嵌在黑窗框的厚玻璃上,從上至下,畫了條直線,“而且,所有的窗戶都是彩色的,在白天,會給人一種奇妙的感覺。”

  “如果習慣了,就沒什麼。”

  “也許這都是天羽博士的個人愛好。會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嗎?”

  “這個……”我歪歪頭,盯著紅玻璃上的那條直線,“我不太瞭解天羽先生的愛好,倒聽說過一些有關設計這個老宅的建築師的事情。”

  “建築師?”

  “是的,一個叫中村青司的人。”

  “中村……我好像在哪聽過這個名字。”

  “是嗎?”

  也許他真的聽說過。冰川摸著下巴,陷入沉思。

  我接著說下去:“他是個怪人,住在九州的一個島上。之所以有名,是因為他設計出的房屋都是稀奇古怪的。”

  “啊——對了,對了,他是不是設計過一個叫‘迷宮館’的房子?”

  “這個……我可不知道那麼多。”我又歪歪頭,“那個傢伙可是個固執的男人,固執得有點變態。如果沒有發現吻合自己口味的主題,他寧願不接受任何工作。而且,該怎麼說呢?他有點孩子氣,喜歡設定一些機關。”

  “機關?”

  “就是祕密甬道呀、暗室之類的機關。”

  “原來是這樣。”冰川興致勃勃,叉起雙手,“這個老宅裡,有沒有那樣的機關呀?”

  我正要回答,沙發那邊傳來一聲大叫,“我受不了啦!”——是風間。他倒上滿滿一杯威士忌,一飲而盡,然後又大叫起來:“我受不了啦!”他將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麗子那個婊子……死掉好。那樣的女人……”他怨氣沖天地罵著。

  木之內則在一旁安慰:“算了,算了。”然後擡起眼鏡,擦擦鼻子上滲出的汗珠,“真熱呀。”他捲起袖管,站起來,衝著這邊喊起來,“大叔,能不能調一下空調的溫度呀?”

  調節好溫度,我又回到冰川身邊。

  “風間少爺,是不是失戀了?”我故意稱他為少爺,帶有很強烈的諷刺意味。

  “失戀?”冰川舔舔杯中的酒,苦笑一下,“你這麼說,也可以。最近他只要喝醉,就是那個德行。”他誇張地聳聳肩,壓低聲音,“雖然這樣講我表弟,太無情了,但我覺得失去理性的人是最醜陋的。”的批評相當嚴厲。從這些話裡,也能感覺出他很自信——不管是失戀,還是喝酒,都不會失去理性的,“他不是在喊‘麗子’嗎?她是我們過去樂隊裡的女歌手。”

  “是這樣呀。”

  “她歌唱得不錯,人長得也蠻漂亮的,就是太輕浮了。”

  “輕浮?”

  “說得難聽點,就是和所有的男人睡覺,好像是這樣的。”

  “原來如此……”

  “因此,不光是裕己,其他傢伙也迷戀她的。”說完,冰川又誇張地聳聳肩。我胡思亂想起來:別看他動作誇張,若無其事,像是說別人的事情,說不定也是一丘之貉。

  “其實,6月份,樂隊之所以解散,也是被她害的。”

  “唱片公司誘惑她,希望她能在另一個樂隊中效力。於是她就拋棄大家,還和裕己分手了。沒有歌手,樂隊就無法繼續下去,只好解散了……”

  “那可太掃興了。”

  “本來,裕己和木之內都想把樂隊辦成專業級的,出了這樣的事,他們最難過了。這次旅行實際上就是為了散心。”

  後來我才知道,在樂隊中,風間是吉他手,木之內是鼓手。麻生說起來既是貝司手,又可以彈吉他,但聽冰川講,在所有成員中,他的樂感最差,說得嚴厲點,就是個累贅。

  “你呢?你不打算靠音樂謀生嗎?”

  “不,我根本沒有這種想法。”冰川扶扶眼鏡的金絲邊,微笑著,“即使麗子不走,進入研究生院後,我就打算離開樂隊了。

  我想出國留學。如果可能的話,年內,我就想去美國。”

  “明白了。你想在學業上有所造詣。”我點點頭,將剩下的酒喝完,“對了,你們明天干什麼?有沒有安排?”

  “也沒什麼安排。”冰川抽了一下鼻涕,搖搖頭,“天羽博士的藏書放在哪呀?”

  “在那邊——玄關大廳對面的大房間裡。”

  年輕人的宴會依然繼續著。我又從儲藏室拿了瓶酒,送過去,然後便丟下他們,離開沙龍室了,就在那時,聽到了一句話。

  “……前些日子買的,還有喲。”風間裕己衝著木之內或麻生嚷著,“過一會,把那玩意拿過來。我不是和你們說過了,沒事的!這裡只有我們幾個人。”

  當時我並不明白什麼意思。即便明白了,我也不會多管閒事的,最多也就嘆嘆氣——隨他們折騰,只要不讓警察來找麻煩就行。對於他們的所作所為,我肯定不會嚴加責怪的。回到房間已經是晚上11點多了。

  黑貓卡羅呆在我的床上,縮成一團。大概是因為今天客人太多,受驚了……看來剛才我的推測是對的。我摸摸它的脊背,卡羅頓時抖抖黝黑的身軀,一反常態,撒嬌地叫了一聲。

  也許好久沒有喝酒了,胃有點漲,不舒服。為了舒服點,我朝左側過身體,儘量不去聽沙龍室內傳出的年輕人的叫喊聲,然後閉上了眼睛。

  第二章一九九○年六月·東京

  1

  1990年6月25日,星期一

  那天,江南孝明先和客戶在單位外面商議了一些事情,下午1點多才去上班。他在一個叫稀譚社的出版社工作,其總部大樓位於東京文京區音羽。江南今年25歲。去年春天,他研究生畢業後,就直接進入稀譚社工作。

  剛開始,他被分配在“CHAOS”月刊編輯部,但不久,在雜誌組織的一次“特別節目”的採訪中,他被捲入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事件中。就是去年夏天,發生在鎌倉“鐘錶館”的令世間譁然的凶殺案。當時,江南他們九人採訪組中,有八人命喪黃泉,他自己也是身處險境,死裡逃生。

  此後不久,他就被調離了“CHAOS”編輯部。出版社領導覺得在那個不幸事件中,江南在精神上肯定受到了很大刺激,所以破例為他調換了崗位。他被分配到文藝書籍部。這本來是他夢寐以求的部門,沒想到那凶殺案竟然幫他提前實現了夙願,真讓人有點哭笑不得。但是他決非麻木不仁之人,沒有因此而忘掉那可怕的記憶。至今,近一年多的時間裡,每當江南想起那發生在眼前的慘狀時,依然是心驚肉跳。

  這裡暫且不贅述那些往事。

  那天,江南先翻檢桌子上的郵件。每天的郵件都先在郵件部分門別類,然後在上午,送遞到各個部門,其中還夾雜一些讀者寫給作家的信件。相關的信件和明信片會適時地送到各個作家手中。

  在那天的郵件中,夾帶著一封寫給江南的私人信件。雖然這麼說,但信封上的收信人卻不是江南。

  稀譚社·書籍編輯部·鹿谷門實先生的責任編輯收

  字寫得七扭八歪的,像是小孩子寫的一樣。

  鹿谷門實是江南現在負責的一個推理小說家。他原來是大分縣一個寺院住持的孩子【注】,三十過半了,還沒有固定工作,也不成家,終日東遊西晃。江南就是在那個時候與他相識的,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稀譚社出版了他的處女作。那已經是前年——1988年9月的事情了。

  【注】日本的和尚允許結婚生子——棒槌學堂

  打那以後,他共發表了四部長篇小說,都是真正講究推理的小說,銷售情況也相當不錯。有的編輯給鹿谷打氣,說如果能加快創作速度,將篇幅控制在能以此為指令碼,製作兩小時左右的電視劇的長度,再將小說主人公刻畫成一個不苟言笑,乘著火車,全國亂跑的刑警的話,那麼他很快就能成為文壇名人了。但鹿谷本人對此卻毫無興趣,別說賺錢了,就連作家這個職業,他似乎也並不在乎。當只有江南一個人在的時候,他常會說一句話:“如果老爺子死了,我乾脆不當作家,去繼承他的寺院去。”

  “一個寺院住持去寫凶殺小說,那可讓人笑不起來。”

  他嬉皮笑臉地說著,江南也弄不清楚他說的話中,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鹿谷門實先生的責任編輯江南又看了一遍,確認無誤後,拆開信封。裡面的內容或許是指正印刷錯誤的,也可能是闡述自己看法的。

  信封背面只有寄信人的姓名,“鯰田冬馬”,沒有地址。這名字蠻奇怪的。“冬馬”這兩個字讓人覺得對方是個老男人,但他寫的字也太差勁了。這是新宿的公園之畔酒店的信封。說不定寫信的時候,那個人就住在那裡。裡面的信紙也是該酒店的備用品,用藍墨水寫的字就像蚯蚓爬一般,歪七扭八,讓人難以辨認:

  前日,拜讀了鹿谷門實先生的大作——《迷宮館的誘惑》。當時鄙人正在東京的一個醫院裡靜養,偶然中在醫院茶室的書架上看到了這本書,讓我讀得津津有味。

  今天冒昧打擾,實在抱歉,但我的確有個迫切的請求,便斗膽寫了這封信。我遭遇了一件特殊的事情,想當面向鹿谷先生請教一些問題。鄙人也知道這種請求有點強人所難,提得過於倉促,不知貴方能否妥為安排一下?

  信到後,我還會打電話來的。具體事宜,到時商榷。

  特此拜託!

  鯰田冬馬敬上

  1990年6月23日(星期六)

  2

  當天傍晚,這個叫鯰田冬馬的人給編輯部打來了電話。當時江南正在看校樣,鄰桌的U君叫了聲“小南”。U君是個經驗豐富的老編輯,直到去年,他一直擔當鹿谷門實的責任編輯,就是他鼓勵鹿谷創作處女作——《迷宮館的誘惑》的。他很早就聽說過江南,所以和鹿谷一樣,也叫他“小南”。

  “小南,電話。對方說要找鹿谷先生的責任編輯。”

  “謝謝。”

  江南扔下筆,接過電話。那一瞬間,他就下意識感到這個電話就是那個讀者打來的。其實整個下午,他都想著那封信。

  江南覺得那絕不僅僅是個讀者求見作者的信件。信中,“我遭遇了一件特殊的事情”那段話讓他思來想去,無法釋然。不知為何,江南覺得心裡產生了一股躁動。到底是什麼事情呢?難道他是為了引起我們重視而故意那麼寫的嗎?

  “讓您久等了,我是責任編輯。”

  “我叫鯰田,給你們寫過一封信,不知道有沒有收到?”

  正如江南看到“冬馬”那兩個字時,所想像的那樣,電話中的聲音沙啞無力,對方像是個60歲左右的老頭子。

  “看到了。”江南迴答得很乾脆。

  對方稍微停頓了一會:“從哪說起呢……”

  “你在信裡說碰到了一件特殊的事情。”

  “對,對,我想說的就是那件事情。”對方好像在電話那端一個勁地點頭,“很唐突地寫信求見作家,你們肯定覺得我是個討厭的傢伙吧?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該怎麼說好呢……這個請求關係到我這個人存在的意義……”

  “你能說得明白一點嗎?”

  江南覺得對方絕不是一個妄想狂或痴呆者。相反,他語調平穩,倒給人留下一個睿智的印象。總之,有必要聽他把話說完。

  “你知道今年2月,發生在品川一個酒店裡的火災嗎?”

  “哎?啊,想起來了。當然知道。”

  2月下旬,在JR品川站附近的金色日本酒店裡,發生了大火災。那是個悲慘事件,酒店被完全燒燬,下榻的客人和酒店工作人員中,有多人喪命。

  “當時,我就住在那個酒店裡。沒來得及跑出去,受了重傷,後來好歹揀了條命。”

  “哎呀……”江南看看桌邊的信件,“所以後來住院了?”

  “是的。由於燒傷和骨折,頭部受到重擊,我昏迷了很久。”

  “哎呀……”江南不知說什麼好。這的確算是個“特殊的事件”,但和鹿谷門實有什麼聯絡呢?

  “總算活了過來,傷口也痊癒了。上個禮拜,醫生終於讓我出院了。”對方又停頓了一會,“但是,我喪失記憶了。當我在醫院中甦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想不起來以前的事情了。”

  “喪失記憶?”江南大吃一驚,又問了一遍,話筒裡傳來嘆氣聲。

  “叫什麼全失憶症。自己住在哪裡?幹什麼工作?一切的一切,都忘掉了。”

  “連自己的名字也忘掉了?”

  “酒店的電腦、書籍都被大火燒掉了,連我的衣服、行李也不例外。大火是半夜裡蔓延開的。後來我才知道,自己被救出來的時候,只披了件浴衣。能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幾乎一件也沒剩下。”

  “那你後來怎麼知道自己叫鯰田的呢?”

  “我手裡只有一個算是線索的東西。”

  “線索?”

  “一本手記,估計是我寫的,那上面寫著個名字——鯰田冬馬,儘管這樣,但怎麼說呢?我一點也沒覺得那就是自己的名字。治療失憶症的醫生也給我治療過,但是沒有任何效果……”

  “原來如此。”江南雖然點著頭,但依然沒有弄清那些事情和鹿谷門實有什麼關聯。聽完江南的質疑,對方在電話里長嘆口氣,似乎筋疲力盡一般。

  “我在《迷宮館的誘惑》中,看到了一個人名。”

  “你接著說。”

  “而在剛才提到的那本手記中,也出現了相同的人名。那個人就是迷宮館的設計者——一個叫中村青司的建築師。”

  “中村青司?”江南的聲音不自覺地高了起來,手緊握著話筒,“真有這麼回事?”

  “是的。至少在去年9月之前,我好像是一個叫‘黑貓館’老宅的管理員,而那個老宅恰恰也正是中村青司設計的。”

  正如江南通過信封和信紙所推測的那樣,鯰田出院後,就一直住在新宿的公園之畔酒店中。發生火災的那家酒店的負責人為他提供了那個住處,讓他在弄清身世之前,暫且在那裡安身。

  江南答應設法讓他和鹿谷見面後,掛了電話。此後,他手放在電話機上,久久地沉思起來,當時的心情難以言表。

  ——中村青司。

  江南做夢也沒想到會聽到這個名字。說不定自己看到信件時的那股躁動就是一種預感。

  五年前,中村青司這個建築師就死了。他在各地設計了許多風格怪異的建築,而在那些建築中又發生了許多悲慘事件。

  例如角島的“十角館”,岡山的“水車館”,丹後的“迷宮館”等……對了,還有去年夏天,江南他們採訪組慘遭不測的“鐘錶館”,這些都是那個中村青司設計完成的。說實話,江南真的不願再和中村設計的建築發生聯絡了。

  他深知自己的脾性——一旦捲入到某個事件裡,絕不會逃避躲閃,而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很快就要到晚上7點了,此時,鹿谷恐怕正在為了趕稿件而挑燈夜戰吧?這次,他是為其他出版社寫一部新長篇小說,內容是發生在女子寄宿高中的連環凶殺案。上週四,江南還問過他的進展情況,據說只剩不到100頁了。

  不管怎樣,都要等到鹿谷完成稿件後,才能安排他和鯰田見面。鹿谷的寫作速度不快,恐怕最早也要到本週末才能完稿。

  一時間,江南不知道該怎麼辦,猶豫半天,還是決定先給他打個電話。其實鹿谷個人對中村青司設計的建築也抱有強烈的好奇心。

  江南的想法果然奏效。當晚,鹿谷寫作的頁數就打破了以往的記錄。

  3

  乍一看,鯰田是個醜陋的老人。

  他瘦削、中等身材,頭很大,顯得不太協調。禿頂,左半邊臉黑了一大片,估計是火災留下的創傷。左眼上有白色的眼罩,估計也是火災造成的傷害。

  “歡迎二位。”他的聲音和電話裡一模一樣,沙啞無力,“我是鯰田,請進。”

  這裡是公園之畔酒店的套房,附近高樓林立,東面就是著名的中央公園。下午3點半,江南二人按照約定的時間來到老人的房間,出來迎接他們的鯰田笑得有點彆扭。

  “初次見面,我是鹿谷門實。”鹿谷與人見面時,都是這樣打招呼的,隨後彎下細高的身軀,鞠躬致意。他絲毫沒有被老人的容貌嚇著,指指呆立在旁邊的江南,“這位是稀譚社的江南孝明。”

  “讓你們特地來一趟,真是不好意思。請坐,請坐。”

  等兩人坐到沙發上後,老人放下右手握著的柺杖,將桌上的電話拖了過來。

  “叫他們送些飲料過來。”

  星期一晚上,接到江南的電話後,鹿谷熬了兩個通宵,趕完稿件,昨天下午,順利地將磁碟交給了編輯,然後一口氣睡了15個小時,一直睡到今天下午。昨晚他肯定像個重病之人,奄奄一息,但現在已經恢復了精力,容光煥發。

  “我這個樣子,一定嚇著你們了吧?”鯰田冬馬坐在他們對面,用右手摸摸黑乎乎的臉頰,“醫生讓我繼續治療,說這樣,燒傷留下的疤痕會小一點,但是我太想出院,便拒絕了。”

  鹿谷直勾勾地看著他,點點頭,應和著。

  鯰田繼續說下去:“曾經因為腦出血,動過幾次手術,這個左眼就是後遺症。醫生說如果不當心,很有可能連話都說不了。”

  “真是太痛苦了。”

  聽完鹿谷的話,老人緊鎖的眉頭上又平添了些許褶子,緩緩地搖搖頭。

  “讓我感到難過的就是自己竟一點也沒有覺得痛苦。”

  “這話怎麼講?”

  “因為我根本想不起來火災現場的情景了。連自己以前的模樣也記不得了。因此,怎麼說呢?我並沒有一種‘失卻’的感覺,更多的是一種聽天由命的心境,反正怎麼樣都無所謂……但同時,我又感到自己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活下去,一天比一天焦急。”

  鯰田拿起桌上的香菸,點上火。剛吸了一口,便被嗆住,不停地咳嗽起來:“對不起。”他將痰吐在紙巾上,隨後又抽了一口,閉眼片刻。

  “你們看,我已經不年輕了。”稍停片刻,他又開口說起來,“我身體不好,估計活不了多久了。現在,我根本就不想長生不老,但同樣是死,如果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就過去了,總是讓人有點遺憾呀。”

  “那是當然。”鹿谷的表情有點奇怪,他兩肘抵在膝蓋上,拱著背,“真的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的確是一點都想不起來自己的過去了。至於語言、文字、生活常識等,還沒有忘記。”

  “醫生怎麼說?”

  “說像我這樣的情況很少見。可能是腦損傷造成的記憶內容受損,也可能是記憶再生方面出了問題;可能是外傷疾病,但也可能屬於精神疾病。總之,不花一定的時間,是查不清病因的。”

  “那你就繼續接受治療嘍。”

  “大致治療了一下,反正我也沒指望能完全康復。”

  “那是為什麼呀?”

  “我也說不清楚,也許是不太相信主治醫生吧。”老人眯縫著右眼。

  “警方沒有調查一下你的身世嗎?”

  “算是調查了。他們查對了離家出走人員以及失蹤人員的名單,還比對了我的指紋。”

  “沒有任何結果嗎?”

  “是的,聽說他們還在繼續查對有關資料……”

  侍應生將咖啡送了過來。鯰田冬馬既沒有加糖,也沒有加奶,慢悠悠地喝完了一杯。隨後,又倒了第二杯。在這一過程中,他始終翻眼注視著對面兩人的表情。

  “接下來,我就講一下自己冒昧要求會見鹿谷先生的原因。”

  “這個,我已經聽江南君說過了。”鹿谷眯縫著眼睛。他的眼窩有些凹陷,眼皮朝下耷拉著,“江南君說這件事同中村青司設計的建築有些關聯。”

  鯰田默默地點頭回應。他的視線轉移到了旁邊的空沙發上,那裡很隨意地放著一個本子。

  “那就是你在電話裡提到的手記?”鹿谷問道。鯰田又默默地點點頭,用右手拿起本子,放在膝蓋上,漫不經心地翻起來。

  “裡面講述的是去年9月的事情。這個對我好像挺重要。因為我聽說當消防隊員將我從大火中救出來的時候,自己死死地抱著這個本子,倒在地上。逃離房間的時候,我什麼都沒拿,包括包和錢,但卻沒有忘記這玩意。說不定,那天,我曾一度安然無恙地逃離房間,後來為了取這個本子又衝進去了。”

  “原來如此。”鹿谷直勾勾地看著他手上的那個本子,“聽說你是看見這個手記後才知道自己叫鯰田冬馬的……”

  “是的。聽說警方也曾比對過指紋,發現那上面只有我一個人的指紋。”

  “裡面的筆跡也是你的嗎?”

  “現在即便他們比對筆跡,也沒有任何意義。”

  “為什麼?”

  “因為我是個左撇子……”

  “那又有什麼影響?”

  “難道兩位沒有注意到嗎?”說著,老人用右手指指左腕,“現在,我的左手殘廢了,即便想握筆也握不住了。”

  “是這樣——那也是火災造成的?”

  “不是。在那之前,我的左手好像就殘疾了。醫生說在我的大腦右側,有因腦溢血而動過手術的痕跡。估計是因為那個原因,我的左手殘疾了。”

  “這麼說來,去年,在那本手記完稿後,你就因腦溢血病倒過一次了?”

  “應該是這樣——前幾天,江南君收到我的信件時,是不是讀起來挺費勁?那是我用右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寫完的。”鯰田合上手記,喝了一口咖啡,重新打量著鹿谷,“我是偶然中看見鹿谷老師的……”

  “對不起,打斷一下,請你不要喊我‘老師’,叫我鹿谷就可以了。”

  鯰田則尷尬地笑笑;鹿谷撓撓頭。

  “那我就喊鹿谷君了。”老人換了一個叫法,“你聽說過天羽辰也這個名字嗎?”

  “天羽?”

  “天地的天,羽毛的羽。”

  “別急,讓我想想。”鹿谷歪著頭,看看江南,“江南君!你知道嗎?”

  “不知道。”

  “你們都不知道嗎?”鯰田嘆口氣,“等你們讀完這篇手記,就會明白了。以前,我是個管理員,負責看護一個老宅子。而那個宅子以前的主人好像就叫天羽辰也。”

  “是嗎?你的意思就是說,天羽辰也委託中村青司設計建造了那個老宅。好像叫黑貓館吧?”

  “手記中是這麼寫的。”

  “是嗎——那麼這個天羽辰也到底是何等人物呢?”

  “好像是個學者。曾經是札幌H大學的副教授。”

  “是札幌嗎?”

  “本來,他是作為別墅修建的,後來轉賣給他人後,我才成為那裡的管理員……真是的,我覺得與其這樣嘮叨,還不如你們自己看看這本手記。”說完,鯰田將手記輕輕地放在桌子上。

  鹿谷又提出一個問題:“警方和醫生知道這本手記嗎?”

  “在我昏迷不醒的時候,他們好像看過。因為當我甦醒過來的時候,他們都喊我鯰田冬馬。”

  “即便如此,他們也沒有弄清你的身世嗎?”

  “是的。”老人用滿是皺紋的雙手捂住臉,“他們老是纏著我問手記中的內容是否是事實,當時弄得我莫名其妙。即便後來我讀了一遍後,也依然沒有緩過神來。我越讀越覺得那裡面的內容不是真實的記錄,而是自己的創作。”

  “創作?”

  “說不定那是我用鯰田冬馬這個第一人稱,寫的一部小說。聽完我的意見後,警方和醫生們似乎也認同了。連我自己也一個勁地希望那就是虛構的創作,因為那裡面的內容,該怎麼說呢?太恐怖了。我希望並沒有那種事情發生……”

  “原來是這樣。”鹿谷抄著手,靠在沙發背上,“可是等你看完我的小說後——你也知道,我的小說是以事實為素材的——就不得不否認自己的想法了。因為在我的小說裡也出現了‘中村青司’這個人名……我的推測沒有錯吧?”

  “是的。”

  “那麼,鯰田先生,那本手記中到底記錄了什麼內容呀?”

  “這個……”老人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用右手將桌子上的手記推到鹿谷面前,“不管怎樣,你能否先看一遍?然後,我想聽聽高見。這個手記寫得比較長,你可以拿回去慢慢看。”

  鹿谷默默地點點頭,伸手拿起手記。那是大學裡常見的厚筆記本,B5紙大小,封皮上到處都是焦黑焦黑的。

  “那裡面記錄的是去年8月1日到4日,發生在黑貓館的事件。”鯰田喝著咖啡,說道,“你們大致也能猜出個一二吧?”

  “難道是凶殺案?”鹿谷脫口而出。

  鯰田老人無力地垂下眼皮:“是的。”

  第三章鯰田冬馬的手記·其二

  6

  8月2日,星期三

  和往常一樣,上午8點前,我從熟睡中醒來。

  不知道那幫年輕人昨天晚上,折騰到幾點。一夜過來,早晨的老宅依然和平素一樣,顯得寧靜祥和。

  我睡得不錯,昨天的疲憊基本上一掃而光。我坐在廚房的飯桌前,喝完一杯咖啡,朝沙龍室走去。

  電燈和空調都大開著,房間裡一派狼藉。空氣中滿是菸酒味,嗆得我差點咳出來。走廊上的門大開著,窗簾也沒拉。外面的光線透過紅、黃玻璃,照射進來,將室內映襯得光怪陸離。

  北面和東面兩堵牆上的窗戶都被鑲嵌死了,但上方有個小滑窗,用來換氣的。那個小窗的位置挺高,快靠近天花板了,所以只能在下方拉著繩子,控制開關。即便全部開啟,最多也只有10個釐米的空隙,但作為換氣窗,那已經綽綽有餘了。我將桌子上散亂的酒杯和空酒瓶收拾好,拖了一遍地。再看看垃圾桶,紙屑、菸灰之中,還夾雜著兩個碎玻璃杯——當時的情形,可想而知。沙發上有他們落下的東西,是小型攝像機。我想起來昨天,吃晚飯前,麻生謙二郎就是舉著這個玩意,到處亂拍。難道昨天我休息後,他們又把這玩意扒拉出來,拍下自己酒醉後的醜態?

  我來了一點興趣,拿起攝像機。

  那是8毫米帶的攝像機。我在電視廣告裡看過幾次,今天才算看到實物。很輕,用單手就可以毫不費力地舉起來。如果在十年前,誰都不會料到這麼小而輕的玩意會普及。我不禁為近年來科學技術的突飛猛進咋舌。

  我拿好攝像機,正準備仔細看看,手指碰到了某個開關,傳來一陣輕微的馬達聲,攝像帶的倉盒打開了。我大吃一驚,趕忙將盒蓋原樣關上,無意中看到攝像帶上的標籤:

  賽壬最後的愛89年6月25日

  標籤上的字寫得工工整整、中規中矩,讓人以為是列印上去的。這是麻生寫的字嗎?那傢伙做事情謹小慎微,倒也能寫出這樣的字來。

  “賽壬”也許就是他們六月份解散的樂隊的名字。

  賽壬是(奧德賽)中女妖的名字。關於她的形態,說法不一。有人說她有紅翅膀,長著少女的臉;也有人說她是條美人魚,用歌聲迷惑航海者。也許昨晚冰川提到的那個叫麗子的女歌手,對於這幫樂隊成員而言,就是他們的賽壬吧?

  我將攝像機放回桌上,坐在沙發上,抽了一支菸。

  開啟電視,裡面正播放著天氣預報,一股強低氣壓正緩慢靠近本地。今天還依然是以晴朗天氣為主,但從明天下午起,可能有較大的降雨過程。

  年輕人們很晚才起床。

  最先從二樓下來的是冰川隼人,時間已經快11點了。他坐在沙龍室的沙發上,一邊有滋有味地品著我給他沏好的黑咖啡,一邊為昨晚的喧囂向我道歉。

  “那幫傢伙折騰得太晚了。”

  “還好,我睡得不錯。”說完,我反過來問了一句,“你呢?睡得早嗎?”

  “我12點左右進了房間,然後在床上看了一會書,今天早晨就起晚了。”

  “感冒好一點沒有?”

  “差不多好了。”

  “其他幾位是不是還要再睡一會呀?這飯菜該怎麼準備?”

  “是呀……”冰川看看牆上的掛鐘,“那幫小子也都醒了。你就直接準備中飯吧。”

  冰川說的果然沒錯。一會,木之內晉便下來了,又過了一會,風間裕己也下了樓。兩人眼泡腫腫的,走起路來晃晃悠悠,像是昨天的酒到今天還沒有醒。他們臉色蒼白,看起來並不像是睡眠不夠,倒像是得了什麼重病。

  “二樓洗漱室的熱水出不來。”風間滿臉不悅地衝我說道。

  “這關我屁事。”我心裡罵道。但表面上還是鞠躬道歉了,“對不起。回去後,請代為轉告老爺,請再多鋪幾條供水管。”我話中有話,帶著些許嘲諷。

  過了晌午,麻生謙二郎還沒有下來。當飯菜準備停當後,冰川立起身:“我喊他下來。”

  “算了,算了,那傢伙肯定……”風間攔住他,“那傢伙肯定還在暈乎呢。他享受了那麼多的L和香草,又灌了不少酒,現在肯定還在飄了。他現在就像一個飛到火星,又被扔回地球的人一樣。”

  “真受不了他。”

  他們說話的時候,我正往杯子裡倒果汁,冰川斜眼看看我的表情後,瞪著表弟。

  “做事要有分寸。你們那樣胡來……”

  “明白,明白,隼人老師。”揶揄了冰川一句後,風間向上攏攏自己的長髮,“昨晚,謙二郎那小子說巴得也是個不錯的地方,真服他了。”

  “好像他家裡出了不少事。”

  “是的。他常獨自在那裡嘟嘟囔囔,說自己活著沒有價值,不如死了拉倒之類的。說完,還會趴在地上,用頭撞地。”

  “是嗎?”

  “最後弄得血都出來了。他那樣子,我可不敢與他交往了。”風間苦著臉,衝對面的木之內晉說道,“是吧?”想以此來尋求他的認同。緊接著,他又轉向我,“大叔,你覺得我說的對嗎?哦,還有,今天,把你的車子借我用用,我想到城裡兜一圈。煙也抽完了。”

  “逛街嗎?”我估計他開起車來,肯定粗暴得很,心裡一百個不情願,但又不能拒絕,“當然可以……過一會,我把行車路線告訴你。”

  “沒有地圖嗎?”

  “儀表板上有。”

  “那你就不用告訴我了。”風間掃了木之內晉一眼,笑嘻嘻地露出大門牙,“反正晉要和我一起去的,他可以幫我找路。”

  7

  “哎呀!真是個漂亮的大廳呀。”冰川隼人扶著金邊眼鏡,在大房間裡環視一圈,“當年,天羽博士肯定喜歡這裡。”

  下午2點多。玄關大廳西側的大房間。

  風間和木之內晉駕車出門後,應冰川的要求,我打開了這間屋子的大門。

  如果鋪榻榻米的話,這間屋子能鋪二十幾張。和其他房間一樣,這裡的地面上也貼著紅白相間的地磚。牆壁塗得黑乎乎的。正對入口的內裡,有一個梯子狀的樓梯,一直通到二樓,與迴廊相連,那個迴廊延伸出去,像是從三面圍繞著房間。迴廊上有許多書架,裡面擺放著天羽博士的藏書。

  冰川徑直走到樓梯前,掉轉身,看著我,想說什麼,又吞了回去。

  “那是什麼?”他用手指著入口右側的牆壁,“那幅畫有什麼說法吧?”

  那裡掛著一幅油畫,鑲在銀白色的畫框中。

  在那個20號大小的畫布上,畫著一個盤腿坐在藤條搖椅上的少女。她穿著淺藍色的罩衫以及牛仔揹帶褲,蓬鬆的茶色長髮垂在胸前,頭上戴著個紅色貝雷帽……

  “這畫原來就掛在這裡。”

  少女的大眼睛看著斜上方,柔軟的白臉蛋上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一隻黑貓趴在她的膝蓋上,眯縫著眼睛,顯得很愜意。

  “這好像是天羽博士自己畫的畫。你看,這裡有他的簽名。”

  在這幅畫的右下角,有他的簽名。是用羅馬字母寫著的“AMO”。

  “真的!”冰川湊近去確認後,又掉過臉,問道,“博士喜歡畫油畫嗎?”

  “在地下室的架子上,還留著油畫用具。”

  “這個房子裡有地下室?樓梯在什麼地方呀?”

  “在儲藏室裡面。”

  “原來是這樣,這麼說來……”冰川欲言又止,再次擡起頭看看油畫,“黑貓和少女——這個少女說不定是博士的女兒。你聽說過博士有女兒嗎?”

  “這……”我歪著脖子,視線轉移開來,“你這麼一講,我倒覺得自己好像是聽說過什麼。”

  冰川從畫像前離開,登上回廊,朝牆邊的書架走去。我也搞不清那裡有多少書,但粗略地掃一眼,就知道不下千本。英文原版書佔了半數以上,從生物學方面的專業書籍到大眾文學,種類繁多。

  迴廊將牆壁分成上下兩層,牆壁上有好幾個長方形的窗戶。那些窗戶上則鑲嵌著彩色玻璃,上面畫著“王”、“王后”和“騎士”等,因此,白天的時候,與沙龍室等其他房間相比,這個房間裡更是色彩斑駁,光怪陸離。

  冰川看了一會書架,然後抽出幾本書,坐到北側牆角的椅子上。在迴廊的一端,有個大書桌。過去,這裡也許就是當做書房使用的。

  看著那個年輕人一本正經地看著書,我不由微笑起來。

  “要不要來杯咖啡?”

  他擺擺手:“不用了。能抽菸嗎?”

  “當然可以。菸灰缸在那邊。”

  我指指他椅子邊的小茶几,然後便準備離開。但從剛才開始,我就放心不下一件事。

  “冰川君。”我還是決定問問他,“剛才你表弟一直在說什麼‘L’呀,‘香草’呀,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冰川猛地擡起頭。他避開我的視線,欲言又止。看著他這副神情,我心裡斷定自己的猜測肯定沒錯:“難道是毒品嗎?你不要擔心。我不會因為是毒品就自找麻煩的。我既不是警察,也不是老師。我只不過是風間老爺手下的一個管理員罷了。我不會多嘴的。”

  “對不起。”他有點不好意思,低下頭。我則回以微笑,略帶幾分自嘲。

  “真是毒品嗎?”

  “是的——他們就喜歡吸毒。在東京的時候,他們便弄來了那些東西,沉迷其中,不能自拔。我也總是規勸他們,但收效甚微。”

  “是什麼毒品了?”

  “LSD和大麻。”

  “‘L’和‘香草’……原來如此。”

  “對毒品,我可是深惡痛絕的。”冰川加重了語氣,他擡起頭,“我絕不能容忍一個人無法用理性來控制自己的行為。吸毒到底有什麼樂趣呀?”

  “你好像挺喜歡用‘理性’這個詞嘛。”

  “是的。”冰川微微一笑,“至少目前,我將‘理性’崇拜如神靈。”

  “你不會做冒險的事嗎?”

  “我也非常討厭被那些陳規陋俗所羈絆,從來沒有全盤否定過所謂的犯罪行為,因此我才沒有正八經地說教過那幫小子。”便去犯罪,也必須處在理性的控制之下——他話裡的深層意思是這個嗎?

  “說的有道理。”

  我點頭表示認同,但心情卻覺得有點不好,便沒有和他繼續聊下去,告別離開了。

  8

  下午3點半。

  我獨自走出門外,在院子裡散步,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著。

  院子裡,隨處可見矮樹叢。正如昨晚向冰川解釋的那樣,這些矮樹叢過去都被精心修剪成各種形狀,有貓形,有兔狀,還有鳥形的,等等。然而現在,由於疏於照料,早就看不出原本的形態了。

  我將雙手深深地插入褲子口袋,聳著肩膀(這幾年,肩部明顯地消瘦了),在矮樹叢中兜來轉去。今天,晴空萬里,天邊偶有薄薄的細雲飄逝而去,雖然天氣預報說低氣壓正在接近本地,但我絲毫沒有感到有什麼變化。屋頂的風向貓被大風颳得嘩嘩作響,與森林裡動物的叫聲混雜在一起,讓人產生一種寂寥的心境。

  抽了幾支煙,正準備進去的時候,我看見玄關一側,有個人,頓時停下腳。一瞬間,我感到那個人彷彿漂浮在空中。我不由得擦擦眼睛。原來是麻生謙二郎。他總算起床了。

  看到我,他難為情地低下頭,眼神恍惚。他慢騰騰地朝我走來。問其他人去哪了,我便如實相告。聽完,他深嘆一口氣,無力地垂下肩膀,掉轉身,朝玄關走去。

  “吃點飯嗎?”

  他頭也不回,晃晃胖乎乎的脖子:“不想吃。”

  “身體不舒服嗎?”

  “不,不是的,沒事。”但他的聲音聽起來無精打采的。

  “要不要來杯咖啡?”

  “算了——哎……好吧。就給我來杯茶吧。”

  “好的。紅茶怎麼樣?”

