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早上在富良野觀賞過熏衣草田之後,就在附近的滑雪練習場滑雪一整天。整套滑雪用品都可以用租的,因此可以兩手空空地享受舒適愉快的滑雪。
按照慣例,我根本不會滑雪。我現在光是要穿上滑雪板站起來都已竭盡全力,處於「滑雪?那是什麼,好吃嗎?」的狀態。
但是我非滑不可,這是因為今天定向越野的印章,設定在滑雪場各個滑雪道的終點處。如果說「我不會滑」,那我到底是來這裡幹嘛的啊。
然而我的實力馬上就曝光了。
「嗚哇啊啊~~一」
大家一起往纜車的方向移動的途中,走在前頭的絽美輕巧滑過微幅傾斜的雪道。我試著模仿她的動作,結局就是在幾乎等同於平地的地方重重摔了一大跤。
「……沒事吧?」
走在後方的妹尾一臉驚慌地跑了過來。
「我沒事,這不算什麼……」
雖然我這麼說,但結果在通往纜車搭乘處的短短數十公尺路程中,我狠狠摔了十幾次。
「……受不了,真沒出息。」
看到我的模樣,莉子大小姐走了過來。
「好吧,你給我搭上這邊的纜車。我來幫你做特訓。」
我們原本準備搭乘前往半山腰的纜車,而她這麼說著,並指向隔壁的搭乘處。
「是……拜託大小姐了。」
雖然完全無法想象會受到什麼樣的操練,但是一想到這樣就能學會滑雪,我還是低頭如此拜託。
「請加油喔,瀨木同學。」
「你們也要來嗎?」
被莉子大小姐這麼詢問,方才給予我聲援的妹尾露出苦笑。
「我就不用了。我先去收集好印章等你們。」
「我也是。」
畢竟莉子的特訓感覺很可怕嘛!絽美笑著這麼說。
「要活著回來喔,成道一一!」
「願我們平安再會一一!」
我宛如前往戰地的士兵一般,受到石田跟黑川的目送。
接著在數分鐘後,坐在上升中的纜車裡的我馬上就有了死亡的預感。
「——呃,這個纜車是——」
「是通往最頂端的纜車。」
身旁的莉子大小姐答得很輕鬆。我擡起頭,映入眼中的是藍天與覆蓋著白雪的山頂,而我腳下則是假如不小心弄掉滑雪板或鞋子,八成就再也沒辦法撿回來的陡坡。
「我、我真的是初學者耶……」
「不會有問題的。像這種事情,最重要的就是要在第一次留下強烈印象。只要習慣這一條,無論到哪條滑雪道你都能滑唷。」
「或許是這樣沒錯啦……」
可是這個論點會不會太極端了啊?就算把活生生的人從屋頂上推下去,跟他說「飛飛看吧,只要去做就做得到」,他也只會掉下去而已,莉子大小姐是鳥,所以不明白這種事情。
「來,從這裡滑下去吧。」
而她果然帶我到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地點。
由於腳邊有個急彎坡道,我看不太到下方。就連想推估這裡是位在多高的位置都不可得,我有種身在垂直滑水道起點的感受。
「爸爸對我的教育一直都是這樣的。獅子會把自己的小孩推下山谷,這就是孕育出菁英的教育法唷。」
「不,這是因為莉子大小姐有成為精英的資質,所以才會成功……」
不是菁英,不是獅子,更不是飛鳥,只是個平凡庸人的我只會無計可施地跌落谷底。雖然我這麼想,但以我現在這個因寒冷與恐懼而牙齒都合不攏的狀態,根本連反較都沒辦法。
這時候也只能先試一次看看了……
「如果辦到的話,要我親你一下也可以唷。」
「咦……!?」
我嚇了一跳,看向莉子大小姐。她沒有看我,而是正面面對著滑雪道。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寒冷的緣故,她的臉很紅。
「明白了嗎?有聽懂的話,就快點滑下去。」
「好、好的……。」
她、她是什麼意思啊?
恐懼與混亂讓我無法思考任何事情。我不安到連呼吸都無法調整好,就這樣從高難度滑雪道衝了下去。
「嗚……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一一一——————」
這比想象中還可怕。
滑雪板以驚人的速度滑出去,我費了好大的勁才讓身體乘在那上面。飛舞的白雪撲上滑雪鏡,導致我的視野變成一片純白。
「沒錯,就是這樣!」
莉子大小姐也立刻跟了上來,以華麗的滑行方式與我並肩而行。
「有點歪掉了,快往著修正軌道。」
「這……」
這種事情我哪做得到啊!
然而由於速度太快,我根本無法開口說話。身體動不動就會往後仰,感覺好像快栽倒了。
「等等,速度太快了!減速!把雪板邊立起來!讓滑雪板呈內八字!」
「那……」
那什麼鬼啊!我辦不到啦!
「危險!前面!會撞上!」
「咦……?」
莉子大小姐著急的聲音,讓我凝聚目光望向滿是白雪的鏡片前方。
「……!」
在我前進方向的正中央,竟然有一根纜車的鐵柱聲立在那。然而要是以現在的速度失去平衡,我覺得好像會摔斷個幾根骨頭。
不管怎麼說,再這樣下去,我都無法毫髮無傷地停下來。
「完蛋了……!」
我心中開始為即將發生的激烈衝撞倒數時,眼前有個人影衝了過來。
「莉子大小姐……!」
她竟然將身體插進我跟鐵柱之間,主動用背部往柱子撞過去。
「不行,危險!」
我放射性地撞開她。
看著從正前方迫近的柱子那黃黑交錯的橫紋,我在最後想的是,在白色雪景之中,最醒目的
顏色是什麼呢?
☆
「……醒醒,快醒醒啊……!」
怎麼搞的……?
額頭陣陣作痛。我聽到女孩子的聲音。
「喂……!」
臉頰被「啪啪啪」地拍打,我想,啊。之前也有過這種事情哪。那發生在天文社的觀測會,當時拍打我的是黑川。此時比起那時候溫柔太多了。
「快點醒過來啦……!」少女的聲音中帶著哭腔。
她在哭嗎——?總覺得以前好像也發生過這種事。在第一學期大乘涼祭時,妹尾也曾留著淚光,等待穿著布偶裝從懸崖跌落的我睜開眼睛。
妹尾……?不對,這道聲音是……
「莉、子……大小姐……?」
我一低語,臉頰上的輕拍就停止了。
「……還好嗎?你恢復意識了?知道自己的名字嗎?」
「瀨木……成道……」。
「太好了……!」
此時我才終於完全清醒。我坐起來一看,發現莉子大小姐把滑雪鏡拉到額頭上。眼睛跟鼻頭都紅通通的。她纖長的下睫毛因淚水而貼到肌虜上,看起來比平時還更濃密纖長。
「呃……我……?」
「有輕微腦震盪吧。為了小心起見,回到東京後,你要到我家的醫院接受詳細檢查。會想吐嗎?手腳能不能動?」
突然被她用公事公辦的口吻這麼問,我雖然感到困惑,還是點點頭。
「呃、嗯。不過額頭很痛……」
「我想也是,畢竟你是正面撞上的。不過在你撞開我的時候,那股阻力讓你的速度稍微減慢了點。」
這麼說完,莉子大小姐就用戴著手套的手,擦去凝聚在下眼瞼的淚水。
「……你為什麼要做那種事啦。」
「那種事是指……把莉子大小姐撞開的事嗎……?」
對於我的疑問,她只是將視線落在雪地上,一聲也不坑。
「……是我叫你去做那種亂來的練習的唷?你根本不用保護我呀……」
過了好半晌。她才用消沉的語調這麼說。
「不,可是你只不過是為了我,才會陪我練習罷了啊。我覺得莉子大小姐你才沒必要因為我這個運動白痴受傷……」
「是呀,你這笨蛋!」
此時她拉高了音量。
「我根本沒想到這個世界上竟然有人運動神經那麼糟糕——……!」
對不起!她一邊這麼大喊,一邊哇哇大哭了起來。
看到她這個模樣,我感覺到胸口深處一揪。
並非出於下流的想法,我只是純粹地想,真想緊抱住她。接著,我就這麼做了。
在我的懷中,莉子大小姐哭得更加厲害。在哭聲之間,還夾雜著「我還以為你死了,害我好擔心」這句話。我對她說,對不起,謝謝你。
明明眼前有個人在哭,我卻沒有跟著想哭,這是我有生以來第I次的體驗。我想,這肯定
是因為她為我著想的那份心太令人高興,這個景象讓我感受到一陣暖意的緣故。
「……我親你一下吧。」
過了一會兒,當她停止哭泣時,忽然這麼說。
「咦,為什麼?」
我驚訝地問。
「我沒有成功學會滑雪啊?」
「我知道。所以呀,這個……」
說到這裡,莉子大小姐迅速把臉朝我湊過來。
「啾」的一聲,我感覺到冰冷的臉頰上有個同樣冰冷、但十分柔軟的觸感。
「……是道謝的吻喔。在歐美這是理所當然的行為?」說出這句話的她,不僅只是眼眸跟鼻頭,連整張臉都變得通紅。
