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蒸騰的熱氣下,陽光產生折射現象。
一切景象都多了層朦朧,不斷搖曳著,只有一名戴著連衣帽的少女輪廓清晰可見。她全身散發出只要不小心摸到一下,就會遭到劈斬的氣息,如果是在我熟悉的日本街頭遇到她,肯定早就逃之夭夭了。那我為什麼還要主動接近她呢?
難道我真的希望被她攻擊?當時的我比現在還對自己不耐,既膚淺、又不懂世事,所以才會追求容易理解的傷口和痛苦~~更甚者,我希望有個東西能打散自己的一切——一切的想法、價值觀、以及迷惘。
在這榮華富貴已經消失好幾千年,只剩天空依舊湛藍的破敗街角,我奔向那名少女。
她每一步都走得沉重,乾燥的風拂過她的肌膚、耳畔,搔弄她的頭髮。
「CANAAN。」
我喚著她的名字,逐步靠近——
「大澤。喂,大澤瑪利亞!」
突然有人在耳邊大喊,讓瑪利亞嚇了一跳。她看向旁邊,發現一個男的正盯著自己猛瞧。那個人是她的上司——御法川實。
「前輩在飛機上睡不著覺,你還敢呼呼大睡啊?何況還是第一次去國外工作呢。」
「非、非常對不起。」
「口水都流出來了。」
被御法川這麼一講,瑪利亞趕緊抹抹嘴角。但不論她怎麼抹,手上都是乾的。
「騙你的啦。」
「實、實先生!」
在東京飛往上海的飛機上,瑪利亞再度低下頭。
「對不起,我昨天太興奮了,結果睡不著覺。」
「又不是什麼畢業旅行。這是你第一次出國嗎?」
「啊,不是。以前——跟父親去過中東。」
「中東?」
御法川重複了一次,不過他對這話題並不是很有興趣。他看著手上的資料說道:
「這些採訪內容我看是不用太期待啦。什麼『日式Cosplay酒吧·中國四千年曆史的神祕儀式,你好,極樂淨土!』、『離奇!村民在一夜間全部消失的村莊?』之類的。」
這些是出版社社長提供的暫定企劃標題。
「沒意思!真是太沒意思了!這種企劃哪需要我們特地跑去上海採訪啊!」
「可、可是實先生,您不是常這樣說嗎?『我可是天生的一流作家,像我這樣的人啊,題材都會主動找上門來。』所以不論在什麼地方、要做什麼樣的企劃,實先生都一定能挖出好題材的!」
「自己說說是無妨啦,不過換成別人,而且還是被一個菜鳥說的話,就覺得有點被看扁了呢。」
御法川抓抓頭髮,讓視線飄到遠方。這個人三十二歲,本來就不太注重打扮和髮型,不過他深信自己認真起來時,依然稱得上是個美男子。
「您多心了啦~~我很仰慕自信滿滿的實先生,我一定會好好努力,不讓自己成為絆腳石的。」
「這就是所謂的『初生之犢不畏虎』嗎?」
頭山社長要他帶著瑪利亞,以同行攝影師的身分一起出外採訪時,他就對此大表不滿,抗議為什麼要帶一個菜鳥同行;但年輕的瑪利亞敢衝敢做,反而讓他在氣勢上先輸一截。
這時瑪利亞羞紅了臉。
「當、當時人家是很認真的,但是讓別人來說這句話,就覺得好丟臉……」
「傻瓜。」御法川盤起雙手,整個人往後靠。「這麼說來,你進入公司後,我們還沒有像這樣交談過呢.說說看你為什麼想當攝影師吧。」
「因為我想增廣自己的視野。」
「增廣視野?」
「是的。雖然我們的雙眼時時刻刻接受各式各樣的事物,但實際上似乎並非如此。應該說我們常刻意閉上眼睛,不去看某些東西吧。因為……赤裸裸的真相,是很痛苦的。」
「啊~~」
御法川戴起耳機,轉到新聞頻道。不知他究竟有沒有在聽。
「透過照片,我們能藉由別人的雙眼看清事物。就算自己閉上眼睛,還有別人的眼睛過濾,令我們『看到』現實。」
瑪利亞的臉頰開始變紅,眼睛也閃著光芒,看起來充滿熱忱。
「所以我更應該好好看清楚。因為我將成為大家的『眼睛』,我不能選擇無視,一定要看得更多、更廣才行。」
「原來如此。」御法川頷首。「這正是我們的職責。世人越不願面對的事物,我們就越要讓他們看到……」