  “可以。”

  “那我給你送到沙龍室去。”

  當我將紅茶端到沙龍室的時候,他穿著黑上衣,坐在沙發上,縮成一團。卡羅在房間正中,看見我進來,輕輕地喵唔一聲,蹭過來。

  “那個8毫米帶的攝像機是你的嗎?”我在他對面的沙發上坐下,指指桌子上的攝像機。

  麻生猛地擡起頭,輕輕地回答道:“是的。”

  “一定拍了不少旅途風光吧?”

  “哎,是的。”

  “昨天,在這裡攝像了?”

  “沒有。”

  麻生用雙手遮住茶杯裡嫋嫋升起的熱氣,搖搖頭。

  “想看看以前拍的帶子。”

  “能在這個機子上直接看嗎?”

  “可以接到電視機上。即便沒有電視機,也可以通過取景器看的……”

  “是嗎?”我再次打量了那個只有手掌大小的攝像機,“如今真是個便利的時代。我一直悶在這裡,對於外面的事情已經疏遠了許多。我覺得自己越來越落伍了。哎,就這樣混下去吧……”

  麻生將茶杯端到嘴邊,手直抖。他的臉色比風間、木之內剛起床時的氣色還要差。窄額頭的中央,貼著塊小創口貼。也許那就是風間所說的,他頭撞地弄出的傷口。

  我再沒有找到話題,便抱起卡羅,正準備離開。

  “管理員大叔!”麻生突然擡起頭,盯著我,“哎……你看見過UFO嗎?”

  “什麼?”我愣住了,再度看看他那黑臉,“你說的是UFO嗎?”

  “是的。是UFO。U——F——O。好像最近這裡有越來越多的人看到UFO了。”

  他的話把我弄得一頭霧水。他究竟是從何處得到這些亂七八糟的情報的?至少我是沒看到過UFO:“對不起……”

  沒想到,他又換了一個問題:“那你看過那種狼沒有?”

  “狼?不是和日本狼一樣,早就滅絕了嗎?”

  “根本不是那麼回事,聽說還有活下來的。”

  “有些異想天開的人是這麼說的,但是理論上應該沒有了。就算有,恐怕也生活在人跡罕至的地方。”

  “是嗎?”聽聲音,他好像蠻失望的,低下頭。

  “你對那些傳聞感興趣?”

  “有點興趣——對了,這個房子既然叫‘黑貓館’,是不是有什麼相關的說法?比如有幽靈出沒呀。”他看起來像是個捕風捉影的愛好者。我覺得這傢伙肯定是庸俗電影看多了,覺得有點討厭他,但又儘量不表現在臉上,隨口說道:“沒有這一類的傳說。”

  接下來的時間裡,麻生又一點一點地問了許多問題。問這裡的湖泊裡是否有所謂的尼斯湖怪獸,還問我是否知道這裡土著居民的聖地之謎和消失大陸之間的聯絡,等等。

  臨了,他竟然大言不慚地說自己見過UFO。那時,我算徹底服他了,於是便適時地敷衍幾句,講一些“你真了不起”之類的讚美之辭,然後便起身告辭了。

  “管理員大叔!”當我和卡羅快走到走廊上的時候,他在後面又嚷起來,“這附近有熊嗎?”

  “熊?”

  “我想到附近的林子裡走走看看。”

  “附近沒有熊。”

  “是嗎?那太好了。”

  “你可注意,不要迷路。”

  聽完我的提醒,麻生點點頭,臉上的表情透出一絲不安。

  他拿起攝像機,站了起來。

  9

  天都黑了,風間和木之內還沒有回來。晚上7點多,當我正為準備晚飯而犯愁的時候,大門外總算傳來汽車的馬達聲。我走到大廳,想等他們一進屋子,就問問是否馬上開飯。

  “真是太美了!滿天的星星。”

  傳來一個非常尖利的叫聲,我大吃一驚,愣在那裡了。那既不是風間的聲音,也不是木之內的聲音,而是一個從未聽過的女人的媚叫聲。

  門被打開了,風間走了進來。緊跟著,一個穿著牛仔褲的矮個女子挽著戴著黑墨鏡的木之內的手臂,走了進來。

  “是大叔你呀。”風間冷淡地瞥了手足無措的我一眼,“這個女孩叫雷納。從今晚開始,就住在這裡,麻煩你安排一下。”

  她自稱椿本雷納。看上去二十四五歲,和那幫年輕人同齡或是年長一些,聽說她獨自一人來此旅遊。

  至於她和風間、木之內是怎樣相識的,我不知道,也不感興趣(後來倒是聽風間、木之內說起過)。總之,風間和木之內去兜風的時候,碰見了這個獨自旅行的女子,三人意氣相投,便一起回來了。

  她個頭不高,但非常肉感。臉盤子顯得很大,但絲毫不能否認她是個美女。雙眼皮、丹鳳眼,尖而翹的鼻子,性感厚實的嘴脣。面板很白,不像一般的日本人,頭髮卷,髮色較淺,濃妝豔抹,尤其是嘴脣塗得猩紅,非常惹眼。無論是打扮,還是講話和表情……她非常明白該如何給男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一看到她,就有這樣的感覺,沒想到我的直覺竟然會那麼準。

  風間和木之內顯得興高采烈,與早晨出門時相比,判若兩人。為了贏得雷納的歡心,兩個人爭先恐後地表演著小丑動作(我覺得是那樣)。而麻生從林子裡散步回來以後,就一直躺在沙發上,蜷縮在陰暗角落裡,但當他看見雷納時,淺黑的臉上泛起紅潮,一下子跳了起來。打個陳舊的比喻,那幫年輕人就像是聞著魚腥的貓。冰川也不例外。當他聽到女人的叫聲,從大房間裡出來的時候,顯得更加一本正經的,看見那副表情,我暗自苦笑起來。因為誰都能看出他是因為過分在意那女人的目光而過於拘謹嚴肅了。

  那我自己又有什麼反應呢?很遺憾,我覺得她作為一個女人,並沒有什麼魅力。與其說我年老了,倒不如說是個人興趣問題。如果說我對她還有一點興趣的話,那就是她的面容(尤其是眼睛)和我已故的親人有點相像。即便這樣,如果她一個人前來借宿的話,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拒之門外的。但是,既然風間已經讓她住在這裡了,我只能服從。內心儘管一百二十個不情願,但表面上只能鞠躬致意,“歡迎小姐”。

  預先買了許多食物,即便多一個人,也沒有什麼影響,但是我不得不考慮她的房間該如何安排。因為沒有多餘的床鋪了。聽完我的擔心後,風間嘻嘻哈哈地說出自己的解決方案:“那就讓謙二郎那小子把房間騰出來。那小子可以睡在沙龍室的沙發上。或者——雷納,你就睡在我房間。”他的意思是讓雷納和他睡一張床。

  “裕己,你小子可不能獨享尤物呀!”

  木之內提出反對意見,而雷納則來回看著這兩個人,嫣然一笑。

  “我反正怎麼樣都行。”

  10

  “這個宅子叫黑貓館。”吃晚飯的時候,木之內依然戴著墨鏡,衝著坐在對面、風間身邊的雷納說著,“你知道為什麼會叫這個名字嗎?”

  “讓我想想。”雷納將紅酒杯端到猩紅的嘴邊,歪著腦袋,“是不是這裡養了許多黑貓?”

  “我就在這裡說說,事實上,從前,在這個宅子裡發生過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當時我收拾停當,正準備回廚房。走到走廊邊,我停下腳步,豎起耳朵,想聽聽他怎麼說。

  “從前——大概是20年前——這個宅子的主人是一個叫天羽的博士。”木之內用一種誇張的語氣說起來。打他們來了以後,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饒舌,“他是生物學博士,在這個宅子裡偷偷地進行一項研究。”

  “研究?”

  “是的。該怎麼說呢?那是個驚人的研究。你們知道‘妖怪人’嗎?”

  “我在電影裡看到過。”

  “他的研究和那個差不多,就是造人計劃。”

  “是嗎?”

  “那個博士有一位美麗的妻子,她養了一隻黑貓。那個貓有這麼大,博士的妻子非常喜歡它,但博士自己卻不喜歡貓。”木之內講得得意洋洋。

  “20年前的一天,博士的妻子對他的研究表示了不滿,希望他不要再繼續那麼恐怖的研究了。博士勃然大怒,將妻子暴打一頓,後來,竟然將她殺死了。當時那隻黑貓也在現場。”

  “真的?”

  “是的。後來博士決定把妻子的屍體藏匿在這個宅子的地下室裡。他把屍體埋在了牆壁中。黑貓也被活埋進去。聽說至今,到了晚上,這個宅子裡還會傳出貓叫聲。”他編的這些話,根本沒有新意。無非是艾倫坡的小說《黑貓》的翻版而已。

  “那個造人計劃,結果如何呀?”麻生一本正經地問道。

  “那個,我不知道。”木之內粗暴地頂了一句。

  “難道那個屍體至今還沒被發現,埋在牆壁裡嗎?”

  “恐怕是這樣的。”

  “後來,那個博士呢?”

  “去向不明。他好像害怕黑貓陰魂不散,就將這個宅子轉賣了。後來,誰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裡,都幹些什麼了。”

  “行了,行了。”風間插嘴了,“你怎麼會知道這檔子事的?”

  傳來一陣哈哈大笑聲。我彷彿看到冰川膽戰心驚的樣子了。

  我輕嘆一口氣,朝廚房走去。

  11

  此後,他們究竟幹了些什麼,我就沒看見了。和昨天一樣,吃完晚飯,這幫年輕人就去了沙龍室,當時他們已經喝了不少酒,顯得很興奮。

  我麻利地將飯桌打掃完,便早早地鑽進了自己的房間。冰川也沒有像昨晚那樣把我叫過去。

  黑貓卡羅也躲在房間裡。門外的嬉鬧聲震天動地的,和昨天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實在忍受不了,便一個人鑽進浴室洗澡了。

  這次淋浴的時間是平常的好幾倍。洗完澡,我換上睡衣,抱著卡羅,坐在床邊。突然我意識到,沙龍室那邊竟然變得靜悄悄的了。已經是晚上11點多了。我側耳傾聽了一陣子,覺得現在和剛才猶如兩個天地,黑夜中,一切都是那麼寂靜而無聲。怎麼回事?難道那幫傢伙都上二樓房間去了?

  我走出房間,來到走廊上,往沙龍室裡看看,發現只有冰川一個人在。他坐在窗邊的搖椅上,看著書。

  “其他的人呢?”

  聽到我的詢問,他擡起頭,聳聳肩。

  “他們……”他猶豫一下,還是說了出來,“他們去那邊的大廳了。”

  “那個大房間?”當時我的表情一定很僵硬,哭笑不得,“幹嗎又要去那邊?”

  “那兒不是有音響嗎?他們說沒有音樂就興奮不起來,於是就去了。給你添麻煩了,鯰田先生。”冰川滿臉愧疚,“裕己和木之內就是那麼好色。而且,那個女人……”他稍稍有點支吾。看見我滿臉不解,嘆口氣,又說了下去,“她非常像一個人。”

  “像一個人?”

  “昨天我不是和你說過嗎?原來我們樂隊裡,有個叫麗子的女歌手,那個雷納和她非常相像。因此,那幫小子……”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雖然我明白了來龍去脈,但心情依然沒有好轉。他們跑到大房間裡,說不準今晚又會聚在一起吸毒。一想到這個,我就覺得心情煩悶。

  “吵吵鬧鬧倒沒什麼,可千萬別幹出格的事情。”我隨口說出這樣的話來。

  冰川哼了一句“對不起”,然後腳一蹬地,晃著搖椅,又看起書來。那架勢,那神情,彷彿在說“你幹嗎教訓我呀”。

  我合好睡衣前襟,沒有再說什麼,掉頭走了。

  那晚,我怎麼都睡不著。

  其實我很疲倦,非常想睡覺,但就是翻來覆去睡不著。我關上燈,鑽進被窩裡,有意識地緊閉雙眼。但是好幾次,眼看就快要睡著了,突然全身一抖,又醒過來。年輕的時候,我常常被失眠困擾,好像現在又像當時一樣了。可以不想的事情,不願想起的事情……各種各樣的記憶在腦海中閃來閃去。我儘量不去想,但這樣一來,反而更加睡不著了。

  我還是擔心那些跑到大房間裡的年輕人。

  如果長期住在一個地方,即便那並不是自己的家,哪怕是工作場所,也會自然而然地產生一種眷戀之情。在這個大宅子裡,我尤為喜歡那個大房間。現在,他們在那裡到底幹著什麼寡廉鮮恥的事情——我擔心得不得了。

  我趴在床上,擡起頭,看看鐘——已經是凌晨1點半了。

  我側耳傾聽,但由於我的房間和大客廳位於房子兩端,根本不可能聽見他們的動靜。

  黑暗中,我在床上輾轉反側了一會,最後,還是從床上爬了起來。

  12

  在長方形大廳的中央,一張放在牆邊的睡椅被拖了出來。

  椿本雷納躺在上面。從音箱裡傳出刺耳的搖滾樂,她合著節奏,前後左右地擺動著身體。

  三個男人圍繞在她身旁。

  一個男人呈大字形,躺在紅白相間的瓷磚上——那大概是木之內晉。他沒有戴墨鏡,睡眼惺鬆地看著空中。

  麻生謙二郎盤腿坐在那裡,好像練瑜珈功一般,將手放在腹部。

  還有一個人——風間裕己,趴在雷納的腳下,靠在雷納的膝蓋上,像一條餓狗,用鼻尖來回蹭著。這麼一幅場景展現在我的眼前。

  當時我呆在閣樓上。我躡手躡腳地溜出房間後,走到大廳門口,聽到裡面傳出的音樂聲和他們的嬉笑聲,便上了樓,然後鑽到閣樓上。

  在二樓走廊上,有通向閣樓的入口。頂棚的一部分可以朝下開啟,那裡有個可摺疊的梯子。爬上梯子,來到閣樓上。這個閣樓很寬敞,但是不像房間那樣方方正正,頭頂上方是屋頂的斜坡面,腳下就是二樓的天花板,樑與樑之間,搭著好幾塊細長的木板,防止人在上面踩出個窟窿。當然,平時也很少有人爬到這個閣樓上來。

  我以前就知道:在這個閣樓的地板上(也就是樓下的天花板),在那個大房間的正上方,有些小孔。那些小孔可能是安裝吊燈時打錯的孔洞,也可能是那個中村青司設計房屋時故意留下的偷窺孔。

  我開啟電筒,照著腳下,躡手躡腳地踩著木板,走到了那些小孔處。蜘蛛絲纏繞在臉上,揚起的灰塵弄得喉嚨和鼻腔很疼。我拼命忍住不咳嗽,趴在木板上,將眼睛湊到小孔處……

  淡淡的煙霧從他們的頭頂上升過來。那大概是大麻的煙霧吧?激烈的大鼓節奏、斷斷續續的電吉他聲、聲嘶力竭的歌聲……深夜中,這些聲響對我而言,不是音樂,而是讓我惱火的噪音。

  雷納緩緩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妖媚地扭動著身軀,挑逗著那些男人們。她雙手撩起長髮,昂起頭,妖媚撩人的雙眼、半張半閉的猩紅小嘴……連我都覺得自己好像要被她召喚下去了(底下的人不可能注意到我的),我嚇了一跳,將眼睛從小孔處移開。

  風間兩手抱住她的雙腿。她臉上洋溢著微笑,很陶醉,將他的頭一把摟到自己豐滿的胸部上。木之內站起來,從後面撲了過來。隨著一聲尖叫,她和風間倒在地上,像摞起來一樣。

  麻生看著他們,則怪異得放聲大笑起來……

  但是在我看來,這種場景與其說是淫蕩,倒不如說有點異樣。我覺得自己正在偷窺一群未知生物在那裡蠕動,無意識地將左手放在胸前——心臟跳得很快。不是因為性興奮,而是因為一種彆扭感(或是厭惡感)以及莫名的恐懼感。

  此後不久,冰川隼人出現在我的視角里。

  小孔下方,視角的邊緣處,房門被推開了。冰川剛跨進來,便看到眼前那幫年輕人的醜態,不禁呆立在那裡。他快步穿過房間,直到此時,那四個人才注意到他的出現。

  雷納衝擦肩而過的冰川喊著。雖然磁帶到頭了,音樂聲停止了,但我還是聽不到她在喊什麼。冰川毫不理睬她,加快腳步,朝迴廊樓梯走去。看上去,他到這個房間來是為了找書架上的書。

  雷納站了起來。風間拉住她的胳膊,想阻止她,但是她輕輕地推開,和那三個男人竊竊私語起來。然後用嬌媚的聲音,衝著已經登上回廊的冰川喊道:“知識分子!不和我們一起玩玩?”

  冰川沒有搭腔,夾著幾本書,走了下來。雷納便提著褲子,衣服也大敞著,乳房半隱半現,晃晃悠悠地跑到他的面前。

  冰川大驚失色,站在那裡。雷納趁機抱住他,兩手纏繞住他的脖子,踮起腳,將自己的嘴脣貼到冰川的嘴脣上。書本亂七八糟地掉在地上。

  而風間、木之內和麻生則離開了房屋正中的睡椅,從我的視野中消失了。這幫傢伙去幹嗎了?剛想著,就看到他們將放在南面牆邊(迴廊的正下方)的大裝飾架子拖了過來,放在房屋入口,將房門堵住了。

  看來雷納的想法就是把冰川也拖下水。

  冰川總算掰開了女人的手臂,將散落在地上的書本拾起來,朝房門走去,但很快就站住了。

  “你們要幹什麼?”冰川瞪著那三個小子,“讓開!”

  三人一聲不吭,退到睡椅邊上,而雷納已經躺在上面了。

  冰川想獨自移開那個大架子,但是不管他怎樣用勁,那個大架子都紋絲不動。

  “不行的。知識分子!”雷納開心地笑著,“就和我們在這裡一起快樂快樂吧。反正書遲早都可以看的。”

  冰川轉過臉,表情有點異樣。他用手扶著額頭,像被人踹了膝蓋一腳,猛地跪在地上,手耷拉在架子上,慢慢地晃著腦袋。

  “你,到底讓我……”他喘息著。

  “你……”

  “你第一次吃這玩意嗎?”雷納開口了,“不要害怕,很快就會騰雲駕霧了。”

  我想到他們剛才的接吻。剛才雷納抱著冰川接吻的時候,趁機口對口的將LSD塞到他嘴裡了。因此,他才會有這樣的反應……

  我嘆著氣,渾身一陣發抖,將視線從小孔處移開。我不想再看那幫年輕人的醜態了。但當時,我也沒有下去責備他們的勇氣和體力。當我從閣樓下來,回到自己房間的時候,已經是凌晨2點半了。

  卡羅也不知道主人的心緒,趴在床角,安詳的睡者。我滿身都是灰塵,又去衝了個澡,然後便鑽到被窩裡,朦朦朧朧的睡著了。此後,在那個大房間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我當然是一無所知了。

  第四章一九九○年六月·東京~橫濱

  1

  “你怎麼認為?江南君!”

  鹿谷門實趴在桌子上,折著一張黑紙。江南讀完“手記”,擡起頭,一根香菸叼在嘴角上很長時間了,連過濾嘴都被咬得變形了,他點上火。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作為一個編輯,我希望他不要寫那麼多生僻的漢字。”

  鹿谷苦笑一下:“是呀。講正經的。你覺得那本手記中的內容到底是真實的記錄呢,還是鯰田虛構的小說?”

  “是呀。”江南看看開啟著的手記。上面的字是用藍墨水豎著寫的。稍向右偏,不是很漂亮。

  “我覺得不是他虛構的內容。”

  “是嗎?你的意思是說去年夏天,的確發生了那本手記中記錄下來的事情?”

  “我覺得是這樣。鹿谷君呢?你覺得不對嗎?”

  “不是的。我的意見和你基本相同。”鹿谷不再摺紙,用手蹭蹭大鷹鉤鼻子,“雖然還沒有根據可以證明手記中的內容是事實,但我覺得並不完全是虛構的。”

  “那個手記裡不是也出現了中村青司那個人名嗎?”

  “有是有。但是,我們可以這麼考慮:在鯰田遭遇火災,住院之前,就已經看過我寫的《迷宮館的誘惑》,那他當然知道中村青司這個名字和特徵,從而將其融入到自己的創作中。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鯰田冬馬’就可能不是他的真名。”

  “說得有道理。”

  “但是,江南君,我不那麼認為。準確地說,我不想那麼認為。”

  “為什麼?”

  聽到江南的發問,鹿谷淺黑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因為那樣,我們就見不到‘中村青司’的黑貓館了。”他半開玩笑地說著,將自己的摺紙作品扔到了桌子中央——那是用黑紙折出來的“貓”。

  現在是6月28日,星期四的深夜。地點是世谷區上野毛的一個叫“綠色高地”的公寓的409號房間。從前年開始,鹿谷就將這裡作為自己的寢室兼辦公室。

  這天下午3點半,他們去新宿的公園之畔酒店拜訪了鯰田冬馬。聊了一會後,鯰田老人顯出疲憊之色,兩人趕忙告辭。鹿谷將那本手記借了回來。當然他也和老人約定,一旦讀完手記,自己有了比較完整的想法後,會馬上聯絡他的。

  江南還有必須完成的工作,因此和鹿谷暫時分手,上班去了。一個半小時前,他離開出版社,直接奔到鹿谷這裡。現在已經是深夜11點了。

  “難道警方看完這個手記後,沒有進行深入的調查嗎?”江南掐滅了菸頭。

  “要想調查這個手記的內容是否為事實,有好幾個辦法。例如可以查訪一下宅子的主人——那個住在崎玉縣的不動產業主;或者看看去年8月份非自然死亡事件的記錄等等。”

  “他們可能也調查了一下,但是沒有得到令人滿意的結果。”

  鹿谷像吹口哨一樣,撅起有點向上翻的嘴脣,用手紙輕彈一下“黑貓”。

  “再說警察,也是什麼人都有。有許多拿著工資混日子的傢伙,他們儘可能不去自找麻煩。還有許多蠢貨,只會教條地按照手冊辦事。”

  “不會吧?”

  “往往那才是‘現實’呀。”鹿谷若無其事地下結論,“另外,鯰田老人肯定也不會主動要求警方做徹底的調查。我覺得他是個處事精明的人。當他恢復意識,看完手記後,恐怕也明白:如果那些都是事實,自己也將陷入相當不利的境地。因此,他才有意識地認為那是自己虛構的創作,對醫生、警察,也是這麼說的。而在手記的開頭,也的確有一段微妙的話——‘這也可以稱做是小說’,這就大大增強了鯰田的主張的說服力。”

  “你說的有道理。”

  “今天,和我們告別的時候,他還鄭重其事地要求我們不要和別人談及這本手記。在事情沒有水落石出之前,不希望警方介入。”鹿谷看著一個勁點頭的江南,“好了,現在……”鹿谷繼續說下去,“現在的關鍵就是我們該做什麼,能做什麼。”

  “應該首先弄清那個手記中的內容到底是不是事實。對嗎?”

  “是的。最終目的就是讓鯰田老人恢復記憶,反正我們先抱著這樣的想法去行動。”他的話似乎別有意味,鹿谷將手記拿到自己面前,“要想弄清手記中的內容是否為事實,有好幾個辦法,我們兩個人能做的就是……首先,就像你剛才說的,找到那個叫風間的宅子主人。也不知道是否有這個人。如果有,我們就單刀直入,問他是否有一個叫黑貓館的宅子。”

  “要不要把崎玉縣地區的電話簿弄來?”

  “光憑那個,可能會找得到,也可能不行。崎玉縣可大得很,況且我們也不知道他公司的名稱。倒不如去找有關他兒子風間裕己的線索,更為有效。他不是M大學的學生嗎,我們可以很容易就查到是否有同名同姓的人在校。也可以用同樣的方法找到冰川隼人。只要我們去問問T大學的研究生院就可以了。至於木之內晉和麻生謙二郎,手記上沒有提及他們的學校。而那個叫椿本雷納的,好像用的不是真名,憑我們的力量很難查出什麼結果。”

  “那麼……”

  “但是,就算我們找到,並且和那幫年輕人見面了,也不要指望他們會輕易地說實話。恐怕他們會一味地否認事實的。說什麼沒有這回事啦,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啦之類的話。即便他們承認有‘黑貓館’和鯰田冬馬這個管理員的存在,但對於手記中的內容,則會一口咬死,說那是胡編亂造的。”

  “也許吧。”

  “正因為如此,江南君,我覺得從另一個方向發起攻擊,會更為有效。”

  “另一個方向?”

  “是這樣的。”鹿谷頓了一下,拿起手記,隨便翻著,“我想直接接近黑貓館這個建築。”

  “什麼意思?”

  “就是弄清這個黑貓館到底在哪裡。”鹿谷不再翻弄手記,“手記中沒有一處提及黑貓館的位置。這對於常年居住在那裡的鯰田老人來講,是不言自明的,沒有必要寫。況且在去年9月,寫這本手記的時候,他也沒想到自己會喪失記憶。”

  “離港口城市有小時半的車程。周圍是毫無人煙的森林。在手記中像這樣可作為查詢線索的敘述,還有一些。但是光憑這些,是很難推斷出地名的。在這篇手記中,至少對我而言,最大的問題就在這裡。”江南覺得那倒也是。因為自始至終,鹿谷最感興趣的不是別的,而是中村青司設計的黑貓館本身。我覺得解決這一問題的最大捷徑就是先找到黑貓館的地點,然後把鯰田老人帶到那裡去看看。你覺得這個思路怎麼樣?江南君。”

  “我同意你的想法。但是即便那樣,不還是要先找到崎玉縣的不動產業主或者那幫年輕人嗎?”

  “不,未必要那樣了。”鹿谷一隻手撐在桌子上,調皮地笑著,“黑貓館是1970年札幌H大學的副教授天羽辰也委託中村青司設計建造的。如果能找到相關的資料就好了。或者……”

  “中村青司的設計記錄會保留下來嗎?”

  “那些記錄都沒有了。在五年前,角島藍屋的那場大火中,青司自己儲存的那些資料和他本人一起化作了灰燼。”

  “在相關的政府機構中,會不會有存檔呢?”

  “那也不會有。”

  “建造房屋的時候,不是要提交申請報告的嗎?”

  “我也這麼考慮過,所以事先調查了一下。建造房屋的時候,必須提交兩類檔案,即確認申請書和計劃概要書。大城市裡是這樣要求的,而在農村,只要有一份建築工程申請就可以了。另外,建築工程申請和確認申請書在相關政府機構的儲存年限是五年,計劃概要書則為十年。但是黑貓館是20年前修建的房屋,所以有關資料恐怕早就銷燬了。”

  “……”

  “剩下來,只能查對一下法務局的房屋登記書了,但是那上面是不會記載設計人員名字的。因此通過政府檔案,我們是不可能找到中村青司設計的建築物的地點。”

  “是呀。那我們該怎麼做……難道去札幌,尋找一下天羽博士的朋友?”

  “那也是一個辦法。但在這之前,我們必須找到一個人。”

  “找誰呀?”

  “神代舜之介。”

  江南從來沒有聽過這個人的名字,歪頭納悶著,鹿谷看看他,調皮地笑笑。

  “你當然不知道這個人。我也是最近才獲得這個情報的。”

  “是嗎?”

  “你還記得紅次郎嗎?”

  “紅次郎……你說的是中村紅次郎嗎?當然記得。”

  正如鹿谷剛才所言,五年前,也就是1985年的秋天,中村青司在被叫做“藍屋”的自家房子裡,被大火燒死了。中村紅次郎就是他的親弟弟,是鹿谷在大學裡的前輩。正因為鹿谷和他認識,才會對中村青司產生濃厚的興趣。而且,四年前,江南也是在別府的中村紅次郎的家中,與鹿谷相識的……

  “今年春天,我回九州,見到紅次郎了,我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面了。自從那個事件【注】後,一直沒能像從前那樣,無憂無慮地聊過天。”

  【注】參照《十角館殺人預告》——棒槌學堂

  “他身體還好嗎?”

  “還可以。他還在研究佛學,房間裡到處都是梵語和巴利語的文獻。他已經從悲痛中恢復過來,盛情地接待了我。我就是大學建築系學習的時候,非常從他那裡知道,中村青司在仰慕神代舜之介教授。”

  “教授……原來是這樣。”

  難道神代教授是中村青司的恩師?

  “1970年的時候,中村31歲。當時他已經隱居在角島了,但和這個神代教授好像還保持著聯絡。因此,說不定他能對中村當時設計的建築物,知曉一二。而且委託中村設計建造房屋的天羽辰也也是畢業於T大學的生物學家,由此推測,當時中村和神代之間,可能會談及天羽辰也以及那房子的有關情況。”

  “有道理,應該會的。”江南又拿出一支菸,叼在嘴上,“你知道那個神代教授住在哪裡嗎?”

  “就算沒有鯰田老人的事情,我也想找個機會拜訪神代教授,因此事先調查過了。他已經退休,目前住在橫濱。”

  “要不要去拜訪一下?”

  “我想明天打個電話問問。你也一起去嗎?”

  “我只能奉陪到底了。”

  “那好。我們爭取週末和他見面——喝杯咖啡吧。”

  “我來,我來弄。”

  江南走到廚房,準備咖啡的時候,鹿谷又開啟那本手記,默默地看著。很快,咖啡機的轉動聲停止了,鹿谷稍稍扭了下脖子,看著比自己年輕的江南。

  “江南君!”鹿谷的聲音比剛才還要輕,“你剛才看完手記,沒有覺得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不對勁?”江南歪歪脖子,鹿谷的視線又轉移到手記上。

  “應該說是一種彆扭感。在這個手記裡,有許多敘述就是讓我感到納悶。”

  “是嗎?我倒沒有。”

  “那你對於手記中記載的事件,有什麼看法?”

  “這個嘛——我當然也有不太理解的地方,尤其是最後的密室事件。”

  “是吧,我也非常不解。鯰田老人為什麼要寫這個手記呢?”

  “手記開頭不是說‘為自己寫的’嗎?大概和日記是一回事吧?”

  “對,你講的我明白。‘也算是為自己寫的一本小說’這句話的意思,我也理解……但是讓我納悶的是:今年2月,鯰田老人為什麼要拿著這本手記到東京來?而且鯰田老人也說了,在火災發生,逃命的時候,他只拿了這本手記。他為什麼會如此珍惜這本手記呢……”

  “請喝咖啡。”

  “啊,謝謝。這些事情要慢慢地想一想。”

  鹿谷抿了一口咖啡,緩緩地從襯衫口袋裡,掏出個黑色印章盒一樣的東西。這是他心愛的煙盒,為了少抽菸,裡面一般只放一根菸。去年,鐘錶館事件發生後,一直奉行“一天一根菸”的鹿谷破戒了,但是從今年開始,他又立了同樣的誓言。

  他點燃了“今天的第一根,也是最後一根”的香菸,美滋滋地抽了一口。

  “哎呀!都這麼晚了。”鹿谷看看牆上的掛鐘,“明天你還要上班吧?江南君!乾脆就住在我這裡吧。”

  2

  6月30日,星期六下午。鹿谷門實和江南孝明來到了中村青司的恩師——神代舜之介教授的家。從早晨開始,天就陰沉沉的,像要下雨,還很悶熱,衣服被汗浸溼了,黏在身體上。他們在自由之丘站碰面,然後一起乘東橫線,到達橫濱。接著換乘JR根岸線,到第四站——山手站下車。前幾天,鹿谷在電話裡,大致問了一下路線,他們登上一條很陡的坡道,周圍都是住宅樓。

  從車站走了大約有20分鐘,出現了一個視野良好的高地,神代教授的家便在其一角。他家看上去有點舊,但很小巧,和周圍鱗次櫛比的住宅樓不同,那是一個雅緻的兩層洋樓。乳白色的牆壁上,有一些暗茶色的木架,構成幾何學圖案。這恐怕就是“露明木骨架”(17世紀,英國建築風格——棒槌學堂注)樣式吧。大門內裡,玄關兩側,種著兩棵喜瑪拉雅杉樹,在大雨中搖曳著。院門是開著的,他們一直來到玄關處,按下門鈴,裡面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來了。”好像是個年輕女子。

  很快門打開了,有人迎了出來。果然是個年輕女子——應該說是個少女——穿著檸檬黃的裙子,與纖細的身材非常相配。臉很白淨,帶有幾分稚氣,美麗的長髮在眼眉處,剪得整整齊齊。如果讓她穿上和服,再縮小几倍,就很像那可愛的日本木偶了。

  “原來您就是昨天打電話來的作家先生。”鹿谷自報家門後,少女微笑起來,露出兩個可愛的酒窩,“請進,爺爺早就在等你們了。”

  江南琢磨著:她是神代教授的孫女?雖然只有十幾歲,但待人接物,真的非常老練。

  “這個房子是神代教授設計的嗎?”鹿谷跟在少女後頭,走在有點暗的走廊上。

  聽到他的發問,少女稍微歪了下腦袋:“我想不是吧。因為我聽爺爺講,他的專業是建築史。”

  兩人被帶到一個寬敞的房間。

  房間的內裡,有片細長的空間,放著一張大安樂椅,像是日光浴室。神代舜之介就坐在那椅子上,看著窗外的大雨。

  “爺爺!”少女走到他身邊,喊了一聲,“有客人來了,就是昨天打電話來的那位。”

  神代“嗯”了一聲,回過頭。剛才,他們兩人走進來的時候,他好像沒有覺察到。

  “歡迎,歡迎。”

  他利索地站起來,坐到房間中央的沙發上。他穿著和服便裝,個頭很高。頭髮都白了,但還沒有禿頂。臉部稜角分明。雖說已經70多歲了,但看起來,比前兩天見到的鯰田要年輕得多。

  “初次見面。”鹿谷低下頭,遞上名片,“我叫鹿谷,喜歡寫點東西。這位是我的朋友,稀譚社的編輯,叫江南——您這個屋子可真漂亮。剛才我還問她了,這個屋子是……”

  “浩世!把咖啡端來。濃一點。”老人衝少女說著,好像根本沒有在聽鹿谷講話。

  “好的。”

  “這是我孫女,叫浩世。蠻漂亮的吧,而且和我很像,很聰明。她還沒有男朋友,你的那位朋友還有機會。但是想和她交往,必須得到我的同意。”神代拉開嗓門說著,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不好意思。”少女小聲說道,“爺爺的耳朵有點背。請你們和他說話的時候,嗓門高一點。”

  “啊,明白。”鹿谷顯得有點擔心。

  “不用擔心。爺爺的神志還是很清楚的。”

  女孩頑皮地笑笑,又說了一句,然後就急匆匆地跑到走廊上去了。

  3

  “中村青司……我當然記得。在我的朋友中,他是屈指可數的怪人。”神代舜之介大聲地說著,眯縫起眼睛,沉浸在回憶之中,“當我是副教授的時候,曾經教過中村君。是個優秀的學生。專業教授極力推薦他上研究生,他本人也有這樣的願望——但是在四年級的時候,他父親突然死了,無奈之下,他回故鄉去了。”

  江南放心了,看來這個老人的記憶力的確超群。鹿谷坐在他旁邊,繼續發問:“當時,您教什麼課呀?”

  “近代建築史。這不是他的專業,但是我們性情相投,他經常跑到我的研究室來玩。他還來過我家幾次。”

  “青司——中村君還到過這裡?原來如此。”鹿谷感慨萬千地環視著房間。

  “你知道一個叫朱利安·尼克羅地的建築家嗎?”神代老人將菸草塞進白色海泡石的菸斗裡,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鹿谷歪著頭:“這個……”

  “他是本世紀前半葉的義大利建築家,在日本,沒有多少人知道,但我以前就對他感興趣,查閱了大量的資料,寫了一些論文。不知道是不是受我的影響,中村君對他也相當感興趣。”

  “那尼克羅地是一個什麼樣的建築家?”

  “要是說起來,話可就長了……簡單地說,他是一個非常憤世嫉俗的人。”

  “憤世嫉俗?”

  “我說得可能誇張了點。”神代教授頓了一下,慢慢地,給菸斗點上火,“至少他非常討厭當時正在興起的近代主義建築,這是沒錯的。近代主義建築是以所謂的合理主義為基礎的,是當時建築界的主流。尼克羅地就非常討厭這個主流。不光是建築,他還討厭不斷現代化的社會——進而,他還厭惡起自己,覺得自己也捲入到那樣的社會裡。”

  “是這麼個人。”

  “這些只不過是像我這樣的研究者主觀解釋出來的,說不定他本人並沒有那樣想過。在我看來,他的工作也許就是孩童年代的搭積木遊戲的延長。”說完,老人獨自竊笑。而鹿谷卻滿臉嚴肅地探出身。

  “他建造了什麼樣的建築呢?”

  “全都是些沒有實用價值的建築。”神代老人冷淡地說著,“沒有入口的房間,上不去的樓梯,毫無意義、七繞八拐的走廊等等。正因為如此,沒有幾個建築能保留到現在。”

  “原來如此。”

  鹿谷獨自一個勁地點頭。江南聽著兩人的對話,不禁想起有名的“二笑亭”【注】。

  【注】據傳60多年前的昭和年間,一個叫赤木成吉的人在東京的深川門前仲町修建了一棟房屋。那棟房屋和普通的住家完全不同——樓梯是個擺設,無法上人;房間無法使用;廁所離房間很遠;房間裡有鑲嵌著玻璃的窺視孔——棒槌學堂

  那個叫浩世的女孩端著咖啡,進來了。她把咖啡放在三人面前,正準備出去,被神代老人叫住了:“你就呆在這裡。”女孩一點也沒生氣(看起來倒很開心),笑笑,拉出牆邊鋼琴旁的椅子,坐了下來。

  “聽說中村大學畢業後,還和您有來往。”鹿谷繼續問著。

  “是的。偶爾通通訊……也就是這個程度。”

  “您去過他在九州的家嗎?”

