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裡的手機震動著。
糟了!春川司在內心咂了下嘴。他正在和客戶討論公事,卻忘了關掉手機電源。
手機響過三聲以後會自動切換到語音信箱,因此他置之不理,繼續說話。這回的客戶是要改建房子的中年夫婦,今天已是第三次來訪,似乎也已經比較過好幾家建築公司,這次應該可以拿下合約吧!這對夫婦對於房子很講究,應該樂於接受各種改建方案。
「兩位說過想做個日式地爐,所以我準備了幾個我們公司的施工案例。」
司拿出事先備好的資料,一度安分下來的手機又開始震動了。到底是哪個白痴啊!既然沒接就別再打了!
雖然手機已經調成震動模式,但面對面說話,客戶還是聽得到震動聲。夫人接過資料,微微地笑了笑。
「我們看資料,你先接電話沒關係。」
「不好意思。」
司一面起身,一面從長褲口袋中拉出手機。手機熒幕顯示的是——【春川巧】。
那個混賬,已經說過好幾次,別在我工作時打電話來——!司當場關掉電源。
「不接沒關係嗎?」
「對,好像是打錯電話。」
司露出了擁有「年輕有為,號稱全公司第一」之譽的營業用笑容,回到座位上。
夫婦看中了其中幾張樣本照片,興致勃勃地詢問設計以及相關配件事宜。
此時,擔任行政事務的女孩從會客區屏風背後微微探出頭來。
「春川先生,有你的電話。」
司奮力抑制著快要龜裂的營業用笑容,回答道:
「——告訴他我待會再回電。」
但女孩卻為難地歪了歪頭。
「但是你弟弟說家裡發生不幸,一定要叫你接聽……」
——那個白痴!
司的臉開始抽搐的瞬間,夫人突然驚呼一聲:「唉呀!那可糟了。」
「快去接電話吧!剛才的電話是不是顧慮到我們才沒接的?」
司無法抗拒這對善良夫婦的善心建議。
「對不起。」
司一走出會客區,營業用的表情便碎裂了。見到這一瞬間的同事都開始打顫。
「幾線?」
轉接的女孩膽怯地告知內線號碼。司走到自己的座位,拿起話筒。
「——喂!」
「啊,哥!是我啦!巧!你為什麼不接手機啊!我現在碰上大麻煩,拜託你救救我——」
什麼不幸啊?這個白痴。
司用低沉的聲音打斷了哭哭啼啼的弟弟。
「要是你再打來,我就把你吊起來。」
說完,他立刻結束通話電話。
司一擡起頭來,周圍的員工立刻將視線移開。司無視他們,走向留言用的白板,在空白處大大地寫下了以下文字。
【會客中,轉接電話給我者處以吊刑。春川】
顫慄傳遍了辦公室,轉接電話的女孩渾身僵硬。
「對不起,我不該轉接的!」
「我也有疏忽之處,沒辦法。——下不為例,你要注意。」
事務員女孩面色鐵青地猛點頭。
吊刑?要吊在哪裡啊?該不會是頂樓吧?同事交頭接耳,司轉過身,再度掛上營業用笑容,回到會客區。
*
司的家位於府中市,是棟老舊的透天厝。
那是司讀高中時過世的外婆留給母親的,母親再婚之後搬到鄉下去住,現在只剩司一個人住在這裡。
在這座老舊房子的玄關前,有道全身蜷縮在一起的人影。
發掘到司走近的腳步聲而擡起頭來的,是一個比司的五官更加女性化一點的秀氣男子。他就是司的弟弟春川巧。
「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啊,哥!」
司用手按住眉間,忍住突然襲來的頭痛。這小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蹲在家門口的啊?司威脅巧再打電話來就處以吊刑以後,巧就沒有再來電。原以為他安分下來了,誰知竟然來這招。
司不容分說地直接賞了弟弟的腦門一記手刀。
「好痛!幹什麼啊!我都沒打電話,乖乖在這裡等你了!」
「家門口有個來路不明的男人蹲著,你覺得別人會怎麼看待我啊!你幹嘛不直接進去?又不是沒有鑰匙!」
「太久沒用弄丟了嘛!有什麼辦法?」
「要是鄰居說閒話該怎麼辦!我和你這個浪蕩子不一樣,是個認真負責又優秀至極的一般社會人士!」
「居然說自己優秀至極,好樣的。不過我也很喜歡哥的厚臉皮。」
「滾回去。風頭沒過之前,別在我面前出現。」
巧嫌司嘮叨,讀大學時就搬出去獨居,平時絕不靠近這棟房子。每當他像這樣哭著上門求助時,一定都帶了某種麻煩回來。
「我們是相依為命的兄弟耶!別說這種話嘛!」
「囉唆!」
司開啟門,想從門縫滑進玄關,但巧用身體死命卡住門。無言的攻防持續片刻之後——
「要是你不讓我進去,我就在門口過夜!」
這深諳事理的哥哥還是輸給了荒誕不經的弟弟。
「打掃得好乾淨喔!哥還是老樣子,比大家一起住的時候更整齊耶!」
入了家門的巧在餐桌的老位子上坐了下來。
「是你住的地方太亂了。」
司去過巧的住處幾次,巧的房間反映了房客的邋遢性格,毫無秩序可言。從前大家一起住的時候,屋子通常有一半是巧一個人弄亂的。
「拿去。」
司從冰箱裡拿出以前買來存放的發泡酒,巧接過後,嘿嘿地笑了幾聲。
「哥人真好,最後還是會拿飲料出來請我喝。」
糟了!司內心懊悔不已。他就是這種個性,才會被這個傷腦筋的弟弟利用。
司解開領帶,跟著開啟飲料罐。
「……好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唉!在這種時候還主動替他起話頭,就是我的壞毛病。司如此告誡自己。到頭來,他還是無法置弟弟於不顧。
正開心喝酒潤喉的巧似乎這才想起來,表情變得相當凝重。——你這傢伙,根本把現實忘得一乾二淨了吧?