「……嗯,謝謝。」
我有些靦腆地笑了一笑,如此回答她。
☆
我們回去時,大家已經收集完定向越野的印章了。
「你還好嗎,成道同學?」
「嗯,沒事。」
當我在山妖的休息小屋拿下帽子時,絽美看到我的臉就睜大了眼睛。這也難怪,因為我的額頭上撞出了一個巨大腫包。
「嗚喔……」
我進入廁所,對著鏡子仔細觀察那個腫包。由於那個包實在太大了,比起疼痛的感覺,我反倒是覺得像漫畫一樣好笑。撞成這樣竟然還沒流血啊。
「……瀨木同學。」
我一走出廁所,便看到妹尾等在門口附近。
「怎麼啦?」
面對如此詢問的我,她帶著前所未有的認真神情垂下頭。
「……瀨木同學真了不起呢。」
「咦?」
不管怎麼想,這都是與我現在的模樣毫不相襯的形容詞,因此我忍不住用手遮住巨型腫包,緊接著就因為劇烈疼痛而跳了起來。
「我……我哪裡了不起了?」
我因疼痛而臉頰抽搐著這麼問,而妹尾靜靜地開口說:
「與自認為什麼都做得到的小時候不同,到了這個年紀,人就會一點一點了解自己的能力,當面對好像有一點困難的事情,也會慢慢變得連挑戰都不去挑戰。這是因為失敗的時候,心靈或身體會痛苦、會難受,可員㈱木同學不一樣呢。
「是、是喔……?」
「是的。」
雙頰微紅的她點點頭。
「不管是臨海學校的游泳比賽,還是今天的滑雪活動,明明知道自己不擅長,瀨木同學卻還是去嘗試了,不是嗎?對於瀨木同學這種個性,我真的……」
此時,她好像在猶豫些什麼般停頓了一下。
「……感到很尊敬。」
輕柔得宛如將話語輕輕放到空氣上一般,她輕聲說道。
「謝……謝謝你。」
我難為情到背後發瘼的地步,所以答得很慌張。
「哎呀~不過這會被人說是有勇無謀吧~像是父母啊?就會說既然做不到就別做嘛~」
「不過要是沒有在某個時候勇敢嘗試,那往後絕對永遠都做不到吧。」
她那彷佛帶有某種決心的語調讓我心中一凜,我閉上嘴看著她。
「……我想試著搭搭看巴士。」
妹尾凝視著我的眼睛這麼說,接著就走向女生廁所。
「……成道同學,你剛才在廁所那邊跟雪菜說了些什麼?」
回到組員身邊後,絽美一臉坐立難安地問我。
「咦?哦,妹尾說身體狀況感覺還不錯,所以會跟我們一起搭巴士。」
「真的嗎?太好了!」
這麼說的絽美看起來真的很開心,因此我也暫時放下心了。
與撞出一個巨大腫包的我不同,妹尾的挑戰並沒有失敗。
回程巴士上坐在絽美旁邊的她,一開始看起來有些緊張地緊咬著脣,但漸漸就顯露出放鬆的模樣。或許是滑雪的疲勞湧出來了吧。在到達旅館前,她跟絽美一起稍微打了個盹。
我坐在隔著走道的鄰座目睹了一切經過,同時在心中為她的成功獻上祝福。
☆
「瀨木同學的小組,吃完飯後就到隔壁的meetingroom來」吃晚飯時,在用餐會場的旅館宴會廳裡,真弓老師如此吩咐我們。
「發生了什麼事嗎?」。
就算黑川這麼問,我也沒有半點頭緒。
「你是不是偷了老師的內褲啊?」
石田這麼說完,男生們都笑成了一團。
就像這樣吃完沒有半點緊張氣氛的晚餐後,我們前往隔壁的「meetingroom」。剛踏進房間一步,我就說不出話了。
「歡迎你們。到那邊坐下吧。」
在比學校教室稍寬一些的室內,有著排放成匚字形的桌子,以真弓老師及學年主任鬼澤為首,幾乎這趟旅行的所有隨行老師都坐在那裡。
「怎、怎麼所有人都聚在這裡……」
「這是緊急會議。好了,快坐下。」
被她冷淡地這麼說,我們面面相覷地在空位上,也就是「匚」字那一豎的部分就坐。
這間meetingroom的格局跟正統的會議室一樣。前方有投影機,牆上掛著螢幕。真弓老師一邊擺弄著眼前的膝上型電腦,一邊說:
「那麼,接下來就開始舉行關於如何處分二年C的學生——瀨木成道的會議。」
「咦!?」
處分!?怎麼回事啊!
我做了什麼嗎!?
「首先,請看這邊。」
這麼說完,真弓老師就操作電腦,緊接著正面螢幕上跳出了一個畫面,看到那個畫面,我們都說不出話來。
「為、為什麼……」
映在那裡的是我跟莉子大小姐。我們兩人都穿著滑雪裝,但拿掉了滑雪鏡,而最重要的一點是,莉子大小姐正顯得有些害羞地將嘴脣湊近我的臉頰邊。
也就是說,是剛才的那個「道謝的吻」的場面。
「關於這張照片,請你說明這是怎麼一回事。」
「要、要我說明……」
為什麼偏偏要我說明這麼令人難為情的照片啊……!
「順帶一提,這張照片是由專門為情侶考試而聘僱的臨時教職員所拍攝的。無論你們在什麼地方做什麼事情,直到考試結束之前,在所有的公共場所都會有他們的存在。」
不過我愈看就愈覺得這是張好照片。這是個很適合拿去當成廣告、適合到感覺隨時會有小田和正的歌播放出來的動人場面呀。那位「臨時教職員」在情侶考試結束後,不如就去當攝影週刊的攝影師吧。
看到照片的每個組員都各自露出不同的驚訝神情,唯有莉子大小姐滿臉通紅地低著頭。而老師們通通一笑也不笑。
「……你們明白這件事為什麼會變成問題嗎?」
「欸……?」
當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時,真弓老師嘆了口氣,然後站起身。
「情侶考試中,有好幾項規定。一開始發給你們的資料上應該有寫才對。『於考試期間,不可跟任何異性製造出戀人之間的既成事實』。問題就出在這一項。」
「喔……」
那麼跟同性就可以了嗎?我的腦中掠過這樣的疑問。可是在這種狀況下,這種雜念甚至連逃避現實的管道都算不上。
「我們這些老師對於『既成事實』持有判斷基準。若是以言語『告白』,這個就沒問題。毋寧說。在投票日前事先確認彼此心意是個聰明的辦法。而『牽手』呢,這也沒關係。至於『擁抱』,這要根據狀況而定,如果有穿著衣服的話,並不會有什麼問題,若是在沒穿衣服的情況下,或者有更進一步的親密肢體接觸……你們明白吧,這樣當然犯規。」
即便在這種正經的場面下,談到這種話題時還是會讓人心神不寧,這就是青春期男生自然的天性啊。
「而此時會造成問題的行為,就是這個『吻』。」
「咦……」
我總算掌握住自己為了什麼而被追究了。
「不不不,老師,雖說是吻,但是又不是吻在嘴……」
「沒有錯。如果是嘴脣互碰的親吻,哪馬上就出局了,但這不一樣,因此才會演變成現在這種需要特地召開會議的事態。」
莉子大小姐把身體縮得小小的,到了讓人懷疑她會不會就此消失的地步。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她這種模樣。
「可是,像親吻這種小事,應該也有其他人……」
我輕聲這麼嘟噥後,真弓老師就坐到椅子上,將領口拉好。
「是呀。很遺憾,已經出現好幾組違規者了。」
「那些人……」
「全部都親在嘴脣上,處分很簡單,就是嚴格警告並扣掉適當的分數,並將校方不會承認他們成為彼此的情侶考試之物件的主旨通知當事者們就好。我們現在也很困惑唷。因為在事前會議的階段,我們沒預料到在這個平成時代中,竟然有人都已經是髙中生了,還做出『親臉頰』這種行為。」
被她說成這樣,還真的覺得很害臊。看,莉子大小姐的臉可不是一下紅一下綠,已經變得像紅綠燈一樣了嗎?
「可、可是老師,臉頰上的親吻在歐美可是一種打招呼方式喔!」
「這裡是日本。」
我回想起剛才莉子大小姐的話語而這麼說,但真弓老師冷酷地如此回答我。
「本來只要由我們這些教師舉行會議判定你們違規後,再通知瀨木同學跟惠比壽同學就行了。但是現在正在畢業旅行途中,要是判定你們兩人的行為違規,也會影響到整個小組的氣氛,你們或許也會因而改變原本在聖誕約會打算指名的物件。而且瀨木同學還是組長。身為組長卻自己做出有越軌危險性的行為,就算這件事沒有被視作違規,還是需要對這樣的瀨木同學給予一定的警告。因此,才會舉行這場讓所有成員出席,並藉此調查清楚你們行為的會議。」流暢說明完後,老師再度盯著我的臉。
「來,麻煩你們說明。這究竟算或不算戀人之間的既成事實,會由我們這些教師以及你的組員來決定。」
室內一片寂靜,甚至沒有人清喉嚨。
說明……?要我說明那時候的事情……?