  “只去過一次。那是個小島,叫角島。他在那裡建了一個怪異的房子,自己住。”神代美滋滋地喝著孫女為他沏好的咖啡,突然很敏銳地看看鹿谷和江南,“你是叫鹿谷吧?你說自己是個作家。那你為什麼特地跑到我這裡來,打聽他的事情呢?”

  “是作家的興趣。這樣回答行嗎?”

  “可以。這樣回答可夠方便的。”老人大聲笑起來,滿臉都是褶子。他看看坐在鋼琴椅上的孫女,“浩世早就盼著今天了。連高中俱樂部的活動也不參加了,急急忙忙地趕回來。”

  “爺爺!”女孩難為情地將手放在臉頰上。

  老人又大笑起來:“她就喜歡看偵探小說。你的書,她好像都看過了。昨天接到你的電話後,她開心死了。過一會兒,請你給她籤個字留念。”

  “那……那,我可深感榮幸。”

  鹿谷也像女孩一樣,不好意思起來,撓著頭。看他那副模樣,江南差點要笑出來。

  “昨天晚上,我也看了你寫的小說,叫什麼《迷宮館的誘惑》的。那裡面一個叫島田潔的人恐怕就是你自己吧?”

  鹿谷連忙點頭稱是。神代從菸斗架上拿起菸斗,抽了一口,乳白色的煙霧嫋嫋升起。

  “打那以後,你就一直尋找中村設計的房子?”

  “是的,是這樣。”鹿谷坐正了,從自己的煙盒裡,拿出一根菸,叼在嘴上,“那麼,教授,現在我們就進入正題。”

  “我儘量回答你的問題,儘量滿足你的要求。”

  “20年前,也就是1970年左右,您還和中村青司保持著聯絡吧?”

  “是的。”

  “您知道他當時正在設計的建築嗎?一個叫黑貓館的房子。”

  “這個……”老人第一次無話可說。

  鹿谷繼續問下去:“那好像是當時H大學的副教授,一個叫天羽辰也的人委託中村設計的,您知道這些情況嗎?”

  “哈哈。”老人放下菸斗,正準備拿咖啡杯,聽到鹿谷的問題後,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太讓人高興了。今天不僅有年輕人來,老相識的名字也一個接一個地蹦出來。”

  “哎?這麼說……”

  “天羽辰也是我的朋友。”神代舜之介說道,“他比我小九歲——戰後,大學採用了新學制,他是第一批入校的學生。當時,我還是旁聽生,在完成學業的同時,還參加同人雜誌社的活動。”

  “同人雜誌社?”

  “在你這個作家面前說,有點不好意思。我對文學蠻有興趣的。”

  “爺爺好像只寫那種非常羅曼蒂克的愛情小說。”浩世在一旁插嘴。

  “哎呀,哎呀。”這回輪到神代老人難為情地笑笑了,“我和天羽辰也就是在那個同人雜誌社中認識的。”

  “天羽辰也也寫小說嗎?”

  “他呀,怎麼說呢?喜歡寫童話之類的東西。和我寫的小說之間,完全沒有共鳴,我們常常發生爭吵。”

  “哦,是童話嗎?”

  “而且,他還非常喜歡看偵探小說,就像你寫的那些作品。喜歡看江戶川亂步、橫溝正史等的作品。不知道他自己寫不寫。”

  “原來如此——聽說他是一個優秀的學者。”

  “他經常會談到進化論。我們也幫著敲邊鼓,說那是天羽進化論。最後,學術界都沒有人搭理他。即便這樣,留學兩年後,他就被H大學聘為副教授,很了不起。”

  “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他可是儀表堂堂呀。個頭比我稍矮一點,但給人感覺是個細高個。留學回來的時候,鼻子下面和下顎蓄著鬍鬚。”

  “結婚了嗎?”

  “就我所知,雖然迷戀他的女人不少,但他好像一直獨身。”

  “原來是這樣。”鹿谷給煙點上火,“這麼說,您知道是天羽辰也委託中村青司設計那個別墅的嘍。”

  “是的。天羽辰也是我介紹給中村青司的。”

  “是您?這……”

  “還是從頭說起比較好。”老人閉上眼睛,呼口氣,一下子壓低嗓音,說了起來。

  “他被聘為H大學的副教授後,同在札幌的妹妹也懷孕了。不幸的是,她生完孩子就死了,天羽辰也便將那個孩子收為養女。當時,我在東京,他在札幌,兩地分隔,交往自然少多了,很少見面。過了一段時間,天羽正好來東京開學術會,便和我聯絡上了,說他想蓋個別墅,問我認不認識好的建築家。”

  “於是,您就介紹了中村青司?”

  “是的。當時我半開玩笑地說有這麼一個怪人,便談到了中村青司。沒想到,天羽那傢伙似乎很中意,特地跑到九州去找中村。”

  “是這樣。”

  “那個別墅完成的時候,大約是20年前——是那個時候,來了一封邀請我去參觀的明信片。”

  “什麼地方?”鹿谷敏銳地提出問題,“那個別墅建在什麼地方?”

  “在阿寒。”神代回答道。

  頓時鹿谷眼睛一亮:“阿寒?是阿寒湖的阿寒嗎?”

  “聽說天羽本來就出生在釧路一帶。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會如此迷戀那塊土地。”

  上大學的時候,江南曾去過阿寒和釧路。釧路是個港口城市。從那裡坐兩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就可以到達阿寒湖。那附近到處都是沒有人煙的森林。

  “是阿寒嗎?原來是那兒。”鹿谷摸著尖下巴,嘴巴里反覆唸叨著那個地名,“您去過那個別墅嗎?”

  “別墅建成的那一年或者是再後一年,我受到邀請,去過一次。那個別墅位於釧路和阿寒湖之間的一個深山老林裡。”

  “你知道準確的位置嗎?”

  “那我可想不起來了。”

  “您還記得那是個什麼樣的房子嗎?”

  “相當漂亮、雅緻。”

  “當時那個別墅還不叫黑貓館吧?”

  “這個館名,我沒有聽說過。”

  “屋頂上是不是有一個貓形的風標雞呀?”

  “貓形?那就不能說是風標雞。”

  “對,對,應該說是風標貓。”

  聽著鹿谷一本正經地說話,浩世咯咯地笑起來。神代瞥孫女一眼,眯起眼睛。

  “你一提醒,我也覺得好像有那麼個玩意……”

  “您看了地下室嗎?”

  “沒有,我沒看。”

  “是嗎?——當時您碰見天羽辰也的養女了嗎?”

  “那時,她還是個四五歲的孩子。叫理沙子,對,就叫理沙子。”

  鹿谷將菸屁股扔到菸灰缸裡,半天沒有說話。老人正在塞菸葉,越過他的肩頭,鹿谷看著日光浴室的大窗戶。外面好像是後花園,盛開著的淡紫色紫陽花在雨中搖擺著。

  “您最後見到天羽辰也,是什麼時候?”

  過了一會,鹿谷又輕聲問起來。聲音太小了,神代老人叼著菸斗,大聲地嚷著:“你說什麼?”

  鹿谷又問了一遍,老人點點頭,回答道:“去過那個別墅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您知道天羽辰也和他的養女後來怎麼樣了嗎?”

  “不是很清楚。有時過好幾年,我們才偶爾聯絡一下。聽說他出了些問題,從大學辭職了,後來他做什麼……聽說破產了,音訊全無。除此之外,我就不知道了。”

  “破產?”鹿谷嘟囔著,看看坐在旁邊的江南孝明,“江南君,你沒有想問的事

  “這個,哎……”江南有點緊張,有意識地提高嗓門,“關於天羽辰也委託設計的那個別墅,中村青司有沒有和您聊起過什麼?”

  “我不記得了。”神代搖了搖頭,“對於自己接手的工作,中村君是相當保密的。而且平時,我們也不是經常聯絡。但是他倒和我說過一句話,不是關於房子的,而是關於天羽辰也本人的。”

  “關於天羽辰也本人的?”

  “是的。他給我打電話的時候,用嘲弄的口吻,說這句話的。‘你的朋友天羽博士——他有特殊的嗜好’。”

  第五章鯰田冬馬的手記·其三

  13

  8月3日的早晨,我醒過來,覺得頭腦暈乎乎的。

  我覺得自己整個晚上都在做夢。但是什麼夢,我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平素也經常是這樣)。做夢的時候,自己下意識也知道那是在做夢;當自己睜開眼睛,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也能依稀記得夢中的場景和講話。但是一旦完全清醒過來,那些夢中的情形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一點都想不起來。這彷彿在暗示我:黑夜與白晝,黑暗與光明的世界是無法融合的。

  因此我從來都不知道什麼是噩夢。我好像天生就記不住夢裡的內容,不管是好夢,還是噩夢。正因為如此,過去,我對夢中的世界抱有極大的憧憬。現在已經好多了,但在從前,我是非常渴望成為那個夢中世界的一員的。

  那天早晨醒過來的時候,覺得從未有過的不舒服,那和做夢沒有什麼關聯。但是昨晚在閣樓上看見的場景,的確對我的睡眠質量造成了很大的影響。

  上午10點多,我穿好衣服,走出房間。聽不到一個人的聲音,也沒有任何響動。或許是心理作用,就連森林裡小鳥的鳴叫聲也比往日小多了,整個宅子裡一片寂靜,寂靜地讓人害怕,昨晚的喧鬧彷彿就像是一場噩夢。

  和昨天早晨一樣,我先在廚房裡喝了一杯咖啡,然後將凌亂的沙龍室收拾乾淨。桌子上的酒杯和行動式冰箱都不見了,估計是被那幫年輕人拿到大房間去了。今天,與沙龍室相比,大房間的清掃工作量肯定更大,想到這裡,我再度深深地嘆了口氣。

  上午11點多,我打掃完沙龍室。還沒有一個年輕人起床。

  抽完一根菸,我走到大房間看看。從玄關大廳通向那個房間的大門緊閉著。猶豫片刻,我用兩手抓住門把手。這個大門是朝裡面,也就是大房間裡面開的。由於沒有上鎖,所以把手可以轉動,可試著推推,那大門卻紋絲不動。

  我想起來昨天晚上的情景了。冰川走進這個房間後,在雷納的授意下,風間和木之內晉便用裝飾架堵住了這扇門。我想起來了。因此現在,這個門推不開。也就是說他們那幫人還在裡頭。那場淫蕩的酒會結束後,他們就睡在這個房間了?

  我沒敢喊他們。當時我的判斷是反正他們遲早都要出來的,沒有必要喊。我的手從門把手上挪開了。

  過了晌午,年輕人還沒有起床。

  我隱約有點不安,再次來到大房間門口。和剛才一樣,不論我怎麼使勁,那扇大門依然紋絲不動。我決定到二樓房間去看看。我想可能並不是所有的人都睡在大房間裡,說不定有人回到自己房間睡覺了。

  二樓走廊的兩側有四扇門,當時我也不知道誰住哪個房間。

  我先敲敲左手方向,靠樓梯最近的房門,沒有人應答。我又敲了幾下,確信無人應答後,狠狠心,擰開把手。裡面沒有上鎖,門輕易地就被打開了。

  床上沒有一個人。這裡好像是冰川的房間。放在床前地上的旅行包的顏色和形狀,我依稀有點印象。

  這是可以鋪十張榻榻米的房間。正面內裡有一扇窗戶,構造和樓下沙龍室一模一樣,鑲嵌著藍色和黃色圖案的玻璃。上方有個拉窗,緊閉著。窗簾沒有拉起來,光線透過玻璃射進來,將沒有開燈的房間截然分成明暗兩部分。

  床邊的桌子上,放著一本書,靠近一看書名,原來是P.D.JAMES的“THESKULLBENEATHTHESKIN”。他也有這樣的興趣嗎?

  右手的牆壁上,有一扇門,是通向衛生間的。兩個房間是共用一套衛生間的。我敲敲門,進去一看,裡面還是一個人也沒有。我沒有折回到走廊上,而是直接穿過衛生間,走進隔壁的房間,那裡也是空無一人。

  我又查看了南邊的兩個房間,那裡也是空無一人。

  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站在走廊中間,考慮了一會。

  就這樣什麼也不做,等著他們開啟大房間的門呢?還是像昨天晚上那樣,爬到閣樓上偷看一下那裡的情形?

  我左右為難,決定還是先到樓下喝一杯咖啡再說。就在那個時候,傳來淒厲的尖叫聲,我只在電影或電視劇中,才聽到過那個聲音。

  14

  叫聲是從樓下傳來的。

  我沒有聽出是誰的聲音,但至少可以肯定,那不是女人的尖叫聲。

  我跑下樓梯,衝到大房間門口。我想進去,但房門依然被堵著,紋絲不動。

  “發生什麼事了?”我敲著門,朝裡面大聲喊叫著。

  “剛才那個叫聲,是怎麼回事……”

  “喂,喂,裕己,聽到沒有?”

  裡面傳出聲音。那好像是木之內晉的聲音,微微顫抖,好像都快要哭出來了。他拼命地喊著他的朋友們。

  “裕己、謙二郎……你們快起來,快起來呀!”

  隨後,傳來風間的聲音。我不再敲門,將耳朵貼在門上,聽著裡面的動靜。

  “哎,怎麼了?”

  “出大事了!”

  “到底出什麼事了?”

  “你看,看那邊!”

  “哪邊?”

  “那邊——是那邊呀……”

  “哎?——啊!這……那是怎麼回事?她,她怎麼會死了?”

  “死了?到底是誰死了?”

  “把門開啟!”我大喊起來,再一次用兩隻手敲著門,“把門開啟!”

  “是管理員,你聽。”傳來木之內怯怯的聲音,他們總算聽到我的喊叫了。

  “怎麼辦?裕己!”

  “怎麼辦呀?”

  “快把門開啟!”我又叫了一聲,“快點!”

  過了一會,裡面的兩個人把堵在門口的裝飾架挪開了。我總算衝進去了。

  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風間裕己和木之內晉的蒼白如紙的臉。兩人都只穿著一條小內褲。他們清一色留著女人一樣的長髮,抱著胸,渾身顫抖,這副樣子讓人看了,只會覺得滑稽。

  “發生什麼事了?”我逼問著他們,“剛才我聽見你們在裡面喊,有人死了……”

  “她,她……”

  “啊,在那,那邊……”

  兩人上氣不接下氣,臉部肌肉不停抽搐著,那樣子就像是受到父母訓斥的孩子一般。一直到昨晚,他們還不可一世,現在那種刁蠻的態度早就不見蹤影了。看著我,透著求助的眼神,他們嚇得直搖頭。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呀。”

  “我也是。”

  “我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

  “讓我進去。”

  我推開二人,朝房間裡走去。這個房間很寬敞,即便如此,還是充滿了菸酒的臭味,空氣顯得很渾濁,我不禁皺皺眉頭。他們肯定一晚上,將空調開到最大,而換氣扇卻一次都沒有開過。

  鋪著紅白地磚的地上,到處散落著年輕人們的衣服,還有酒瓶、行動式冰箱、滿是菸頭的菸灰缸……

  “在那邊。”

  風間指著房中央,手直抖。和我昨天在閣樓上看見的一樣,那裡放著張躺椅。椿本雷納就躺在那上面,但已經物是人非了。

  我拋開膽戰心驚的二人,徑自走了過去。

  她渾身赤裸,仰面躺著。兩條腿醜陋地張開著,左手放在胸前,右手無力地垂到椅子下。她那誘人的白皙面板早就變成了難看的土灰色,纖細的脖頸上纏繞著一個鮮紅的圍巾,那圍巾是那麼紅,彷彿將她周身的血液統統吸進去了。

  我又往前走了幾步,站住了。我環視一下房間,看看剩下的兩個人在哪裡。麻生在右手內裡的牆邊上,他什麼都沒穿,赤條條地躺在那裡的沙發上。冰川在迴廊一端。坐在書桌前,趴在上面,呼呼大睡著。

  “把他們兩個人叫起來。”我扭過身,衝著風間和木之內晉,語氣嚴厲地命令著。

  兩個人慌不迭地揀起扔在地上的衣服,而我則背過身,走到躺椅旁邊,連我本人都覺得自己也太鎮靜了。其實,當時我內心也不是一點都不害怕和動搖的。但是周圍都是比我小得多的年輕人,而且他們都已經失了方寸,我自然(相對的)就冷靜下來了。

  她的確已經死了,無可置疑的。蒼白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口紅剝落的嘴脣半開著,兩隻眼睛閉得緊緊的,一動不動。我跪在躺椅邊,擡起她垂下的右手,試著把把脈。她果然死了。憑觸覺都能感覺出來,她的手腕僵直冰冷。

  我又觀察了一下她的屍體。沒有大小便失禁的痕跡。脖頸上的圍巾深深地勒到肉裡。我再次擡起她的右手,摸摸手指關節。那裡也開始一點點僵硬起來。這樣看來,她死了已經有七八個小時了。

  我記得自己是凌晨1點多,從閣樓上偷看這裡的。如果死了七八個小時的話,倒推一下,她的死亡時間應該是凌晨五六點。我是凌晨2點半左右回到房間的,這麼說來,她是在這之後死亡的,這一點暫且可以肯定。

  當我忙碌著的時候,冰川已經被風間叫了起來,穿著一件T恤,從迴廊上下來。他叫了我一聲,在樓梯半截站住了。

  “怎麼會這樣?”他緊緊地盯著躺椅上的屍體,“她怎麼會……”

  “正如你看到的,她死了。”我故意輕描淡寫地說著,冰川那細長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他反覆嘟噥著“怎麼會這樣”,像是在講胡話。

  “怎麼會發生那樣的事情?”

  “這是真的,不信,你自己來看看。”

  他走下樓梯,朝這邊走了幾步,突然,搖搖頭,朝後退去。他兩手放在臉頰上,繼續搖著頭。我第一次看見他那樣狼狽。

  “怎麼回事?”看到纏繞在死者脖頸上的紅圍巾,冰川問道,聲音發顫。

  “有人把她勒死了?”我什麼也沒說,揀起躺椅下的衣服,蓋在她的臉上。就在那時,麻生尖叫起來。他總算醒過來了,似乎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不停盤算著,該如何處理這種事情。隨後,我衝著呆若木雞地站在房間各個角落的年輕人們說道:“我來的時候,這個房間的門從裡面堵上了。也就是說,在剛才風間少爺和木之內晉移開裝飾架之前,這個房間處在封閉狀態的。外人是進不來的,這裡只有你們四個人。”

  “我,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冰川嚷了起來,聽上去悲痛欲絕的。

  “你不會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真的。”因為極度的恐懼,他那端正的長臉都扭曲了,“昨天我來這個房間取書,硬是被她灌食了毒品。然後……”

  “然後就失去知覺,什麼也記不得了——你是這個意思嗎?”

  冰川無聲地點點頭。我看看其他三個人,問道:“你們呢?你們都記不得了?”

  沒有一個人回答。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地垂著眼睛,露出無比恐懼的表情。

  “好了,我們先出去吧。”我衝他們說道,“把衣服穿好,到沙龍室來,把事情經過給我好好說一說。”

  15

  我和那些穿好衣服的年輕人一起,走出了大房間,雷納的屍體則放在那裡。從玄關大廳朝沙龍室走的時候,發生了一段小插曲。木之內晉晃晃悠悠(大概是藥物作用)地跑到大廳一角的電話機旁,順手拿起電話。

  “你往哪打?”我大吃一驚,“給誰打電話?!”

  木之內晉眨巴一下三角吊梢眼,伸手就要撥電話號碼:“給,給警察。”

  “什麼?!給警察?”

  冰川大叫一聲,急忙跑過去。木之內晉正要摁“0”鍵時,冰川一把摁住他的手。

  “你幹什麼?”

  “不能打!”冰川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劈頭蓋臉地教訓起來,“現在把警察叫來,你知道後果是什麼嗎?”

  “怎麼了?”

  “她是被勒死的。警察肯定要進行嚴密的搜查的。如果那樣,你們吸毒的事情就會被發現。即便你們想隱瞞,警察只要對屍體進行詳細的檢查,就會發現她死前曾經吸過毒。”

  “……”

  “而且,剛才鯰田老人的話,你也聽到了吧?昨天晚上,那個房間是密封的,除了雷納之外,就只有我們四個人。這意味著什麼,你應該很明白吧?”

  “那……”

  “所以不要幹蠢事。”

  “那到底該怎麼辦?”

  “這個……”冰川想說,又沒有說出來,回頭看著我,臉抽搐了一下,“鯰田先生,我這樣說可能比較卑劣,但我還是要說。如果警察介入這個案子的話,你的處境也不妙……”

  “我知道。”我儘量用平穩的語調回答著,“昨天,我就知道你們吸食LSD和大麻,但是默認了,所以當然要被問罪的。”

  的確是這樣。即便冰川不講,我心裡也很清楚。如果警察現在就來調查這起案件,對我也沒有什麼好處。因此我一直在考慮,該如何處理這個事情。

  “即便喊警察來,也要等到我們大致商量完,再喊比較好。”

  我的大腦中不時閃動著警燈那藍、紅之光。我拼命地不去想,而是催促他們去走廊上。

  在沙龍室的沙發上坐好後,我便向四人問起昨晚的情況。當時,我沒有把自己躲在閣樓裡偷看的事情,告訴他們。因為我想驗證一下他們的交代是否和自己親眼目睹的情景一致。

  沒有一個人能簡明扼要地講述事情經過。風間的肩膀和嘴脣不停地抖動,彷彿在大冷天被扔到野外一樣。木之內就像是甲狀腺肥大的孩子一樣,傻乎乎地,張著大口。而麻生則不管你問他什麼問題,都是一個勁地搖頭,什麼也不說。冰川則面無表情,無精打采地說著話。各人的表情不一樣,但都因為雷納的死,受到了巨大的打擊。

  “冰川君!你說她強迫你吃毒品,那是怎麼回事?”

  冰川咬著薄薄的下嘴脣,顯得很委屈:“她突然和我接吻。接吻的時候,口對口地把那玩意塞進我嘴巴里。”

  “是LSD嗎?”

  “大概是吧。”

  “是誰把大門給堵起來的?”

  “是裕己和木之內晉。”

  “是這樣的嗎?二位!”

  並排坐在沙發上的風間和木之內晉相互看看對方慘白的臉。

  “是她,雷納讓我們那樣做的。”風間回答道,嘴脣一個勁地顫抖,“她說把隼人也要拖下水。現在想想,那個女人有點不正常。淫蕩的女人,我也見過幾個,像她那樣的,我還……”

  “那你們聽從不正常女人的命令,將我關在房間裡,你們又是什麼玩意?”瞪著表弟,冰川大喊起來。風間無言以對,只能耷拉下腦袋。這時,我開口了。

  “不管怎樣,昨天,在那個房間裡,你們吸食完毒品後,都和她發生了性關係,是這樣吧?”

  ——誰都沒有否認。

  “冰川君被灌了毒品,大門也給堵起來。後來發生的事情,你們還記得多少?”

  “我……”冰川先打破了沉默,他眉頭緊縮,似乎忍受著巨大的痛苦,“我……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當我被她灌進毒品後,腦袋一片空白,連站都站不穩了。因此……”

  “因此後來的事情就記不得了,包括和她胡來的事情——你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我覺得一直在做夢。包括和她那樣的時候……但,我的確什麼都不知道。當我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趴在書桌上,而你也已經站在那裡了。”

  “我可記得。”風間在一旁插嘴,皮笑肉不笑的,“隼人你和雷納玩的時候,可開心了。和我們一樣的。”

  “不要胡說八道!”

  “我說的是真話。在這裡撒謊,也沒什麼意義。”

  “那風間少爺,你呢?”我轉過來問他,“她到底是被誰掐死的?你有沒有什麼線索。”

  風間低下臉,像是避開我的視線,輕聲地哼了一句:“我不知道……因為後來,我又什麼都不知道了。”

  “木之內晉和麻生呢?”

  兩人也是一聲不吭,搖搖頭。木之內晉是輕輕地搖搖頭,而麻生則很誇張地搖搖頭。

  “那個紅圍巾是她的嗎?”

  四個人不約而同地點點頭。我又觀察了一下他們的表情。

  “我來總結一下。從昨天晚上到今天早晨,你們四個人在不同時間,吸食了不同程度的LSD,失去了正常的知覺和意識。你們處在幻覺中,無法正確判斷事物。在這期間,雷納死了,是你們四個人當中的某一個人掐死了她。連你們自己也不清楚凶手是誰,恐怕連凶手自己都不知道。在你們都喪失意識的時候,很有這種可能。”

  冰川想說什麼,動動嘴脣,但是沒有說出來,無力地垂下腦袋。他昨天還和我說“只有理智才是自己膜拜的神靈”,當時他一臉凜然。我想像著他的心理活動,非常同情。

  “再問一遍。你們還記得和她的死亡有關聯的事情嗎?不管是多麼瑣碎的小事,都可以說。不管是幻覺也罷,事實也罷,在這裡說,不要緊。”

  四個人顯得手足無措或是猶豫不決。我等了一會,看看沒有人說話,便說道:“看來你們的確想不起來了,或是想起來了,不願意說。好了,我也不再問下去了。”

  “請等一下,管理員大叔。”怯怯地開口說話的是木之內晉。

  “有什麼事嗎?”

  “我——我!”他哭喪著臉說著,聲音很低,好不容易才能聽清楚,“好像是我掐死她的。”

  “是嗎?”

  “我覺得……當我和她乾的時候,她說了一句話。”

  “什麼?她說了什麼?”

  “掐住我的脖子。”

  “是她說的?”

  “是的。她說了好幾遍,我才用雙手卡住她的脖子。我可沒有使勁掐。她好像挺喜歡這樣,要我再用勁一點……”

  “你說的是真的?”

  “記得不是很清晰。模模糊糊的是那樣……”

  “這麼說,你自己也無法確定。很有可能那本身就是你的幻覺?”

  木之內晉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看看風間:“你說呢?裕己!我說的沒錯吧?你也應該記得。”

  風間垂著眼,一聲不吭。看他這副德行,木之內晉一下子提高了聲調。

  “你不是也卡住了她的脖子的嗎?說呀!是不是?”

  “……”

  “不要裝作不知道。實話實說!”

  不管木之內晉怎樣追問,風間就是一聲不吭,隨後輕聲冒出來一句:“那是你的幻覺。”木之內晉翻翻吊梢眼,一時語塞。這時,一直悶聲不響的麻生開口了。

  “我……”他聲音很低,“我也覺得自己是那樣的。”

  “怎樣的?”

  他眨巴著蜥蜴一樣的眼睛:“就是雷納曾經要我卡住她的脖子……”

  “怎麼樣?我沒胡說吧?”木之內似乎鬆了一口氣。

  “沒錯,就是那樣。雷納對所有的人都那麼說,結果自己真的被掐死了。裕己和冰川也掐了……”

  性交時,要求對方掐住自己的脖子——那個叫雷納的女人竟然有這樣的變態愛好?如果真是這樣,事情就不難理解了。

  “看來事情是這樣的。”我看著這四個年輕人,“並不是誰故意要殺死她。那一切都是她不斷升級的變態要求所釀成的不幸。剛開始,是用手輕輕地掐,後來是用圍巾繞住脖子勒,越來越過分,最後連小命也斷送了……”

  四個“嫌疑犯”一動不動,只有眼睛到處亂轉,相互窺視著別人的表情。我覺得自己像個法官。

  “但不管怎樣,畢竟還是有人間接地殺死了她,這一點沒有改變。不知道是在座的哪位?你們誰都有可能。可能是木之內晉、風間少爺,可能是麻生君,也可能是被強行拖進去的冰川君。事情就是這樣。”

  16

  “我想詳細瞭解一下她——雷納的事情。”我衝著一聲不吭的四人說著,“昨天,少爺和木之內君是在什麼地方,怎樣和她認識的?她有什麼來歷呀?比如說家住何方?平素幹什麼?何時,出於什麼目的到這裡來?諸如此類。”

  “為什麼要問這些呀?”風間不服氣地瞪著我,反問道,“不管這些事情,不也可以嗎?”

  “那可不行。懂嗎?這很重要。”我有點失望,向他解釋起來,“如果我們不把她死亡的事情告訴警察,那就要毀屍滅跡。把她的屍體藏起來,就當沒有發生過這件事。但是既然有人失蹤了,警方自然會有所動作。如果他們將她的失蹤和綁架等重大犯罪聯絡在一起的話,肯定會進行大規模搜查的。如果真出現那樣的情況,我們能否應付得過來還是個問題,所以現在要慎重研究一下。明白了沒有?少爺!”

  看起來他是懂了,風間溫順地點點頭。我繼續說下去。

  “如果我們發現自己無法應付那種情況,現在去通知警察也為時不晚。老老實實地交代事情經過,還可以減輕罪責。怎麼樣?”

  “不好。我討厭被警察抓住。”

  “那你就好好地回答我剛才的問題。”我繼續發問,“你和她在什麼地方,怎樣認識的?”

  “在我回來的路上碰到的。”風間叼上一根菸。他拿出打火機,準備點菸,但是手在發抖,怎麼也打不開火機的蓋子。

  “說得具體點。”

  “就是在路上碰到的。當時她揹著雙肩包,在路上胡亂走著,我打了個招呼,她就很高興地搭上我的車了。在路上,我和她聊到這個別墅,她主動提出要到這裡來看看。”

  “她沒有準備住酒店嗎?她沒有說要取消預定之類的話嗎?”

  “我沒聽到。”

  “你在什麼地方讓她上車的?是人多的地方嗎?”

  “我想,當時周圍沒有人。”木之內似乎明白我發問的用意,在一旁插話,“當時我們在郊區,天色也暗了。”

  “有沒有帶她進過什麼店鋪?”

  風間和木之內一起搖搖頭。我還是不放心。

  “就直接回來了?”

  “是的。”

  “直接回來了。”

  看來還比較幸運。聽他倆這樣一說,我估計她來這裡的事情也就只有我們五個人知道。

  “好,明白了。下一個問題。”我繼續發問,“她是怎樣的一個人呀?能把你們知道的統統說出來嗎?”

  “她不怎麼聊自己的事情。”風間總算點著了煙“我們問了許多,但她都笑著岔開了。”

  “她是一個人來這裡的嗎?”

  “她是這麼說的。她說到處轉轉,等錢用光了,再回去掙旅費。”

  “家在什麼地方呀?”

  “應該是東京吧。”

  “是學生嗎?”

  “應該不是。她比我們年紀大,講話的口氣也不像。估計是幹風俗業的。就拿毒品來說吧,當她知道我們手頭上有的時候,非常高興,要我們讓給她一點……”

  那個不要臉的女人——風間的講話中明顯帶有這樣的意思。可昨天他還為了討她的歡心而像狗一樣的搖尾乞憐。我在心裡很鄙夷他。

  “她沒有聊聊自己的父母、兄弟什麼的?”

  “這個……”

  風間歪著脖子,坐在旁邊的木之內也是同樣架勢,而麻生卻低著頭開口了:“我聽到過。”

  “是嗎?”

  “昨天,在這個房間——這個沙發上,她和我說過一些話。當時風間和木之內正好離開了一會。”

  “說什麼了?”

  “她問我為什麼愁眉苦臉的,問我是不是有什麼煩心的事情。我說沒有。她就說:‘煩惱是沒有意義的,我一直一個人,但儘量不去煩惱。’”

  “一直一個人?這句話可以理解為她沒有親人。”

  “而且……”麻生繼續低頭說著,“怎麼說好呢?她好像喜歡胡來。我總覺得與其說她是隨心所欲,倒不如說是自暴自棄。”

  “這話怎麼說?”

  “怎麼說呢?可以說是遊戲人生吧?”

  “她說過這一類的話嗎?”

  “是的。她曾經說人遲早都要死的,如果不能及時行樂,是一大損失。她那種說法,很有一種……”

  “自暴自棄的態度?”

  “是的。”

  我點點頭,想到大房間中,那個死去女子的臉,突然對她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憐憫。因為我想她在20多年的歲月中,也是經歷了苦惱和挫折的。她的個人經歷到底是怎樣的呢?現在,這不是我應該考慮的問題,我也不想去考慮。

  總之,現在可以確定兩件事情了。

  第一,她是一個人來這裡旅行的;

  第二,除了我們之外,就再也沒有人知道風間和木之內把她帶到這裡。

  還可以加上一條,就是她沒有親人(如果樂觀判斷的話)。

  隨後,冰川又提議檢查一下她的物品,說或許能知道什麼。她的物品放在二樓,風間的房間裡。我讓風間趕快拿下來。說完,我撇開這幫年輕人,去廚房給他們衝咖啡。

  已經是下午3點了。這幫年輕人的胃裡肯定是空空如也,但沒有一個人喊肚子餓。透過廚房的窗戶(和別處的窗戶一樣,都是鑲死的,玻璃是透明的)往外一看,才注意到天氣開始急劇變化了。看樣子昨天天氣預報中提到的低氣壓已經來臨了。

  “要下雨了吧?”

  我不禁嘟噥起來。整個天空被濃厚的烏雲覆蓋著。森林中的樹木帶著潮氣,在大風中搖曳,大地也早就失色動容了。整個宅子裡充斥著屍體的惡臭,而外面卻是另一般狀況。我凝視良久。

  17

  我們檢查了一下雷納的揹包,明白了兩三件事情。

  首先是她的籍貫、出生年月以及身高。她的籍貫是新瀉。至於出生年月,我沒記住,但實足年齡是25歲,這點我還記得。身高是1.56米。而且我們也明白了“椿本雷納”這個名字並非她的真名。她為什麼要用這個假名——我們無從得知,只能想像了。當我們明白她的真名後,就更覺得“椿本雷納”這個名字是胡編出來的(是不是有點像古代源氏家族的名字)。但是,這裡,我就暫時不寫她的真名了。

  此後,我就開始幫他們一起隱瞞這個發生在大房間的悲慘事件。我在這裡故意不寫雷納的真名也是以防萬一,怕外人看到這本手記(我想也不會有人看到)。這是一個預防措施。

  好了——

  當我們對事件本身進行了大致的分析、研究後,我更加堅定了一個想法。即除了我們五個人,永遠不讓外人知道雷納被掐死的事情。接下來我們必須考慮的問題就是如何處理雷納的屍體。總不能把她的屍體一直放在大房間裡,必須藏在別人發現不了的地方。

  “埋到森林裡。”風間首先發表意見,“我們開車到老林深處,然後大家一起……”

  “可以考慮,但這恐怕不是最佳方案。”我提出了異議。

  “為什麼?”風間噘起嘴巴。

  “我講給你聽。如果決定不把這件事告訴警方,那我們就要永遠地——不,至少在法律時效到達之前——把她的屍體隱藏好,不能被任何人發現。森林裡有許多動物。它們會嗅到屍體散發出的臭味,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給挖出來了。”

  “埋得深一點,應該沒關係吧?”

  “那也不能保證萬無一失呀。”

  “那你說該怎麼辦?”

  “是呀……”我喝了一口咖啡,慎重考慮後,說了起來。

  “還有別的辦法,比如扔到大海里,但是也有被人發現的危險。”

  “在屍體上捆上重東西,扔到海里,怎麼樣?”

  “這個方案比埋在森林裡的想法強,但是外面的天氣可不允許這樣幹呀。”我朝玻璃窗外揚揚下顎,“從這裡看不清,外面的雨下得很大,一時半會兒是不可能停的。從這裡到空無一人的海岸,距離可不近。再考慮到路面情況,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對了,後院裡不是有個焚燒爐嗎?”麻生悄悄地說了一句。

  “把她的屍體燒掉怎麼樣?”

  “那個焚燒爐不是很大,不可能把整個屍體都燒掉。除非把屍體肢解開。”

  聽到我的話,麻生滿臉恐懼,搖搖頭,縮著身子。

  “而且如果我們不當心的話,屍體的焦臭味還會散發出去。雖說周圍沒有人家,但是萬一有人經過,又產生懷疑,事情就不妙了。”

  “那麼……”

  “該怎麼辦?”

  如果沒有其他的好辦法,也只能從剛才的方案中選擇了。還有其他辦法嗎……我在腦中考慮著,這時冰川彷彿看透了我的心思一樣,“埋到地下室裡,怎麼樣?”

  “把她的屍體埋到地下室的牆壁中,這個想法行嗎?”

  他的這個提議也許是受到昨天木之內向雷納胡編的故事的啟發——過去,天羽博士殺死了自己的妻子,將屍體埋在地下室中。正因為這個宅子叫“黑貓館”,木之內才會仿照艾倫·坡的小說《黑貓》,胡扯亂編,而那個故事又對“黑貓館”現在的狀況產生了影響。……事情的發展真是說奇妙也奇妙,說可笑也可笑。

  冰川的提議讓我很為難。這個提議也太自私了。如果把她的屍體埋在地下室的話,就意味著我這個別墅管理員今後一輩子就要呆在這裡,做守墓人了。

  本來想立即反駁一下,但考慮片刻,還是作罷了。畢竟與其他方案相比,這麼處理——把屍體埋藏在地下室中——有著難得的好處。

  “我也是這麼考慮的。”我儘量保持著平靜的語調,“如果那樣做的話,就不用擔心屍體會被發現。當然,如果這個宅子被拆毀了,就另當別論。”我直直地看著風間,“少爺,你看呢?”

