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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神二郎系列(第三卷)》第9章
  1

  我們無精打采地並排而坐。

  “喂,也不要那麼洩氣啊,快先吃點東西吧。”

  中尾君平率先拿起筷子說道。我們點點頭,都隨主人而行。意識到我們三人都弓腰而坐,我挺直了背。端來茶後,明美坐在了中尾身邊。她也沒有什麼精神。

  我們被邀請至診所吃午餐。

  “不過,你們的遭遇也真恐怖啊,感覺自己九死一生吧?”

  瘦瘦的醫生邊往口中送著土豆牛肉邊說道。他四十五歲左右,頭髮已經非常稀疏。

  “聽到奇怪的聲音時,我還在想發生了什麼事。那條河從以前就是條氾濫的河流,我還以為是發大水了呢!”

  聽說他出生於稍靠上游一個名為龍森的村落,祖父母都是因為遭遇洪水而去世的。他是家裡的第三個男孩兒,也是村中的頭號秀才,中學畢業後被託於神戶的親戚家,高中與醫科大學都是在神戶讀的。後來在縣立醫院任職十年,在此期間結婚,離婚、沒有兒女。他說他是在之後夏森村的診所老醫生去世時被邀請來的,還說鄰村的父母家雙親依舊健在。

  “杉樹不行。根系不深所以大雨來時抵抗不住,會轟然倒下的。我記得多年以前九州也受過嚴重洪災。滿山都是杉樹,真的是很危險啊!”

  我想起了前天曾看到過小杉樹流過橋下。那就是山林崩塌的預兆嗎?

  我擡頭掃了一眼牆上的時鐘,發現時間卻停在了十一點半。

  “因為那是個電鐘,”中尾說道,“所以時間停在停電那一刻了,現在是十二點半了。——電燈與電話很快就會恢復了吧?若在晚上之前恢復就好了。”

  中尾不慌不忙地說道。我本來很驚慌,以為夏森村因泥石流而變為陸上孤島了,形勢卻沒有那麼嚴重。雖有幾處地方發生了小規模的泥石流,輸電線斷裂,但杉森署的巡邏車帶來訊息說現在不是不能通行車輛,而是由於太危險而採取了禁止通行的措施。修復作業似乎也已經開始了,不過恐怕要持續到晚上。

  “木更村的人們大概正在擔心吧?大橋墜毀,電話與電燈全部切斷,什麼訊息也得不到。”

  情況確實如明美所說,但目前在短時間內毫無辦法。即使要重新架橋,以現在的路況也要花費相當的時間。

  “那裡沒事的。木更村的地勢比這裡高,不會被水淹的。”

  醫生依舊不慌不忙地說道。

  “是啊——啊,對了,大夫親手做的料理味道怎麼樣啊?”

  被明美一問,我們如孩子般異口同聲地說:“很好吃。”

  據說單身的中尾自己每天做飯,這並不是出於生活需要所迫,而是出於自身的興趣。這次午餐也是他結束上午的診療——雖然看起來並無一名患者——後為我們準備的,明美只是為我們沏了茶。不僅是做料理,他似乎也很喜歡有客人前來拜訪。

  “醫生是要問診到傍晚的吧,那您平時下午都做什麼呢?”

  儘管也不是特別感興趣,望月還是如此打開了閒聊的話題。

  中尾蠕動著嘴巴回答說:“有保險關係之類的其他事情,我不睡午覺的。——哎呀,不過今天有些不同,有個叫相原的攝影師要來拜訪。”

  “相原?他找您有什麼事嗎?”織田詢問說。

  “不是,是他說有事情想問我。我覺得我這樣的鄉下庸醫沒什麼可以告訴城市的攝影師的,但他說務必想來拜訪——是想詢問關於木更村的事。”

  “木更村的事為什麼問您?”望月邊詢問著邊與納豆搏鬥,他平日不吃納豆,並稱其為“惡魔的早點”,而其竟在這土佐的深山處被作為午餐拿出,估計他正在備受煎熬。順便說一句這也是我初次吃納豆,不過它並不像我預想得那般難吃。

  “因為被木更先生叫進府上的人,在這個村子裡只有我一個。相原大概是想讓我告訴他村子裡面的樣子,有什麼樣的人在過什麼樣的生活吧。”

  這一點我們昨天聽說了。那個叫羽島的教師在廢棄學校中說過藝術家也會生病。我理解相原要求拜訪中尾的原因了。他應該是推測出醫生去過木更公館,還真是個狡猾的男人。

  “我也只是被叫進去過幾次而已。醫治感冒有兩次,還有一次是有人從樓梯摔落,肩膀脫臼,嗯,只有這三次而已。你們和保阪的朋友有馬扭傷腳,之後還發燒時他們並沒有叫我。所以我沒有見過有馬。”

  “聽說那裡的眾位想要叫大夫,但是卻被麻里亞斷然拒絕了。這是她本人告訴我的。”明美補充說。

  “大夫,”織田停下筷子,“您知道原歌手千原由衣在那裡嗎?”

  “嗯,知道。”他點了點頭。

  明美在他身邊也同樣點了點頭。雖然醫生與護士有保守祕密的義務,但也許他們認為由衣是否在那裡並不屬於患者祕密。又或許是他們從織田認真的表情裡覺察到了這是一個有特別隱情的問題。

  “那個叫相原的攝影師想從您這兒問出的事情,就是關於那個由衣的事情。他是為了揭露由衣藏身在那裡才來的。我們今早聽他本人說的。”

  “啊?”中尾滿臉意外,似乎未在預料之中。明美也未出聲,將嘴張成了“啊”字形。

  “身為一個人卻想做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大夫,拜託你了,請不要告訴他由衣的事情。”

  醫生與護士似乎也為織田飽含熱忱的口吻所震動。

  “原來是這樣啊。唉,是這樣啊。——哎呀,他要是那樣的話我就什麼也不說了。我也討厭那樣,千原由衣小姐曾經受了何等煎熬我也是知道的。”

  我鬆了口氣,也為能事前粉碎相原的計劃而感到痛快。

  織田與望月都如挖好陷阱後的淘氣孩子般暗自竊笑。我們推理小說研究會的成員就是如此,一旦與敵人開戰就會變得很恐怖——即使對方是朋友也不例外。

  “千原小姐像是有飲食障礙,現在可以將飲食控制到正常了。為減輕體重必須得相當痛苦地減少攝入量,但我告訴要她要耐心點慢慢來,不能把身體弄壞了。”

  醫生說著盛上了第二碗飯。他似乎飯量很大,這與他瘦弱的身軀並不相符。

  “暴食症與厭食症等飲食障礙是女性的多發疾病。就是一種想要使自己的容貌變醜的破壞衝動,對女性而言,容貌是具有何等重要的意義啊!看到使全日本為之沸騰的可愛偶像為那種疾病所纏我感到很痛心。”

  昨夜,我們潛入木更公館後方的花園時,有個臉蛋胖乎乎的女子從二樓的窗子看到了我們,之後發出慘叫的那個年輕女孩就是千原由衣吧。即使不是雨夜而是在白天,我可能也不知道是她。我完全想不到她會在這種地方,而且是以那種富態的外形——

  “那個村裡有多少人?”

