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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開化安吾捕物帖上卷》第5章
  有人天生命苦,青年梶原正二郎就是如此。那年他二十二歲,送亡父遺體至火葬場的那天晚上,有人來敲門:“晚安,有人生家嗎?”

  敲門聲達兩分鐘之久,之後七八個人蜂擁而入,還來不及招呼,只見一夥人迫不及待地往屋內衝:“我們是來上香的,遺體在哪兒?”

  四處搜尋,彷彿在玩捉迷藏一樣。只見一群人一屁股坐在佛壇前。

  “原來就是這支白木牌位啊!看來老爺已登西方極樂,迴歸塵土,真是可喜可賀!拿酒來!”

  真是傷腦筋。這些傢伙看來都是年紀和正二郎相仿的毛頭小子,簡言之,就是一群狐朋狗黨。帶頭的是位叫望月彥太的粗暴男子,他是正二郎父親的手下之一,不過黑道大哥的威嚴氣勢似乎在這傢伙身上完全感受不到,怎麼看都是故意找碴兒的癟三。對這些毛頭小予而言,身為老丈的正二郎父親,是個只要瞧人一眼就會讓對方怕得發抖的狠角色。之所以不在親友聚集的守靈夜來上香,而在葬禮後帶著黨羽蜂擁而來,其目的根本就是假借祭拜死者之名,行飲酒作樂之實。留下來的少數親戚看到這幕,紛紛飛也似的逃離,只留下正二郎和妻子久美。

  正二郎雖有這樣的父親,卻從小遭同儕欺負,是個無反擊之力的可憐蟲。如被蛇纏身般,因為自卑根本不敢反抗。於是他開始終日酗酒、賭博,藉以逃避一切。連續四天四夜,白天矇頭大睡,晚上醒來便喝酒、賭博。直到第五天早上,幾個平常混在一起的夥伴慌慌張張飛奔至他家。

  “你知道大家找你找得多辛苦嗎?現在可不是在這裡鬼混的時候!戰事馬上就要爆發,大家決定固守在上野寬永寺,讓他們見識一下我們的威力!”

  “很有趣哦!我想你也厭倦了這種混吃混喝的日子吧!正二郎,你逍遙得夠久了,教你一些好玩的,走吧!”

  江戶城進入戒嚴時期,到處貼著警戒告示,雖然正二郎內心十分反戰,但這些傢伙一旁慫恿,一時也不好回絕。恰巧久美懷胎八月,又剛辦完父親喪禮,懷著身孕的婦道人家根本無法一個人面對這麼多事。只見正二郎畏怯地說:

  “可是我老婆懷胎八月……”話都還沒說完。

  “混蛋!你聽過哪個武士等老婆生完才打仗?你這個沒用的膽小鬼!”

  慘遭怒斥一頓。於是正二郎根本來不及向妻子交代,便茫茫然跟著大夥兒駐守在上野寬永寺。

  雖然不幸戰敗,但加上正二郎共十三名的部隊,無人負傷,因為全是些頭腦靈活、身手矯健的傢伙。他們倒也不是將戰爭視為兒戲,只是覺得就此來趟旅行也不錯,於是一夥人逃離江戶,經由中山道前往奧州※去。一路上吹噓他們的英勇事蹟,到處白吃白喝、遊山玩水,從二本鬆經仙台,最後進至鹽釜一帶,這一路上他們也認清到幕府根本無法掌握各諸侯動向。對外誇稱豪傑,實為敗兵的他們,也許哪天會遭逮捕。沒臉回江戶的眾人決定逃至鬆前落腳,問題是沒有船家肯替他們掌舵,因為大家都害怕和他們有瓜葛,根本不敢出航。這一個月他們只好特在鹽釜的妓女戶四處流連,等待前往鬆前的便船。等著等著,漸漸失去耐性,管他被逮捕、被殺,任人宰割,變得自暴自棄,甚至想揮刀自盡,就這樣過著隨時準備赴死的委靡生活。即使被妓女戶視為瘟神,他們依然故我,愈來愈放縱墮落。常被大夥兒派去討酒的倒黴鬼就是正二郎。每次去酒店討酒碰釘子時,往往同行夥伴抽刀要挾,結果無往不利。(※古地名,今日本東北地方一帶。)

