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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開化安吾捕物帖下卷》第3章
  “我是六段。呵呵!”甚八說著,一把抓過了白棋※,笑嘻嘻地看著對方。(※初次弈棋會友,執黑子先行是一種謙虛的表現,說明水平不如對方,這裡甚八徑直選擇白棋,是一種傲慢的體現。)

  說起神田的甚八,那可是江戶城裡有名的賭棋高手。他是個木匠,並不是職業棋手,然而一下起圍棋來,在一般圍棋愛好者圈子裡,卻堪稱是打遍天下無敵手。他經常自吹自擂道;就算是本因坊※,只要讓我兩子,我就輸不了。今天既然是到武州川越的鄉下來鄉下棋的,那就沒理由不露兩手給對方看看。(※本因坊是日本最大也最有影響的圍棋世家,江戶時代圍棋四大家之首。1936年,第二十一世本因坊(秀哉)認為“本因坊”之名代表著日本圍棋力最強的人,遂將其姓氏贈給日本棋院,此後爭奪“本因坊”頭銜的比賽就成了日本圍棋界的七大賽事之一。)

  甚八今天的對手是武州川越的千頭津右衛門,圍棋下得非常之好,是全國知名的業餘棋手。他經常用厚札請職業棋手指導,所以棋力長進很快,目前是業餘五段。各地小有名氣的業餘棋手前來找他廝殺,結果都是大敗而歸。津右衛門的棋力跟一般只是為了消遣的所謂“老爺棋手”不同,他是名副其實的五段棋手。二十年來,人們對他的評價一直很高,在鄉下,稱得上業餘圍棋之王。

  但是,甚八不怕津右衛門。以前,跟江戶城裡最有名的業餘棋手下棋的時候,甚八讓對方三子,還把對方搞得跟豬拱屎似的趴在棋盤上,連大氣都嘴出不來,當時的對方還號稱和職業二段的水平相當呢。

  在甚八眼裡,津右衛門不過是個用錢奉承職業棋手才弄了個業餘五段的“鄉村老爺棋手”,輸給他的那些來自各地的所謂小有名氣的業餘棋手,其實都是些不懂下棋的笨蛋。千頭津右衛門名氣不小,但他的名氣是用錢買的,我甚八跟有錢人不一樣,我是經過千鍾百鍊,才練就這一身本領。我甚八在江戶城這個精明人聚榘的地方,也算是高手了,讓你兩目三目照樣贏你!哈哈哈哈哈!甚八在心裡大笑起來。鄉巴佬,看我怎麼耍你!大老遠跑到川越鄉下,還不讓我瀟灑一把,慰勞一下我這走累的雙腳。

  甚八很不客氣地把白棋抓了過去,就像一隻正在叮人的蚊子,紋絲不動。津右衛門看了一會,不禁撲哧一聲笑了。

  “江戶城裡的事情我也偶有耳聞,不過好像沒有聽到過甚八六段這個名字。就這麼輕易地把白棋抓過去的人不一定就是強手吧?我記得我就是在血氣方剛的時候也沒有這樣做過。反正,既然您大老遠地過來了,您高興拿白棋就拿白棋吧。不過,第一盤您要是輸了呢,第二盤就該我拿白棋了。您再輸了呢,我就讓您兩子。您再輸了了呢,我就讓您三子。您再輸了呢,我就讓您四子。您再輸了呢,我就讓您五子。您再輸了呢,我就……”大概是怕甚八生氣吧,津右衛門突然不往下說了,默默拿起黑棋。

  這渾蛋,把我當小孩子對待!少跟我來這套,看我殺你個片甲不留。老子一定要把你的黑子全吃光!——甚八在裡暗暗發狠。

  可是,光發狠沒用,水平相差太大。甚八不但沒有把津右衛門的黑子吃光,反而被津右衛門把白子幾乎吃光。沒辦法,甚八隻好拿黑棋再戰。拿黑棋也不是對手,津右衛門都覺得沒意思了。甚八假裝看不出津右衛門覺得沒意思,拼命抵抗,還是慘敗。讓兩子,甚八還是慘敗;讓三子,又是慘敗。讓四子那盤棋,甚八雖然急得全身的血液都湧到頭項,但畢竟還是有兩下子的,這盤棋白棋幾乎沒有佔到多少實地。就在甚八看到了勝利的曙光之際,津右衛門的白棋開始不知深淺地攻擊甚八角上的黑棋。甚八認為那是一塊活棋。

  “嗯?輸急啦?”甚八譏笑道。

  這時候,津右衛門的妻子千代把茶端上來了。

  五年前,津右衛門的前妻死了,千代是他的續絃,才二十一歲。人長得雖然說不上漂亮,但非常聰明。結婚以後開始跟丈夫學棋,棋藝天天見長,跟鄉下那些所謂的圍棋高手都能下個平手。千代在棋盤旁邊坐下來,問道:“讓他几子?”

  “四子。”津右衛門回答說。

  甚八一聽,火兒就上來,什麼四子?這盤棋你贏了嗎?看看盤面!明明是活棋,還在那裡瞎攻,這是讓四子的水平嗎?讓四子,太過分了吧?老子應該執白才對!

  “行啦!讓我四子還想贏我,門兒也沒有啊!你看你看,明明是話棋,你還在那裡瞎攻,開什麼玩笑啊?連什麼是死什麼是活都不懂,還有臉執白呢!”甚八用鼻子哼了一聲,連考慮都不考慮就落子。沒有必要考慮嘛,角上那塊棋怎麼看都是一塊活棋。但是,當他認為毫無意義的一個白子落到棋盤上以後,立刻臉色大變。

  “啊?怎麼……怎麼會是這樣?”本來坐得好好的甚八跳將起來,直愣愣地看著棋盤。他一直認為那是一塊活棋。怎麼?這個鄉巴佬也太厲害了,我這個江戶城裡的賭棋高手,竟然沒有看到還有這一手,自己那塊黑棋死定了。

  津右衛門看見變了臉色的甚八又坐下了,微笑著說:“天已經黑了,今天就休息吧。您看,您眼腈紅紅的,都成了兔子眼了。這樣對身體可不好啊。”

  “我的紅眼睛是天生的,我們江戶人下棋都是下一夜!”

  “是嗎?那就吃了夜宵再下吧。”

  喜歡下圍棋的人家都有吃夜宵的習慣,一般都是熱騰騰的牛肉麵。

  “甚八先生,起來吃夜宵吧。”津右衛門說。

  “請趁熱吃吧。”千代也說。

  甚八好像沒聽見津右衛門夫婦說的話,依然執拗地盯著棋盤。他總覺得角上那塊棋還沒死,可是,又想不出什麼解救的招數。津右衛門已經看透了甚八的黑棋沒有活路,可是甚八覺得那塊棋死了太可惜,捨不得放下棋子。

  津右衛門端起一碗牛肉麵,盤腿坐下,把飯碗放在膝蓋上,還沒動筷子,頭卻慢慢垂了下來。緊接著臉色變得蒼白,一動不動地縮著身子,牛肉麵掉在了榻榻米上。

  津右衛門哼了一聲,突然痛苦地用手揪著前胸摔倒,像一隻大蝦似的蜷曲著,雙手抓撓著榻榻米,看樣子是中了劇毒。那時候千代和女傭人都在場,甚八不會有毒死津右衛門的嫌疑。這種突然死亡,當時的醫學只能有兩種判斷:一是病死,二是毒殺。至於是不是毒殺,僅憑現場的狀況以及是否有被毒殺的原因,是一種非常奇怪的判斷方法。一筷子都沒動的牛肉麵撒得到處都是,甚八不應該被懷疑,剩下的就是心絞痛或腦溢血致命了。

  津右衛門一邊痛苦地在榻榻米上翻滾,以邊像是在找他那年輕的妻子。他好像要說什麼,可是已經說不出聲音。他的右手在奇怪地動作著,好像要表示什麼意思,可是痙攣和痛苦使他的動作只能保持很短的瞬間,妨礙了他把意思表達出來。

  他疼得一個勁兒地翻滾,可還是好幾次把手向拱盤那個方向伸過去,手指向同一個方向指著。千代看著那個手指,雖然想不出那是什麼意思,但知道一定是在指什麼,否則不會像這樣攥著拳頭只伸出一個食指。津右衛門反覆地做著同一個動作。

  人的執著具有一種可怕的力量。津右衛門最後一次指向棋盤的時候,劇烈地痙攣起來,保持著那樣的姿勢停止了呼吸。從感覺痛苦到死亡只有短短十分鐘的時間。

  葬禮結束,外人紛紛離去,只剩下家裡人以後,千代的父親安倍兆久和他的大兒子,也就是千代的哥哥天鬼,把千代叫了過來。

  “你說過,津右衛門死之前一直指著同一個方向,你現在就帶我們到那個房間去,告訴我們他指的是哪個方向。”

  “告訴你們也沒用,他指的那個方向什麼都沒有。”千代說。

  “他是不是在指跟他下棋的甚八?”

  “不是,他沒指甚八。他疼得跪在地上的時候,方向有變化,但是在痛苦掙扎著打滾的同時,一直指著棋盤那邊。”千代說完帶著父親和哥哥來到津右衛門跟甚八下棋的那個房間,並按照那天的樣子擺好了棋盤。

  “太奇怪了。”千代的父親說。

  在津右衛門倒下的地方,朝著他指的那個方向看,近處什麼都看不到,遠處則是房間外邊的庭園。

  千代的哥哥天鬼盯著庭園看了半天,也說:“真是太奇怪了。”說完把棋盤拿起來看了看,又說,“奇怪,倒下以後想指什麼呢?”

  天鬼倒在地上,一邊模仿死去的津右衛門,一邊問千代:“喂,是倒在這兒了嗎?”

  “是,就是倒在那兒了。”

  “喂,別糊弄我,我現在學他的樣子,要是有什麼不對,趕緊告訴我。”天鬼說著認真地模仿起來。他焦躁不安地咬著牙,歪著嘴,滿臉痛苦,眼睛裡閃著可怕的凶光,完全是人死前的樣子·

  千代看著哥哥那嚇人的樣子,叫道:“行了行了!別學了!嚇死人了!”