我沒有自信能順利說明到讓老師們接受的程度。當時的那份溫暖心情,肯定只有當時的我們才能明白。
「……老師,我認為這是不公平的。」
這個時候,坐在莉子大小姐隔壁的妹尾出聲說。
「這次瀨木同學跟惠比壽同學只是碰巧被拍到照片。我認為也有其他做出這種行為的人。」
「是嗎!我不是說過了嗎?對於做出接吻以上的既成事實的情侶,我們老師都給予警告了」
「我認為不只有那些人。」
面對斬釘截鐵地這麼說的她,真弓老師挑起眉。
「……你說的該不會是在臨海學校的時候,你跟瀨木同學的那一次吧?」
我身旁的穭美一臉驚訝地轉頭看向妹尾。
「…是的。」
妹尾直視著老師點點頭。
「沒有錯。」
「如果是這樣的話,這並不會不公平。我們當然有掌握到那件事,而且也有照片。如果你希望的話,我可以把它顯示在螢幕上。」
聽到老師這句話,妹尾雙頰泛紅地用力搖頭。
「那並不是違反規則,而是拯救他人性命的行為……我們是這麼判斷的,難道說並不是如此?」
講到這裡,我才終於搞清楚妹尾跟老師在講什麼。
在臨海學校的障礙接力中,我在「游泳」的競賽裡溺水了。那時候多虧妹尾將空氣吹進我嘴中,我才得以獲救。
「……不,那是為了救瀨木同學。其中完全沒有出於戀愛情感的成分。」
妹尾帶著極為認真的表情如此回答。
「咦……」
我的胸口微微一疼。
「但是,我認為惠比壽同學也是一樣的。惠比壽同學是位個性溫柔、十分優秀且聰慧的女性,但她有一些不善表達之處。剛才我從惠比壽同學口中,聽到了她在滑雪場受到瀨木同學所救的事情。瀨木同學明明不擅長滑雪,卻還是為了惠比壽同學挺身而出。我想惠比壽同學一定是深受這樣的瀨木同學感動,才會把無法開口說出的感謝心情,以這種形式表現出來。」
這絕對不是一段口若懸河的敘述,但她那誠實的述說方式卻具有說服力。
會議室的氣氛感覺好像柔和了幾分。
「是這樣的嗎,惠比壽同學?」
「……是的。」
被真弓老師這麼一問,莉子大小姐縮著身子點頭。她好像無法直視螢幕,從剛才開始就一直低著頭。
「這跟事實有沒有出入呢,瀨木同學?」
「沒、沒有。」
我一著急不已地點頭,另一頭的鬼澤就發出爽朗的笑聲。
「你想想看啊,真弓老師,那個瀨木怎麼可能這麼受歡迎啊!」
當我滿心憤慨地看臉轉向他,就看到鬼澤在桌面下豎起拇指,朝我做了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眨眼動作。
最後會議對於莉子大小姐對我的「臉頰親親」,判定為「不算違反規則」。
☆
然而,這場會議掀起了意想不到的波瀾。
「不好意思,瀨木同學,請你現在馬上過來女生房間這邊。」
當晚的熄燈時間前不久,妹尾打了一通電話到我的手機。
「咦?怎麼了嗎?」
我們就如以往般正在打麻將。暗啦喀啦的聲響很吵,導致我聽不太清楚電話裡的聲音。
「瑞本同學她……」
勉強聽到的部分引起了我的注意力,我停下打亂麻將牌的動作。
「……你說她怎麼樣了?」
「瑞本同學不肯從壁櫥裡出來。」
「發生了什麼事啊,妹尾?。I
衝出房間的我跑進走廊,奔往女生所住的那層樓。在那裡我找到了穿著睡衣、身體半探出門外等待著我的妹尾身影。
「你說她不肯離開壁櫥……」
「瑞本同學從會議結束後,便一直不太對勁。雖然如此,但由於被她問到,我就還是說出瀨木同學在臨海學校溺水那時的事情。我想我並沒有說什麼不該說的話。可是她剛才突然跑進壁櫥裡,明明馬上就要熄燈了,卻不願意出來…」
當我在她的帶領之下進入房間,就看到在與我們的房間同樣大小的和室裡,莉子大小姐正對著壁櫥大喊:
「欸,你差不多該出來了吧!你是怎麼了呀!」
她捲起華貴的連身睡衣的袖子,伸手抓住壁櫥的把手、
「你在裡面用棍子還是什麼東西頂住了對不對——!?快聽話,趕快開啟!?」
「我不要——!。」。
緊接著,內側就傳來宛如小孩在耍賴般的回答。
「不要管我啦,我想獨處一一」
「可是馬上就要熄燈了唷!?」
「我要睡在這裡,所以沒關係啦~~!」
「你又不是哆啦A夢!」
我一邊在內心佩服莉子大小姐正中要害的吐槽,一邊走向房間深處,一如昨晚,四處散放的無數粉紅色小瓶子、、化妝包,以及其他充滿女性氣息的化妝保養用品,讓我有踏入某種禁忌之地般的感覺,心裡小鹿亂撞。
「……哎呀。」
莉子大小姐注意到我後,就朝壁櫥後退了幾步。
「總而言之,現在我不想跟任何人說話——!」
「絽美,是我。」
我一出聲這麼說,壁櫥裡就沒了聲音。
「絽美?你有在聽嗎?你說你想獨處,究竟是怎麼回事啊?你應該沒有跟哪個人吵架吧?」
沒有反應。彷佛這就只是個單純的壁櫥。
「……也是啦,畢竟這是場需要住宿過夜的漫長活動,就算在女生之間出現一點讓你不滿的事情,或許也是難免的。我也是啊,我對石田盡是不滿。像是今天早上啊……」
「才不是呢!成道同學這個遲鈍男!」
我的發言似乎離題甚遠,絽美彷佛再也受不了似地從裡頭髮出大喊。
「我也想跟大家好好相處呀!至今為止我都做到啦!會變成這樣,全部都是成道同學的錯啦!。」
就在我說不出話來的這個時候,輕敲房門的聲音響起。
「什麼事?」
待在入口附近的妹尾一回答,門的另一端就傳來真弓老師的聲音。
「你們在吵鬧些什麼?熄燈時間已經過了唷。而且其他房間的人通知我說,從這間房間傳來了男生的聲音。」
「啥……」
我驚訝地望向電視的方向,就看到錄放機顯示的時間確實已經超過熄燈時間的十點好幾分鐘了。
「這裡沒有男生。」
我們面面相覷後,妹尾再度這麼回答。
「是嗎?那就把門開啟。」
「咦……!?」
這讓我一下子就陷入恐慌狀態。熄燈時間過後還待在女生的房間,不知道會不會對考試造成影響?至少會被扣分這點是不會錯的。
我的心情就好像正在外語幽會中,因對方的丈夫回來問案而羞澀的情夫一樣。
「糟糕,快躲起來!」
莉子大小姐也十分慌張。她從入口處把我的拖鞋拿過來,緊接著塞到我手上,把我朝壁櫃推過去。
「……我知道了。我現在就開門。」
妹尾窺伺著這邊的狀況,並走往門的方向。
「快點開啟壁櫥……!」
莉子大小姐一這麼說,大概是絽美也有聽到所有對話的緣故,壁櫥自動地敞開了。
「快一點!不要發出聲音喔!」
「嗚喔……!」
被她壓著屁股強行推進去,我發出小聲的慘叫。莉子大小姐關上壁櫥的動作,與妹尾開啟門的聲音幾乎同時發生。
在完全黑暗的空間中。我屏住氣息。一想到已經有人躲在裡頭,我不禁凝目細看;在我習慣了黑暗後,視界中映入因從拉門縫隙流進來的微弱光線而浮現的絽美身影,她與我的,距離意外地靠近。
絽美也穿著睡衣。她上半身穿著公主袖的束腰上衣,下面穿著襯褲。與這種清柔可愛的模樣不相襯地,她繃著一張臉。
「絽美……」
當我悄聲呼喚她,她就把臉別過去不看我。
「喂,絽美,對不起……是因為我的緣故對吧。」
「你說,『對不起』是為了什麼事?」
聞言,她回了我一句嚴峻的細語。
「咦……?」
呃……
「因為我被莉子大小姐親了臉頰?」
絽美的表情沒有改變,因此我暫時停下來思考。
「還有……因為我在臨海學校,讓妹尾嘴對嘴傳送空氣給我……」
「為什麼成道同學要為這些事道歉?」
「欸?」
「莉子的吻是謝意的象徵,而雪菜則是為了救你的命對吧?成道同學根本不用道歉啊。」
「還是說,你是因為對她們兩人懷有不良居心,所以才說『對不起』嗎……?」
「不,不是這樣的……」
不然我到底該說什麼才好啊……!
當我因與絽美之間比禪學問答還要難以理解的對話而抱頭苦惱時,眼前突然有道影子出現罩了上來。
「咦……」
當我回過神時,我已經被絽美抱住了。我失去平衡,手肘撞上壁櫥的牆面,發出「叩咚」的聲音。
「……那麼,剛才那個聲音是什麼?」
此時從壁櫥外傳來了真弓老師的聲音。
「……剛才房間裡出現了老鼠。老鼠逃進原本敞開的壁櫥中,所以我們就直接把門關起來了。我想它現在應該是正在裡頭亂竄。」
「是呀是呀,剛才的聲響肯定是那隻老鼠弄出來的。」
莉子大小姐的演技比想象中更糟糕。對於或許是為了抑制住動搖,聲音變得比平時低沉,但回答得很冷靜的妹尾,我在心中發出「做得好,就是這樣」的聲援。
「……成道同學。」
將鼻頭抵在我胸前的絽美用嘆息般的聲音耳語。
「跟我接吻嘛。」
「……!?」
我嚇了一跳,差點大喊出聲。
「如果是現在的話,不會有任何人看到喔,畢竟這種地方誰都進不來。不只是接吻,就算做更超過的事情,也不會有人知道喔。」
絽美擡起頭來,用溼潤的眼眸凝視著我。這道宛如棄貓般的眼神讓我心神為之動搖,不由得將臉湊了過去。
……這個狀況是怎麼回事?