  他語無倫次地說起來:“哎?什麼呀?你到底想說什麼?”

  “今後就請你要特別留心,不能讓老爺把這個宅子賣掉或是拆掉。怎麼樣?”

  “是這碼子事呀。放心!老爺子對我的話是言聽計從的。我就說非常喜歡這個宅子……”

  “好的。現在看來就沒有什麼問題了。”我獨自點點頭,看看其他三個人的表情。

  “鯰田大叔,你覺得這樣行嗎?”冰川歪著脖子,似乎有點納悶,“雖然這個提議是我說的,但還是想問問,如果把屍體真的埋在宅子的地下室裡,你不覺得彆扭嗎?”

  “當然不會舒服。”我淡淡地說道,“但是,怎麼說呢?到了我這把年紀,在許多方面已經沒什麼講究和拘束了。對於生和死這一類的問題,我已經很麻木了。當然,有許多人正好相反——那樣的人應該更多一點。”

  “但是……”

  “怎麼?你不相信我?”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已經做了許多,現在應該是個徹頭徹尾的同謀犯了。”我正視著冰川的眼睛,“不用擔心。我不會背叛你們的。因為我本來就想把老骨頭埋在這裡。為了你們這幫年輕人,我願意做守墓人。”

  18

  於是,我們這五個“同謀犯”開始把雷納的屍體從大房間移到地下室。

  在玄關大廳的正面內裡——與廚房相鄰,有個儲藏室,在儲藏室的內裡,有通向地下室的樓梯。在我的帶領下,幾個年輕人扛著屍體,走下了樓梯。

  這個地下室相當大,呈L形,從儲藏室的正下方一直延伸到玄關大廳以及大房間東側三分之一處。這麼大的房間的照明只能依靠幾個天花板上垂下的裸露的燈泡,即便把燈全部開啟,還有許多地方照不到,黑黢黢的。

  在我的指揮下,這幫年輕人把屍體放在L形拐角前,然後戰戰兢兢地環視著昏暗的房間。

  地面是混凝土毛坯,牆面上塗著灰色的沙漿。天花板很低,身材最高的木之內的頭都快要碰到頂了。樓梯旁邊擺放著洗衣機、乾燥機以及放置物品用的大架子,除此之外就沒有一件像樣的傢俱了。但幸運的是,為了修補前院的紅磚小道,那裡存放著大量的紅磚和水泥等。數量很多,足夠我們拆毀一堵牆,再把屍體埋進去了。

  我默默地在房間裡走了一會,考慮著該拆毀哪堵牆。那些年輕人屏住呼吸看著我,過了片刻,冰川喊了一聲,“鯰田大叔!”當時,我正朝地下室內裡走去。聽見聲音,回過頭,冰川用手指著這邊。

  “那是扇門嗎?”

  他指的那扇門在這個L形地下室的最裡面的頂頭處。那是一扇黑色的木門,只能讓一人通過。被他這麼一問,一瞬間,我竟不知該如何回答,但很快就輕輕地搖搖頭。

  “那扇門沒有任何意義。”

  “要不要開啟看看?”冰川依然滿臉困惑。

  於是,我走到門跟前,抓住門把手。

  “你看。”

  開啟一看,門的對面就是一堵暗灰色的牆壁。冰川直勾勾地看著,其他三個年輕人站在他身後。我向他們解釋起來。

  “六年前,當我被僱為管理員的時候,就是這樣。我也不明白,這裡為什麼會有一堵牆。”

  我離開門前,走到左側的牆壁前,指了指。

  “就埋在這裡吧。”我看看他們,“那裡有鐵鎬,你們誰先把這面牆給扒開。”

  四個人一聲不響地相互看看,很快,風間就跳了出來,“我來,我來幹!”他把鐵鎬拿過來,腳步顯得很沉重,看得出他平時不怎麼幹重活。

  “這一塊!”

  我再次指指牆面,然後從他身邊離開。“好嘞!”他低聲嘟噥一下,掄起那沒有用慣的工具。可是——

  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風間掄起鐵鎬後,失去平衡,腳下打滑,猛地撞在裡面牆壁上。肩膀撞得不輕,他扔開鐵鎬,沒出息地跪在地上。

  “不要緊吧?”

  我趕忙跑過去。風間揉著肩膀,輕輕地點點頭。

  “腿腳不聽使喚……”說著,他扶著牆壁(剛才那扇門對面的牆壁),準備站起來。就在那時,潮乎乎的地下室中傳來“啊”的一聲尖叫。

  “怎麼了?隼人!”

  “出什麼事了?”

  原來是冰川叫的,他直盯著我和風間這邊。

  “那是什麼?”他擡起右手,用食指直直地指著正準備站起來的風間的肩膀一帶。我終於注意到了,在那面牆上,出現了一塊紅磚大小的窟窿。

  “裕己,退開!”冰川走到牆壁邊。我也靠過來。

  “是剛才撞出來的。”我說了自己的看法,但冰川還是很納悶,歪著脖子。

  “但是,這個……”他貓著身子,窺視著窟窿裡面的情形,“這裡好像是砌上紅磚後,再塗上砂漿的。剛才,掉了一塊磚頭下來……哎?鯰田大叔,你看!”

  “怎麼了?”

  “裡面好像有個房間。”

  “真的嗎?”

  冰川沒有說話,把右胳膊伸進小窟窿裡。一直伸到肩部附近。說明這堵牆裡面有很大的空間。

  “難道這堵牆是後來砌起來的?”

  冰川將胳膊抽了出來:“好像是這樣。既然在你來之前就有了,弄不好是天羽博士本人……有電筒嗎?”

  “喂,喂,隼人!”風間在一旁插嘴,“不要管那麼多了,先把屍體處理掉吧。”

  “所以,要先檢視裡面的情況嘛。”冰川不客氣地頂了表弟一句,“如果裡面真的是個房間,那我們就不必重新挖牆了,只要把屍體放到裡面就可以了,那效率不是高得多。”

  風間無話可講,只能閉上嘴巴。木之內和麻生站在遠處,看著這邊,我回頭衝他們說道:“洗衣機上有電筒,你們把它拿過來。”

  “好,好的。”

  麻生結結巴巴地答應著,急急忙忙地跑了過去。一會兒,就拿著電筒,小跑回來。冰川拿過電筒,朝小窟窿裡面,照起來。

  “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好像不是房間,而是個走廊——把這堵牆砸開吧。”說完,冰川將風間扔在地上的鐵鎬揀起來。他站穩腳跟,拿好鐵鎬,以免再像風間那樣,白白吃苦。

  用砂漿塗抹住的紅磚並不很結實,冰川沒費什麼氣力,就把那個小窟窿砸大了。又花了15分鐘,打出了可供一個人通過的小洞。冰川放下鐵鎬,再次掏出電筒,調整了一下呼吸,回頭看看其他人。

  “進去吧!”說完,率先走了進去。我也下定決心,跟了進去。餘下的三人也膽戰心驚地跟在後面。

  冰川推測的沒錯,裡面不是“房間”,而是“走廊”。不足一米寬的狹窄甬道一直延伸到黑暗深處。裡面散發著難以形容的惡臭,不知是發黴的味道,還是餿掉的味道。腳下有點溼,可能是地下水滲出來了。靠著冰川手上的電筒的微弱燈光,我們慢慢地往前走。

  在前面幾米遠的地方,走廊朝右邊拐了個大彎。冰川正準備拐過去時,突然驚叫起來,“我的媽呀!”那聲音迴盪在猶如山洞的漆黑空間裡。

  “怎麼了?”

  “出什麼事了?”後面的人喊了起來。我們圍成一團,慢慢地靠近冰川的身後。他呆呆地站在拐角處,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前方。在電筒昏黃光線的照射下,看到那裡有個東西……

  和冰川一樣,風間、木之內以及麻生也驚叫起來。

  “這,這……”

  風間拔腿就想跑,麻生則用兩隻手捂住了嘴巴。

  “那是什麼東西呀?”因為恐怖,木之內連聲音都變了調,反覆嘮叨著一句話。

  “太可怕了,這,太可怕了……”

  當時我們看到的是一個人的白骨,身上穿著藍色罩衫,頭上戴著紅色貝雷帽。白骨保持著坐姿,身體靠在牆壁上,穿著藍色牛仔褲的兩條腿則垂在地上。腳下,還有一個小型四腳動物的白骨。

  19

  沒想到在這裡會看見白骨,大家頓時一片混亂。我用左手緊緊地按住胸口,努力平靜下來,同時還設法安慰那幫陷入恐慌的年輕人,而從最初的慌張中擺脫出來的冰川反倒顯得比我更為沉著。

  “到甬道外面等著!”他衝著三人喊道,“我們還是應該檢視一下這前面的情況。”他對我說著,“能和我一起去嗎?”

  我無言地點點頭,跟在他後面。

  我們越過白骨,朝甬道的深處走去。走了一會,前面出現一堵和周圍完全一樣的灰色牆壁。看來是走到頭了。

  “這上面,大概是宅子的什麼地方?”冰川走到牆壁邊,回頭問道。

  我看看低矮的天花板:“我們大概已經走到前院下面了。”

  “前院的下面?”嘟噥一下,冰川用電筒照照堵在面前的牆壁,另一隻手握成拳頭狀,輕輕地敲擊一下牆體。

  “這恐怕也和剛才那堵牆一樣,是後來砌上去的。”他自言自語,這次連冰川也沒有說把牆砸開,“鯰田大叔,我們回去吧。我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我們按原路返回。再次走到白骨處,冰川停住腳,衝我問了起來。

  “看起來,這白骨的年代挺遠了。你怎麼看?”

  “你說的沒錯,年代的確蠻遙遠的。但我一點也不知道在這裡還隱藏著這些白骨……”

  “你對那白骨身上的衣服,還有印象嗎?”

  “哎?”

  “想想那幅畫。”冰川平靜地說著,“就是那幅掛在大房間裡的油畫。畫中的少女不就是穿著藍色的罩衫,戴著紅色的貝雷帽嗎?”

  “對!你一提醒,我就想起來了。”

  “從白骨的大小來看,應該是個孩子。那個腳底下的動物白骨,恐怕就是那個畫裡趴在少女膝蓋上的小貓。”

  “原來如此。這麼說……”

  “如果是病死或者是事故死亡,是沒有必要將屍體藏在這裡的。一定是有人殺死了她,然後為了掩人耳目,才將屍體藏在這裡,最後把入口用牆壁堵起來。”

  “殺死?難道是天羽博士……”

  “有這種可能。我覺得這麼想是很自然的事情。那幅畫中的女孩可能就是博士的女兒。我也弄不明白博士為什麼要殺死自己的親生女兒。”冰川背對著白骨,輕嘆一聲。

  “昨天晚上,木之內講了一個故事給那個死去的雷納聽。說以前,在這個宅子裡發生過可怕的事件。說發瘋的天羽博士殺死了妻子以及她寵愛的黑貓,並將她們埋藏在地下室的牆壁裡,因此這個宅子才被叫做‘黑貓館’。當然,這是那小子胡編,開玩笑的。大概他小的時候,看多了艾倫·坡寫的小說——《黑貓》。因此,剛才我們看見白骨的時候,屬他最緊張。我想這條甬道也許就是中村青司按照自己的愛好設計出來的。這是一條祕密的逃生之路。剛才我們走到盡頭的那個牆壁的對面,一定有通到前院的出口。那個出口處,肯定也有什麼東西堵著。”

  我的心情難以言表,緊盯著倚靠在牆壁上的少女的白骨。那黑洞洞的眼窩衝著我,彷彿在訴說這麼多年來,一直被拋棄在黑暗中的寂寞和憤懣。我不禁閉上眼睛,將左手放在胸前。

  “太可憐了,但只能把她們放在這裡。”冰川避開白骨,朝外走去,嘴巴里自言自語,“過去發生什麼事情,和我們無關。那種事情……”

  最後,我們就把椿本雷納和那少女的白骨一起封在了“祕密甬道”中。正如冰川所說的,我們只能那樣做,別無他法。

  把屍體放進去以後,我們五個人合力,把牆體又砌回原樣。也就是扔掉破碎的紅磚,重新砌上新磚頭,上面再塗上砂漿。那些年輕人從來沒有幹過泥瓦匠活,所以事無鉅細,我都要親自指導。

  到下午6點多,經過一番折騰,我們總算幹完活,離開了地下室。

  四個年輕人顯得疲憊不堪。但是還不能休息,還要把現場——那個大房間收拾乾淨,不能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跡。

  我讓他們四個人把傢俱放回原來的位置,將房間的各個角落打掃乾淨,不能留下頭髮和大麻煙絲。為小心起見,還要把她可能摸過的東西都重新擦拭一下。不光是大房間,但凡是她進過的房間和走廊,都要這樣處理。

  沒有一個年輕人跳出來唱反調,都老老實實地按照我的要求去做。我則把散落在大房間裡的酒杯、菸灰缸以及行動式冰箱都拿到廚房去清洗。

  我決定把雷納的衣物、行李等,都放到焚燒爐裡銷燬。等洗完東西,我把她的那些玩意捆在一起,放進塑料袋中,獨自走出了宅子。

  我一手拿著袋子,一手撐著傘,在漆黑的夜色中,穿過院子,朝焚燒爐走去。天氣變得越來越壞,外面狂風呼嘯,大雨傾盆,就像是暴風雨。即便撐著傘,也沒有用,每走一步都很艱難,好不容易才到了焚燒爐邊,我覺得似乎是走了平常兩倍的距離。

  我從袋子裡,掏出雷納的東西,扔進了焚燒爐。澆上汽油,點著了火,隨後我就回去了。等明天早晨再來看看,檢查燒得是否徹底。

  回去的時候,我聽見森林裡的鳥鳴聲,竟然嚇了一跳。站在那裡,屏息往四周一瞧,無意中,看到了前方的那個老宅。淡白色的宅子浮現在夜色裡,屋頂上觀測風向的白鐵皮“黑貓”在那裡轉個不停,就像是壞掉的指南針。

  20

  我回到老宅,一個人正在玄關大廳等著我。是冰川隼人。大房間的清掃已經結束,他們正要到其他房間去擦拭指紋。

  “鯰田大叔!”冰川鄭重其事地喊著我,走過來,“我想問您一件事。”

  我撣著外套肩部和袖子上的雨滴,看看他:“什麼事?”

  “剛才我在地下室,發現一個情況,想問問您。”

  “到底是什麼事?”

  “在地下室那個房間的天花板一角,有個四方形的小孔。是個正方形,邊長不到一米。”

  “啊……你注意到了那個?”

  “塗牆的時候,無意中發現的。要是早點發現就好了。”

  我很清楚他當時在想什麼,要說什麼。他想逃避罪責。

  “在那個小孔的下方,沿著牆壁,有個梯子,正好位於大房間的下面。說不定……”

  “說不定也是那個建築師設計的?”我搶在他前面,說了出來。

  “總之,我在想,那也許就是通到上面大房間的一條祕密甬道。”

  “你說的沒錯。”

  冰川點點頭:“如果是這樣的話……”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如果是這樣的話,昨天晚上的罪犯就不一定是你們四個人了。你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我就是這個意思。”冰川的眼神顯得很懇切。

  我心裡很同情他,朝著大房間走去:“請跟我來。我讓你看看是什麼機關。”

  那裡是大房間入口的左首一角——大概是東南角的位置。

  我把冰川帶到這裡,跪在地上,用手指著一塊鋪在地上的陶製瓷磚。那個瓷磚的邊長大約是40釐米左右。這是一塊貼在房屋角落裡的瓷磚。大廳的地上基本上都是紅白相間的瓷磚,而這卻是一塊黑瓷磚,正好起到點綴的作用。

  “這塊瓷磚就是所謂的‘鑰匙’。能給我一個硬幣嗎?”

  冰川從錢包裡,拿出一個硬幣,遞過來。我把硬幣塞到“鑰匙”瓷磚和相鄰的白瓷磚之間的縫隙裡。用力一撬,那個黑瓷磚就鬆動了。

  “這塊瓷磚很容易撬開。我是在清掃地面的時候發現的。”說著,我把那塊瓷磚拿出來,“餘下的瓷磚就撬不開了。但是,可以這樣,前後左右地移動。”

  我把相鄰的白色瓷磚移動到剛才黑瓷磚所在的位置。再把一塊紅色瓷磚移動到白色瓷磚空出來的位置……

  “你知道一個叫‘15子’的拼字遊戲嗎?和那個遊戲一樣,這個區域的16塊瓷磚是可以這樣自由移動的。”

  我一個接一個地移動著瓷磚。很快,我把與最初撬起的黑瓷磚成對角的一個黑瓷磚移開後,那下面有塊木板,木板的中央,有個直徑3釐米左右的圓形凹槽。

  “這就是開啟‘大門’的開關。”

  我把食指伸進凹槽。裡面有個小的金屬突起。一按,咔嚓一聲,開關被開啟,連同剛才那個瓷磚在內的四塊正方形瓷磚,像一扇門一樣,緩緩地朝下開去。

  “這就是你在地下室天花板上所看到的那個小孔。”我站起來。

  “果然有機關。”冰川嘟噥一聲,貓著身子,看著小孔裡面。

  “看來,昨天晚上,這個房間的確不是全密封的。”

  “很遺憾,你說的不對。”我同情地看著那個一臉嚴肅的年輕人,搖搖頭,“我早就知道這個小孔的存在,但沒有說。因為我覺得沒有說的必要。”

  “為什麼?”冰川不安地問道。

  “難道你還不明白嗎?這扇‘門’只能從大房間開啟,從底下的地下室是打不開的。如果你不相信,可以爬下去檢查一下。”

  “怎麼會……”冰川扶扶眼鏡,眼神中透出一絲無助,看著地上開口處的黑洞,“那……”

  “什麼都沒有改變。昨天殺死雷納的凶手,就在你們四個人當中。再考慮這件事,已經沒有什麼意義,因為我們又不可能排查出凶手。你就不要再想了,面對現實吧。”

  “哎……”冰川嘆息一聲,像是在呻吟,就那麼跪在地上,無力地垂下頭。

  ——就在那時。

  “喂,等等!”

  從玄關大廳,傳來喊叫聲,好像是風間的聲音。

  “喂,木之內晉,等等,你準備去哪?”

  隨後,便傳來異樣的、語無倫次的大叫。那絕對不是正常人發出的聲音。是木之內晉。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趕忙衝出大房間。

  風間從走廊上跑過來,麻生跟在後頭。木之內晉背靠在大上,恐懼地看著我們。

  “我討厭!”他聲嘶力竭地喊叫著,“我討厭這個宅子!討厭!討厭!”

  “木之內晉!”

  “木之內君!”

  “怎麼了?木之內!”

  “我討厭!討厭!討——厭!”他根本聽不進我們的話。木之內就像是一個控制裝置壞了的機器人一般,拼命地搖著頭,尖聲大叫著,“到處都是鬼怪。剛才我看見了。爛兮兮的,但還活著。那個爛兮兮的傢伙抱著我的肩膀。真臭!幫幫我,真臭!這個臭味,爛兮兮的臭味,爛兮兮,爛兮兮的……”

  我覺得他精神失常了。他完全喪失了自我意識,語速很快地吼叫著。緊接著,他又開始拍打起自己的身體,像是要撣去一窩蟲子。

  “木之內君!”我正準備靠近,他無神地看看天花板,像野獸般,悲鳴起來。他猛地開啟大門,連滾帶爬地衝到外面。

  “等一下!”

  “回來!木之內晉!”

  木之內拼命地揮動著雙臂,穿過前院。我們也顧不得衣服被雨淋溼,跟在後面追,總算在大門口追上了。當時他匍匐在地上,兩手兩腳不停地揮動著。

  “你要挺住。”我把他抱起來,看看他的臉。瞳孔已經放大,虹膜也微微顫動,嘴巴里不停地流出口水。

  “吃毒品了。”冰川跪在我旁邊,說道,“他什麼時候吃的……裕己!”

  冰川回頭看著表弟。風間搖搖頭。

  “我不知道。我們幹活的時候,他消失了一會,後來就像瘋子一樣,跑到沙龍室,說什麼有鬼。是吧?謙二郎!”

  麻生什麼也沒說,低頭看著木然而可憐的同伴。

  “現在,依賴毒品,可做不了好夢。”冰川隨口甩出一句,抓起木之內的手腕,“先回去——鯰田大叔,能準備毛毯和熱水嗎?他身體冰涼的。”

  把幾乎沒有意識的木之內擡進房間,可比把雷納的屍體扛到地下室要費勁得多。好不容易把他弄到沙龍室,讓他坐下來,冰川先拿毛巾幫他擦拭溼乎乎的身體,再把毛毯蓋在他肩膀上。

  “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如果現在亂來的話,我們所有的努力都將泡湯。”冰川像在哄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懂嗎?明白嗎?”冰川反覆說了幾遍,木之內才安心下來,輕輕地點點頭。

  看來,鬼怪襲來的幻覺消失了。

  隨後冰川衝我使個眼色,走到走廊上。他為同伴的醜態道歉後,提出一個建議——把大門鎖起來。

  “除了插銷鎖之外,這門的內側還有一個鑰匙孔。一旦上鎖,如果沒有鑰匙,從裡面休想開啟。”

  “好的。”

  “廚房門呢?”

  “也是同樣的構造。”

  “那把廚房門也鎖起來……像剛才那樣的事情,很有可能會再發生。今天晚上,最好不要讓那幫小子出門。也許睡一個晚上,他們的情緒會穩定些,在這之前,我們要採取一些措施。”

  我沒有理由反對。的確,如果再有誰跑出去,惹出新的麻煩,就不好辦了。

  另外,幾年前配的鑰匙都丟了,現在手頭上就剩下一套了。我把這些平時不用的鑰匙都找出來,把前後門都鎖上了。那時是晚上8點半左右。

  “還是由我來保管這些鑰匙比較好。如果裕己衝你發脾氣,你就回他一句,說是被我拿走了。”冰川從我手中拿走了兩把鑰匙,緊緊地握在掌心裡,“放心吧!鯰田大叔,我們不會再給你添麻煩了。”他講得很堅決,“從今往後,一直到死,我都不會喪失理性了。請相信我!”

  21

  晚上9點半多,我們在飯廳開始吃晚飯。儘管一天沒有吃喝,但幾個年輕人還是沒有什麼食慾,飯菜剩下了一大半(都是些簡單的飯菜)。

  餐桌上的氣氛很凝重,讓人透不過氣。幾乎沒有人開口說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嘆息聲。

  吃完飯,木之內先站起來。我們警惕地看著他,但木之內只說了一聲“我睡覺去”,便走出去了。他面色蒼白,像個奄奄一息的危重病人,鬍子長長的,本來就不寬的下巴顯得更加尖了。走起路來直晃悠,像喝醉了酒。冰川立即站起來,跟在他後頭。

  過了片刻,冰川回來了:“我把他扶上床了。”他向我彙報著,“我想剛才的事情不會再發生了。”

  森林裡動物們嘈雜的叫聲傳了進來。風間皺起眉頭,憤恨地看著窗外。

  “這叫聲真難聽,煩死人了。”

  “這也沒辦法。”冰川誇張地聳聳肩,“那幫動物的大腦裡沒有腦樑,不可能體會我們現在的心情。”他本來想講個笑話,調節一下氣氛,但是風間和麻生似乎沒有明白意思,沒有任何反應。我不禁在心裡苦笑起來。

  我站起來,說給他們倒杯咖啡,但風間卻說要威士忌。麻生也說喝酒比喝咖啡過癮。雖然我理解他們的心情,但是如果喝多了,像剛才木之內那樣發瘋,可就不好收場了。

  “只能喝一點!”我又叮嚀一次,走出房間。

  當我來到廚房後,才發現放在與儲藏室相鄰的牆壁邊的大冰箱壞掉了。

  也不知道何時、如何壞掉的。至少昨天晚上,我為他們準備喝威士忌要加的冰塊時,那個冰箱還是正常工作的。

  開啟一看,昨天晚上冰箱冷凍室上冰霜都融化了,製冰器裡面都是水。沒辦法,我把僅存的冰塊撈出來,放在行動式冰箱中,和酒杯、酒瓶、水罐一起,放進托盤中。

  等我回到飯廳,發現他們三個人已經移到沙龍室的沙發上了,正在說著什麼。我把咖啡和酒給他們端過去後,坐到飯廳的桌子前,聽他們講話。

  “什麼樣的幻覺?這,我哪能記得住。”風間一邊拿起行動式冰箱,將冰塊直接倒入自己的酒杯裡,一邊嘟噥著。是冰川提出的問題,“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屍體也被處理了。誰幹的,都一樣。”

  冰川平靜地搖搖頭:“她是不是很像麗子?”

  “麗子?——哎,有點。”

  “因此,我在想,你昨天晚上是不是把她當做麗子了?”

  “哎?”

  “你每次喝醉了,不都會大喊大叫的嗎?說什麼‘麗子,你去死吧’。當你處在幻覺狀態的時候,把想法付之行動了。”

  “你,你的意思是說我把雷納殺了?”

  “我並沒有下結論,只是在分析各個人的動機而已。”

  “當時大家都忙著和她幹,有什麼動機不動機的;而且,也是雷納自己要求我們卡她的脖子的。”風間滿臉漲得通紅,與表哥爭辯著。而冰川的語調始終很冷靜。

  “你說的也是事實,但即便如此,如果不是潛在地懷有恨意,也不會下手那麼重,直至把她掐死。”

  “如果你這麼說,那恐怕就不止我一個人了。”風間瘦削的臉頰抽搐著,笑起來,“當年,木之內和謙二郎不是也被麗子呼來喚去,隨意擺佈嗎?隼人,就說你吧,不也和她睡過一兩次嗎?”

  “但我並沒有憎恨她。”

  “這誰知道。我覺得像你這樣的知識分子最可疑。平時總是壓抑自己,一旦吸了毒品,就會變得很可怕。”風間尖酸刻薄地講完後,一口氣,將杯子裡的酒喝下肚。然後又衝著始終一聲不吭地聽他們講話的麻生嚷起來,“要說可疑,謙二郎你更可疑。”

  “為,為什麼?”麻生嚇得哆嗦一下,不敢正視風間的目光,“我……”

  “現在,我幫你說出來,怎麼樣?隼人,你也瞭解他。”風間看看行動式冰箱裡面,咂咂舌頭。冰塊已經沒有了。他把行動式冰箱拿起來,反過來,朝著杯子搖搖,同時,狠狠地瞪著麻生,“你有很強的戀母情結。”

  “誰,誰這麼說的……”

  “是麗子說的。她說你在床上喊她媽媽,她都笑死了。”

  雖然我坐在這裡,看不見,但能想像出麻生肯定是滿臉通紅,咬牙切齒的。

  “但是,不久前,你媽媽在醫院病死了。對吧?聽說她神經失常,在精神病醫院呆了很長時間。其實自暴自棄的不是雷納,而是你。前天晚上,你不是一直叫喚‘我想死,我想死’嗎?”

  麻生垂下腦袋,什麼也沒說。

  “原來如此。”我在心裡想著。昨天冰川曾說麻生的家裡出了許多事情。他指的就是這些事情吧?

  “是這樣吧?謙二郎!”風間不依不饒地說著,“你是一個精神病媽媽的兒子,所以你也可能精神失常,去殺人的……”

  “夠了,裕己!”冰川看不下去了,責備起表弟來,“你不能說得那麼過分。”

  “怎麼?現在冒充好人了?這本來就是你挑起來的。哼!”風間大模大樣地嗤笑起來。隨後他像突然想起什麼,“隼人,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昨天晚上的事情,我有個辦法。”

  “什麼辦法?”冰川懷疑地皺皺眉頭,“怎麼回事?”

  “我竟然忘得一乾二淨。是吧?謙二郎。那東西放哪了?”

  “到底是什麼……”

  “攝像機,攝像機呀。”

  “昨天晚上,當你吃完搖頭丸,雲裡霧中的時候,謙二郎用攝像機把你的光輝形象拍了下來。”

  “是真的嗎?”

  冰川驚訝地叫起來,看著麻生。麻生默默地點點頭。當時我也非常吃驚。如果真有錄影帶,那可不能留下來,必須馬上銷燬。否則,我們辛苦地在各個房間擦拭指紋的工作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你們把我吃完搖頭丸後的場景拍下來了?你為什麼不早說?”

  “也沒有完全拍攝下來。”麻生低聲嘟噥著,“我們只放進去一個30分鐘的帶子……”

  “趕快拿過來。你不是把它放在樓上的房間裡嗎?”

  風間大聲命令著,麻生從沙發上站起來。他行動緩慢,重心不穩,就像是一個發條失靈的玩具一樣。

  麻生終於把攝像機拿來了,風間一把奪到手中,接到電視機上。我也從飯廳的桌子前站起來,走到兩個房間的交界處,靜悄悄地看著沙龍室的這幫年輕人。不知什麼時候,卡羅鑽到我腳下,蹭著身體,輕輕地“喵”了一聲。風間看見卡羅,嚇得縮成一團,他大概是想到地下室甬道里的那個白骨了。

  很快,電視機上就有畫面出現了。

  那是昨天晚上大房間裡的場景。房間中央有個躺椅,攝像機從躺椅的側面捕捉鏡頭的。一絲不掛地雷納睡在躺椅上,趴在她身體上面的是一個同樣赤裸裸的男人。那不是別人,正是冰川隼人。淫蕩不堪的喘息聲與瘋狂的笑聲交織在一起……

  突然畫面消失了。冰川從風間的手裡奪過攝像機,拔掉了連線線。

  “你幹什麼呀?”

  風間瞪大眼睛,冰川根本不理會他,從攝像機中取出錄影帶,然後將膠帶拽出來,拼命的扯斷了。當時在他心中翻滾著的到底是羞愧還是屈辱,抑或是其他感情?我無從知曉。

  “鯰田大叔!”

  當時我正站在飯廳和沙龍室之間,他表情冷酷而僵硬地走過來。他將那破損的8毫米錄影帶遞給我,用平靜的語調說道:“這個,交給你。這個玩意可不能留下來。請你明天一大早,就把它扔到焚燒爐裡銷燬掉。”

  這天晚上,午夜點前,我和卡羅回到了房間。當時那幫年輕人也已散去,各自回到二樓的房間。

  第六章一九九○年七月·札幌~釧路

  1

  20年前,生物學者天羽辰也委託中村青司設計、修建了自己的別墅——“黑貓館”。去年,在那個宅子裡發生了凶殺案。為了揭開謎團,鹿谷門實和江南孝明前往北海道。這是7月5日,星期四的事情。五天前,當他們拜訪完橫濱的神代教授後,鹿谷當時就想動身離開東京。之所以拖了下來,主要是考慮到江南的安排。

  和其他職業相比,編輯的工作要自由許多,但他畢竟還是上班族;況且,處理要件,調整計劃等也要花費相當的時間。每到這個時候,江南就非常懷戀大學時代無所事事,靠打麻將排遣無聊日子的時光。

  7月5日下午,兩人直飛札幌。他們準備去阿寒湖之前,先去H大學,找尋認識天羽博士的有關人員,聽取相關的情況。

  當然,他們也將自己的安排告訴了手記的作者——鯰田冬馬。本來他是要同行的,但是前天,身體突感不適,醫生說要靜養幾天。於是鹿谷門實和江南孝明就先去札幌,如果鯰田的身體恢復了,大後天,他們三人將在釧路匯合。

  “我有幾件事情必須向你彙報,江南君。這兩三天,我又蒐集到許多新情報。還有一些讓人感興趣的事情。”

  “我也查到了一個情況。”

  “那你先說。”

  “和我同期入社的人中,有個小子非常喜歡音樂,他在大學裡也搞過搖滾樂隊,工作後,還在各處的錄音棚跑來跑去。我抱著試試看的態度,問他認不認識手記中的那個‘賽壬’樂隊,他竟然說在錄音棚曾碰到過他們一次。”

  “這算是一個收穫。”

  “他說去年春天,在吉祥寺的一個店裡,看到過他們。他還記得那個女歌手的名字叫麗子。”

  “其他成員的名字呢?”

  “抱歉,他沒有記住……”

  在羽田到千歲的飛機上,鹿谷和江南聊了起來。前幾天,由於江南忙著處理工作,他們已經三天沒有碰頭了。

  “我調查了一下那個住在崎玉的、叫風間的不動產業主,發現確有其人。”

  “找到他兒子所在的大學了沒有?”

  “找到了。稍微費點勁。”

  “你簡明扼要地跟我講一下。”

  “我編了個適當的理由,打電話到學校去了,但是沒有人理會我。也許最近,以學生為目標的惡意推銷太多了。”

  “其實被騙的學生也有責任。”

  “哎呀,說說看。”

  “我上大學的時候,就被騙過,買了本昂貴的英語會話教材。”江南如實坦白。那是他20歲,上大學二年級的事情。當時他被推銷員的笑容和遊說給矇騙了,至今想起來,他都恨不得打自己腦袋。

  “誰都會有不愉快的回憶。”鹿谷苦笑著,眉毛皺成八字形,“後來,我沒有辦法,只好動用了一點人際關係。”

  “M大學裡,有你認識的人?”

  “你還記得我那個在福岡研究犯罪心理學的哥哥嗎?”

  “是的,是叫鹿谷勉吧?”

  “對!我哥哥的朋友在那裡教語言,我也見過他。”

  “你認識的人可夠多的。”

  “是我哥認識的人多。”鹿谷皺皺鼻子。

  “你就拜託那個老師幫你調查了?”

  “是的。他人真不錯,也沒有多問什麼,就爽快地答應了。

  事情終於弄明白了。去年,風間裕己是商學部二年級的學生,入學前,在社會上晃盪了一年。上大學後,又因為修養的學分不夠,留了一級,又讀了一年二年級。他父母家在大宮市,到去年為止,他父親的確是做不動產生意的。”

  “到去年為止……難道現在不做不動產生意了?”

  “是的。”

  “你和他們聯絡了嗎?”

  “沒有。就算我想聯絡,也聯絡不上了。”

  江南沒有明白鹿谷的意思,歪著頭。鹿谷斜著眼睛看看他。

  “去年年底,風間裕己出事死了。不光是裕己,他的父母親,還有一個妹妹,一家四口都死了。好像是交通事故。他們一家四口乘坐的轎車和翻斗車迎面相撞。”

  這個訊息來得太突然了,江南半天沒有說話,下意識地去胸口的口袋裡掏煙,摸了一會才想起來,剛才就把最後一支菸抽完了。

  “恐怕調查鯰田身世的警察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而沒能查下去。”

  鹿谷撓撓尖下巴。江南趁勢問了起來:“那風間家的別墅怎麼處理了?”

  “那好像是私人財產。按照常理,應該交給有繼承權的親屬。”

  “這麼說,冰川隼人的父母就有可能獲得那個別墅嘍……”

  “很有可能。”

  在那本手記中,冰川稱呼風間裕己的爸爸叫“舅舅”,這麼說來,冰川的媽媽就可能是風間裕己的爸爸的姐姐或妹妹。

  “你調查冰川了沒有?”

  “當然查了。”鹿谷回答道,“他是T大理工系的研究生,專業是形態學。我自稱是他的朋友,直接把電話打到了生物系研究室。”

  “出了什麼問題嗎?”

  “在T大的研究生中,的確有個叫冰川隼人的。但不巧的是,他去年就到美國留學了。”

  “你這麼一說,在那個手記中,冰川好像就透露出這樣的想法。”

  “聽說是在喬治亞大學,但具體的聯絡方式,那個接電話的人也不知道。後來他把冰川家的電話號碼告訴了我,這是昨天晚上的事情。”

  “那你就打到他家了?”

  “是的。但昨天晚上打了好幾次,都沒有人接電話。今天早晨,我又打了一次,是他們家用人接的。這次,我自稱是研究室的助教,問了許多問題。”

  “你還是個百變靈童嘛。——沒有和他媽媽說話嗎?”

  “那個傭人說他媽媽無法來接電話,當時我想他家一定出了什麼事,正忙得不亦樂乎,後來才知道不是那麼一回事。”

  “怎麼回事?”

  “他媽媽的確無法接電話。她用不了電話,她好像是聾啞人。”

  “原來是這樣。”

  “聽那個傭人講,冰川自從去年秋天到美國以後,一次也沒有回來過。”

  “這麼說,他不知道風間一家遇難的事情嘍?”

  “是的。我也覺得納悶,就問了一下,據傭人說,冰川到了美國後,先住在一個公寓裡,但很快就換了地方,搬家後,他也沒有把新的地址和電話告訴家人。因此,去年年底,風間一家出事的時候,冰川的家人根本無法通知到他。”

  “沒有和美國的大學聯絡嗎?”

  “因為語言不通,好像也沒有聯絡。”

  “他們不應該那麼輕易地放棄。不知道兒子的下落,他們就不擔心嗎?”