  “嚇死你!”天鬼似乎是忍耐不住內心的焦躁,繼續瘋狂地模仿垂死掙扎的樣子。

  千代只好果呆地看著哥哥像一隻大蝦似的蜷曲著,故意做出可怕的樣子,雙手抓撓著榻榻米,假裝掙扎著妹妹那邊爬,全心全意地模仿死去了的津右衛門。

  “是這樣嗎?”天鬼問。

  “是。”千代馬馬虎虎地答了一句。

  天鬼繼續認真地模仿著:“你看哪,是不是像這樣?真的是這樣嗎?”

  “真的是這樣!”千代非常吃驚,因為哥哥天鬼的樣子跟津右衛門死前的樣子完全一樣,所不同的只是津右衛門一句話都沒說出來,而天鬼在不停地問模仿得像不像。天鬼整個就是一個垂死的人在掙扎。

  千代突然覺得害怕起來:難道哥哥天鬼被津右衛門附體了?天鬼繼續模仿著津右衛門垂死掙扎的樣子。天鬼用手指著棋盤時候,眼睛全神貫窪地盯著手指的方向。那個方向到底有什麼呢?為什麼天鬼那麼全神貫注呢?

  千代的哥哥和父親在庭園裡,在庭園外邊的山上整整轉了兩天。第三天才動身返回位於秩父的家。

  ※※※

  那時候薩長軍※正在攻打江戶,鄉下也是謠言四起,誰都害怕軍隊打過來。農民們不能安心度日,有錢的財主擔心自己的財產被軍隊掠奪,更是人心惶惶。(※日豐江戶幕府末期的1866年,薩摩藩與長州藩結成政治軍事同盟,史稱薩長同盟,薩長軍擊敗幕府軍之後,幕府便將大政奉還天皇,開啟了明治維新的契機。)

  津右衛門死去一個多月的時候,盤踞在上野寬永寺的幕府軍政走,戰火開始從關東地區向奧州地區蔓延。

  千代的父親兆久和哥哥天鬼來給津右衛門做“五七”※。(※人死之後的紀念儀式,剛死的時候是做七,就是從死的那天算起,每隔七天做一次祭奠,頭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六七、斷七。之後就是百日、週年、三年、十年……漸漸拉長距離。五七是一個很重要的日子,據說死者會在這一天回家,最後看一眼他的家人,然後去投胎或是去陰司。)

  父親兆久對千代說:“搞不好這一帶也會成為戰場的。就算成不了戰場,敗退下來的散兵遊勇也會變成土匪強盜闖進家門。等到那個時候再逃跑就來不及了。津右衛門死了以後,這裡只剩下女流之輩和小孩子,身強力壯的男子漢一個都沒有。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容易被人看到的倉庫裡的財寶箱啦,值錢的東西啦,要想保住是不可能的。我打算在一天之內集合兩三百人,把這個家裡的財寶箱和值錢的東西連夜打包,運到咱秩父老家去。你呢,現在就可以回孃家住了。反正這個家會被土匪強盜洗劫一空的,不如趁早離開。你要是捨不得這裡的房子呢,我就用我在秩父的別墅跟你換。你看怎麼樣?”一通花言巧語的勸告。

  千代也害怕戰火蔓延過來。津右衛門死後,除了傭人以外,這個家裡一個男人都沒有。津右衛門的前妻生了兩個孩子,都是女孩,而且跟她們的母親一樣,都有肺病。姐姐生乃明知道有肺病還嫁人,結果很快就死了。妹妹玉乃今年十九歲,雖然不是每天臥病在床,也是躺著的時候居多。面容消瘦,臉色蒼白,走路搖搖晃晃。

  千代生了一個男孩,起名東太。孩子的出生,讓津右衛門非常驚喜。現在東太還不到三歲,雖然不缺胳膊少腿,也不能算是家裡的男人。

  在這樣一個無依無靠的家裡,千代生活得太艱難了,早就想找個地方躲一躲。聽父親這麼一說,正中下懷。

  千頭津右衛門家祖上傳下來一條奇怪的家規。人們都知道有這麼一條奇怪的家規,但家規的具體內容無人知曉。千代嫁到千頭家以後,從津右衛門那裡得知確實有這麼一條家規。

  在千頭家,長子長大以後,父親要把祖上傳下來的一句話告訴長子,這句話除了長子以外誰都不告訴,包括老婆和其他孩子。這句話只能口耳相傳,不能寫在紙上。

  千頭家原來不是這塊土地上的人,他們是德川幕府初期,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執政的對候從外地搬遷過來的。搬過來以後買下廣大的山林原野,打下丁現在的基礎。能買下如此廣大的山林原野,說明千頭家是很有錢的。有人說千頭家是平家沒落的武士的子孫,還有人說千頭家是豐臣秀吉的親戚。

  直到現在,當地人仍然相信,千頭家出身高貴,祖先是帶著堆積如山的財寶箱搬到這裡來的。搬過來以後,覺得那麼多財寶箱太招人眼,就埋了起來。父親傳給長子的那句話,就是財寶箱埋藏的地方。人們這樣說的論據是:如果是別的事情,完全可以用文字的形式寫在紙上。因為擔心寫在紙上的文字被人看到,所以只能口耳相傳。總而言之,父親對長子說的那句話,就是埋財寶箱的地方。

  還有人認為,不用文字的形式寫在紙上,也不一定就是怕人知道了埋財寶箱的地方。如果千頭家是豐臣秀吉的子孫,豐臣家的家譜也是不能洩露的祕密。

  也有一部分人認為,千頭家根本就沒有什麼高貴的出身,只不過是天主教的上層人物。埋藏的不是財寶箱,而是天主教祭祀用的東西。說這話的人們的根據是:德川幕府將天主教作為邪教鎮壓,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執政的時候,鎮壓接近尾聲,而千頭家正是那個時候從外地搬遷過來的。箱子裡裝的也許是天主教用來做禮拜的用具。

  津右衛門曾經對千代說:“外人說什麼的都有,其實咱家沒有他們說得那麼邪乎。當然,跟他們說的人多少也有點兒關係,不過不是血緣關係。跟咱家有血緣關係的人,祖先膽小一直保密,現在也算不上什麼了。我爺爺那一代把這個寫進家譜了,東太長大成人當家以後,我會給他看的。”

  “那就不用再搞什麼口耳相傳了吧?”

  雄右衛門笑了:“不,需要口耳相傳的事情還是有的,這可不能用文字寫下來。”

  當時,聽了津右衛門說的這些話,千代並沒有往心裡去。跟這個家有關係的人物是誰,她也沒有打聽。津右衛門死後,她甚至連這件事本身都忘記了。

  但是,現在她突然意識到,父親和哥哥是想通過剛才那一番花言巧語把這個家弄到手。她覺得這裡邊有問題,父親和哥哥也許已經知道什麼祕密。東太還太小,不用說他還沒有從他的父親津右衛門那裡聽到什麼。這麼說,津右衛門臨死的時候確實有什麼話要留下,否則不那樣掙扎?他死之前拼命地擡起右手指著什麼,難道是在暗示他要說什麼?

  天鬼曾經那麼賣力地模仿津右衛門死前的樣子,肯定是有原因的。如果沒有什麼目的,他怎麼會那麼拼命地模仿呢?天鬼肯定認為津右衛門指示的方向,就是人們傳說的埋藏財寶箱的地方。父親和哥哥不是在山林裡轉了整整兩天嗎?那時候他們雖然什麼都沒找到,但回家以後一商量,認定這個家的地基下面或者庭園裡埋著財寶箱,所以才勸我離開這個家的吧?

  想到這裡,以個主婦的本能漸漸在千代心裡甦醒了:我千代現在是東太的母親,是千頭家的主婦,不是安倍兆久的女兒,也不是天鬼的妹妹!想到這裡,千代突然擡起頭來,認真地看著父親的臉,嚴肅地說:“父親的話也太無情了吧?難道說我不是千頭津右衛門的妻子嗎?我丈夫死了才一個多月,五七、七七都還沒做,我為什麼要離開這個家呢?我們孤兒寡母的,不能說不怕戰亂,但是,不給我丈夫做完週年,我是寧願叫土匪強盜殺死都不會離開這個家的。我和東太死也要死在這個家裡!我認為,我們只有這樣做,死去的津右衛門才會含笑九泉。請父親以後不要再說讓我離開這個家的話!”

  千代這一番話正氣凜然,沒有商量的餘地。

  但是,千代的父親兆久和哥哥天鬼沒羞沒臊賴著不走,而且每天在房間裡院子裡到處亂轉,找遍了每一個角落,結果什麼也沒找到。最後,終於在千代的嚴厲斥責之下灰溜溜地回秩父老家去了。

  父親和哥哥走了以後,千代總算鬆了一口氣。打那以後,千代就發誓:要把津右衛門死前拼命想說出來的話弄明白,並且傳達給兒子東太。她把這個當做自己畢生的使命。

  千代走進佛堂,把藏在佛像肚子裡邊的家譜找了出來。那是一份從慶長年間就開始往下傳的家譜。

  在家譜上,有一排看上去是津右衛門的祖父寫的字,除此以外沒有別的。但是,津右衛門的祖父寫的那些字,看不出有什麼特別重要的東西。津右衛門的祖父寫的那些字是:

  “千頭家搬到本地之前,沒有特別應該記錄的血統。第一代津右衛門長女貞子。”

  這還沒有什麼難懂的,接下來的就看不懂了。

  “人左川度。奉行開運。本族大明神大女神也。”

  千代看了半天也看不憤是什麼意思,就找了一張紙,把上述文字抄下來,然後把家譜放了回去。千代經常把那張紙掏出來看,始終沒有看懂。

  給津右衛門做“七七”的時候,來了很多親戚朋發。一個從江戶來的以前跟津右衛門下過圍棋的人也來來了,這個人說:“我聽人說,津右衛門是在贏棋以後死的,而且是讓給神田的甚八四子還贏了。夫人能把棋譜給我寫下來嗎?”