  望月詢問道。就連這樣的事,外部人員也無一人知曉。

  中尾眼望著天花板的一隅數後說道:“有十一個人。”

  “包括麻里亞?”

  “嗯,若再加上你們的學長則有十二人。雖然大部分人以為村子裡有很多人,但實際上僅有這些而已。說他們自給自足什麼的也太誇張了。他們的家庭菜園裡只有些長穗的東西罷了。這也是啊,如果他們耕種田地,那一天過完之後恐怕都沒有時間繪畫了。”

  “木更村的人與夏森村的人完全沒有接觸嗎?”我問道。

  “基本上沒有。他們有時也會去雜貨店購買日用品,但一般都是開車到杉森或是更前面的那個町去買。雖然每次出來的人各異,但只有千原小姐是一步也未踏出那裡的。”

  “也就是說,沒有人知道千原在鄰村吧?”

  “是的。應該只有我和保阪知道。”

  那麼,到底是誰把由衣的事情洩露給了相原?眼前的兩人看起來不像在說謊。思考到這裡我想到了一個人。

  “郵件是怎麼配送的?直接配送到木更公館嗎?”

  “有很多存局待取的,也有配送的。在過去橋的地方有個信箱。像郵筒一樣大。”

  啊,如此說來我也見過那個。“把郵件配送到那裡的是這個村裡的郵局的人吧?”

  “是的。是一個叫室木君的人。能光明正大地渡過橋的,也就只有我與室木君了。”

  室木不知道由衣的事情吧?

  我感覺祕密有可能是從他口中洩露給相原的。雖然他如果問我那又怎麼樣的話,我也無法回答。

  餐後,我們喝著咖啡略談之後便告辭了。相原來訪的時間快到了。

  離開診所時將近兩點,雨勢雖略見緩和,卻依舊沒有要停的跡象。

  “喂——”

  望月催促我們說快看宿處。

  相原正朝這邊走來。對方也幾乎同時發現了我們。我們簡單地互相致意後擦肩而過。我們回首一望,他也正在診所前方瞅我們,我們視線相交了。

  “差點兒碰上啊。”

  望月說:“嗯,他在看我們出來的地方吧。他滿臉想問‘為什麼這幫傢伙去診所了’的表情呢。”

  “那個中尾醫生會裝得很好的。哈哈!”

  織田愉快地說道,千原由衣的粉絲似乎心情大悅。

  2

  我們有事去了郵局,是去取似乎還要繼續延長住宿的費用。當在連信用卡都無法使用的鄉間旅行時,郵政儲蓄是最為方便的。我們早就知道如此,所以在離開京都之前就把錢都存入瞭望月的郵政儲蓄賬戶。

  這是一家陳舊的小郵局。作為特定郵局,其規模或許全國屈指可數。這裡櫃檯與柱子都閃著米黃色,除三名職員以外,別無他人。望月取錢時,我恍惚地看著養老金和YuPack(日本郵局宅配便業務的名稱)等什麼的海報,還真讓我瞭解了不少以前不知道的東西。

  “請問您是室木君嗎?”

  聽到望月的聲音我回頭望去。他正在邊收錢邊詢問對方的姓名。由於對方胸前未佩戴姓名牌,他是胡亂問的吧。那個男子看起來年齡與我們相差無幾,稍長的頭髮燙著捲髮,他眯起細長而清秀的眼睛“嗯”地答應了一聲。

  “我聽說您也去木更村配送啊。——啊,不好意思突然跟您說這些奇怪的話。我們剛才一直在與中尾醫生聊天,然後聊到了木更村的話題。那時聽說郵局一位叫室木的先生有時去那裡配送——”

  “嗯,有時候去。內務的人生病了,所以昨天和今天我都在視窗,不過我是收發人員。——怎麼了?”

  “我們對木更村很有興趣。雜誌上也介紹了那兒很有名的吧?我們到了這裡,昨天本想順便去看看,卻被村裡的人拒之門外。我們聽說曾經進入過那裡的,在夏森村只有中尾醫生與室木君,所以……”

  “唔,”一本正經的郵局職員嘆息著回答說,“我只是去配送,並沒有去過公館,所以不知道里面是什麼樣的。配送的話也只是到信箱那裡,裡面有什麼人我並不清楚。”

  “誰也不認識?”

  “我認識幾個人,也打過招呼。不過僅此而已。”

  “您知道里面有個稍胖的年輕女孩嗎?”

  “嗯?有那樣的女孩嗎?最近倒是偶爾看到一個頭發紅紅的可愛女孩,沒有胖的。”

  紅紅的頭髮……那是麻里亞。從昨天開始一直與我反覆《君之名》(注:日本NHK電視劇,劇中相愛的男女主角每次都是將要重逢的時候,因為一些外部的事情而相互錯過,直到最後見面的時候,女主角已經成為他人的妻子了)式的擦肩而過的女孩。這個郵局職員知道她嗎?想到這裡,我心口有些微痛。

  “我想問一下,”織田插嘴說,“您剛才說您不去公館那兒,可萬一送來的郵件很大,信箱放不下時怎麼辦呢?那時要運到公館吧?”

  “不,那種時候我會事先打電話。然後由某個人開車來取。”

  “原來如此。”望月說完,看了看我,彷彿在示意我還有什麼要問的,我輕輕地搖了搖頭。

  之後我們又步履蹣跚地在雨中穿行,回到宿處後老闆娘迎了出來。

  “聽說這雨明天中午會停呢!”

  她似乎是出來告訴我們從收音機中所聽到的資訊的。聽到此話後我心情略好了些。我從心底已徹底厭倦了這雨。據說低氣壓一邊給四國及山陰的山區帶來巨大災害,一邊退往日本海側。

  “現在還不能放鬆啊,還要下一晚上呢!”

  老闆娘邊對自己說著不能掉以輕心邊走到裡面去了。

  我們回到昏暗的房間,商量今後的對策。雖然聽說電燈與電話過不久就能接通了,但還是無法與木更村取得聯絡。大概只能等雨停後去墜毀的橋邊,等待江神學長他們或者村裡的居民出來,這就是我們的結論。

  現在還不到三點,可消磨的時間堆積如山。織田似想起什麼一般去了樓下,很快又抱著象棋盤和棋子回來了。他大概是打算以此消遣,可望月與我都說不會象棋。

  “什麼?不會象棋?真是一群什麼都不會的傢伙。就這樣你們還是推理小說研究會的成員?”

  聽了織田的詼諧話,望月抱以厚顏無恥——如此說雖誇張了些——的一笑。

  “象棋與推理小說本質上是一樣的。你不知道愛倫·坡在《莫格街凶殺案》的開頭就這麼寫了嗎?”

  有人會記住這個嗎?若以丸谷才一的譯文引用他方才所提及的地方則是如下所示。他將分析與計算視為不同之物——

  ……例如,國際象棋的競賽者無須努力分析。只是計算。因此,所謂象棋有益於培養智力是一個很大的誤解……即高達十之八九的贏家為注意力更為強大的競賽者,而並非更為敏銳的競賽者。

  “你還真是死不認輸!”織田愕然地說道。

  三十分鐘一晃而過。我和望月正在棋盤上激烈交鋒之時,有人咚咚咚地踩著樓梯上來了。

  “喂!”

  同時拉門打開了。我們擡頭望去,發現相原正威嚴地叉腿站在那裡。

  “怎麼了,突然跑過來?”

