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耀著翠綠光芒的淡水,正潺潺朝著下游移動。透明靜謐的河面,偶爾會受到強烈的旋風撥亂,冒出泡沫逆流而上。
旋風來自於霞龍的尾巴。平常總是在山嶽高空玩耍的這種小型龍,如今卻在河面足以映出腹部的低空凶猛疾馳,而且有三隻。箭型的佇列有條不紊,可說是犀利搶眼的編隊飛行。
霞龍即使處於巡航速度,飛行速度也超過三百節。連急速俯衝的隼,最高速度頂多也只能達到兩百節,翱翔於天際的龍族是多麼超平常理的生物由此可見一斑。
霞龍飛翔時的推力,來自於高速震動的皺摺狀尾巴。經由震動捲起的氣壓,搭配連線肩膀的強韌雙翼產生的飛行特性,成就出驚異的高速飛行。對於人類而言,與那些甚至還無法解析飛行原理,包括虹龍在內的各種未知物種相比,霞龍還算是可以輕易應付的對手。
實際上,現在就有一名勇敢的挑戰者,在這三隻霞龍的後方緊追不捨。是一架正在讓螺旋槳引擎發出咆哮的螺旋槳飛機。
飛行實驗機‘花魁鳥號(Etupirka)’——將機體精簡到翼展三十五尺,重量五千磅的小型競速設計,再搭配一七五○匹馬力液冷十二汽缸引擎的這架飛機,在現階段的民航機與軍機之中,應該可以誇稱是最強最快的飛機吧。該機型最大的特徵,在於採用了能夠抵消強大反扭力的同軸反轉雙螺旋槳,藉此同時具備速度與穩定性的花魁鳥號,成為世界上屈指可數,足以跟上龍之飛行能力的高效能機種,至今的最高速度記錄為四一二節。正以全速飛行的這架飛機,如今緊跟在帶頭霞龍群的後方,並逐漸拉近距離。
要是將這一幕視為一場追逐戰,花魁鳥號應該是英勇激昂追捕獵物的獵人吧。然而在淚滴型座艙罩之中,坐在後方座席的人,卻有著完全相反的心境。
“呀~!我不玩了啦~!別再追了~~~!你沒聽到嗎!”
海倫·魏寧格如此放聲高喊,就像是不想輸給轟然作響的引擎聲。花樣年華少女該有的矜持與羞恥心,如今她已經完全不以為意了。何況她絲毫無法期待前座握著操縱桿的這名男性擁有關懷淑女的細膩心思,這是她親身體會至今的心得。
事實上,卡爾·修尼茲確實完全不在乎後座戀人的尖叫聲,甚至因為鬥爭的刺激感而露出滿面笑容。
如果是毫無遮蔽物的高空就算了,然而現在是高度不到三十尺的超低空飛行,以這個速度飛行簡直是魯莽至極。只要操縱時有一個失誤,機身馬上就會碰觸到水面而粉碎得灰飛煙滅,何況前方霞龍群捲起的水花整個打在座艙罩上,使得視野模糊至極。即使卡爾號稱首屈一指的測試飛行員,以他的操縱技術進行這種挑戰,依然只能說是一種瘋狂的行徑。
從海倫的角度來看,在這裡賭上生命追逐霞龍群毫無道理與意義。然而這份認知對飛行員來說完全不管用,實為她的不幸。
對於卡爾而言,這場追逐戰是神聖而不可侵犯的儀式,也是他翱翔天際的意義。而且這個道理,也同樣適用於正被卡爾緊追在後的霞龍群。
龍絕對不會傷害同族,它們的利牙與鉤爪,只會用在自衛以及食物鏈的狩獵行為。
相對的,龍族之間的競爭方式,就是比賽飛翔速度的“競速”。雖然龍族的群體習性仍被謎團籠罩,然而它們只會根據“速度”決定彼此的優劣並劃分階級,這是唯一眾所皆知的事情。只有“迅速的事物”能吸引龍群的興趣,它們將鬥爭心全部傾注於“如何擁有凌駕萬物的速度”這一點。這就是“龍”這種充滿謎團的生物,唯一被人類解明的習性。
而且在龍的認知之中,人類所發明的這種機械裝置,不只明顯比鳥類來得龐大又能高速飛行,因此即使外型異常笨重又醜陋,依然會被它們認定是“同胞”吧。闖入龍群領空的飛機,經常會引得地盤的主人從後方追過來,並且趾高氣昂超越過去,令人望塵莫及。像這樣的事,即使是航行在定期航線的飛行員,每年也會體驗好幾次。由於龍族不會進一步加以危害,只要飛行員默默目送龍的背影離去,就不會影響到原本的航行。這是從遠古時代就佔據天空的前輩們略微粗魯的問候。將這種行徑如此解釋並且不予追究,就是一般飛行員的應對方式。
然而卡爾·修尼茲不一樣。他以飛行員身分千錘百煉而成的高超技術,就是要用來挑戰龍族。
像是今天,他原本也是因為測試飛行的行程湊巧有空檔,所以順便履行之前與海倫的私人約定,帶著她飛上天空進行遊覽之旅。然而這場飛行卻因為霞龍的出現而迅速走樣。飛行中的花魁鳥號就這麼被超越,使卡爾瞬間火冒三丈,再也不在乎同行的海倫的感受,成為了“私鬥”的俘虜。
察覺到騷動的另外兩隻霞龍飛來會合之後,就成了現在的狀況。三隻霞龍似乎已經在之前的競速中分出高下,並沒有相互競爭的跡象。既然它們都認定花魁鳥號的速度有資格成為“挑戰者”,應該代表三隻龍位於相近的等級吧。它們組成有條不紊的編隊,跟隨著帶頭霞龍的軌跡。若想擠進它們的等級,駕駛花魁鳥號的卡爾也必須發揮相同的飛行技術。挑戰者必須精準沿著領導者的路線飛行,並且以凌駕於領導者的速度超越它們,或是精疲力盡而放棄挑戰,這場競速只會以兩者之一的結局落幕。
“鬧夠了沒——真是的,別追了啦!這種蠢事等我不在的時候再做啦!”
“放心,只不過是霞龍而已,你別急,我馬上解決它們……”
對於海倫的指責,卡爾的回答絲毫沒有半點誠意。聽他的語氣就令人覺得,即使是在沒帶傘卻下起小雨的時候,他肯定也會像這樣不以為意吧。何況要是解讀這番話的含意,就能得知卡爾完全沒有投降的意思,打算持續競爭到霞龍群俯首稱臣。
“呀——你這個人真是的!爛透了!居然帶著女生鬧事——而且對方還是龍!”
“這隻算是嬉戲,稱不上鬧事!”
隨著競速時間拉長,霞龍群也終於出現耐力上的個體差距了。首先是第三隻龍緩緩從帶頭集團脫離,甚至逐漸退到與花魁鳥號並肩飛翔的位置。
就在隔著座艙罩的外側,近得令人有種伸手可及的錯覺。近在咫尺的霞龍容貌,令海倫不禁屏息看得入神。
不像剛毛也不像棘皮,銳利又細長的鱗片覆蓋著體表。從令人聯想到槍尖的尖銳圓錐形頭部,經過粗壯的脖子直到肩上的雙翼,那平滑洗煉的流線型輪廓,簡直像是為了風洞實驗所設計的曲線。然而被它縱向開啟的瞳孔狠狠一瞪,海倫將差點脫口而出的尖叫聲硬是吞了回去,同時體認到霞龍毋庸置疑是一頭野生的猛獸。
終於無法維持速度的這隻霞龍,在領悟自己即將脫隊的瞬間,摺疊尾巴張開雙翼驟然減速。後照鏡裡一鼓作氣遠離的身影,往前一個轉身後發出嘶吼。
龍在認輸時乾脆無比。對於能夠比自己還要高速飛馳的事物,只會抱持著無上的敬意目送對方離去。
“這……這樣你就滿意了吧!喂!”
“還沒!還有兩隻!”
在卡爾與海倫爭執的時候,座艙罩外流逝而去的景色逐漸化為山峰,河岸也化為垂直聳立的巖壁,這股壓迫終於令速度感開始挾帶著恐懼了。
“哇、哇、哇……”
要在這樣的狹路維持近四百節的速度,即使是霞龍也會認為過於魯莽吧。它們離開河面提升高度,開始選擇勉強能夠穿梭在溪谷之間的路徑。
“想得美!”
不只是速度,花魁鳥號在機動性也不會輸給霞龍。卡爾對它的實力與反應力投以絕對的信賴,而且也自負自己的操縱技術,足以將這架機體的潛能發揮得淋漓盡致。
速度足夠,不依靠機翼升力也不會失去控制。卡爾以犀利的手法操縱副翼,將機身垂直翻轉,接著只靠俯仰動作穿越溪谷。身體忽然往側面翻倒的海倫尖聲抗議——然而全神貫注握著操縱桿的卡爾完全聽不見。
另一方面,對於霞龍而言,要高速穿越這座溪谷,應該也需要將技術發揮到極限吧。這次輪到位居第二的龍,因為專注在避免撞上巖壁而疏於追趕,速度開始打了折扣。
“贏了……”
卡爾將機身轉正,讓升力恢復並且緩緩上升,一鼓作氣超越怯懦的霞龍。第二隻霞龍終究無法阻擋從下方逼近而來的花魁鳥號,在被超越的同時做出投降的前翻動作,逐漸降落到溪谷底部。
位居第二與第三的同胞陸續被超越,最後一隻霞龍終於不得不承認挑戰者的實力。既然低空飛行比耐力的方式不管用,以狹路考驗膽量也不管用,再來就只能純粹以實力硬碰硬了。霞龍從溪谷更換行進路線,不慌不忙朝著正上方急速爬升。
“就是要這樣才對——!”
花魁鳥號也揚起機頭,急速爬升緊跟在後。隨著引擎的咆哮聲,眼中的水平線失去意義,地表逐漸朝著後方遠離。
“~~~~~~!”
加速度造成的壓力壓迫肺部,使海倫甚至無法出聲抗議。耀眼的天空導致目眩,讓人完全判斷不出現在的高度與方位,即使如此,只有卡爾無聲的高昂鬥志,依舊從前座一陣陣傳來。
飛機與前方霞龍的距離已經不到一哩,如今可以清楚看見翅膀的輪廓,以及尾部劇烈震動的動作了。霞龍的輪廓緩緩被白霧籠罩而模糊,花魁鳥號的座艙罩表面也有水氣捲成漩渦沖刷而過,眨眼之間覆蓋視界。互不相讓的一龍一機,終於衝進了厚重的雲層。
即使白色的雲幕阻礙視線看不見對方,卡爾依然不慌不忙維持現有的飛行仰角,專心將速度提升到極限。已經不用推測對方的動作了,他清楚知道現在只需要筆直前進。如果視野處於完全清晰的狀態,霞龍或許會採取急速回旋,甩掉後方的挑戰者拉開距離,然而在這種無法辨識相對位置的狀況下,對方肯定不會為了擺脫挑戰者而做出無謂的舉動,龍族不會用這種方式令比賽作廢,這是一場公平到底的決鬥,究竟哪一方能夠更快征服天際——在勝負分曉之前,競爭者們不可能善罷甘休。
忽然間,一片耀眼的藍毫無前兆投射在視網膜上。花魁鳥號已經突破雲層,縱身躍入一望無際的穹蒼之中了。這裡是六哩高的對流層,豐饒的大地已經不存在於視野之中,眼底整面都被純白的雲海覆蓋。
“那傢伙呢——”
在一片蔚藍之中,沒有霞龍的蹤影。
卡爾理解到箇中含意的下一瞬間,霞龍遲一步突破雲層,出現在花魁鳥號的後方。雙方已經在雲層裡分出高下了。
“好!”
卡爾放聲喝采並握拳高舉。敗北的霞龍懊悔地前翻併發出嘶吼,再度飛向雲層下方消失無蹤。就在今天,它將這片領空最快王者的榮耀讓給花魁鳥號了。
無法壓抑喜悅的卡爾,就這麼渾然忘我地駕馭著操縱桿和踏板,反覆進行側滑與桶滾動作,讓花魁鳥號跳著勝利之舞。
“給我……適可而止啦!”