  “我也覺得很遺憾,我只在將近終盤的時候看了一眼盤面,沒記住。”千代說。

  “甚八我知道,有時候讓給江戶有名的業餘棋手三目還能贏,職業二段也不是他的對手。津右衛門讓甚八四目還能贏棋,實在叫人難以想象,不知道棋譜真是太遺憾了。”

  “我看的時候白棋形勢並不是太好。黑棋利用先放上去的四子,把白棋壓得夠戧。黑棋眼看就是贏棋了。可是,黑棋沒看見角上一招致死的棋,挺好的一盤棋給輸了。”千代一邊說,一邊在腦子裡回憶那盤棋。

  忽然,她想起黑棋沒有看到的那招棋來了。她大驚失色,臉色驟變,差點兒大叫起來。她拼盡全力忍住了。過了一會兒,她趁人們不注意,悄悄站起來,逃也似的往自己的房間裡跑。她的雙腳就好像不是她自己的了,猶如踩在雲彩上。

  “啊——”她跑進房間關好門,一下子癱倒在地上。津右衛門臨死前指的就是棋盤啊!他疼得打著滾就是在爬向棋盤啊!他的手指就是想指棋盤啊!當時在那個房間裡,除了棋盤什麼東西都沒有。

  甚八沒有看出來的妙手,就是黑棋把白棋吃掉數子形成兩個眼馬上就能做活的時候,又被白棋打斷吃回數子,最終成為死棋。甚八這種水平的棋手沒能看出這招棋來,一定是他連輸好幾盤之後太想贏棋,急瘋了。這一妙手用圍棋術語來說就是“倒脫靴”※。(※圍棋術語。圍棋妙手之一,當己方數手被對方提掉之後,再反過來叫吃,擒住對方數子。日語原文是“石の下”,因圍棋子是石頭做的,所以“石”的意思就是棋子。“石之下”字面上的意思就是現在要下子的地方原來有被對方提掉的自己的棋子。)

  “石之下!”

  津右衛門想說的就是這句話!如果真像人們的傳言中所說的那樣,在什麼地方埋藏著財寶箱的話,一定是在石頭底下!

  從那天起,千代又開始思索和尋找了。但是,如果謎解不開的話,怎麼能知道是在哪塊石頭底下呢?遍地是石頭啊!千代決定放棄思索和尋找,她要等東太長大成人,再把這一切都告訴他,讓他去尋找答案。

  轉眼二十年過去了。新的事件發生了。

  ※※※

  二十年以後,甚八已經是一位有名的木匠師傅,人也長得高大魁梧,還跟二十年前一樣喜歡圍棋。表面上雖然看不出特別的聰明伶俐,但在業餘棋手裡已經沒有一個人能贏他,這使他不免感到有幾分寂寞,從而時常想起千頭津右衛門。

  “那小子,棋下得真好,在業餘棋手裡邊,能贏我甚八的就只有他了。可惜啊,那小於,剛贏了我就吐血死了。那小子一定是借用鬼神的力量贏我的。他事先跟鬼神約好了,贏了我以後就得就得把性命交給鬼神。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天贏棋的肯定是我甚八!”

  甚八驕傲自大的毛病一點幾都沒改。

  有一天,甚八家裡來了兩個男人,一箇中年,一個青年。中年男人自我介紹說,他叫安倍地伯,是津右衛門的寡婦千代的弗弟。青年呢,是地伯的妻子比良的弟弟,姓和具,叫和具須曾麻呂。他們對甚八說:今年是津右衛門成佛二十一週年祭。津右衛門突然死去的時候正在跟您下圍棋,應該算是有緣……對不起,津右衛門在您面前突然死去就說跟您有緣也許不太合適。總之呢,請您務必出席二十一週年祭。津右衛門在天國一定非常懷念您,懷念您跟他生命中的最後一次對局……

  聽對方這樣說,甚八心裡不禁湧起一股懷念之情。

  甚八說:“都二十一週年祭啦?時間過得真快呀!您還別說,我也挺懷念那次對局的。既然你們特意來請我了,我把什麼都放下也得跟你們去呀,您說是不是?”

  甚八當下收拾行李跟著二人上路,直奔川越的千頭家。

  村裡房子什麼沒有什麼變化,人們的樣子卻徹底變了。當年甚八來這裡的時候,甚八和這裡的人們的髮型還都是“丁髷”※,現在已經看不到了。當年時時刻刻拉著千代的手,跟在千代屁股後頭的東太,應該是二十三歲的大小夥子了。可是,東太沒有出來跟甚八打招呼,甚八也看不到東太的影子。(※日本江戶時代男人的髮型。前額剃光,髮髻向前捲曲。類似現在日本相撲運動員的髮型,不過現在的相撲運動員不剃光前額。)

  千頭家住著很多奇怪的人。地伯的妻子比良一家全都住在這裡,有比良的父親和具志呂足、弟弟須曾麻呂、妹妹宇札。和具志呂足是個山神行者,給人治病驅魔,占卜吉凶禍福。白天,很多信奉山神的人來找和具志呂足。甚八心想:怎麼這麼多傻瓜呀?

  津右衛門前妻的女兒,那個忠肺病的玉乃,雖然已經是三十九歲的老姑娘了,長得還算漂亮。她跟行者和具志呂足關係關係暖眯,說不上是小妾還是情婦。

  因為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甚八也不記得到底哪天是津右衛門的忌日了。離開東京※的時候還以為第二天就是呢,沒想到來了以後才知道,還有一個多禮拜才是。(※日本首都東京舊稱江戶,明治政府遷都江戶之後,因江戶位於關東地區而改名東京都,簡稱東京。這篇小說經歷了這個過程,所以前一半用名江戶,後一半用名東京。)

  “奇怪呀,奇怪的事情太多了。不會出什麼事吧?”機警的賭棋名家甚八心裡直嘀咕,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在他的心頭。

  ※※※

  地伯跑到姐姐的婆家來住是有原因的。他的父親安倍兆久十五年前死了。安倍家在秩父雖然也算得上富豪之家,但是兆久是個實業狂人,又是開礦山,又是做陶器,結果賠了很多錢,加上投機冒險的心氣_上來就往江戶跑,很快就把祖上傳下來的財產糟蹋光了。

  地伯的哥哥天鬼呢,對投機冒險倒是不怎麼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斂財。他是個吝嗇鬼,連一個銅板都不給他弟弟。兆久死了還不到二十天,天鬼就對地伯說:“你還沒分家,父親就死了。我查了一下父親的遺產,連一分錢都沒留下。所以呢,能夠分給你的土地也沒有,現金也沒有。幸運的是長山的山林還留著,長山裡有平地,你可以去開荒造田。你要靠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開荒造田,到四月底為止開墾的土地全部歸你一個人所有。明天你就可以去了了,不過我有話在先:第一,不許請別的勞力;第二,你只能得到四月底以前開墾出的土地。”

  當時是三月初,到四月底還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地伯謝過哥哥的厚意,從第二天開始就風雨無阻地幹了起來。雖然投有幹過這麼累的話計,但一想到開墾出的土地全部歸自己所有,就沒命地幹了起來。沒想到剛乾了半個月,墾荒現場來了幾個官府的人,二話沒說就把他送進了大牢。原來,他開墾的土地根本就不是安倍家的,而是別人家的。

  地伯向官府的人申辯說:是我哥哥天鬼讓我去的,不信你們去問他。如果是我哥哥搞錯了,他肯定會瞢我想辦法的。

  官府的人找到天鬼,把地伯的話告訴他。天鬼對官府的人說:“別聽他胡說八道,那個該遭報應的東西!我跟他說,長山已經不是咱家的山了,可是他不相信,說我騙他,非要一個人去墾荒,還說開墾出來的土地都應該歸他。您說氣人不氣人?請您嚴刑峻罰!”

  地伯還算幸運,只被判了一個月監禁。釋放以後回到家裡,還沒跨進大門一步,就被哥哥天鬼一通臭罵:你這個偷竊土地,給我丟人現眼的渾蛋,我沒有你這樣的弟弟!我現在就跟你斷絕兄弟關係!

  沒辦法,地伯只好投靠姐姐千代,寄居在千頭家。

  姐姐千代可憐心眼兒小但人不壞的弟弟地伯,就收留了他,叫他管賬。千代心想:地伯跟津右衛門前妻的女兒玉乃年齡相當,將來兩人要是能結婚成家,也能幫自己一把。不管怎麼說,東太和她孤兒寡母的,需要人幫襯。

  然而,正如俗話所說,好事多磨。

  話說在千頭家擁有的廣大的土地和山林裡,有一座海拔450米的山,叫棚雲山,可以說是深山老林。在棚雲山的入口處有一個小牌樓,意思是說這山裡有山神。可是,從那個小牌樓下面鑽過去以後,一直到深山裡,看不見一座小廟。山神到底在哪兒,誰都不知道。也許山頂就是山神,也許整座山就是山神。棚雲山沒有登山道,要想爬到山頂,不但要涉過山谷的溪水,還要攀越岩石。以前的山都是這樣的。自從登山成為一種流行的遊玩方式以來,有名的大山都修了不只一條的登山道。不過,一般的無名小山也只有通到半山腰的伐木工走的路。

  好像自古以來就有人信仰棚雲山,所以有人在它的入口處修了那個小牌樓。那是一座非常古老的牌樓,沒有人知道它是什麼年代的什麼人修建的,也沒有人特別關注它。到底什麼人信仰它呢?我們就沒有必要追究了。

  有那麼一天,川越附近一個釀酒的男人,把好不容易釀好的一大木桶酒搬到眾人面前,砸爛術桶,讓所有的酒滲入土地,衝著眾人大叫起來。

  “我們和具家,祖祖輩輩侍奉神靈,承傳了神的血統!釀酒,只不過是我們忍耐到一定時候的一種手段!我的名字叫和具志呂足,我的長女叫比良,我的長子叫須曾麻呂,我的次女叫字禮!這些名字都是神給我們起的,是神族的神名!神委託我,從今天開始掌管山之神的一切祭祀!”