  於是他們成了鹽釜一帶人見人厭的惡棍。鼬鼠組一出現,街上店家紛紛關門,路上也霎時淨空。鼬鼠組是他們的稱號,在老家江戶時,他們自稱為河童隊,但來到奧州,這稱呼就變得有些微妙,因為河童的神力在北邊吃不開:愈往南方,河童的神力愈大,九州一帶甚至傳說如孫悟空般厲害,但中國※、近畿和中部等地以北,河童的神力甚至不如豬八戒,關東一帶評價更低,到了奧州,河童完全失去神力。在奧州,人們認為河童只是水中樁象或龍蝨,是一種在水裡嗡嗡浮游的昆蟲,河童就是如此可悲的生物。當他們得知河童的神力在北邊居然吃不開,也讓他們體會到人世無常,若要再往北邊逃,這名字非改不可,於是改名為鼬鼠組。反正不管怎麼改,充其量只是一群夾著尾巴逃竄的無賴之徒。(※指日本西北部的一塊區域,包括安藝、出雲、石見等小國。)

  正二郎每次被派去討酒,最喜歡去的就是一間專門生產清酒的酒店“鬆嵐”,因為只有這間店的老闆同情正二郎的處境,不會將正二郎和那些人視為一類,常常安慰、鼓勵他;老闆的獨生女阿米對正二郎頗有好感,店家夫婦似乎也贊成他們來往,這至少能消解正二郎的滿腹旅愁。

  受不了鼬鼠組惡行惡狀的鎮民,聚會商談對策。鎮上船家中最有膽識的一力丸號船主兵頭一力,自願擔此大任,出船將鼬鼠組一夥人送往鬆前,而且唯恐在海上引起麻煩,他決定親自掌船。確定出發日後,正二郎前往“鬆嵐”辭行,感謝店家長久以來的照顧,只見阿米拼命使眼色催促店家夫婦,滴作老闆才態度驟變地說:“就算一直逃,逃到最北邊,逃得了一時,也逃不了一世。不如離開那些傢伙,在這裡定下來如何?若有此意,我想招你為婿。”

  於是正二郎認真思考。事到如今也沒臉回江戶,但繼續和鼬鼠組那些人廝混,還不是到處白吃白喝,**,過著終日喝悶酒、違背良心的生活。到頭來肯定餓死異鄉、橫屍街頭,他不想落得如此悲慘。雖然把久美一個人留在江戶很過意不去,無奈現況就是如此。況且敵軍壓境,也不知久美現在如何。算了,沒想到竟有如此天大好運降臨,得好好想個脫離鼬鼠組的藉口。

  可是生性懦弱的正二郎,連想個藉口的氣力都沒有。眼看船就要開了,他努力思索:“嗚嗚嗚嗚嗚……”他抱著側腹,一臉痛苦。像他這樣膽小懦弱的男人,老天居然也賜給他一項特長,那就是假裝腹痛還真的一副痛得要死的樣子。

  一力瞭解正二郎的人品和鼬鼠組那些人不同,也許這副模樣是刻意裝出來的,因為這男人一心想離開這群狐朋狗黨。

  “放著不管也許會死哦!趁現在離陸地還很近,趕快讓他下船比較好。岸邊有戶人家,我去拜託他們照顧一下好了。”

  鼬鼠組的成員也覺得像他這麼沒用的傢伙,只會成為大家的絆腳石,還是早點踢掉的好。

  “好吧!就照你說的,靠岸放他下去吧!”

  於是船在瑞嚴寺附近靠岸,一力拜託鬆島當地漁夫後,一行人便留下正二郎離去。就這樣,正二郎順利脫離鼬鼠組,立即趕回鹽釜,成了酒屋的贅婿。

  ※※※

  沒想到入贅一事和正二郎當初所想象的差了十萬八千里。這家人待他的態度完全變了樣。若是待他像個武士倒還好,簡直是拿他當下人使喚,而且是不支薪的,連真正的下人都不如,毫無憐恤之情。