直到海倫終於恢復足夠的力氣怒吼,並且從後座握拳猛捶卡爾之後,花魁鳥號才恢復為水平飛行。
“哎呀,抱歉抱歉,剛才那個對手挺棘手的。”
卡爾毫不反省的開朗聲音,使海倫盤據於內心的憤怒化為嘆息而出。海倫認識他並非一天兩天,深知在這種場合對他說什麼都沒用。
“我問你……你有自覺到後面載著別人嗎?”
“有啊。哎呀哎呀,不只沒嘔吐甚至沒暈過去,你真是了不起。不愧是魏寧格博士的孫女。”
“不準瞧不起我,我從五歲就開始上飛機了上
即使卡爾拍馬屁稱讚這一點,海倫也不會感到高興。她的爺爺確實是航空載具研發的第一把交椅,就算如此,並不表示海倫心中也擁有相同的熱情。以海倫的角度來看,爺爺以及聚集在爺爺身旁的技術人員們,就只是一群個性詭異的怪胎。而且這群怪胎裡,也包括了身為專屬測試飛行員的卡爾。
“不提這個,你的操縱爛透了!不但粗魯而且亂七八糟,這是怎樣?你是打算自殺嗎?”
“你說得對,測試飛行員本來就是不知死活的工作。但如果讓一心尋死的傢伙來幹這一行,根本就談不上測試了吧?”
卡爾悠哉迴應,並以手指把玩著胸前的龍牙項鍊。無論是哪個部位,龍的遺骸都是很難得到的貴重品,特別是龍牙,從以前就被飛行員公認為幸運的護身符。
雖然不是打從心底相信護身符的保佑,不過卡爾這副心平氣和的態度,絲毫沒有展現出才剛經歷生死一線間的感慨。剛才的經歷足以令海倫折壽十年,然而對於卡爾而言,似乎連冒險都稱不上。
確實,卡爾所擔負的職責,是駕駛不確定能否順利飛行的開發中飛機,而非花魁
鳥號這種可以完全信任其效能的機體。
足以令卡爾發揮本領的“冒險”,即將在數天後來臨。
海倫將思緒投向現在位於魏寧格博士的機場、應該正在進行最終調整的那架飛機。那是她爺爺費時數年追求的夢想結晶。
“你的亂來個性……光是在工作裡就能得到滿足了吧?”
“嗯?”
“所以啊,不要在私底下還做出這種亂來的舉動。算我求你。”
“嗯,別擔心。”
聽到海倫消沉的聲音,卡爾靜靜哼出一個類似苦笑的聲音迴應。這並不是在嘲笑海倫的懦弱,而是展示他屹立不搖的自信。
是的,卡爾堅信著。自己的實力與運氣,以及對支援著他的同伴們的絕對信任,讓他確信自己的命運無限光明,毫無陰影。
卡爾這張淺淺的笑容,擁有激勵任何人,給予任何人勇氣的神祕力量。回想起來,海倫為他傾心的最初契機,或許就是他的這份堅強吧。與他一起飛上藍天的體驗,總是令海倫雀躍而幸福——不過偶爾也會有今天這樣的例外。
“……唉,總覺得今天已經沒興致了,我差不多想回到地面了。”
“咦?要回去了?”
他們在剛過正午時從魏寧格機場起飛,所以還沒經過一小時。然而陪同卡爾與霞龍群競速的海倫,已經累得像是在天空飛行了一整天。
“回去了啦,改天再帶我出遊吧——下次絕對要帶我去一個不會有龍出現的地方。”
“是,遵命
卡爾嘆息點了點頭,緩緩調整花魁鳥號的行進方向迴轉。
如果走直線路徑就可以轉眼返家,但卡爾刻意繞路避開龍群的棲息處。要是回程的時候遭遇龍群的挑釁——自己也接受挑戰的話——海倫或許真的會和他分手吧。
2
古斯塔夫·魏寧格博士的私人機場,位於群山環繞的一座高原。方圓五哩的範圍之內,山羊的數量應該是人口的好幾倍,這裡就是如此偏僻的土地。
在大部分國土都是肥沃平原的希爾瓦納共和國內,山嶽地帶是尚未開發的偏僻地區。自古就與鄰近各島國密切進行貿易的希爾瓦納,所需的礦物資源只要仰賴進口就足以供應,事到如今開採國內資源反而不符合成本效益,因此直到現在,國內高地依然和往昔一樣只經營放牧產業。
加上這裡並非公共設施,如果不是夠新夠詳細的地圖,甚至不會標示這座機場。
雖然跑道長到有點多餘,寬度卻不足以容許大型飛機起降,何況這裡的陸路交通極為惡劣,因此無法作為商業用途,完全就是隻能用來進行研究的設施。
與機場共同設立的工房,反而比較像是設施的主體。包含員工宿舍在內的建築物共有三棟,從高規格的風洞實驗室到最新機材一應俱全的此處,在完全與外界隔離的狀況下,從飛機的設計到製作都能一手包辦,花魁鳥號也是在這座機場製作出來的非量產試作機。
起降程式練得比脫鞋還要純熟的卡爾,讓花魁鳥號降落在跑道滑行之後,還沒開啟座艙罩,就看見一名佇立在機庫前面的少年。少年和海倫一樣是魏寧格博士的孫子,雖然不屬於研發團隊卻住在這裡,是這間研究所最年輕的人。
“艾利克……他怎麼了?”
後座的海倫一提到弟弟的名字,卡爾就尷尬地發出“啊”的聲音。
“怎麼了,卡爾?”
“沒啦……我忘了,之前我和艾利克說好要帶他一起飛,現在回想起來……好像是今天。”
“啊~啊,你真是的。”
海倫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卡爾對日期與行程大而化之的散漫程度,海倫也曾領教過好幾次。到頭來卡爾·修尼茲這個人,雖然在駕駛飛機方面擁有高超的本領,然而在日常生活上卻凡事都漫不經心又粗枝大葉。比起讓卡爾在空中飛翔,讓他走在大街上反而危險許多,研究所的眾人甚至會以這件事來開玩笑。
滑行的花魁鳥號完全靜止,座艙罩開啟之後,艾利克氣沖沖地快步走了過來。他的手上抱著一隻約有成貓那麼大的生物,這是研究所飼養的幼龍,名為齊格飛。它有著矮胖的身軀與短短的手腳,只有那對大大的翅膀,能令人窺見它將來長大之後的樣子,然而其中一枚翅膀以夾板固定著,看起來令人心痛。
半年前,齊格飛翅膀受傷而摔落在跑道上,第一個發現它的就是艾利克。之後這名少年就負責照顧它,這隻幼龍就這樣成為機場的一分子,被當成吉祥物對待。
“太奸詐了吧,卡爾!不是說過今天會帶我一起飛嗎?”
卡爾還沒從舷梯走到地面,艾利克就以質詢的語氣逼問。
“沒啦,那個,嗯,說得也是……”
“你忘了嗎!這是男人之間的約定耶?”
“不不不,我當然沒忘,剛才的那一趟,只算是熱一下引擎罷了……”
接著從座艙著地的海倫,聽到卡爾的說法之後皺起眉頭。
“慢著,卡爾……難道說,你打算馬上再飛一次?”
“嗯?啊啊,總之現在就出發也沒問題吧,聽說天候直到傍晚都很穩定。”
聽到這番話的瞬間,艾利克不滿的表情隨之一變,整張臉綻放喜悅的神色。
“現在就出發?”
“等一下,我得先準備你的飛行服才行,然後我還要填飽肚子。”
“OK!姊姊,齊格拜託你了!”
艾利克馬上就把抱在手上的幼龍塞到海倫懷裡。忽然被主人扔下的齊格飛嘎嘎吼叫表達著不滿,不過海倫連忙伸手安撫,才使得它暫時安分了下來。
“我說你們啊……”
在海倫想要出聲抱怨的時候,一名從機庫走出來的老人,對卡爾等人說道:
“到底是在吵什麼,卡爾?”
“啊啊,博士,不好意思,可以幫花魁鳥號加個油嗎?我等等就要再飛一趟。”
蓬亂不堪的白髮,以及滿是油汙的工作服,使得老人看起來像是經年累月埋首於工作的乖僻維修技師。從他不起眼的外貌,很難看出他是近代航空史的一大功臣。取得許多專利,如今足以令希爾瓦納共和國對全世界引以為傲的飛機制造業龍頭“哈弗納工業”,就是由他一手打造的。但他辭職退隱之後,世間幾乎無人知道他的去向。
如果是隻曉得他昔日頭銜的人,看到他像這樣在遠離塵囂的深山親自建立一個小據點,一如年輕時與設計圖和工具奮戰的模樣,或許會感到頗為意外。然而如果是熟知古斯塔夫·魏寧格個性的人,應該會點頭表示理所當然吧。即使年邁也依然堅持在第一線埋首研究,博士的這種行事風格,令人體認到大企業高層的寶座對他來說,只會是綁手綁腳的枷鎖。
“可別帶著我的兩個寶貝孫子亂來啊。”
“是的,這是當然的。”
卡爾露出果斷的笑容點了點頭,側頭看到這一幕的海倫,不由得嘀咕著“真敢說……”表達抱怨之意。
“好啦,那麼艾利克,十五分鐘之後到待命區會合,我先去簡單填飽肚子……話說,剛才北方有一片很壯觀的積雨雲,要去看嗎?”
“嗯!”
很快的,艾利克與卡爾滿腦子都是起飛後的計劃了。明明兩人的年紀差了一輪,但他們並肩走向宿舍的背影,就像是平常玩在一起,兩個意氣相投的頑皮小鬼。
“令人不敢相信……他明明才剛玩了一段像是馬戲團的特技回來耶……”
目送他們離開的海倫,有些無奈地輕聲說道。
“真拿他沒辦法,簡直是為了飛翔而生的男人。”
至於魏寧格這位老翁,則是已經把油管插入花魁鳥號的油箱,迅速檢查螺旋槳與方向舵是否運轉順暢,臉上也浮現出有些開心的苦笑。
實際年齡還是孩子的人或許只有艾利克,然而跟隨著魏寧格住在這座機場的所有人,多少都殘留著一些稚氣。其中最頑皮的孩子是卡爾,至於最任性的孩子王,應該就是主導研發計劃的研究主任——魏寧格博士本人了。
以這種方式客觀審視自己並且自省。早就已經超過耳順之年的魏寧格,大概只有這一點是他足以自豪的處世經驗。
引起卡爾注意的積雨雲,是頂端直達平流層的特大玩意兒。
高達七哩的垂直壁面形成的壯麗景觀,別說是人造的高樓建築,任何大自然的山嶽都無從相比。雖然實際上是由水蒸氣組成所以並不堅硬,然而凹凸不平的表面,以及形成鮮明輪廓的陰影,簡直像是質量兼具的巨巖,近看就會為它的氣勢震懾。
卡爾讓花魁鳥號沿著雲層外圍悠然航行,與後座的艾利克一起欣賞這幅對流性上升氣流打造的自然奇景。
“這裡下方的海域,肯定處於驚濤駭浪的狀況吧……”
“是嗎?”
“是啊,要是船隻經過這裡肯定吃盡苦頭。不過在空中就很寧靜對吧?總之要是太接近的話可能會被雷打到,這方面得小心一點。”
卡爾洋洋得意解釋的語氣,比他在地面時明顯開朗許多,在這樣的好心情帶動之下,艾利克提出之前就一直懷抱的疑問。
“卡爾……在空中飛翔,你都不會怕嗎?”
“不,反而會令我安心I
卡爾凝視著潔白閃耀的雲朵,夾雜著嘆息聲如此回答。
“從這裡可以隨心所欲前往任何地方,沒有任何事物可以束縛我,令我痛快至極。”
“沒有想過可能摔下去嗎?”
“待在地面也可能會被車撞吧?”
“話是這麼說沒錯……”
對於艾利克而言,由於爺爺從事這一行,所以他搭乘飛機的次數豐富得遠超過平常人。雖然飛行是他熟悉又親近的經驗,即使如此,雙腳沒有著地的感覺,還是令他感受到一絲不安,這是生於陸地的生物,理所當然會有的生理恐懼。
然而卡爾——應該不是虛張聲勢,空中真的比地面更能令他感到舒適吧。從他感慨述說的語氣,也確實能夠窺見他的心情。
“總覺得光是要我待在地面過生活,我就會感到心情消沉。我只有像這樣在天空飛翔的時候,才有一種真的活在當下的感覺。”
“是喔……或許卡爾生下來就是一隻龍會比較好吧?”