  有人說他是因為負憤太多發瘋了,有人說他是裝瘋。

  不可思議的是,這個叫和具志呂足的,還真能給人驅魔治病,算卦算得也很準。於是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開了,報多病人遠道而來。和具志呂足不但發了大財,而且成了遠近聞名的山神行者。

  津右衛門前妻的女兒玉乃也去找和具志呂足治病,沒想到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虛弱的身體有力氣了,臉色也好多了,玉乃把志呂足當成活神仙,瘋狂地信仰和崇拜起來。千代撮合弟弟地伯跟玉乃的婚事自然遇到了障礙。

  還有一件叫千代揪心的事情:東太是個低能兒。津右衛門是日本首屈一指的業餘圍棋手,千代跟津右衛門結婚以後才開始學棋,東太三歲的時候,她已經能跟業餘棋手對陣了。開始千代總想:這麼聰明的父母怎麼會生一個低能兒呢,肯定屬於大器晚成的孩子,所以一直非常樂觀。沒想到東太就是不爭氣,根本就聰明不起來。千代心裡這個痛啊,有時候真想把東太殺了,自己也自殺,這時候,玉乃身體越來越好,當然也越來越信仰志呂足,於是勸後母千代也帶東太找志呂足看看。千代眼看著玉乃的病見好,也就聽從她的勸告,帶著東太去找志呂足了。

  志呂足熱情歡迎千代母子到來,很滿意地點著頭說:

  “你們要到我這裡來,我早就知道了。東太得罪了棚雲山的山神,遭到了報應。你們祖上用錢把棚雲山買了下來,這是要不得的,所以山神要報復你們——這報應就在東太身上體現了出來。不過呢,我可以替你們解除山神的報應。我,和具志呂足,是棚雲山山神的化身,而你們一家呢,自古以來就被神指定為棚雲山山神的神殿。所以,我必須住進你們家裡,只要這樣一來,那麼東太遭到的報應,在津右衛門二十一週年祭那天自然就會解除,以後他就會變成一個聰明、優秀的青年!”

  後來,和具志呂足果然帶著全家搬到了千頭家。快淹死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也會以為能救命,千代沒能拒絕對方。

  這就是十年前發生的事情。

  那以後,千代看不出東太的智力發育有什麼改善。和具志呂足說:一開始我不是說過了嗎?必須等到津右衛門二十一週年祭那一天,報應才能解除。不要著急嘛。千代沒辦法,只好耐心等待津右衛門二十一週年祭的到來。這個和具志呂足真是個有能力的行者嗎?真是個神仙派來的山師嗎?千代在苦惱中度日如年。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還算有幾分姿色的玉乃成了志呂足的人。是情婦,是小妾,還是侍女,誰也說不清楚。千代的弟弟地伯也如痴如狂地信奉起和具志呂足來,最後竟娶了志呂足的長女比良為妻,與其說是千頭家的管賬,還不如說是山神家的把門。傭人們不分男女,也都成了和具志呂足的忠實信徒,在那麼大的一個家裡,千代連一個貼心的知己都沒有了。

  千代心裡害怕,想去找哥哥天鬼商量。但是,跟那個心術不正的行者相比,心眼不好的哥哥是否更加值得信賴,千代也說不準。哥哥對利益非常敏感,銳利的眼光可以看透人心,哥哥這樣的人,說不定就能制服那個心術不正的志呂足。想到這裡,千代找到哥哥天鬼,求他幫忙。天鬼苦笑了一下,裝作到千頭家來玩兒,在千頭家住了一個多月,仔細觀察志呂足的行動。

  觀察之後,天鬼對千代說道:“俗話說,只要信,泥菩薩就是神。人嘛,只要心情好了,病也會多少好起來的,不過,如果是不治之症,神仙也治不好。同理,把傻子變成聰明人也是不可能的。那個志呂足是個十足的騙子。你覺得東太可憐,也不能讓一個騙子帶著全家人住到你家裡來嘛!你也是個大傻瓜!但是,事情已經這樣了,也沒辦法馬上把他趕走。二十一週年祭的時候再剝下他的畫皮,你就忍耐到那一天吧!而東太呢,我會帶他到秩父去。我不敢說在我的教育之下他能變得有多聰明,但我會盡力培養他的。”

  愛子離開自己遠去,千代心裡當然難過。可轉念一想,東太跟著他親孃舅,怎樣也比在清一色的志呂足同黨的環境中要好一些,所以就同意了哥哥的建議。哪知志呂足知道此事之後,憤怒異常,竟把千代叫到點著燈明的山神面前,讓須曾麻呂、比良、宇禮、地伯等信徒把千代團團圍住。

  志呂足非常生氣地說:“什麼?你怎能讓天鬼把東太帶走?我把神殿安在這個家,就是為了能日夜替東太求得山神的憐憫,平安順利地等到徹底解除報應的那一天。如果東太離開這裡,不但報應無法解除,還會進一步惹怒山神,被山神打入地獄,叫你們母子永遠不得見面!你要是喜歡這樣的話,那就讓天鬼把東太帶走吧!”

  千代沒辦法,只好把志呂足的這些話告訴天鬼。天鬼聽了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我要是硬把東太帶走,二十一週年祭的時候解除不了報應,這小子就有了藉口了。事已至此,就按志呂足說的辦吧。你周圍全是志呂足的信徒,一定不能安心過日子。這樣吧,我認識一個出身武士世家的中醫,夫婦二人都是見多識廣的人。我叫他們過來幫你一把。你呢,送人家一份厚札,委託他們負責教育東太。”

  天鬼回秩父以後,果然派了一個叫入間玄齋的人帶著妻子小裡過來。夫婦兩人文雅而穩重,沒想到天鬼還有這樣的朋友。入間玄齋出身武士世家,漢學素養很高,只因興趣愛好太多太廣,致使家道中落,當然也因此具有了豐富的人生經驗,他當時五十多歲了,膝下並無子嗣。夫婦兩人依靠給人看病煎藥過著清貧的日子,人生態度卻非常達觀。有這樣一對夫妻來負責低能兒東太的教育,確實使人放心。這麼合適的人選,千代是絕對找不到的,所以千代很高興。在稍微遠離志呂足集團的房子裡,千代母子和入間夫婦親親熱熱地生話在一起。天鬼偶爾也會過來看看,住上一段時間。就這樣,千頭家分為了兩個部分,一起等待著津右衛門二十一週年祭的到來。

  二十一週年祭臨近的時候,志呂足突然對千代說了一番叫千代大吃一驚的話。志呂足說,棚雲山的山神發出了神諭:第一,二十一週年祭當天,必須請津右衛門死的那天所有在場的人出席;第二,東太必須跟志呂足十八歲的小女兒宇禮在二十一週年祭當天結婚。只有這樣,東太受到的報應才能解除。

  說起津右衛門死的那天在場的人,除了甚八和千代這兩個中心人物以外,還有玉乃,女傭人嶺女和苑女,男傭人文吉和三次。玉乃和那四個傭人都在,都是志呂足的信徒。

  天鬼聽到這個訊息,笑道:“鬼點子又來了。我就知道他臨近二十一週年祭的時候要耍新花招。哈哈哈哈哈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他是不是想讓津右衛門的靈魂在二十一週年祭的時候出現的時候說些什麼呀?不管說什麼,我都會津津有味地洗耳恭聽!”

  津右衛門的靈魂說什麼都跟天鬼沒關係,因為天鬼那天根本就不在場。不過在場的千代覺得陰森森的很可怕。說不定志呂足會叫那個所謂的津右衛門的靈魂說,是千代把他毒死的,這就麻煩了。

  “沒關係,妹妹你不用擔心,不管志呂足耍什麼花招,不管他招什麼魂兒出來,不管他叫他招來的魂兒說些什麼,我一律給他揭穿!比這個叫人頭疼的是他讓東太跟宇禮結婚,這招兒真損哪,這老小子還真想得出來!”

  東太如果成了志呂足的女婿,千頭家就成了志呂足的天下,他就可以為所欲為了。那時候他已經是東太的老丈人,就算不能解除所謂的報應,也能瞞天過海。再想揭穿他的鬼把戲就不那麼容易了。

  天鬼最關心的是傳說中埋藏在千頭家的宅基裡的財寶箱。天鬼認為那不是傳說,而是真實的存在。難道說志呂足也聽說了財寶箱的事?有可能。因為這件事附近的村民幾乎都知道,津右衛門臨死的時候掙扎著指向棋盤那個方向的事,早就傳開了。

  天鬼經常到千頭家來住一段時間的目的,並不是為了關心東太,而是因為懷疑志呂足已經開始在千頭家尋找財寶箱。不過,就目前瞭解到的情況來看,志呂足並沒有開始行動。如果已經開始行動了,總會有人發現的。這麼大的一個家,採取行動而不引起別人的注意是不可能的。而且,從志呂足的表情上也看不出有這種跡象。

  聽到志呂足要讓小女兒宇禮跟東太結婚的事,天鬼吃驚不小。其實,天鬼也考慮過讓自己的女兒小舟嫁給東太。小舟跟宇禮同歲,也是十八歲了。雖然是表兄妹,但在那個時代還是沒有問題的。天鬼的計劃是,在津右衛門二十一週年祭的時候剝下志呂足的畫皮,再把佔據著千頭家的志呂足一家以及信奉志呂足的傭人們轟走,這樣的話千代肯定感謝他天鬼,那時候他再提出讓自己的女兒小舟跟東太結婚,自然不會遇到任何障礙,水到渠成。東太是個低能兒,跟小舟結婚以後,什麼都得聽小舟和老丈人的。再加上千代是天鬼的親妹妹,到時候什麼都得聽天鬼的。這樣一想,天鬼忽然覺得二十年前自己跟父親兆久一起在千頭家的家裡家外盲目地亂拄真是白浪費時間。

