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高中生活就會想到玫瑰色,講到玫瑰色就是高中生活,這兩個詞幾乎可劃上等號,我想這組對應釋義被記載在《廣辭苑》(注一)上的那一天應該不遠了,雖然在西元兩千年的今日還沒動靜就是。
但是,這並不代表所有高中生都期待著玫瑰色的生活。好比說,有些人對課業、運動、戀愛等等全都興趣缺缺,只喜歡灰色的生活,這種人就我所見也不少,卻是相當寂寥的人生觀。
夕陽西下時,我在教室裡對老朋友福部裡志說起這些事,裡志聽了,臉上依舊掛著他一貫的微笑。
「就是說啊,但我怎麼不知道你有這種自虐傾向。」
這話還真令人不悅。
我抗議道:「你說我是灰色的?」
「我也不知道該不該這樣說……,可是課業啦,運動啦,還有什麼來著?……戀愛嗎?我不認為你對這些東西有多積極。」
「我也沒有很消極啊。」
「說的也是。」裡志的笑意更深了。「你只是在『節能』,是吧?」
我悶哼一聲表示同意。知道就好,我也不是真的排斥積極,只是覺得那既麻煩又浪費時間精力,所以對那些事不太感興趣。珍惜地球資源的「節能」正是我的行事準則,以標語方式來表現就是——
「沒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儘快做。」
我發表這句個人信條時,裡志總是不置可否地聳聳肩說:
「節能也好,厭世也罷,還不都一樣?你知道什麼是工具主義(注二)嗎?」
「不知道。」
「簡單說,你對什麼都興趣缺缺,進入神山高中這個社團活動多采多姿的寶殿卻不參加社團,單就結果來看,確實是灰色的。」
我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照你這樣以結果論,『殺人』和『業務過失致死』不就沒兩樣了?」
聽到我的提問,裡志毫不遲疑地回答:
「從某個角度來看的確如此,反正結果一樣是死。除非因別人業務過失而死的死者昇天時,心裡很清楚地認定『喔……,我會死是因為某人的業務過失啊』,那又另當別論。」
「……」
這傢伙真是好辯。我重新打量眼前這個男生——福部裡志,他是我的老朋友、好對手,也是敵人。裡志在男生當中算是矮的,升上高中後體形依舊嬌小,遠遠望去還會被人誤認是女生,但他的內在卻一點也不嬌小。我很難解釋他的特別之處,總之這傢伙就是與眾不同,好比他的眼睛和嘴角一向帶著笑意,總是提著一隻束口袋,特別是能言善辯這一點,幾乎已經成了他的註冊商標。他參加的社團是手工藝社,至於加入原因我就不清楚了。
和這傢伙辯論只是在浪費時間。我甩甩手錶示想結束話題。
「隨便啦,你早點回家吧。」
「也對,今天不太想去社團……,還是回家吧。」裡志正要起身,突然詫異地望著我。「你會叫我回家?真稀奇呢。」
「哪裡稀奇?」
「依你的習性,應該自個兒先走了才對啊?哪會留到現在叫我回家。你又沒參加社團,莫非放學後還有事?」
「是啊。」
我皺著眉頭,默默地從制服右口袋拿出一張宣紙。裡志一看,登時睜大了眼。這形容一點都不誇張,雖然沒什麼好驚訝的,裡志卻真的瞪大了眼。他偶爾會冒出很誇張的反應,這也是他挺出名的一項特點。
「這是……。怎麼可能!?」
「裡志,你真沒禮貌。」
「天啊!這不是入社申請書嗎?嚇死我了!你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勁?竟然會想參加社團活動!」
這確實是入社申請書。裡志看到「申請參加之社團」一欄便皺起眉頭。
「古籍研究社……?」
「你聽過啊?」
「當然。可是你為什麼挑古籍研究社?難道你突然對國學開竅了?」
這下該怎麼解釋才好呢?我下意識地抓抓頭,又從左側口袋拿出另一張紙。那是一張信紙,上頭寫著與書寫者本性截然不同的娟秀字型。我把信紙交給裡志。
「你看就知道了。」
裡志依書接過信紙看完,不出我所料地笑出聲來。
「哈哈!奉太郎,很傷腦筋吧?原來是姐姐的要求,難怪你拒絕不了。」
瞧他樂成那副德性。相反地,我卻是愁容滿面。今天早上收到這封從印度寄來的國際郵件,逼得我不得不稍微修改一下自己的作風。老是這樣,折木供惠的信總是讓我的生活變調。