“哈哈哈,一點都沒錯。下次投胎的時候,我就會這麼希望了。”
在卡爾放聲大笑的同時,無線電傳來呼號。
‘翡翠基地呼叫花魁鳥號,卡爾,有聽到嗎?我要報一個小道訊息給你。’
在航空無線通訊網路里,翡翠基地這個識別名稱,代表著翡翠高原唯一的無線電基地臺,也就是魏寧格機場。這是專任通訊士庫魯茲發出的訊息。
“這裡是花魁鳥號,通訊正常。庫魯茲,什麼訊息?”
‘剛才凱爾納的雷達基地傳來訊息,捕捉到兩個疑似是虹龍的反應,以你現在的位置來算,大致位於西北方十五哩處,正筆直往南方飛行。’
“這個訊息……我可不能當作沒聽到了。”
由於過度興奮,卡爾的聲音變得低沉。
‘艾利克小弟也在機上吧?千萬不要太亂來了。’
“我明白,只是去看看而已。幫我轉告博士請他不用擔心。完畢。”
在朝著無線電這麼說的時候,卡爾已經讓花魁鳥號傾斜,改為朝著西北方前進了。
“剛才說有兩隻龍,難道是在決鬥?”
聽到無線電對話的艾利克也難掩期待之情。
“沒錯,而且既然是虹龍,絕對不能錯過這場好戲……”
“太棒了,卡爾!我第一次在空中欣賞龍的決鬥!”
由於艾利克過於開心,卡爾忍不住想要炫耀幾小時之前載著海倫戰勝三隻霞龍的成果,但他連忙剋制自己——要是聽到這段冒險過程,艾利克會覺得卡爾偏袒姊姊而生氣,並且肯定會要求下次帶著他一起挑戰霞龍,而且要是迴應了他的要求,到時被海倫罵的當然是卡爾。
卡爾緩緩推動節流閥提升飛行速度,飛向無線電指示的空域。不斷環視周圍的艾利克,不久就發現其他的飛行物體放聲歡呼。
“是龍……啊、那邊也有!不只是霞龍,還有云龍!好大喔!”
接連現身的龍群,全都和花魁鳥號朝著相同的方向飛行。
“應該和我們一樣都是來看熱鬧的。既然是虹龍對決這種精彩戲碼,無論是誰應該都不會錯過吧。”
沒有雷達與無線電的龍群,到底是用什麼方法得知遙遠天際正在進行一場決鬥,人類甚至無法想像箇中奧祕。某種說法是龍群擁有一種類似心電感應的特異感官,連這種無憑無據的推測都會被當成一種學說,不難看出龍的生態對人類而言仍是未知的領域。
“……看到了!艾利克,一點鐘方向!”
卡爾不由得大聲提醒,艾利克也馬上看見了。遙遠的前方有兩個光點,正以驚人的速度橫切而過。
“在、在發光……”
“沒錯,虹龍與霞龍之類的龍處於完全不同的等級,只要提到那些傢伙,無論是哪裡的學者專家都只能舉手投降。”
在龍族的眾多分類之中,最令生物學家困惑的就是虹龍。它們是平均身長達到四十五尺的大型龍,卻擁有出類拔萃的飛行速度,而且和霞龍一樣,至今還無法從物理層面解釋虹龍的飛行原理。
卡爾讓花魁鳥號以最高速疾馳,並且和艾利克凝視遠方虹龍的英姿。勉強看得見那對耀眼奪目的翅膀,正揮灑著宛如鱗粉的光之粒子。
人類至今甚至沒有回收過虹龍的屍體,只有從為數極少的觀測報告,確認虹龍的翅膀屬於纖毛構造,然而翅膀為什麼會散發光輝,並且能夠進行那種超乎常理的高速飛行,則仍舊是個未解之謎。依照魏寧格博士的說法,目前最有力的假設似乎是名為‘電漿放電’的現象,但即使聽過博士說明假設內容,卡爾依然無法完全理解。
能夠確定的只有一件事——以現階段來說,虹龍位於人類尚未抵達的領域。
依照過去確認的觀測資料,虹龍的最高速度達到四八○節。目前沒有任何飛機能飛出這樣的速度,不只如此,以飛機最高速記錄仍停留在四二○節左右的現狀來看,甚至有人認為依照往復式發動機的構造原理,想凌駕於虹龍的飛行速度是不可能的事情。
即使是令霞龍俯首稱臣的花魁鳥號,在這方面也無能為力。卡爾他們只能束手無策,目送兩個光點逐漸變小遠離。
“好壯觀……我至今只有看過虹龍的照片。”
“不,依照狀況,說不定可以見識到更驚人的東西。”
“咦?”
卡爾已經不再忘神凝視虹龍的光芒了。他以懷抱著更多期待的眼神,不斷環視著周圍。
“既然是虹龍的對決,那個傢伙就算來參觀也沒什麼好訝異的……艾利克,進行全方位警戒,看到哪裡發光馬上告訴我。”
“唔、嗯!”
不明就裡的艾利克,不斷觀察著兩側與上方。結果先看到那玩意的不是卡爾,而是艾利克。
“卡爾,那個,八點鐘方向!有東西在發光!”
那道光芒乍看之下,會令人以為是其他虹龍疾馳而來,然而仔細一看就發現光芒強烈而耀眼,剛才的兩隻虹龍根本無法相比。
“……來了,那傢伙是……!”
在卡爾發出感嘆之前,這道光芒就以無法置信的速度,瞬間逼近花魁鳥號。
“唔哇!”
幾乎令人無法正視的純白光輝完全覆蓋視界,艾利克一開始還誤以為與這個發光物體正面相撞了。但實際上這個物體只是拉出一條宛如彗星的尾巴,從花魁鳥號座艙罩的正上方掠過——而在閃光造成目眩的前一刻,卡爾清楚看見了。那是釋放光芒的一對翅膀,無比莊嚴又龐大的飛龍身影。
“那、那是……”
在艾利克戰戰兢兢睜開眼睛的時候,閃亮的飛影已經位於花魁鳥號前方遙遠的天空,沿著先行的虹龍軌跡破空而去。
“帝凰龍……”(吐槽:為什麼這個名字讓我那麼的想吐槽……)
卡爾以茫然又抱持憧憬、像是靈魂出竅的聲音輕聲說著。艾利克也啞口無言,如果剛才目睹的身影,是連研究員都懷疑是否實際存在,只流傳於童話傳說之中的“萬龍之龍”……
原本巨大得足以覆蓋視界的身影,如今只是在穹蒼閃耀的一顆光點。忽然間,以這顆光點為中心,緩緩出現一道環狀彩霞,並且擴散到周圍的天空。
這道彩霞出現的瞬間,後方的艾利克就看見前座的卡爾緊張得繃緊肩膀。
“要搖晃了,抓緊!”
“咦—一
艾利克來不及理解這聲叱喝的意義,就響起一股震撼耳膜宛如雷鳴的轟聲,花魁鳥號也像是忽然遭遇亂流大幅震動。在艾利克過度驚訝而說不出話時,機體正猛然朝著下方翻轉直墜。
雖然如此,但手握操縱桿的卡爾不愧是身經百戰的強者,他不慌不忙操縱副翼取回升力,輕鬆調整機身恢復水平,等到這段過程結束之後,艾利克才總算察覺自己剛才甚至忘了發出尖叫聲。
“剛才的那個,真的是……”
“嗯,沒錯,貨真價實的帝凰龍。”
相互競爭的兩隻虹龍,以及追著虹龍而去的巨大光體,都已不在肉眼可見的範圍內了。這場對決並沒有在這片天空結束,而是轉移到某個遙遠的天空盡頭劃下旬點。群聚而來的龍群似乎也放棄去追了,就這麼朝著四面八方解散,天空沒過多久就恢復原本的寂靜,至今的喧囂宛如一場夢,只有花魁鳥號的引擎聲,是唯一依然打亂這股寂靜的噪音。
“只有那個傢伙,至今沒人成功拍下或錄下它的身影。雷達捕捉到它的時候,大多都會誤判為隕石……但它確實存在。雖然就只有這一隻,但這個傢伙確實比虹龍還快。”
卡爾將音調壓低,然而聲音卻因為過度興奮而顫抖。這種像是囈語的聲音,是被某種東西附身,對某種東西著迷得接近忘我的人特有的聲音,聽到這個聲音的艾利克莫名感到戰慄。
“有看到剛才它離開之後留下的光圈嗎?”
“唔、嗯……”
“真要形容的話,那玩意是‘空氣之浪’。船在航行的時候,船頭都會打出浪花對吧?要是以非常快的速度飛行,空氣阻力就等同於水壓,並且產生那樣的現象,我們把這種現象叫做‘音爆’。那個傢伙剛才在空氣裡掀起海嘯,我們剛才就是被這陣海嘯打中。”
“音爆……?”
“你能想像嗎?那個傢伙的飛行速度,比聲音在空氣傳導的速度還快。”
對於艾利克而言,把“聲音”這種沒有實體的東西套進速度的概念,就已經超乎他所能理解的範圍了。
朝著遠方山脈放聲大喊之後,要隔一段時間才會聽見迴音。換句話說,這就是“聲音”在山脈之間來回的時間,“聲音”在短短的一瞬間飛翔於群山之間。如果有某個兼具形體與質量的物體,以更勝於聲音的速度移動,簡直是超乎想像的事——然而就在剛才,艾利克已經近距離目睹這樣的例項了。一股敬畏的心情再度使少年顫抖。
“……確實,那樣簡直就像是神了。”
“沒錯,不過只是目前如此。”
少年的聲音持續因為敬畏而萎縮,卡爾的聲音則是充滿無懼一切的鬥爭心。
“聽了別嚇到喔,艾利克。你爺爺正打算向那隻帝凰龍下戰書。”
“什……要怎麼做?”
“將會有一架前所未見的全新飛機飛上天。不只是人類,連龍族都會嚇破膽的玩意……”
“你所說的,難道就是爺爺他們正在製造的那架……”
“沒錯,就是我們的‘雷鳥號’。”
接著,卡爾朝著光輝之翼飛去的南方天空投以挑戰的眼神,並且高聲吟嘯。
“下次見面時……別以為你還能輕鬆地袖手旁觀喔!天空的霸者。”
山間仍充斥著煙靄的清晨,一輛車子像是步履蹣跚的老馬,沿著九彎十八拐的山路緩緩爬上陡峭山坡。
對於這輛看起來就只適用於市區的小型車而言,行走這條顛簸又蜿蜒無比的山路,明顯是段過於嚴苛的路程。何況車上載著三個大男人,又堆滿層層的攝影器材,引擎與懸吊系統會發出哀號也是理所當然的。
“天啊,我們真的是一大早就嚐盡苦頭耶。”
“別抱怨了,這也是工作,工作。”
坐在硬得完全無法緩和車身搖晃的座位上縮起身體,無奈吐露抱怨情緒的三人,是“希爾瓦納日報”的特派記者、攝影師以及攝影助手。
“……我說啊,如果是謠言怎麼辦?”
“啊?”
“遠離塵世的怪胎科學家,居然要在這種深山進行新發明的發表會,再怎麼可疑也要有個限度吧?”
雖然車上所有人都有過這種念頭,至今卻沒人刻意提出這一點,這是為了避免這趟無聊的清晨車旅變得更加鬱悶。然而到最後,睡眠時間最為不足的攝影師,似乎終於到達忍耐的極限了。
“但也可能是真的吧?畢竟古斯塔夫·魏寧格這個名字,在以前可說是家喻戶曉……”
被迫負責開車,不甘願地握著方向盤的攝影助手,以死氣沉沉的語氣打著圓場。然而在他正要繼續說下去時,車子後方傳來刺耳又急迫的喇叭聲。
“嗯?……哇!”
正想從後照鏡確認來車,一輛黑色大型轎車就以幾乎要擦撞的距離強行超越,只留下排放的廢氣而去。
“呃、真危險……剛才那是什麼車?其他媒體的採訪車嗎?”