  “當年我家老爺子說過一句話:沒有訊息,就說明安然無恙。因此一年半載,沒有兒子的訊息,他也不會怎麼擔心的。冰川家的情況和我們家還不太一樣。怎麼說呢?家庭的親情關係比較淡薄。冰川的爸爸工作非常繁忙,幾乎不回家,而他的媽媽又神經衰弱,非常擔心自己的兒子。冰川從小就不怎麼依戀父母。從小到大,他都是把父母作為反面典型的。他們家就是這樣一個家庭。”

  “原來如此。”

  江南在腦子裡想像著那個素未謀面,比自己小一兩歲的年輕人的長相,不禁嘆息起來。

  “總之,我們也要和他媽媽見個面。等我們完成這次旅行以後再說吧。”

  風間裕己出車禍死了,也無法和冰川隼人聯絡。剩下的兩個人——麻生謙二郎和木之內晉又無從查詢……看來只有直接找到那個“黑貓館”才是揭開謎團的捷徑。

  “另外,我還獲得一個關於天羽博士的有趣的情報。”鹿谷繼續說著,“這是昨天晚上的事情。幾天前,我們見到的那個叫浩世的女孩給我打來電話。”

  “浩世?是神代教授的孫女吧?”

  “是的。那天,我們走了以後,神代教授又想起天羽博士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浩世打電話來,就是來告訴我一聲。”

  鹿谷停頓了片刻,看看窗外,江南也跟隨著他的視線看了出去。飛機航行在1萬米高空上,舷窗上微微映襯出兩人並排而坐的身影。

  “我是住在鏡子世界裡的人。”鹿谷直勾勾地看著舷窗,嘀咕了一聲。

  “鏡子世界……”

  “天羽博士曾經對神谷教授講過這樣的話。”

  “那是什麼意思?”

  “聽浩世講,神代教授似乎明白這句話的含義,但故意不告訴她。也許他覺得給我這個推理作家留個謎面很有意思,希望我來揭開謎底吧。”

  “那個教授倒像是會這樣做的人。”

  “還有一件事。20年前,別墅竣工的時候,天羽博士不是給神代教授寄過明信片,邀請他去參觀嗎?那個明信片被找到了。是浩世在書房裡翻箱倒櫃,找出來的。”

  “真的嗎?那麼……”

  “我讓她在電話裡先告訴‘黑貓館’的地址,但那個別墅好像位於森林中,連門牌號碼都沒有。我很想親眼看看那個明信片,但昨天她打電話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我讓她發個快件,爭取在後天,把那個明信片送到我們在釧路預定的酒店。”

  “有崇拜你的讀者就是好呀。”江南半開玩笑地說著,但鹿谷沒有任何反應,緊鎖眉頭,將雙手放到腦後,深深地陷進椅背裡。

  “我的彙報到此為止。”

  2

  下午5點前,他們到達了千歲機場。雖說已是傍晚,但太陽還掛得老高。東京還處在梅雨期,恐怕今天也是個陰沉沉、溼乎乎的天氣,而這裡卻是晴空萬里,讓人心曠神怡。

  “北海道真好呀。”鹿谷擡頭看看天空,感慨萬千,“小孩子的時候,這裡就是我向往的土地。我好想在這裡住上一段時間。”

  “我還是第一次聽你這麼說。有什麼特殊的理由嗎?”

  “哎,有一點。”

  “是不是因為這裡沒有梅雨呀?”

  其實江南也覺得北海道不錯。但是在九州出生、九州長大的他感覺自己無法忍受這裡的寒冬,所以從來也沒有想過到北海道居住。鹿谷用鼻子“哼”了一下。

  “這裡的確沒有颱風和梅雨。但關鍵不是這些,而是這裡沒有那些讓人噁心的東西。”

  “那些讓人噁心的東西?是什麼東西呀?”

  “還有什麼,就是蟑螂呀!”鹿谷順口就說了出來。看他那副表情,彷彿說出“蟑螂”這兩個字眼,都讓他感到汙穢不已。

  “怎麼?鹿谷君,你也討厭蟑螂?當然,沒有人會喜歡那玩意的。”

  “沒有比蟑螂更邪惡的東西了。它就像這個國度的政治家們,骯髒、傲慢、貪得無厭;就像那些中午聚集在茶館裡的老婦人們,不知廉恥,自私自利。……哎呀,我就這麼想想,都覺得不舒服。而且,江南君,”鹿谷一本正經地說著,眉毛不停地抖動,“每次,那些蟑螂被逼到死角的時候,都會照著我的臉飛過來。”

  “原來如此。”

  江南從來都不知道鹿谷還有害怕蟑螂的弱點。他想到一個惡作劇——下次把喬治·A·洛美洛拍攝製作的“蠕變之蟲”給他看看,江南費了半天勁,才憋住沒有笑出來。乘坐高速巴士,從千歲機場到札幌市區,大約花了一個多小時。他們在大道公園旁邊的酒店辦完人住手續後,就跑到酒店的咖啡座去吃晚飯。

  江南覺得難得來北海道,提議找一家正宗的地方菜館,嚐嚐美味的特色菜,但鹿谷卻沒有任何行動,只是一味地含糊其辭:“好呀,行”。他那種樣子,肯定是在專注地考慮問題。那本來就不怎麼和善的面孔,現在顯得更加嚴肅。雖然江南也比較瞭解他,知道他的脾性,但還是有點顧忌。如果一味地拉他出去,說不定會惹他生氣——“我們又不是來旅行的!”——結果,江南終究沒有把鹿谷拉出酒店。鹿谷似乎一點都沒明白江南的心思,一聲不吭,把“北海通心麵”吃完了。

  “對了,對了,江南君!”鹿谷突然舒展開一直緊鎖著的眉頭,“我忘記跟你說了。昨天,那個女孩——浩世還和我講了件事。”

  “是什麼事?”

  “你知道中村青司設計的鐘表館嗎?神代教授讓浩世轉告我們,如果想知道鐘錶館現在的主人,他可以代為介紹。”

  “鐘錶館?就是在鎌倉的那個鐘錶館嗎?”江南下意識地將手伸入褲子口袋,摸摸心愛的懷錶。而鹿谷則顯得很平靜。

  “當然是那個鐘錶館。”

  “現在的主人……現在的主人不就是古峨倫典的妹妹嘛。現在,古峨倫典好像住在墨爾本。”

  “對了,古峨倫典的妹妹叫足立輝美。”

  鹿谷點點頭,將放了許多牛奶的咖啡一飲而盡。

  “你可能記不得了。之所以古峨倫典會委託中村青司設計房屋,而後者又欣然接受,是因為足立輝美的丈夫與中村青司的恩師認識。有這麼一層人際關係在裡面。”

  “原來是這樣。那你所說的恩師就是神代教授嘍?”

  “好像是這樣。最近,我越來越覺得這個世界太小了。”

  鹿谷眯縫著眼窩凹陷的眼睛,淡淡地笑著。他看上去很疲勞。和以前相比,最近經常看見他滿臉倦容。作家這個職業可不輕鬆呀,還是他上了年紀的緣故?

  算起來,鹿谷今年也41歲了。但是他從來沒有談到結婚的事情,也從來沒有聽說他有女朋友。那些尖酸刻薄的同行甚至謠傳他是一個同性戀,但江南卻不這麼認為(至少江南從來沒有感到有什麼人身危險)。

  “難道他要獨身……”

  想到這,江南打住思緒,又回到當前的問題上來。聽說那個天羽博士一直獨身,難道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

  江南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怎麼?”鹿谷揚揚眉毛。

  “你還沒想像出來?”他反問了一句。

  “那天,這個問題不是你提出來的嗎?你還記得當時神代教授的回答嗎?”

  “哎——對,我記得,就是中村青司在電話裡對神代教授講的話?”

  “對。他說天羽博士有特殊嗜好,就是那麼回事。”

  看見江南歪著頭,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鹿谷撇撇嘴,嗤笑了一下。

  “怎麼?你不明白什麼意思?”

  “是的。”

  “你實在弄不懂也沒辦法。就這幾天,我會告訴你的。現在我也需要整理一下思路。”

  3

  第二天,7月6日,兩個人離開酒店,直奔H大學。

  雖然事前稍微調查了一下,但是校園面積太大了,他們費了不少周折才找到要找的地方。在校園裡大概晃悠了半個小時,他們來到了理工系生物學科的研究大樓,那是一棟古老的紅磚建築。也許冬天時,大雪覆蓋在房屋上,不管是大學裡面,還是街道上,所有建築物的牆壁的顏色都發黃了。

  也許是快放暑假的緣故,校園裡,學生的數量比預想的要少得多。

  在研究大樓入口處,鹿谷攔住一個學生,向他打聽進化論研究室的位置。光說一個進化論研究室,對方也弄不清楚,最後告訴他們:一樓是教室,二樓以上是各個學科的研究室。

  兩個人趕忙直奔二樓,試著敲開房門,向那裡的大學生以及研究生打聽天羽博士的事情,但是好像沒有一個人聽說過天羽博士的名字。一直到了第七間屋子,才算獲得滿意的答覆。

  “這個名字我聽說過,還讀過他的論文。”不緊不慢說著話的是一個30歲左右,頭髮蓬鬆,助教模樣的男人。

  “天羽辰也……他是什麼時候在這裡當副教授的?”

  “具體情況我們也不知道,但應該是20年前吧。後來,因為什麼問題,辭職了。”聽完鹿谷的話,那個男子歪著頭,思索著。

  “大概多大歲數?”

  “60多吧。”

  “專業是什麼呀?”

  “聽說是研究進化論的。”

  “是嗎?進化論?那應該是動物學方面的學者。”

  那個男子嘟噥著,又沉思起來,很快,他顯得有點過意不去:“我也不太清楚。但我的確在什麼地方聽說過,或者看過他的論文。”

  “有沒有認識天羽博士的教授?”

  “這個……這幾年,老教授們一個接一個地退休了……啊,對了,橘老師還在,她也許會知道。”

  “橘老師?是這裡的老師嗎?”

  “是的。橘老師。上面一層的頂端就是她的辦公室。大概今天來上班了。”

  “突然去拜訪她,不會生氣吧?”

  “沒關係的。在我們這個學科,她是最和藹可親的老師。——對了,為慎重起見,我還是打個電話,幫你們問問。”

  “那就太感謝了。”

  那個男子拿起電話,查閱了內線號碼後,撥了起來。好像橘老師在研究室,並且很爽快地答應了請求。

  “她在辦公室等你們。”放下電話,那個男子心滿意足地笑笑,“她好像很瞭解天羽教授的事情。”

  鹿谷他們敲敲門,裡面傳來一個女人溫文爾雅的聲音。剛開始,江南以為是研究室的辦事員,後來看到了大門上的牌子,才明白那就是橘老師本人。

  橘照子教授——原來是一個女學者。

  “哎呀!您是推理作家?真是稀客。”接過鹿谷的名片,橘老師天真地笑起來,一點都不像是老教授,“快請坐,那位先生也請坐。我給你們倒杯茶。”

  她是一個白髮老婦人,個頭不高,身材纖細,穿著一件略為肥大的白衣服。她坐在茶色的皮椅上,微笑地看著他們。那副神情讓人覺得她不是個大學老師,倒是個和藹可親的女醫生。

  “聽說你們想打聽天羽老師的事情,是嗎?”她麻利地倒好茶,坐在兩人對面,“剛才樓下的澤田君打來電話,突然提到那個故人的名字,當時真是大吃一驚。”——澤田好像是剛才那個男人的名字——“我已經有好多年沒有聽到天羽老師的名字了。”

  “天羽博士在這個大學呆到什麼時候呀?”鹿谷上來就發問了。

  橘老師戴著一副銀邊眼鏡,小眼睛不停地眨巴著:“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哎呀,趁熱喝。這是前不久,出嫁到京都的女兒給我帶來的禮品。”

  “謝謝。”

  “對了,你這個推理小說家為什麼要打聽天羽老師的事情呢?難道是蒐集小說素材?”

  “哎,是的。算是那樣吧。”

  “好像有什麼事情吧?”橘老師端著茶杯,注視著二人。雖然她依然和藹地笑著,但目光卻顯得很敏銳。

  鹿谷覺得和她打交道,不能隱瞞太多,便將自己來到這裡的前後經過大致地說明了一下,但是並沒有談到那本手記中的內容。

  “……以前,我就對中村青司那個建築師比較感興趣,因此想盡量去看看那個別墅。因為那個別墅在阿寒,所以我們就順道來這裡,看看有沒有認識天羽博士的人。就是這樣。”

  “喪失記憶?那挺痛苦的。”橘老師相信了鹿谷的話,“今天,那個鯰田冬馬先生來了沒有?”

  “本來我們是一起來札幌的,但他突然生病了。”

  “你們還要去阿寒吧?”

  “是的。明天我們去釧路,在那裡和鯰田先生會合。後天開始尋找那個別墅——對了,教授,您知道天羽博士的那個別墅嗎?就是叫‘黑貓館’的那個別墅。”

  “我不知道那個別墅叫什麼名字,但是以前倒是聽說他在阿寒蓋了一個別墅。”

  “是20年前嗎?”

  “是的,就是那個時候。當時大學裡因為學生運動,被弄得一塌糊塗。”

  鹿谷將茶杯裡茶喝完,坐端正了。

  “因此,我們想盡量詳細地打聽一下天羽博士的情況。即便我這個寫東西的人,對他也很感興趣。”

  “你說要詳細瞭解,但那可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橘老師搖搖頭,似乎對自己的記憶力沒有信心,“還是你們來問吧。那樣,我反而容易想起來。”

  “那我們就問了……首先是——天羽博士是什麼時候到這個大學來的?”

  “這個……當時我還是助教,應該是30年前吧。”

  “那就是說1960年左右了?”鹿谷從防寒夾克服的口袋裡掏出筆記本,一邊做記錄,一邊問著,“聽說他是副教授,是和您一個專業嗎?”

  “不是的。我們專業不一樣。但是,從學科領域來說,我們是相鄰專業。”

  “他留學回國後,就直接來到這個大學了?”

  “是的。他在澳大利亞的塔斯馬尼亞大學呆了兩三年。他比我還小几歲——剛剛30歲,就當上副教授了。”

  “他是個優秀的人嗎?”

  “何止是優秀,簡直就是個天才。但是正因為那樣,反而招來惡果,在學術界很孤立。”

  “被認為是異端邪說?”

  “可以這麼說吧。他也不擅長和人打交道。其實他不應該做學者,倒更適合做一個藝術家。他本人好像對社會上的榮譽、地位這些東西,沒什麼興趣……對了,對了,他喜歡畫畫,經常在自己的房間裡作畫。”

  “是在大學的辦公室裡嗎?”

  “是的。他可是一個怪人。看上去很有男子氣的,在女學生當中好像也很有人緣。”也許是心理作用,講到這裡,橘老師的聲音有點模糊。

  “教授您和博士的個人關係很好吧?”

  “因為我們是老鄉,所以和別的人比起來,更容易交往些。”

  “老鄉……我聽說博士的老家是釧路。”

  “對呀。我的家鄉也是釧路呀。——他經常會跟我講他留學時候的事情,還會開車送我回家。他喜歡喝酒,有時也拉著我去。有些人胡亂造謠,說我們有那種關係。”老婦人閉上眼睛,顯得很留戀往日的歲月。

  “聽說他一直單身,是嗎?”

  “是的。就我所知,他一直單身。”講到這裡,橘老師的聲調又起了一點變化。她繼續說下去,“怎麼說呢?天羽老師好像對女性沒有什麼興趣。”

  鹿谷起嘴巴,輕聲哼了幾下,看起來正在咀嚼橘老師說話的含義。隨後他又慢條斯理地問起下一個問題。

  “您知道他曾經收養了妹妹的女兒嗎?”

  “你說的是理沙子吧?”橘老師隨口說出了人名。

  “您見過她?”

  “天羽老師經常把她帶到大學裡來。那是個可愛的孩子,不愛說話,不是活潑開朗的那種型別。天羽老師非常疼愛她。”

  “您瞭解她母親的情況嗎?”

  “只見過一次。”

  “在什麼地方?”

  “她自己開了一個酒吧,天羽老師帶我去過。”

  “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這……記得不清楚了。很漂亮——感覺有點像小妖精,反正就是那種感覺。”

  “聽說她生下理沙子後,就死了。”

  “是的。那個時候,天羽老師整天唉聲嘆氣的。那是他惟一的親人。”

  “後來他為什麼辭職呀?聽說是出了一些問題。”

  “那件事……”橘老師的表情凝重起來,欲言又止,嘆口氣,又說起來,“他喝多了,惹出點麻煩。天羽老師藉著酒勁,頂撞了他的上司,好像還打了人家。是大白天,在學校裡打的。本來在學校裡,他就被看做怪人,誰都不出來庇護他,結果……”

  “原來是這樣。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十幾年前吧。”

  “被大學解聘後,天羽博士又幹什麼了,您知道嗎?”

  “好像在札幌呆了一段時間。”

  “聽說他破產了,是真的嗎?”

  “我也是那麼聽說的。他偷偷地離開了札幌,像潛逃一樣。”橘老師垂下眼睛,“從某種意義上講,他是個單純的人。說得難聽點,就是不諳世事。對於錢,也是滿不在乎……如果他真的破產了,那肯定是被人坑騙了。”

  “您對博士現在的動向是一無所知嗎?”

  “是的。聽說過一些傳言,說他自殺什麼的,那都是些不負責任的謠言。最近就再也沒有人提起了。”

  “理沙子呢?您知道什麼嗎?”

  “她……”

  橘老師又沉默了好長時間。對她而言,關於天羽博士的事情是越來越不好開口了。

  “在天羽老師離開大學的前幾年,她突然失蹤了。她和天羽老師一起出去旅行,在外地失蹤了……天羽老師到處尋找,結果還是沒有找到。自從出了這件事情後,他很消沉,大白天就開始喝酒了。”

  “那時——就是理沙子失蹤的時候,她多大歲數?”

  “很快就要上中學了。12歲左右吧。”

  這是關鍵性的問題。鯰田冬馬手記裡提到的那個白骨究竟是誰?如果橘老師所講的沒有差錯的話,那就很有可能是失蹤多年的理沙子的白骨……

  鹿谷合上筆記本,用細圓珠筆的前端,頂著下顎,獨自在那裡點頭。橘老師看著他,很快,鹿谷擡起頭。

  “耽誤您這麼久,非常不好意思。最後想再問一個問題。”

  “你看起來就像是電視劇裡的偵探。”橘老師覺得有趣地笑起來,“你不要客氣。我很快就要退休了。偶爾能有這樣刺激的對話,也可以延緩衰老嘛。”

  “您能這樣說,我可就輕鬆了。連我自己都覺得這些問題太唐突了。”

  “沒有,沒有,我沒覺得。”

  “那就好。最後一個問題——我一開始就和您提到過神代教授,就是天羽博士的大學朋友,他告訴我們,博士經常說一句話——‘我是住在鏡子裡的人’。不知道您有沒有聽說過這句話?”

  “住在鏡子裡的人……”橘老師壓低聲音,嘴巴里反覆唸叨著這句話,“想起來了。我有好幾次聽他這麼說過。”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您知道嗎?”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我曾經問過博士好幾次,但他都笑而不答,有意岔開了。但是,有一次,他稍微……”

  “告訴您了?”

  “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講的是另一方面的事情,但過後我一想,覺得和那句話有些關聯。”

  鹿谷不解的看著橘老師。她繼續說著:“當時,天羽博士講述了自己的身體特徵。全內臟逆位症——你們聽說過嗎?包括心臟在內,所有的內臟器官都是左右顛倒的。天羽老師天生就是這樣的身體結構。”

  ——全內臟逆位症。

  江南在心裡拍手稱絕——竟然是這麼回事。原來他的內臟器官都是左右顛倒的,他便用“我是住在鏡子裡的人”這種修辭手法來形容(也可以說是告白)自己身體畸形。

  “你們還沒有吃中飯吧?”橘老師站起來,“附近有一家美味的壽司店,我們一起去,怎麼樣?推理小說家!吃飯的時候你可要跟我講講你的工作啊!”

  4

  他們在橘老師推薦的壽司店裡,吃了很長時間。飯後,他們在橘老師的建議下,又去拜訪了另外幾個研究室,向知情者打聽了一下天羽博士的情況,但是沒獲得更多的情報,也就兩點值得注意。一是作為“副教授”時,天羽博士的工作狀態。

  大家都說天羽博士經常把畫具拿進辦公室,由此就可以想像,在這個大學裡,他不是一個熱心研究和教學的人。缺課很多,也不列席教授會議,對討論會的學生也是放任自流。好像也不專注自己的科研,尤其是後幾年,他的研究成果幾乎為零。寒暑假前後的停課出奇得多,據說最過分的一年,他竟然從10月中旬就開始停課,過了年,一直到2月上旬都沒有來學校。有人說他那種樣子,即便不發生喝酒打架事件,恐怕也會受到相應的處分的。

  還有一個就是關於博士破產的相關情況。

  當他還在大學任職的時候,就向許多人借錢,等到被解聘的時候,已經是負債累累,無力償還了。說他像潛逃一般離開這裡的傳言也並非完全是空穴來風。如果這些傳言是真實的話,他在阿寒的別墅自然也就賣給債主了,幾經轉手,去年就落到了那個不動產業主風間的手中。

  忙了半天,直到傍晚時分,兩人才回到酒店。

  鹿谷和昨天晚上判若兩人,顯得精力充沛,似乎很想到外面喝上幾杯。但江南今天卻疲憊不堪,怎麼也打不起精神。半天時間,和幾十個素昧平生的人見面,而且都是不熟悉的研究室的學生和學者。雖然基本上都是鹿谷在說,但他也在思考推測。江南覺得肩膀和脖子痠疼無比,胃也不舒服。

  此時,他無意想到了四年前的“十角館”事件。當時,他和鹿谷兩個人像偵探一樣,在各處跑來跑去。現在他還記得,那時自己被很強烈的徒勞感以及自我厭惡感折磨著……當時和現在的情況不同,但是他依然痛感自己成為不了“名偵探”。不,自己連福爾摩斯的助手華生那樣的角色也沒有資格當好。

  “事情已經很有眉目了。”在昨天那個咖啡室裡,鹿谷吃完“北海洛利亞”後,興致高昂地說了起來,“能碰見橘老師,真是我們的幸運。你說呢?江南君。”

  “是的。”江南有意識地伸伸腰,想振作一下精神,“當我聽說天羽博士患有內臟逆位症,真的非常吃驚。”

  “是的。一般叫做右心症。說得通俗點就是心臟在右邊,其實其他的器官也是左右顛倒的。當然也有光心臟在右邊的,但這會產生許多問題。”

  “如果全部器官都顛倒了,反而對健康沒有影響嗎?”

  “我是這麼聽說的。很多人都是在學校的健康檢查中才發現自己患有內臟逆位症。”鹿谷從煙盒裡掏出今天的第一支,也是最後一支菸,“他竟然將自己的身體畸形用‘我是生活在鏡子裡的人’這樣的話表現出來,這說明天羽博士與學者相比,更適合做一個文學家或者畫家。有空,我一定要看看他寫的論文。”

  “橘老師還提到了他養女失蹤的事情。”

  “是呀。可惜的就是不知道確切的年份。但我以他們的話為依據,計算了一下時間,製作出這樣一個表格,你看看。”說著,鹿谷開啟筆記,在其中的一頁上,寫著一個與天羽博士有關的簡單年表:

  1947進入T大學,成為新學制生效後的第一批學生。與神代一起,參加了同人雜誌社的活動。

  1951進入研究生院學習。

  1953進入T大學的博士院學習。

  1957?去塔斯馬尼亞大學留學。

  1960?成為H大學的副教授。

  1964?理沙子出生,天羽的妹妹死了,他將理沙子收為養女。

  1970在阿寒建造了黑貓館。

  1976?理沙子(12歲)失蹤。

  1978離開H大學。

  1982?破產,下落不明。

  “通過這個年表,能大致想像出過去發生在天羽博士周圍的一些事情。如果允許臆測的話,憑這個年表,我可以說明當時他在考慮什麼,曾經產生過什麼樣的衝動等。”

  “是吧。”

  江南無精打采地附和著,鹿谷繼續說下去。

  “我們可以暫且把鯰田手記中出現的白骨假定為是那個失蹤的理沙子。十幾年前,她在黑貓館死了。從她的屍體被藏匿於地下室甬道這個事實來分析,可以認定是他殺。而且,正如手記中冰川隼人所分析的,那個凶手很有可能就是理沙子的養父、別墅的主人——天羽辰也本人。”

  “是的,你說的有道理。”

  “但是為什麼博士要親手殺死自己疼愛有加的養女呢?你考慮過這個問題沒有?江南君。”

  “這個……”

  “雖然有點主觀臆斷,但我還是得出一個結論。橘老師不是用微妙的語氣說博士對女性不感興趣嗎?而且,中村青司也說他有特殊嗜好。怎麼?還沒明白過來?”

  “是的,我還是不太明白。”

  “哎呀,是嗎?”

  鹿谷叼上煙,點上火,有滋有味地抽起來。他拿起放在桌邊的黑色活頁本。裡面是那本手記的拷貝件。

  江南也有一份拷貝件,原件則歸還給了鯰田本人。鹿谷沒有再說什麼,神情嚴肅地翻開活頁本。

  “你能告訴我結論嗎?”

  江南表現出不滿,鹿谷露出一絲苦笑。

  “你自己再好好考慮一下。我也有許多地方不太明白。尤其是這本手記中的內容,我是越看越覺得有許多納悶之處。”鹿谷從襯衫的口袋裡掏出紅色簽字筆,在手記的拷貝件上寫著什麼。江南則無聊地撐著胳膊,看著鹿谷。

  “對了。”很快,鹿谷又擡起頭,“剛才我給鯰田老人打了一個電話,聽說他的身體已經恢復了。他說只要明天沒有大霧影響飛機著陸,晚上之前,可以趕到釧路的酒店。”

  “明天一大早就要出發?”

  “是的。我想在傍晚前趕到。在那裡還需要調查幾件事——今天晚上要早點休息。”

  5

  第二天,他們乘坐的是途經石勝線的特快列車“天空”號。

  雖然昨天很早就上床了,但是由於精神極度亢奮,怎麼也睡不著,一直到上火車的時候,江南還睡眼迷離的。鹿谷好像也一樣,不停地揉著眼睛,打著呵欠。從札幌到釧路的五個小時不到的路程中,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在搖晃的列車上呼呼大睡。下午3點前,他們到達釧路。與東京相比,札幌的氣候就很舒服了,而這裡則更為涼快。路上的行人大多穿著長袖襯衫。聽說在這裡,即便是盛夏,平均最高氣溫也不會超過20度。薄霧瀰漫下的城市讓人感受到別樣的風情,彷彿整個城市都滲透出淡淡的水汽。

  剛到酒店,鹿谷就馬不停蹄地開始行動了。

  他先從前臺借來兩本釧路市的電話簿,一個是按字母排序的,一個是按行業排序的,坐在大廳的沙發上,翻閱起來。但是他好像沒有發現自己想找的電話號碼。過了一會,他輕聲嘆口氣,把電話本一扔,看看坐在旁邊發呆的江南。

  “在那本手記的開篇,好像提到了足立秀秋那個人,是吧?”

  “是的。他是不動產業主風間在這裡的代理人。”

  “是呀。我覺得在天羽博士轉賣別墅的時候,他大概就在當地從事房屋買賣的生意了。如果那樣,他本人就很有可能住在釧路市內。我天真地認為只要查詢這裡的電話簿,說不定就會有意外的收穫。”

  “電話簿上沒有他的號碼嗎?”

  “很遺憾,沒有。”

  鹿谷把電話簿還了回去,順便和酒店的工作人員東拉西扯起來。江南坐在沙發上,看著放在大廳裡供客人瀏覽的觀光圖,鹿谷他們的交談聲時不時地傳進耳朵裡。

  “你看見過UFO嗎?”

  “哎……沒有。”

  “聽說這一兩年,有不少人看見了UFO。”

  “哎……我沒怎麼聽說。”

  “那你知道阿伊努族和失蹤大陸的關係嗎?”

  “……”

  “算了,算了,你不知道也沒什麼。”

  “哎呀,真對不起。”

  “你看見過熊嗎?”

  “在動物園裡看見過幾次。”

  “難道在釧路市內不會出現嗎?沒有出現過,是吧?”

  “是的。這怎麼可能。在山村裡好像有熊出沒。”

  “明白了。真是非常感謝。”

  鹿谷回到江南身邊,坐在沙發上,滿臉嚴肅,抄著雙手。

  江南問他剛才為什麼打聽那些事情,可鹿谷卻一言不發,撅著嘴,搖搖頭,似乎在說——別煩我。突然,鹿谷一把奪過江南開啟放在膝蓋上的觀光地圖,指著上面一點,說道:“這就是那個監獄遺址。你看。在那本手記裡,冰川隼人向鯰田老人提到過。”

  江南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是一個叫“塘路湖”的細長湖泊。它位於釧路市東北,廣闊的釧路草原東側。

  “這上面不是寫著‘鄉土館’嘛。其實這過去是北海道集治監獄釧路分監獄的主建築,據說是網走看守所的前身。”

  “原來如此。

  “看來離這裡還蠻遠的。先坐半個小時的火車,再步行十分鐘。如果有時間,我倒想去看看。”鹿谷把地圖還給江南,嘟噥一聲,站起身,“鯰田老人還要過一會才能來。在他來之前,我先去辦點事。”

  “行呀。你準備去哪呀?”

  “先要到租車點預約車。然後打個電話到警察局,問問去年月發生在阿寒的凶殺案。然後到書店去。這附近好像有大型書店。”

  “書店?你要買交通地圖呀?”

  “不是,交通地圖,我早就準備好了。我想買稍微專業一點的書籍。偶爾也要學習學習。”

  鯰田冬馬順利地到達了釧路。

  他來到酒店的時候,江南正在一樓休息室喝著紅茶,重新翻閱著手記的拷貝件。當他眼睛的餘光看到一個老人走進大廳,馬上就斷定那是鯰田。他穿著茶色的褲子和外套,頭上戴著茶色的無檐帽,右手拄著柺棍,慢騰騰地朝前臺走去。

  江南站起來,朝老人走去:“辛苦了”,他打聲招呼,鯰田老人回過頭,看見是江南,頓時顯得很開心。

  “總算到了。”他聲音沙啞地說著。

  “您身體沒事了吧?”

  “只是得了熱傷風。現在,我的身體抵抗力下降了。基本上好了。”說完,他笑了起來,滿臉皺紋。與前幾天在新宿酒店裡相比,他臉上明顯透出疲憊之色。他住院幾個月,又出了這麼一趟遠門,肯定累壞了。

  “對這個城市,感覺如何?有沒有想起點什麼?”

  鯰田拉拉遮住左眼的眼罩,嘟囔了一下:“是呀。我覺得挺熟悉的。過去肯定來過這裡……”

  “在札幌,我們獲得了許多與天羽博士有關的情報。那個別墅肯定在阿寒。”

  “是嗎?”

  “明天,我們就租輛車,去那裡。別墅的大概位置,我們也弄清了——那天我們離開酒店後,您還是什麼都沒有想起來嗎?”

  “是的。”老人點點頭,滿臉惆悵,“腦子裡時不時會閃出一些片段,但怎麼也抓不住,想不起來。”

  “明天肯定會有進展的。”

  江南雖然微笑著,但心裡卻突然苦悶起來。

  “明天會有進展的”——那些進展是這個滿身創傷的老人所期求的嗎?說不定,對他而言,就這樣忘記從前,生活下去反倒是幸福的。江南也沒有什麼確鑿的理由,就是這麼下意識地感覺著。

  等到鹿谷從外面回來,三個人一起吃了晚飯。雖然鯰田老人堅持說自己沒事,但他的身體好像還沒有完全康復,晚飯後,早早地回房間休息了。

  明天預定是上午9點半出發。明天在火車上,可不能像今天這樣呼呼大睡,因此江南和鹿谷也要早點睡覺。

  “有樣東西給你看看,等會到我房間來。”

  鯰田老人走後,鹿谷衝江南說道。兩人先各自回房間淋浴,洗完澡後,江南來到隔壁鹿谷的房間。當時瘦高的鹿谷正躺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

  “今天可是星期六呀。”鹿谷說著,“我想看《烏賊天》,但那個電視劇太晚了。”他拿起遙控器,來回換著頻道。雖說這裡不是東京,但仍能收到不少電視節目。

  江南看見桌子上隨意地放著一本書。

  “這是今天買的?”

  從書名和包裝來看,好像是動物學方面的書籍。

  “你說那本書?”鹿谷欠起身,用兩手的食指按按凹陷的眼窩,“確實學到不少……”

  “警察的答覆如何?你不是給他們打電話了嗎?”

  “不行!”鹿谷微微地聳聳肩,“警察說我唐突地問那些問題,他們無法回答,還問我是誰。結果一無所獲。哎呀,就是有那樣的警察,和那幫政治家一樣,都弄不清自己是什麼玩意。”

  “你沒有把大分縣的老哥擡出來?”

  鹿谷有兩個哥哥。一個是研究犯罪心理學的長兄,還有一個是大分縣搜查一科的警官,江南和他見過幾次。

  “那也太無聊了,我沒提。”說完,鹿谷輕聲嘆口氣。

  上高中的時候,江南曾經因為駕駛摩托超速被警察逮住過。當時警察的態度不可一世,很驕橫,真讓人想破口大罵,想到這,他就非常體諒鹿谷嘆氣的原因了。鹿谷也曾經說過,即便是警察,也是林林總總,魚龍混雜的。

  “你不是說有樣東西要給我看嗎?”

  隨即,鹿谷便從桌子上拿過一封信:“今天到達酒店的時候,我從前臺拿到的。本來想早一點給你看,但你容易把事情表現在臉上。”說著,開啟信封,將裡面的東西掏出來。原來是一張發黃的明信片。

  “我知道,這是浩世寄過來的。這就是當年天羽博士寄給神代教授的明信片?”

  “是的。”

  鹿谷點點頭,掃了一眼明信片上的文字。他讓江南坐下來,自己則坐在床鋪一端,鄭重其事地說起來。

  “江南君,你在看手記的時候,就沒有納悶過?當鯰田老人得知幾個年輕人弄死雷納後,為什麼那麼乖乖地聽從冰川的意見,不去報告警察呢?”

  “那是因為鯰田曾默許他們吸毒,害怕這件事情暴露後給自己帶來麻煩。”

  “手記中是這麼寫的。而且這麼說,也是符合常理的。但是你就沒有覺得他內心其實很矛盾嗎?”

  “這倒是。”

  “還有就是他在屍體面前表現出的冷靜態度。把脈,根據屍體的僵硬程度就能毫不費事地推斷出死亡時間……”

  “你的意思是說他處理得太專業了?”

  “就是。還有,當冰川提出將屍體藏匿在地下室的時候,他也沒有激烈反對。這也讓我不能理解。當他決定支援那個提議的時候,是那麼想的——‘這麼處理有難得的好處’,但這到底是什麼好處呢?”江南不知如何作答。鹿谷瞥了一眼電視裡的新聞節目後,緩緩地將明信片放入信封裡。

  “總之,你先看看。這是一封普通的明信片,文字也沒什麼特殊的,但是卻包含有今天疑問的答案。”

  6

  7月8日,星期天的早晨。

  鹿谷門實、江南孝明,還有鯰田冬馬三個人開車前往阿寒。他們借的是馬力強大、四輪驅動的灰色“賽弗”。鹿谷開車,鯰田坐在旁邊,江南坐在後排。

  一大早,釧路的街道上,大霧瀰漫,連前方几米遠的行人都看不清。鹿谷開啟車前的黃色霧燈,慢悠悠地穿過街道,沿著240國道,朝阿寒開去。離開市區後,濃霧也逐漸散去,車子的速度也上來了。進入阿寒市後,鹿谷好幾次停車向當地人問路,沒有一個人知道別墅的確切位置。直到路過一箇舊電器店的時候,裡面的老闆才為他們提供了有價值的情報。過去為了修理電器,他曾經到過那個位於森林深處的宅子。

  “竟然也有怪人,會把房子建在那麼偏僻的森林裡。好像那個人還是札幌的大學老師。”

  “是不是叫天羽呀?”鹿谷問道。

  對方歪著脖子:“那我就忘記了。”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對了,那裡還有一個小女孩。”

  “後來,你沒有再去過嗎?”

  “我記得好像沒有再去過。”

  “直到去年,有個叫鯰田的人在那裡當管理員,你認識嗎?這位就是那個管理員……他出了點事故,想不起來過去的事情了。”鹿谷指指坐在旁邊的鯰田老人。舊電器店老闆歪著腦袋。

  “是嗎?我還以為現在那裡沒有人居住了。”

  “你聽說過足立秀秋這個名字嗎?”

  “沒聽說過。”

  “前段時間,那個宅子裡有人死了。你知道嗎?”