  織田怒上心頭地說,對方反瞪了他一眼,然後滿是諷刺地說:

  “你們去診所有什麼事?我看你們健康得不得了啊!”

  “我們被中尾大夫叫去吃飯了。”織田的語氣中也飽含怒氣,“沒有規定說健康的人就不能去診所吧?”

  “吃飯?他為什麼要邀請既沒見過又不認識的你們去吃飯?”

  “你這個人——”織田站了起來,“請問你想說什麼?不要拐彎抹角了,就請直接進入主題吧!”

  “那我就直說了。是你們多管閒事,去堵那個叫中尾的醫生的嘴了吧?那個醫生不可能不知道千原由衣的事情。由衣一年前感冒加重、臥床不起時那個醫生被叫進去了。這件事情我是知道的。”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我就是知道。可是那個醫生竟然跟我裝傻,說什麼‘那兒沒有那樣的人’。”

  “醫生本來就不該喋喋不休地講患者的事情啊!”

  “我若無其事地很自然地跟他講話的。可是那個醫生說:‘那兒沒有那樣的人’,他好像一開始就已將自己的答覆準備好等我似的。這很奇怪啊。”

  “所以你就說是我們去堵他的嘴?”

  “今天早上,我跟你們談由衣了吧。以她的粉絲你為首,我看你們各位都不喜歡我的工作。這樣你們捷足先登去拜訪中尾,我只能認為是去妨礙我的採訪了。”

  “請等一下,你在胡說八道。如果,你向我們洩露說‘我今天下午兩點去問中尾醫生千原由衣的事’的話,我們可能也可以捷足先登,但我們沒聽說啊!”

  “你們推測的吧?”

  “請你不要再找碴兒了!”

  兩人各往前邁了一步,很快就到了可以揪住前襟的距離。我以眼睛對望月示意事情不妙,他也用眼神迴應我看情況再說。

  “不要妨礙別人工作,你這個學生仔!”

  攝影師輕輕捅了一下織田的肩膀。織田緘默著,間不容髮地雙倍捅了回去。他不是那麼沒耐性的人,而是對相原的事真的感到很不愉快才出手的吧。

  “要打架嗎?”

  看到相原抓住了織田的手腕,我與望月同時站了起來,可是二人已緊緊地互相揪住了對方的前襟。織田把攝影師推到了走廊上。

  “你不是為了拍下流照片才當攝影師的吧?”

  織田吼叫著說完後,我看到相原的眼睛裡浮現出了一股悲傷的神色。

  “收回你無恥的話!”

  相原痛苦地說道,可正處於興奮之中的織田並沒有退縮。

  “放出的屁就收不回去了!”

  聽完此話後,相原把織田推到了牆邊。那可真的很危險,這樣想著我本想上前拉開他們,卻遲了一刻。

  “由衣到底做錯了什麼!”

  織田使出全身力氣的撞擊讓相原斜著飛了出去。攝影師踉蹌著腳下一滑,屁股著地摔倒在地,摔倒的地方——不幸是樓梯。

  “啊啊啊”大聲喊叫的人不是摔下去的相原,而是撞倒人的織田。那不是一般的摔法。我可以清晰地想象出相原背部撞在樓梯上,頭先著地的情景,我也想大聲喊叫。喧鬧聲戛然而止,一時襲來令人難耐而且毛骨悚然的寂靜。

  “……沒事吧?”

  織田戰戰兢兢地窺探著樓下。我隔著他的肩望去,發現相原身體彎成く字形正在地上呻吟。我們慌慌張張地衝下了樓梯。老闆娘臉色大變,從裡面衝了出來。

  “對不起。”

  相原擡頭看著屈身致歉的織田,微微地點了點頭。或許他現在也無氣力生氣了。他把左手放在了右肩上,似乎右肩很痛,痛苦地掙扎著。

  “快去中尾大夫那兒!”

  老闆娘說道,不過看起來最好還是把醫生帶過來。

  “我去叫醫生。”我說著就跑了出去。

  我帶中尾與明美回來時,相原已從那個地方起來了。他仍舊用手壓著肩膀。

  “你沒事吧?哪裡不舒服?”

  醫生跑過去詢問,受傷的人卻微微地浮現出了笑容。

  “……大夫,千原由衣在那裡吧?”

  望月在相原後面做了一個用拖鞋擊打他後腦勺的動作。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

  我們聽到了一句非常客氣的小聲問話。擡頭望去,發現正門處有個小個兒男子單手持手提箱而立。年齡看起來比我們略大。他似乎剛才就在那裡,卻因為喧鬧而無一人發覺。

  “您好。請問您是哪位?”

  老闆娘詢問道,男子在他那度數似乎很高的圓形黑框眼鏡後面不斷眨著似乎畏懼什麼一般的眼睛回答說:

  “請問,今晚能讓我在這兒留宿嗎?”

  一陣短暫的沉默襲過我們。他是客人?有客人冒雨來這個電燈電話都不通的村子?

  “不好意思……請問沒有空房嗎?”男子滿臉憂慮地問,似乎覺得希望渺茫。

  “嗯,有空房。可以讓您留宿。”

  聽完老闆娘的回答,男子大概安心了,臉龐一下子亮了起來。

  “啊,太好了!”

  “請進。您沒被雨淋溼嗎?”

  “嗯,因為我是開車來的。”

  如此說來,方才我感覺聽到了停車的聲音。男子將手提箱放下,坐在臺階板(注:在日式房屋玄關門口鋪設的略低於房間地板的地板部分)上脫下了鞋。風衣的肩部稍有些溼。

  “你是剛剛到的嗎?”中尾將溼布敷在相原肩上後詢問說,“應該已經禁止通行了啊。”

  “巡警告訴過我了,不過我告訴他說我有事他便讓我過來了。道路並沒有因為懸崖崩塌而堵塞。”

  男子將風衣脫下,放在了左手腕上。

  “有事?您這個時候來這種地方有什麼事啊?”中尾不客氣地詢問道。

  男子邊在老闆娘拿來的住宿登記簿上寫下名字邊說:

  “我來是要去裡面的木更先生府上的,可是橋斷了好像不能馬上去了啊。巡警都告訴我了。我已經到這裡了也不能回去了,所以就想暫且在夏森村留宿。”

  “哎呀!”老闆娘接過住宿登記簿看完後說道,“你曾經是那裡的人啊?”

  “是的。”

  男子不知為何羞澀地回答說。

  如此說來,這個人我也感覺在雜誌什麼的照片上見過。

  “曾經是那裡的人?你是誰?”

  受好奇心驅使一時連疼痛都忘記了,相原仍舊坐在那裡詢問道。男子依舊難為情地回答說:

  “敝人西井悟。”

  原來是獲得J文學獎的作家。

  3

  我們聚集到了相原的房間,被以茶相待。老闆娘端來了咖啡。包括西井悟共五份。

  “我為方才的胡鬧向你道歉。”

  面對道歉的織田,相原說:“你不用那麼一遍遍地道歉了。雖然我肩膀腫了很疼,可也沒什麼別的事。我知道去找碴兒吵架的是我自己,所以你不用那麼委屈自己的。——你當時臉色很蒼白啊,我這個摔下去的人嚇了一跳就罷了,可當時你的臉竟然嚇成那樣!還有那個有棲君,他也是冒雨衝出去給我叫的醫生。”

  幸虧未撞到頭部,他大概也從震驚中冷靜了下來,茶會氣氛很XX。而且還有一個目的,大概就是對西井悟的採訪吧。

  西井如落語藝人般拘謹地端坐在坐墊上。他或許在邊推測著自己出現前發生了什麼事邊傾聽著織田與相原的對話。

  “不過,我完全沒想到自己能見到西井先生您啊——您為什麼又來這裡了?”