老師就近在拉門的另一頭,妹尾跟莉子大小姐也在那,而我躲在這裡的事情不能曝光,但我竟然受到身穿睡衣的絽美以這麼大膽的話語誘惑……
我的心臓狂跳,感覺好像隨時都會爆炸。
在外頭,三人繼續進行著對話。
「……既然如此,關於,有男生的聲音傳出來」的這個通報,你們要怎麼說明?」
「其實剛才是我跟惠比壽同學在模仿酒醉上班族的神態動作。惠比壽同學模仿得非常像
喔。」
……!?
「你、你在說什麼呀……絕對是你模仿得比較像啦……」
「是嗎?那麼機會難得,就請兩位表演給我看吧。」
老師,你其實早就知道真相了吧?你的聲音正在微微顫抖啊……
「……成道周學?」
看到專注聽著三人對話的我,剛才跟我在很近距離下彼此對視的絽美困惑地轉過頭。
在拉門另一頭,妹尾跟莉子大小姐正展開著互相謙讓模仿功力的對話。一想到這兩個人為了包庇我而拼命成這樣,我的胸口就熱了起來。
「好不好?我們接吻吧。」
懷中的絽美一動,騎到我的腿上。我的雙腳感覺到魅惑的大腿那股彈力。從她大幅敞開的衣領,可以清楚窺見形狀優美的鎖骨。
「好不好嘛?」
絽美用誘惑般的動作緩緩眨眼,拉著我的手貼到自己臉上。她將臉頰抵住我的手掌後,陶然地閉上眼睛。就這樣將令人憐愛的雙脣微微噘起。
「你……」
你是怎麼了啊,絽美!?
我所認識的她純情到只有親過填充玩偶,晚熟到不知道怎麼辨別友情方面的喜歡跟戀愛方面的喜歡,絕對不是會用這麼大膽的方式逼迫男人的女孩。
除了她的脣瓣以外,我已經什麼都看不到了。心臓好像會從嘴裡跳出來。
我好想跟她接吻。想得要死。
但是……
「……抱歉,絽美。」
我好不容易才按捺住。我抱緊她纖細的身體,把嘴靠到她耳邊說:
「要是現在在這裡跟你接吻,我會失去在投票日寫下絽美名字的資格。」
絽美的身體滾燙,她那與我相觸的胸口跟我一樣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不可能沒有任何人在看。就算沒有被注視著的感覺,也同樣隨時都有人在某個地方觀察我們。所以,假使現在真的不會被任何人看到好了,也不能冒這種險。」
「不管不管,我已經不想理會什麼考試了。我現在就想成為成道同學的人。」
絽美壓低聲音說道,她的聲音就好像快哭出來似地顏抖著。
「我很不安呀。有什麼關係嘛?我們是兩情相悅的啊……」
話一說完,絽美就把臉埋在我胸前。她這個模樣與話語,深深打動了我的男人心。但是……
「……對我來說,並不能就這樣不管啊。」
我儘可能壓低聲音,如此耳語。
「得到維納斯獎確實是我個人的野心,就算真的實現了,也不會有哪個人得到好處。真要說的話,頂多就是經由我把這個學園改變得正常一點,大家或許能夠因此受惠罷了。可是……」
在壁櫥外,那三人的談話聲依舊持續著。真的對妹尾跟莉子大小姐很不好意思。
「現在的我,擁有為了讓我的夢想實現而提供協助的夥伴。絽美不也是一樣嗎?所以就算跟自己喜歡的女生兩情相悅,我也不能就這樣算了。」
我說到一半的時候,絽美的肩膀突然開始顏抖。我的T恤的一部分一點一點變溼,還微微發燙,這讓我察覺她在哭。
一開始並不是這樣的。我以前之所以會輕易說出「我要追到維納斯獲得大獎」這個目標,並不單純是因為我是個自信心過剩的自戀狂,某方面根本是因為我一直以為戀愛是隻有喜悅、像夢一樣美好的事物。
但是身為維納斯的女孩子,也會有自己的心思。既然想好好談場戀愛,那就更不可能完全按照我一個人的想法發展。
所謂的「認真面對他人」這種事,即便物件是最喜歡的人,也不是件完全只有快樂的事
情。
「……抱歉喔,成道同學。該道歉的是我呢。」
帶著模糊而無力的聲音,絽美低語。
「假如……之後不是我,而是有其他女生有希望成為維納斯……」
這麼說著,她將臉從我胸前移開。
「你不要顧慮我,努力去跟那個女孩心意相通吧……」
「咦!」
「……諸如此類的,要是我能變成說得出這種話的女生就好了。」
絽美一邊輕輕地擦著淚,一邊低聲地說。
「我再繼續佔有慾這麼強、這麼愛吃醋的話,根本無法成為維納斯啊……」
這麼說的絽美可愛到讓我也差點哭了出來,當我拼命忍住了。
「絽美……」
「……真是的,你們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讓我開啟那個壁櫥是吧。」
這個時候,外面響起真弓老師那聽起來已經放棄的聲音。
「我知道了,就算了吧。不過我接下來要到男生的房間那邊巡視,假如少了什麼人,我還會再過來喔。」
「……好、好的!」
妹尾尖聲回答,過了一會兒,「喀鏘」的開門關門聲跟著響起。
數秒的沉默過後。
「……老師回去了!瀨木同學!」
「快點出來,趕快回房間去!」
妹尾跟莉子大小姐七嘴八舌地這麼說,並開啟壁櫥的時候,身體已經分開的我跟絽美兩人眼睛跟鼻子都紅通通的。
「……你們剛才在做什麼啊?」
因莉子大小姐訝異的語調而回過神的我們,看著彼此的臉露出了苦笑。
在那之後,我小心著不要被真弓老師抓到,在旅館走廊上繞遠路回到房間,平安度過巡
視。
而且絽美也從壁櫥裡出來了,所以我以為這個事件就此解決了。
然而從隔天開始,絽美的態度有了變化。
「早安,絽美。」
當我在早餐會場的餐桌上向絽美打招呼時,她並沒有像以往一樣露出笑臉。
「嗯。」
她只說了這麼一句,就馬上別開眼,去排自助餐的隊伍了。
我猜想她或許是剛起床心情不好,於是在退房之後集合時,我打點起精神,試著開朗地再向她打一次招呼。
「嗨,絽美!搭巴士的時候,我們要不要坐相鄰的位置啊?」
然而絽美卻將嘴緊振成一條線,沒有跟我對上視線。,直接繞到妹尾後面。
「抱歉唷,我要跟雪菜坐在一起。」
雖然她這麼說,但妹尾卻看向我,閒得很困惑。
「你要不要去跟瀨木同學一起坐?我現在搭巴士已經不會有問題了。」
「沒關係啦,我想跟雪菜一起坐」
妹尾也沒有再多說,而我只能就此作罷。
第四天的觀光地點是函館。上午參觀。五稜郭,下午則是在市中心自由活動。(譯註:位於北海道函館市的西洋風格星形城郭。)
「欸欸,你看!超大的星形啊一一一」
「啊,莉子,那裡有奇怪的人像耶!」
這裡是可以從上空俯視五稜郭的五稜郭塔觀景臺。本來在我身旁的絽美神態自然地跑向莉子大小姐,因此貼在玻璃上大喊的我,就純粹成了一個反應過大又容易大驚小怪的人。
「……真的呢,好像海星喔。」
接下我的話頭的,是原本待在莉子大小姐旁邊的妹尾。
「……哪來什麼奇怪的人像呀。這不就是。土方歲三嗎?」(譯註:於日本幕府末期擁戴幕府的武士組織「新選組」的副組長,於五稜郭戰死。)
「啊,真的耶。我一時沒看出來這是誰。」
妹尾靠近如此談論的兩人,對她們搭話:
「差不多該下去了吧?」
「也好。」
「嗯。」
於是三個女生就往樓梯的方向走去,形成莉子大小姐跟妹尾並排,多出來的絽美跟在後面的隊形。追上去的我才剛跟絽美走到一塊兒,妹尾就回頭看向我,露出微微一笑。
「…………」
原來她是想幫我跟絽美製造機會啊?