“怎麼可能。沒人認為這是值得趕去採訪的大新聞吧?”
嚇得愣住的攝影師與助手輕聲說著,然而只有清楚看見轎車車牌的記者訝異地眯起眼。
“剛才那輛車的車牌是黑色的……該不會是國防省的車吧?”
事實上,無視於記者們逕自趕路的轎車,確實掛著代表國防省公務車的黑色車牌。
雙手抱胸坐在後座的這名軍官,從暗灰色的制服與領章判斷應該是空軍中校。雖然容貌看起來還很年輕,但他嚴厲的表情與銳利的眼神,營造出與階級相符的沉穩分量。對於希爾瓦納而言,與鄰國威德柏赫激烈交戰的記憶依然鮮明,在戰場上立功晉升的年輕將校並不稀奇。
“……葛布霍德中校,請問剛才被我們超車的也是媒體記者嗎?”
聽到手握方向盤的副官如此詢問,青年軍官不高興地點了點頭。
“應該吧。可惡的狗仔隊,一個接一個……”
這條山路平常只有牧童的馬車會使用,今早卻接連出現許多從市區長途跋涉來的車輛。葛布霍德他們剛才已經是第四次超車了,所有人的目的地肯定相同,這條山路通往的地點,就只有那座魏寧格機場而已。
“還是應該讓先出發的憲兵隊封鎖機場吧?”
聽到副官的提議,葛布霍德搖了搖頭。
“已經太遲了!這麼做只會無端讓騷動擴大……可惡,那隻老狐狸,完全不按牌理出牌……”
按照葛布霍德原本的估算,古斯塔夫·魏寧格博士要將那個被當成笑柄的構想做出足以令人認同的研究成果,應該還得再花費三個星期。也因此,今早收到的公開實驗通知,對他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
對於原本想伺機奪走計劃主導權的葛布霍德而言,真的是被對方搶得先機了。明明深知對方是絕對不能輕忽的角色,卻因為公務繁忙而疏於視察,如今只能後悔莫及。
總之他先緊急派遣憲兵隊過去,並命令他們嚴格做好現場臨檢與機庫戒備,即使容許記者進行口頭採訪,也要避免媒體在不受監視的情況下攝影。
受邀的記者們至今還是半信半疑吧。剛才並沒有車輛無視於路況趕路,這就代表目前還沒有任何人察覺到,今天公開的研究成果有多麼重大。
“問題在於今後……”
那個東西今日公諸於世之後,在翡翠高原進行的祕密計劃,不只會吸引國內各地目光,也會一鼓作氣成為各國的注目焦點。今後不只是開發進度,還要謹慎處理媒體訊息並加強保密措施。光是思考這些事情就令人煩躁,在抵達機場之前是否能夠恢復冷靜?葛布霍德逐漸對自己的自制力感到不安。
卡爾仰望著薄雲繚繞的晴朗天空,打了一個寒顫之後拉起飛行夾克的衣領。雖然高原的陽光已經到了耀眼的程度,但還不足以溫暖清晨的寒氣。
這是期待已久的早晨,期待已久的天空。
天候正如氣象預測的一樣相當穩定。站在機場跑道正中央眺望,將毫無遮蔽物的穹蒼盡收眼底,就有一種內心即將先行離開大地的感覺。
“……終於就是今天了。”
抱著齊格飛站在一旁的艾利克,應該也感受到卡爾內心的興奮情緒了吧。
在機組忙著進行機體的最終檢測時,卡爾與艾利克為避免被當成閒置人員,因此來這裡檢查跑道。然而這項工作也大致完成了,接下來直到預定時間,他們能做的就只是眺望天空。
“遇見博士以來,我一直在等待今天的來臨。而這一天終於到了。”
起飛前的一分一秒都令卡爾迫不及待,他就這麼心神不寧把玩著項鍊上的龍牙。
艾利克也已經知道卡爾今天要駕駛什麼樣的飛機了,他以打雜的名義窩在工房,並且目睹機體組裝的工程至今。魏寧格博士與研發團隊製作出來的成品不可能有任何差錯,雖然艾利克深切體認到這一點——但他仍舊無法拭去內心的一絲不安,因為這玩意的形態,完全跳脫了艾利克所知道的“飛機”概念。
“那個真的能順利飛上天嗎?”
無視於少年的不安,卡爾露出開朗的笑容迴應。
“那當然,我會展現一趟帥得歎為觀止的飛行給你看。”
“……像龍一樣?”
“沒錯,像龍一樣。”
曾經與卡爾一起目睹的虹龍與帝凰龍英姿,至今依然烙印在艾利克的腦中,揮之不去。
然而當艾利克不經意看向懷裡的齊格飛,他的胸口就感到一股沉痛。
“結果,你的傷還是來不及治好。”
“……齊格還不能飛嗎?”
幼龍翅膀上的夾板雖然拆掉了,卻改為包著紗布與繃帶。
“雖然骨頭接起來了,不過肌肉還是一樣虛弱,要花時間耐心復健才行。姊姊說不可以太著急。”
卡爾也伸手輕撫齊格飛的喉頭。這隻幼龍一開始只敢親近艾利克,但現在應該是對人類開啟心房了,只要是機場的相關人員,它被任何人摸都不會抗拒。
“其實你也想和那玩意一起飛上天吧,齊格……”
總有一天會與齊格飛離別。雖然艾利克會因此感到落寞,但他也知道不能讓齊格飛待在這裡太久。
在學術領域,龍的生態依然有許多未解之謎,活捉的幼龍將會成為上好的研究材料,也正因為如此,魏寧格機場的所有人都同意要保護齊格飛不為世人所知。比起飼養到死後還得遭到解剖的悲慘命運,還不如等它傷勢痊癒之後迴歸山林。對於涉足航空事業的人士,尤其對於技師以及飛行員而言,所有人對龍族都抱持著神聖不可侵犯的敬畏之意。
“——被計劃扔下來的,可不是隻有那隻龍而已。”
聽到背後傳來的聲音,艾利克與卡爾才察覺到一名空軍校官正快步走向這裡。
“葛布霍德嗎,正想說你差不多該到了。”
卡爾的聲音隱含著些許敵意,但艾利克沒有察覺。葛布霍德身穿象徵榮耀的軍服、一絲不苟的高大身軀,對少年而言是令他嚮往的物件。
“魏寧格博士目前在哪?”
校官不是找卡爾交談,而是向艾利克提出詢問,使艾利克感到光榮而挺直背脊。
“應該在機庫,我馬上去找
艾利克就這麼抱著齊格飛意氣風發地跑離現場。仍不瞭解成人高明話術的少年,沒有察覺到這是打發他離開這裡的藉口。
“一陣子不見了。公務很忙嗎?”
“抱歉最近都沒有來拜訪,我原本聽說引擎會在下個月完成的。”
對於葛布霍德的這番挖苦,卡爾表現得毫不在乎,以若無其事的態度迴應。
“嗯,還要一段時間才會完成,今天用的是測試用的試作品。”
“即使如此,也肯定是史上首架使用噴射引擎的飛機,今天這一天將會在歷史留名。”
“或許吧。”
卡爾這種漫不經心的態度,似乎根本不理解事情的重要性,終於使葛布霍德皺起眉頭。
“……如果事前通知的話,就可以準備更適合的試飛環境了。”
“比方說躲在某個沙漠的正中央悄悄試飛?別開玩笑了,我們並不是在開發軍用的祕密兵器。”
“你應該沒忘記空軍有提供資金援助吧?”
“依照約定,等到整套試飛程式結束之後,飛機就歸軍方所有。何況今天的發表會又不會公開設計圖給大家看。”
感覺像是在應付一名不聽話的孩子,使得中校深深嘆了口氣。
“這項研究對於軍方而言意義多麼重大,你應該也明白吧?”
“現在要進行的是航空力學實驗,不是幫忙打仗。”
卡爾堅持道,並且從正面直視葛布霍德,以更強硬的語氣放話。
“天空不屬於任何人,讓那玩意飛上天也不是為了任何人,所以不應該對任何人隱瞞,必須讓所有人公平目睹。”
“你應該知道,這種悠哉的理論對現在的情勢不管用。”
“……要打仗去別的地方打吧,不要波及我們。”
“這種話不應該跟自己人講,應該跟敵國的那些傢伙講。”
卡爾和葛布霍德都明白,接下來再怎麼爭論也無濟於事。即使是孽緣,但兩人終究有著長久的交情,彼此都知道雙方的立場多麼缺乏交集。
“從今天開始,這座設施由憲兵隊負責警備,畢竟可能有間諜入侵或暗中破壞的危險。”
葛布霍德留下這番話之後,就轉身朝著機庫走去。獨自留在原地的卡爾沉默不語,並且再度仰望清澈的高空。
然而,與剛才和艾利克交談時相比,他的側臉隱約帶著空虛的神色。
4
上午十點——預告的公開實驗開始時刻。
一看就知道是臨時準備的講臺前,聚集了十幾名媒體相關人員。即使突然告知也不惜來到深山,就這點而言算是挺多人的;然而考慮到古斯塔夫·魏寧格往年的名聲,這人數便顯得太冷清了。
只有放牧羊群的悠閒嘶鳴,伴隨吹拂高原的清爽微風而來。如果要把通告中的“世紀大發明”這個標語當真,這樣的景色未免太充滿牧歌氣氛。然而在另一頭機庫附近站崗的憲兵隊,很快就令記者們特有的敏銳嗅覺產生反應。
無論基於何種形式,只要與軍方有關,就很難讓人認為這座機場進行的研究,是遠離塵囂的人們閒暇時的嗜好。何況在講臺旁列席的葛布霍德·穆勒中校,是在上一場戰役立下許多武勳、為報章雜誌增添許多光彩的英雄之一。
這麼一來,或許這則新聞是意想不到的大熱門——對於清晨的山路之旅不敢領教的記者們,如今也屏氣凝神注意著主辦人魏寧格博士的動向。
站在講臺上的博士,依然穿著經年累月、早已褪色的工作服,然而他擡頭挺胸的自豪模樣,就像是把這套衣服當作技師的正裝。老博士輕咳一聲,確認麥克風的狀況,接著以嘹亮的聲音進行開場白。
“感謝各位今日千里迢迢來到此地。接下來要為各位介紹的新型飛機,是使用了前所未有全新動力裝置的實驗機,也是我長年以來的夢想結晶。”
博士取下講臺旁看板上的覆蓋布,展示一張複雜機械裝置的概念圖。這是圓筒型物體的剖面圖,前後的開口部位,各自描繪著示意空氣流向的箭頭。
雖說是發動機,不過與記者們所知的飛機引擎完全不同——首先這個裝置沒有螺旋槳,真要找的話還是找得到類似風車的元件,然而該元件在剖面圖裡卻位於引擎的內部。
一名記者馬上好奇舉手發問。
“就我所見,是設計成不讓螺旋槳外露的構造嗎?”
知道這名記者擁有足以解讀剖面圖的專業知識,魏寧格博士頗為高興地放鬆表情。
“很遺憾,這種渦輪和至今的螺旋槳不同,並不會直接產生推力,這只是用來將吸入的外部空氣壓縮的壓縮機。”
“將外部空氣……壓縮?”
幾名記者腦中浮現氣球噴出空氣飛向空中的樣子,不由得失笑。依照想像,這實在不足以成為讓飛機起飛的動力。
“那個,也就是說,新型引擎是藉由釋放壓縮空氣產生飛行動力?”
“不,壓縮空氣再來會送進燃燒室,與氣化燃料混合之後點火燃燒,燃燒產生的高溫高壓燃氣會灌進渦輪機段——”
魏寧格博士指著板子上的圖,滔滔不絕地解說著。
“——在這裡驅動渦輪旋轉。渦輪旋轉的動能會傳送到壓縮機的轉軸,在構造上可以進一步提升剛開始的空氣壓縮率。穿過渦輪的燃氣從後端的噴嘴釋放後,就成為飛機的推力
逐漸出現複雜奇怪的咒文,讓解讀難度不斷增加的這段說明,使大部分的記者聽得一頭霧水。興奮拿出筆記本抄寫的人們,以及早就已經放棄理解內容的人們,兩者只有一項共同的認知,那就是現在所發表的發動機,擁有極為複雜又先進的構造。
在博士的說明告一段落時,一名記者戰戰兢兢舉起手,提出一個就某方面而言最重要的問題。
“……請問,這種新型推進裝置,叫什麼名字?”