這時,巧突然一把抓住司。
「怎麼辦,哥!」
「白痴,先把罐子放下!」
司的斥責只是徒勞無功,罐中的液體四處飛濺。
「再這樣下去,我的劇團會倒啦——!」
巧小時候明明很矮小,進入發育期後卻快速成長,一下子就追上了司。被他的長手長腳糾纏,實在教人厭煩至極。
「乾脆趁這個機會倒了算了!」
司一面怒吼,一面踹向巧的胸膛,將他一腳踢開。
*
將年幼的巧從淘汰者命運中拯救出來的,是身為無名演員的父親。
「——欸,司。」
母親蹲下來說道。每次有重要的事情拜託孩子時,母親都會配合我們的視線高度說話。
「你可不可以陪巧一起去學才藝?」
內心怕生到被逼到常常窩在保健室的巧哪裡敢獨自去上才藝班?不管做任何事,巧總是需要司陪同。
「我想讓巧學演戲。」
當時,離婚的父親在朋友的戲劇工作坊幫忙。是一個以透過戲劇讓一般人瞭解「表達」樂趣為宗旨的戲劇教室。
是父親主動提議:「要不要送巧來上兒童班?這個講座對訓練溝通技巧也有幫助,或許能讓巧克服怕生的毛病。」這個放蕩的父親難得如此認真為孩子著想。
講座是以親近戲劇為目的,氣氛較為散漫,這可說是優點,也是缺點。兒童班剛開設不久,學員包含司和巧在內共有七個人。這些孩子來上課的理由都和巧差不多,以作陪為目的的司反而是異類。司還記得當時他根本沒在聽課,只顧著留意巧。
講師則是由主辦的劇團演員擔任,指導發聲及韻律體操,父親也在主辦人員之內。
講師群中有父親,再加上除了哥哥以外沒有其他小孩認識自己,讓巧放鬆許多。參加發聲練習遊戲及韻律體操等課程時,他雖然有點害羞,卻還蠻自在的。
接著,轉機造訪了。為了讓講座有個圓滿的收尾,主辦人員決定讓小孩們集思廣益,製作一部舞臺劇。
說是舞臺劇,其實只是把家家酒更加精緻化一點的小短劇,製作完成後,將在家長及主辦人員面前上演。
男生想演英雄故事,女生卻想演公主故事,雙方陣營各執一詞,僵持不下。司年紀最大,又是為了照顧巧才來的,所以一直乖乖地默不吭聲,但其他孩子的自我主張卻相當驚人。
主辦人員似乎早做好誘導雙方相互妥協的準備,但在主辦人員介入協調之前,巧卻先一步提出意見。他怯生生地拉了拉父親的襯衫衣襬說:
「如果演英雄救公主的故事呢?」
——天才!父親如此大叫,或許有過度吹捧的嫌疑,但其他主辦人員也異口同聲地讚揚這個自發性提案,孩子們由於不用讓步,也都歡天喜地地贊成了。
主辦人員們先擬了個簡單的大綱:一群英雄前去拯救內邪惡怪人擄走的公主,並設計了登場人物。英雄三人組、公主、侍女,還有擄走公主的怪人及怪人的部下。
決定配角時有時一陣波瀾。男生都不想演壞蛋,女生都想演公主。
而巧就是從這個階段開始嶄露鋒芒。
「不如寫成怪人喜歡公主吧?他希望公主能注意到他,才會擄走公主,但因為自己是壞人,所以不敢開口說他喜歡公主。」
「公主也漸漸被這樣的怪人打動,一顆心在英雄和怪人之間搖擺不定。」
「侍女和公主感情很好,為了保護公主不惜犧牲生命,是個充滿勇氣的女孩。」
「怪人的部下也是女的,其實她喜歡怪人,但卻選擇退讓,替怪人的戀情加油。」
這時候,大人們已經不單是稱讚巧而已,主辦人員也認真地提出各種想法,巧再針對這些想法提出自己的意見。劇本就在大人和巧合力之下逐漸完成。
——有誰能夠想象這麼一個內心的孩子心中居然沉睡著如此豐富的故事?