  正二郎漸漸瞭解當初他們殷勤要他入贅的理由。因為阿米是個出名的浪蕩女,已經墮過三次胎,這一帶當然沒人敢娶。

  此外,清作對女兒阿米的態度也根冷淡,清作一直懷疑阿米不是自己親生的,因為母親阿源和女兒一樣,也是個淫婦。謠傳她與清作結婚後不久,便和一位叫專信的英俊僧侶暗通款曲,生下阿米,所以她長得一點也不像醜男清作,五官輪廓神似專信。從此夫妻兩人感情冷淡,清作開始流連聲色場所,阿源的一舉一動也成了鄰里茶餘飯後的話題。在如此家庭長大的阿米會如此淫亂,也是理所當然吧!不過清作居然能忍受,真是不可思議,有人就是能像惡鬼忍著幾十年的怒意,要是發怒就不是鬼了。

  正二郎一成為贅婿,清作便露出惡鬼的本性。之前勉強算個家,阿源和阿米也算是家人,但自從正二郎來了之後就變了。因為正二郎夫婦對清作而言一根本形同外人,加上阿源也不守婦道,搞得家不像家,充其量只是間工廠。正二郎是家中長工,為清作賣命卻拿不到一毛錢,所得全進了清作口袋。清作不但在外金屋藏嬌,而且年輕的小老婆還懷了他的種,甚至謠傳他寫了封遺囑,宜布死後財產全歸小老婆。

  這種不正常的家庭早該瓦解,但事實總不如人意,因為有正二郎在的關係,阿源母女對他的態度愈發惡劣,不,簡直拿他當下人看。當老婆和岳母享受壽司、天婦羅等各種美食時,正二郎只能吃些燉煮沙丁魚或晒乾的魚片充飢;正二郎一早起來,阿米、阿源母女便指使他做這做那,自己卻矇頭大睡。

  這時有位叫鬆川花亭的年輕旅行畫家落腳在這惡魔之家,以前似事也有過類似的事情,阿米簡直像是迎接歸來丈夫一般殷勤招待。從那天起,花亭儼然當家男主人,與阿米母女同桌用餐,可憐的正二郎從此被趕到廚房和僕役們用餐。阿米甚至沒向花亭提起正二郎的身份,擺明了比起正二郎,花亭在家裡的地位更重要。至於阿源,也常和一位叫宮吉的船頭廝混,清作雖然偶爾白天會回來,晚上卻幾乎都睡在小老婆那兒。

  後來清作又在外面養了第二個小老婆,而且街頭巷尾謠傳,這個小老婆也懷了清作的骨肉。

  那天清作在一號小老婆家睡到很晚。每餐必喝酒的清作,那天早上也和小老婆喝了點酒,餐後覺得有些痛苦,後來連醫生也沒法子救,就這樣暴斃。因為死因離奇,警方鑑識過酒和食物後,並未發現異狀。可是餵給狗吃,三隻狗一樣都身子搖搖晃晃,痛苦不堪,不久便暴斃。雖然不知是哪種食物,不過確定某道菜裡肯定遭人下毒。畢竟死狀不太尋常,最後都是全身麻痺,鼻水、口水橫流,突然斷氣。

  奧州當地沒有吃河豚的習慣,不過要是認為當地不產河豚,可就大錯特錯。比起下關和福岡一帶海域,三陸海域的河豚數量更豐厚,本來外海的魚量就比較多,堪稱日本第一漁場。雖然當地沒有食用河豚料理的習慣,但對漁夫而言,大海無國境,土佐海場、五島海場等都屬於三陸海域。坊間謠傳與其聽醫生判斷,倒不如信漁夫所言,清作肯定是中了河豚劇毒。雖然當天菜餚沒有河豚料理,但警方從垃圾堆中搜出真河豚,確實是令人百口莫辯的證據,於是一號小老婆遭到警方逮捕,雖然依照遺囑她可以獲得所有遺產,不過清作後來又改了遺囑內容,可見犯罪動機充足。就算一號小老婆拼命喊冤,卻一點用也沒有,還是被判了死刑。直到行刑前她還發狂似的哭泣喊冤,聲稱凶手是阿源、阿米這對狠毒母女。

  街坊鄰居都認為是一號小老墊下的毒手,自然毫不同情她的遭遇。當地人都知道河豚吃了會喪命,根本不會拿它當食物,就連漁夫捕獲,半開玩笑地丟在岸邊,也不會有人撿拾。就連小孩也知道河豚的毒性,連看都不看一眼。