奉太郎,去保護姐姐青春的舞臺吧!去加入古籍研究社。
今早我一拆開信封,看完這封簡短的信,就被這自私任性的內容嚇得傻眼。我並沒有義務保護姐姐的回憶,可是……
「你姐姐的專長是什麼啊?柔道?」
「是合氣道和擒拿術,只要她決定下重手,絕對能讓人痛不欲生。」
沒錯,我那個光是跑遍日本還嫌不過癮、進而跨足全球的姐姐,是個文武雙全的超級大學生,一旦惹毛了她可是會吃不完兜著走的。
當然我也可以堅守自己所剩不多的原則拒絕她,不過我的確沒理由不幫她這個忙,姐姐那句「反正你也沒有其他打算」精準地戳中要害。而且,我也覺得「回家社」的社員和只掛名不出現的幽靈社員沒兩樣,所以彷彿是自己做出決定似地,我不帶一絲猶豫地說:
「我今天早上交出申請書了。」
「員搞不懂你。」
裡志又看了看姐姐的信。
我嘆了口氣。「雖然說也沒什麼好處啦。」
「……不,我倒不這麼想。」裡志擡起視線,語氣異常開朗。他拿起信紙輕拍掌心,「古籍研究社沒有社員,這麼一來你就能獨佔古籍研究社的社辦啦。不錯嘛,在校園裡得到了一個私人空間。」
私人空間?
「……你的觀點還員特別。」
「你不想要嗎?」
這是什麼奇怪的論調?簡言之,裡志的意思是我可以在校內玩祕密基地遊戲?我完全沒想到這點。私人空間啊……。我是不至於渴望到要極力爭取,但如果是附帶贈送,收下也無妨。我抽回裡志手上的信紙。
「嗯,聽起來不錯,就去社辦看看好了。」
「這樣很好,先做再說吧。」
先做再說?沒有比這句更不適合我的話了。我苦笑地想著,一邊拎起我的斜揹包。
看來,我對自己的信條也只有這麼點忠誠度。
敞開的窗外傳來不知是田徑社還是什麼社的吆喝聲。
「……一、二!一、二!一、二……」
這耗費大量能量的生活態度令我肅然起敬。常有人誤會我,其實我並不覺得節能優於一切,所以從不認為那些很有活力的人是傻子。我聽著他們的聲音,一邊走向古籍研究社社辦。
爬上三樓,在鋪磁磚的走廊上前進。工友正搬著大型人字梯經過,我向他打聽,得知古籍研究社社辦位在專科大樓四樓,已挪為地科教室之用。
神山高中無論從學生人數或是建地面積來看都不算大。
學生總數應該不到千人,勉強算是這一帶的升學學校,卻看不出校方對升學傾注什麼心力,嗯,反正就是所普通的高中,不過相較於學生人數的偏少,獨特的社團卻特別多(譬如水墨畫社、人聲音樂社,還有古籍研究社等等),每年文化祭的盛況在這一帶非常有名,除此之外別無特色。
至於空間規畫,校區裡共有三棟大型建築,包括普通教室所在的普通大樓、專科教室所在的專科大樓,以及體育館,這些都很普通,其他就是武術道場和體育器材室之類的,同樣不值一提。古籍研究社社辦所在的專科大樓四樓可說是位在神高最偏僻的地帶。
光要前往社辦就很消耗能量啊。——我邊想邊穿過連線兩棟大樓的通道,爬上四樓,很快便找到了地科教室。我立刻一拉橫向滑門,門扉文風不動,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專科教室沒人使用時通常是上鎖的。我拿出為避免白跑一趟而借來的鑰匙,插進鑰匙孔一轉。
鎖開了,我拉開門扉。空無一人的教室,透過面西的窗戶看得見夕陽。
空無一人?不,我錯了。
暮色籠罩的地科教室——也就是古籍研究社社辦裡,已經有人在。
那人站在窗邊看著我,是個女生。
本來我一直無法拿捏「纖弱」、「清純可人」等詞彙的具體形象為何,但此刻我發覺,這些詞彙完全可以用來形容這個女生。她黑髮披肩,很適合穿水手服,在女生之中算滿高的,說不定比裡志還高。她既是女生又是高中生,當然該稱之為女高中生,但是她那薄脣和細膩的氣質讓我很想用「女學生」這種古典的頭銜來稱呼。她還有一雙不符合整體形象的大眼睛,只有這部分稱不上清純,給人相當活潑的印象。
我不認識這個女生。
她卻看著我,臉上泛起微笑。
「你好,折木同學。你也是古籍研究社的嗎?」
「……你是誰?」
我直截了當地問。我確實不喜交際,但也不至於對人冷漠到忘掉認識的人的長相。我並不認識這個女生,她怎麼會認識我?