  天鬼把女兒小舟嫁給東太,跟志呂足讓女兒宇禮嫁給東太的目的是一樣的。東太沒有當一家之主的能力,到時候千頭家還不是東太的媳婦家的。看來志呂足沒有在千頭家尋找財寶箱是有原因的,因為他從一開始就有讓女兒宇札嫁給東太的計劃,不用急急忙忙地尋找財寶箱。志呂足沒有找過財寶箱,恰恰就是他早有這個計劃的證據。理由很簡單:村裡到處都在傳說幹頭家有財寶箱,聽到這個傳說以後,住在千頭家的志呂足不可能不動心,不動心是不符合邏輯的。志呂足一家在這裡住了十多年了,一次都沒找過財寶箱,那是因為他已經有了把財寶箱弄到手的計劃。

  這麼一想,神機妙算的天鬼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了。等等!難道就沒有什麼好辦法了嗎?狡猾的天鬼開始精心算計起來。

  ※※※

  甚八在對上述經緯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來到了千頭家。不過,甚八也不是等閒之輩。他具有敏銳的洞察力,一來就發現千頭家不正常,心想我可不能這麼傻等著,於是就假裝散步走出千頭家,四處找村人打聽。

  “什麼?二十一週年祭那天津右衛門要顯靈?而且要對眾人說話?我可是一點兒都不知道啊!要當心啊!這回可不能再下錯棋了。把我叫到這裡來,肯定是有目的的,可是,到底是什麼目的呢?我要是看不出他有什麼目的來,毫無準備地被他搞一下子,可就得吃不了兜著走了。太可怕了,太可怕!”

  在下圍棋的時候,對於對方的一手棋,如果不好好研究的話,就不能正確地對應。同理,要識破和具志呂足的陰謀,就得把千頭家的情況摸他個一清二楚。甚八一刻都沒猶豫,立刻不知疲倦地在村裡挨家挨戶地調查起千頭家的情況來。

  “什麼?千頭家的祖先是豐臣秀吉手下的將軍?要不就是天主教的上層人物?財寶箱裝了幾十輛大馬車?好傢伙!什麼?還有父親跟兒子口耳相傳的祕密?什麼?津右衛門臨死之前掙扎著指什麼來著?什麼什麼什麼?指的是財寶箱埋藏的地方?”

  甚八的腦子轉得很快,他突然瞪大了眼睛,看著告訴他千頭家情況的那個鄉下人,“後來,有人把財寶箱找到了嗎?”

  “沒有。津右衛門臨死前伸手指的是什麼,誰都不知道嘛!”

  “那倒也是。”甚八說完,陷入了沉思。

  二十年前的情景浮現在甚八眼前。津右衛門臨時之前,確實掙扎著想要甩手指著什麼東西。指著什麼呢?對了,是棋盤!他是掙扎著要指棋盤,棋盤上有什麼呢?突然,他的腦海裡一亮,對呀,“倒脫靴”!二十年前輸的那盤棋,就是輸在了“倒脫靴”上。這招棋沒看出來,對於甚八來說,是極大的恥辱。

  “對呀!倒脫靴就是石之下嘛!這麼說,財寶箱埋在石頭下面?”

  甚八絞盡腦汁思考起來:“這可是個重大發現。津右衛門掙扎著指向棋盤,我看得清清楚楚。但棋盤上究竟有什麼呢?只有一盤殘棋呀。那盤殘棋上,是殺死了我的黑棋的‘倒脫靴’!而‘倒脫靴’就是‘石之下’,那意味著大量的財寶箱就埋藏在石頭下面!哈哈!知道這個祕密的,天底下就只有我甚八一個人呀!只要我不說出津右衛門是用什麼妙手殺死我那一大片黑棋,任誰都解不開這個謎!”

  甚八做夢都想不到,學棋不久的千代早就看出那手棋是“倒脫靴”,並且也從“倒脫靴”聯想到“石之下”了。

  甚八的胸中完全被尋寶的黑雲籠罩起來。

  “哈哈!太有意思了!”甚八心裡一陣狂笑,“老子雖猜不透志呂足者幫傢伙叫我來的目的,但我可以向他們提供這個資訊,寶箱挖出來後,讓他們付給我資訊費。不過,眼下最重要的是確定埋在哪塊石頭下面。”

  甚八到底是甚八,跟千代不同,一旦抓住要點,立刻就行動起來。他決定首先調查那些有名的石頭和那些自古以來就為當地人熟知的石頭。房子地基下面的石頭雖然也在考慮之列,但是,如果不把蓋房子的木工瓦匠殺死,要想保密是不可能的,而把蓋房子的木工瓦匠趕盡殺絕,是絕對不可能的,況且也會在這個家族的歷史上留下抹不掉的汙點。

  我要刨根問底,我一定要把埋藏財寶箱的地方,不,一定要把財寶弄到手!甚八在心裡暗暗發誓。他彷彿親眼看到了擺在面前的大量財寶,心情興奮異常。然而,有一點他仍然感到疑惑甚至可怕,他們叫我來的目的是什麼呢?

  所以,甚八問道:“喂!離二十一週年祭還有七八天呢,你們為什麼這麼早就把我叫來?”

  聽到甚八這樣一問,地伯假裝沒聽見,什麼都沒回答。年輕一些的須曾麻呂答道:“我們是去東京買東西時順便請你過來的,雖然還差幾天,可是不會再有什麼順便了,我們總不能為了請你,再專門去趟東京吧?”

  “你們光顧著自己方便,想過我沒有?你們知道我是誰嗎?我可是大名鼎鼎的木工師傅甚八!我不是什麼閒人,我手下還有好幾個人呢!”

  甚八說話口氣比較強硬,好像是真動了肝火。須曾麻呂呢,也不跟他生氣,隨便糊弄了他幾句就溜之大吉了。甚八連以為對方會有什麼強烈反應呢,結果不但沒有,反而對他很冷淡。住的房間也就是傭人房間的隔壁,吃的飯菜也跟傭人一樣。給他送飯的女傭人說一句“二十一週年祭那天再請您吃宴席”,跟喂狗似的放下飯菜就走了。甚八跟女傭人要酒喝,結果拿過來一瓶以後就再也不給了。甚八又要求換好一點的房間,女傭人的回答是:

  “比您規格高的親戚朋友多了去了,好房間哪兒輪得上您哪!而且很多山神的客人從遠方來,您住這兒就不錯啦!”

  甚八琢磨起來了。這是故意氣我呀,不過,我甚八生氣,他們能得到什麼好處呢?他們下一步棋是什麼呢?甚八想了半天也沒有得出結論。如果我甚八一氣之下回東京了,會對津右衛門的二十一週年祭產生什麼影響呢?甚八仔細想來想去也想不出會有什麼影響。甚八賭了一輩子棋,看人的眼力早就練出來了,可是這回他可是暈頭轉向了。搞不懂!但是,搞不懂也不能整天在房間裡憨著呀!

  “他媽的!天下還有什麼人能嚇得住我甚八嗎?老子可是神田的甚八呀!你們這幫渾蛋,既然這樣對待老子,老子對你們也就不客氣了!老子不走,老子非要看看你們到底要耍什麼鬼花樣!老子要剝掉你們的畫皮,然後順便把埋在石頭底下的財寶箱全都拉回神田去!哈哈!”

  甚八這樣決定之後,就開始在村裡到處轉著打聽千頭家的祖先的事情,以及跟石頭有關的事情。

  這天,甚八進了一家小酒館,也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吧。

  喝了一杯以後,甚八開始胡吹海擂了。

  “我是東京的木工,認識一位老爺,要蓋別墅,委託我找石頭。請問,這一帶有什麼有名的石頭嗎?”

  小酒館的老闆是一位見多識廣的老人,聽了甚八的話琢磨了好一陣,問逆:“石頭嘛,各種各樣,到處都有。是庭園裡用的石頭嗎?”

  “是啊。我們這位老爺,可不是一般的老爺,那個是個大富翁。一般人不敢幹的,他都敢幹,他要用比蓋皇宮和大阪城用的還要多得多的石頭,所以他對我說,不管大小,只要是有名的石頭都要!”

  “這一帶好像沒有什麼有名的石頭。”

  “山上也好,河灘也好,石頭多的地方就行啊!”

  “石頭多的地方嘛,那就是山神了,那兒的石頭也能用嗎?”

  甚八激動起來:“什麼?山神?出產石頭的名勝嗎?”

  “這附近有一座棚雲山,山上有山神。您城裡來的不熟悉我們鄉下,這座山本身就是山神,當然也有石頭。”

  “石頭在山上的什麼地方?”

  “不要慌嘛。我沒見過。我只聽說過人們把石頭當做神廟,拜石頭就是拜山神。不知道那算不算名石,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奇石,也許就是一般的石頭吧。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不過,你要是想帶回東京去,恐怕不那麼容易吧。”

  甚八心想:志呂足,你這老小子,石之下的祕密只有我甚八知道!我甚八是通過津右衛門指的棋盤判斷出來的,你怎麼能知道呢?你要是知道的話,也等不到今天,早就開始挖石頭下面的財寶箱了。看來你還不知道!

  第二天,甚八悄悄地一個人從那個小牌樓下面鑽過去,進入棚雲山。從山下往上看,好像很快就能爬上山頂的小山,可是爬起來就不是那麼回事了。首先是投有登山路,順著山谷往上爬吧,兩側都是懸崖絕壁,根本爬不上去;穿過茂密的森林往上爬吧,周圍什麼都看不見,萬一在山裡迷了路可就麻煩了。

  “看來這事沒有那麼簡單。幾十輛馬車的財寶箱,哪能簡單地被人發現呢?就算我神田甚八好眼力,也不是輕易就能看透的。這棚雲山可不是一般的山,不那麼好對付。不過嘛,我是誰?我是神田甚八!只要給我十天時間集中精力搞,江戶城我都能給你再建一座!”