  “這個嘛……”西井搔著脖頸說,“實際上我前天收到了木更夫人的電話,她告訴我說有事想與我商量。”

  “哦,是什麼事啊?方便的話能不能稍微……”

  相原打開了記事本。西井小聲咕噥著,誠實地說道:

  “我不太清楚。雖然也不是完全猜不到。”

  “哈哈。”

  “聽說夫人最近要再婚。對方是同住一個屋檐下的名為小野先生的畫家。她曾在電話中告訴我說‘我今天要向大家公佈婚約’。”

  “是再婚嗎?天啊!”

  相原邊隨聲附和著邊記著筆記。大概是肩膀疼痛吧,他寫得很痛苦。

  “那位名為小野的先生我也很瞭解,他從以前開始就有一個構想,也曾熱情洋溢地對我講過。他說想靠自己的力量將那個村子改變成完全不同的樣子。”

  “他說怎麼改變呢?”

  “那裡有……我可不可以說呢……”

  現在才猶豫算什麼!若事情不能洩露從一開始就不要說不就好了?這個作家給我的印象是優柔寡斷而大方穩重,可現在看來或許他還很粗心大意。

  “那個村裡有一個大鐘乳洞。那是小野君偶然發現的,裡面非常壯觀,其規模足以將眾多的旅行者吸引到這深山裡來。他甚至有段時期將那裡誤認作自己的東西,把那裡當做了畫室。”

  “畫室?”

  “就是在鐘乳洞的牆壁上繪畫。他好像在模仿拉斯科壁畫(注:法國韋澤爾峽谷拉斯科洞穴中的精美壁畫。壁畫為舊石器時期所作,拉斯科壁畫有“史前西斯廷”之稱)及阿爾塔米拉壁畫(注:西班牙北部阿爾塔米拉洞穴內的壁畫,為歐洲舊石器時代晚期壁畫)作畫,不過我也沒見過實物。”

  “然後呢?”

  “嗯,所謂小野君的構想,是指意欲將這一自然奇景與自己的作品組合起來向世間推銷。若說到推銷,木更先生的公館,以及那裡的村民之前所創作出的種種作品都具有向世人展示的充分價值。即使收取門票錢也……”

  “後院的花壇好像也可以收門票錢的。”

  望月從旁邊插嘴說。

  “花壇?啊,你說的是香西女士的香草園啊!是啊,那個地方也非常不錯。特別是六月的時候,百花競妍,馥郁之香遍溢四周,會讓人想起樂園。”

  相原催促他往下說:“那個構想跟你有關係嗎?”

  “有一點。事實上這個構想是我提議的。你們知道江戶川亂步的小說《巴諾拉馬島奇談》嗎?”

  突然出現了熟悉的名字與作品名,我們三人同時點了點頭,相原卻搖了搖頭。

  “說到江戶川亂步,我只知道明智小五郎與怪人二十面相。”

  “《巴諾拉馬島奇談》是一部受到萩原朔太郎(注:日本早期象徵主義詩人,代表詩集有《吠月》、《冰島》等)推崇的作品,與其說其是推理小說,莫若說其屬於幻想小說的範圍。”

  望月想為西井的話增加註解而要張嘴,織田卻以眼神制止了他。若業餘評論家對作品進行簡介,只會推遲會話的進展。

  “有一個幻想家聽說與自己相貌很是相像的一個資本家朋友去世了,於是便想出了一個自己完全變為那個男子的詭計,而且成功了。獲得鉅額財富的他,開始著手創造自己多年夢想的地上樂園。他買下一個無人島嶼,並真的在那兒創立了自己的夢想王國。”

  “與這個小說有什麼關係呢?”

  “我自兒時便非常喜歡這部小說,所以曾半開玩笑地創作過《私人版巴諾拉馬島奇談》。由於如此,當村中發現鐘乳洞時,我也曾以此為基礎,將其寫成地底木更村之巴諾拉馬王國的短篇小說。並非我謙虛,那真的是一篇純自娛自樂小說,我也沒有存留底稿,卻只有小野君非常喜歡。他說:‘這可不只是個玩笑,如果想做就能做成。”

  始終看不到談話的終點。他到底為何現在來到此地呢,我決定倚在電話旁邊的牆壁上慢慢聽。我取過圓珠筆,在記事本上一圈圈胡亂畫著螺旋線。

  ——昨天,也有誰塗畫這些圖案來著?

  “就是說,小野君掠奪了我的幻想故事。現在這個小野君要與夫人結婚了。——也就是說,小野君真的可以實現夢想了。夫人準備滿足小野君希望改變木更村的願望。”

  “啊?這可真夠戧。然後呢?”

  “嗯。夫人來的電話,就是想在這次大改革時,讓我給出主意。因為我是最初的提議人。——然而,事實如何呢?我感覺自己創作的幻想故事自從交到小野君手上後就已經變質為非常庸俗的東西,所以我覺得基本已不存在我可過問的餘地了。我在那裡時,小野君也曾跟我講過‘這個方案如何’、‘這樣就像樣了’之類的話,但對其內容,我還是有不少部分不贊成的。我曾經感覺,這不就是把這裡弄成不懂裝懂的聰明追星族帶孩子來玩的迪士尼樂園了嗎?”

  “嗯?”相原小聲哼哼說。或許他一時無法理解西井所言。就連我也奇怪自己是否已經理解。西井結結巴巴地繼續說道:

  “總之,夫人叫我我便來了,過去我曾受夫人諸多照顧,所以我也想直接對其婚約表示祝福。如果小野君無論如何也要創造“私人版巴諾拉馬島”的話,雖然魯莽,我想盡量將其建得像樣一些。實際上我本想在婚約公佈之夜趕過來的,卻終因從東京過來而遲了兩日,拖到今天。過來之後就是現在這樣的狀況了。”

  “嗯,原來是這樣啊!那個叫什麼小野君的倒是實現了自己的夢想,可是其他人如何呢?他們不覺得自己的創作天堂被剝奪了,想罵他是個畜生嗎?”

  “那也是我所擔心的地方。雖有些自吹自擂,我所描述的巴諾拉馬島對他們而言也曾經是理想之地,而小野君僅是將其扭曲成了另一種旅遊資源,所以我很難想象其他人能夠接受。”

  “主人木更菊乃夫人,是基本贊成小野君的計劃的嗎?”

  “嗯,是的。她想向我尋求的,只是該計劃枝葉部分的修正提議。夫人也是一位覺得我原創的《私人版巴諾拉馬島奇談》很有意思的人士,所以她大概是想保留其風貌吧。”

  “哦?那麼,那個村子現在狀況很嚴峻啊!”

  “我正在擔心會不會如此呢。”

  我在想被牽扯進去的江神學長不知情況如何……還有麻里亞……

  “木更村的生活是怎麼樣的呢?”