「你不記得嗎?我是千反田啊,千反田愛瑠。」
千反田愛瑠?即使她報上姓名,我還是沒印象。千反田是個少見的姓,愛瑠更是少見的名字,照理說我不可能忘記這種姓名。
我再仔細看向這名自稱千反田愛瑠的女學生,確定我真的不認識她,然後才說:
「抱歉,我完全想不起來。」
她微笑依舊,偏起了頭說:
「你是折木同學對吧?一年B班的折木奉太郎?」
我點頭。
「我是一年A班的。」
千反田說完隨即沉默了下來,彷彿在說「這樣你應該知道了吧」。……難道我的記性真的那麼差?
等等,不對啊。我是B班,她是A班,沒道理要互相認識。
如果只是同年級不同班,在學校裡很少有機會往來,會彼此接觸都是因為社團活動、學生會活動,或是朋友介紹,但這些都與我毫無交集。還有可能是在校內活動中見到過,不過入學之後的校內活動只有開學典禮,我也不記得開學典禮時會向誰自我介紹過。
不,不止這些,我想起來了,上課時也有機會和其他班級往來。為了有效使用學校硬體裝置,有時會數個班級合併上課,譬如體育或藝術選修課。我讀國中時還有工藝課,不過標榜升學學校的神山高中沒有這個科目。至於體育課則是男女分開上,所以……
「難道我們一起上過音樂課?」
「是啊,你終於想起來了!」
千反田重重地點頭。
明明是自己猜到的,我卻不禁愣住了。為了我微薄的名譽,得把話說在前頭——從入學以來我只上過一次藝術選修課,怎麼可能記得同學的長相和名字啊!
話雖如此,千反田這個女學生卻辦到了,證明這並非不可能的事……。這麼說來,她的觀察力和記憶力也太驚人了。
不過,世上本來就有所謂的偶然。譬如看同一份報紙,能記得多少內容也是因人而異呀。想到這,我重振起精神,開口問道:
「你在地科教室裡做什麼呢?千反田同學。」
她立刻回答:
「我想加入古籍研究社,所以先來探一下。」
她說要加入古籍研究社,那就是新社員了。
希望大家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如果這個女學生加入古籍研究社,就代表我無法擁有私人空間,姐姐的護社願望也達成了,這樣一來我便沒有任何非加入古籍研究社不可的理由。我暗自嘆息:跑這一趙完全白費了。不過,大概是出於不想白跑的心態,我問她:
「幹嘛加古入研究社啊?」
我的言下之意是「這種社團不值得加入」,但她絲毫沒察覺到我話中有話。
「嗯,我是因為個人因素。」
竟然不正面答覆。千反田愛瑠這個人說不定意外地狡猾。
「那折木同學你呢?」
「我?」
這下傷腦筋了,該怎麼解釋?就算回答我是受人指使,她也無法理解吧,何況又沒必要讓她理解。就在我猶豫著該怎麼回答時……
門突然開啟,吼聲竄了進來。
「你們在這裡幹什麼!?」
我轉頭一看,開門的是一位男老師,應該是在進行放學後的例行巡邏。他體格壯碩,面板黝黑,似乎是體育老師。老師手中沒拿竹刀,但我覺得如果有機會,他一定很想拿。已過盛年的他,外表散發出一股威嚴。
這突如其來的怒吼嚇得千反田縮起身子,不過她很快恢復鎮定的微笑,問候道:
「森下老師好。」
千反田這敬禮的動作無論速度和角度都無懈可擊,但這合禮儀卻不合場面的態鏖讓我更緊張了。這招先聲奪人使得那位森下老師先是一愣,又立即吼道:
「我還在想門鎖怎麼會是開著的,原來是你們擅自跑進來!報出你們的班級和姓名!」
……嘖,說什麼「擅自」。
「我是一年B班的折木奉太郎。老師,這裡是古籍研究社社辦,古籍研究社的社員不能在這裡進行社團活動嗎?」
「古籍研究社?」老師顯然相當疑惑,「古籍研究社不是廢社了嗎?」