  現在的問題是找不到登上山頂的路。進山以後就再也看不到山頂,不知道自己所處的位置,盲目地往上爬的話很可能爬到別的山頂上去。而且這山裡到處都是深谷絕壁,摸索一條登項的山路沒有兩三天的時間是不行的。

  明天就是津右衛門的二十一週年祭了,甚八隻好放棄登頂,下山回千頭家,到家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了。甚八累得夠戧,剛要躺下休息,一個傭人過來,問他要不要過去玩兒一會兒。跟著傭人過去一看,只見天鬼、千代和入間夫婦都在。

  坐在中間的天鬼笑著對甚八說:“今天跟師傅第一次見面,失敬失敬!我是千代的哥哥安倍天鬼,這邊是入間玄齋先生和他的夫人,都是自家人。這次請您過來,實在是有點兒太突然了,對吧?”

  “呵呵。”甚八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很多事情我就不細說了。現在,村裡人都知道您了。您本事可真不小啊,竟然挨家接戶地問這問那。您既然對解謎這麼感興趣,就幫我解解這個謎吧!這張紙我還沒有給別人看過呢。”天鬼笑著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來,展開之後推到甚八面前。

  千代一看,大驚失色。

  那不是寫在亡夫津右衛門的家譜上的那句話嗎?家譜藏在佛像的肚子裡,除了我千代之外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天鬼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它找了出來,並且把那些謎一樣的文字抄寫在紙上。千代感到一陣悲哀。她已經把這件事給忘了。時間過得真快呀。原來千代還想等著東太長大以後解開這個謎,同時解開津右衛門臨死之前的暗示弄明白,把那句口耳相傳的祕密找出來傳給東太,但是,自從發現東太是個低能兒以後,她就放棄了一切努力。她曾經多次想過把東太殺死以後自己也自殺,所以一想起那些謎一樣的文字心就痛。她想忘記一切,傻子似的跟東太一起度過餘生。

  天鬼是什麼時候找到千頭家的家譜的呢?太可怕了。而且他找到以後竟然什麼都沒說,這就更叫人感到可怕。二十年前天鬼瘋了似的模仿津右衛門垂死掙扎的樣子以來,再也沒有做過那個鬼樣子,好像把一切都忘得千乾淨淨,原來,他一刻都沒忘記探索千頭家的祕密。好可怕的哥哥呀!

  千代心想:我真是大錯而特錯了!為了低能兒東太,我太盲目了!我沒有下決心切斷千頭家源遠流長的祕密,遭到了天罰呀!如果這個祕密被別人知道了,我還有何面目面對千頭家的祖先?還有何面目面對東太暱?千代的臉色頓時繃得緊鬃的,變得像幽靈一樣難看。

  天鬼看了千代一眼:“嗯?你的臉色為什麼變得這麼難看?你還沒有解開這個謎吧?你要是已經解開這個謎了,臉色不會變得這麼難看!甚八先生,這是千頭家的家譜裡的祕密,天底下知道這個祕密的,只有千代和我。這回你可不要到村裡去東向西問了,你自己好好研究就是了。把這張紙拿去吧!”

  天鬼哈哈一笑:“我的師傅,你把這張紙拿去可是有交換條件的。我問你,你在村裡到處打聽這一帶有沒有什麼有名的石頭,這裡邊一定有原因吧?告訴我,為什麼?”

  天鬼用銳利的目光盯著甚八。這回天鬼看錯地方了。如果他在這時候看千代一眼的話,就會發現千代的臉色比剛才還要難看。千代嚇得全身僵硬,心臟幾乎從嗓子裡跳出來了。相比之下,甚八倒是很平靜。

  甚八若無其事地說:“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不過是一位老爺要蓋別墅,委託我找一些庭園裡用的石頭。”

  “哈哈!騙三歲的小孩子去吧。只為了找一些庭園裡用的石頭,你會冒著生命危險進山,去越深谷,攀懸崖?說老實話,到底是為什麼?”

  “說就說。是這麼回事。我呢,看見津右衛門臨時之前掙扎著指棋盤來著。我就琢磨,棋盤上有什麼呢?不就是石頭做的棋子嗎?於是我認為他可能是要找石頭,既然是找石頭嘛,一定是找那些有名的,顯眼的石頭啦,我就上山去找了,結果什麼都沒找到。”

  天鬼見甚八又老實又幹脆地說出了找石頭的理由,點點頭說:“原來如此。”天鬼在心裡琢磨起來了:這是這樣嗎?這時候他也沒看千代那個方向,如果他看千代一眼的話,一定能悟到什麼。

  這時候的千代,似已忘了自己的存在,只是呆呆地想著心事。天呀!二十年了!二十年來,自己一直在努力忘掉自己的責任和義務,在無所作為中糊里糊塗地過日子,就是想保住這個祕密,沒想到才幾天功夫,就被這些人看了個底兒透。甚八還沒有說出“石之下”(倒脫靴),但沒說出卻比說出來更讓人覺得可怕。他已經進棚雲山了?去山裡看什麼?太可怕了。他已經知道得太多了,如果天鬼知道圍棋裡有“倒脫靴”這招棋,肯定也會感到害怕的。

  千代就這樣茫然地思考著。

  家傳的祕密就這樣被人看破,祖上傳下來的財寶就這樣落入他人之手嗎?但是,我千代又能怎麼樣呢?千代似乎已經感覺不到身邊其他人的存在。

  ※※※

  甚八回到房間,開啟天鬼給他的那張紙,坐下來一邊看一邊琢磨起來。

  “人左川度。奉行開運。本族大明神大女神也。”

  甚八琢磨了一陣以後眼前一亮,拍拍膝蓋一躍而起。

  “人左川度?佐渡金山奉行※?莫非真是財寶箱?而且,是相當數量的財寶箱!佐渡金山奉行,不就是那個死後屍體被從棺材裡邊拖出來施以斬首之刑那個佐渡金山奉行嗎?我雖不知道本族的大明神大女神是怎麼回事,但佐渡金山奉行我當然知道,財寶箱的存在,看來是毫無疑問了。”(※佐渡,指日本新瀉縣佐渡島,有開採黃金的歷史。黃金帶來的巨大財富,維持了從17到19世圮統治日本的江戶幕府的財政。奉行,官名,“佐渡金山奉行’是當時佐渡島的最高行政長官。)

  甚八雖然不太懂歷史,但他並未猜錯。

  不過,就算懂歷史,僅憑這樣幾個文字,也得不出正確的結論。因為家譜裡還有這樣一行字:

  “千頭家搬到本地之前,沒有特別應該記錄的血統。第一代津右衛門長女貞子。”

  天鬼給甚八的紙上沒有這行字,就算有這行字,甚八也不能正確解讀。最重要的是這行字下邊的日期:慶長十八年(1613年)七月二十日。只有看了這個日子,熟悉日本歷史的人才能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熟悉日本史的讀者都明白了吧?甚八所說的佐渡金山奉行,就是大久保長安。

  在德川家康重用過的人裡邊,大久保長安是個非常傳奇的人物。他原來是甲州地方的一個能樂演員,因表演藝術高超而被德川家康招至身邊。後來,大久保長安建議開掘金礦,先是在伊豆北山開採出大量金子,又在佐渡開了金礦。他的經營手腕很高,除了統領各地金礦之外,還兼任佐渡金山奉行,受封八王子地區三萬石頒地。他擁有無數的金銀財寶,妻妾成群,荒淫無度。當然,他開採金礦的業績也讓他青史留名。慶長十八年(1613年)四月,長安病逝,享年六十九歲。

  長安臨死之前,給他的小妾們分配遺產,每人都得到一份寫著具體金額的遺書。但就算是這樣,長安猶不放心,又給長子藤十郎寫下一份遺書,嚴命他忠實執行自己給眾小妾的遺囑。從這一點來看,長安不僅是個沉湎女色的傢伙,還是當時少有的尊重女性的男人。

  但是,長安死後,他的長子藤十郎並沒有按照父親的遺囑給眾小妾分配遺產,這自然激怒了眾小妾。她們拿著長安親筆寫的遺書,狀告藤十郎。接到了狀紙的德川家康下令查抄長安宅邸以及長安在各地金礦的倉庫,結果不但查出了難以統計的金銀財寶和珍奇古董,還查出了他信仰天主教的證據以及裡通外國準備謀反的罪證。

  因此,藤十郎全家慘遭分屍之刑,眾小妾因同情藤十郎一家的遭遇被判與藤十郎同罪,一個不留地斬首示眾。那天正是慶長十八年(1613年)的七月二十日。

  從津右衛門的家譜上記載的文字上可知,第一代津右衛門長女貞子,應該是大久保長安的小妾之一。

  根據現在掌握的史料,可以做如下推論:貞子生前作為大久保長安的小妾,得到大量金銀財寶,她把這些財寶帶回孃家,成了千頭家的財產。這些財產是千頭家開運之源。所以,貞子被稱為“本族大明神大女神”。

  甚八不知道這麼多,但他認定,既然跟佐渡金山奉行有關,就一定有很多金銀財寶,而那些金銀財寶,就埋藏在石頭下面。

  明天就是津右衛門二十一週年祭,祭奠結束以後就沒有理由逗留下去了。當然甚八絕不會就此罷休,他打算明後兩天找一處旅館住下,找到下面埋著財寶的石頭以後,再回東京去叫兩三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來,把財寶挖出來。甚八毫不懷疑自己能夠取得成功,意得志滿的他,打算吹滅蠟燭,好好睡上一覺了。

  沒擔到剛躺下,須曾麻呂來了。

  “二十一週年祭的時間到了,為了能讓津右衛門順利顯靈,您該起來準備一下了。”

  “二十一週年祭不是明天嗎?”

  “甚八先生,您忘了二十年前的情景了嗎?那時候,您跟津右衛門一直對弈到次日凌晨。今天晚上就是要再現二十一年前的情景。擺上棋盤,二人對弈,一直到明天凌晨。到了二十年前津右衛門死去的那個時刻,津右衛門一定會顯靈的。”

  “哈哈!原來如此。可是,誰跟我下棋呢?難道是津右衛門的幽靈跟我下棋嗎?”