  我詢問說,西井只將頭轉過九十度看著我回答說:

  “這個問題總被媒體追問,我已徹底厭煩了,但裡面真的沒有什麼奇特的東西。雖義務負擔農活兒與炊事,但一天最多勞動四五個小時。只有這些時間受到約束,創作生活可以完全得到保障。環境也是無可挑剔的。”

  “那不是安於現狀的生活嗎?”

  相原提了一個挑釁性的問題。西井不悅地抖動著雙膝說:

  “那是一種偏見。我想請您明白,那裡絕非救濟院,也不是一個不認真的人可以長期逗留的地方。”

  這是一種變相的抗議表示。相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我們換個話題。”攝影師略壓低聲音後說,“您知道千原由衣這個歌手嗎?”

  又來了。我們面面相覷,暫且先關注西井如何回答。

  “千原由衣嗎?”他反問道,似乎在給自己的思考爭取時間。

  “是的。是青年偶像歌手。你知道的吧?”

  “嗯。”西井點頭說。他慌張地又動了動雙膝。似乎驚慌失措。

  “我知道千原由衣小姐正在木更先生的府上。”

  “你聽誰說的?”

  聽到西井的回答相原冷笑了一聲。他大概是在想“這麼簡單就上當了”吧。

  “您能否跟我談一下千原小姐為什麼來村裡,她在過著怎樣的生活?”

  “請等一下。你能不能回答我的問題?你是聽誰說的這個?”

  西井按下了資訊提供機器的開關反問道。相原苦笑起來。

  “我不能說。只能說我是從某人那兒聽說的。”

  “這樣啊……”西井毅然決然地說,“那恕我也不能回答你的問題。”

  相原故意長嘆了一口氣。

  “您真是個固執的人啊,西井先生。”

  織田似說無計可施一般搖了搖頭。相原是將職業意識之名的免罪符懸在脖子上而生存的吧。只是——面對織田的責問,他那一時浮現出悲傷之色的雙目也鮮明地留在了我的腦海之中。

  “儘管如此,還是很麻煩。雖然已預報說雨將要停了,可不知道橋能不能很快架起來。”

  西井似乎在拼命改變話題。相原冷笑地看著他。他大概是在想“我以後再問你”吧。

  茶會結束了。

  4

  我們將西井邀請至自己的房間,想要問他木更村的事。得知我們來此的原委後,他不厭其煩地回答了我們的問題。然而,近一年前離開村子的他自然不可能知道麻里亞的事。我們只得到了與他剛才回答相原的問題時相同程度的資訊,但我並沒有沮喪。因為據江神學長來電,麻里亞並沒有發生不好的事,而且她似乎也想親自出來見我們。如果橋沒有墜毀的話,此刻——

  “西井君……”

  我喊過之後想自己是否本應稱他為“西井老師”。這雖由於他是一個與我們年齡相差無幾的新進作家,更應該是因為西井悟這個男子令人難以捉摸的風貌吧。

  “怎麼了?”

  “橋墜毀之前江神學長來過電話。內容大致是說村裡出了事,所以他無法出來了,他會再與我們聯絡的,所以讓我們等著。他說的事是什麼呢?我很擔心,您大致知道嗎?”

  西井直眨著他那眼鏡後面的小眼睛。我都要被他傳染了。

  “出事……嗯?會是什麼呢?我不知道。”

  “是與小野先生的木更村改造計劃有關係吧?”

  “我不能說那樣的話。因為我也不知道——不過……”他抱起稍短的胳膊自言自語說:

  “那個攝影師,是如何知道千原小姐在村裡的呢?”

  他似乎對此感到不可思議。而且從此可以窺見他們大概對由衣在村裡這一祕密守口如瓶。我們準備不談由衣的事情。

  “嗯?”

  我們聽到了奇怪的聲音。是望月發出的。他手上拿著薄薄的寫真週刊雜誌。

  “怎麼了?”

  “嗯。這個這個,看這個,有棲!”

  是有馬龍三先生交給我們的木更村的資料。望月所開啟的一頁的新聞以“藝術村之英雄”為題,左右兩側分別刊登著西井悟與樋口未智男的照片。照片中的西井是在J文學獎的獲獎儀式上恭敬地領取獎狀,樋口則是在個展會場背對自己的作品銜煙而立。

  “怎麼了?”

  “照片下面。看這兒!”

  攝影者的名字為相原直樹。

  “嗯?是那個人啊!原來他不只是窮追藝人的醜聞啊!”

  這又代表什麼?

  “我是覺得可能才看的。沒想到果然如此。我在想,如果由衣在木更村的事不是西井君說的,那會不會是另一位出自木更村的樋口洩露的。你們看,相原跟樋口有接觸。”

  “雖然沒有確鑿證據說明是樋口洩露的……哎呀,這也算案情證據吧。”

  織田從與我相反的方向窺著雜誌說道。西井又蠕動起雙膝來,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嗎?

  “樋口君他……是樋口君嗎?……”

  我不知道樋口未智男是什麼樣的人。從照片來看,他挺胸回望相機的臉龐只能讓人感覺他是一個十足自信的傢伙。

  我們聽到了相原房間拉門開啟的聲音。織田吃驚地擡起頭,迅猛地站起了身。我唯恐再有衝突,便跟著他站了起來。我們走到走廊上,發現相原正要下樓梯。織田與我追了過去。

  “老闆娘,麻煩你一下。”

  相原將什麼東西交給了樓下的老闆娘。是一封信,信看上去比較厚。

  “您出去買東西的時候能不能順便幫我投進郵筒裡?我剛剛出去的時候忘記投了。”

  “好的好的,”老闆娘回答說,“沒問題。我這就去給你投。”

  我邊走近他們邊看了看收信人姓名。是青洋社。上面寫有寫真雜誌出版方的名字。織田似乎也看到了。性格溫和的老闆娘立刻就去寄信了。

  “都已禁止通行了,即使投到信箱不也到不了町上嗎?”

  織田說完,相原露出驚訝的神色,“雨很快就要停了,所以禁止通行很快就能解除了吧。我想先把它投到郵筒裡,以防止自己忘了寄。——先不說這個,你們怎麼回事?你們是為了問這個而專程下樓來的嗎?”

  “沒有,只是下來後發現你要寄信,覺得奇怪而已。”織田含糊其辭地回答說,“在那封信的收信方青洋社所出版的寫真雜誌上刊登著你拍的照片啊。是樋口未智男的肖像畫。”

  “嗯,有過這樣的事啊——你怎麼知道剛才的信是寄往青洋社的?”

  “我只是一晃看見了。”織田簡單回答後說道,“由衣在木更村的事你是聽樋口未智男說的吧?”

  “無可奉告。”

  竟然佯裝不知。他說自己晚飯之前要稍睡午覺便回房間去了。撲空的我們在原地略作停留,我們若立即返回,就會被相原懷疑“那幫傢伙下樓做什麼來了”,對此我們感到很羞恥。

  “你們好。”

  玄關處響起了聲音。我們以為又是客人便擡頭望去,發現昨日於廢棄學校見到的教師正站在那裡。我記得他好像叫羽島公彥。他隨性地輕輕揚起了手。

  “今晚,有空嗎?”