  不過正二郎卻知道一件更恐怖的事。那就是案發前夜,船頭宮吉拎了尾大河豚回來,被正二郎撞見他蹲在井邊宰殺。當時江戶出身的正二郎不瞭解河豚毒性,之後聽到謠言,心頭佈滿烏雲,懷疑自己那天所見情景。

  “也許哪天我也會慘遭滅口。”

  愈想愈害怕,渾身顫抖不已。從此他更小心自己的言行舉止,生怕有個萬一。總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於是他徵求阿米、阿源同意,前去拜訪一力丸船老大。

  “每天渾渾噩噩過日子也不是辦法,能否讓我為您跑船?”

  曾助正二郎一臂之力的船老大,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十分了解他的處境,感嘆地說:“我瞭解,男子漢大丈夫的確不能再屈身那種人家,好吧!我決定助你一臂之力。堂堂武士之後,落難至奧州,受潑婦虐待,也真夠悽慘。但以你的條件,實在不太適合當漁夫。這樣好了,我借你一艘船,讓你運貨營生好了。”

  正二郎萬萬沒想到,對方只憑一次交清就爽快答應幫忙,令他感動莫名。於是他用錢偷偷買了點米,用船載至東京。碰巧那年全國大欠收,米價飆漲,唯獨北上平野一帶豐收,米價還算便宜。原本奧州一帶就常受水患、霜害之苦,只有北上平一帶自古以來就是不太鬧水患的穀倉地帶。伊達政宗※早就著眼此點,保留這塊地不分封家臣,作為直轄屬地,因此年年都能豐收運往江戶賣錢。維新後時局混沌,一力早就著眼於此,也不時運送些米糧賺錢,頗為同情正二郎遭遇的他,慷慨地讓出一部分利益。(※日本戰國末期的著名武將,具有深沉的心機和卓越的政治眼光。豐臣秀吉去世之後,他輔佐德川家康滅絕豐臣遺孤,建立了綿延三百年的德川幕府,領有日本東北地放的仙台地區,人稱“仙台藩”,是德川幕府初期最大的藩。)

  那年十分幸運,只有一艘米船的正二郎淨賺不少,於是他用積蓄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接連買下了第二艘、第三艘、第四艘船,財力足以媲美紀國屋文左衛門※,才半年就累積一大筆財富。一力亦如自己成功一般,十分欣喜地說:(※江戶中期經營木材生意的富商。)

  “我說平井先生,你一個人這樣拼命賺錢,肯定會被那兩個潑婦搶去,況且繼續待下去對你只有壞處,沒有好處。現在東京很流行開公司,我們要不要合作開間公司?我當總經理,你當副總經理,我留在這裡排程物資運往東京,你則前往東京擔任分店店長。你要是繼續待在這裡,就註定翻不了身啦!”

  正二郎入贅後,改姓平井,對於一力的相助,正二郎感動莫名,狂喜不已。雖然靠運送物資迅速累積了不少財富,但是清作的悲慘下場始終深烙在正二郎的腦海裡。在昏暗井邊宰魚的宮吉帶著毒魚偷偷潛入一號小老婆家的邪惡模樣,可說是阿米的化身,也是阿源、花亭的真面目。他無法停止幻想哪天有人潛進枕邊企圖殺害他,因此只要待在鹽釜一天,他就連覺也睡不安穩。一離開鹽釜,內心的喜悅與勇氣促使他將生意經營得更有聲有色。

  於是兩人以發跡地命名,設立“鬆島物產公司”,由正二郎擔任副總經理,兼任東京分公司社長。雖然思慮縝密的正二郎不適合當武士,卻是個經商人才。他就像一力的賢內助,仔細觀察各地情勢、人脈動向與市場行情波動等,是一力最得力的軍師與夥伴,因此生意昌隆,累積了不少財富。隨著時勢更迭,正二郎居然也成了追求時髦的時尚家,聘請一流西方建築師蓋了棟東京數一數二的西式館邸,因為屋檐上有座鐘樓,於是人們稱其為時鐘館,加上他出入皆由馬車代步,宛如不可一世的高官大王。