「至少今天早上還沒廢社,要不然您可以找敝社的顧問老師——」
「是大出老師。」
「是的,找大出老師問問看就知道了。」
有力的幫腔,有力的說明。森下老師的音量瞬間轉弱。
「喔喔,這樣啊。那你們好好地玩社團吧。」
「我們今天都是第一次來呢。」
「嗯,走的時候記得交還鑰匙。」
「好的。」
森下老師又瞅著我們好一陣子,這才粗魯地關上門,「碰」的巨響再次令千反田縮起身子。她緩緩開口:
「嗓門還真……」
「嗯?」
「嗓門還真大呀,這位老師。」
我笑了。
好啦。
現在也沒事做了。
「好,探也探過了,該回家了。」
「咦?不進行社團活動嗎?」
「我要回家了。」
我背好沒裝多少東西的斜揹包,轉身背對千反田。
「教室門就麻煩你鎖了,不然又像剛剛那樣被罵可不好玩。」
「咦?」
我走出地科教室——
不,我還沒走出教室門,千反田就尖著嗓子叫住了我。
「請等一下!」
我回頭一看,只見千反田神情訝異,彷彿我說的是什麼奇怪事情。
「我沒辦法鎖門呀。」
「為什麼?」
「我沒有鑰匙。」
喔,也對,鑰匙還在我身上。外借的鑰匙不可能有好幾副。我從口袋拿出鑰匙,勾在指尖上。
「對喔……。抱歉,千反田同學,那就交給你了。」
但千反田沒有回答,只管凝視著掛在我指尖搖晃的鑰匙,一臉納悶。
「為什麼你有鑰匙?」
這是什麼白痴問題?
「沒鑰匙怎麼進得了上鎖的教室……。咦?等等……,千反田同學,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來的時候門沒鎖。我以為教室裡有人,所以沒去借鑰匙。」
說的也是。要不是因為收到身為畢業校友的姐姐寄來的信,我也無從得知古籍研究社沒有社員。
「是嗎?可是我來的時候門是鎖上的。」
我不經意說出這句話,沒想到這下可不得了,千反田的眼神頓時變得銳利,而且不知是不是我多心,她好像連瞳孔都放大了。千反田不顧我的驚愕,緩緩地問道:
「折木同學,你說『鎖上』,是指你打算進來時,這扇門是上了鎖的?」
我點點頭,心中卻疑惑於眼前這位清純女學生的轉變。千反田不知是有心或無意地往前踏了一步,說道:
「這麼說來,我被人反鎖在裡面了。」
棒球社社員揮棒擊中球的清脆聲響在此處也清晰可聞。我沒必要繼續待在這間教室,不過千反田好像很想聊一聊。我輕嘆一口氣,決定妥協,提著斜揹包坐到身旁的桌子上。
千反田說自己被人反鎖。真有其事嗎?我想了一下——鑰匙在我身上,千反田在教室裡,我也不記得我會經拿鑰匙鎖過這道門,看來答案呼之欲出。
「是你自己從門內側上了鎖吧?」
千反田搖搖頭,明確地否認了。
「我沒有上鎖。」
「可是鑰匙此刻就擺在我們眼前,沒有其他人能上鎖啊。」
「……」
「算了,會忘記自己做過什麼也是常有的事啦。」
但是千反田沒有迴應我的猜測,只是突然舉起手指著我身後說:
「那是你朋友嗎?」
我回過頭,發現微微開啟的門縫間,黑色制服若隱若現,霎時那人和我四目交會,我認出那雙經常帶著笑意的棕色眼睛,立刻大喊:
「裡志!你太差勁了,竟然偷聽!」
門扉拉開,不出我所料,來者正是福部裡志。他一點也不心虛,厚著臉皮說:
「哎呀,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偷聽的。」
「即使你不是故意的,從結果來看都一樣。」
「別這麼說嘛,見到心如鐵石的奉太郎在黃昏的專科教室裡和女生獨處,換作別人也不敢闖進來啊。我可不想被馬踢(注三)哦。」
他到底想說什麼?