  “您過來以後自然就明白了。大家都準備好了,就等您一個人了。”

  “是嗎?那我收拾一下就過去。”

  甚八心想:鬧了半天是把我當做顯靈的道具!他們就是為了這個才把老子從東京叫來的呀!這倒不難理解。剛才光顧了琢磨那謎一樣的文字,不知不覺都快半夜了。

  甚八簡單收拾了一下過來一看,暗暗吃了一驚。只見女傭人吟女和苑女都換上了二十年前穿的衣服,千代也換上了二十年前穿的衣服。

  吟女上前跟甚八打招呼。

  甚八問她:“怎麼打扮成這樣?”

  吟女說:“二十年前就是這身打扮嘛。還是我給您引路上二樓。”說完就跟二十年前一樣,給甚八引路,來到二樓。

  二樓也跟二十年前一樣,擺著棋盤。坐在二十一年前津右衛門那個位置上的是是東太。天鬼在旁邊充當助手。

  天鬼笑嘻嘻地對甚八說:“您也應該換上當年的衣服嘛。跟您對局的這個年輕人是津右衛門的兒子,叫東太,當時才三歲,他今天是津右衛門的替身,跟您再現二十年前的情景。您也看見了,東太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我在旁邊當助手,扶著他點兒,否則他坐不住,我們甥舅倆合二為一扮演津右衛門。”

  “原來如此。這麼說,津右衛門要在這孩子身上顯靈?”

  “不不不,不是在這孩子身上,是在志呂足的大女兒,也就是巫女比良身上顯靈,東太連自己都顧不過來,哪能擔此重任呢?”

  好像是時間到了,志呂足在上座,比良在下座,負責主持二十一週年祭的須曾麻呂在中間,各就各位了。

  須曾麻呂大叫一聲,宣佈祭奠開始,然後瞪著甚八說:“時間到了,甚八聽令,給我在棋盤上擺上四十黑子!”

  甚八非常討厭這個叫須曾麻呂的傢伙,大眼一瞪:“什麼?你知道甚八是誰嗎?笑話!你要是有能力把津右衛門的魂兒給叫回來,也能把老子的魂兒叫出去的話,你就讓棋子自己上棋盤!你這個山神有沒有神力讓老子的手把四個黑子放到棋盤上去,你就施展一下吧!”

  甚八是神田的匠人,一旦拉下臉來就絕對不會讓步。須曾麻呂氣得嘴脣直哆嗦,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瞪著眼睛愣住了。

  “喂!我說你是木頭啊?你不是山神嗎?山神還怕我這凡人哪?這回該輪到木頭他爹出場了吧?”甚八叫道。

  甚八看了一眼志呂足。志呂足非常冷靜,好像眼前發生的事情跟他沒有任何關係似的,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再看巫女比良,也是閉著眼睛一言不發。甚八苦笑了一下,又說:“怎麼?都成呆子啦?老子是甚八!聽見了沒有?他媽的!你們這些可惡的渾蛋!再不說話我一個挨一個地臭揍你們一頓!快讓津右衛門的魂兒出來!老子急脾氣!”

  “算了算了,師傅,別那麼急脾氣嘛!叫死人的靈魂出來,也不是經常能見到的玩意兒,再耐心等一會兒嘛!”天鬼勸說道。

  “這倒也是。不過,得等到何年何月呢?”甚八問。

  天鬼說:“好像時間是確定好了的。到了時間,牛肉麵就端上來了。牛肉麵端上來以後呢,津右衛門的魂兒就該出場啦。”

  甚八說;“呵呵,太有意思了。這麼說,這個時辰幹什麼來著?好像是盤面對白棋不利的時候。”

  茶端上來了。端茶的是千代,她用一個托盤端上來兩杯茶,一杯放在甚八面前,一杯放在東太面前。

  甚八苦笑道:“對了對了,那天也是夫人送的茶。茶端上來以後,對局形式發生了逆轉。那步棋我竟然沒有看出來,真他媽的丟人!”

  回想起來,再也沒有比那更叫甚八覺得窩囊的事了。一個業餘五段,讓他四子,結果他還是輸了,簡直是一生中最大的恥辱。甚八一口氣把杯中茶喝完,接著說:“夫人那時候要是不來,我也許就輸不了那盤棋了。當時我覺得我是贏定了。哎,前幾盤輸得暈頭轉向,那時候還年輕啊。”

  “誰都一樣,一輸起來就暈了。本來水平差不多的人,讓三子都得輸。下圍棋的人,記憶裡都有這種事吧。”

  “那天是在夫人您的眼皮底下輸的棋,我沒話說。不過,實話告訴您,除了那天晚上,我還真不記得輸給過誰。”

  這時候,吟女把熱氣騰騰的牛肉麵端上來,放在甚八和東太旁邊。苑女提著茶壺過來,給甚八續茶。

  “喲,牛肉麵上來啦,這回津右衛門的魂兒該出現了吧?”

  “到津右衛門斷氣,還有十分鐘。”

  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了幾句,忽然安靜下來,緊接著是死一般寂靜。見過津右衛門臨死之前痛苦掙扎的千代,想起那時候的事情,心裡一定非常難過吧,那情景甚八也是記得一清二楚,心裡也不舒服。他閉著眼睛,低著頭,默默地坐在那裡。

  突然,甚八的臉色變得蠟黃,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滲出來,本來攥著拳頭的手張開以後伸到胸前,抓著自己的胸口,一頭栽倒在榻榻米上,唔唔地呻吟著。

  甚八趴在榻榻米上,掙扎著向前爬,伸出去的大手把牛肉麵碰翻,牛肉麵撒得到處都是。甚八好像根本沒不在意撒得到處都是的牛肉麵,繼續在上面爬。爬了幾下好像力氣用光了,趴在那裡停一陣,又繼續掙扎著向前爬。

  人們茫然地看著眼前的情景,都認為是津右衛門顯靈了。過了好一會兒,天鬼才覺得不對勁。甚八的動作太逼真了。天鬼不相信志呂足的妖術能制服甚八這樣的身體強壯而且性格倔犟的人。

  “不對頭啊。”天鬼繞到甚八前邊,抓住甚八的衣襟把他翻過來看了看他的臉,叫道:“喂!這不像靈魂附體,也不像得了急痛。吐血了,說不定是中毒了。趕快把入間先生叫來!”

  入間玄齋被人叫來了,他看了看甚八的臉色,又翻開甚八的上眼皮看了看,對眾人說:“是中毒了,得趕快讓他吐出來。快去弄一大碗或一大茶壺酸梅湯來給他灌下去。”

  可是,灌倒是灌下去了,甚八再也沒有力氣吐出來,死了。

  經過從東京請來的醫生確診,甚八確屬中毒而死。甚八死前除了千代端來的那杯茶以外,沒有喝也沒有吃別的東西。沏茶的人也是千代。按照千頭家的習慣,先把茶葉放進陶製茶壺裡,然後衝入開水,再把茶壺放在火上,煮成濃茶,喝之前再放少許食鹽。

  千代作為犯罪嫌疑人被當地警察帶走。當地警察由於其他案件騰不出手來,就請結城新十郎幫忙。

  新十郎帶上萬事通花乃屋和虎之介,來到川越。

  ※※※

  新十郎沒有審問千代,卻用了整整五天時間聽取旁證。新十郎對甚八的行動特別感興趣,不知疲倦地訪問了甚八見過的所有的人,問他們甚八都問過一些什麼問題,追究過一些什麼事情,聽到什麼樣的回答以後覺得滿意,等等。

  晚上,結束了外邊的調查回到住處,又看了一會兒書,新十郎把千頭家的家譜拿出來,對花乃屋和虎之介說:“寫在家譜上的這些文字很有意思。看了這些文字,可以認為村裡人的一些傳言還是相當具有真實性的。第一代津右衛門長女貞子確實是大久保長安的小妾之一,長安不但在她這裡隱匿了大量錢財,而且還告訴她,自己是天主教。”

  花乃屋笑道:“如果是這樣的話,我認為埋藏起來的東西是天主教祭祀用的東西。財寶箱不過是人們的胡猜亂想。要是天主教的東西,不是我這萬事通的眼睛還看不出來呢!”

  虎之介聽了哈哈大笑;“過多少年你也成不了萬事通。你仔細看看這家譜上的文字,別看漏了。本族大明神大女神也,是什麼意思?”

  “這個嘛,就是說千頭家是開創天主教的大女神。”

  “哈哈!傻瓜,這個家裡有一件跟天主教有關的東西嗎?”

  所有的調查結束以後,新十郎開始提審千代。

  新十船讓千代坐在椅子上,問道:“茶是你沏的吧?”

  “是。”

  “茶沏好以後,把茶端到二樓的時間是你決定的嗎?”

  “不是。什麼時候端上去,得聽從宇禮的指示。字禮也是個巫女,可以領會神靈的旨意,知道什麼時候該幹什麼。她一直坐在我和傭人們面前,命令我們幹這幹那。”

  “聽說你圍棋下得不錯?”

  “哪裡,下得不好。”

  “不要謙虛嘛。一個熟悉你的老棋手對我說過,你至少是初段水平。你看見你丈夫讓甚八四子那盤棋的終盤的盤面了吧?”

  “看見了。”

  “是怎樣一種局面呢?”

  “這個嘛……甚八黑棋本來形勢很好,但在最後關頭,白棋殺死了角上的一塊黑棋,反敗為勝。”

  “黑棋看漏了一招棋吧?”

  “好像是看漏了一招棋。”

  “那招棋是不是‘倒脫靴’?”新十郎說話的速度突然加快了,聲音也提高了。

  千代嚇了一跳,避開新十郎的目光,沒有回答。

  “甚八在村裡到處轉著問這一帶有沒有什麼有名的石頭,稀奇的石頭。”新十郎繼續說。

  千代還是不說話。

  “他在一個小酒館裡聽說棚雲山的山頂上有被當做山神祭拜的石頭,第二天就上山去找了。”新十郎也不管千代回答不回答,繼續說下去。

  “甚八對你哥哥天鬼說,他轉著找石頭,是因為看見津右衛門臨死之前指著棋盤上石頭做的圍棋子,甚八是這樣說的吧?”