話雖如此,絽美卻一語不發,而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麼而保持著沉默。
「喂——你在做什麼啊,成道。快點過來吧一一一」
此時,早已跟黑川一起走到樓下的石田從樓梯呼喚我。
「喔、好!」
我失去了跟絽美攀談的機會,上午就這樣結束了。
下午也一直都是維持這樣的狀況。即便如此,多虧妹尾自然地居中斡旋,我想整組的氣氛應該沒有變差。
午後雖然是自由行動,但要去的地點已經事先報備過,藉此老師們才能在該地點安排負責
蓋章的人員。
到了這個時候,我漸漸沮喪起來了。我擠不出被躲避成這樣還能繼續跟絽美攀談的力氣。只能冷冷地以視線直視著冷淡的她的背影。
我們這組現在來到了港灣區,望著眼前的一整片大海,在停泊著遊覽船跟油輪的碼頭上各自散步。石田不知為何堅持要找藤壺,於是他就在黑川旁觀之下趴到了碼頭一角。
要是沒有發生絽美的事情,我現在應該也會跟他們一起玩鬧吧。
「……呃,我只是覺得有點喪氣。絽美究竟在生什麼氣啊?雖然我心裡有底,但昨天我們也姑且算是談過那件事啦,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這麼說的時候,在另一頭的木頭棧橋上拍攝大海照片的絽美好像有什麼在意的事情似的,朝這個方向望了過來。一跟我四目相交,她就用慌張的動作把視線轉回前方。
「我想,她並不是在生氣。」
「咦……?」
面對傻住的我,妹尾靜靜地說:
「我認為她大概是想在自己心中設法整理。」
「整理什麼……?」
「某種連自己也無法處理的心情。」
如此回答後,她輕輕微笑。
「因為一旦喜歡上一個人,各式各樣的情緒就會推動著自己。她昨天之所以躲進壁櫥,我想也是因為這樣。今天瑞本同學的心情肯定是那樣的。」
「唔嗯……」
這是一段我好像有聽懂,又好像聽不太懂的說明。
「我搞不太懂啊。既然有什麼想法,就直接對我發洩出來啊,這樣我還覺得比較輕鬆呢。」
「我想那是一種不知道該怎麼發洩才好的心情。」
「哦,還有這種心情啊?」
「有的。女孩子常常會有。」
「妹尾知道得真清楚呢。」
「因為我是女生。」
這是一段彷佛在寬廣的網球場持續充滿律動感的連續對打般,令人心情暢快的問答。雖然不會打網球的我用上這個比喻也挺怪的就是了。
「……總覺得跟妹尾談話就會平靜下來呢。」
忽然間,我發現自己在今天內第一次有了悠閒的心情。
「該說是可以安心地與你談話呢,還是談一談就會安心起來呢,感覺有種療愈的力量耶。
你說不定很適合擔任諮商心理師喔?」
聞言——妹尾微微一笑。
「是這樣嗎?」
「嗯,我剛才就是這麼想的。」
「……瀨木同學,我……」
她說到這裡就停了下來,因此我看向她。妹尾露出稍作思考的模樣後,看著我微笑。
「……沒事。果然還是等我在自己心中做好決定後,再告訴你吧。」
「……?」
這時候絽美再度看向我,露出好像有點掛念的表情。與我同時看向她的妹尾忽然大吃一驚似地收起笑臉。
「……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找到藤壺呢?」
妹尾突然把臉轉向反方向,低聲嘀咕起來。
「誰知道?說起來,藤壺會在這種地方棲息嗎?」
我懷疑地歪過頭,但也生出「稍微去看一下好了」的想法,於是便朝石田他們的方向走去。
「瀨木同學。」
妹尾從背後叫住已經邁步前行的我。
「嗯?」
我一回頭,她就稍微壓低音量說:
「送個禮物試試看如何呢?」
「禮物?」
「對。」
她用力點頭。
「說不定可以成為談話的契機喔。而且現在剛好是自由時間,現在的話,要買禮物應該很方便吧?」
「原來如此。」
果然女孩子的事情就是要請教女孩子。我本來想馬上就去買,但卻碰上了嚴重的問題。
「我沒有錢……」
哎,我還是跟平常的我沒兩樣。我帶的錢本來就不到兩千圓,因此一路上買了冰淇淋等零食後,到第四天就只剩下兩三個百圓硬幣了。
竟然要藉助旁人的力量來買禮物給女生,我實在是很沒用。可是……
「黑川——借我錢……」。
結果我還是像往常一樣,向富裕的朋友求助。黑川坐在碼頭的長椅上,看著眼前的石田抓藤壺。
「……啊,瀨木。」
「有藤壺嗎?」
「有,可是抓不到。」
回答的人是石田。他趴在幾乎呈扇形角度彎曲的碼頭邊緣,手從安全柵欄下方朝著海的反向盡力伸到最外面,用棍棒戳著水泥牆與波浪交界處的青苔。
「很難構著吧……」
我先把「為什麼那麼想抓藤壺啊」的疑問放在一旁,在黑川隔壁坐下。
「……今天要借多少?」
黑川似乎有清楚聽到我剛才說的話,他從褲子後面的口袋拿出了錢包。
「嗯……一千圓,不,五百圓就好。」
「給你。」
從黑川手中遞過來的紙鈔,是印有美麗。樋口一葉小姐的五千圓大鈔。(譯註:明治時代的知名小說家。)
「現在我沒有面額比這還小的鈔票,所以你就拿去沒關係。旅行中會需要用到錢吧。」
「黑、黑川……!」
這實在太令人感動,我差點就要嚎啕大哭了。
「跟你借的這筆錢,我總有一天絕對會連同至今為止的份還給你……!」
「不用還也沒關係喔。」
「咦?」
天哪這也太帥氣了,人家要被征服了嗎?當我怦然心動地按住胸口時,黑川看著這樣的我笑了。
「作為交換,你可不可以當魅夕的家教呢?」
「咦?魅夕的家教嗎?」
「對。她讀的是直升的私立完全中學,由於不用考試,她就因此疏忽了課業。就算我跟姊姊教她,她也不會認真聽,所以如果你方便的話,就算只在考試前也好,希望你能偶爾看一下她的功課。她好像很中意你,所以我想她一定會高興的。」
「雖然你說她中意我,不過她中意的是我的女裝吧?我得穿女僕裝過去嗎?」
「不用擔心。到時候她會讓你穿上她自己的收藏,自顧自地興奮起來。」
話說,他們兄妹倆已經談到這一步啦……
「……就算是這樣,我也不行啦。她是你妹妹,頭腦一定很好吧。我反而還想請她教我呢。」
「沒這回事。魅夕的成績在同年級之中,一直都屬於中之下。」
「中、中之下……」
聽到這句話,我的心被刺了一下。
被真弓老師說我是「中之下」的那一天,一切都是從哪一天開始的,知道那一天為止,我都一直以為自己非常了不起,又特別,總之就是個至高無上的存在。
然而並非如此,交到朋友後。我才終於理解了。大家都比我厲害得多,若黑川是「上之上」的話,過去的我的確是「中之下」。
不過我現在是「下之下」啊……可是不對,這是因為我在文化祭時中了爺爺的計,我想我再怎麼說都比過去那時還成長許多了……
「喂,黑川。」
感受到有股晦暗的記憶在胸中甦醒,我低聲說道。
「你覺得我現在的等級有多少……?」
「等級指的是☆等級嗎?」
「不,不是那個。怎麼說呢,就是想請你客觀評價我作為一個人的魅力。」
「唔——嗯……」
黑川馬上露出思索的神情低下頭。
「我是不太清楚要怎麼『客觀』評價『魅力』啦。」
這麼說著,他把臉轉向我。
「不過瀨木對我來說,是最棒的朋友。」
「咦……」
一股溫暖的心情從胸口中心擴散了開來。
在同年級等級最高的黑川,成績優秀、運動萬能,人格也溫和又高尚的黑川,他「最棒」的朋友……
是我啊。
「……啊,石田同學也是喔。」
雖然跟石田同等級就是了。
「吵死了,很噁心耶——!」
石田粗魯地這麼說,並把手伸得更出去,彷佛想把牆壁削下一塊兒似地用棍棒摩擦。
「……喔!」
他馬上大喊,抽回棒子站起身。
「成功了,是藤壺!」
朝我伸過來的棍棒前端,確實黏著好幾個怪形怪狀的小貝殼。
「別、別這樣啦,石田!。膝蓋會長出藤壺!」(譯註:日本都市傳說中,若在巖岸上跌倒,膝蓋會長出藤壺。)
「那是都市傳說吧。」
「再說,你到底是為什麼會那麼喜歡藤壺啊!」
「哪有什麼為什麼,這還用問嗎?」
石田一副很理所當然的樣子說:
「我是不知道為什麼啦,但大家都覺得這東西很噁心的樣子,好歹要有我喜歡它,不然他太可憐了啊。」
「這是什麼理論啊……」
這麼說來,這傢伙打從一開始就是個怪人。即便到了現在,我這個感想也沒有改變。我忽然回想起第一次跟石田說話的那一天。
在一年級臨海學校的小木屋裡,我完全無法融入他人。我既沒有朋友,也不知道在自由時間該做些什麼。
——嘿,來打麻將吧。
我記得他說的就是這句話。雖然他是個怪傢伙,但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再也不是孤單一人了。
「……等一下。我該不會就是藤壺吧?」
充滿衝擊力的新事實,讓我顫抖了一下。
「啊?你在說什麼?」
「沒事。」
我做了個深呼吸,試圖逃避這個不想承認的新事實。
「藤壺真美啊。」
在我身邊,美感有問題的黑川看著石田的藤壺,語帶讚歎地說。
「…………」
不過,就算我真的是藤壺也沒差。
跟這些傢伙在一起的感覺真的很舒適。吵吵鬧鬧時很快樂,什麼都不做也不會感到尷尬,我想「輕鬆自在」詞指的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最近我總算漸漸懂了。所謂的朋友,就是指這樣的存在。
「……欸,要怎麼做才能跟女生當朋友啊?」
「你又在說什麼啊。」
似乎因藤壺而心滿意足的石田丟下木棒,坐到我們所坐的長椅上。
「呃,因為啊,要是能跟女生成為朋友,我想一定就能夠有辦法跟各式各樣的女孩像這樣輕鬆共處吧。」
「那現在我們這組的女生不算朋友嗎?」
「咦?」
「哎,瑞本絽美就先不提,你對其他兩人沒有戀愛情感吧?就算這樣,你們感情還是很好啊。這樣不就是朋友嗎?」
對於這句話,我一時無法回答。
「……也、也對哦。」
我姑且先點頭,然後連忙思考了起來。
沒錯,的確是這樣啊。我跟莉子大小姐本來就是從被她命令「跟我當朋友」才開始往來,而我自己在文化祭那天不也對妹尾這麼說過嗎?