“嗯——”
魏寧格博士像是賣關子一樣凝視看板上的剖面圖,然後鄭重宣佈:
“總之我們是以最明顯的特徵命名,將這個系統稱為‘軸流式渦輪噴射引擎’。”
記者們同時將這個名稱記錄下來。這麼一來,他們至少就不用在報導上以“原理不詳的推進器”來記述了。
博士朝著機庫舉手示意,在那裡待命的助手們,隨即將滑門朝兩側拉開。
首先出現的,是一輛柴油引擎正發出怒吼的拖車,在拖車的牽引之下,一架飛機就像是踏上紅毯的新娘,隆重出現在陽光底下。尚未塗裝的裸面金屬散發白銀光輝,令在場眾人眩目。
“那麼,重新為各位介紹一次吧——這就是人類引以為傲的嶄新翅膀,‘雷鳥號(Blitzvogel)’。”
記者們不是機械工學專家,因此以結果來說,光是用聽的沒辦法體認到新型飛機的革命性與意義。然而在他們終於親眼目睹“實物”之後,就同時感受到這個發明所帶來的震撼。
至今記者們從“實驗機”這三個字聯想到的玩意,就只是在現有機體加裝一些搶眼的裝置以展示新功能,為了今天而臨時拼湊的趕製品。
如今出現在眼前的機體卻非如此。與現今航空載具截然不同的這架機體,肯定是為了搭載噴射引擎這種新型推進器而從頭設計的。或者說,噴射引擎就是為了讓這種機體飛上藍天而設計的。
正如剛才的說明,機身沒有螺旋槳,然而只是廢除螺旋槳構造,就會讓飛機的外型大幅改變到這種程度嗎?一對主翼加上一枚垂直尾翼,這種最基本的構造是共通的,但包括了銳利如錐的機頭、又小又扁平的座艙罩、呈現箭形銳角的主翼,以及不安裝在機尾,而是以T字型安裝在垂直尾翼上緣的水平尾翼,一切都是以流線型的連續曲線組成。
唯一打斷流線型連續曲線的地方,就是貫穿主翼根部的鰓狀開口。此外尾翼下方的機尾部位,是以細長狹窄的噴嘴元件做結。這就是概念圖裡,噴射引擎吸氣口與排氣口的實際模樣吧。
排除所有無謂笨重感的機體輪廓,即使以洗煉這樣的詞也不足以形容,簡直就是研磨得銳利無比的“刃”——沒錯,這不是用來悠然乘風飄上天際的機械,而是如字面所述,斬風刺空的“劍]
原本屏息看得出神的攝影師們,也馬上恢復職業意識,爭先恐後準備攝影器材。雖然眾人都曾懷疑這個新聞的真實性,但要是這玩意真的能飛上天——這則報導肯定會一躍成為報章雜誌的頭條。
預感這將是超級頭條而難掩興奮的記者們,接連舉手向博士提問。
“請問博士,容我單刀直入請教一下,這種噴射引擎,將會勝過至今飛機使用的螺旋槳嗎?”
這種耳目一新的設計是否具備相應的機能?這確實是非常中肯的問題,然而魏寧格博士充滿自信回答了這個問題。
“往復式引擎理論上的最高速度,大約到四三○節就是極限。另一方面,雷鳥號的最高速度,理論上可達到五五○節以上。”
“五、五五○……”
如果只是聽博士口頭陳述,這個數字會令人當成玩笑話一笑置之,然而展現在記者面前的機體,卻擁有這樣的說服力。
接著,詢問的矛頭也進一步指向坐在講臺旁邊的葛布霍德。
“今天也有空軍軍官,請問這次新機種的開發和軍方有關嗎?”
早就知道會受到質詢而列席的葛布霍德,就像在背誦一樣說出預先準備好的答案。
“今天的飛行實驗純粹是預備性質,軍方還沒有引進新型機種的計劃。不過有一件事可以斷言,魏寧格博士本次的偉業,將是名留航空技術史的功績,這也證明我們希爾瓦納的技術能力,是鄰近各國望塵莫及的。”
如果仔細分析葛布霍德這段話,就會發現這是毫無內容的發言,但他的修辭極為巧妙,噴射引擎的發明原本只是魏寧格的個人功績,卻令人認為與國家利益有著直接的關連,博士也因此微微皺眉,朝中校投以怪罪的目光。然而記者們沒有察覺雙方這場無聲的較量,而是進一步提問。
“換句話說,我國的航空戰力遠勝於威德柏赫公國的軍力嗎?”
依照現今的時勢,這是理所當然會提出的問題。早已預料到記者會提出這個問題的葛布霍德,露出斯文的笑容迴應。
“我們希爾瓦納空軍自豪的菁英們,在任何時代都首屈一指。”
就像是要以這句話作為一切的結論,葛布霍德不再開口回答後續的問題,並迅速就坐。此時魏寧格博士輕咳一聲,讓記者們的注意力回到講臺。以博士的立場,他也不希望記者們的問題偏向政治方向。
“那麼,差不多要進行啟動實驗了。為了以防萬一,請各位取材人員移駕到掩體。”
記者們目睹雷鳥號時發出的騷動聲,也傳入正在機庫更衣室待命的卡爾耳中。
他接下來要駕駛的愛機,在首度亮相時受到眾人的喝采,這應該多少會讓他湧現引以為傲的心情,然而卡爾的內心卻十分平靜,且漸趨冰冷。
期盼已久的首航即將開始,確實令他熱血沸騰。
然而這股熱血沒有引發內心的雀躍及興奮,因為剛才他與葛布霍德的那段對話,至今依然在腦中縈繞不去。
我是已經拋棄過往的人——至少卡爾自己是這麼認為的。然而對於這樣的他來說,葛布霍德·穆勒這名人物,是如今與昔日記憶的唯一接點。
是的——目前在待命室等待起飛的心境,與早就埋葬的昔日自己,實在太像了。
直到今天,為了避免自己的技巧生疏,他不知從這條跑道起飛過多少次,也駕駛了各式各樣的飛機。然而與他過去駕駛起來得心應手的許多機型相比,這次實驗機的首航,在危險程度上差太多了。
當然,從開發、設計到整備一手包辦的魏寧格博士與助手群,卡爾對他們抱持全盤的信賴。且正因為有自信能夠應付各種意外狀況,卡爾才會接下測試飛行員的工作待在這。
但即使如此,危險依然存在。尤其在遠離地表數千碼的世界裡,萬一遭遇任何意外或失誤都會釀成慘劇,一個不小心的話,撿回生命的機率等於零。卡爾接下來要挑戰的是與死亡相鄰,與往常不同的危險天空。
與往常不同——這句欺瞞的話語,使得卡爾不禁發出自嘲的笑聲。
沒錯,這是謊言。這不是第一次抱持著死亡的覺悟飛行,反倒是令卡爾懷念的熟悉感覺。三年前還待在空軍的時候,每天都是相同的感覺。在天空飛翔的卡爾背上,總是貼著死神冰冷的臂膀。
如果沒有和葛布霍德交談,或許就不會回想起來了。或許只會懷抱著現今同伴們的聲援,意氣風發坐上駕駛座。
“——你應該知道,這種悠哉的理論對現在的情勢不管用——”
當年各分東西的老友留下的這句話,烙印在腦中揮之不去。
是的,卡爾非常清楚。在現今的狀況下,目睹雷鳥號的人們抱持什麼想法,寄託著什麼樣的期待……顯而易見。
“管他的,這種事情……”
為了說給自己聽,卡爾刻意將這句話輕聲說出口。
不是為了任何人,只為了自己而飛。正因為已經在心中如此發誓,卡爾才能再度回到天空。只要將這個誓言銘記於心,就不會受到往事的囚禁,卡爾緊握飛行服胸前的龍牙項鍊如此想道。
“我,這次一定……”
更衣室外響起敲門聲,專任通訊士庫魯茲探頭進來。
“差不多該上場了,卡爾。準備好了嗎?”
“嗯,OK了。”
卡爾毅然回答之後從椅子起身,不再審視自己心中的芥蒂。
天空在等我。毫無疑問與糾葛,自由的天空。
將所有重擔留在地面,飛向天際的時刻來臨了。
5
運到跑道中央的雷鳥號,等待著飛行員的搭乘。
正在機體周圍進行最終檢測的兩人是奧圖與阿爾柏特,他們是魏寧格博士的門徒,也是研發團隊的主力成員。奧圖負責引擎組裝,阿爾柏特負責設計機體外表,各自都是將博士的設計圖化為成品的功臣。
與其說是緊張得僵硬,兩人臉上期待與興奮的神色更為強烈,他們對於自己的研發成果,應該沒有絲毫的質疑吧。卡爾也知道這並非自恃過高的想法,聚集在這間魏寧格研究所的人們,是一支由天才率領的天才團隊,而且直到雷鳥號完成為止,他們所投注的熱情與執著,卡爾鉅細靡遺看在眼中。
“睡美人隨時都可以醒來,再來只差王子的吻了。”
奧圖打趣地說著,以下顎朝著機體旁邊的電源車示意。要啟動噴射引擎,得先藉助外部電力,讓壓縮機渦輪得到足夠的旋轉動能才行。這些細節也和至今的往復式引擎完全不同,請媒體記者回避引擎點火的一瞬間,也是理所當然的防範措施。包含主導計劃的博士與葛布霍德等人,都已經移動到跑道旁邊的水泥掩體,在遠方守護著起飛的準備工作,看起來就像是在觀察爆炸實驗一樣。不過既然是完全未知的發動機,只要無法證明該裝置運轉的安全性,會被當成炸彈謹慎處置也是在所難免。
能在登機之前用這種方式清場,對於卡爾來說是令他開心的事。魏寧格博士基於某種原因,省略了實驗開始前應該進行的測試飛行員介紹。卡爾尤其討厭在媒體曝光,剛才發給媒體的說明資料,也沒提到飛行員的姓名。
“我要再三強調——”
行事總是有點愛操心的阿爾柏特,配合卡爾的個性做出這樣的叮嚀。
“今天要做的是起飛、巡航、著陸,只要進行這些動作就夠了,後續課題還要依序調整,千萬別冒出什麼奇怪的慾望,尤其是機翼面積,這次算是相當冒險的嘗試。”
“是,遵命。”
卡爾露出苦笑隨口迴應後,戴上裝填厚實棉料的飛行帽。只有在駕駛這架飛機的時候,必須在登機之前穿上包含帽子到手套的所有裝備,座艙內部非常狹小,只要一坐進去,甚至連穿脫裝備都很不方便。
屬於實驗機的這架雷鳥號,完全沒有考量實用上的方便性,最明顯的部分就是座艙設計,裡頭是一個宛如章魚壺,坐進去就幾乎無法動彈的空間,飛行員登機時還必須扭動身體鑽進去。此外沒辦法從內部開關座艙罩,甚至連用來“開關”的構造都省略了,飛行員必須先取下整個座艙罩鑽進座艙,再由技工蓋上座艙罩鎖上螺絲,整體來說就是如此大而化之。
在阿爾柏特的協助下坐進駕駛座,以安全帶固定身體之後,與其說是坐在飛機上,卡爾感覺自己更像一個被組裝在機體上的元件。然而這並沒有令他不快,反而有種類似安心的一體感。
卡爾再次深刻體認到,如今自己就和雷鳥號生死與共。他操作著操縱桿與踏板確定手感,機外的阿爾柏特確定副翼與方向舵有配合卡爾的操作做出靈敏反應後,朝他豎起了大拇指。
操舵系統無異常,油壓表、燃料系統、電氣系統的狀況也經由儀表板確認——無異常。即將起飛的機體處於最佳狀態。
“好……拜託了。”
在卡爾的催促之下,阿爾柏特以嚴肅的表情蓋上座艙罩鎖上螺絲。如今飛行員再也無法自行離開飛機了。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考量到飛行員會因為迫降而先行離開飛機的局面,這架實驗機的安全性,只由測試飛行員一個人負責,為了讓機體儘可能多減輕一磅的重量,卡爾自己認為不需要的裝置全都撤除了。真要說的話,飛機能夠起飛與著陸,就是卡爾唯一的要求。