「你不是早就回家去了嗎?」
「我本來是打算回家去,但是我在樓下擡頭看到你和女生在這間教室裡,突然想起我什麼都幹過,就是沒當過偷窺狂……」
我只當充耳不聞,視線從裡志身上移開。這是裡志式的玩笑,不過他的口氣太過自然,不瞭解他的人經常會把他的玩笑當真。
看來千反田就是其中之一。
「呃、呃,我……」
她一反先前的冷靜態度,慌張到甚至有些滑稽。沒想到她的反應會這麼直接,那戰戰兢兢不知該說什麼的愕然模樣,就像傾注全力表現出「我現在很驚慌失措」似的,從旁看來是很有趣,但我實在無法袖手旁觀。
所幸要戳破裡志的玩笑很簡單,只要問一句話就行了。
「你是認真的嗎?」
「怎麼可能?當然是開玩笑的嘛。」
我看得出千反田鬆了一口氣。裡志的個人信條正是:「即興才是說笑,會留下禍根就是說謊。」
「……折木同學,這位是?」
或許是剛聽到讓人害怕的玩笑的關係,千反田的語氣略顯戒備。
要介紹裡志無須多說,我簡短地回答:
「這傢伙啊,他叫福部裡志,是個冒牌雅士。」
「冒牌?」裡志聽到這貼切至極的介紹也很開心。「哈哈,奉太郎,介紹得好。你好,初次見面,你是……?」
「我叫千反田。千反田愛瑠。」
裡志對千反田這名字起了奇特的反應,只見他張口結舌,我還是頭一次看見開口就像連珠炮的裡志會說不出話。
「千、千反田?你說的千反田是那個千反田嗎?」
「唔……,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個千反田,不過聽說在神山,姓千反田的都是我們家的親戚。」
「所以是真的嘍?天吶。」
裡志是真的很驚訝,這讓我十分詫異,因為我知道他不是容易大驚小怪的人,但我卻完全猜不到他驚訝的原因。
「喂,裡志,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還問我怎麼回事?奉太郎,你真是嚇壞我了。我明白你有點欠缺常識,不過你不可能沒聽過千反田家族吧?」
他誇張地搖頭,一副感慨萬千的模樣。不用說,這也是裡志式的玩笑。我非常清楚裡志在無用的知識方面有多淵博,所以我不會因為自己的無知感到絲毫不快或羞恥。
「千反田同學的家族又怎樣了?」
裡志有些得意地點點頭,對我解釋道:
「神山這地方有很多名門望族,講到『進位四名門』更是赫赫有名,也就是:荒楠神社十文字、書店世家百日紅、富農家族千反田、山林地主萬人橋。這些姓氏裡面都有依序進位的數字,因此人稱『進位四名門』,能與這四個家族相提並論的,只有經營醫院的入須家族和位居教育界要角的遠垣內家族了。」
這可疑的說明聽得我愣了好一會兒。
「四名門?裡志,你這話有幾成是真的?」
「真沒禮貌,全都是真的啊,我什麼時候騙過人了?」
裡志會強調自己所言不假,這內容多半是真的。可是現在都什麼時代了,哪還有名門?裡志刻意擺出臭臉給我看,而被他點到名的千反田也附和道:
「嗯,這些姓氏我全聽過哦,雖然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名門就是了。」
「啊?真的假的?」裡志自己也嚇了一跳。
「我就從沒聽過『進位四名門』這種說法。」我注視著裡志。
他聳肩說道:
「我可沒說謊哦。」
「這詞兒是掰出來的吧?」
「哎喲,我偶爾也想當一下引領潮流的人嘛。」裡志像是要結束這個話題似地,雙手輕輕一拍。「好啦,奉太郎,你到底遇上什麼麻煩了?」
我就知道他會這麼問。要是試圖敷衍,對話只會拖得更長,我只好簡單說明情況。
「天色變暗了呢。」千反田說著開啟教室的燈。
聽完事情經過,裡志環抱雙臂沉吟了起來。
「唔……,這件事真不可思議。」
「哪裡不可思議了?當成千反田忘記自己會經上鎖不就好了?」
「不,非常不可思議。」裡志維持一樣的姿勢,頓了頓繼續說:「最近教育當局要求各校儘可能地嚴加管理,所以神高在教室管理方面也相當謹慣。只要稍微留心就會發現,除非有鑰匙,否則校內所有的教室門是無法從內側開關鎖的,這是為了防止學生躲在教室裡做什麼奇怪的事。」
我對裡志振振有辭的說法持保留態度。我很清楚裡志具備了多少無用的知識,以及他求證時的異常勤奮態度,可是開學至今還不到一個月,他對校內的事怎麼可能如此熟悉?