——就算沒辦法跟其他人說,應該可以告訴我這個朋友吧。
我是她的「朋友」。不過接下來她就告訴我,她是憧憬我才會進入這間學園就讀。
若說我沒有為此感到枰然心動,那就是在說謊了。但是這樣的話,她還算是我的朋友嗎?對朋友心動沒問題嗎?
「……我想,要用跟男性朋友相處的模式比照辦理是不可能的喔。不過,我覺得也有隻能成為朋友的關係存在。」
此時,一直保持沉默的黑川這麼說。
「這是什麼意思?」
「我有說錯嗎?」
問問題的明明是我,卻被他反問了。
「我很羨慕你啊。」
「咦……?」
正當我想問這是什麼意思的時候,石田帶著好像在說「真搞不懂」的表情開口:
「可是啊,跟女生當朋友這種事。光想象我就覺得不可能耶?所謂的朋友啊,就是會兩人單獨出去玩、一起吃飯對吧?要是這麼做的話,我保證我會以光一般的速度產生誤會喔。」
「你的確是這種人哪。」
「受不了。成道你可真幸福啊。要是我也跟你一樣天生是個自戀狂就好了。」
石田貌似可惜地仰天長嘆,而我在心中思索了一番。
我真的有立場可以嘲笑石田嗎?我不也是一樣的嗎?
不就是因為我的心是這副德性,所以絽美才會無法相信我的心意,轉變成那種態度嗎?
「……我去買一下紀念品。」
不行,不行,不可以繼續這樣下去。我要向絽美展現出誠意。
吾乃貨真價實的。誠意大將軍!(譯註:日文音同徵夷大將軍,起初是日本大和政權為征討東北、北海道的蝦夷族而設立的官位。)
幹勁十足地站起身的我,在林立的紅磚倉庫之間奔跑,來到從我出發的位置看來位在最深處的紀念品商店。
「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應該就沒問題了吧。」
我打算按照妹尾的建議,買個禮物送絽美。
被暖色系照明給照亮的店內,精巧地陳列著蠟燭和玻璃製品等充滿女孩子氣息的品項。當然,熱切地看著商品的全都是女性客人,身邊連個女性同伴都沒有的我尷尬得心神不寧。
「這間店的主打商品是玻璃制的小玩意啊……」
晃了一圈,大概理解店面狀況,我馬上開始選禮物,周圍的其他店鋪有看起來都是觀光紀念為主,我覺得在這裡選禮物最不會出問題。
「該選什麼樣的東西比較好呢……」
我匆忙地物色一千圓以下、看起來不錯的東西。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做成水果或蛋糕等造型的系列商品。絽美很喜歡甜點模型,在手藝社的社團活動中,她也曾經制作過馬卡龍造型的手機吊飾。
「不過等一下喔……」
我看向其他陳列架,發現那裡有個做成高跟鞋造型的擺設。
「玻璃鞋也很浪漫呢……」
王子將鞋子交給灰姑娘的情境,剌激著我尚未完全消失的自戀心。
「但是說不定她會覺得我太裝模作樣了。」
一想到這點,我就煩惱得不得了。
「唔嗯嗯嗯……」
哪一種,該選哪一種啊,成道。我看向價格,發現玻璃鞋是六三〇圓,而甜點模型裡最便宜的小蛋糕標價則是九四五圓。
經過一番左思右想,最後我買下玻璃鞋,然後回到大家身邊。
在那之後,我們再度前往市內觀光。
「下個地點就是明治館吧!」
蹦蹦跳跳的絽美與其他兩個女生走進去的地方,竟然是我剛才去過的紀念品商店。仔細一看,印在手冊上的自由活動行程表裡,清清楚楚地寫著「明治館」。
「原來這裡是這麼有名的店啊……」
哎,既然這裡是絽美想來的地方,那不是正好嗎?我一邊這麼想,一邊裝作若無其事地觀察她的模樣。
「……啊,這個好可愛!」
此時,我目睹到充滿衝擊力的一幕。
被她捧在掌上、讓她兩眼發光地盯著看的,竟然是我剛才沒有選的那個九四五圓的小蛋糕。
「想要的話就買呀。」
莉子大小姐一這麼說,絽美的眉毛就垂成八字形。
「可是我已經用掉很多錢了。要是買下這個,我擔心到最後一天就沒錢了。」
「你應該多帶一點錢的,我可以借你唷?」
「不,不用了。我們家的零用錢很少,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還你錢。」
怎麼辦?如果買那個給她,絕對會更讓她高興的。為什麼剛才我吝嗇地買了便宜的那一個啊?說來說去,要是早知道之後會到這裡來,我就會先看看狀況再買了。我這個笨蛋,為什麼沒有事先熟讀旅行手冊啦!
就算這麼想,也只是馬後炮了。手中跟黑川借來的錢還很充分。
加深化為魅夕的換裝娃娃、擔任她的家教的意志後,我買下了第二個玻璃製品。
在那之後,我一邊尋找能跟絽美兩人獨處的地點一邊觀光。在這個有著許多坡道的城市中,我們四處參觀教會與復古風的建築。
這麼說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那就是來自爺爺的信。那封信究竟是什麼意思?
「他說的背叛者是指誰啊……」
他說如果不找出那個人,旅行就無法平安結束?今天是第四天。還剩下兩天,畢業旅行就會告終。
「可惡,到底會發生什麼事啊。」
我嘴裡一邊嘟嘟噥噥一邊走著走著,突然間回過神來。
「……呃、欸?」
不知何時,大家的身影消失了。這麼說來,我覺得好像從不久前開始,旁邊就沒有別人
在哪裡?在哪裡、在哪裡、大家在哪裡?
當我著急不已地東張西望時,妹尾就從眼前的轉角探出頭。
「瀨木同學。」,
「妹尾!大家呢?」
「在東方正教會。」
面對鬆了一口氣的我,她用有些傷腦筋的表情這麼回答。
「可是我不知道路……」
「咦?」
「剛才沒看到瀨木同學,所以我就想在進入教會之前在這一帶找找看,但才剛落單,我就搞不清楚路了。而且到處都是看起來很像的教會……」
對喔。我想起來了,妹尾是個嚴重的方向白痴。
「什麼嘛。不過是這點小事,打電話叫我過去就好啦。」
「不,我想你或許就在這一帶,所以才剛開始找……敎會應陔離這裡很近。」
「是這樣嗎?」
「是的。」
看了地圖之後,我發現我們真的就在教會附近。
「什麼嘛,只要在那個轉角轉彎,馬上就會到了。」
放下心來的我又看向她。
「謝謝你,妹尾。剛才也是……謝謝你給我建議。」
我一誠心道謝,她便凝視著我的臉露出微笑。
「你已經買好禮物了嗎?」
「嗯,對啊。」
雖然因為忙中出錯,結果買了兩個就是了。正當我想笑著這麼說的時候,突然想到一個主
意。
「……對了,這個。」
我從包包裡拿出明治館的袋子。確認過包裝的顏色與大小後,我拿出較小的那一個。
「來,給你。」
「咦……?」
「這是妹尾的份。剛才你陪我商量,幫了我很大的忙,所以這是謝禮。」
連我都佩服自己竟能想到這個主意。不過再怎麼說,我都沒有勇氣說出「這是多出來的」這種話。
「謝……謝謝你。」
妹尾看起來真的很訝異。她數度低頭道謝,向我確認道:「我真的可以收下嗎?」
「嗯,收下吧、收下吧。」
反正我就算帶回東京,也沒有其他可以送的人。
「我可以開啟嗎?」
馬上就被她問到這個問題,雖然害臊,我還是點頭答應了。
「呃,可、可以啊。」
「那麼……」
平時玫瑰色的臉頰現在漲得通紅,妹尾喜孜孜地撕掉膠帶。我東張西望,擔心會不會被人目擊到這個場面,但在這個黃昏前的冬日下午,這條洋溢著異國情調的閒靜通路上唯有零星的個人遊客通過,看不到穿著制服的畢業旅行學生。
「……啊。」
看向袋內後,從中取出小盒子的妹尾輕輕叫了一聲。
「怎、怎麼了?有裂痕嗎?」,
我著急地這麼一問,她就搖搖頭。
「好可愛……」
她用聽起來很陶醉的聲音在低語。
「對吧?對吧?」
明明不是我自己做的,我卻驕傲了起來。
「……我好開心……」
妹尾把玻璃鞋連著盒子一起抱在胸前,閉著眼這麼說。她的聲音裡似乎帶著一點水氣,這讓我急了起來。
「呃,那個,這只是個小東西而已……」
我無論如何都說不出這是買禮物給絽美時多出來的東西。
「非常謝謝你。我會好好珍惜的。」
她睜開眼睛,用充滿感動的表情凝視著我。這讓我不由得想起文化祭時那些宛如告白的話語,不知不覺就紅了臉。
「不,我才是……看到你那麼開心,我覺得很高興喔,謝謝你。」
在如此回答時,我感覺到胸中一隅傳來輕微的刺痛。
早知道她會開心成這樣,我一開始就該也為妹尾買個禮物,買個並非玻璃鞋這種一副別有深意的物品,而是從一開始就好好考慮妹尾的喜好所選的禮物。也許不只該買給她,。該買給莉子大小姐才對。
可是這樣就跟絽美做不出區別了。我必須給絽美特別的對待,因為絽美對我來說是有特別意義的女孩。這跟她是不是維納斯無關,而是因為我喜歡絽美。
沒有錯吧?這樣想就行了吧?