  千代依然不回答新十郎的阿題。

  “你把沏好的茶端到二樓以後,先給誰上的茶?”新十郎換了一個問題,

  千代吃了一驚,擡起頭來看著新十郎,蒼白的臉上開始有了一點血色。

  “我記得是先給甚八先生上的。”

  “放在什麼位置上了?”

  “他的膝蓋旁邊。”

  “第二杯茶呢?放在了什麼位置?”

  “放在了東太的膝蓋旁邊。”

  “不是放在了你哥哥的膝蓋旁邊嗎?”

  “不是。雖然也算是我哥哥前邊,但是,我哥哥坐的位置離開東太有二尺左右,我很注意地放在了靠近東太的地方。”

  “你為什麼很注意放在什麼地方呢?”

  “因為是再現二十年前的情景,所以我比較注意。那杯茶不是給我哥哥的,而是給死去的津右衛門的替身東太的。”

  “二十年前,兩個人都把茶喝了嗎?”

  “我不記得了。”

  “東太把茶喝了嗎?”

  “沒有。”

  “這你倒記得挺清楚的。”

  “那時候東太坐在那裡已經睡著了,根本就不知道有人給他上茶。苑女給甚八先生續茶的時候,我看見東太的茶杯還是滿的。”

  “哦,對了,苑女也是這麼說的。後來發生的事情呢?”

  “後來的事情我就不記得了。”

  “在茶裡放鹽,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有的習慣?”

  “我嫁到千頭家來的時候就已經有這個習慣了。”

  “聽說甚八一口氣就把一杯茶喝了,你看見了嗎?”

  “好像看見了,又好像沒看見。”

  “你現在最關心的事情是什麼?”

  “是東太。”

  接下來新十郎又問了關於東太的一些問題。東太小時候的事情,現在的事情,各種各樣的問題問了幾十分鐘以後,結束了審問。

  新十郎又到千頭家去,把吟女和苑女叫過來,讓她們把當時沏茶的情況用具體動作表演了一遍,問道:“你們沒有注意到其他什麼異常的樣子和舉動嗎?”

  “什麼異常都沒有。”

  “把那個裝鹽的罐子章過來給我看看。”新十郎接過女傭人遞過來的鹽罐子,看了看裡邊,又用拇指和食指捏起幾粒來放在舌頭上嚐了嚐,立刻吐掉,連聲說,“是鹽,確實是鹽。這個鹽罐子裡的鹽,最近沒有明顯的減少嗎?”

  “沒注意。”吟女和苑女異口同聲地說。

  “好了,謝謝合作。”

  新十郎的調查工作到此結束。

  “走吧,回東京!”新十郎對花乃屋和虎之介說,“先回去一趟,兩三天以後再過來。讓凶手先過兩三天的安生日子吧。”

  新十郎惡作劇似的笑著,看了看花乃屋,又看了看虎之介。

  ※※※

  第二天,虎之介恭恭敬敬地坐在了勝海舟面前。今天他沒帶用薄竹片包著的飯糰。離二赴川越還有一兩天的時間呢,不用著急。

  “阿虎啊,你慌慌張張的時候是一臉憨相,不慌不忙的時候更是一臉憨相,真是少見的面相!你呀,肯定長命百歲。”海舟一邊戲謔著虎之介的面相一邊放下小刀,拿起一張專門用來擠髒血的白紙,擠著後腦勺的髒血。

  “凶手嘛,肯定不是千代。千代是沏茶端茶的角色,而且她的角色早就確定好了。她要是下毒的話,馬上就會暴露,這是稍微有點兒腦子的人都能想到的。那麼聰明的一個千代,絕不會幹這種傻事。正如新十郎的調查結果,千代圍棋下得很好,所以她悟到了津右衛門臨死之前暗示的是‘石之下’。當然,她知道甚八也悟到了‘石之下’以後,確實有殺死甚八的動機。不過,她不可能撇下沒有自立能力的東太去犯殺人的大罪。所以她才推說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承認自己是凶手。而凶手嘛,就是千代的哥哥天鬼!天鬼是個犯罪的鬼才,是個不會流眼淚的、鐵石心腸的貪婪傢伙,這從他對待弟弟地伯的態度上就可以看出來。天鬼把甚八視為眼中釘、內中刺。天鬼覺得若讓甚八活下去的話,遲早會被對方找到千頭家的財寶,這對天鬼來說無疑是個巨大威脅,因此勢必除之而後快。天鬼把不讓任何人知道的家譜拿給甚八過目,是要讓甚八盡力去搜索財寶,同時放鬆對天鬼的戒備。但是,家譜上謎一樣的文字並沒有給甚八太大幫助,他已經認定財寶就埋在石頭下面,遂決定單獨行動。精明的天鬼看透了甚八的心思,所以計劃拔掉這個眼中釘。以上種種,簡直就是一目瞭然的事情吧?肯定是天鬼偷偷把毒藥放到鹽罐子裡面的。因為天鬼也有可能喝茶,所以不會有人懷疑他下毒,這小子安排得還挺周到。”

  海舟的推理非常巧妙地戳穿了天鬼的陰謀詭計,真是好眼力!虎之介吐了吐舌頭,跪倒在地連連磕頭。

  ※※※

  新十郎在千頭家讓眾人再現津右衛門二十一週年祭的情景。志呂足在上座,比良在下座,負責主持二十一週年祭的須曾麻呂在中間,東太和天鬼坐在棋盤一側,代替甚八的是笑嘻嘻地捻著鬍鬚的花乃屋。走廊裡還站著很多警察,有的穿警服,有的穿便服,都想看看新十郎怎麼破這個案子。

  這時候,千代在一樓煮茶,宇禮端坐在千代對面看她煮茶,吟女和苑女也坐在旁邊。千代把茶葉和食鹽放進陶製茶壺裡,衝入開水,把茶壺放在火上,煮沸以後把茶壺從火上拿下來,把茶倒進兩個茶杯裡,用托盤端著上二接去了。

  接下來是按照宇禮的命令煮牛肉麵。牛內面煮好以後,吟女端著牛肉麵,苑女提著茶壺上了二樓,現在一樓只剩下宇禮一個人,當然還有新十郎和幾個警察。

  新十郎等吟女和苑女上了二樓,盯著宇禮催促道:“該你了!那天你都幹了些什麼,照那天的樣子重做一遍吧!”

  字禮看了新十郎一眼。

  “沒聽見嗎?接著做,你那天是怎麼做的,今天還怎麼做!”

  字禮打了個寒戰,還是沒有任何動作。

  新十郎走到距離宇禮只有三四步的地方坐下來,繼續吩咐道:“做呀,你那天是怎麼做的,今天還怎麼做嘛!”

  新十郎說話的時候,一直盯著宇禮的眼睛。新十郎的目光,並不是一種強有力的目光。那目光沒有任何變化,不放鬆,不緊迫,不間斷。在旁人看來,那也許是一種什麼都說不上的目光。但是,那目光有著非常強的黏著力,讓對方感到沉重得難以承受。那目光像一根又粗又重的木棒,一點一點地插入對方的眼睛,讓對方意識恍惚。這時候,宇禮的頭腦裡就像被塞進了大量的糯米年糕,黏乎乎的,而且沉重得要命。

  “現在輪到你了,你那天是怎麼做的,再重複做一遍!”

  宇禮臉上的表情非常複雜,是乞求憐憫?是絕望?還是想向新十郎挑戰?誰也說不清楚。只見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拿起鹽罐子,走到廚房的洗碗池旁邊,把罐子裡的鹽倒掉,又用水把罐子刷洗乾淨,用毛巾擦乾,然後走到儲備食鹽的大瓦罐旁邊,從大瓦罐裡抓了兩大把鹽裝進鹽罐子。

  恰好在這時,吟女和苑女從二樓跑下來了。他們是再現那天甚八中毒以後去叫入間玄齋的情景的。

  一樓的宇禮,二樓的志呂足、須曾麻呂和比良同時被逮捕。

  新十郎苦笑著對警察們說明原委。

  “宇禮是個巫女,也是個容易接受暗示的女孩子,於是我就採用了這個辦法。其他證據我一個都沒有找到。我這也是黔驢之技,能夠成功真是萬幸啊!”新十郎說這番話的時候好像帶著幾分難過的口吻。

  新十郎又說:“這個案子的關鍵,是為什麼要把甚八叫到千頭家來這個環節。只要抓住這個環節,其他問題就迎刃而解了。按照志呂足的設計,從一開始就要把千代陷害成毒殺甚八的凶手。如果陷害成功,千代還會被懷疑為二十年前毒死津右衛門的凶手,這樣的話千代就死定了。非常偶然的是,甚八和千代是僅有的兩個看破了‘倒脫靴’(石之下)的人。這就更使千代陷入難以擺脫的窘境,報難主張自己是清白的。志呂足特意把甚八叫來,又讓他住傭人住的房間,吃跟傭人一樣的飯食,給大家一種甚八沒有大用、他願意回家也沒人攔他的印象,是一種大膽而巧妙的策略。萬一甚八走了,他的戲還真沒辦法演下去了。另外,再現二十年前的情景之時,須曾麻呂故意對甚八不禮貌,激怒甚八,同樣是個妙策。生氣的時候,任誰都會覺得嗓子冒煙,沒存心思慢慢品茶,總會一口氣喝下去的。”

  ※※※

  聽了虎之介的報告,海舟靜靜靜了點頭,什麼都沒說。

  過了片刻,他吩咐下人把棋盤拿來。

  “阿虎,會下圍棋嗎?”

  “啊,隨便玩玩兒,下得不好。”

  “我知道阿虎天生一雙偵探眼,就是棋下得不太好。知道倒脫靴是怎麼回事嗎?”

  “不知道。為此,我對自己真是痛恨至極呀!”

  “倒脫靴嘛,就是這樣的妙手。”海舟說著,在棋盤上擺開了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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