開啟主電源,壓縮機啟動。使用外部電源的馬達帶動壓縮機段的渦輪機旋轉,把吸氣口吸入的外界空氣送進燃燒室。
點火器啟動。高壓電流的火花,悄悄在壓縮空氣中綻放。再來只要開啟燃油閥,雷鳥號就會來到第一個分歧點——初試啼聲成為世界首架噴射機,或是爆炸化為一堆廢鐵。
卡爾撫摸著燃油閥的開關審視自己。內心風平浪靜,但沒有冰冷或乾涸。
空軍時代出擊前總會感受到的死神氣息,在這裡並不存在。這個事實為卡爾帶來一份安心感,甚至足以令他忘記實驗機首度飛行的壓力。
是的,今天不是為了廝殺而飛翔,沒有死神和他共乘這架飛機,只需要懷抱命運賭上自己的生命。
“那麼……出征吧,夥計。”
卡爾輕聲自言自語之後開啟燃油閥,語氣甚至蘊含著開朗的心情。
釋放到燃燒室的燃料,瞬間與壓縮空氣混合、點燃,成為一千度的熾熱氣體,從後方噴嘴噴射而出。震耳欲聾的轟聲,完全不是螺旋槳飛機發動時能夠比擬的,躲在掩體的記者們肯定嚇破膽了吧?然而更驚人的事情接下來才開始。
解除起落架的煞車系統,以滑行的方式讓機頭朝向跑道,筆直延伸的機場跑道就像是直指天空盡頭的一把劍。卡爾凝視著劍尖,將左手所握的節流閥杆緩緩往前推。
全速運轉。空氣強行穿過吸氣口到排氣口之間的金屬隘路,形成推進力高達一千尺磅的烈風,宛如切割金屬的高頻聲響,令所有聽到聲音的人戰慄。龍的咆哮——所有人都聯想到這個聲音。
隨著轟然巨響,雷鳥號以猛禽起飛般的平滑動作賓士在跑道上。被機翼撕裂的空氣化為逆向氣流,將重達七噸多的鐵塊扯離地心引力。
海倫與艾利克避人耳目,躲在機庫後面守護著雷鳥號的起飛。這是為了避免艾利克身邊的齊格被外來記者發現,這隻幼龍如今也被噴射引擎的轟聲引得放聲大吼。雖然是機械裝置的驅動聲,聽在齊格耳中卻宛如同族的吶喊令它興奮。
然而海倫與艾利克都沒有安撫亂動的齊格。反正記者們的目光全被雷鳥號的英姿吸引住了,絲毫不會注意到齊格的叫聲,更重要的是,他們姊弟倆也正全神貫注、凝視著卡爾與即將起飛的機體。
海倫是祈禱,魏寧格是確信,葛布霍德中校則是期待。眾人懷抱著各自的想法,目送馳騁在跑道上的雷鳥號的尾翼離去。
只有坐在座艙裡的卡爾將內心放空。他任憑身體隨著引擎的怒吼而搖晃,保持平靜,等待操縱桿回饋給他的第一個反應。那是機翼取得升力,將所有重量寄託在升降舵之後,從大地解放的熟悉瞬間。
飛機的前輪率先浮起,使機頭取得仰角微微上揚,接著後輪宛如輕踩大地,與跑道訣別,接下來就只是不斷遠離。雷鳥號如今拋棄所有支點位於空中,即使只有上浮一英吋,位於空中的事實依然沒變。高度在下一瞬間達到一尺,接著是數碼,雷鳥號逐漸切入一個嶄新的世界,前往這對翅膀應該挑戰的場所,得以證實存在理由的場所。
地面歡聲雷動。研發團隊與記者們,都隨著衝動而高聲喝采。眾人只有在這一瞬間忘記自己的立場,任憑體內的靈魂對挑戰者發出讚歎。
“……好棒,卡爾,真的就像龍一樣。”
如此細語的艾利克,眼睛已經感動得溼潤了。另一方面,海倫則是被安心的情緒引得淚溼眼眶。他的話肯定沒問題——如此堅信的想法支撐著她的內心。既然成功起飛就沒問題了,只要那個人位於天際,就會比任何人都來得自在且無所不能。
葛布霍德也抱持著同樣的想法。他比在場所有人更清楚卡爾·修尼茲的天分。即使身旁待命的副官仍呆滯地目送白銀機體逐漸遠離,葛布霍德臉上早已恢復為幹練軍官的表情了。
“……那架飛機,能讓我們在戰爭中獲勝嗎?”
聽到部下心不在焉提出的問題,葛布霍德回答時的嘴角,甚至有著無懼一切的笑容。
“還很難說,不過用來威脅已經綽綽有餘了。”
高度表顯示的數值正順利增加。確認滑油壓力錶,燃油流量表,排氣溫度表數值穩定之後,卡爾終於將注意力移向機外。
一如往常的藍天,在今天也像是迎接卡爾回家般溫柔包覆機身。翱翔天際的昂揚,不知為何夾帶著完全相反的安心。遠離大地這個出生故鄉的孤獨感,總是令他身心舒暢得像是拋開一切煩惱。
不,自己並不孤獨——卡爾百感交集,以手指輕撫依然全新的操縱桿。
“你要帶我去哪裡呢?”
排列在儀表板上的諸多計量表,就只是淡然顯示著機體狀況,與周圍環境的詳細資料。這一切都是雷鳥號的表情以及無聲的訊息,卡爾解讀這些訊息並以各種操作迴應,他就這麼一邊與機體對話,一邊挑戰至今無人抵達的領域。
“我們應該可以前往任何地方吧……”
若是平時,魏寧格博士會從機場的通訊室,對機上的卡爾下達各項指示。然而只有今天,他必須同時接待場中的記者們,因此平常窩在通訊室的庫魯茲,將整組主控臺搬到掩體,架設臨時司令部。
“凱爾納基地來電,雷達似乎偵測到雷鳥號的機影,已接收對方賀電。”
“嗯。”
魏寧格博士就只是靜靜點了點頭,即使如此依然明顯看得見他滿足的表情。
雷鳥號起飛至今十五分鐘了,不分官方或是民間,各地的雷達設施都傳來相同的觀測報告。本以為會在基地上空進行飛行示範的記者們,看到雷鳥號起飛後一去不復返,不禁有些失望,然而接連傳來的通訊內容,證明飛機並沒有墜落,正順利在各地上空飛行。
雖然以首航來說,這麼長的飛行距離算是特例,然而理解其中真正含意並暗自懊悔的人,就只有葛布霍德一個人而已。與魏寧格博士預先商量好的卡爾,試圖讓這架飛機儘可能展現在世人面前。不只是雷鳥號的存在,還將博士在翡翠山麓進行的研究公諸於世,應該是為了牽制軍方的介入吧。
雷鳥號的飛行距離即將達到一百哩了,卡爾明白自己駕駛的終究是實驗機,沒有做出經過民宅上空的舉動,即使如此,當他經過人口稠密區域的外圍時,也會盡可能減速並低空飛行。沒有螺旋槳的飛機發出未曾聽過的怪聲飛行的身影,肯定會清楚烙印在仰望天際的眾人眼中。
攝影師們已經走出掩體,等待遲早會返航的雷鳥號出現,試圖以相機捕捉著陸的瞬間。但因飛行計劃沒有公開,記者們看到飛機起飛時的興奮與激動情緒也逐漸冷卻。
然而就在此時,耳朵緊貼著無線電的庫魯茲,以有些緊張的聲音大聲說道:
“這……博士!凱爾納基地傳來後續情報!確認有飛行物體正在接近雷鳥號,似乎是從西北方逼近。”
“什麼?”
從庫魯茲的聲音感受到非比尋常的氣氛,使得掩體籠罩著一股不安的騷動。
“識別出機種了嗎?”
對於博士的詢問,庫魯茲顫抖著肩膀搖了搖頭。
“不,這種速度……這玩意不是飛機!”
6
飛行五十哩左右的時候,卡爾幾乎已經完美掌握雷鳥號的飛行特性了。
與設計階段預估的狀況大同小異。由於將機翼縮小到極限作為追求速度的代價,所以成為一匹駕馭起來相當棘手的悍馬。
雷鳥號開發計劃的目標,是追求載人飛機的極速,設計機體時最大的障礙當然就是空氣阻力,不過飛機也有一個裝置是用來將空氣阻力化為動力,那就是主翼。主翼上下會產生不同的空氣壓力使機體上升,換言之在理論上,主翼前緣撕裂的空氣越多,機體得到的升力就會越強,速度也會更加受到枷鎖的束縛。
極端來說,拆掉機翼只以引擎動力飛行是最快的——然而這樣就只是一枚炮彈,算不上飛機。必須能夠操縱方向,做到起飛與著陸的動作,才夠資格稱為飛機,至於為了操縱而付出的代價就是升力。說到讓飛行員手握操縱桿的意義,就是要想辦法爭取升力,結果只能在主翼與空氣阻力之間做出取捨。
雷鳥號集合所有先進科技打造而成,就是為了以最小的機翼取得最大的升力。不只採用了能降低空氣阻力的後掠翼,還拋棄圓筒狀機身的既有概念,以立體曲線融合主翼與機身,不只是主翼,整架機體都能產生升力的構想極為先進。然而即使如此,依照設計圖製作者阿爾柏特的估算,雷鳥號的翼負載也超過一千lbs/ft2——這是機翼每平方尺必須負荷的全機升力單位,數值越大就越為笨重,操縱起來會欠缺機動性。即使是競速用的螺旋槳飛機花魁鳥號,這個數值也只有41lbs/ft2,雷鳥號難以駕馭的程度顯而易見。
以實際飛行的感覺,在速度降到一七○節的時候,操縱桿就會出現代表失速前兆的震顫,因此失速速度應該可以判斷在一六O節左右。雖然這個速度令人感覺不耐,但要是低於這個速度,機體的升力就會輸給重量導致失控墜落。光是想像著陸時的棘手程度,卡爾不禁馬上露出苦笑。
這時,無線電的呼叫聲響遍座艙。
“怎麼了,庫魯茲?”
‘卡爾……剛才凱爾納基地提出警告,確認有某個雷達反應正朝你高速接近。’
來了嗎……正如期待的進展,使卡爾不禁竊笑。對於龍族而言,雷鳥號的引擎聲應該是未知的聲音,受到注目也是理所當然。
“方向和速度是?”
‘從東北方,大約以四百節的速度接近……以體積來看應該是虹龍……卡爾,記得吧?’
“我知道的。今天不準隨便結樑子,對吧?”
庫魯茲絲毫沒有隱瞞聲音中的不信任感,使卡爾不由得露出苦笑。雖然在起飛之前就已經百般叮嚀,但魏寧格機場的眾人,似乎沒有人相信卡爾的自制力——不過回顧他至今的所作所為,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預定飛行的距離也消化得差不多,我打算回航了,可以吧?”
‘收到。回程的路徑是?’
“筆直飛行,預定抵達時間是……一○五一。”
確認儀表板的時鐘之後,卡爾隨口做出這樣的宣言,是目前時刻的五分鐘後。
‘收到,一○五一……慢著,喂,卡爾,等一下!’
在庫魯茲察覺到這個數字的意義並且大聲逼問之前,卡爾就已經切斷無線通訊,將雷鳥號的機頭轉向魏寧格基地的方向——西方,開啟節流閥讓機體急速爬升。
現在位置距離基地的直線距離約五十哩,要在五分鐘之內抵達,就必須凌駕於虹龍的最高速記錄四八○節。
卡爾自己也想將這場一決雌雄的比賽延後,畢竟雷鳥號還沒準備周全,燃油的存量也不足,所以今天會遵照同伴的忠告乖乖返回,不過回去的方式就由飛行員自行決定吧。
既然與這架雷鳥號一同飛上天際,卡爾就絲毫沒有在空中讓路給龍的意思。他不認為虹龍只比賽五十哩就會放棄,要是雷鳥號降落在魏寧格機場,龍就會認定卡爾棄權,並誇耀著勝利離去吧。這樣也無所謂,但只有這五十哩,卡爾想要貫徹自己的堅持,即使虹龍再怎麼全速追趕,也絕不允許它超前而去。
穿過雲海之後繼續爬升,一鼓作氣飛向三萬六千尺的高空。名為對流層頂的這個高度,是對流層與平流層的交介面,這裡的氧氣濃度足以讓噴射引擎正常運作,而且是氣壓最低——換句話說是空氣阻力最少的高度。對於雷鳥號而言,這正是以最佳條件決鬥的高度。
“……趕上了嗎?”