他正想以前輩之姿好好開導一番,機上卻剛好開始分送餐點。
「哇~~實先生,這條魚很鮮美呢!」
瑪利亞的心思已經轉移到食物上,眼睛亮得和先前說那番話時不相上下,甚至是過之而無不及。她露出笑容,像個十幾歲的少女,御法川在旁看著,只能嘆一口氣。
「這就是獲選過綠山學院校園小姐的人嗎……外表不在話下,內在倒是跟小學生沒什麼兩樣。你跟大學同學有沒有好好相處啊?」
「您說什麼?」
「沒事。」
他放棄教育新人,開始專心在自己的耳機上。現在正在報導他們的目的地——上海舉行的反恐國際會議訊息。
「距離中國上海舉辦之NBCR反恐國際安全合作會議,也就是『反恐國際會議』剩下八天,當地已經展開武警的重要人物護衛特訓……」
「只能當個三流八卦雜誌的記者,這樣就玩完了嗎?」御法川喃喃開口。「我絕對要挖出個大事件,大肆報導一番。」
隔壁的瑪利亞也暫時放下餐具,隔著玻璃看向窗外。
(沒錯,我想要看——)
她用更細小、連御法川都聽不見的聲音說道。
(不裝做沒看到、不把眼睛閉起。未知的世界雖然可怕——但我覺得那個人,正面對著我不願見到、與我不同的事物。)
(沒錯吧?)
「迦南——」
2
「哇!」
瑪利亞按下相機快門。
「好棒!」
大片的紅色布幔翻動著,她對準姿態輕盈的女舞者,又按下快門。
「超厲害的!」
路上被人潮塞得水洩不通,一不小心就可能淹沒其中,再也遊不回原本的地方。道路兩旁的攤販一棚接著一棚,每個攤位飄來的香氣都挑逗著食慾。此外還有男男女女配合不斷播放的音樂,即興跳出各種舞蹈。
這是上海的夏日慶典現場。他們本來不打算在這裡採訪,但御法川認為這或許能當做額外內容,才如此提議。
瑪利亞忙著按快門捕捉畫面。取景器中看到的,是和日本截然不同的另一種生活空間。紅色,藍色、黑色、白色、金色、銀色……所有想得到的色彩到處喧鬧、奪人眼目;在這聞名亞洲的世界之都,不論是人民、服裝、音樂、舞蹈,乃至於身上配飾,都充滿雜亂而混沌的氣氛,彷佛是整個上海的形象化。
這時,御法川把手伸向瑪利亞的相機。
「給我看看,我幫你檢查。」
「現在不行啦,這又不是數位相機。」
瑪利亞直拿手中的半幅相機拍照,御法川則是一臉呆滯。
「你知不知道現在是何年何月?」
「相片就是要親手處理,才能成為『大澤瑪利亞之眼』。啊,那裡有人在後空翻!太厲害了!」
她似乎也感染到慶典氣氛而樂在其中,忙著更換相機底片,不顧旁邊的御法川又嘆一口氣。
「呀!?」
她突然發出怪叫,整個身體嚇得僵住。因為有人偷摸一把她的臀部。
「實、實先生,您在做什麼……!」
她猛然回頭,卻不見上司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身形矮小,看起來人還不錯的老人。
「喔喔~~」
這名老人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笑容,來回撫摸瑪利亞短裙下露出的部位。
「不錯、不錯,腿有點粗,不過這代表你很健康。而且屁股也挺翹的,那胸部呢?豐不豐滿啊?雖然看上去不太有料,噯,無妨!」
老人頻頻點頭,不管瑪利亞已經僵在原處,便要伸出狼爪——
「喂!」
這時,老人的手被擋下來,身旁跟著出現一名少年。
「住手,她已經不高興了。」
「咦?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啊,真的很抱歉。」
這名約十二、三歲的少年向瑪利亞表達歉意。他的相貌端正,看起來相當聰明。相對之下,那老人則不高興地噘起嘴:
「可是大姊姊很高興啊。」
「或許吧,但你隨便摸她就是不對。之前不是也說過了?」
「我、我才沒有高興!」
瑪利亞的身體終於恢復使喚,她連忙退後幾步,而少年也抓起老人的手。
「好啦,趕快。我們不是還有事要辦?得趕快解決才行。」