  5

  “這樣啊,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啊。”

  羽島邊左手撫摸著下巴,邊用右手為我的杯中倒上啤酒。福壽屋的客人只有羽島與我們幾個人。態度有些冷淡的老闆為我們端來羽島補點的燙酒,然後一言不發地放下了。

  “一個年輕女孩兒進入了那種來歷不明的村子後沒有出來,她的父母與各位朋友們自然要擔心的吧。然後專程從京都過來。哦,是這樣啊!”

  我們將來此的理由告訴了他。他多次點頭,配著柳葉魚開始飲日本酒。之前大概對我們來此做何感到非常懷疑,邀請我們喝一杯,也是出於好奇吧,當然了,也可能是因為無聊。

  “昨天我們很難啟齒,但事情現在已有解決的頭緒了,所以我們可以像現在這樣與您聊天了。”

  望月也夾著柳葉魚說道,然後又問老闆說:“冰箱已經停了吧,這個沒事嗎?”

  “要是害怕壞了可以不吃啊!”老闆回答說。

  聽完此話,望月便津津有味地只吃酒餚。

  “你們去了斷橋那邊,結果如何?看到木更村的人了嗎?”

  “是的。我們也試著喊叫了,卻無一人出現。大概是聲音到不了公館那兒吧。”

  回想了一下方才去看的河岸狀況,我回答說,大橋已蹤跡全無,只有黃色的濁流隆隆地翻卷著旋渦。

  會話突然中斷,四周鴉雀無聲。——幾乎在通電的同一瞬間,持續了二十九個小時的雨停了。

  電燈亮起時是將近下午六點,電話恢復時是剛過七點。所以,我們曾一度擔心村中唯一一所酒館是否還開著。老闆說雖然星期天不營業,卻因小兒子一直受羽島老師照顧,才出於情面開店的。我們從七點半開始喝,現在已接近九點。我甚至在想,這麼偏遠的地方的酒館,若是平時肯定已經打烊了吧。

  “話說回來,那個旅館的客人真是絡繹不絕啊!除了你們在住,那位從東京來的攝影師,西井悟也回來了,而且還是在這樣的大雨之中。——反正也要喝,我本想也叫上那兩位的。不過跟他們打了一下招呼。兩位好像都對工作很熱心。”

  對工作很熱心,啊!

  雨一停我們立刻就要去橋邊,眼尖的相原發現後也跟了過來。他自然是手提相機。織田欲說什麼時,他搶先辯解說只是去拍攝大雨的傷痕。我們返回時,他也仍舊站在那裡不停地拍照。他大概以為千原由衣也許會突然出現吧。

  另外,從傍晚開始西井一直在房間裡閉門不出寫小說。純文學派小說雜誌自然也有截止日期,據他說一週之後必須將短篇交與編輯。他以不喜歡喝酒為由拒絕了我們的邀請,或許是他不想與夏森村的居民有太多的接觸。他說在宿處用餐之後,晚上也要寫作。

  門嘎啦一聲打開了,我們齊刷刷地望向了那裡。我們本以為是改變主意的相原或西井來了。

  “這樣的天也開門啊!燈一亮我就踉蹌著過來了。”

  郵局職員室木噌噌地搔著捲髮腦袋走了進來,他的到來完全在意料之外。含糊地致意之後室木坐在了羽島身邊。

  “哎呀,老師您認識這些人啊?”

  他看著我們問道。室木工作時很沉悶,暢飲時卻笑容可掬。

  “我們是昨天認識的。是我堅持邀請他們來陪我的。”

  “這樣啊。那也讓我一起喝吧!”

  室木愉快地說完,叫了啤酒。他說自己今天已吃過飯,所以只是略飲。

  “您一個人嗎?”我詢問說。

  “要在這兒找媳婦,可是非常困難的。我又沒有父母或親戚給介紹。”他苦笑著說。

  他說自己叫室木典生,出生在這個村子,這數年來卻連遭不測,已無任何親屬在世。在杉森的縣立高中畢業後他去了杉森郵局工作,之後由於工作調動而回到了出生長大的夏森村。聽他說自己雖看起來年輕,再過幾個月就到三十歲了。

  “室木君雖說自己已無一個親屬在世,但那是不正確的。”羽島轉向郵局職員的方向,“是吧,室木君?”

  “您是說我姑母嗎?”

  室木面露難色。他並不是在生氣,而是在開玩笑吧。

  “他還有一位姑母健在呢,雖然一直沒有聯絡。”

  “那人跟我沒關係。我與她只是在小時她回孃家的兩三次葬禮和法事上見過而已。對方即使見了我大概也不知道我是誰。”

  “明明住得這麼近,真是奇怪啊!”

  “住在附近卻沒有聯絡?這位姑母不會是在木更村吧?”

  “是的。”

  羽島看著室木。似乎在遞眼色讓他自己說。

  “木更菊乃是我的姑母。”

  “啊?”我們不約而同地驚歎。完全沒有想到,木更村主人的侄子就就職於木更村旁邊的一個小郵局裡,難道這是眾所周知的嗎?

  “大家都是知道的吧。因為姑母縣立高中畢業前也一直在這裡。她說無論如何也要去城市,便不顧父母的反對去了東京。她大概是個心胸豁達的人吧。直言自己心中所想,依自己所想行動,聽說因此而某些地方與父母兄弟及村中人互不相容。她邊在鞋店做店員邊在祕書培養學校就讀,並取得了資格證,改行後的地方便是木更勝義那裡。不到半年便陷入了愛河,一年後結了婚。”

  “釣得金龜婿啊!”

  望月自言自語地說道,室木搖了搖頭。

  “不是不是。那個時候‘兜町荒馬’還只是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所以算不上金龜婿。她好像是真的喜歡他才接受求婚的。木更勝義這男人後來不僅成為一代富豪,而且僅以資助藝術家為愛好,從未尋花問柳,拈花惹草,對姑母而言是樁不錯的婚姻!”

  “你姑母不知道你生活在這裡嗎?還是知道卻無任何來往?”

  “知道吧。雖然知道,也與毫不相干的外人一般,從沒互相打過招呼。她是討厭家裡才捨棄家鄉的,所以即使有侄子也不會管的。”

  室木本身似乎也不太關心姑母。對他而言,她只是一個無近親之情的另外一個世界的人吧。

  “我們換個話題,”望月邊給他倒啤酒邊說道,“關於之前在您工作時我們詢問的事——”

  “問我是不是認識一個胖女孩?”

  “嗯。她姓千原。之前我們忘問了,發往木更村的郵件中沒有給她的嗎?”

  對了,這點倒忽略了。郵件收發人都可以知道村民的名字。若看到千原由衣的名字便會覺得奇怪:“這不是與最近失蹤的偶像歌手重名嗎?”他年齡尚不到三十,若不知道由衣如此有名的歌手的名字才更奇怪。望月之所以沒有說出“千原由衣”這一全名,大概是想萬一室木不知道由衣在木更村時,防止祕密不必要的擴散吧。況且旁邊還有羽島。

  “沒有姓千原的人吧,我沒見過這樣的收信人姓名。”

  我一直注視著他的表情,他看起來真的沒有印象。看起來他想問這個問題有何意義,羽島也似乎不得要領,但二人都沒有開口反問。——如果室木是清白的,那麼向相原告密的人是樋口未智男的嫌疑就更大了,不過這也不能說明任何問題。

  在敬酒與被敬酒之間,大家都已有了三分醉意。遇到不錯的聊天物件,羽島與郵局職員的心情似乎大悅。

  “你這個人有個夢想。是吧,室木君?”