在巧的構思之下,每個配角都有自己的一段故事。司本來以為自己年紀最大,鐵定得被迫接演怪人角色,沒想到怪人角色炙手可熱,人人搶著要演。女生們也為角色的魅力所惑,不再一窩蜂地爭著演公主了。
「巧有編劇的才能!」
父親得意洋洋。如果這是才能,司從很久以前就值得巧的才能了——巧的獨角戲。
巧用過時的戰隊玩偶構築而成,百玩不膩的傳奇故事。啊!原來如此,巧是靠著這種才能在玩的啊!這時,司不禁瞠目結舌。只有有個讓巧不害怕、好好說話的環境,巧就能成為如此魅力四射的孩子。
不久後上演的舞臺劇劇情細膩得教人不敢相信是由小孩主導製作而成的。觀眾雖然盡是親朋好友,卻大為讚許;巧以故事作者之姿被介紹上臺時,臺下掌聲如雷。
母親看見巧上臺時的問候應對都很得體,不禁萬分感動。她過去根本無法想象巧在人前好好說話的模樣。
「謝謝你,司。多虧有你陪你巧一起上課。」
父親只顧著吹捧出奇活躍的巧,但母親卻沒忘記陪同上課的司,所以司才能毫無妒意地替巧高興,也能寬容地原諒父親這種沒有惡意卻有欠體貼的行為。
最讓司高興的,就是弟弟沒被欺負。以前他曾在路邊看見弟弟被其他小孩吊起來,當時那種宛若整顆心都背塗黑般的感覺,他永遠忘不了。
巧的胸前和背後都揹著書包,兩隻手也各拿著一個,沉重的書包壓得像趴倒在地,其他小孩則硬要把他拉起來。
當然,當時司立刻出面制止,把其他小孩趕跑(對小學生而言,三歲的年齡差距莫大無比),但一想到自己不在場的時候,巧一直遭受這種對待,司便相當難受。
一思及此,巧受大家稱讚,自己卻被晾在一旁的事就沒什麼好介意的了。——說歸說,最忽視他的就是他的親生父親,實在有點誇張,但爸爸原本就是隻長個兒不長腦,心思和小孩差不多,沒辦法。
之後,巧開口表示他想繼續去工作坊上課。
司因為要補習,無法繼續作陪,但巧說他自己一個人去也沒問題。——那個怕生的巧居然會這麼說。
這個是非常重要的轉折點。就連幼小的司也明白這個道理,母親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當時巧讀二年級才讀到一半,一等到學期結束,母親就立刻辦手續,讓巧轉學到不同學區的學校去。
多虧了工作坊,巧學會了不被欺負的說話方式;但在原來的學校,階級關係已經成形,而階級關係一旦成形,就很難推翻。既然如此,還不如到新環境重新開始,要來得簡單多了。
於是乎,巧脫離了被淘汰者的路線。如果他沒有邂逅舞臺劇——一想到這一點,司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就這件事上,他不得不感謝父親。
*
……如果故事就此結束,便是段佳話,但天底下沒有這麼便宜的事。
巧達成了有生以來初次的自我實現,全心全意投入舞臺劇。國高中時代加入戲劇社,大學時代則招朋引伴,成立了專輯的戲團。巧負責劇本及導演,鮮少親自演出。他還是對創作故事比較感興趣。
每次公演,司都被迫購票觀看,上演的都是些不熟悉舞臺劇的人也能看得盡興的淺顯戲碼。
挺厲害的嘛!這種樂見其成的心態僅限於學生時期。當見到巧大學畢業後仍不打算就業,依然沉迷於舞臺劇之中,司可就忍不住大皺眉頭了。不用連這種地方都像父親吧!