「這種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嗯,這個嘛……。上星期我想做個實驗,偷偷潛入學校,卻找不到哪間教室可以從裡面上鎖,害我傷透了腦筋呢。」
「你還不懂嗎?你這種行為就是校方最擔心的『奇怪的事』耶。」
「是嗎?或許吧。」
「就是啊。」
我笑了,裡志也笑了。千反田因我們相視乾笑的情景倒退兩、三步,一時之間教室內一片靜默。我為了打破尷尬,咳了兩聲之後說:
「算了,上鎖的事可能只是哪裡誤會了吧。太陽都下山了,我要回家了。」
說著我正要站起,肩膀卻被人從後方緊緊按住。
千反田不知何時跑到我背後。「請等一下。」
「怎、怎麼了?」
「我很好奇。」
千反田的臉貼得出乎意料地近,我有點慌張。「那又怎樣?」
「為什麼我會被反鎖呢?……如果不是有人想把我反鎖,為什麼我進得了這間教室?」
千反田眼中異樣的威嚇力顯然不容許我敷衍回答,我震懾於她的氣勢,頓時吞吞吐吐了起來。
「所、所以呢?」
「要說是誤會的話,那是誰誤會的?又弄錯了什麼?」
「你問我,我哪知道……」
「可是,我很好奇。」
她傾身向前,逼得我的身子隨之後仰。
我先前是不是說過千反田清純?真要命,那只是乍看之下,只是純粹針對外表的形容。我發現最能顯露這傢伙本性的是她的眼睛,唯有那雙不符合整體形象的活潑大眼能反映出她的真實性格。「我很好奇」這句話讓進位四名門的大小姐成了一個好奇寶寶。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呢?折木同學和福部同學,你們也幫忙想想吧。」
「我為什麼得——」
「好像很有趣呢。」
裡志打斷我的話,接受了她的提議。這確實符合裡志的本性,不過……
「抱歉我沒興趣,我要回家了。」
知道真相又能如何?只是在浪費能量,沒必要的事我是不會做的。
然而,深知我會這麼想的裡志卻說:
「奉太郎,你也來幫忙嘛,我只能做到能力範圍內的事,而區區一介資料庫是做不出結論的。」
「真無聊,我才不跟——」
我話說到一半,裡志便直使眼色,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向千反田。
「呃……」
千反田那緊抿的嘴脣、緊抓著裙襬的手、像在瞪人般射過來的視線,讓我不由自主地後退半步。光看那副氣勢,她絕不輸給我姐姐。裡志偷偷警告我:「為了你自己著想,還是順著她吧。」
我輪流望著千反田和裡志,裡志輕輕點頭。我決定聽進他的警告,我可不想遭遇不幸。
「……也對,似乎挺有趣的,我也來想想吧。」
我的口氣不太自然,這也是無可厚非。
不過聽到我這回應,千反田的嘴角放鬆了一點。
「折木同學,你有什麼線索嗎?」
「先給他一點時間想想吧,奉太郎是個與其勞動肉體、寧願動腦的消極傢伙,可是他一旦思考起來,就很可靠哦。」
少廢話,又不是一定要揮汗勞動才叫積極。
我試著整理目前掌握的情況。
千反田進入教室時,門沒有鎖;當我抵達時,卻是鎖著的。
如果裡志所書屬實,千反田是絕不可能從內側上鎖。但她會不會並非刻意,而是無意間鎖上的?譬如說,門鎖在千反田剛進來時是鎖一半的狀態,在她進來之後就因為彈簧或其他東西的作用,而像自動鎖一樣地鎖上了。
我說出這個推測,千反田只是偏起頭,沒有發表評論;裡志則是以嘲弄的語氣說:
「那是不可能的,奉太郎。神高的門鎖在那種沒鎖好的狀態下是插不進鑰匙的。」
真的嗎?