  兩頰飛映著玫瑰色的羽島,說著咚地敲了敲旁邊男子的背。

  “哎?是什麼樣的夢想呢?”

  看著室木吞吞吐吐,織田代表我們三人詢問說。室木噌噌地搔著腦袋。

  “說夢想其實也不太合適,因為我還什麼都沒開始做呢!”

  “他說自己想建一個像大宮殿一樣的房子呢!”由於室木不說,羽島代其說道,“好像是起因於我給他講的薛瓦勒的理想宮殿的故事。你們知道理想宮殿嗎?”

  不知道。

  “我也只是在書上讀過簡單的介紹,那是一座奇妙的建築。此建築位於法國南部德龍省一個村莊裡,是由一個既非建築家又非木工、對建築完全外行的男子於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自己親手建造的。看到那幅照片時我非常震驚。書上說其高十二米,所以建築物該有四層之高吧。宮殿正面聳立著三尊巨人像,既有伊斯蘭教風格的圓頂,又有希臘神殿風格的柱廊。中世界歐洲之城、瑞士的牧人小屋、埃及神殿、東洋風佛塔、日本風的五重塔,所有的樣式應有盡有,錯綜複雜,讓人不知所以。四處遍佈著模仿豹及鴕鳥、大象、鱷魚及聖母馬利亞、天使及巡禮者等雕刻及浮雕,滿房裝飾千奇百怪,簡直就是建築怪物。穿過迷宮般的洞穴後便可到達景緻極好的陽臺,宮殿內甚至有龍。總之,其樣式讓安東尼·高第-克爾內特(注:西班牙加泰隆現代建築家)也甘拜下風。這種出現在噩夢中的宮殿竟然真實存在著,這讓我很吃驚。要想洞知那千奇百怪的樣子只能去看照片了。書上說完成這座宮殿耗費了三十三年的時間,是三十三年啊!不過這是一個外行人在自己本職工作之餘做的,所以也沒什麼奇怪的吧。——我給室木君看過之後,他也與我一樣完全為其吸引,他說如果可以實現一個願望,他希望自己可以建造一個那樣自由奔放的宮殿呢!”

  室木聽著多次微微點頭。

  巴諾拉馬島,這個詞彙浮現在了我的腦海中。真的有人挑戰建設夢想王國,而且也有極少數人在這場戰爭中取得勝利。想到超出常規的夢想偶爾也會反變為現實,我感覺自己似乎得到了些許福音。

  “獨自一人親手建造宮殿確實很了不起,但那是有錢人的癖好吧?反而言之不就是隻要有錢就能實現的夢想嗎?”

  織田說道,與其說是反駁,不如說他想試探對方對此作何反應。被問及於此,羽島靜靜地搖了搖頭。

  “不是的。建造這個宮殿的男子並不富裕。我剛才之所以說他是在自己本職工作之餘而建的就是想傳達這一點。”

  “那他的本職工作是什麼呢?”

  羽島似已做好回答的準備般微笑著說:

  “他是一個郵差。”

  原來如此。或許正因如此,同樣身為郵局職員的室木才深有同感吧。

  “宮殿之所以呈現出建築怪物的形式,或許是由於他在瀏覽自己所配送的來自世界各國的明信片時,夢想不斷髮生了改觀的緣故。

  “驚人的還在後面呢,各位!你們猜鄉村郵差薛瓦勒耗費三十三年的歲月自己親手建成的這座宮殿的材料是什麼?是自制混凝土。不僅如此,千奇百怪地附著於建築之上的貝殼、小石子、石片等都是他在郵件配送途中撿回來的。”

  羽島為觀察我們的反應稍頓了頓,我們三人都無法做任何評論。

  “書上說為了配送郵件,他每天要走長達三十公里的路程。某日,他撿到了一塊奇形怪狀的小石頭,次日,他又在同樣的地方發現了另外一塊奇怪的石頭,從此他沉溺於此,不顧一切地開始收集小石頭與貝殼。只將一日的收穫裝入口袋帶回開始無法滿足他的需求,他開始使用筐,不久又開始推手推車。他說:‘自然為我提供了雕刻品,所以我認為自己必須成為建築家以及石匠。’他被村民視為瘋子,甚至被妻子嘲弄,但他還是耗費了二十五年時間來收集材料,以一種近乎瘋狂的熱情,不,甚至可以稱其為執迷不悟了吧!那些貝殼及石子,經他挑選一定帶有了靈性。證據便是,他不是隨便將這些貝殼和石子用在宮殿各處,而是在分類的基礎上,基於自己獨特的審美觀將其配置在各處,如將某種貝殼粘在花盆上,尖石頭則埋入巨人像內。結果做成的東西是何其的千奇百怪,我深信其是一種神聖的存在。”

  我倒吸一口冷氣,認認真真地傾聽著他的講話。我以前不知道,世界比我想象的更廣闊,更深遠。可是此刻不是發呆的時候。羽島繼續說道:

  “據說理想宮殿也是為他夭折的女兒所建的紀念館。然而,薛瓦勒下決心建設宮殿的契機不僅是對女兒的懷念之情,還有更不可思議的原因。事實上,在他決定建設宮殿的三十年前,他夢見過理想宮殿。據說那是一個清晰而真實的夢。三十年後,他做了同樣的夢。曾為虔誠的基督教徒的他,將其理解為上天的啟示了吧。他開始著手建設理想宮殿。三十三年後,理想宮殿成為現實呈現在了他眼前。與三十三年前及六十三年前夢中所見完全相同的宮殿,終於建成了。

  “聽說宮殿正面寫有這樣一句話——‘我自夢中誕下了這個世界的女王。’”

  我看了看眼前的這位郵局職員,對於以沉悶的臉龐就職於小而破舊的郵局中的他,胸中也懷有一顆與薛瓦勒共鳴的心,最初我感到很意外,但此刻不同了。人不可貌相,這句話並不僅指人的能耐有多大,也包含了人的夢想有多大。

  “你剛才說你現在還什麼都沒開始做,那你是準備從現在開始做嗎?”

  室木無力地點了點頭。

  “雖然我大概做不到,最終可能也只是鏡花水月般的空想,但只要一想起來我就不由得心潮澎湃!”

  我突然想到,木更勝義將藝術家雲集至此也許並不是偶然。這裡彷彿籠罩著一股難以名狀的創造氛圍,而這個郵局職員大概也被這氣氛所薰陶了吧。

  “你一定要建出比木更先生的公館更氣派的建築哦!”

  羽島歡快地說道。

  “啊?可是……我可不是手持股票賺取不義之財而又無所不能的人。”說完這句極其合乎常理的洩氣話後,他猛喝了一口酒。

  就這樣一直喝到十點,我們離開了小酒屋。我伸出手試了試,雨已經停了。

  “那,我就此告辭了。”

  室木匆忙鞠躬,走向了與我們相反的方向。伴著身後的“多加小心”“晚安”等問候聲,他弓身走向了昏暗的道路中。

  走到宿處前方後,羽島揚起一隻手對我們說晚安。

  “明天如果是晴天就好了。”

  他仰望著沒有星星的夜空自言自語地說道。

  6

  看到我們歸來,老闆娘“哎呀”一聲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相原君沒跟你們一起嗎?”