「嗯,知道了。拜拜~~大屁股姊姊!」
「才、才不大呢!」
瑪利亞還想抗議,但兩人不予理會便逕自離開。他們經過攤販時,老人拼命扯著被抓住的手吵鬧:
「我們去吃冰好不好?拜託啦~~」
「知道啦,但只能買一個喔?不然會吃壞肚子。」
少年熟練地安撫他,跟攤販買一支冰。瑪利亞呆呆望著那兩個人,御法川這時也出現在旁邊。
「有點痴呆的老人,跟很會照顧他的孫子——是吧?」
「實先生。」
「剛剛你有叫我的名字吧?」
「咦?嗯……有,是要跟您求救。」
「喔~~?」御法川眯起眼睛。「我可是很清楚,你把我當什麼樣的人喔。」
「啊~~實、實先生,我們去那邊看看吧!好像在表演什麼,看起來很熱鬧呢!」
他看著瑪利亞跑過去的背影,發出今天不知已經第幾次的嘆息。瑪利亞突然跑出去,差點撞到穿著奇裝異服的人,連忙鞠躬道歉。他跟在後面發出牢騷:
「受不了,我是那小鬼的監護人嗎?這豈不是跟剛才那小孩一樣?」
太陽開始西沉,四周逐漸染上橘紅色,為整個慶典更添一層夢幻。
瑪利亞跑到大街上,聽到快節奏的歌聲。那裡有個小小的表演場,臺上是一名女歌手,身穿裸露度頗高的性感服裝唱歌。而引起瑪利亞興趣的,是她唱的歌詞:
『中國啊~~上吧~~和我好好上吧~~』
副歌歌詞大玩日文的同音字遊戲。舞臺附近聚集許多圍觀群眾,他們發出喝采、拿起手機照相機拍照的情景,和日本沒什麼兩樣。想必那個人是這裡的偶像歌手吧。
瑪利亞也不甘示弱,端起相機猛按快門。
劈哩啪啦劈哩啪啦!
「呀啊!」
旁邊突然傳來鞭炮聲,嚇得瑪利亞又伸直背脊。她轉向聲音的方向,發現一條龍——當然不是真正的龍,而是高六、七公尺的道具龍,由一大堆人像扛轎般擡著。在此起彼落的鞭炮聲、籠罩大片視野的白煙中,那條龍以近代高樓大廈為襯緩緩行進,前頭還有負責打頭陣的遊行隊伍。
「太驚人了!」
瑪利亞的眼睛亮到不能再亮,往龍的方向筆直衝過去。
那條龍逐漸進入河中。瑪利亞不斷按快門,忽然發現大家開始披上雨衣。她還來不及思考,便瞬間下起大雨。她趕緊縮起身子保護相機,低下頭時,發現頭髮上滴下來的,是紅色水滴。
原來那條龍的口中裝有水管,紅色的水就從那裡噴出來。不知那是要模擬噴火效果,還是另有其他意涵,只見現場群眾披著雨衣,在雨中高聲發出歡笑和尖叫。
儘管被淋得一身溼,瑪利亞也藉此感受到自己參與了慶典、和這條街融為一體,而陷入某種亢奮狀態。這就是所謂的慶典——她腦中一角浮現這個念頭,感覺自己被平常體驗不到、帶有夢幻、某種意義上的暴力、甚至違背道德的巨浪吞噬,一切枷鎖被完全解放。一股類似麻痺的感覺從她的指尖竄上頭頂。
(太厲害了……)
(總覺得……好像充滿了精神,這種精神又漸漸跟整條街合而為一……不,這條街本身就像一個巨人……)
不只是肉體,視覺、聽覺、觸覺等感官彷佛都融入水中,隨波流逝。她沉浸在這般恍惚狀態,腳步開始不穩,不小心往後一傾,撞到別人的背。
「啊,對不起……」
她的頭和一個豬形妖怪撞個正著,這才猛然回神,痛得差點叫出聲音。不過她仔細一看,發現根本不是什麼妖怪,只是整個頭套上豬型面具罷了。那也算一種變裝,附近還有老鼠、貓等造型。
瑪利亞要再道一次歉,但對方腳步踉蹌地更厲害,直接從旁邊穿過去。
「喂!」
附近一個正在跳舞、充滿活力的中年男子見狀,笑著伸出手要把他的頭拽回來,但他可能以為是有人惡作劇,嚇得拼命揮手,一溜煙地逃跑了。剩下的老鼠和貓趕忙追過去,但是頭戴豬型面具的男子撥開人群跑到橋上,被龍口的水柱噴個正著,強力的水壓把他的面具沖掉,露出原本的平凡面貌。
那名男子手搗著臉,雙膝一跪,接著突然像蝦子般地弓起身體,直剄背上發出咯吱聲,快要到達極限時,他的身體又彎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