在爬升過程緊盯著四點半方向監視的卡爾,終於看見進逼而來的黑點了。雖然看不到對方散發光芒,但肯定是剛才通知的虹龍,而且正追著雷鳥號爬升到相同高度。對方在比賽開始之前來到自己的主場了,一開始就搶得了好兆頭。
“那麼,我們就讓它見識一下吧……今天的‘人類’別有風味喔!”
卡爾興奮朝著愛機說道,並且將節流閥杆推到底。至今只有在起飛時使用過的極限運轉,如今終於在天空解放了。
隨著渦輪的尖銳聲響,強烈的重力擠壓全身。即使因為這樣的重量發出呻吟,但只要以後照鏡確認,就可以看見龍的身影逐漸縮小、變得模糊,龍應該沒有預料到距離居然會被拉開吧?想像虹龍現在的狼狽模樣,卡爾的嘴角就因為笑容而扭曲。
然而在後方的龍影消失之前,黑點變成了閃爍的光點,那是可以藉由不明原理進行超速飛行的光之翼。看來對方也沒有小看人類的機械,願意拿出真本事對抗了。
“就是要這樣才對……”
卡爾看向空速表,指標早就已經超過四百節的刻度,至今依然毫無滯礙地持續上升。這是連花魁鳥號都沒有的驚人加速效能,如今卡爾才終於目睹這個剛問世的噴射引擎真正的價值。
緊迫而來的虹龍光芒,雖然變大且逼近到某個程度,然而追趕的速度卻在中途明顯減緩,對方應該也接近極限了吧。
行得通——可以和虹龍相互抗衡。
卡爾內心湧出一股猙獰的喜悅。空速表已經超過四百六十節,並且持續上升,轉速錶與燃油流量表也沒有異常。
遭遇虹龍至今已經兩分鐘了,雖然燃油減少的速度遠遠凌駕於去程,但如果只是要抵達三十哩前方的機場,存量算是勉強足夠,必須警戒的反倒是機體的狀況。雷鳥號如今首度挑戰超低溫的對流空氣,以及引擎的連續極限運轉。卡爾正要踏入研發團隊尚未打包票的領域,即使是任何細微的異狀,要是一不小心看漏,很可能會在下一瞬間招來致命的危機。
速度提升到四八○節,虹龍才終於不再逼近。看來過去的測量記錄是錯的,這才是虹龍的極限速度。
至於雷鳥號的機體,已經開始產生微妙的晃動了。與其說是內部產生的振動,更像是受到外力搖晃的感覺。雖然應該不可能,但很像是即將失速前,主翼上方氣流亂掉造成的震顫現象。大概是至今沒有例項的高速飛行,造成空氣阻力之類的部分產生問題吧。
卡爾轉頭觀察座艙罩外頭主翼和尾翼的狀況,確認機體並沒有處於隨時會損壞的狀態。神祕的振動還不足以影響操縱,以現狀來說似乎可以無視。只要除去這一點,空速表的指標依然以緩慢速度顫抖著邁向新高,以雷鳥號的潛力還可以更快,進入超越虹龍極限的速度。
這樣就證明雷鳥號夠快了,再來就是持久力的問題。沒有任何人能確認虹龍有多少體力,雷鳥號的引擎與機體具備的強度,是否足以承受這樣的極限?何況燃油的搭載量足夠嗎?但以今天來說,沒辦法如願確認到這種程度就是了——
忽然間,空速表的指標大幅搖晃並且逆向轉動。
傳來一股輕推背部的觸感,機體速度降低了。但卡爾當然沒有放開節流閥杆。
異常狀態——察覺到這一點的時候,卡爾馬上做出反應,他搖動操縱桿驅動副翼,一鼓作氣讓機體旋轉一百八十度使得天地倒轉。
看向轉速錶,數值比空速表還要明顯異常。渦輪轉速在注視之下逐漸降低,雖然卡爾試著再度操作節流閥杆,然而指標毫無變化,很明顯引擎已經故障了。
卡爾毫不猶豫把節流閥杆拉回來,並且切斷燃油供給。無論基於什麼狀況,出現問題的引擎絕對不能繼續運作。隨著推力停止,雷鳥號的速度一鼓作氣降到危險程度,然而有所覺悟的卡爾,已經讓機體處於倒飛的姿態了。他拉起操縱桿,讓機頭帶往頭頂方向——也就是地面的方向,雷鳥號就這麼像是突刺一樣,朝著對流層急墜落下。
在遙遠的上空,像是在誇耀勝利般悠然飛去的虹龍身影,使得卡爾基於雙重意義咂舌。其一是遺憾於未能貫徹不被虹龍追過的執著,其二是訓斥自己害得雷鳥號受損的窩囊行徑。
喪失推力往往就等同於失速,也就是代表著墜落。然而卡爾的高明之處,在於能趁機體依然保持一定速度時切換為俯衝動作,堅持讓機體維持在能夠產生升力的速度。
位能可以轉換為動能,也就是說飛機不只是仰賴引擎加速,下降也可以提升機體速度,只要預先維持足夠的高度,就能夠稍微消耗高度而產生動力,換句話說就是使用滑翔機的要領。
卡爾慎重觀察空速表,讓雷鳥號勉強維持在預先推算的失速速度一六○節以上,並且緩緩將機頭調整到水平。關閉引擎的飛機與風箏一樣是物理法則的奴隸,然而再怎麼慌張也無濟於事,幸好魏寧格機場就在不遠處,以目前的高度,只要依照降落速度慎重滑翔,要降落機場不是問題。只要將不容許任何差錯的精神壓力置於度外,就不是什麼悲觀的狀況。
透過雷達基地的中繼,雷鳥號忽然減速下降的狀況,應該也轉達給魏寧格機場了。無線電的呼叫聲刺耳地響起,直到有餘力能夠進行應答,卡爾才終於按下通話按鈕。
‘卡爾!喂,卡爾!平安的話請回答……’
“……啊啊,沒問題。不過被虹龍超越了……”
‘混帳東西!都已經百般叮嚀不準亂來——’
“抱歉。趁著道歉順便回報一下,引擎出問題了,現在是以零推力狀態滑翔中。”
‘喂……’
光聽聲音就知道,通訊機前的庫魯茲臉上失去了血色。卡爾努力發出輕鬆的聲音安撫他。
“放心,著陸工作交給我吧,我已經看得到跑道了,我會降落得輕盈又優雅。”
‘……收到。這邊也會做好準備,祝你幸運。’
“啊了滅火器或是救護人員這種誇張的玩意就免了。來賓們還在吧?可以的話我想隱瞞引擎故障的訊息,畢竟博士的面子也要顧。”
‘我說……真的沒問題嗎?’
“外表沒有異狀,也沒有哪裡冒火,沒問題的。等等只要鼓掌迎接就行了。”
‘你這傢伙實在是……明白了。為了以防萬一,我會把這件事告訴博士和引擎研發小組,你務必慎重行事啊。’
“收到。”
結束通訊之後,卡爾嘆口氣環視狹窄的座艙。激烈的引擎振動已然消失的這裡,簡直是令人想要沉眠的安靜場所。
“……第一次飛上天空,感覺如何?”
卡爾依序看向每個忠實完成任務的儀表,靜靜朝它們問道。
今天的你很努力了,剛才肯定會害怕,會感到不安吧?但是,不覺得這裡是一個舒適的好地方嗎?你是為了在這片天空飛翔而誕生的……
對於如此述說著的卡爾,轉速錶與燃油流量表的指標歸零,動也不動,似乎在以無言的抗議責怪著飛行員。
“……抱歉剛才為難你了,下次我會表現得更好。”
所以,你也要變得堅強,變得更快更強悍。回到地面之後,將你打造出來的人們,肯定會賜給你全新的力量,彌補你的弱點。
所以在進行這最後的程式時,請你乖乖聽我的話,也請你不要鬧彆扭。著陸這種事和龍比起來不算什麼,我對此駕輕就熟,你只要放下心來,依照我操縱桿的指示驅動方向舵就行了。
就像是在安撫哭累而半夢半醒的孩子,卡爾溫柔握住操縱桿,讓飛機緩緩降落在視線下方的跑道上。
7
從東方天空颯爽迴歸,優雅降落在機場跑道的雷鳥號,受到記者們的歡呼迎接。攝影師以外的所有人都前往靜止下來的機體周圍,希望務必能訪問這位測試飛行員。然而研發團隊甚至不想浪費時間開啟座艙罩,以拖車固定機體後,便將雷鳥號迅速送入機庫。
過度激動而想順勢踏入機庫的幾名記者,和憲兵隊產生推擠衝突,使機庫附近呈現一片混亂的景象。另一方面,所有賓客已然離開的掩體裡,只留下魏寧格博士和葛布霍德中校。兩人於今天的這個時候,首度在沒有外人的情況下照面。
“一夜之間成為話題人物的感想如何?”
“如果只是想得到掌聲和香檳,那我去當歌手就行了。”
葛布霍德馬上話中帶刺地挖苦,博士則是不以為意地聳肩迴應。
“那樣或許也不錯,畢竟您似乎擁有表演者的天分。”
“其實名聲這種玩意對我來說只是累贅,不過比從你們那裡領獎章要好太多了。”
諷刺的客套話反而讓自己找不到臺階下,以結果來說,葛布霍德就像是自討苦吃。
“……您的研究能持續到今天,究竟是受到誰的援助,您應該有思考過這個問題吧?”
“我一定會遵守預先說好的交易條件——來,到今天為止的效能一覽表和設計圖,我都整理在這,你就拿去吧。”
博士以粗魯的動作,將厚厚一疊收在資料夾的資料遞給葛布霍德。
“你們之前提議的測試專案,我都會進行一次,但我不接受更進一步的要求。”
葛布霍德大致瀏覽了手中資料的內容。一目瞭然的詳盡記述,令人佩服專家的真功夫。
博士與軍方簽約而揹負的保密義務,嚴格來說就只有這份開發報告書裡的內容,開發雷鳥號的過程本身屬於民間研究機構所有,無須接受軍方監督。
就算這麼說,完全沒有先行知會就進行公開實驗,軍方的面子實在掛不住。
“……沒問題,規則就是規則。然而即使不提規則,我們也應該要對彼此展現誠意吧?”
“我知道你的立場,但我們也有自己的信念。如果這種做法不被允許,你就馬上把我扭送法辦,找其他人接手這份計劃吧。”
的確,只要把博士現在提供的設計圖轉交給空軍技術研究中心,至少可以製作出剛才證實能夠飛行的噴射機複製品,葛布霍德上頭的將軍們肯定會欣喜而滿足。魏寧格博士總是無視於軍方意向的態度,高層單位早就恨得牙癢癢的,要求以反叛罪逮捕博士的前例也不只發生過一兩次。
然而,葛布霍德個人的見解不同。
“剛才卡爾說過,今天的試航機搭載的引擎,只不過是‘試作品’——所以還會繼續改良吧?”