非但如此——
「演員突然走掉一大半。」
見到巧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司不禁嘆氣。
每次一遇到問題,巧就跑來向司哭訴。尤其是——
「所以,借我錢。」
「又來了!」
巧將雙手拱成碗狀伸出來,司則毫不留情地給了他的腦門一拳。巧每次一陷入金錢危機,就把司當成提款機。
「你要遊手好閒就算了。」司早就放棄了。「但是不要給我添麻煩!而且你剛才的說明也跳太快了!為什麼演員不幹了就缺錢?你要付他們遣散費啊?」
「就是需要錢嘛!如果不付錢,我會被告!」
「給我好好說清楚!」
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天分全集中到寫劇本上了,巧非常缺乏處理一般事務的能力。
在司厲聲逼問直下,巧總算一五一十地招來了。原來不光是演員,連負責劇團行政事務的製作人也要離職了。
這個製作人過去一直自掏腰包,替劇團填補虧損;現在她要離職,便要求巧還她錢。對方已經擺出不惜僱用律師的態度,看來是撕破臉了。
「這是你的劇團,你居然讓別人自掏腰包來補虧損?」
「我不知道啊!因為我把資金全都交給她管理了!」
「多少錢?」
「三百萬!」
遠遠超乎預料的金額,使得怒吼卡在喉嚨裡。司做了幾次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
三百萬。今年三十一歲的司半年的收入還不到這個數字。
「……那個製作是什麼人啊……?」
「是常來看戲的女孩。小戲團的製作人很多都是常客不支薪義務幫忙的。」
「幾歲?」
「應該比我小兩、三歲。」
「……喂!」
司狠狠瞪了巧一眼。
「不過二十五、六歲,而且還是不支薪幫忙的女孩怎麼會默默地替你墊那麼多錢?一般領薪水的員工也不會替公司墊錢啊!」
「我們又不是公司,大概是因為她喜歡戲劇吧?」
巧若無其事般地回答,司只覺得頭痛欲裂。
喜歡戲劇?就因為喜歡戲劇,墊了三百萬?——他完全無法理解。
「……拜託你給點可以說服我的理由。」
「呃……她是這次離職演員的女朋友,她原本是哪個演員的粉絲倒追之後兩人才成為情侶。後來她就幫忙擔任劇團的製作人。她很愛她的女朋友,大概是不想把虧損的事說出來,讓男朋友失望吧。再加上她接下賬務的時候,帳面上碰巧有盈餘……或許她以為虧損是自己造成的,所以不敢說出來。」
男友不幹了,於是她也想跟著出走;但因為不知道之前代墊的那些錢該怎麼辦,只好和父母商量,結果他們一聽之下勃然大怒:「我女兒義務幫忙,居然還要被迫墊錢!」所以才發展成現在的事態。
「那當然。如果我是父母,我也會生氣。」
「可是我不知道啊!」
「你過去不是常因公演入不敷出,向我伸手要錢嗎?劇團的財務狀況突然改善,你都不覺得奇怪?」
「我還以為是上軌道了……」
光是把資金全丟給一個二十幾歲的小女孩管理而不抱任何疑問,對司而言就是種無法理解的行徑了。
「好,錢我可以設法替你解決,你把劇團收了。雖然我不知道理由是什麼,但演員突然走掉大半,可見劇團經營得並不順利吧?」
「不用!」
出乎意料之外的強烈拒絕。
司直直地凝視著巧,巧咬著嘴脣,低下頭來。
「……好不容易得到認同,我想繼續努力下去。」
唉!在這種時候還主動替他起話頭,就是我的壞毛病——
司一面嘆氣,一面催促。
「說來聽聽吧!」
*
事情要追溯到兩個月之前。
有人造訪了巧擔任團長的劇團——旗子劇團,表達希望加入劇團的意願。
羽田千歲,二十五歲,女性。雖然不算美女,但長得還挺可愛的,一張有著圓圓大圓的臉蛋在舞臺上很醒目,有利於當演員。
「羽田和千歲?」(注1:羽田和千歲皆為日本的機場名稱。)
剛看到履歷表時,巧注意到的只有那個像開玩笑般的名字;然而在入團考試上實際見識到她的演技之後,才知道她是個不可思議的演員。
面試的專案之一是替「你好」這句臺詞賦予各種變化,但羽田千歲的變化卻大出巧及所有在場團員的意表之外。
「你好」這是種稚氣幼兒的聲音。
「你好」這是人小鬼大的少女聲音。
「你好」這是活潑少年的聲音。
「你好」這是文靜女孩的聲音。