  “沒啊。”望月回答說,“相原君怎麼了?還沒回來嗎……”

  “是的,他還沒有回來。——你們是去福壽屋了吧?”

  “嗯。”

  “真奇怪啊。如果他沒和你們一起,那他去哪兒了呢?”

  即使如此詢問我們也全不知曉。

  “西井君呢?”織田詢問說。

  “他在房間裡寫小說。他好像在全神貫注地工作呢。真的很安靜。”

  散步到這個時間的話也太不像話了,但相原也不是小孩子了,所以無須擔心吧。老闆娘嘮嘮叨叨地到裡面去了,我們則上了樓。經過西井房間前時,聽到了屋內翻動紙張的聲音,他大概正在寫作。

  回到房間時,已經將近十一點。我先打開了電視,天氣預報說這個猛烈的低氣壓約於明天凌晨退到日本海。

  “這樣就能安心睡覺了,就等去木更村的橋架好了。”

  織田一骨碌躺在床上說道。他似乎在宣告我們已越過最高峰,接下來便是下坡了。然而我卻感覺我們此刻安心還為時過早。儘管沒有理由,只是很奇怪地心中忐忑不安。其源頭似乎在於相原直樹的存在。不對,在於其不在……

  “望月學長,信長學長。”

  聽到我的叫聲,兩人迅速將微醉的臉龐轉向了這邊。

  “相原君還沒有回來,會是怎麼回事呢?”

  “誰知道!”織田冷漠地說,“我們又不是他的保鏢,不用管他不就好了。”

  “他也許又跑到中尾大夫那兒去了呢。”

  “不會吧,那也太不像話了,我絕不原諒他!”

  “不需要你原不原諒吧。你又不是人家的保鏢。”

  “可是,”我看了看鐘表,“都已經過了十一點了。這裡的十一點與城市中的十一點完全不是一個概念。即使相原君再不知好歹,到現在都沒回來也是很奇怪的。”

  “他該不會……”倚在牆上的望月起身說,“他不會去木更村了吧?”

  “去木更村?望月學長,他怎麼去啊?”

  “不知道。我雖然不知道,但他可能設法找到了去往對面的方法。如果不是這樣,他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啊!”

  確實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但是我猜不出他是如何渡過橋已墜毀的河的。

  “喂,我們去看看吧!”

  織田擡頭望著起身的望月說:“你說去哪兒啊?”

  “那還用問嗎,當然是去橋那兒了!也許能發現什麼呢。”

  儘管對此持有疑問,最終我還是決定服從望月的建議。從今早開始一直處於待命狀態的我們極其渴望行動。下樓後,我們告訴老闆娘說要外出尋找相原,拜託她暫時不要鎖門,她說自己打算相原回來之前一直開著門,並目送我們離開。雖然雨不再下了,我們也沒有忘記帶傘。雖不用擔心被任何人盤問酒後駕駛,我們還是徒步走向了通路。今夜風很大。為以防萬一我們經過診所前時窺探了一下,燈光已經熄滅,看起來主人已就寢了。診所後面的保阪明美家以及旁邊的羽島教師家依舊亮著燈。我們又在三岔路口向左拐,穿過通路,到了河邊。——相原不在這裡,這裡沒有任何異樣。

  “果然很難到對面去。上游下游都沒有半座橋的。”

  我所說的不用想都知道。望月抱臂沉默著。織田向著對岸喊:“有人嗎?!”但只喊了一次便放棄了。大概是因為他自己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喊聲消失在了風中吧。

  “我們回去吧。”他縮了縮肩說道。

  回到三岔路口時,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廢棄的學校。它看起來寂寥無比,就像要在後山的黑影與既無星星又無月亮的夜空下被壓垮一般。我們在那個校園裡玩單槓是昨天還是前天來著?我望著那邊這樣想著,然而,就在我要將視線移回到路上時,掉在水窪上的一件東西映入了我的眼簾。

  “那個……是什麼?”

  我邊用手指著邊凝神觀看,好像是膠捲包。我記得傍晚時它還沒有掉在這裡。

  “天還亮著時可沒掉在這裡。”望月也如此說道,“相原走過這條路?前面明明只有個廢棄的小學校。”

  我們不約而同地望向了廢棄的學校。即使再無其他地方可去,也很難想象他會在這種連燈都沒有的地方,但既然已到了這裡,我們便一致決定去確認一下。

  “這簡直就是試膽量嘛!”織田說道。

  “或許可以見到龍貓呢!”望月笑著說道。

  是的。我們半遊玩性質地走向了廢棄的學校。我們只是以尋找相原為藉口,窺探一下鮮有機會涉足的午夜廢棄學校,這應該才是我們的真實目的。我之前的不安也在此時消失得無影無蹤。——為何呢?

  我們進入校園,迅速環視四周,卻無任何人影和跡象。或許相原傍晚以後來過,但此刻好像不在這裡。午夜中漆黑一片,連校園一隅的大小單槓的輪廓都不清晰。風很大。

  “他不會在教室裡睡覺吧?”

  “他又不是流浪者。”聽了織田的話,望月說道。

  前方有個貌似庫房的地方,其前方的三個房間,似乎是兩個教室及一個辦公室。

  “我們到房間裡看看吧!”

  望月說完,從面前的教室視窗窺探著裡面。織田與我也從其他視窗望去。裡面只有十組鋼鐵製書桌與座椅面向黑板而列,沒有任何異樣。視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臉看起來就像一個陌生人,這反而很不可思議。在這樣的地方做著這樣事情的自己才不可思議吧。

  望月將雙手交叉放在身後,晃晃悠悠地移向了旁邊教室的視窗。看著我與織田正在觀看,他也同樣從開著的視窗向裡望去。

  “哎?”

  望月將腦袋伸進了房間中。我們正想他在做什麼,他卻擡起左手,慌張地招呼我們去那邊。

  “那是什麼呀?”望月說著走向了那邊,我也跟了過去。

  “那裡躺著個人?”

  織田的話是疑問式的。躺在黑暗廢墟中的教室裡的那個東西,確實是人的形狀。俯臥,臉部朝向那邊。但是,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有人……是牛仔褲與斜紋棉布的夾克衫。那是相原的東西。

  “那個攝影師先生,好像真的在這裡休息呢!”

  望月若無其事地說道,難道他不覺得奇怪嗎?腎上腺素開始猛烈地混入我的血液之中。我想把望月剛才說的話還給他——他又不是流浪者。

  “我們把他叫起來吧……是不是因為急病倒下了?”我說道。

  “不會吧?”織田邊說著邊走向了教室前面的門,嘩啦一聲打開了。望月與我從後面的門進入房間,我們與織田一起靠近躺在滿是塵土的地板上的相原。

  “相原君——”

  望月屈身蹲下,想將手放在他肩上。可是他的手卻在空中猛然停住了。

  “喂,怎麼了?”

  望月歪著頭仰望著我們。

  我沉默地蹲在他旁邊,輕輕地握了握相原的手腕。沒有脈象,只有絲絲涼意。

  相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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