那麼,為什麼我要把這種東西送給妹尾?如果不需要的話,在明年的跳蚤市場拿出來齎不就好了嗎?在我心中,難道不是或多或少有著想逗這個女孩開心的念頭嗎?可是這麼想是不對的嗎?就算是對朋友……就算是對黑川跟石田,我也有這種想法不是嗎?
明明是這麼想的,我卻後悔了起來。
「……絽美、絽美。」
那一天,在函館市內的旅館辦好住宿手續後,我叫住正準備離開櫃檯前往女生房間的她。
「…………」
絽美停下腳步望向我。雖然光是沒有遭到無視就算不錯了,但她對我的態度還沒恢復正常。
「……那麼,我們先去房間喔。」
妹尾這麼說完,就留下絽美朝電梯的方向走去,而原本要跟絽美一起站定腳步的莉子大小姐也跟在她後面離去。
「絽美,跟我過來一下好嗎?」
我指著旅館外這麼說。我一邁出腳步,絽美就沉默地眼了上來。
這間旅館比市中心還更加靠近函館山。現在是傍晚五點前,天色已經有些暗了下來。一走出位在櫃檯前方的玄關,就能從用來接送客人的車輛停靠處,將華燈初上的壯觀夜景盡收眼底。
「……這是給你的禮物。」
我把包著紅紙的箱子遞給身旁的她,並這麼說。
「咦……?」}
絽美困惑地歪著頭看我。
「開啟來看看嘛。」
「……嗯。」
帶著看起來好像在猶豫該怎麼對待我的模樣,板著一張臉的絽美拆開包裝紙。
「啊!」
她開啟包在裡面的白色盒子,拿掉包裝用的軟墊後,便像是注意到什麼似地發出聲音。
「這個……」
「我想說你說不定很想要這個。這是送你的。」
「我可以收嗎?」
絽美擡起頭來看我,眼睛睜得大大的。
「當然。這是為絽美而買的啊。」
我一邊這麼說,一邊思考著剛才的妹尾,胸口微微一疼。
「謝謝你,成道同學。」
絽美的眼睛閃閃發光,她蓋起盒子,用包裝紙把它包成原本的模樣。
「……雖然現在說這種話,感覺很像是被物質收買一樣……」
她這麼說著,並把盒子收進包包裡。
「不過我並不是在生氣唷?」
「……啊,嗯。」
我沒跟上禮物的話題結束的速度,一時來不及反應。
「我知道啊。」
「真的嗎?那你知道我之前是什麼樣的心情嗎?」
「咦……」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能手足無措地凝視著絽美的大眼睛。忽然間,她的臉色柔和了下來。
「……開玩笑的。連自己都搞不太清楚的事情,我竟然還希望成道同學能理解,我真的很任性呢。」
此時絽美的視線移向前方,於是我們默默凝視著夜景。在水平線的盡頭處留有些務殘陽的夜空,以及在沿著弓形海岸線賓士的道路上亮起的街燈,看起來彷佛交織出了某灌幾何圖形。在視野中擴充套件開來的整片風景時時刻刻都在變暗,我每一眨眼,就會看到某處多出幾盞橙色的燈火。
「至今為止,我從來不曾對自己產生這樣的想法。我常被爸媽說是個聽話的好小孩,而且從小學的時候開始,也從來沒有因為性格而在成績單上被寫過壞話,就連我都一直相信自己是個善良的人。所以我很受打擊喔。愈是喜歡成道同學,我就會被迫看到愈多不想看的自身醜陋面。」
她的視線朝夜景望去,一邊悄聲這麼說。
「我一直都隱隱地想,真想交個男朋友,度過快樂的學校生活,不過戀愛這東西一點都不簡單呢。」
啊,原來如此。
原來我跟絽美是一樣的啊。我們一直對戀愛抱持巨大的幻想,直到現在才第一次面對愛情中並不是只有美好事物的這份苦楚。
「對不起,我一直襬出討人厭的態度。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呀。」
「絽美……。」
我什麼都說不出口,只能凝視著在遠處擴充套件開來的濃灰色大海。
「關於聖誕約會,你可以選別的女生嗎?」
「咦……」
當我驚訝地看向她,絽美也吧臉轉向我。
「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再等我一下下?我覺得這樣一來,我一定可以順利處理好每件事情。」
「但是……」
「我有一點點累了。畢竟自從情侶考試開始之後,我們就一直因為自己的戀愛問題,被學校耍得團團轉呢。」
看著沉默的我,她微笑了一下。
「……其實我並不想成為什麼維納斯。」,
絽美緊緊握住訝異地說不出話來的我的手。冬季那冷到骨子裡的肌虜在互相碰觸後,些微的熱度緩緩流到了彼此身上。
面對困惑的我,她有些苦澀地笑著說:
「我想成為的是成道同學的女朋友啊。」
☆
跟絽美道別後,我腳步沉重地走向房間
「唉……」
我們現在絕對沒有朝壞的方向走去。為了締結戀人之間無可動搖的羈絆,這是我跟她都無可避免的試煉。
想到這裡,為了不讓她的溫度消失,我將手插進口袋。
「……嗯?」
注意到手指碰觸到一張紙,我拿出來一看,發現那是買下玻璃紀念品時的收據。
「我還以為她會更開心一點呢……」
沒錯,就像妹尾那樣……想到這裡,我用力搖搖頭。
我在想什麼啊。竟然拿絽美跟妹尾來比較。
可是……
「妹尾看起來真的很開心呢……」
在那之後,我也還是會想起她那時候的模樣,隨著一抹罪惡感的伴隨下,品嚐那股溫暖的心情。
就在這個晚上,事件發生了。
最開始的事件是發生在結束沐浴與用餐,我們筋疲力竭地待在房間裡的時候……
「這是什麼啊?它夾在房門下方耶。」
不知道因為什麼緣故而走往出入口的黑川,拿著一張紙走了過來。那張紙的大小跟明信片
差不多,其中一面印著如下內容:
在這次畢業旅行中,我會對你做出僅只一次的妨礙。你就好好期待吧。
瀨木重藏上
「爺、爺爺……!?」
我連忙跑向門邊,但完全沒有其他可疑物品掉落在那裡。
「妨礙……」
這是什麼意思啊?為什麼會在這種時間點送過來?