「你好」這是沉穩青年的聲音。
「你好」這是高雅淑女的聲音。
「你好」這是妖豔女性的聲音。
「你好」這是爽朗中年婦女的聲音。
「你好」這是神經質中年婦女的聲音。
「你好」這是溫和老婆婆的聲音。
「你好」這是老成練達的老人聲音。
——眾人都啞然無言。
一般所說的變化,都是指情景上的變化;但她變化的卻是說出臺詞的人物。從小孩到大人,從男人到女人。她的聲音中沒出現的只有壯年的男人,應該是受到音質上的界限所致。就算如此——聲域還是極為廣泛。
來了一個不得了的人才!大家都興奮不已。
然而,在附加動作的表演課題上,她的表現卻顯得不夠精彩。
她的表現並不差,有一定水準,但無法到達水平之上。看得出來她做過基本功課,但舉手投足間也流露出照本宣科的僵硬感。
絕妙的口白與僵硬的動作造成的失衡感,讓人在正反兩面上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覺得呢?」
「臺詞說得很棒啦,可是隻有臺詞好,動作不好,反而更顯得不自然。喂,從女演員的觀點來看呢?」
「透過訓練應該可以改善……但一時之間要變得爐火純青是不可能的,誰都做不到。」
「她的動作如果跟得上她的聲音,可就不得了啦!」
「是個將來值得期待的角色。」
測驗結束之後,眾人圍在一起大肆評論,其中有一個人突然說他對這個以機場名稱相加而成的名字有印象。
羽田千歲。
上網搜尋名字之後,才知道她是職業聲優。
「哇!你看這個經歷!她超紅的耶!」
羽田千歲不過二十五歲,就已經有十年以上的演藝經歷了。她是兒童劇團出身,後來轉行當聲優;她擔任配音的主角雖然不多,但經常擔任重要的配角,看來是個實力派。
難怪說起臺詞來那麼巧妙。
「喂,她好像有很多粉絲耶!應該可以吸引不少觀眾吧?」
不可否認,巧自己也打著團員所說的如意算盤。
不過,早在看到履歷表上的應徵動機時,巧就已經決定錄取羽田千歲了。
在應徵動機的欄位上,用很女孩子氣的圓潤字型寫著——
「我非常喜歡這種讓不常看戲的人也能輕鬆觀賞的淺白舞臺劇。」
春川巧的劇本總是被人批評:太好懂了。
輕浮、膚淺、沒深度。
讓觀眾開懷大笑、開心回家的戲劇有什麼不好?
好懂不行嗎?做一部人人都看得懂的戲劇有什麼不好?雖然巧這麼想,但每當聽見別人的批評,總是忍不住動搖。
很好看,但是太輕佻了,扣分。
公演的問卷調查表上若是出現這種感想,巧就覺得想哭。旗子劇團的特色就是輕快,觀眾們一面享受輕快帶來的樂趣,卻又批評太過輕佻,要他怎麼辦?
這種重視輕快的價值觀終究只是瑕疵嗎?若是如此,他豈不是擁有隻能製作瑕疵品?只能讓團員陪著他製作瑕疵品?
但羽田千歲卻說她喜歡這樣的旗子劇團,還前來應徵。
聲優和演員的領域雖然不同,但一樣是演藝人員,靠著演藝事業吃飯的行家說她喜歡我們的戲劇——
我寫的東西,我們製作的東西得到了行家的認同。在演藝圈待了十幾年以上的羽田千歲認同我們。
——既然如此,我也想……
既然能夠得到認同,我也想前往她所在的世界——靠自己的才藝賺錢的職業世界。
我想追上她,我想和認同我們的她站在同一個地方。
團員也能理解自己的想法吧,巧如此地相信著。
「……結果團員並不理解?」
司問道,巧沮喪地低下頭來。
「看了下次公演的劇本,大家都生氣了……」
要以職業劇團為目標,必須獲得商業上的成功;換句話說,至少公演得賺錢才行,否則稱不上職業劇團。
要賺錢就一定要吸引顧客,要吸引顧客就只要演出的戲劇夠好看就可以了。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該怎麼做?巧得出的結論就是精簡劇本中的登場人物。
「沒想到你還有點腦筋嘛!」
司常被迫購票,所以公演幾乎都看過,每次都覺得登場人物太多。過去的劇本是:只要劇場空間容納得下,就讓所有演員都登場,對觀眾而言是相當大的負擔。
換句話說,就是容易造成觀眾混淆。舞臺劇不能暫停,也不能倒轉;只要舞臺上的演員繼續演戲,觀眾就得持續解讀演員的臺詞及行動,持續記憶。人物一多,腦容量自然就飽和了。