  ※※※

  雖然他曾試圖打聽久美下落,卻沒有結果。正二郎之所以不再續絃,也是怕與女人有所牽扯,對女人有些畏懼。熟悉生財之道,也慢慢習慣社交生活的他,始終無法克服自己畏懼女人這點,也許正因如此,才讓他在經營生意方面格外出色。

  遷入新宅邸時,他開始迷戀女人,衣食住行樣樣不缺的他,只欠女人。只有那未知的世界,令他既期待又怕受傷害。

  某天,參與宴會的媽媽桑偷偷攔住正二郎:“老爺,您是不是很中意我們家的駒千代?她才剛踏入這行,沒有什麼固定客人,是個性情好卻無依無靠的女孩,應該不會給老爺您惹麻煩。”

  不知是否正二郎的心情全寫在臉上,媽媽桑這番話還真是一語破的。自從正二郎在宴會上看到駒千代那溫柔華美的身影,便深深著迷。人生就是這般妙不可喻,如此順水推舟之下,媽媽桑向駒千代確定心意。“老爺是個沉穩之人,一定會好好待我。”她毫不猶豫地立即答應,促成了這件美事。媽媽桑還特地給駒千代找了個伴,就是以前當過藝妓、現在在小酒館當女侍、同樣也孤苦無依的阿龍婆婆。

  “你的工作不是服侍阿駒,你的主子是老爺,所以你們都要忠於主子,好好侍奉老爺。”

  媽媽桑當著正二郎的面前如此懇切叮嚀,希望她們能為主子家帶來生氣。另外還派了個小女傭,就這樣,正二郎終於有個能撫慰心靈的避風港。

  妾宅的女主人駒子是個溫柔、親切又可愛的女子,和正二郎兩人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幸福日子,一切如夢一般令他歡喜。不瞭解女人心的中年男人,也不會終日沉溺女色,喝酒還記得酒味,加上阿龍這個老藝妓也能陪著喝上幾杯,用餐時間總是十分愉快。正二郎根本捨不得離開,於是他賣掉妾宅,將她們悄悄移居至時鐘館。

  那是發生在某天晚上的事。正二郎突然聽到枕邊人駒子說;

  “其實我母親還在世……”

  倒也沒什麼理由,只是興致一來,隨口冒出這句話,或許是命運弄人,也或許是正二郎的誠意漸漸打破築在他與駒子之間的心牆。

  “當初聽說你無依無靠,原來你母親還在世啊!為何不早點說呢?”

  “因為我出身貧寒。”

  “既然會把女兒進去當藝妓,當然是因為生活困苦。這種事我能瞭解,你就放心給我聽吧!能幫的我會幫。”

  “是,雖然她現在雙目失明,不過我母親可是武士之後。”

  “哦?我也是身份較低的武士之後,那你母親應該有個姓氏吧!”

  “她隨夫姓,姓梶原。”

  要不是四周昏暗,駒子肯定看到正二郎那受到衝擊後極為悲慘的臉色。現在他眼前真的是一片黑暗。啊,難道這是老天爺的惡作劇?深愛的駒子居然是自己的女兒?對於正二郎的沉默,駒子有些納悶。

  “您聽過梶原這家族嗎?怎麼全身顫抖?”

  “沒什麼。只是有認識的人也姓梶原,該不會和你母親有親戚關係吧!”

  “不過我不是梶原武士之後,我姊姊才是。聽說母親的前夫死於寬永寺一役,我的父親叫做望月彥太。”

  “望月彥太!”

  “您認識嗎?”

  “只是聽過而已。”

  “這樣啊!他是家人眼中的討厭鬼,我聽到的都是他惡名昭彰之事,也投看過他。都是因為他,母親才會如此不幸。每次看到她哭泣,做女兒的就好心酸。出生後不久,父親便拋家棄子,母親辛苦撫養我們長大,才會累得雙目失明。”

  “你母親現在在哪兒?”

  “四谷鮫河橋的貧民窟,和一個同樣雙目失明的男人在一起,還有五個年幼小孩嗷嗷待哺,日子勉強過得去。”

  “你說你有個姊姊,那她現在如何?”