若果真如此,只能推測是有人蓄意上鎖了。我問道:
「千反田同學,你記得你是什麼時候進教室的嗎?」
千反田想了一會兒。
「大概比你早三分鐘。」
三分鐘。時間太短,來不及的。畢竟這間地科教室位在神高的最邊陲地帶。
看樣子這件事比想像中棘手——我正這麼想,一旁的千反田突然大喊一聲:
「啊!」
「怎麼了,千反田同學?」
「對了,仔細想想就知道上鎖的人是誰啦!」
「喔?是誰?」
千反田喜孜孜地露出微笑。……不知怎的,我有股不好的預感。接著這位大小姐轉身對我說:
「就是你,折木同學。因為你有鑰匙。」
我就知道她會這麼說,於是心想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地認了吧,但話還來不及出口,千反田又繼續說:
「不過,不會有這種事吧?折木同學應該是可以信任的人吧?」
……別當著我的面說這種話啊。裡志見我無言以對,便笑著說:
「奉太郎可不可信任我是不清楚啦,不過他應該沒興趣反鎖你,因為沒有好處。」
說的對。裡志真瞭解我,我才不會做沒賺頭的事。
所以絕對不是我上鎖的。
那會是誰呢……?
怎麼也想不通,我輕搔著頭。
對了,必須找些線索才行。不知為何,我心虛得像是在辯解似地說道:
「這樣胡亂猜測不行啦。沒有任何線索嗎?」
「線索?怎樣的東西叫做線索?」
被千反田這麼一問,我不知該怎麼回答。
「線索嘛,就是有助於著手調查的東西。」
這話說了等於沒說。
裡志替我補充道:
「就是和平時不一樣的地方。千反田同學,你有沒有發現到什麼不尋常的事?」
「唔……,這麼說來……」
哪會有什麼異狀?我完全不抱期待,千反田慢慢環顧教室內,接著落定視線,緩緩說道:
「我剛剛聽見腳下傳來喀啦喀啦的聲響。」
聲響?
有嗎?我沒發現。
但若真是如此……
……對了,我好像懂了。
裡志觀察著我的表情。
「奉太郎,你想到什麼了吧?」
我默默抓起斜揹包。
「折、折木同學,你要去哪兒啊?」
「現場模擬。運氣夠好的話,答案應該就出來了。」
千反田連忙跟上我,裡志想必也跟隨其後。
搞定一切走出校門時,天色已經相當暗,棒球社的社員正在操場整地。不知為何我還帶著剛才已經道別的千反田和裡志同行……,不,是他們自己跟過來的。
千反田走到我身邊。
「差不多該公佈謎底了吧,折木同學,你是怎麼知道的?」
裡志也在後面說:
「就是啊,奉太郎,我們之間應該沒有祕密嘛。」
別說得這麼思心。我頭也不回地說:
「我又不是存心裝神祕,是謎底太簡單了,我實在懶得講。」
「或許你覺得很簡單,但我並不這麼覺得。」千反田噘起嘴。
解釋起來雖然麻煩,要逃避卻更費工夫。於是我背好斜揹包,思考著該從何說起。
「好吧。真相就是,有人拿萬用鑰匙把你鎖在裡面,明白了嗎?」
我說出自以為理所當然的結論,千反田卻發出驚呼。看來非得從頭說起不可了。
「咦?為什麼?」
「地科教室位在校園邊陲地帶,如果某人以外借鑰匙鎖住你之後,把鑰匙繳回教職員室,我再借出鑰匙去那間教室開門,前後過程不可能只花三分鐘。」
「對耶,外借鑰匙只有一副,一定是其他的鑰匙,所以你才會想到是萬用鑰匙啊?」
正是如此。而且照理來說,學生不可能拿得到萬用鑰匙,這麼一來真相自然呼之欲出。
還有一條有力線索。
「而且呢,你說你聽到地板傳來聲響,對吧?」
「是啊。」
「四樓的教室地板發出聲響,一般來說會是什麼情況呢?」
裡志悠然地回答:
「這表示可能有人在戳弄三樓的天花板。」
「我也這麼想,所以猜得出拿萬用鑰匙的是誰。」
放學後會在教室裡戳弄天花板的人,就是……
「不過,真虧你會注意到工友呢。」
千反田頻頻點頭。
方才我們在三樓看到的是扛著大型人字梯的工友,只見他走出教室,放下梯子,從口袋拿出萬用鑰匙,當著我們的面一間間依序鎖上三樓的教室。也就是說,他所做的事是這樣的:開啟教室門鎖,進去工作,結束後栘往下一間教室,重複同樣的步驟,直到處理完三樓所有教室之後,再依序鎖上各間教室。如果有學生好死不死在這段門開著的空檔走進教室,就會被工友鎖在裡面了。……就像千反田這樣。