巧的劇本容納了那麼多人,卻還稱得上條理分明,可見得他的筆下工夫確實有過人之處。不過,他的劇本時好時壞,水準參差不齊。
有時候,他能把為數眾多的登場人物及橋段完美結合,不留分毫空隙;但有時候卻是架構鬆散,虎頭蛇尾。畢竟人物太多,難以次次都達到完美。以觀眾的角度來看,司覺得若是將卡司規模控制在十人左右,看戲時才不會有壓力。
如果減少登場人數,每次的公演一定能變得更加精緻,因為巧具有在區區兩小時的上演時間中顧及近二十人的戲份,卻又不至於左支右絀的本領。
「我也覺得減少人數,提升質感比較好。以前總是勉強弄出一堆人物來,搞得亂七八糟……可是……」
看了精簡卡司的劇本之後,近半數的演員反彈了。
防彈的演員是這麼主張的:就是因為登臺機會多,我們才留在旗子劇團;如果以後都要採用精簡卡司方針,我們也沒必要再待下去。
司無法理解。
「他們不認為為了提升觀眾的滿意度,應該忍耐一下嗎?要獲得商業上的成功,就該以顧客為優先啊!」
「出走的人都認為如果沒辦法登臺,寧可不要什麼商業上的成功。虧損的部分,大家一起分攤就好了。我們過去都是抱著玩社團的心態,犧牲質感,儘可能讓每個人都有上臺機會,所以現在他們無法接受。」
「可是你們一直有向觀眾收門票錢耶!難道沒有半點戲劇銷售人員的責任感嗎?」
「或許沒有吧。」
共演的收入大多消耗在劇場租金、外包人員費用以及道具服裝等經費之上,鮮少成為團員的收入。公演的收入沒進自己的口袋,素以團員也欠缺「收了觀眾的錢」的意識。
「就算是這樣,也不能……」
觀眾可是付了比電影票還貴的費用買票入場,說這種話實在太沒責任感了。看來他們真的是抱著玩社團的心態在製作舞臺劇。
「公演一年頂多兩、三次,這次分配不到角色,就得等到近半年後才有下一個登臺機會。劇團又沒付薪水給演員,如果沒角色可演,綁在固定劇團里根本沒好處。東京的劇團多如繁星,不如另外去找肯用自己的地方。」
「……事關自己的時候,倒是很精打細算啊!」
說穿了,人類無法具體想象和自己沒有直接關聯的事物。門票錢不會回饋到自己身上,所以責任感變得稀薄。但他們對於沒支付薪水,劇團就不具約束力這件事,反應卻很靈敏。
常有人說自薪資由親手遞發改為直接匯入賬戶之後,父親的權威也隨之降低;這或許也是因為父親會帶錢回家的形象變得不明顯之故吧!
「這麼一想,劇團真是種奇妙的共同體啊!」
公司用薪水綁住人才,但劇團付不出薪水,所以團員是基於金錢以外的價值而聚在一塊。喜歡該劇團製作的戲劇、和該劇團的團員合得來……理由有很多種,而巧能寫出登場角色眾多的劇本,想必也是旗子劇團的價值之一。
「可是,我說要精簡角色,還是有人願意留下來。……千歲也是,雖然她剛入團就碰上這種問題,還是留下來了。」
給了巧深層衝擊的羽田千歲,看來她是巧人生中的第二個轉折點。
「哥,求求你!」
巧突然俯首叩頭。
「借我錢!」
「要借你錢也行。」
巧一臉錯愕地擡起頭來。他沒想到司竟然會如此輕易就點頭。
「但是我有條件。」
「條件……?」
「條件我要當著所有劇團團員的面說,你把剩下的團員全都集合起來。」
接下來司不肯再透露半點口風,巧只能抱著忐忑不安的心回家。
*
巧安排的會面時間是平日的夜晚,地點則是巧的公寓。
司下班後直接前往赴會。離公寓最近的車站是西荻漥站,大約不行十五分鐘就可以抵達。
傍晚天色就開始變差,到了晚上終於下起雨來了。司走出剪票口,正在猶豫該買把傘還是搭計程車之時,背後有人叫住了他。
「巧?怎麼了?你居然穿西裝,真稀奇。」
司回頭一看,眼前的人長得和網路搜尋到的經紀公司大頭照一樣——是羽田千歲。
司還沒開口,羽田千歲就發現自己認錯人了。
「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那帶著些許迷濛又具備獨特存在感的聲音,也和經紀公司提供的聲音試聽片段一樣——正確說來,是一部分相同。因為在長約兩分鐘的試聽片段之中,羽田千歲就展露出好幾種截然不同的聲音。
「羽田千歲小姐。」
司一開口,羽田千歲似乎被嚇到了,整個表情瞬間變得僵硬;但下一瞬間,她又立刻換上親切的笑容。這種笑容司很熟悉,在公司時,司也常會對廠商或客戶露出同一種笑容。換句話說——是營業用笑容。