“如果你願意靜心等候,應該不久之後就會見識到成果了。”
魏寧格博士如此保證。這並非虛張聲勢,而是蘊藏著毫不動搖的自信。
是的,這份“展望”正是葛布霍德逼不得已,非得向魏寧格博士讓步的一切原因。
博士與博士帶領的研發團隊,毋庸置疑是天才組成的集團,現場目睹的葛布霍德確實理解到這一點。像他們這樣兼具嶄新構想與技術能力的團隊,今後半個世紀應該不會再出現了。
要進一步改良現有的雷鳥號,對於軍方技術人員而言難如登天。葛布霍德直到昨天還認為,如果能將現有的成品當做祕密兵器,並且暗中研發使其實用化,那麼停留在現在的階段亦無不可。然而像今天這樣將噴射引擎公諸於世後,這如意算盤也毀了。撇開感情因素冷靜判斷就知道,如果眼下就讓魏寧格博士脫離這個計劃,無非是種弊多於利的做法。
之所以令人火大,是因為博士應該早已看透葛布霍德的判斷,才會安排今天的公開實驗吧。
可惡的老狐狸——即使在心中重新咒罵著,葛布霍德還是將整份研究資料收進公事包。
“我會在許可權所及的範圍內,阻止軍方高層妨礙研究計劃,請儘可能早日做出成果。還有,希望今後再也不會有類似這樣出其不意的狀況。”
“……我個人打從心底感謝你,不過就算你這麼說,我也沒辦法給你什麼保證。”
人稱無賴的這名老技師,露出調皮與落寞兩種相反情緒組成的複雜表情,百感交集高聲說道:
“所以我一定會迴應你的期待,當作我誠摯的回禮——中校,總有一天,我會將最完美的飛機送到你手中。”
“只要這番話是真的,對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葛布霍德露出苦笑,以簡式敬禮告退後離開掩體。
下機回到更衣室後,卡爾就像是靈魂出竅般,全身無力癱坐在長椅上。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坐了多久。
身上的飛行服好重,甚至連脫都嫌麻煩。剛才飛行的時候絲毫沒有這種感覺,雷鳥號的駕駛座與更衣室的這張長椅,簡直像是有著不同的地心引力。
某人開門進入室內了。單從氣息就可以推測出是海倫,但卡爾沒有轉頭確認的意思。
對於卡爾這樣的態度,海倫絲毫不以為意,朝著背對的他投以溫柔的聲音。
“怎麼了?還沒換裝?”
“……嗯
“那套衣服不透氣吧?汗臭味會越來越重的。”
“別管我
真難應付。海倫抱持著這種想法嘆了口氣,接著是一段尷尬的沉默。然而卡爾早已深刻體認到,自己有一句話非說不可。
“……對不起,我毀約了。”
卡爾強行以膝蓋支撐沉重的身體站起。轉頭看去,海倫的眼神並未責備卡爾,但卡爾還是得道歉。
“你明明也叮嚀過我不準亂來……但我弄壞雷鳥號了。”
“……大家都在稱讚你喔,說你很努力。”
“……”
“像是阿爾柏特先生,已經驚訝得說不出話了。即使是構造上就很容易失速的翅膀,在卡爾的操縱下也和滑翔機沒有兩樣……大家都說,還好是由卡爾擔任飛行員,不然雷鳥號應該已經墜毀了。”
確實,即使在首航遭遇引擎問題,仍舊能讓飛機平安著陸沒有墜毀,在旁人眼中應該是值得讚美的絕技吧。
但到頭來,引擎故障原本就是卡爾自己的責任。他以工程師們無法保證的條件,不顧危險強迫引擎進行極限運轉。
回到機庫後率先拆解下來的引擎,已經有部分渦輪葉片出現龜裂,軸流式渦輪因而產生運作缺陷,導致壓縮機無法維持內部壓力。
在卡爾專注於和虹龍競速時,雷鳥號引擎的內部溫度早已超過耐久測試所取得的資料。
“……要是我沒有做蠢事,引擎也可以完好如初回到機庫,大家就能盡情舉杯慶祝了。”
“我剛不是說了嗎?沒那回事。”
海倫露出有些無言以對的苦笑,並且走向卡爾。
“你覺得你今天所做的事情當中,哪件是你最大的功績?”
卡爾找不到答案。然而在他想到答案之前,海倫的手指已經輕觸他臉頰了。
“……?”
“那就是,你活著回來了。”
雖然是突如其來的吻,依然無比甜美而柔軟。
彼此的脣緩緩遠離之後,海倫窺視著卡爾的雙眼,就像是確認自己的身影映於其中。
“……這是……獎賞。”
“……”
卡爾愣在原地的這段期間,海倫輕盈地離開他的身邊,恢復為一如往常的開朗笑容。
“快點衝個澡過來吧,庫魯茲他們已經在排香檳塔了。”
說完這番話之後,她若無其事地以輕快的腳步離開更衣室。
被留在原地的卡爾,暫時因嘴脣觸感的餘韻而遲疑,接著總算理解了一件事。
這麼說來,確實如此——今天的自己也活了下來,並且順利返回地面了。
結束漫長的一天,即使夜幕已經籠罩跑道,魏寧格機場的機庫依然燈火通明。
話雖如此,不過只有今天,充斥在機庫裡的並不是機油的臭味,而是美酒與美食
的芳香。
慶祝雷烏號順利完成首航的宴會,並不是在餐廳,而是在飛機環繞的機庫舉辦。對任職於這座機場的男人們而言,再怎麼豪華的會場,肯定也比不上這裡更能讓他們盡興狂歡。
事實上,醉漢們現在的活力,確實比在街上的酒館喝酒時還要旺盛——然而他們每個人都是道地的工作狂,長年努力的成果就在眼前,他們會聊的話題當然也是三句不離本行。雖有美酒和美食做為點綴,但他們討論的內容其實和往常一樣,正在對機體的改良重點以及解決問題的方法高談闊論。
其中負責引擎開發的奧圖,以喝得紅通通的表情,把至今依然抱在懷裡的損壞渦輪葉片,當成心上人的照片一樣仔細端詳。白天實驗飛行的結果,無非是將最大的課題丟給了他。
坐在他旁邊的魏寧格博士,也單手拿著酒杯,若有所思。
“這玩意的耐熱強度果然是罩門嗎……”
“就算把進入壓縮機的空氣挪為冷卻用途,還是落得這種下場……再來就只能提高材質本身的耐熱性,如此一來就已經進入冶金學的領域了……”
“是啊……我動用鈞特工科大學的人脈看看吧,那邊的校長欠我一個人情。”
“麻煩您了,我這邊會備好需要的工具。”
到處充斥著專業術語的對話,使艾利克完全跟不上話題。但他並沒有因此感到被排擠,反倒趁著這股不拘小節的氣氛,鑽進平常絕不可能獲准進入的雷鳥號座艙,開心享受著座位與操縱桿的觸感。庫魯茲在旁為他說明各種計量表的功能以及起飛著陸的步驟,但艾利克當然聽不懂這樣的內容。越是知道操作程式多麼艱深複雜,越是理解駕駛飛機需要的集中力與經驗,少年對測試飛行員抱持的敬畏就不斷加深。
另一方面,負責機體設計的阿爾柏特,則是拉著卡爾佔據黑板前方,似乎是在重新檢討主翼的空力特性。之所以無法斷言,是因為醉漢以粉筆胡亂畫出的概念圖,除了當事人以外根本沒人看得懂。
“要是速度進入穿音速~空氣阻力會增強到很誇張的程度……超過四八○節後產生的震動,大概就是因為這個……”
阿爾柏特之所以纏著卡爾,是因為卡爾回報了與虹龍對決達到高潮時,機體產生一股無法理解的震動。卡爾的直覺果然沒錯,成因似乎是在於機翼的空氣阻力。
“機翼上方的空氣啊,就像這樣了被撕裂成為亂流……這玩意會打中尾翼、喔,變得搖搖晃晃的……可惡,水平尾翼都安裝在那種位置了,還是太天真了嗎……”
“這問題有辦法解決嗎?”
“嗯~我是有個想要嘗試看看的點子……”
阿爾柏特以令人擔心的不穩動作,在黑板上的奇怪圖樣追加線條,弄得更加混沌。
“就是在機翼上,等距離安裝、兩枚垂直分隔板——大概像這樣……但要裝這個,就得拆掉前緣縫翼才行,這樣、不太妙吧?”
對於機翼較小的雷鳥號而言,低速飛行時危險至極。為了儘可能強化低速飛行的穩定性,主翼前端安裝了滑動式前緣縫翼。在速度低於一七○節的狀態,會因為本身重量而往前方開啟,藉此增加主翼面積,速度超過一九○節的時候,則會承受風壓而後退,回到適合高速飛行的位置。
思考一陣子之後,卡爾果斷搖頭道:
“無所謂。低速飛行時,只要我妥善處理就不成問題,機體在關鍵時刻會搖晃反而麻煩——幫我拆掉前緣縫翼吧。”
“……哎,確實啦,如果是你或許就能駕駛得很好,不過……”
阿爾柏特吐出長長的一口酒氣,伸手按著額頭。
“總覺得啊,與其說這是試作機的測試,更像是在考驗飛行員的膽量……你是怎麼回事?從來沒有害怕死亡的念頭嗎?”
“我早就習慣了。”
聽卡爾隨口迴應,阿爾柏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繼續詢問。
“就算你不以為意,留在地面等你的海倫卻擔心得不得了耶?這方面你懂嗎?啊啊?”
卡爾和海倫的關係並非什麼祕密,大家經常拿這件事來消遣,所以卡爾早就司空見慣。但要是以這種方式被揶揄,聽在卡爾耳中就有些刺耳了。
“那傢伙……畢竟是博士的孫女……”
應該早就體認到測試飛行員是賭命的工作吧。雖然卡爾想這麼說,但他察覺這完全算不上回答,所以把這句話吞了回去。
“沒錯,海倫是博士的孫女耶?要是心上人被爺爺打造的飛機害死,海倫對博士會有什麼想法?博士又要對海倫說些什麼?”
即使是藉著醉意說教,阿爾柏特的這番話,依然成為重擔壓在卡爾的肩頭。
“卡爾,你啊,一定要給我活著回來。只要你肯這樣保證,我明天一大早就幫你拆掉前緣縫翼
“……嗯,明白了。我保證。”
如此迴應的卡爾,環視周圍尋找戀人的身影,海倫正巧在這時捧著一大盤剛炸好的小牛肉排進入機庫。就在主菜登場令眾人大聲歡呼、話題也暫時中斷的時候,魏寧格博士輕咳一聲,示意大家專心聽他說話。
“各位同志,和至今的漫長旅途比起來,我們這架雷鳥號所剩的時間不多了。測試飛行的時間是三個月,之後無論機體會被分解還是送進博物館,總之都將離開我們,成為軍方的東西。”
雖是慶功宴,博士卻刻意讓大家回頭正視這個無可避免的現實。
隨著與鄰國威德柏赫的關係逐漸緊張,物價無止盡上漲,甚至傳聞有部分物資要使用配給制度的時期,開發新型飛機這樣的大工程,絕非單靠熱情就能付諸實行。如果沒有軍方的協助,雷鳥號的開發計劃便無法成立。
“不過測試飛行以及基於其結果進行修改的工作,全都會在我們研發團隊的管轄下進行。在這座機場度過的三個月內,雷鳥號的翅膀是自由的,要飛向哪裡或是挑戰任何關卡都無妨。”
眾人以充滿氣勢的聲音吆喝稱是,其中或許也蘊含了類似自暴自棄的覺悟。即便從一開始就註定結束的一刻終將來臨,他們依然將技術人員的骨氣與希望,寄託於這份夢想之上。
“……我不擅長進行麻煩的演講,也無法用簡練的方式,說明我們正要做的事具備什麼樣的意義。即使如此,在座的各位應該都希望我們的雷鳥號,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快……比天空之龍更快的王者。”
博士至此稍作停頓,環視眾人,確認大家眼神裡的熱忱。
“只要這份心情還在的這段時間就行……各位,願意再協助我這個老頭子一陣子嗎?”
“好!”
迴應的呼聲團結一致。這一瞬間,聚集在這裡的所有成員,再次體認到眾人擁有相同的目標與想法。
“好,那就乾杯吧。敬雷鳥號今天的英姿,敬幕後功臣卡爾的勇氣,也敬各位的研究心血——”
乾杯!眾人讓酒杯相互敲出響聲,並一同飲盡杯中物。
過了這一晚,緊接而來的將是比今天更加緊湊的日程。他們的最終目標是“挑戰最高速記錄”,而且一定要在繳交軍方要求的所有實驗成果之前達成。
究竟有誰會認同他們這場挑戰的價值?這個時代對飛機的要求,就只有油耗、機動性、炸彈搭載量等等“戰略棋子”的效能而已。
在天空飛得比誰都快——能夠理解箇中意義的,或許並非同族的人類,而是以天空為家的龍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