  “不知道。”

  舊電器店老闆憑著當年的記憶,給他們畫了一幅通往別墅的路線地圖。鹿谷道謝後,將地圖交給鯰田老人,開車出發了。

  中途路過派出所的時候,鹿谷連車子都沒有停。也許昨天給警察打電話的遭遇,讓他很長時間裡不願與他們囉唆了。

  離開阿寒市,他們沿著被當地人稱為“球藻國道”的大路,朝北奔向阿寒湖。按照舊電器店老闆指示的符號,他們向西,拐進一條小路,後來又左拐右繞的,進入了繁茂的樅樹林中,道路狀況也惡劣了,全是簡易的土路。

  將近中午的時候,他們三個人總算到達了那個宅子前。

  第七章鯰田冬馬的手記·其四

  22

  8月4日,星期五早晨

  起床的時候,覺得比前一天還要不舒服。雖然我還是記不得自己做了什麼夢,但是不難想像出那夢中的情形。

  椿本雷納那蒼白如紙的面容;纏繞在她細脖子上,如血般鮮紅的圍巾;地下幽暗處,那瞪著我,黑洞洞的白骨眼窩;還有那白骨旁邊,貓的屍骨……即便那件事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但至今,這些場景還浮現在我眼前,久久不肯離去。側耳傾聽,我似乎能聽到從地下傳來的少女寂寞的抽泣聲以及貓的哀號聲。

  這樣一來,我反倒慶幸自己記不得夢中的內容。如果像別的正常人一樣,能記住夢中的情形,那我每天晚上,就會害怕睡覺,又會像年輕時那樣,被失眠所折磨。

  從某種意義上講,我的這種想法或許可悲。我曾經嚮往過“夢中的世界”,但現在這種念頭早就沒有了——我不能不承認自己已經無法再向往那個“夢中的世界”了,心靈也早已空虛了。即便那時,沒有發生過那樣的事情,我的這種變化恐怕也是必然的。這就是拋棄現實世界,反過來又被現實世界所拋棄的人的宿命吧……

  閒話少說,言歸正傳。

  還是說說8月4日早晨的事情吧。

  前一個晚上還是沒有睡好,睡得不是很沉。早晨起床的時候,整個臉慘不忍睹。當我睡眼惺鬆地站在洗臉池的鏡子前,看見自己的模樣時,竟然懷疑那不是自己的臉。眼皮腫得很大,似乎裡面含著水,臉頰瘦削,彷彿被人割去一塊肉。嘴脣發黑,皺紋也增加了不少。

  彷彿一個晚上,自己就老了十歲。我慢騰騰地洗著臉,然後又看了一眼鏡中自己衰老的樣子,長嘆一聲。對了,我想起來了,當自己在鏡子一角看見跟著我進來的黑貓卡羅的時候,竟然緊張得渾身僵硬。

  當我抱起卡羅,準備走出浴室的時候,突然意識到有水流淌的聲音。我自己沒有忘記關水龍頭。在我房間正上方的二樓浴室,好像有人在用冷水或熱水。當時我一點也沒有產生懷疑。

  早晨9點半左右,我走出寢室,來到沙龍室。沒料到,那裡已經坐著一個年輕人了,他無精打采地看著沒有聲音的電視畫面。是木之內晉。

  “啊……你早。”木之內看見我,不知所措地避開我的視線,從胸口的口袋裡掏出圓形鏡片的墨鏡。

  “現在你的情緒稍微穩定了一點沒有?”

  我走進屋內。那個年輕人不好意思正視我。

  “昨天,非常對不起。”他嘟噥著,“我……”

  “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不要太介意。”

  年輕人垂頭喪氣,我看著他長髮披散的頭頂。

  “這次回家後,就忘掉這裡發生的事情吧。時間會讓人淡忘一切的。”

  “明白。”

  他聽話地點點頭,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個杯子,將裡面剩下的水一口喝完。看著木之內微微發抖的雙手,我在心裡想像著昨天他在幻覺裡所看到的“妖怪”的猙獰模樣。

  當木之內將喝完的杯子放回去時,不小心碰到了桌邊的行動式冰盒。被碰飛的冰盒滾落到地上,裡面的水把紅白相間的地磚打溼了。木之內急忙從沙發上站起來,拾起冰盒。

  “對不起。”他溫順地向我道歉。

  “反正不是地毯,不要緊的。”我安慰一句,走出沙龍室。

  我去廚房拿拖把的時候,順便到玄關大廳檢查了一下昨天晚上上鎖的大門,發現沒有異常情況。就在此時,冰川隼人從二樓下來了。

  “早上好。”冰川心平氣和地打著招呼,但臉上的疲憊神情一目瞭然。他戴著金絲眼鏡,細長眼睛的周圍隱約有黑眼圈,讓人心疼。

  “木之內君在沙龍室。”我離開大門,衝他說著,“看起來情緒已經很穩定了。不用擔心他會像昨天那樣了——我去衝杯咖啡,喝嗎?”

  “謝謝。”說著冰川在褲子口袋裡摸索起來,掏出昨天晚上他暫時保管的兩把鑰匙,“這個,還給你。”他將鑰匙遞到我手中,“該怎麼說呢?我們真的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就當沒有發生過那些事。剛才我對木之內也是這麼說的——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我用左手手指拿起一把鑰匙,再次走到玄關大門處。我太想呼吸一下外面新鮮的空氣了。

  夜裡,低氣壓好像移走了。天氣逐漸恢復,連綿的雲層也已散開,太陽升起來了。陽光普照下來,在地面上反射開,白晃晃的,很刺眼。我伸伸腰,將兩手高高舉起,深呼吸一口,把心中沉積的濁氣吐了出來。

  上午10點半,風間裕己來到沙龍室。他和其他兩人一樣,顯得很憔悴,但他這個人比較麻木,不要說冰川了,就連木之內和麻生都不如。一看見我,就嚷嚷著肚子餓,要吃飯。

  “謙二郎還在睡呀?”風間看看牆上的鐘,“把他叫起來。木之內!”

  木之內正心不在焉地抽著煙,聽到風間的話,他歪著脖子,說了聲:“奇怪。我還以為那小子早就起來了。”

  “為什麼?”

  “因為我聽見他淋浴的聲音。”

  “什麼?”

  “我聽見淋浴的聲音。”

  “是嗎?”

  “今天早晨起來,我想去廁所,聽見裡面有淋浴的聲音。我叫了幾聲,他也不答應。我還以為他正在洗澡,沒有聽見……沒辦法,正好冰川起床了,我就到他那邊去上廁所了。”木之內看看冰川。戴著金絲眼鏡的年輕人默默地點點頭,“所以,他應該起床了。”

  我洗臉的時候聽到的聲響,也許就是他淋浴時的水聲吧?

  我是9點半在沙龍室看見木之內的,那之前的幾分鐘,我在洗臉。從時間上來講,木之內的話是可信的。

  “會不會洗完澡,又去睡了?”風間生硬地說著,瞪著天花板,“把他叫起來。木之內!”

  “好的,我就去。”

  木之內懶洋洋地站起來,走出沙龍室。風間坐到他的位置上,從木之內放在桌上的煙盒裡抽出一支菸,叼在嘴巴上。他無聊地撓撓長髮,斜眼看著一聲不吭、喝著咖啡的表哥。

  “隼人!”風間想試探一下對方的心情,“昨天晚上,我想了一下。”

  “什麼?”冰川冷冰冰地問道。

  風間的口氣更加柔和了:“我們總認為是我們四個人當中的某個人殺死了那個女人,我覺得這種想法要不得。”

  “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件事的錯不在我們,而在那個女人身上。那不是凶殺,是事故。懂嗎?事故!責任在她。你說對嗎?”

  “幹嗎現在說這樣的話?”冰川皺皺細長的眉毛,充血的眼睛裡透出一絲冷笑。

  “不管怎樣解釋,反正她已經死了。雖然沒必要說她是自殺,但也不是我們的責任……”

  就在那時,木之內跑進沙龍室。墨鏡滑落到鼻尖,他都來不及扶一扶,大口地喘著氣。

  “事情太奇怪了。”他衝我們說道。

  “出了什麼事?”風間陰沉著臉,瞪著眼睛,“是謙二郎嗎?還在睡?”

  “不是的。不是。”木之內拼命地搖著頭,“淋浴的水聲還在響著。門被鎖上了,無論我怎麼喊,都沒有人回答。我去他的房間也看過了,裡面也沒有人。”

  我看看鐘,已經11點了。如果木之內沒有胡說,那事情可就讓人覺得蹊蹺了。他怎麼會一個人在浴室裡呆這麼長的時間……

  “去看看。”冰川站起來,催促著正在那裡發愣的風間,“鯰田大叔,你也一起去看看,好嗎?”

  23

  從樓梯上去,正面右側,靠裡面的屋子是麻生的房間。相當於建築物東南的位置,下面就是我在一樓的寢室。對面——左側靠裡面的屋子是風間的房間。木之內和冰川的房間靠外,與那兩個房間以浴室相隔(參照“黑貓館平面圖”)。我們先衝進走廊右側靠樓梯的木之內房間裡,然後直奔浴室門口。那是一扇黑色木門。門把手是黃銅的,圓形。沒有鑰匙孔,是從裡面上鎖的。

  門緊閉著。淋浴的水聲嘩嘩直響,清晰可聞。

  “麻生!”冰川敲著門,喊著他的名字,“麻生,你在嗎?”

  “謙二郎!”站在旁邊的風間也跟著喊起來,“喂!謙二郎。”

  沒有任何迴應,只能聽見水聲。

  冰川再次用勁轉轉把手,但還是打不開門。裡面上鎖了。

  “到隔壁去看看。”冰川急急忙忙地走出房間,我們三個人跟在後頭。

  麻生的房間裡,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異常情況。大門的正面和左側各有一扇窗戶,都拉著窗簾,後來我自己檢查過,這兩扇窗戶上方的拉窗也關得嚴嚴實實。燈還開著,剛才木之內進來的時候,就是這樣。

  “他的房間門,沒有上鎖嗎?”我問木之內。戴著墨鏡的年輕人無言地點點頭,冰川隨後就朝浴室門跑過去。

  和隔壁一樣,這邊的浴室門也被鎖死了,打不開。冰川又叫了幾聲,裡面還是沒有反應。

  為謹慎起見,冰川又開啟浴室門右邊的盥洗室門,看看裡面,也沒有發現什麼異常。我站在旁邊,想著開啟浴室門的辦法。很快就發現,只有一個辦法——徹底把門砸開。當時,我有意識地檢查了一下房門的狀態。發現門和門框之間,沒有一絲空隙——哪怕是零點幾毫米的線頭也穿不過去。又沒有鑰匙孔,門把手也不能輕易卸下。站在房間裡看,浴室門是朝外開的,鉸鏈安裝在浴室那一側,所以就無法將整個門板拆下來。隔壁那個房間的浴室門也是這樣。

  “用身體撞開!”冰川提議。

  “門上只有一個簡易鎖,說不定能行——裕己,你來幫我。鯰田大叔,你往後退。”冰川打個手勢,兩人一起用肩部撞擊浴室門。但是裡面的鎖比冰川預想的要結實,撞了三四次,也沒什麼動靜。我想與其這樣撞,還不如到地下室拿把柴刀或斧頭來。我剛想說,兩個人的努力終於產生效果了。

  傳來一聲鈍響,好像門上的鏽釘被扯拉出來了,門也朝後倒下去。裡面傳出來的水聲比剛才更大了。而且——冰川揉著右肩,朝門裡看看,突然“啊”地叫了一聲。

  “啊,麻生……”

  當時我已經明白浴室裡發生了什麼。不管是膽戰心驚地走到冰川身後的風間,還是站在房間裡觀察動靜的木之內肯定也明白怎麼回事。

  “謙二郎!”風間低聲喊著,聲音發顫,“你怎麼……”

  我跟在他們身後,走了進去。當時,我便有意識地查看了門的狀態。

  門鎖的構造很簡單,只要把安裝在門框上的黃銅插銷插到門上的插口裡,就可以鎖上了。由於冰川和風間的撞擊,固定用的木螺紋已經半脫落出來,整個插口垂掛在門內側。

  我之所以會特意觀察這些配件上面是否有人為的痕跡,是因為當時我就對這種“密室狀況”(門從裡面被鎖上)產生了懷疑。就我觀察,無論是插銷上,還是插口上,都沒有可疑的痕跡。門和門框也是一樣,沒有任何疑點——比如上面纏繞著線頭呀,配件表面有新的擦痕呀,插銷或插口上沾帶著蠟燭或菸灰什麼的……而且,我還確認了隔壁房間的那扇門,也沒有發現疑點。再加上一點,在我之前,衝入浴室的風間和冰川也沒有趁我不備,在兩扇門上搞什麼小動作。這些我都可以負責地斷言。

  對於這個浴室的“密閉性”,後來我又做了許多調查,這裡暫且不表,後面再敘。

  這間浴室是一個長方形房間,沒有窗戶,地上和牆壁上貼著紅白相間的瓷磚,人口左首的內裡,有一個黑浴缸。那個浴缸下面還有四個支腳,古色古香。麻生謙二郎就站在浴缸裡面。不,準確地說,不是“站”在那裡,但至少剛開始,我覺得是那樣的。

  他穿著淺茶色的睡衣,腦袋無力地耷拉著,兩個手臂垂掛在那裡。從淋浴噴頭中放出的涼水(不是熱水)猶如瓢潑大雨,將稍向前傾的麻生澆得透溼。水花碰到身體,飛濺到洗臉池、坐便器以及門口附近。

  先衝入房間的冰川和麻生在昏黃燈光的映照在狹窄房間的中央,相互倚靠著,看著再也不能說話的同伴。我推開二人,不顧水花濺溼衣服,走到浴缸旁邊。

  麻生不是“站”在那裡,因為他不是依靠自己的腳支撐著體重。他不是“站”在那裡,整個身體是被吊下來的……

  “他上吊了。”風間回過頭看著最後一個進來,併發出悲鳴的木之內,說道,“他自殺了。”

  麻生死了。我用左手按著胸口,努力鎮靜下來,同時觀察著吊掛在面前的這個屍體。

  勒在麻生喉嚨上,繩索狀的東西是黑塑料線。這好像是將8毫米攝像機接到電視機上的連線線。連線線的一端被固定在淋浴簾布的竿子上,那根竿子距地面有兩米多,上吊是足夠了,但是浴缸裡頭的麻生並沒有被完全懸吊起來。腳尖碰到了浴缸底部。膝蓋稍微彎曲,就像踮著腳。

  從專業角度來講,吊死分為兩種形式。所有體重都作用在繩索上的形式,用專業術語說,叫“定型式吊死”。其他情況好像叫“非定型式吊死”。麻生上吊的狀態顯然屬於後者。他的臉腫脹得發紫,很明顯,這是因為連線身體和頭部的動脈沒有完全閉塞所造成的淤血現象。

  身後,風間的喉嚨裡突然響了一下,他轉過身,衝著洗臉池,兩手按住胃部,嘔吐起來。他嘔吐的聲音和惡臭,讓我覺得心裡發悶,實在忍受不了,只好退了出去。

  “管理員大叔。”先退出浴室的木之內喊住我,“那兒,有張紙條。”說著,衝床邊的桌子上,揚揚下顎。他手裡拿著一張紙條,“是那小子——謙二郎寫的。是遺書。”

  “是嗎?”我接過對摺的紙條,開啟一看,是張橫行的,白色信紙,“啊,這個……”我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這個的確是他的……”

  用黑色圓珠筆寫在上面的字,我依稀有些印象。方方正正的字型,乍一看,還以是刻上去的。——這和前天下午,我無意中看到的錄影帶標籤上的字型完全一致:

  我再也不能欺騙大家了,我覺得自己都快發瘋了。昨天夜裡,是我殺死了那個女人。我不會記錯的。給大家帶來許多麻煩。請原諒。

  麻生

  24

  簡單說明一下此後的情況。

  麻生謙二郎從一開始,就知道殺死椿本雷納的凶手不是別人,正是自己。他當時也服用了幻覺毒品,殺人的意識有多清楚,無從知道,但是麻生本人肯定記得是他自己殺了雷納。昨天,大家對此事件發表意見的時候,他並沒有說出來。因為其他三個人的記憶都很模糊,他也想渾水摸魚。但是昨天晚上,他為自己犯下的罪行感到痛苦,難以解脫,最終選擇了自殺……

  以上的解釋是剩下的三個年輕人商議後,得出的結論。他們當然會這樣解釋,這太正常了。我也不想提出異議。作為旁觀者,他們神情的微妙變化都被我看得清清楚楚。可以這麼說:對於同伴的自殺,他們很悲痛,同時他們也慶幸自己不是殺人犯。

  接下來他們必須討論的就是要不要把麻生自殺的事情通知警察。我加入到他們的討論中,與他們一起商議萬全之策。

  與前幾天雷納的猝死不同,麻生自殺的事情是紙包不住火的。眾所周知,他和樂隊的夥伴來這裡旅遊。如果自作聰明,祕而不宣的話,反而會讓人產生懷疑。

  與其那樣,倒不如把涉及雷納猝死的“遺書”處理掉,其他的原封不動,然後通知警察——這就是我們最後達成的一致意見。

  就說麻生在旅行地自殺了。雖然他沒有留下遺書,但大家都知道他為什麼自殺。不久前,他母親去世了,從小便依戀母親的麻生變得情緒低落。他精神受到很大的刺激,來到這裡後,一有什麼事,就含沙射影地說要自殺。如果我們所有人都統一口徑,警察也會相信的。而且,死亡現場的浴室也的確處於封閉狀態。他在那裡面上吊死了,如果正常考慮,只能是自殺。

  就這樣辦。

  我把那封遺書,連同昨天晚上冰川交給我的錄影帶一起拿到後院的焚燒爐銷燬了,然後又讓這些年輕人對了一遍口供,明確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最後才通知警方。

  接到報警,趕到老宅子的警察根據現場情況以及我們四個人的證詞,很快就得出了“自殺”的結論,超出我們的預想。

  法醫也對屍體進行了解剖,也認定是自殺(大致死亡時間是4日凌晨的1點到4點),而且警察也沒有到地下室去,讓我們懸著的一顆心終於落地了。幾天後,其他三個年輕人便順利地回家了。

  25

  關於前面提及的浴室“封閉性”問題,我想再補充說明一下。

  無論怎樣考慮,麻生的自殺現場——浴室都處於封閉狀態。兩扇門都被從裡面鎖住,又沒有窗戶。我知道那個浴室裡沒有祕密的出入口。如果說能與外界空氣接觸的,就只有天花板上的小換氣扇和地上的排水口。

  對於這兩處地方,我也確認了。

  換氣口通過天花板上面,通到建築物南側牆體的管子與外面相通。為了加速空氣對流,換氣口附近,還有電動鼓風機。當我們發現麻生屍體的時候,那個鼓風機還在運轉著。另外鼓風機的開關和電燈開關都在洗臉池的旁邊。

  排水口位於浴缸前,上面覆蓋著網眼很細的鐵絲罩。由於老化,這個罩子的邊緣都生鏽了,不用螺絲刀擰,是取不下來的。我試著卸了下來,想再裝上去,就不容易還原了。

  那兩扇門的狀況和前面記錄的一樣。門鎖以及門鎖周圍沒有什麼可疑的痕跡,門和門框之間也沒有任何空隙。後來,我又進行了更加細緻的觀察和實驗,更加證明這兩扇門是沒有被動過手腳。我反覆確認上述地方,究竟想證明什麼。這不言自明。

  麻生謙二郎是有意自殺的。一切彷彿都在說明這一點——自殺動機,遺書,以及封閉的自殺現場。但我卻覺得另有蹊蹺。覺得還有其他可能——他也許是被人殺死的。我是這麼想的。不,或許更應該說我是不得不這麼想。

  圍繞著浴室的“封閉性狀態”,我再三思索,終於有了一個明確的答案。但是我不想把這個結論告訴任何人,我覺得也沒有這個必要。已經一個月過去了,黑貓館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但我的想法沒有改變。而且,今後如果沒有什麼大的變動,我會永遠保密的。

  像椿本雷納那樣的女人不會再到這裡來了。麻生謙二郎也因為個人原因自殺了。

  這就是1989年8月,發生在黑貓館的事件。事情到此為止——這樣是最好的結局。

  第八章一九九○年七月·阿寒

  1

  狂風颳得庭院裡的樹木嘩嘩直響。籠罩在周圍的大霧已經散去,轉眼間,太陽光直射下來。

  “好了,我們進去吧。”

  鹿谷高聲說著,朝陽光普照下的黑貓館的玄關走去。江南看看屋頂上嘎嘎直響、不斷改變著方向的風向標,和鯰田老人一起,跟在後面。

  不出江南所料,玄關的大門上著鎖。鹿谷用兩隻手抓住把手,又推又拉,折騰半天,但大門紋絲不動。他掉轉身,對江南他們說道:“我去車上,把工具拿來。”說完,朝別墅外跑去。

  登上幾層臺階,就是玄關門廊。江南他們就站在那裡等鹿谷。鯰田老人一言不發,敲著右手的柺杖,同時,看著灰白色的大門以及左側鑲著彩色玻璃的窗戶。江南心情複雜地問道:“你想起來什麼沒有?”

  老人默不作聲,只是稍微搖搖頭。

  很快,鹿谷就把修車用的工具抱來了。花了15分鐘,他終於把門撬開了。

  “好了。”鹿谷得意地嘟囔一聲,用手背額頭上的汗珠,率先走了進去。屋子裡比江南預想的還要破敗,可以說是個“廢棄的屋子”。地上貼著紅白相間的瓷磚,滿是灰塵,到處都是蜘蛛網,由此來看,這裡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人居住了。

  他們來到玄關大廳。外面的太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窗,照射進來,與屋內昏暗光線交織在一起,烘托出一種玄妙的靜謐感和透明感。三人推開大門,走了進去。

  鹿谷走到中間,環視大廳一番,然後抄著手,站在那裡,喉嚨裡發出狗一樣的哼哼聲。江南則在面前的牆壁上找到電源開關,按了一下,但是燈沒有亮。看起來不是燈泡壞了,而是根本就沒通電。

  正面內裡,有一扇淡白色的大門。那也許就是通向儲藏室的大門吧?左首前方,是有白色扶手的通往二樓的樓梯……江南和鹿谷一樣,抄著手,環視著昏暗的屋子,腦子裡回想著鯰田老人手記中有關玄關大廳的描寫。

  就在那時,他們聽到吱嘎一聲的門響聲,鯰田老人正在推開入口左邊的白色房門。看見鯰田老人走進去,鹿谷趕忙追了過去,江南也急忙跟在後頭。

  他們來到天花板很高的大房間。相當於二樓高度的迴廊,三面圍繞著這個長方形的房間。迴廊下面有許多傢俱(裝飾架、躺椅之類),上面遮著白布。陽光透過牆壁上的彩色玻璃,照射進來,組成多變的色彩,讓這裡比隔壁的玄關大廳顯得更加光怪陸離。

  鯰田冬馬走到大房間中央,慢慢仰起頭。就那樣,擰著脖子,一點一點地朝旁邊挪動。他好像在尋找自己手記裡提到的偷窺小孔。鹿谷站在房門入口處,又發出像狗一樣的哼哼聲。

  “怎麼?”江南問了一句,但他什麼都沒回答,又把手叉起來,緊了縮眉頭,一動不動。

  江南穿過鹿谷身旁,朝裡面走去。一直走到鯰田老人身邊,再次打量一下寬敞的房間。

  房間周圍的彩色玻璃分別以撲克牌上的圖案為原型。按照順序,分別是“方塊Q”,“黑桃K”……迴廊上面有許多書架,把彩色玻璃都擋住了。但從這裡看過去,那些書架上空空如也,看不到一本書。

  他轉過身,正準備告訴鹿谷,又注意到手記中提到的,掛在房門入口旁邊的那副油畫也不見了。

  “油畫沒有了。”江南衝鹿谷說道。

  “哎?——啊,真的沒有。”

  “書架上也沒有書。”

  “好像是的。”鹿谷心不在焉地應和著,轉過身。鯰田老人一聲不響,繼續歪著脖子。鹿谷瞥了他一眼,兩手叉腰,環視著周圍。

  “怎麼搞的?”他嘟噥著,“這到底是怎麼……”

  此時鹿谷顯得有點納悶,似乎對眼前的一切無法理解。江南也不知說什麼好,只能來回看著屋內。

  破敗不堪的房子,空空如也的書架,牆上的油畫也消失了。這一切與鯰田手記裡描述的去年8月時的情景完全不同。說奇怪也真的非常奇怪。很快,鹿谷嘆口氣,一聲不吭,朝房間一角走去。那是房間入口右邊的牆角處。

  鹿谷把掛在肩膀上的包放在旁邊,兩腿跪在地上,用手掌將沉積在附近瓷磚上的灰塵撣去。看他那副架勢,江南立刻明白他要幹什麼。鹿谷想找到那個通向地下室的祕密暗道。

  “看來是這塊瓷磚了。”

  江南湊過來,鹿谷衝他說著,用手指著滿是灰塵的一塊瓷磚。那是位於牆角的一塊白色瓷磚。

  “江南君,借我一個硬幣。”

  這彷彿是手記中,冰川和鯰田老人尋找暗道場景的再現。

  江南從牛仔褲的前口袋裡,摸出個100日元的硬幣,回頭看看鯰田。他好像也注意到鹿谷他們的行動,朝這裡走了過來。鹿谷把硬幣塞到瓷磚縫隙裡,用勁一撬,傳來一聲鈍響,“鑰匙”瓷磚浮了起來。鹿谷把這塊瓷磚取出來,把旁邊的黑瓷磚滑動過來。這的確有點像孩童時代的“15子游戲”。也許是灰塵堵塞了瓷磚間隙,每塊瓷磚移動起來都不輕鬆,但鹿谷很有耐心地做著,很快,就找到了那個開啟暗道之門的開關。

  “是這個吧。”鹿谷嘟囔著,伸手按了下去。隨著一聲輕微的金屬聲響,四塊瓷磚大小,邊長有80釐米的正方形“小門”朝下打開了。黑紅相間的地面上,出現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小缺口。裡面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見。

  鹿谷把硬幣還給江南,從旁邊的揹包裡掏出小電筒。看來他準備得非常充分。

  鹿谷開啟電筒,趴在地上,將腦袋伸進去,想看個虛實。

  “對的。好像是通向地下室的。”

  “那我們下去吧。”

  聽到江南的話,鹿谷擡起頭,苦喪著臉,搖搖頭:“下面沒有梯子。就這麼跳下去,有點危險。”

  鹿谷撣撣滿是灰塵的衣服,站起來。他把電筒放回包裡,衝著江南和鯰田說道:“我們再到別處去看看。”說完,他就麻利地朝大門走去。

  2

  三個人走出大房間,先到一樓其他房間看了看。

  起居室兼飯廳、與之相鄰的沙龍室、臥室、廚房……每個房間裡都沒有像樣的傢俱,就算有,也被白布遮擋著。地面上是厚厚的灰塵,牆壁和窗戶上也都是汙垢,有些玻璃窗上還有裂紋。好像整個屋子都沒有通電。廚房和浴室的水龍頭裡,也沒有水流出(從房子的位置來分析,這裡好像是用水泵打水的)。怎麼看,這裡都是個“廢棄的房子”。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鯰田先生。”鹿谷的越來越哭喪著臉,他衝黑貓館的管理員問了起來,“至少在去年9月,那本手記完成前,你是一直住在這裡的。這房子怎麼會一下子變成……”他停頓一下,看看鯰田老人的反應。老人閉上眼睛,慢慢地搖搖頭,“一定出了什麼事,然後你被迫離開這裡了。因此傢俱之類的東西都被房主賣掉了。現在我們只能這麼設想了。怎麼樣?你回憶起來什麼沒有?”

  “我——”鯰田老人一直搖著頭,聲音嘶啞,費力地回答著,“我,什麼都……”

  “你看著屋內的房間,擺設,沒有想起點什麼?”

  “沒有。不,我能感覺出自己以前曾經在這裡住過。剛才的那個大房間、沙龍室……我都有印象。彷彿是很遙遠以前的事,但的確……”

  隨後,鹿谷和江南上了二樓。

  當時,鯰田老人說自己上樓太費勁,就獨自留在一樓,但江南注意到,從剛才開始,他的表情和態度就產生了微妙的變化。如果與當初,在新宿酒店見面時相比,這種變化就更明顯了。那時,鯰田老人非常渴望能恢復往日的記憶。他還說即便往日的回憶不如人願,也比什麼都想不起來強得多。

  過去,鯰田的記憶喪失了,猶如被綁在一塊沉重的石頭上,沉入水底。但當他來到這裡,走進房間後,往日的記憶明顯開始復甦。以前只是稍微有點振動,現在則劇烈晃動起來,眼看就要掙脫沉重的石頭的束縛了。

  現在,他表情裡明顯帶有恐懼的神色。他害怕了。他預感到那不祥的記憶就要復甦,所以心裡很害怕……

  二樓走廊上,左右各有兩扇門,看上去挺牢固。白門板已經褪色,到處剝落著油漆,把手也失去了光澤鹿谷和江南依次開啟房門。房間的構造都是一樣的,裡面都放著滿是灰塵的雙人床。

  大概看完四間屋子後,鹿谷又來到走廊右邊,靠樓梯最近的一個房間,走到與隔壁共用的浴室裡。那兒就是麻生謙二郎上吊自殺的“密室”。

  這裡與獨立浴室的風格不同。天花板上塗著白灰泥,地上和牆壁上貼著黑紅相間的瓷磚,裡面放著一個帶支腳的白色浴缸。垂掛淋浴簾布的竿子牢牢地嵌在兩邊的牆壁中,用它來自殺,無論是高度,還是強度,都沒有問題。

  江南膽戰心驚地看看浴缸裡面,全是灰塵。江南記得在那本手記中,浴缸的顏色明明寫著是黑色……但他沒有再想下去。

  鹿谷自然最關心通往兩邊房間的浴室門。

  灰白房門的內側都有黃銅插銷。兩扇門上的插銷都沒有損壞,也許鯰田老人事後修理過,也可能自殺的現場在走廊對面的共用浴室裡。江南不可能把手記中的內容全部背下來,所以當然無法準確把握每個房間的位置和方位。

  “你怎麼認為?江南君。”鹿谷前後左右地搖晃著門,緩緩問道。

  “這門很結實。與門框之間也沒——手記裡連這點都描述到了,說明至少當時,門的狀態與我們現在看見的一致。”

  “也就是說不可能有人用線或針做手腳,從外面將房門關起來嘍。”

  “是的。不僅如此。在那個手記裡,不是說插銷、插口、門、門框這些地方都沒有疑點嗎?還舉了具體的例子說明。比如沒有線頭、新擦痕、蠟燭油以及灰燼等等。”

  “是的。手記中是這麼寫的。但是——檢查有無線頭和新擦痕的用意,我可以理解,為什麼還要檢查有無蠟燭油和灰燼呢?”

  “哎呀,哎呀。”鹿谷攤開雙手,顯得很吃驚,“江南君,你是不是因為工作繁忙,腦子提前老化了?”

  “……”

  “像這樣在插銷上做手腳,造成密室假象的把戲有許多種呵。”鹿谷用手捏著安裝在門框上的黃銅插銷,“把這個插銷,這樣子,掰到斜上方,底下放一小塊蠟燭固定。把門關起來以後,在外面用某種方法加熱,讓蠟燭熔化,插銷就會因為自重而落到插口裡。同樣原理,在插銷底下放上一根火柴固定,點著後,迅速關好門。當火柴燃燒完,插銷也會落下來。”

  “原來是這樣。”

  聽完鹿谷的解釋,江南想起從前看過的推理小說中,也出現過這樣的把戲。但江南對這種把戲沒什麼興趣。這也許是因為他不太喜歡所謂的“密室推理”。在有些推理小說中,還會出現嫌疑犯利用列車時刻表來證明自己不在犯罪現場的把戲。

  對這一類小說,江南也不太喜歡。每當江南看到小說裡,案件撲朔迷離的時候,心裡都會想——總有辦法破案的,當最後謎底被揭破的時候,他也不會感到非常興奮,最多就是嘟囔一句——原來如此。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手法,但是鯰田老人早就將這些手法的可能性排除了。如果使用蠟燭作案的話,肯定會留下痕跡;如果燃燒什麼東西的話,也必然會有灰燼產生……當他在冰川房間裡,看見P.D.詹姆斯的原版書的時候,馬上說了一句話——他也有這樣的興趣嗎?這就說明鯰田老人對推理小說家很熟悉,他也很喜歡推理。所以他具備一些密室推理的知識也就不足為怪了。在手記裡,他還寫到——總之,沒有任何疑點。而且還斷言冰川和風間衝進浴室的一剎那,是無暇銷燬證據的。目前,我們只能相信他的話。”

  “可以用磁鐵作案吧?”江南把自己想到的手法說了出來,“在門外,用磁鐵轉動插銷。這樣就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抱歉,磁鐵是無法粘到黃銅把手上的。”

  “啊,是呀。”

  “接下來,就是換氣口和排水口的問題。”鹿谷離開門口,走到浴室裡面,依次看看天花板上的換氣口以及浴缸前面的排水口,“可以設想這樣一種手法。把細線接在插銷上,然後經過換氣口,通到外面,用勁拉下細線,便可以把門鎖住了。然後,如果操作得當,還可以把細線從插銷上解開,拉出去。”

  “這可太麻煩了。”

  “是的。經過鯰田老人的驗證,這種手法的可能性也被排除了。屍體被發現的時候,換氣口的排風扇正開著。如果採用剛才的方法,細線會被風扇纏繞住,會被斷開的。而且風扇的開關也在浴室裡面,作案人很難把房間封閉後,再開啟開關。當然也可以使用比較結實的釣魚線,利用風扇運轉的動力來作案,但開關畢竟在裡面,實施起來,難度很大。而且稍有疏忽,線就會被風扇軸纏繞住,讓人一籌莫展。那樣就會留下致命的證據。”

  “原來如此。”

  “同樣道理,也可以通過排水口,將細線接在插銷上作案……但是從二樓的浴室,將細線引到屋外的排水溝,那可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當然也不是不可能,線上的前端綁上重物,然後藉助水流的衝力,衝到排水口。鯰田老人也考慮到了這種可能性,所以才檢查覆蓋在排水口上的金屬網外罩。”

  “但是,外罩沒有被卸下的痕跡。”

  “問題就在這裡。手記中不是寫了嗎——外罩的邊緣已經生鏽,不用螺絲刀是拆不下來的。而且,一旦拆下來,就很難照原樣裝上去。如果在鯰田老人之前,有人動過這個外罩,當然會留下蛛絲馬跡的。而如果不卸下外罩,綁著重物的細線也就不可能穿過。因此,利用排水口作案的可能性也被排除了。”

  “那結果會怎樣呢?”江南有點不耐煩了,“難道麻生就是自殺的嗎?”

  “究竟是怎麼回事呢……”鹿谷再次愁眉苦臉地站到門前,“還有一種作案方法。”他又摸著那個插銷,“這樣子,把插銷掰到正上方。把迴轉軸的螺絲擰得緊一點,大致就能保持住這個角度——看,這個插銷停穩了吧。”然後他把門開啟,又用勁關上。門“砰”的一聲,聲響很大。插銷依然保持著那個角度,沒有落下來。

  “剛才這樣,不行。”鹿谷嘟噥著,又把門關了一次。這次比剛才還要用力,就像是摔門。因為震動,插銷失去了平衡,畫了一個弧形,落下來。但是方向反了。落到插口對面去了。

  “反正,就是這個意思。”鹿谷沒有再試,回頭看著江南。

  “如果這樣做,就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嘍。”聽完江南的話,鹿谷聳聳肩。

  “是不會留下痕跡,但聲音太響。如果深更半夜,發出剛才那樣的聲響,你覺得會沒有人聽到嗎?這旁邊就是木之內,正下方又是鯰田老人的房間,而且成功率也不是很高,最多也就是50%罷了。”

  “這倒是。”

  “在手記的末尾處,鯰田老人說他進行了細緻的觀察和實驗。他肯定也實驗了剛才的方法。恐怕也是出於我剛才講的理由,排除了這種可能性。”

  到底該怎麼認為了?鯰田老人和鹿谷花了那麼多時間,研究浴室的“封閉性”問題,他們的結論到底是什麼?

  江南感到頭疼。

  “到了現在,答案就要出來了。”鹿谷不停地摸著下巴,自言自語地說著,“麻生真的是自殺嗎?或許是……但問題是,那個冰箱……那個……哎?”他摸下巴的手一下子停住了,“對,對,對。如果是那樣……不,那怎麼可能。……原來如此。住在鏡子裡的人……是鏡子嗎?原來如此。如果是那樣……那個……那個是怎麼回事?……那個?……對,那個也,那個……”

  “怎麼了?鹿谷君。”江南不放心地問問,但鹿谷理都不理他,在那裡嘟噥著別人根本聽不懂的話,就像是一個剛入佛門的和尚在那裡唸經。一會緊閉著嘴巴,一會又直勾勾地盯著空中,淺黑的臉上,表情僵硬,如同石像一樣,站了半天。

  “啊……”很快,鹿谷感慨萬千地嘆口氣,“真讓人生氣,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大笨蛋。真讓人生氣。”他像狗一樣地吼著。突然衝出浴室,就像被彈簧彈出去一樣。

  “鹿谷君!”江南急忙跟在後面跑出去,“鹿谷君,到底怎麼了……”

  “鏡子,江南君。天羽博士是住在鏡子裡的人。”鹿谷在房間的床鋪邊,一下子轉過身,大聲說著。江南被弄得莫名其妙,歪著腦袋。

  “是的。前天,我們在札幌就聽說了。”

  “那時,我們還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就連告訴我們這句話的神代教授也並不明白。”

  “但是……。”江南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但是,昨天晚上,我們在酒店房間裡所說的話呢?那不是可以把事情大致解釋清楚嗎?”