啊,我知道了。——她把我當成「羽田千歲」的粉絲。
不認識的陌生人認得自己——這種情況在她的日常生活中應該常發生。
「對不起,你長得和我的朋友很像,所以認錯了。」
「不,我們應該算是間接認識,所以你不用害怕,我對你的工作並沒有興趣。」
羽田千歲的營業用笑容上多了幾分困惑。司揭曉答案:
「你把我誤認成春川巧。——對吧?」
「啊!」羽田千歲叫出聲來。
「嗯,我是他的哥哥春川司。我們預定在他的公寓見面。」
「對不起!」
羽田千歲深深地低下頭。
「我真是太失禮數了。」
禮數?沒想到她會用這麼古典的字眼。
「居然比要借錢給我們的人更晚到,太失禮了。」
看來她已經知道聚會的目的了。羽田千歲說了聲:「我先走一步!」便慌慌張張地打算衝出車站。
「等一下。」
司叫住她縮著肩膀的嬌小背影。
「我沒帶傘,可不可和你共用?」
羽田千歲戰戰兢兢地回過頭來。
「我不會為了這種小事改變主意,而不借錢給你們。——或者該說,要不要借,決定權反而是在你們手上。」
羽田千歲微微舉起了朝外撐開的雨傘,看來應該是同意了吧。
司從打算幫自己撐傘的千歲手中搶過雨傘。
「或許你覺得無所謂,不過請顧慮一下社會的觀感問題。」
讓身高只到他眼睛的女孩替他撐傘,十之八九會被歸類成爛男人吧!
「請問……」
千歲支支吾吾了好幾次,總算開口問道:
「剛才你為什麼要我不用害怕……」
「因為你看起來像在害怕。我說錯了嗎?」
千歲含糊地說了個「不」字,又喃喃說道:
「你怎麼知道?」
「一般人都會怕吧?路過的陌生人居然認識自己。」
如果是藝人,別人認得自己是理所當然;但聲優這個行業的定位卻很尷尬,狂熱的粉絲或許認得出,但在對動畫沒興趣的人眼裡,卻只是沒沒無聞的普通人。聲優在心態上不像藝人那樣放得開,碰上認得自己的人,當然會嚇一跳了。
「資訊不對等,的確是種恐怖的狀態,等於被人掌握了主導權。我在談生意時,如果對方認得我,我卻不認得對方,我也會焦急。不知道對方是怎麼認識我的,心裡難免有疙瘩。」
司突然發現千歲正瞪大眼睛看著自己。
「……抱歉,我扯太遠了?」
「不是的。」千歲又喃喃說道:
「不過,以我的情況而言,我馬上就能聯想到是認識我的觀眾朋友,所以不要緊。」
觀眾朋友。——如果不是賣人氣的行業,是不會用這種字眼的。她顯然深諳拉攏觀眾之道,這正是走紅的人才有的言行舉止。
這樣的人加入了旗子劇團,司至今仍覺得難以置信。
「呃,我可以請教你一個問題嗎?」
「可以,請。」
司猜得出她要問什麼。果不其然——
「你為什麼要援助旗子劇團?我聽說你不太贊成巧繼續做舞臺劇。」
「豈止不太贊成,是大力反對。我一直希望他快點轉行,找份正當工作來做。」
「……說得也是。」
司還以為千歲會反彈,沒想到她點頭贊同。讓他略感錯愕。
「如果好友的男朋友是小劇團的演員,我一定會非常替她擔心。假如只是當作平時的興趣,那倒還好……」
「沒想到你挺實際的嘛!」
「畢竟能夠靠演戲吃飯的只有少部分人,這是不爭的事實。而且,演員越是投入工作,就越為戲劇而活;連把所愛的人擺在第一位這種理所當然的事都辦不到。」
無法把伴侶擺在第一位的演員最後的下場是什麼,司也知道。豈止伴侶,連自己在人生中都只能排老二。
「我和巧的爸爸就是無名演員。我們是媽媽養大的,我爸雖然窮,卻還是緊抓著演員的身份不放。我以前就常想,他八成會落魄而死,沒想到真被我料中了。」
父親因為沒錢,身體不適也無法就醫,導致罹患了重大疾病卻未能及時發現,還不到五十歲就過世了。這是司還是大學生時候的事了。
他沒向母親求助,大概是因為當時母親已經和現在的再婚物件交往,男人的自尊心作崇讓他開不了口之故吧!
至於母親,則是等到巧大學畢業之後——換句話說,把前一個男人的孩子都安頓好之後才再婚。她和再婚物件一起搬到鄉下去住,母子見面的機會也跟著變少了。總之,是個極有男子氣概的女人。
離開東京的時候,她最擔心的就是巧。用擔心這個字眼,司會覺得渾身不對勁;但說實話,司也一直未巧憂心。
巧的人生宛若一路追隨父親似的,該不會連末路都要重蹈父親的覆轍吧?