  “一起住在鮫河橋幫忙母親,而且和繼父與前妻所生的小孩成婚。姊夫靠拉車維生,是個酗酒、賭博樣樣都來的壞傢伙,姊姊真的好可憐!我之所以做這一行,也是被姊夫賣掉的。雖然姊姊為了我想盡辦法,但繼續待在家裡也不是辦法,倒不如當藝妓。姊姊還告訴我,就用賣身錢了斷這一切,從此忘了母親與姊姊,別再想關於這個悲慘家庭的任何事。”

  駒子想起姊姊的深情厚意便心痛不已,肩膀不住顫抖。

  看來駒子的母親應該就是久美吧!而她姊姊就是當年正二郎離家時,久美肚裡的小孩。這麼說來駒子的父親就是鼬鼠組的老大望月彥太囉!什麼自己死於寬永寺一役,八成也是彥太胡謅的。

  幸好駒子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但命運之神還是不放過他。沒想到居然從深愛的女人口中得知久美下落,而且深愛的女人還是久美的女兒!雙目失明的久美住在鮫河橋,和同樣是盲人的男子在一起,還有五個年幼小孩要撫養,自己的親生女兒又嫁給愛酗酒、賭博的車伕,陪在雙目失明的母親身旁,是久美唯一的依靠。

  東京有不少貧民窟,最具代表的有三個,分別是下谷萬年町、芝新網和人口最多的四谷鮫河橋。鮫河橋比萬年町、新網一帶更落後,房租也最便宜,平均一個月只要三十八錢。因為是貧民窟,房租是以日計,一天只要付個一錢三釐,可是大部分居民卻連這點錢也付不出來。對許多貧民窟小孩而言,貧民窟是個讓他們早日體會人生殘酷、現實面的地方。窮到谷底的生活,到處都是乞丐和吃閒飯混日子的傢伙,如此悲慘的現實,就這樣每天赤裸裸地上演。不管彼此有無關係,這些又窮又懶惰的人就像金魚糞便一般,糾結成一團混日子。

  明治二十年左右的平均每日工資,為木匠、泥水匠、石匠的二十二三錢,造船工、染物師傅等十七錢、榻榻米師傅和裱背師傅等約二十一錢,工資最高的為洋裁師傅,一天四十錢(裁製和服師傅則為十九錢)。夫婦加一名小孩的平均生活費為米一升十錢、薪炭費一錢、飯錢兩錢五釐、房租一錢五釐、油費五釐、布料一錢五釐,最低也得花費十七錢。再加上酒錢和煙錢,一共為二十錢。雖說這是小康之家的最低生活費,但若遇上下雨天沒工作,實在閒得發慌。所謂“大雨下十天,餓死一家子”,堪稱當時貧民最真實的生活寫照。好一點的剩飯一百二十泉※一錢,燒焦的一百七十泉一錢,剩菜一人一度分一釐、剩湯同上二釐,平均一人吃剩要花費六錢,但若遇上雨天,可能連剩飯都吃不起。(※重量單位,約375克。)

  雜耍藝人、人力車伕、化緣和尚和臨時工等人,生話更是清苦,偏偏貧民窟裡多住著這種傢伙,自然成為犯罪與傳染病的溫床,

  記得在我中學時代,這些貧民窟還在,直到大地震發生才完全消失。戰時,小餐館前常可見被炸得只剩一隻手的男人排隊要飯,我以前曾在深川貧民窟賣蛤仔,十分了解這些最底層的日本人是怎麼度日的。早上煮豆子配點醃菜和味噌湯,午餐則是晒乾的魚片之類,晚上再配點醃青魚子。一問之下,很多人幾乎連這些最起碼的菜餚和白飯都沒有,原來戰時半數日本人的飲食生活比貧民窟還差,不過貧民窟人家的最低菜錢還不到一般人的一半。

  正二郎心中有些感慨,面對有個盲人丈夫,還有五個年幼小孩要養的久美,正二郎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相認,搞不好只會讓久美更痛苦罷了,看來還是當做自己已經不存在這世上比較好。於是他對駒子說:

  “原來如此,你母親和姊姊真是辛苦啊!可是有個嗜賭如命的惡姊夫在,只怕我出手相助反而會給雙方帶來困擾。姊姊之所以要你忘了他們,就是這個緣故吧!讓我好好想一下,你還是暫時先別掛念家裡的事。”