  “啊,你說那個呀。”鹿谷點點頭,“當然,昨天晚上我們所說的話,的確可以把一些事情解釋清楚。但只能得出80%的答案,還有20%,還沒弄清楚,而那才是問題的關鍵……”說著,鹿谷繞過床鋪,走到房間的窗邊。那是鑲嵌在牆上的彩色玻璃,上方還有用於換氣的小拉窗,鹿谷拉著垂掛下來的繩子,開啟小拉窗。

  “樓下房間裡的窗戶也都是這樣的結構。”

  他蹺起腳,想看看小拉窗的狀態,但是拉窗的位置太高了,他根本就夠不著。鹿谷在房間裡四處看看,在房間一角發現了一個圓凳子,搬到窗下,站了上去。不知道鹿谷在考慮什麼,只見他將手伸出窗外。

  “好的好的,這樣不行。”鹿谷滿意地嘟囔著,從凳子上跳下來。

  “什麼不行呀?”江南問道。鹿谷拉著繩子,把拉窗關起來。

  “在那本手記中,關於這個小拉窗,是這樣描述的——即使全部開啟,也只有不足十釐米的縫隙。你還記得嗎?”

  “你記得可夠清楚的。”

  “我反反覆覆,讀了好多遍。”鹿谷拍拍手上的灰塵,“的確和手記中描述的一模一樣。即便全部開啟,也只有七八釐米。而且窗子是斜拉上去的,不管你怎樣想辦法,也爬不進來,甚至連四個手指都伸不出去。”

  “是嗎……”

  “好了,鯰田老人在樓下也該等急了。我們已經沒必要看閣樓了,直接去地下室。走!江南君。”

  3

  鯰田冬馬在樓梯下面等著他們。

  剛才鹿谷在浴室裡,進行關門“試驗”時,發出的巨大聲響似乎傳到了樓下。鯰田老人問那是怎麼回事。鹿谷則含混地支吾過去,沒有向他解釋。三個人朝儲藏室裡面,通往地下室的階梯走去。由於宅子裡沒有通電,能照明的只有鹿谷的電筒了。他們排成一列,走下階梯,鹿谷走在前面,接著是鯰田,江南在最後。

  黑黢黢的地下室裡,鴉雀無聲,讓人不禁直哆嗦。濃重的黑暗從前後左右,湧了過來,讓人覺得自己都要被一點點地融進去了。

  看著前方搖晃著的黃色光圈,江南謹慎地往前蹭著走。

  電筒只照到了髒兮兮的灰泥牆和水泥地,沒有看到一件像樣的傢俱。一直往裡走,房間向右拐了一個直角。的確和手記中描述的一樣——這個地下室呈L形。拐過彎,上方有一縷光線露進來。在右手前方——天花板的一端,開著一個四方形的缺口。那就是剛才在大房間裡發現的暗道出入口。

  “梯子在這裡。”

  鹿谷拿電筒照了照,沿著牆壁,躺著一個破舊的木梯。

  鯰田老人則走到缺口的正下方,歪著脖子,仰頭看著明亮的大房間。鹿谷喊了他一聲,繼續朝地下室深處走去。很快——在電筒光下,他們發現走到了盡頭,牆壁上有一扇細長的,灰色的門。在手記中,鯰田曾提到一扇“沒有意義”的門。這好像就是那扇門。

  鹿谷把肩膀上的包背好,走到門邊。他用左手拿著電筒,右手正準備開啟門,鯰田叫了起來:“等一下,鹿谷君。還是我——”他嘶啞地說著,走了過來,“還是我來開吧。”

  江南吃了一驚,緊緊地盯著他。鯰田把右手的柺杖靠在牆壁上,慢慢地伸出手,抓住沒有光澤的把手,吸口氣,慢慢地把門開啟。那裡應該有堵偽裝的隔牆,用紅磚砌好,上面塗抹著灰泥漿。但是——

  “啊!”江南不禁叫了起來。

  “怎麼回事……”鯰田也同樣很詫異,抓著把手,呆站在那裡,“這……”鯰田老人死命搖搖頭,嘟噥著,彷彿在自言自語,“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裡根本就沒有牆壁。好像以前也未曾有過。門對面,一條狹窄的甬道一直延伸到更加漆黑的深處。

  “進去看看。”鹿谷沒有理會慌亂的江南和鯰田,平靜地說著,“還是好好地調查一下里面的狀況比較好。”

  “但是,鹿谷君,這……”鯰田喘著氣說道,“看來手記裡寫的內容都是胡編亂造的。”

  “你還是什麼都回憶不起來嗎?”

  “我——我……”老人用右手敲打著太陽穴,彷彿頭很疼。

  “走吧。”說著,鹿谷拿電筒照照門裡。筆直的甬道上,沒有任何可疑的跡象,“江南君,你也進來吧。”

  三個人在黑暗中又排成一列,朝前走去。地下水從什麼地方流出來,甬道的地面上溼漉漉的。三個人都很小心,就怕摔倒。每當胳膊碰到兩邊的牆壁,那徹骨的冰涼讓人不禁想大叫。

  走了一會,甬道在前方向左拐了一個大彎。

  拐過那個彎,也許就是手記中的五個人都看見了的少女和貓的白骨的地方。說不定一年前在大房間裡死去的那個雷納的屍體也擺放在那裡……想到這些,江南就更加害怕了。

  “什麼都沒有。”鹿谷站在拐角處,回頭看著二人說道,“你看,鯰田老人。這裡沒有白骨、屍體之類的東西。”

  “啊……”鯰田的視線跟隨著鹿谷手中電筒的黃色光圈,四處看著。

  的確沒有屍體之類的東西。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考慮才對呢……江南覺得有點頭暈,不禁用手扶著額頭,肩膀靠在牆壁上。

  “哎呀?”就在那時,黑暗中傳來鹿谷的聲音,“那是什麼?”

  定睛一看,前方几米遠的黑暗中,有個灰白的東西。像是木板之類扁平的東西,立在右邊的牆壁上。

  鹿谷催促著二人,慢慢地朝前面走去。那好像就是塊木板。長寬大約有六七十釐米,上面掛著塊汙濁的白布。鹿谷伸手將白布取下。出現在三人面前的是一幅畫,鑲嵌在銀邊的畫框裡。

  “原來是這個。”鹿谷嘟噥著,看著鯰田,“這好像是天羽博士畫的油畫。”

  那上面畫著一個盤腿坐在藤條搖椅上的少女。她穿著淺藍色的罩衫以及牛仔揹帶褲。蓬鬆的茶色長髮垂在胸前,頭上戴著頂紅色貝雷帽……這和手記裡提到的那掛在大房間的油畫完全一致。但是——但是有一點不同。手記中提到有隻黑貓蜷曲在少女的膝蓋上,但在這幅畫中卻沒有出現。

  而且,這幅畫上有點異樣。從少女的面部到胸部、腹部,上下左右有好幾條黑色的裂痕。這——好像是有人將畫布劃破了。江南悚然而立,旁邊的鯰田老人則突然發出異樣的呻吟聲。他發瘋似的搖著頭(江南從來沒有見過),朝後退去,緊緊地靠在身後的牆壁上,彷彿要從那幅畫像前逃走。他的手杖掉在地上,發出了聲響,鯰田連揀都不揀,就像貼在後面的牆壁上,繼續拼命地搖著頭,只有那雙眼睛還直勾勾地看著畫像裡的少女。

  “啊……”他乾巴巴的嘴脣顫抖著,“理沙子……”

  “鯰田先生。”江南吃驚地喊了他一聲。剛才他的確是在喊“理沙子”這個名字,“鯰田先生,難道你想起來了?”

  “我……”老人總算將視線從畫像上移開,靠在牆壁上,耷拉著腦袋,“我……啊……”

  “再往裡面走走。”說著,鹿谷揀起掉在地上的柺杖,遞給鯰田老人,“就這麼走下去,會找到出口。從那裡出去。”

  正如鹿谷所說,在潮溼的黑暗中,繼續走下去,甬道並沒有到盡頭(與手記中的描述不同),又出現了一扇與剛才那扇門一樣的灰色大門。鹿谷開啟門一看,那裡有一個通向地面的很陡的階梯。

  “能上去嗎?”鹿谷回頭問鯰田。老人不聲不響地點點頭。

  登上階梯,入口被一個像下水道蓋子的黑色的鐵圓盤堵住了。鹿谷將電筒放在腳下,伸出兩手,用勁向上推。隨著一聲鈍響,炫目的陽光照了進來。

  就這樣,三個人爬上地面。出口處很狹小,周圍被兩米多高的樹叢遮擋住了。這裡好像是前院的樹叢堆。為了隱蔽出口,特地設計了這樣一個圓形的樹叢造型。

  鹿谷折斷繁茂的枝葉,開出一條小路,走到外面。江南則牽著鯰田老人的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走了出來,手臂上到處都是樹枝的劃痕。

  “哎呀,大霧散掉了。”

  外面是晴空萬里,鹿谷用手遮著刺眼的陽光,看了看四周。江南則從牛仔褲裡摸出懷錶,確認一下時間。現在是下午2點多。來到這個老宅,才過去兩個多小時,但感覺在黑暗的地下室裡已經走了四個多小時了。

  “你看,江南君。”

  順著鹿谷手指的方向,江南看見一個兩層樓高的洋房。當大霧散去,晴空萬里下,江南覺得那座以廣袤樅林為背景的洋房和自己最初看到時的印象不太一樣。

  洋房的牆壁是暗灰色,但看得出來,當初那可是雪白的。還有幾扇鑲嵌著彩色玻璃的窗戶,窗框是白色的,那裡是大房間嗎?在陽光的照耀下,陡急的房頂看上去白晃晃的……

  “總覺得有點彆扭。”江南終於注意到了。

  “在那本手記中,建築物的顏色可是黑色的。”

  “你總算注意到差異了。我真拿你沒辦法。”鹿谷聳聳肩,“在手記中,當鯰田老人第一天帶年輕人們回來的時候,不是說‘建築物的顏色是黑的’嘛。其他地方,還有這樣的描述。那是第二天下午的事情。在庭院裡散步的鯰田看見站在玄關邊的麻生時,大吃一驚。‘一瞬間,我感到那個人彷彿漂浮在空中’,在後來的描述中,我們弄清楚了——當時,麻生穿著黑衣。也就是說他穿著黑衣站在黑色的牆壁前,所以讓人覺得他的臉是漂浮在空中的。”

  “原來是這樣。”江南點著頭,看著鯰田老人。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看著陽光照射下的白晃晃的洋房。

  “另外,江南君。”鹿谷說著,“你還記得建築物裡面的裝潢是什麼顏色嗎?”

  “內部裝潢?是……”

  “黑色的牆壁,窗框也是黑色的。二樓浴缸的顏色也是黑的。地面上是紅白相間的瓷磚,其中還點綴著一些黑色瓷磚。那本手記中是這樣描述的。現在你親眼看到的,又是什麼一種狀況?”

  “牆壁是象牙色。大門也是同樣的色調。浴缸是白色,對了,剛才我們在樓上的時候,我就覺得有點奇怪。地面——是紅黑相間的瓷磚,用白色瓷磚點綴。對了,剛才開啟大房間暗道的‘鑰匙’瓷磚的顏色也有點不對。”

  “手記中說是黑色瓷磚,而我剛才取下的卻是白色瓷磚。”

  “這麼說,鹿谷君,那本手記中的內容都是胡說八道的嘍?”

  鹿谷很堅決地搖搖頭:“不。那本手記中的內容正像筆者在開頭所說的那樣——‘沒有夾雜任何虛假描述’。我相信這一點。”

  “那,到底……”

  “還不明白嗎?”鹿谷又伸出手,指著洋房,“看那個!右邊,屋頂最高處。”

  “看到了。”

  “看到什麼了?”

  “就是那個風向貓……對了,顏色好像有點出入。不是黑色,是淡淡的灰色。以前大概是雪白的象牙色。”

  “你再仔細看看。”鹿谷指著從屋頂上伸出來,白鐵皮製成的那個動物風向標,“那個真的是風向貓嗎?”

  “是呀。等一下……”江南又仔細凝視起來。被鹿谷一說,他也覺得那的確不像貓。那個動物的形態不像貓。如果說它是“貓”的話,軀體線條過於圓了,後腿太大了,耳朵也太長了……

  “難道是兔子?”

  “對。”鹿谷表情嚴肅地點點頭,“那不是‘貓’,而是‘兔子’。白色的‘兔子’。”

  “但,那……”

  “江南君,那是阿莉斯,是阿莉斯。這不是‘鏡子裡’的房子,而是‘怪異’的房子。”

  “阿莉斯?”

  “昨天晚上,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杜金森的全名叫查爾斯·拉託畢基·杜金森,也就是露易斯·凱洛裡的真名。”

  “是的。這個昨天晚上已經……”

  “20年前,當中村青司發現委託他設計房屋的天羽博士的本性後,稍微耍弄了天羽一下。他引用露易斯·凱洛裡的‘阿莉斯’的創意,設計建造了這個房子。”

  “……”

  “這個房子不是‘黑貓館’。如果硬要取名的話,可以參照那個白兔風向標,叫作‘白兔館’。真正的‘黑貓館’在其他地方——在鏡子的對面。”

  江南還在那裡歪著頭,苦思冥想,鹿谷則回過頭,看著一直默不作聲的鯰田。

  “是這樣的吧?鯰田先生。”老人彷彿將所有的體重都加在右手的柺杖上,走了過來,無力的垂下臉。鹿谷繼續說著,“看見剛才的那幅畫,你的記憶應該恢復不少了吧?現在你應該知道自己是誰了吧?鯰田先生——不,天羽辰也博士。”

  4

  鯰田冬馬和天羽辰也是同一個人。

  江南是昨天晚上知道這個真相的,就是鹿谷把他叫到自己房間的時候。

  當江南看到神代教授的孫女浩世寄來的那張明信片——就是20年前,天羽博士寄給神代教授的邀請信,吃驚不小。那上面的筆跡和鯰田冬馬手記上的筆跡太相像了。

  明信片和手記上的文字為一人所寫。只要對比一下,即使沒有專家的鑑定,結果也是一目瞭然的。

  “當雷納猝死之後,鯰田老人為什麼會那麼乖乖地聽從冰川的意見,不去報警呢?”給江南看明信片之前,鹿谷就提過這些問題,現在又提了出來,“那是因為他曾經默許年輕人吸毒——當然有這方面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他內心很害怕警察到這裡以後,會在屋子裡四處翻騰。”

  “因為地下室裡藏匿著白骨?”

  聽到江南的問話,鹿谷毫不猶豫地點點頭。他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黑色活頁本——裡面是手記的拷貝件。

  “手記裡面有這樣的敘述:‘我心裡也很清楚。如果警察現在就來調查這起案件,對我也沒有什麼好處。因此我一直在考慮,該如何處理這個事情。’怎麼樣?你不覺得這段話充分反映出他當時的心態?”

  “的確……”

  “那個白骨屍體就是天羽博士那一直下落不明的養女——理沙子。估計殺死她,並將屍體藏匿在地下室裡的便是當時房屋的主人——博士本人。如果鯰田冬馬和天羽博士是同一個人,他當然知道地下甬道的存在以及藏匿在那裡的屍體,因此他不願意通知警察。他害怕萬一警察在屋內搜查時,會發現藏匿在地下室甬道里的白骨……還有一點,就是他在檢查雷納屍體時,顯得非常專業,能僅從屍體僵硬程度便推斷出她的死亡時間。”

  鹿谷又提出了第二個疑點,不等江南答腔,便自己回答起來。

  “如果鯰田老人就是天羽辰也的話,這個疑問就迎刃而解了。另外他在檢查麻生謙二郎時,所表現出的老道也就可以理解了。這也許是我這個外行人的想法。天羽辰也多年從事生物學——尤其是動物學方面的研究,而且很可能還涉及解剖學。以前,我就有這樣一個朋友,在理工系攻讀動物學,後來在醫學部,做解剖學的助教,現在在休斯頓大學工作。我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面了。如果鯰田冬馬就是天羽辰也,那他肯定掌握一些法醫學的初步知識,也就自然會一些屍檢技術。如果他真像神代教授所說的那樣,非常喜歡江戶川亂步、橫溝正史等人的推理小說,那這種可能性就更大了。”

  “手記中不是提到——將雷納的屍體藏匿在地下室裡,有難得的好處嗎?那又是什麼意思呢?”

  “我覺得冰川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鯰田老人是很為難的。手記中不也是這麼說的嗎?但是這樣做,對他的確有很大的好處。這讓他能獲得一個保證。”

  “保證?”

  “是的。就是保證他今後能一直在黑貓館裡住下去。”

  “現在,黑貓館的產權並不屬於他,而是歸風間裕己的爸爸所有。他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管理員而已,因此,他本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主人掃地出門了。可是在這個宅子的地下室裡卻埋藏著他親手殺死的理沙子的屍體,況且他對這個宅子也有著深厚的感情。他絕不會離開這個宅子的。他根本就不想離開。

  “他想把雷納的屍體也藏匿在地下室裡,自己就做個‘守墓人’。這樣,他就捏住了主人兒子——風間裕己的致命弱點。他還特地關照風間——‘以後就請你多費心留意,不要讓老爺轉賣或拆毀這個老宅’,這樣一來,房主就無法轉賣這個宅子了,也不會解僱他這個管理員。這樣就可以保證他今後永久地住在黑貓館裡。當然他也可以利用風間裕己所犯的罪行和他掌握的證據,要挾房主,奪回房產。但從那個手記中的內容來看,他好像沒有這麼貪心。”

  “原來如此。因此……”

  “以上就是對剛才列舉出的疑點的回答。”

  鹿谷坐在床邊上,將手記的拷貝件放在膝蓋上,慢慢地翻著。那個拷貝件裡,到處都貼著藍色的附箋。

  江南從椅子上探出身,問道:“你什麼時候開始發覺那個——鯰田老人就是天羽博士的?”

  “今天,看到這個明信片之後,我才確信無疑的。但是我一直就有點懷疑。因為在手記中,他的許多言行讓人感到納悶、費解。昨天,與橘老師交談過之後,我就更加覺得鯰田老人就是天羽辰也了。”鹿谷擡起頭,“天羽辰也患有全內臟逆位症,這是決定性的線索。”

  “為什麼?”

  “在那本手記中,有許多地方暗示了鯰田老人也是患有全內臟逆位症。”

  “是嗎?”

  “是的。都是一些很細小的描述。我第一次看那本手記的時候,就覺得有點奇怪。例如——”鹿谷迅速地翻了幾頁,“第一個晚上,當他回房間休息的時候,是這樣描寫的:‘也許好久沒有喝酒了,胃有點漲,不舒服。為了舒適點,我朝左邊側過身體,儘量不去聽沙龍室裡傳出的年輕人的叫喊聲,閉上眼睛。’一般,當胃難受的時候,都是朝右邊睡的,這是因為胃的方向是朝右邊的。但是他卻朝左邊睡。這是為什麼?是因為他本人的胃的方向與常人相反。還有——是這裡。第二天深夜,當他在閣樓上偷看大房間情況的時候。當他看到年輕人們胡來的時候,他是這樣描寫的:‘……我無意識地將左手放在胸前,心臟跳得很快。’江南君。當你按住胸口的時候,會用哪隻手?”

  “我——會用右手,對,右手,就這樣。”江南實際比畫起來。

  “當然是這樣,對吧?”鹿谷點點頭,“當心髒在身體左側的時候,一般是用右手捂住胸口,即便左撇子也是這樣。但是鯰田老人卻用左手。”

  “原來如此。”

  “在手記中的其他兩三處地方,還有相同的描述。例如當他們在地下室裡發現白骨的時候:‘我用左手緊緊地按住胸口,努力平靜下來,同時還設法安慰那幫陷入恐慌的年輕人……’在浴室裡,當他站在麻生屍體面前的時候——‘我用左手按著胸口,努力鎮靜下來,同時觀察著吊掛在面前的這個屍體。’大致翻一下,就有這麼多地方。他經常用左手按住胸口。這是為什麼?因為他的心臟在右邊。”鹿谷合上活頁本,放到桌子上。他坐到枕頭上,靠著床架。

  “我們還是按順序整理一下吧。”他開始說起來:“生物學者天羽辰也博士留學歸國後,就成為H大學的副教授,住在札幌。不久,他的親妹妹在生下一個私生子後,死了。他就把那個叫理沙子的女孩收為養女。借用橘老師的話來講,他對理沙子是疼愛有加。經常把她帶到大學裡,就連消遣繪畫的時候,也是把她當做模特。在外人看來,他們就僅僅是歡快的父女嗎——我覺得有點微妙。另一方面,天羽博士通過友人神代教授的介紹,認識了建築師中村青司,便委託他設計自己的別墅。中村青司接受了委託,在阿寒的森林裡,建造了黑貓館。但是後來,他卻說天羽辰也是‘杜金森’。這個‘杜金森’的意思就是——”鹿谷看了江南一眼,問道:“你知道露易斯·凱洛裡這個名字嗎?”

  “我知道。他不是寫了嗎?”

  “那麼他的真名呢?”

  江南歪著脖子,說不出來。鹿谷笑了笑,眯縫起眼睛:“查爾斯·拉託畢基·杜金森。這就是凱洛裡的真名。”

  “杜金森……”

  “他是凱洛裡這個筆名的。在真名的基礎上,起了露易斯。他把真名查爾斯·拉託畢基轉譯為拉丁語,將字母前後調換,再用英語讀出來。總之,中村青司是帶著嘲諷的意味,說天羽博士是露易斯·凱洛裡的。中村青司故意使用杜金森這個真名,由此可以看出他的性格。”

  “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神代教授說,以前在他們的同人雜誌社裡,天羽博士就喜歡寫童話之類的作品。”

  “是呀。神代教授是這麼說的。另外,一說到露易斯·凱洛裡,就會想到什麼?”

  “他曾經是牛津大學的教授。”

  “教數學和邏輯學,還有呢?”

  “還有……對不起。我在小的時候,曾經看過他寫的。”

  “你用不著道歉。”

  “哎呀,真的不好意思。”

  “凱洛裡有點性變態,這可是很有名的。他對一般的、成熟的女性根本沒有興趣。他的目標鎖定在13歲以下的少女。”

  “少女……戀童癖?”

  “你就不能含蓄點?”鹿谷裝模作樣地擦擦大鼻子。

  江南繼續說著:“也就是說,這個天羽辰也和凱洛裡一樣,也迷戀少女?”

  “神代教授也說他很有男子氣,很討女人喜歡,但是他卻一直單身。橘老師不是說過這麼一句話嗎?——天羽博士對女人沒有太大的興趣。”

  “是的。橘老師是這麼說過。”

  “中村青司因為商討工作,和天羽博士交談過幾次。其間,他看穿了天羽的本性,發現天羽只愛成為‘女人’之前的‘少女’。當時,天羽博士所關心的目標就是養女理沙子。他之所以在人跡罕至的森林中建造別墅,也是想營造一個只有自己和理沙子的二人世界。阿寒的別墅——黑貓館竣工後,只要有機會,天羽博士就會帶著理沙子來到這裡,享受二人時光。偶爾也會邀請朋友來玩。隨著時間的推移,理沙子也長成了一個大姑娘。天羽仍然愛著她。但是就在理沙子快要上中學的時候,他可能一時衝動,親手殺死了她……”

  “他為什麼要那樣做?”江南插嘴問道,“博士不是很愛理沙子嗎?”

  “是很愛。但是他只愛作為‘少女’的理沙子。正因為這樣,他才殺死了理沙子。因為他不能容忍理沙子從一個純潔的‘少女’成長為一個汙穢的‘女人’。從某種意義上講,女孩子長到十二歲,就開始從孩子向成人過渡了。胸脯開始膨脹,初潮也來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

  “當然,這都是我主觀的推測,也許事情更為錯綜複雜,現在只能在理論上推斷一下。天羽博士殺死了理沙子。不知道他為什麼還要殺死黑貓,估計是同一時間殺死的。他把兩具屍體擡到地下室的祕密甬道中,在甬道入口,砌上一堵牆,堵死。對外謊稱自己的養女失蹤了,而且僥倖掩蓋了自己的罪行。但是——他後來的命運是很悲慘的。對他而言,失去理沙子的打擊是很大的。他終日與酒為伴,借酒澆愁,不久便惹出了大麻煩,被大學解聘,生意上又破產了,最後在札幌市內無法立足。心愛的別墅被轉賣給他人,但是為了看護著藏匿於地下甬道中的理沙子的屍體,為了寄託對她的思念,他是絕不肯離開黑貓館的。”

  “因此,他就主動做宅子的管理員?”

  “是的。他拜託當地的房屋經理人——足立秀秋,向新房主隱瞞自己的真名和來歷。說不定,他很早就和這個足立秀秋是朋友了,但其他事情另當別論,理沙子屍體的事情是絕口不提的。這是六年前——不,七年前的事情。”

  “鯰田冬馬這個假名,有什麼特殊的意思嗎?”

  “啊,是這樣。”鹿谷從桌子上拿起一張記錄用紙,放在膝蓋上,用筆寫起來,“這是個很簡單的字謎遊戲。我也是到昨天晚上才反應過來。”說著,鹿谷將紙遞給江南,上面用羅馬字母寫著“鯰田冬馬”的名字。

  “AYUTATOMA“不需要很複雜的調換。拿著這張紙,到鏡子裡去看看。

  江南站起來,走到鑲嵌在牆壁上的鏡子前。按照鹿谷所的,將紙對著鏡子。

  “啊!”他失聲叫了起來,“原來是這樣。完全顛倒過來了。”

  鏡子裡的名字不是“鯰田冬馬”,而是“天羽辰也”。

  “‘AMOTATUYA’真不愧是‘住在鏡子裡的人’。”鹿谷的那個語調像是在演戲。江南凝視著鏡子裡的文字,默默地點點頭。

  “就這樣,天羽辰也就變成了黑貓館的管理員鯰田冬馬,在這裡度過餘生。此後,房屋的主人幾經更替,每次都靠足立秀秋的斡旋,他獨自繼續著‘隱士’的生活。去年8月,那幫年輕人來了。對於他們的到來,天羽的心情是很複雜的,我們從手記裡抽幾段描寫看看。”鹿谷又開啟手記的拷貝件,翻了起來。

  “例如,在第二天吃晚飯的時候,木之內衝著椿本雷納胡編了一個所謂的‘黑貓館傳說’。當鯰田聽到木之內講到過去這個宅子裡曾發生過一個大事件的時候,‘走到走廊邊,停下腳步,豎起耳朵,想聽聽他怎麼說’,當時他肯定非常緊張。當他發現那不過是一派胡言後,才算鬆了一口氣。

  “後來,當把雷納的屍體擡到地下室,冰川突然問到甬道門的時候,‘被弄個措手不及,一瞬間,竟不知該如何回答’,當牆壁崩塌下來,祕密甬道被發現,冰川率先走進去的時候,手記中是這樣描述的——‘我也下定決心,跟了進去’。如果考慮到鯰田老人當時的心情,就很容易理解手記中的這些描述了。難道不是嗎?”

  “我有一個問題。”江南說道,“把雷納的屍體藏在宅子的地下室裡,對鯰田老人來講,是得到了一個保證。但是如果從鯰田對已故理沙子的感情來考慮的話……”

  “你的意思是說他絕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是嗎?”

  “是的。鯰田何止是不喜歡雷納那樣的女人,簡直就是討厭之極。把那種女人和自己心愛的養女葬在一個地方,我覺得他肯定會有很強烈的抵觸感。”

  “你說的有道理。他的確會產生那樣的想法。”鹿谷點點頭,但很快又微微地搖搖頭,“但我們也可以換個角度考慮。關於雷納的容貌,手記中有這樣一段描述,你還記得嗎?‘如果說我對她還有一點興趣的話,那就是她的面容(尤其是眼睛)和我已故的親人有點相像。’這個已故的親人必定是他妹妹,也就是理沙子的母親。

  橘老師形容他妹妹是個小惡魔一般的美人。雷納肯定就是與她相似的美人。如果真是那樣,一方面,正如你說的,他會產生抵觸感,但另一方面,也可以這樣認為——理沙子長期獨處在黑暗之中,如果把這個與她母親相像的女子埋葬在地下室裡,也許可以慰藉她那孤獨的心靈……”

  看見江南理解地點點頭,鹿谷合上活頁本,丟在一邊。

  “思考了這麼多問題後,你應該明白鯰田老人為何在今年2月去東京了吧?也應該明白這個手記對他是多麼重要了吧?”鹿谷繼續說著。

  “雖然把麻生謙二郎的猝死通知了警察,但是並沒有產生麻煩,只是當做一般的自殺案件處理了,隨後其他的年輕人也回東京去了,黑貓館恢復了往日的安寧。於是,鯰田老人把自己設定為讀者,寫了這個手記(算是一本為自己將來寫的小說),但是後來卻發生了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首先是一場大病突然襲來。他得了腦溢血,雖然揀回條老命,但左手卻因此受到影響,殘疾了。

  “其次就是在去年年底,風間一家遭遇車禍,命喪九泉,裕己父親的產業之一的那個黑貓館也被轉讓給冰川隼人的媽媽。而且,她還——這是我的想像——準備轉賣或拆毀那個宅子。”

  “是這樣啊。”江南總算明白個八九了,“鯰田老人為了阻止這一計劃……”

  “你說的很對。當得知新房主那個想法後,他慌了。他先打電話給冰川隼人,希望對方能說服他母親,但是不湊巧的是,冰川自從去了美國就音訊全無,根本聯絡不上。於是他只能考慮直接和冰川母親談判。如果把事情真相全部說出來,也許那個母親會為了自己的兒子,而放棄轉賣或拆毀宅子的計劃。但是……”

  “但是,她耳朵不好,無法在電話裡與人通話,是這樣嗎?”

  “是的。在電話裡無法把話講清楚。那是一件特殊而複雜的事情,所以如果寫信的話,也要寫得很長,才能有說服力。但當時,他的左手已經無法寫那麼長的信了。另外,信的內容不能讓他人得知,所以也無法請人代筆。剩下的辦法就只有一個,就是把那本已經完稿的手記,給冰川母親看看。今年2月他下定決心,來到東京。但是……”

  在東京,鯰田老人入住的酒店發生了火災,本人也因此喪失記憶。這一連串讓人無法抗拒的偶然是多麼讓人哭笑不得呀——江南不禁黯然。

  “總之,事情的大致情況就是這樣了……”鹿谷將手臂撐在膝蓋上,託著下巴,撅著嘴,一言不發。接著,他閉上眼睛,獨自沉思起來。很快,他又慢慢地睜開雙眼。

  “現在就只有最後一個問題了——麻生究竟是自殺,還是他殺呢?”他看看江南的表情。於是,江南便直截了當地問起來。

  “手記最後,不是說鯰田老人已經得出一個結論了嗎?鹿谷君!你知道那個結論是什麼嗎?”

  “那很微妙。”鹿谷緊鎖眉頭,“我還有那麼一點不太理解。我還沒有弄清鯰田老人究竟是怎樣得出那個結論的。大致情況,我是明白的,但怎麼說呢?就像拼圖時,最後一塊總也對不上去,如果要硬塞,那整個拼圖就會變得七零八落。就是這樣一種感覺。”

  江南不知該如何作答,只能不置可否地點頭應和著。鹿谷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還有一點,江南君。”他接著說起來,“這本手記中,有些內容讓人費解。很多地方讓我覺得納悶。”

  “除了你剛才所講的地方,還有嗎?”

  “是的,比如……”鹿谷剛要說,想了想,又咽了回去。他顯得很累,把頭靠在牆壁上,閉上眼睛片刻,“總之,要看明天的了。”鹿谷嘆口氣,自我安慰地說著,“等我們到了黑貓館再說吧。說不定鯰田老人親眼看到宅子後,會恢復記憶的。我的迷惑說不定也會消除的。”

  “明天要檢視地下甬道嗎?”

  “估計要看。”

  “但是……”

  “我們本來的目的就是要幫鯰田老人恢復記憶。我當然可以現在就衝著他說——你就是天羽辰也。但這麼做的後果,只會讓他的頭腦更加混亂。如果他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恢復對往日的記憶,那是再好不過的了。為此,我們必須要開啟一兩堵牆……”

  “但是,萬一發現屍體了,我們該怎麼辦……”

  “你是想通知警察嗎?”鹿谷故意輕描淡寫地說,“我覺得報不報警,應該由鯰田本人決定。我又不是警察,況且最近,我對那種所謂的善良市民應盡的義務之類的話也聽得有點膩煩……當然,如果你硬要報警的話,我是不會強行阻攔的。”

  5

  這裡不是黑貓館。真正的黑貓館應該在別的地方……

  這句話對江南的衝擊太大了,他在心裡反覆唸叨著。在鹿谷的催促下,再度朝這個建築物的玄關走去。而鯰田冬馬則不管鹿谷說什麼,都低著頭,一言不發,就像一個被捕獲的囚犯,跟在他們的後面。

  “剛才,我站在院門外的時候,就已經覺得有點奇怪了。”

  鹿谷和江南他們穿過敞開著的白色大門,走到昏暗的玄關大廳。

  “我們是從便門走進來的,那個便門位於院門的左邊。但手記中便門的位置卻是在院門的右邊。另外,我們現在看到的風向兔的位置是在屋頂正面的右邊,而手記中黑貓館的風向貓的位置則在左邊——手記中寫的是東側,從方位判斷,就是左邊。”

  既然左邊是東側,就說明黑貓館的玄關是朝北的。江南努力回憶著手記中的描述,但怎麼也想不起來這些細微之處。那個手記要是附有建築物的平面圖就好了……江南心頭升起一股無明之火。

  鹿谷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從肩膀的挎包裡抽出一張紙片,遞了過來:“看看這個。這是我按照手記中的內容,描繪出的平面圖。雖然比較粗糙,但大致看一下,就能一目瞭然地發現一些問題。”江南看看紙片,上面用鉛筆畫著黑貓館的平面圖。玄關朝北,進門後,正面右首內裡有通向二樓的樓梯。大房間位於玄關大廳的右側——也就是西面。沿著左首內裡的走廊朝東走,兩面分別是飯廳、沙龍室、廚房以及鯰田的房間。

  江南從平面圖上擡起頭,又看看自己目前所站的玄關大廳。

  “完全不對。”此時此刻,他才痛感自己的記憶和觀察能力真是太差勁了,“這裡所有房間的位置和這個平面圖上的位置正好相反……”

  樓梯在左首內裡,大房間在玄關大廳的左側,走廊在右手邊……所有的位置和手頭這個平面圖恰好是左右顛倒,就像是鏡子裡的影像一般。

  “雖然沒有畫出來,但剛才,我們下去的地下室的地形以及地下甬道的拐彎方向,這裡所有的一切和手記中所描述的位置正好相反。另外……”

  “如圖所示,黑貓館的玄關是朝北的,手記中也是這麼描述的。但是這個宅子的玄關卻不是朝北。”

  “是嗎?這麼說……”

  江南不禁想起兩三個小時前,濃霧籠罩下,自己站在宅子前的情景。當時,一陣大風吹過,大霧散去,一瞬間,陽光照在玄關處。當時快到中午了,太陽位於正南方。這麼一來,這個宅子的玄關當然是朝南的。

  真正的黑貓館應該在鏡子的對面。

  果然是那樣——這個房屋和黑貓館——這兩棟房子就像是建在鏡子兩邊……

  “去大房間吧!”鹿谷朝白色的房門走去,“鯰田老人,你也來吧。”

  在他們的催促下,鯰田老人依舊低著頭,一聲不吭,緩慢地跟在兩人的後面。

  外面的大霧已經散去,射進大房間的彩色光線比他們剛來時要明亮鮮豔得多,淡化了一點那“廢棄破屋”的感覺。鹿谷精神抖擻地走到房間中央,大致看了一下三面牆壁上的彩色玻璃,回頭看看江南:“感覺如何?”

  “……”

  “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這裡的彩色玻璃是以撲克牌上的圖案為原型的。地面上貼的也是黑紅相間的瓷磚,我覺得這表示的也是撲克牌的顏色。”

  “是的。”

  江南只能老實地點頭稱是,鹿谷接著說下去。

  “而黑貓館中是怎樣的情形呢?手記中是這樣描述的——這些窗戶上都鑲嵌著‘王’、‘女王’、‘騎士’等圖案的彩色玻璃。‘王’和‘女王’暫且不提,撲克牌裡怎麼會有‘騎士’呢?如果有的話,難道是J?另外地面上的瓷磚也是紅白相間的。你怎麼認為?江南君!”

  “會不會是——國際象棋呀?”