千歲聽了司的一番話,頭完全垂了下來。
「所以我完全沒有援助旗子劇團的打算。我甚至希望劇團趁這個機會解散算了。」
「那你為什麼……」
「你知道人對一件事徹底死心的必要條件是什麼嗎?」
司對著等待答案揭曉的千歲一笑。他猜自己的表情一定顯得非常邪惡。
「就是全力以赴卻以失敗收場。」
*
巧住的是二十八年的老公寓,沒有浴室,但有兩個房間和廚房。之所以不講究裝置及屋齡而以房間數目為優先考量,是因為巧的住處往往會在不知不覺之間變成劇團辦公室所致。
當司和千歲抵達公寓時,其他團員已經都到齊了。加上巧和千歲,總共有十個人,男的比女的多兩個。
「千歲,你和司一起來啊?」
「嗯,我在車站把司錯認成巧叫住他,他認得我,所以我們就一起來了。」
「巧怎麼可能穿西裝啊!」
「我以為巧為了談借錢的事兒盛裝打扮嘛。」
看千歲和先到的團員說話的樣子,似乎已經融入劇團了。
出來千歲以外的演員司都認識。他們都是些健談又豪爽的人,正因為如此,司也刻意和他們保持距離。
若是混熟了,免不了又要為他們擔心將來。現在光是巧一個人就已經夠讓司頭痛了。
「司,你真的肯借三百萬給我們嗎?」
開口詢問的是黑川勝人。他的人如其名,個性好勝又開朗,但今天卻一反常態,神情顯得相當凝重。
基本上,演舞臺劇的人大多靠打工或當派遣職員為生;因為一到公演時期,就得連續請假好幾天,很難從事固定的工作。對於收入不穩定的人而言,三百萬是筆大錢;就算從事固定工作,這筆錢也不是小數目。
「反正我們也還不出錢,算了啦!如果在這時候倒了,那也是旗子劇團的命運。」
這自暴自棄的口吻,是出自於伸出狹窄房間之中更顯得佔空間的秦泉寺太志。他個頭雖然大,卻很神經質,對事情吹毛求疵。
「不要說那種賭氣話,秦!」
黑川毫不掩飾自己的焦慮,對著秦泉寺怒吼。
其他人則是申請凝重,正襟危坐哥,呃……。
巧戰戰兢兢地開口發問,司趁這個時機找個空位坐下來,從公事包中拿出了幾束鈔票。每束一百萬,一共三束。
眾人倒抽了一口氣。
「呃……你說的借錢條件是……」
司筆直地凝視開口發問的巧。
「你們先決定要不要借錢,我再說條件。一旦決定了就不能反悔,好好考慮。當然你們也可以平均分攤債務,每人負擔三十萬。」
若不先提示些其他方法的話,會顯得不公平。
「如果你們需要時間討論的話,我先到外面去。」
「……不用。」
巧擺出「我說了算」的表情。
「旗子劇團是由我做主。」
「好,你說的喔!」
說著,司將鈔票砸向巧的跟前。
「從今天起,我就是債權人,而旗子劇團是債務團體。從現在起算,兩年內你們得把錢還清,只准用劇團的收益還錢。——如果還不出來,就把旗子劇團收了。」
眾人倒抽了一口氣。司露出邪惡的笑容。
「你不是說要讓旗子劇團變成一個賺錢的劇團嗎?兩年之內還不出區區三百萬,是不可能變成職業劇團的。」
司知道千歲正睜著一雙大眼凝視著他。——看吧!
我不是來幫你們的。
人只有在全力以赴卻以失敗收場的時候,才會徹底死心,也才會認清那是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實現的夢想。
「債務期間內,資金由我管理,所有預算也都由我來稽核。你們別意外可以像以前那樣隨領隨花。」
「——司,你從一開始就想弄垮旗子劇團吧!」
黑川責難,司則反口駁斥。
「借錢當然得承擔風險!」
黑川一時語塞,司又乘勝追擊:
「這筆從天而降的債務是三百萬,你們平均分攤也不過才一人三十萬!一群人長這麼大了,卻連這點小錢也湊不出來,該引以為恥才對!沒有利息卻在兩年內還無法還清,就代表你們沒有才能!這兩年給我拼命地去做!認清自己有多無力!最好為了借款忙得昏頭轉向,把夢想和希望都耗光!」
「混賬,你這個守財奴!」
黑川說來也厲害,居然能坐著跺腳。司嗤之以鼻:
「守財奴有什麼不好!錢才是正義!」
——之後被稱為「旗子劇團鐵血宰相」的春川司製作人,就在這一瞬間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