我們並不清楚工友究竟在進行什麼作業,但既然他進了好幾間教室,又沒拿梯子以外的大型物體,可以想見並不是換燈管,多半是檢查電燈啟動器或是煙霧偵測警報器吧。不過,這種事情不知道答案也無所謂,反正千反田也沒問。
總之事情都解決了。
「我就說嘛,這小子一旦動起腦筋來是很可靠的。」
「真的耶,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
我不認為自己做的事有多了不起。熟知門禁管理的是裡志,察覺樓下傳來聲響的是千反田,而我則是從頭到尾都在裝傻……。算了,要怎麼想是他們的自由,反正我只是被趕鴨子上架。看到千反田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毫不掩飾地流露佩服之情,我忍不住想揶揄她一下。
「不過千反田同學,你明明在教室內,為什麼沒留意到門被鎖上的聲響呢?只有這點我搞不懂。」
千反田似乎不覺得受到揶揄或是諷刺,坦然地微微一笑說:
「關於這點我可以解釋。我當時很專心地在看窗外……,在看那棟建築物。」
她指向路旁一棟建築。那是神山高中的校舍之一——武術道場,在長年的風吹雨打之下斑駁處處,是一棟破破爛爛的木造建築。我也效法千反田,坦白地說出感想:
「可是我不覺得它哪裡吸引人耶,你居然能看得那麼入神。」
「不,那棟建築很不可思議哦。」
「會嗎?」
我看不出它哪裡不可思議,裡志卻在後頭喃喃說著:「的確呢。」
「它好老舊,遠舊於其他建築。」
「是啊。」
會嗎?大概吧。會因為建築老舊而受到吸引,甚至看到忘我,這種個性不知該說風雅還是悠哉,總之是我完全無法理解的行徑。
紅燈擋住了去路,幾名和我們一樣正要回家的神高學生等著號誌燈轉綠。
「話說回來,我還沒向你正式打招呼呢,折木同學。」千反田慢吞吞地說。
「正式打招呼?」
「是呀,我們今後會共同參與古籍研究社的活動嘛。請多多指教。」
古籍研究社!對耶,我都忘了,我是想看看古籍研究社的社辦才跑去那間地科教室的。雖說千反田已經入社,代表我沒必要蹬古籍研究社這渾水了……。總之這全是自然演變的結果,橫豎我的入社申請書早已交出去,學校也受理歸檔了,再說神高的社團入社滿一個月就不得退社。
千反田朝我輕輕點頭,接著笑著對裡志說:
「福部同學呢?你也來加入古籍研究社如何?」
裡志環抱雙臂做出沉思的模樣,但沒多久就回答了:
「不錯啊,今天的社團活動很有趣。好,我加入。」
「那也請福部同學多多指教嘍。」
「別客氣,我才要請你多多指教。……奉太郎也是。」
裡志向我投來揶揄的目光,語氣十分造作。
號誌燈變綠了,我迅速邁出步伐,一探口袋,摸到一張信紙,那是姐姐的信。回頭想想,收到折木供惠的信時,我已隱約察覺日子不會平靜了。
姐姐,你滿意了吧?代表你青春時代的古籍研究社有了三名新進社員呢。深具傳統的古籍研究社眼看就要復活,這下我恐怕得向寧靜的節能生活說再見了,因為……
「對了,得先決定社長人選才行。怎麼辦?」
「對耶,可是奉太郎完全不適合這個職位。」
因為,這些人不會放任我繼續節能的。要是隻有裡志還容易解決,麻煩的是……
千反田愛瑠和我四目交會,那雙靈活的大眼露出笑意。
麻煩的是這位大小姐。——我愣愣地想著。
注一:日本最普遍的辭典。
注二:工具主義(Instrumentalism),杜威(JohnDewey,1859-1952)的學說,認為思想和理論是支配環境的工具,主張有用性決定真理的價值。
注三:日本諺語:「妨礙別人談戀愛會被馬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