  江南輕輕說完,鹿谷那凹陷的眼睛裡,浮現出一絲笑意,好像在說:“幹得不錯。”

  “一邊是撲克牌,一邊是國際象棋;一邊是白兔,一邊是黑貓。”鹿谷的聲音迴盪在房間裡,“就像剛才在外面和你說的,這是露易斯·凱洛裡的‘阿莉斯’。和——昨天晚上,你不是說看過嗎?那一定還記得吧——阿莉斯追著一隻白兔,掉到洞穴裡,最後到了‘紅心女王’統治下的撲克牌王國。”江南總算想起了那些主人公。會從馬甲裡取出懷錶看時間的白兔,胡亂擰下別人首級的“紅心女王”。

  說實話,江南不太喜歡那個童話故事。童年,看這本書的時候,主人公阿莉斯那自以為是的性格就讓他生氣不已。因此,他壓根就沒有看續集,而的內容也忘得差不多了。

  “是從阿莉斯抱著小黑貓,照著鏡子開始的。這次她迷失在國際象棋王國。”說到這裡,鹿谷的視線轉移到了站在入口處的鯰田老人身上。

  “我可真服你了。”他衝鯰田說起來,“在這之前,雖然手記中有許多描述讓人感到彆扭,但我還是堅持認為黑貓館就在這裡——阿寒的森林中。由於手記中出現了黑貓和國際象棋,因此我曾經以為黑貓館的建築風格或許受到了的影響。但是當我來到這裡後,才發現情況不是這樣。建築物的顏色與手記中描述的不同,而各處位置又正好顛倒。並且彩色玻璃上的圖案也是受了的影響……真服你了。我根本就沒想到20年前,天羽博士竟然會委託中村青司設計建造了兩個別墅。”

  鯰田看著自己的腳,一聲不吭。他身體單薄,有點駝背,左手殘疾了,不能動彈,頭頂禿了,左半邊臉上留下了燒傷的痕跡,眼罩遮住了左眼……看見他這個樣子,江南覺得很難受。

  這和神代教授以及橘老師所講述的天羽辰也的往日風采簡直是天壤之別。他竟然是如此衰老,墮落,滿身傷痕。這就難怪在阿寒町,他們路過的那個電器店的主人會沒有認出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的鯰田就是過去那個宅子的主人。如果現在讓他和往日的友人、同事見面的話,又有多少人能認出這個男人就是天羽辰也呢?

  “你看上去挺累的。”

  老人低著頭,戴著茶色的無檐帽。鹿谷看著他,說道:“還是找個地方坐下來吧。沙龍室裡還有好幾把椅子。我們去那邊吧。”

  6

  鹿谷從房間一角,拽出搖椅,讓鯰田老人坐下,自己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的斜前方。江南也找了個椅子,坐在他們中間。

  “鯰田先生,能聽我把話講完嗎?”鹿谷盤起長腿,緩緩開口了。老人依然一聲不吭,只是低著頭。鹿谷不管不顧地說起來。

  “來到這裡以後,我才明白這裡和手記中的黑貓館不是同一個地方。我估計20年前,天羽博士在別的地方建造了另一個別墅……因此,我不得不重新考慮剛開始讀你的手記時,便設定的問題。就是黑貓館究竟在哪裡?”

  與大房間相比,這裡的光線要昏暗許多,滿是灰塵。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照了進來。鹿谷將視線轉移到江南臉上。

  “昨天晚上,我不是對你說自己還有許多納悶不解的地方嗎?其實,那些地方就暗示出黑貓館的所在地點,但是愚笨的我在來到這裡之前,是一點都沒有反應過來。雖然我還買了深奧的動物學方面的書籍,但沒有任何作用。我真是可憐。”

  聽鹿谷這麼一說,江南在心裡琢磨——自己到現在還沒有完全弄明白,那又算什麼東西呢?他老實地點點頭。

  “究竟哪些地方讓人感到彆扭呢?還是讓我具體地、按順序解釋一下。”說著,鹿谷從腳下的挎包裡,拿出那個黑色的活頁本,放在膝蓋上,“比如說——第一天,鯰田去酒店接那幫年輕人的時候,有這麼一段描述:‘那天難得有霧,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駕駛著車子。’如果手記中出現的城市是釧路的話,那白天出霧本身就不值得大驚小怪的。但是手記裡卻用了‘難得’,不是很奇怪嗎?在夏季的釧路,一個月中有半個月是有霧的,這可是很有名的。難道不是嗎?”

  “是這樣。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有點奇怪。”

  “好,再看看這一段。”鹿谷迅速地翻了幾頁,“這是在他們從酒店回黑貓館的車中‘後面座位上的三個人鬧哄哄的。一會兒隔著玻璃窗,胡亂指著;一會兒又大聲念著道路標識和店家招牌上的文字。’你想像一下。那幫20多歲的年輕人會弱智一般地大聲喊著‘限速50公里’,‘洛鬆超市’之類的文字嗎……”

  “是啊,的確不會那樣。”

  “同樣是在車子裡,冰川隼人說前一天,獨自去了‘那個監獄’。我們一般會把‘那個監獄’理解成是塘路湖畔的集治監獄。後來他又說自己曾經去過網走看守所。但是當他在酒店大廳與鯰田老人見面時,是這麼說的‘我是第一次來。這裡可真不錯。’我們當然可以理解成他是第一次來釧路,但是從前後文來看,似乎不是這個意思。他指的不是路市這麼狹小的地域,而是整個北海道。如果這樣的話,就和他前面所講的話——我曾經去過網走看守所,前後矛盾了。接下來就是‘暮色’的問題。那天,鯰田老人和那夥年輕人碰頭是在下午3點半左右。當他開車,搭著四個年輕人回黑貓館的時候,手記中有兩處關於‘暮色’的描寫:‘大霧已經散去,但天色逐漸暗了下來。’‘在越來越濃重的暮色中,車子緩慢地行駛著。’他們是下午5點半多到達黑貓館的,當時手記中是這樣描述的:‘前燈的光柱衝破了黑暗’,竟然使用了‘黑暗’這個詞語,說明當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這難道不奇怪嗎?那可是8月1日的北海道呀!下午5點半左右,天色是不可能暗的。難道那僅僅是鯰田老人記錯了?我們能這麼理解嗎?”

  江南不知該怎麼回答。鹿谷接著翻起手記。

  “接下來——對,這也是讓我覺得納悶的。第一天晚上,餐桌上出現的是小羊羔。風間裕己不是還顯得不滿,說有羶味嗎?不擅長做飯做菜的管理員,在客人來到的第一天,便給他們準備了小羊羔,你不覺得有點奇怪嗎?”

  “……”

  “晚飯後,那幫年輕人跑到沙龍室去了。鯰田被冰川叫到窗邊,坐在椅子上。當時有這樣一段描述:‘麻生把遙控器拿在手裡,前躬著身子,盯著電視畫面,但因為都是些不熟悉的節目,他顯得很無聊,來回更換著頻道。’但是昨天,我看了報紙上的電視預告,發現這裡大多數的節目和東京是一樣的。連《魷魚天》都有。幾乎沒有發現什麼不熟悉的地方節目。”

  “是啊,的確是這樣——”

  “還是那個時候,冰川一邊和鯰田老人說話,一邊做著這樣的舉動:‘他把食指放在鑲嵌在黑色窗框裡的厚玻璃上,從上至下,畫了條豎線。’而且,後文中還有這樣的描述:畫在紅玻璃上的一條線。怎麼樣?你不覺得奇怪嗎?”

  “這個……”

  “能在窗戶上用手畫出一道線,就說明玻璃上凝有水霧。當時是夏天,室內開著冷氣。不管早晚外面有多寒冷,房間裡的玻璃上也不應該有水霧出現。”

  江南用手梳理著滿是塵土的頭髮,歪著脖子。鹿谷繼續說下去。

  “第二天,風間和木之內出去兜風了,鯰田老人把冰川帶到大房間後,麻生謙二郎終於起床了。在他和鯰田老人的對話中,有些地方也讓人費解。首先是UFO的話題。麻生是這樣說的——最近,當地有不少人看見UFO了。但至少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北海道經常出現UFO。對於這方面的訊息,江南君,你應該更瞭解。去年夏天之前,你不是一直呆在‘CHAOS’編輯部嗎?你怎麼看?”

  “你說的這點,我也覺得納悶。對了,昨天,你在酒店裡,還問人家工作人員了。”

  “是的。他也說不知道UFO的事情。

  “問完UFO之後,麻生還問了許多讓鯰田棘手的問題。滅絕的狼群、棲息在湖泊裡的巨大生物、土著居民和失蹤大陸的關係……這裡所說的狼群可以認為是當地的土狼,湖泊可能是阿寒湖,土著居民可能是阿伊努族。但是我總覺得彆扭。各個問題裡面都有讓人費解的地方。

  “後來,準備出去散步的麻生又問附近有沒有熊,鯰田老人很乾脆地說沒有。這也讓人覺得奇怪。像阿寒這樣森林繁茂的地帶,不見得沒有熊出沒。昨天我問酒店的工作人員,他也說在偏僻山地中,也會有熊傷人的事情發生。”

  鹿谷拿著活頁本,擡起胳膊,打了個大哈欠,活動活動痠疼的肩膀。也許他這個動作嚇到了鯰田老人,他一下子擡起頭。

  “下面就快接觸到核心問題了。”鹿谷繼續說下去,語調並沒有改變,“第三天,過了正午,大房間裡的年輕人還沒有起床,鯰田老人覺得不安,跑到二樓的房間去看看。最先進的是‘左首靠樓梯’的冰川的房間,手記中是這樣描述當時屋內狀態的:‘窗簾沒有拉起來,光線透過玻璃射進來,將沒有開燈的房間截然分成明暗兩部分。’但是,在前文中,我們知道在這個房間的正面內裡有扇窗戶。看一下剛才的平面圖,就可以發現——上了二樓後,左首最靠樓梯的房間是朝北的。那麼這個正面內裡的窗戶也應該是朝北的。當時剛過正午,照理太陽位於正上方。這樣一來,手記中的描述就有點奇怪了。當時,太陽光線能照進朝北的房間嗎?又怎麼可能將房間涇渭分明地分成明暗兩部分呢?”

  江南緩緩地搖搖頭,腦子裡閃過名著《神燈》中的一個場景……

  “再舉個例子——當大房間被開啟,椿本雷納的屍體被發現後,木之內跑到玄關大廳的電話機旁,想報警。後來冰川急忙阻止了他。有關當時的場景,手記中是這樣描述的:‘木之內正要摁0鍵,冰川急忙跑過去,一把按住他的手。’當時,木之內正準備打電話,他按的第一個數字鍵為何不是報警電話110中的1,而是0呢?在後文中,還有這樣的描述:‘大腦中不時閃動著藍、紅之光。我儘量不去想,催促那幫年輕人去走廊上。’這裡的藍、紅之光到底是什麼呢?從文章的脈絡來看,總覺得這似乎就是象徵著警車上的警燈。但是……還是再舉兩個例子吧。一個是在檢視椿本雷納的物品時,他們明白了她的‘籍貫、出生日期以及身高’。籍貫和出生日期暫且不提,為什麼還會知道身高呢?難道她生前特地在本子上寫著自己的身高資料嗎?還有一個就是:當天吃完晚飯,把木之內送回房間休息後,冰川聽到‘森林裡動物們難聽的叫聲’後,是這樣說的——‘這幫傢伙沒有腦樑’。鯰田把這句話理解成‘調節氣氛的笑話’,但是其他兩個人卻沒有明白是什麼意思。他們很有可能都不理解‘腦樑’是什麼意思。

  “但幸運的是,江南君,你是具備這些知識的。所謂腦樑就是聯結大腦左右——也就是左腦和右腦的器官。過去為了治療癲癇,有時還通過手術切斷腦樑。‘森林的動物’沒有‘腦樑’。在前文中,他們商談如何處理屍體時,鯰田說過這樣的話——森林裡有許多動物,它們會嗅到屍體散發出的臭味,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給挖出來了。如果把這兩句放在一起考慮,我們會把這些‘動物’想像成狐狸、野犬之類。那麼這些動物的腦子裡,真的如冰川所說,沒有腦樑嗎?為了查驗這個問題,昨天,我就買了那本書,學習了一下。”

  “難怪你會買書去。——那麼,結果如何呢?”

  “結果是這樣的。”鹿谷挑了一下眉毛,“一般情況下,有胎類動物都有腦樑。”

  “有胎類?”

  “就是有胎盤的動物。比如說人類、貓、狗、兔、熊、海豚、鯨都是有胎類。”

  “這能說明什麼?”

  “昨天我的思考就是在這裡被堵住了。當時我就強迫自己相信那些‘動物’就是貓頭鷹之類的鳥類——說實話,如果早點思考這個問題,說不定我早就得出答案了。”鹿谷稍微聳聳肩,合上活頁本,隨意地放在滿是灰塵的地上,“另外還有幾處讓人納悶的地方。等以後再慢慢看看,把那些地方找出來。”

  “你就這麼簡單地講一下,我還是……”

  “你還不明白?你的反應也太遲鈍了。當然,我也沒有資格教訓你。”鹿谷把腿換著交叉一下,轉過身,看著一直一聲不吭、聽他們講話的鯰田,“雖然剛才指出的那些地方,我一直覺得納悶、費解,但是始終沒有找到答案。這都是因為我一開始就認為黑貓館在阿寒。這個先入為主的想法禁錮了自己的思維。來到這裡後,我才明白黑貓館另在他處,但是究竟在哪裡呢?我苦思冥想半天。直到在二樓,檢查麻生謙二郎自殺的密室時,我才反應過來。

  “在手記的最後,你是怎樣得出那個‘結論’的?順著那個分析下去,總是得到無法成型的拼圖碎片。這是為什麼?我的調查方向那裡出了差錯?——我一直在思考這些問題,後來,終於明白了。我完全弄錯了得出的結論的所謂的大前提條件。”

  鹿谷靜靜的看著默不作聲的老人。

  “你把黑貓館修建在鏡子的對面。這個鏡子立放在赤道上。以赤道為界,在與阿寒相對的地球的另一端——澳大利亞的塔斯馬尼亞,也有個黑貓館,你在那裡做管理員”

  7

  “塔斯瑪尼亞?”江南不禁大聲叫起來,“這,鹿谷君,這……”

  “讓我來給解釋一下。”鹿谷一字一頓地說了起來,“20年前,天羽辰也博士委託中村青司的工作是這樣的:在北海道和澳大利亞——這兩個北半球和南半球的島嶼上,對稱地建造兩個別墅,就像是在赤道上豎起一個巨大的鏡子,兩面分別是本體和影像。一個建在自己故鄉釧路附近,另一個建在年輕時留學的塔斯瑪尼亞。兩者雖然不可能完全對稱,但從整個地球來看,經緯度還是非常相近,所以天羽博士最後選定了這兩處地方。

  “中村青司非常愉快地接受了這個奇特的委託,參照凱洛裡的兩個童話故事,分別修建了兩個別墅。色彩分別採用黑和白,這或許是設計者有意識地烘托出‘本體和鏡子中影像’的關係。

  “當兩個別墅完工後,天羽博士把這裡——阿寒別墅告訴了友人,還給他們發去邀請信,讓他們來小住幾天。但是那個可以稱為‘影像’的塔斯瑪尼亞別墅卻沒有告訴任何人。而且,天羽博士和養女理沙子可能都取得了那裡的永久居留權。他們選擇當地最佳季節,來回居住,暑假的時候呆在阿寒,寒假的時候就去塔斯瑪尼亞。”

  鹿谷從夾克衫的口袋裡拿出煙盒,叼起“今天的第一支也是最後一支”的煙。他故意抽得很慢,似乎留出時間讓江南思考。抽完後,他把菸頭按在鞋底,掐滅了。

  “如果明白黑貓館在南半球的塔斯瑪尼亞的話,剛才列舉出的那些‘疑問’恐怕都可以迎刃而解了。”他看看江南,“手記裡出現的那個城市估計不是釧路,而是塔斯瑪尼亞大學所在地州——府霍巴特市。那麼手記中‘難得出現大霧’的那一節中的描述就不再讓人費解了。冰川隼人第一次來到‘那裡’——也就是澳大利亞。‘那個監獄’也不是塘路湖的集治監獄,而是有名的珀特阿薩看守所遺址。你恐怕也聽說過這個遺址吧?澳大利亞原來是英國殖民地,很多犯人被流放到那裡。其中,罪行嚴重的就被流放到最南端的塔斯瑪尼亞島,那裡好像是‘終極流放地’。

  “那幫年輕人之所以會大聲念著道路標示和店家招牌上的文字,肯定也是因為與日本不同而讓他們感到稀奇。順便說一句,鯰田老人在車裡問冰川是否習慣了‘這裡的方言’,這個方言就是所謂的澳洲英語。”

  “是帶有澳大利亞方言的英語嗎?”

  “是的。比如說英語[ei]這個音,澳洲人好像發成[ai]。make他們說成[maik],eight他們說成[ait]等等。至於暮色提前的問題也好理解了。8月初,我們這裡是盛夏,而在南半球的塔斯瑪尼亞島,卻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時候。白天也變短了。5點半左右,天色當然已經黑了。”

  “那小羊羔肉,怎麼解釋呢?”

  “在澳大利亞,羊群養殖業很發達,江南君。與日本相比,他們經常吃羊肉。天羽博士在那裡住了很多年,做菜的手藝不管多麼差勁,烤羊羔總還是會的。”

  “有道理。——電視裡播放的節目都不怎麼熟悉,這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對吧?”

  “是的。另外,窗戶玻璃上之所以會有水霧,也是因為當時不是夏天,而是冬天。室外寒冷,室內暖和,玻璃上當然會有水霧出現。”

  “所謂的空調,指的也是暖氣。對吧?”

  “當然。例如——”鹿谷掃了一眼腳下的活頁本,“在手記裡,有這樣的描述。那幫年輕人跑到沙龍室後,木之內喊‘熱’,把袖子捋上去,站起來,讓鯰田老人‘調節一下空調的溫度’。看了這段文字,我們完全可以理解成是夏天。但事實上,不是冷氣不足,而是暖氣太足了。因此木之內才會捋起長袖襯衫或毛衣的袖子,喊‘熱’。

  “當我們明白黑貓館在南半球的澳大利亞後,再返過來讀一遍手記,就發現原來覺得納悶的地方都可以理解了。像第一天,冰川因為‘氣溫的差異’而感冒了,鼻涕呼啦的,等等……”

  江南看著鹿谷腳下的黑色活頁本,想嘆氣。他想到了那個UFO傳聞。去年他在“CHAOS”編輯部的時候,的確在相關的雜誌上看到有關澳大利亞境內UFO目擊者的數量增多之類的報道。他把這一點告訴了鹿谷,鹿谷滿意地點點頭。

  “同樣,麻生提到的‘那些狼’也不是土狼,而是塔斯瑪尼亞狼,也被叫做塔斯瑪尼亞袋狼。據說這種狼早就滅絕了,但是和日本土狼一樣,好像至今還有人看到過。

  “另外,所謂的‘土著居民’也不是阿伊努族,而是澳大利亞的阿波里吉尼族。而所謂的‘湖泊’也不是阿寒湖。在塔斯瑪尼亞島上,的確有許多湖泊。但是不知道那裡是否有所謂的巨大生物。”

  “當地的森林裡,不會有熊出沒?”

  “怎麼可能有——對了,還有一點。”鹿谷看著黑色活頁本,“當風間裕己和木之內晉帶著椿本雷納回到別墅的時候,鯰田老人聽到她講了這麼一句話——‘真漂亮,滿天的星星’,‘和東京的夜空完全不同’,當我們明白地點後,就會覺得這句話意味深長。當時她可能看到南十字座星了。

  “正午的太陽光線照進了朝北的房間——這個矛盾也不成為問題了。因為在南半球,太陽不是在正南方的上空,而是在正北方的上空。”

  “準備報警的時候,木之內怎麼會按0鍵呢?當地的報警號碼是什麼?”

  “是000。我在什麼地方看過。而且當地警車上的警燈和美國一樣,是紅、藍色的。你在電影裡看見過吧?”

  “是的。”

  “至於檢查椿本雷納的隨身物品,知道其身高的問題,也很容易解釋。因為她的揹包裡有護照。在護照上,除了有本人的姓名、籍貫外,還有身高一欄。最後,就是那個‘沒有腦樑’的問題了。”

  鹿谷豎起中指,按在額頭上,說起來。

  “我昨天買的動物學書中,是這樣說的——有袋類動物的腦子裡沒有腦樑。生活在澳大利亞的野生哺乳類,以袋鼠為首,幾乎都是有袋類動物。‘那些生活在森林裡的動物’或許就是當地的有袋類。它們被稱為是天下第一醜,還被叫做是塔斯瑪尼亞惡魔。”

  8

  “鯰田老人——不,還是讓我叫你的真名,天羽老人。”鹿谷衝著垂頭喪氣的老人說起來,“當你失去理沙子,被大學解聘後,無法在札幌立足,只好跑到了塔斯瑪尼亞,而不是阿寒。在手記中,你不是說那裡是‘世界的盡頭’嗎?你躲到了森林深處,過去曾是自己財產的那個別墅裡。你和‘當地的代理人’——居住在霍巴特市的日本人足立秀秋早就認識,通過他的安排,你更名為鯰田冬馬,以別墅管理員的名義在那裡住了下來。”

  “……”

  “今年2月,你為什麼要拿著手記回日本呢?你已經回憶起來了吧?風間裕己一家遭遇車禍,別墅被轉讓給冰川隼人的母親。得知這個訊息後,你……”

  就在那時,老人那如同牢獄大門一般緊閉著的嘴脣,終於開了一條縫。

  “你連這個都知道?”他沙啞的聲音迴繞在昏暗的房間裡。江南不禁屏息看著他那如同木乃伊般乾裂的嘴脣。老人低著頭,“我偏偏拜託你來調查這件事……”

  “後悔了嗎?”

  鯰田冬馬——天羽辰也微微搖搖頭。

  “我一直瞧不起宿命論者,看來我需要改變自己的觀點了。”說著,他稍微擡起頭,那張衰老而醜陋的臉上,浮現出自嘲的表情,“儘管你解釋了這麼多,但說實話,我壓根就沒想到在那本手記裡會有那麼多讓你們費解的地方。那個別墅建在塔斯瑪尼亞島上,當時是冬季,這些對於我來說,都是不言自明的事情——因此我落筆的時候,就沒有過多考慮,沒想到讓你們這麼費腦筋。我寫文章可是老把式了……”

  “我還有一件事想問問。請不吝賜教。”鹿谷顯得畢恭畢敬,“或許這個手記還有續篇吧?也就是為自己寫的偵探小說的‘解答篇’。應該有另一本。”

  老人點點頭,依然是自嘲的表情:“雖然寫得不長,但的確還有一本,但在火災中被燒燬了。火災當時的場景,我的確是想不起來了。”

  “在那本冊子裡面,你記錄下了最後那個密室事件的真相。記錄下了罪犯的名字以及動機……”

  “這些,你不是都明白了嗎?現在,我已經沒有必要說了。”

  “是呀。”

  兩人都沒有說話,一時間,沙龍室裡顯得靜悄悄的。不知不覺中,從窗外射進來的光線已經變弱了。離天黑還早。或許是烏雲出來了,也可能是出大霧了。

  “我必須要告訴你一件事。”過了一會,鹿谷先開口了,“今天早晨,離開酒店之前,我給冰川家打了一個電話。我預感到那邊可能出現什麼變動了。”

  “是嗎?”老人的表情有點微妙的變化,鹿谷繼續不緊不慢地說著。

  “聽說前天,他們和在美國的冰川聯絡上了。他好像一直在南美進行研究工作。他終於知道了風間一家遇難的訊息……現在,他可能正在飛回日本的班機上。當他得知母親要轉讓或拆毀黑貓館別墅的時候,急著勸她放棄這個想法。”

  “鹿谷君!你……”老人顯得有點吃驚,看了對方一眼,“你要讓我怎麼做?”

  “我也沒要你怎麼做。”說著,鹿谷從凳子上站起來。他把活頁本放進挎包裡,衝著南邊的窗戶,伸了一個大懶腰,“我們在這個別墅裡沒有發現任何犯罪痕跡。不要說人的屍體,就是貓的殘骸也沒有發現。”

  “……”

  “好了,江南君,我們回車上吧。我肚子餓死了。”說著,鹿谷掉頭朝走廊走去。江南趕緊從椅子上站起來。

  老人依然坐在那裡,好像腳上沒有力氣。鹿谷走到門口,回頭衝他喊起來,“走吧!天羽,不——鯰田老人。”他樂呵呵地說著,和房間裡荒涼破敗的氣氛很不相稱,“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黑貓館。那本手記中的內容都是你憧憬‘噩夢’而創作出來的。對於我和江南君而言,這才是‘真實’的。”

  尾聲丟失的手記

  26

  這是第二本手記。

  我把1989年8月1日至4日,發生在黑貓館的事件,從頭至尾地記錄了下來。但我每次重讀那本手記的時候,都不禁暗自苦笑。

  它也算是我為自己在那本手記的開頭,我是這麼寫的寫的一部小說吧(可以劃歸偵探小說的範疇)。這段文字能算是一些社會學家所說的“自我價值實現的預言”嗎?我自己的語言對我的思考有很大的影響,最終,這本手記的體裁具有那麼一點“偵探小說”的意味了。

  假如十年後,我完全忘記了這件發生在黑貓館的事件,當我從桌子的抽屜裡找到並且讀完那本手記(問題篇)的時候,我會怎麼考慮呢?我真的能準確說出事情的真相嗎?

  現在,光這麼想想,也蠻有趣的。

  從這個角度考慮,現在,我換了一個本子,記錄下一些文字,這些內容也許算是我為將來的自己寫的“解決篇”。麻生謙二郎真的是自殺嗎?如果是他殺,那麼凶手又是誰呢?

  以下,我就把自己對這個問題所作的結論,記錄下來。

  麻生謙二郎的屍體被發現的時候,當時的現場——二樓浴室是處於密室狀態的。那個浴室的出入口只有兩扇門。這兩扇門被關得嚴嚴實實,沒有一絲空隙,因此根本無法用線、針等做手腳。插口和插銷上也沒有任何可疑的痕跡,犯人利用蠟燭、火柴等來製造密室現場的可能性也被排除了。因為插銷的材料是黃銅,所以也不可能在門外用磁鐵來做手腳。而且事後,經過我周密的觀察,犯人利用換氣口和排水口來做手腳的可能性也被否定了。

  我還想到了一個比較原始的方法,就是把插銷掰到正上方,儘量使其保持平衡,然後用力關門,依靠震動,讓其復位,落到插口裡。而且,我還實地做了實驗。結果發現,那個浴室插銷本身很難維持豎直向上的狀態,而且,旋轉軸也鬆動了,這樣一來,讓插銷維持豎直向上狀態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通過以上的驗證,答案已經一目瞭然了。

  在那本手記中,我寫了這樣一段文字。

  ——我想他也許是被人殺死的。不,或許更應該說我是不得不這麼想。

  為什麼我會“不得不那麼想”?這當然是有相應依據的。也就是說,那個“密室”本身是天衣無縫的,但是在麻生房間裡發現的那封“遺書”卻讓我產生了懷疑。

  在那封遺書中麻生說是自己殺死了椿本雷納,而且當時的情景記得很清楚。但是——但是,我知道椿本雷納並不是被殺死的。

  雷納不是被他殺死的,不僅如此,他們中的任何人都沒有殺死她。

  當我在大房間裡觀察雷納屍體的時候,就明白了這個事實。她不是被掐死的,而是因為心臟麻痺而猝死的。

  如果她是因為圍巾勒住脖子而窒息死亡的話,面容就不應該是蒼白如紙,毫無血色,而應該和麻生一樣,臉被淤血漲得紫紅。而且她也沒有大小便失禁的痕跡,這就證明我的判斷是對的。多數情況下,在被掐死的屍體上,都能發現大小便失禁的痕跡。

  她不是被掐死的。當時,幾個年輕人因為吸食毒品,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了,他們壓根就沒注意到,其中一個人還用圍巾纏繞在她脖子上。這就是事情的真相。

  雖然我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是沒有告訴他們。當冰川靠近雷納屍體的時候,我還故意用衣服遮在她臉上,壓根就不想讓他們知道真相。這是因為我在盤算——將這件事誇大成凶殺案,從而阻止他們去報警。不管她是病死的,還是亂服藥物中毒死亡的,只要出了事,肯定會有大批警察前來搜查。這對我而言,可不是什麼好事,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威脅。

  正因為如此,我並沒有囫圇吞棗地理解那封“遺書”。我不能不懷疑——那不是麻生本人寫的,而是其他人模仿他那很有特點的筆跡,偽造出來的。

  下面,接著考慮“密室”的問題。

  通過前文所述的觀察和實驗,我到底想做什麼呢?我只是想證明罪犯製造“密室現場”的手法只有一個。在排除掉其他可能性後,只剩下惟一一種手法了。這就是我想證明的。那麼惟一的犯罪手法是什麼呢?不言而喻,是用冰塊犯罪。

  把插銷斜擡起來,在下面墊上冰塊,固定好。就這樣,關上門,等到冰塊融化後,插銷就會因為自重而落到插口裡。罪犯使用的就是這個老掉牙的手法。罪犯之所以把淋浴噴頭開啟,也是為了用飛濺出的水花來掩蓋冰塊融化後產生的水跡。

  ——但是,犯罪分子出了一個差錯。

  罪犯一心想用冰塊來製造“密室現場”,但是在他實施計劃的當天晚上,黑貓館裡並沒有那至關重要的冰塊。

  因為那天晚上,廚房的冰箱壞了。風間裕己也把便攜冰箱裡的冰塊用完了,製冰室的冰霜也融化了。至少在黑貓館裡,是做不了冰塊了。

  這樣一來——能想到的可能性只有一個。

  罪犯要跑到屋外,把積雪放到便攜冰箱裡,然後拿進來。

  當天,由於大規模低氣壓接近本地,從下午開始,天氣就急劇變化。當大家商談如何處理雷納屍體的時候,我去廚房給他們衝咖啡。當時透過玻璃窗看到的景象,現在還記憶猶新。

  整個天空被濃厚的烏雲覆蓋著。森林中的樹木帶著潮氣,在大風中搖曳,大地也早就動容失色了。

  雪下得很大,悄無聲息地積得很厚。我之所以反對將雷納的屍體拋到大海里,正是因為對在這種天氣和路面狀況下開車感到擔心。

  事實上,我的這種判斷是正確的。天黑了以後,雪勢依然沒有變小,反而越來越厚。當我把雷納的物品放進塑料袋裡,拿到焚燒爐的時候,雪下得更大了。雖然撐著傘,但幾乎沒有任何作用。每走一步都很費勁,當我走到焚燒爐邊的時候,竟然覺得那距離比平時長一倍。別墅的黑色屋頂也被大雪覆蓋了,黑暗中,顯得灰白……

  在那種氣候條件下,木之內因為服用毒品而精神錯亂,衝出房門的時候,我很緊張。我們趕緊追上去,好不容易在院門口逮住他時,他已經深埋在雪裡了,雙手雙腳在那裡不停地撲騰著。如果我們棄之不管,不出幾個小時,肯定要被凍死的。

  又回過去嘮叨了半天,總之,那天晚上,要想把麻生死亡現場製造成“密室狀態”,只能把外面的積雪拿進來,別無他法。如果這樣,能做到這一點的嫌疑人只有一個。

  不言而喻,只能是那個年輕人——冰川隼人。

  這個別墅的窗戶都被鑲嵌死了,無法開啟。而上方的拉窗,即便全部開啟,也無法把手伸出去。我可以斷言,從這些地方是無法出去取雪的。

  因此罪犯要想弄到雪,只能從正門或後門出去,沒有其他辦法。那天晚上,前後門都上鎖了,沒有鑰匙,是無法從裡面開啟的。第二天早晨,我檢視過,門上沒有硬撬的痕跡。而門上的鑰匙共有兩把,一晚上都由冰川隼人保管。

  ——罪犯就是冰川隼人。

  深夜,冰川隼人找個藉口,跑到麻生的房間,趁他不備,從後面用攝像機上的連線線勒住他的脖子,用力把他吊起來,殺死了他。然後把屍體搬到浴室裡,偽造了自殺的假象,接著把淋浴噴頭開啟,用便攜冰箱裡的雪代替了冰塊,製造了密室。他估計不會有鑑別專家來,便將那封偽造的“遺書”留在寢室裡,最後,他把便攜冰箱放回到沙龍室的桌子上。

  第二天早晨,比我先起床,來到沙龍室的木之內把桌子上的便攜冰箱碰到地下的時候,那裡面還有水。而頭一天晚上,風間可是把便攜冰箱翻了個底朝天,把裡面的冰塊都拿出來了。儘管如此,裡面還有水,這就證明夜裡有人把雪放進去了。

  ——重複一遍,罪犯就是冰川隼人。

  但是他為什麼要殺死麻生呢?想要找出他的動機也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可以用一個關鍵性的詞彙來概括,就是“理性”。

  那幫年輕人來到這裡後的第二天下午,在大房間的迴廊上,他決然地說了一句話——對自己而言,所謂的“神靈”就是自我的理性。即便去犯罪,也必須在理性的控制下進行。——當時,我能感受到他那堅強的意志力。

  可就是這樣一個青年,在那天晚上,卻不幸捲入到始料未及的風波中。就是那個事件……

  那個女人趁其不備,將幻覺藥物塞入他的口中,然後將他拽進那個低階趣味的宴會裡。第二天,當他恢復知覺時候,發現那個女人被掐死了(表面上),倒斃屋中。而現場的大門也從裡面堵上了,只有包括他自己在內的四個人是嫌疑犯。

  肯定是自己這四人中的某個人殺死了雷納,但是不知道誰是凶手。誰都有可能。說不定自己在幻覺中,精神錯亂,殺死了雷納,也未可知。

  當他這麼理解的時候,心情是多麼苦惱和鬱悶呀!

  當他知道大房間的地上,有通到地下室的暗道時,他的苦惱減輕了一點。因為如果現場不是密封狀態,那麼他們四人犯罪的概率,多少會降低一點。但是當得知那個暗道之門只能從大房間開啟的時候,他又像當初一樣苦惱了。我覺得當木之內精神暫時失控,他建議把前後門都鎖上的時候,所講的理由都是實話。包括他要求保管鑰匙,那也沒有其他意思。但是後來,當他看完麻生拍攝的錄影後,非常生氣,等回到房間,只剩下一個人的時候,他的想法已經無法阻止地朝一個方向集中了。

  當時,他肯定是這麼想的。

  自己或許是在失去理性的狀態下,成為殺人犯的,自己無法忍受這個“事實”,但其他人卻已經默認了這個“事實”。絕對不能放任不管,絕對不能……

  因此他做出一個決定。

  必須改變這個“事實”。殺死雷納的不是他們四個人中不特定的一個人,而是除了自己之外的某個特定的人——他要這樣改變。

  因此他殺死了麻生。然後偽造自殺現場,讓我們都相信麻生才是殺死雷納的罪犯,從而改變大家固有的想法。在自己明確的意志下,殺死一個人,從而讓自己從另一個殺人嫌疑犯的苦痛中解脫出來。冰川之所以會選擇麻生作為犧牲品,是因為麻生具備了許多條件——個頭矮小,筆跡容易模仿,除了雷納的事情以外,還有其他的自殺動機。以上,就是我關於麻生謙二郎之死的結論。

  現在,我坐在大房間迴廊上的書桌前,寫這個手記。卡羅蹲在我腳下,時不時地叫幾聲,蹭著身體。黑貓館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一個月前的那件事就像是場噩夢。那些回到東京的年輕人——尤其是冰川隼人——心中是否真的恢復了平靜,我無從得知。每次想到為了理性這個“神靈”而殺死自己朋友的那個年輕人,我不由得會將他和過去的自己——那時,我根本無法用理性來控制自己的激情和慾望——做個比較,隨後,心情便會鬱悶起來。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就在這個宅子裡,就在這個房間裡,我像發瘋一樣,掐死了那個女孩。當時的幻影幽幽地浮現在眼前。在鏡子另一面的別墅裡,我把親手畫的那個女孩的肖像擡到地下室的甬道里,發瘋一樣,拿刀子在上面胡亂划著。這個幻影與剛才那個幻影重疊了起來,在我眼前搖擺著……”啊!好了。不要再想了。

  我輕輕的將左手放在胸口,確認了一下心跳(我的心臟位置和正常人相反),這麼想著——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我以後就在這個別墅中,為那些長眠地下的人守墓,了卻人生。

  擱筆之時,順便把最近得到的訊息已並記錄下來。前幾天,足立秀秋君從霍巴特來,這是他告訴我的訊息。

  上個月的上旬,他住在墨爾本的哥哥足立基春(有趣的是,他是我大學好友神代舜之介的至交)收到了一個令人震驚的訊息。

  結婚前足立基春的妻子足立輝美,姓古峨,好像是那個古峨精算公司古峨倫典會長的親妹妹。古峨倫典死後,由她照看哥哥的兒子。但是在今年8月,她侄子卻悲慘的死掉了。那個孩子住在鎌倉一個叫鐘錶館的宅子裡,殺死了幾個來宅子的人後,自己也自殺了。讓人驚訝的是:那個設計“鐘錶館”的建築師竟然也是中村青司。

  在同一時間,在同一個建築師設計的兩個宅子裡——黑貓館和鐘錶館——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應該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去接受這個奇妙的現實呢?我願意接受這個現實嗎?……這裡,我暫且不寫下來了。天很快就要黑了,昨天和今天,屋外的天氣都不好,雨一直沒有停過。也許是心理作用吧,我覺得那雨聲似乎帶著些許暖意。

  1989年9月5日,在這個塔斯尼亞島上,嚴冬正慢慢地向暖春過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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