正當我想著這些問題而冷汗直流時,匆促的腳步聲就從走廊另一端逐漸靠近。
「成道同學,不好了!」
由於聽到絽美的聲音,因此我把房門開啟。站在那裡的,是神色大變的絽美跟莉子大小姐的身影。
「雪菜不見了!」
「咦!?」
我不明所以地跟那兩人大眼瞪小眼。
「你說她不見了……這是怎麼回事?」
「吃完晚餐後,她不是說要自己先回房間嗎?」
「哦……」
這麼說來,是有這麼一回事。雖然不知道理由,不過在我們離席的大約五分鐘前,她就先行用完晚餐回房去了。
「之後我們回到房間,發現她不在。一開始我們以為她或許是順路去了一趟洗手間,但她過很久都沒回來,所以我們就跑到到食堂、大澡堂等等各式各樣的地方去找,可是她不在旅館裡任何一個想得到的地方。她的行李全都還留在房間裡,就算打她的手機,手機也只是在她的包包裡一直響……」
臉色發青的絽美接在莉子大小姐後面這麼說。
「該不會……是這個造成的吧?」
我把正好拿在手上的爺爺所寫的犯罪預告秀了出來,她們馬上倒抽一口氣。
「騙人的吧……」
「總而言之,先跟老師聯絡吧!」
於是我們去找鬼澤。
「……什麼,妹尾不見了!?」
在玄關大廳讀報紙的鬼澤,聽到我們的報告後睜大了眼睛。
「你們跟班導說過了嗎!?」
「不,還沒有,」
「妹尾是哪一班的?」
「C班,班導是真弓老師?」
我這麼一說,鬼澤就結巴了一下。
「……這、這樣啊。」
「那麼,就請鬼澤老師之後再跟真弓老師說一聲。我們要去旅館外面找。」
雖然她本人那麼說,但我已經無法毫無顧慮地相信真弓老師了。一想到也許會受到妨礙,我就覺得現在應該儘可能避免跟她接觸。
「等、等一下!」臉上泛紅的鬼澤制止住我們。
「她真的跑到旅館外面去了嗎?你們問過櫃檯人員了沒?」
「問過了,但是對方說沒看到……」
絽美一回答,鬼澤就彷佛想取回教師的威嚴似地嚴肅沉吟。
「唔,我知道了。那麼,我也一起去問問看吧。
「啊,你們是剛才來問問題的人嘛。」
當我們一行人大陣仗地走到櫃檯,櫃檯的女性人員便看著絽美跟莉子大小姐這麼說。
「我們學校的學生好像不見了。有沒有哪個人有看到她呢?」
「……請稍等一下。我去問一下其他人。」
被鬼澤一問,那位女性就善解人意地走進裡面,不久在一位年輕的男性員工伴隨之下走出來。
「時間大概是在快八點的時候吧。有個感覺起來像學生的女生,從那邊的玄關跑了出去。由於我們受過學校方面的囑咐,所以我有出聲呼喚她,但她看起來相當匆忙,一下子就跑掉
我們看向彼此。
「是妹尾。時間也吻合。」
「……那麼,這表示她是出於自己的意志走出去的囉。」
莉子大小姐用名偵探般的口吻說。
「意思是說,這跟爺爺沒有關係嗎……」
「不,這很難說。也有遭人騙出去的可能性。」
黑川深思熟慮地說完,我們瞬間陷入沉默。
「……總而言之,既然妹尾跑到外面去了,我們也只能到外面去找。」
「事情就是這樣,鬼澤老師!」
絽美微微低下頭,而鬼澤露出一臉搞不清楚狀況的表情。
「咦——不,等一下!學生禁止外——」
「內褲。」
石田一輕聲嘟噥,鬼澤就抖了一下。
「……你、你們要小心安全喔!」
「好——!!」
就這樣,我們奔進夜晚的北國之中。
☆
「嗚——好冷一一」
一踏出玄關,幾乎令人發麻的冰冷空氣讓牙齒格格打顫。基本上大家都穿著外套,但即使如此,會冷就是會冷。
我們先捜索了旅館周遭。
「有找到嗎?」
「沒有。」
即便大家一起繞了旅館用地一圈,也還是沒有找到她。
「她跑到哪裡去了……」
之所以會這麼說,是因為旅館建於距離市中心有段距離的山邊,除非乘車,不然根本沒辦法跑太遠。
「她果然是跑到市區了吧?」
莉子大小姐這麼說,然後就走向停在玄關停靠處的計程車。
「我們先去看看再說。」
「但是計程車最多隻能載四個人吧?」
正要鑽過敞開的車門坐上車時,絽美注意到這點。我們共有五個人。就在此時,剛好有另一輛計程車開進停靠處。
「那我搭下一輛。」
我這麼說完,就一個人坐進那輛車的後座。當我拜託司機大叔說「請跟在前面那輛計程車後面」後,他以聽起來很佩服的語氣說:
「最近的學校還真是開明啊,竟然會認可學生在畢業旅行中出外夜遊。」
「不,這是……」
「方才我也載了一位小姐到街上去,剛剛才回到這裡呢。」
「咦?!」
我向前探出身子。
「你說的那位小姐是不是黑長髮?」
「嗯?對啊。」
「是個可愛的女生?!」
「對對對。她說她要去找弄丟的東西。」
聽到這句話,我睜大了眼睛。
「她剛才在哪裡下車!?請你開到那個地點!」
十分鐘後,經由我用手機連絡過絽美等人,我們五人都在東方正教會前下了車。
「這裡是……」
是我們白天自由活動時觀光過的地區。當然教會已經關門了,妹尾的行蹤則不得而知。
「應該可以認定她是在我們的觀光路線上弄丟的吧……」
我們決定先在這附近分頭尋找,依循白天時的記憶,我尋找著看起來像妹尾的人影,不斷往前走。
「呃,我們白天去過……」
參觀東方正教會之後,我們去了這附近的別間教會。在那之後,我們穿過曾被拍攝進廣告中的坡道,前往一個有著形似洋房的建築物的公園……
「……啊!」
按照這個順序走過市區的我,凝目望向佇立在前方路燈下的人影。
「妹尾!」
那無疑就是妹尾。她站在已經沒有觀光客的公園中的長椅旁,垂首凝視著自己的手邊。
「……瀨木同學。」
我一跑過去,她就擡起頭來,露出彷佛心臓差點停止的表情。
「瀨木同學……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來找你啊。你才是呢,你為什麼跑出來?」
「我在尋找弄丟的東西。」
仔細一看,這麼說的她就好像剛哭過一樣,雙眼紅通通的。
「……找不到嗎?」
妹尾搖頭。
「剛才找到了。」
她這麼回答,並攤開緊握的手給我看。握在那隻手裡的是我今天送給她的玻璃鞋。
「因為是小東西,為了避免弄丟,我把它單獨放在其他手提袋裡拿著到處走,結果不小心把那個袋子留在哪個地方了……我在旅館房間發現這件事,然後回想起在這裡拍照的時候,我把隨身物品放在樹叢旁。於是就過來找,發現它真的在這。從白天到現在竟然都沒有人把它拿走,這個世界上果然有好人呢。」
我凝視著帶點興奮味道地這麼敘述的她,同時感覺到內心為之顫抖。
「開玩笑的吧……」
在這麼寒冷的天氣,一個高中女生居然在這種時間外出,跑到陌生的建築。
就只為了那種微不足道的紀念品。
只不過是找回那種東西,就露出那麼欣喜的表情,甚至泛著淚光。你知道我是抱著什麼樣的想法,將這個送給你的嗎?
你知道這不是為了你,而是為其他女生選的東西嗎?
「因為這是我第一次從瀨木同學那邊得到的重要禮物。」
妹尾微微垂下眼,兩頼泛紅,微笑著這麼說。
「能找到真的是太好了……」
「妹尾……」
我不禁向她走近一步。就在此時……
「喔,是成道!成道在那裡一一」。
「咦?妹尾同學也在呢。」
石田跟黑川從連線著上面道路的公園階梯走了下來。
「哎呀?好像找到了唷!」
「真的耶,雪菜一一!」
莉子大小姐跟絽美的聲音也從後方傳來,這讓我回過神。
「大家……!」
由於太過驚訝,妹尾愣愣地張開嘴。她大概沒想到竟然整組的人都跑來找她。
對喔。根本沒必要所有人都來找啊。注意到這點後,我莫名覺得很可笑。實際上妹尾在大乘涼祭失蹤的時候,不就是隻有我去找她嗎?雖說有鬼澤站在我們這一邊,但我們明明就不必像現在這樣,所有人都違反規則前來搜尋的。
不過這是因為我們在不知不覺間團結成一體,到達已經無心談論由誰去找人的程度了。
「……咦?這麼說來,妹尾你這次沒迷路嗎?」
我忽然注意到這點而問出這個問題後,妹尾看起來很難為情地垂首搖頭。
「不……因為我不記得這裡叫什麼名字,所以我請出租車在我記得名字的教會前讓我下車,但是我花了三十分鐘才走到這裡……」
「三、三十分鐘!?」
這裡離教會只有咫尺之隔。就算要我匍匍前進過來,八成花個二十分鐘就能抵達了。
「哎,反正沒出事,這樣不就好了嗎?」
莉子大小姐手扠腰這麼說,我們也笑著贊同說「也對」。
「好啦,大家一起回去吧。」
「還是搭出租車嗎?」
「也只能這樣了。靠港口那邊的街道會有很多出租車經過,雖然有點遠,不過還是去哪裡看看吧。」
就在我們整組人一起走下坡道,來到港灣搭車的時候……
「……你是瀨木成道嗎?」
在我的面前,突然有個不知哪來的黑衣墨鏡男擋住了去路。
「是啊……?」
「你的爺爺有事找你。」
「咦!爺爺!?」
我頓時回想起那張犯罪預告,進入了警戒狀態。
「是的。麻煩你的朋友們也一起過來。」
在我們彼此互望的期間,那個男人就一個勁兒地往前走了。我們無奈跟上後,他往沿海的倉庫群走過去。我想這裡八成是我們白天也來過的區域,但由於一片黑暗的緣故,這裡看起來就好像會有黑手黨進行地下交易般的詭異場所。
他在一棟倉庫前停下。這裡位在從大馬路上岔出來的一條路上,到處雜亂放置著油桶等物品,入口處帶著寂寥的氣息。
「……就是這裡。重藏大人就在裡面等待。」
「爺爺就在這裡面嗎……?」
「是的。」
回想起文化祭那天的屈辱,我繃緊了腹部。
他會對我說什麼呢?會嘲笑跌落到「下之下」的我嗎?還是說,他會對我提出什麼亂來的命令?無論如何,我都不能逃走。
我要贏過爺爺。
我這麼想著,踏進昏暗的倉庫中。從我的後方響起了大家的腳步聲,在更後方則傳來大門「嘰」的一聲關上的聲響。
「……爺爺?」
倉庫深處有個狀似人影的東西。那個東西背對映照著路燈光芒的窗戶,處於逆光的狀態,我為了看個清楚,非得靠得相當近才行。從關上的門那邊,傳來「喀啷」的上鎖聲。
「……被擺了一道。」
在我面前的,是在文化祭中當成獎品發放的「詛咒的娘炮男人偶」。難得氣氛這麼嚴肅,但一看到那張醜臉就讓人覺得步調全被打亂了。
「……大家都在嗎?」
我做好覺悟這麼一問,黑暗中就傳來了回答。
「在咧。」
「我在唷。」
「我也在。」
「在啊。」
「我在!」
判斷出所有人的聲音後,我做了個深呼吸,然後說:
「各位,你們冷靜聽我說。」
倉庫裡靜了下來。
「我們被關起來了。我爺爺騙了我們。」
此時,頭上傳來「轟隆隆」的低沉聲響。是雷聲。遲了一會兒方的窗玻璃。
我們最漫長的一夜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