  “其實我也是這麼想,之所以向您提起,倒不是想著母親和姊姊過得怎麼樣,只是想起姊姊也曾懇切叮囑照顧我的媽媽桑,千萬別讓我和姊夫碰面,免得橫生枝節。我想媽媽桑之所以要龍婆婆陪著我,也是顧慮此事,避免因為我的關係給老爺添麻煩,要她看緊一切,跟著我過來。”

  看來駒子已有相當覺悟,正二郎不需擔心。不過世事難料,不可能盡如己意。

  ※※※

  阿源和阿米從尾羽前來投靠正二郎。因為聽信船頭宮吉的花言巧語,偷偷將家裡財產全拿去投資宮吉的造船事業,結果被騙個精光。宮吉最後拋下一句:“你不是有個在東京的有錢女婿嗎?花這麼一點錢根本算不了什麼。你們只要去趟東京,保證榮華富貴享不盡。”

  母女倆雖然拿宮吉沒轍,但對正二郎而言,可是厲害角色。正二郎想安排她們住在別處小一點的地方,卻被拒絕。

  “這裡可是我們的家耶!再說我們才是你的原配和岳母!”

  母女態度十分強硬,雖然先安排她們在附近旅館住個兩三天,傷神不已的正二郎還是不願讓步。

  宅部內隔著庭院的另一頭,還有幢相同氣派的洋房,那是正二郎為了一力上京時,特地精心準備的歇息處。兩個惡女人卻看上那幢別館。

  “這樣好了,為了不打擾到你,我們去住那裡好了。”

  正二郎一聽到這種要求,如轟項雷劈般震怒:“你們這兩個不要臉的女人!能住那幢房子的人,只有我的大恩人兵頭一力,那是為了報答他再造之恩而特地準備的。要是你們敢踏入一步,休怪我把你們碎屍萬段!”

  母女倆臉色微慍。正二郎只有借兵頭一力之名,才能病貓變老虎,振振有詞,畢竟兵頭確實是他的再造恩人。他到現在連阿駒之名都不敢提起,更別說其他事。看來只有兵頭一力這四字才能讓他如虎添翼,發出百倍氣勢。

  “是嗎?我們不知道那房子對你竟如此重要,總之,這裡是我們的家,我們就不客氣住下來囉!”

  這就作為剛才正二郎怒斥她們的懲罰,因為兩個壞女人早就將正二郎的本性摸得一清二楚,只見她們斜睨著不知該如何回嘴的正二郎,一邊好笑,擅自決定起自己的房間。

  過了三天,到了五月十日,看來事先就計劃好的,鬆川花亭藉口來拜訪她們母女,順理成章住下。阿源、阿米對剛從公司回來的正二郎說:

  “有客人來找我們,所以就留他住下。反正是和你沒關係的客人。”

  一副不容許反駁的囂張口氣,原來客人就是鬆川花亭。事到如今,光是發怒不是辦法,得設法將這一夥人給攆出去。焦慮的正二郎不停地思索。

  其實最令他不安的,就是宰殺河豚的宮吉,帶著河豚肉偷偷潛入別人家裡的鬼祟身影。那副鬼祟德性肯定是這三人其中一人的投影,不,應該說這三人根本是一夥的。她現在是個萬金富豪,比起慘死的清作,更受人覬覦。一想到此,更覺必須先下手為強,但還是苦思無方。就算寫封死後財產全歸駒子所有的遺囑,也難以抹去他心中不安。

  這時來到東京的一力,由正二郎口中得知此事:“有這回事?交給我處理,你別擔心。”

  於是一力和母女二人會面,怒斥她們立刻滾出去。

  “搞清楚!我們才是名正言順的妻子和岳母。恕我不客氣,我們可和那藝妓出身的小老婆不同。為了她居然將原配趕出門,天下還有公理可言嗎?有種我們就法庭見,爭個是非黑白。”

  雖然一力是個膽大剛強的堂堂男子漢,難免還是會顧慮面子。法庭一途終究是下下之策,他心想:“法庭見就法庭見。混蛋!你是沒嘗過男人發飆的厲害嗎?”被惡女這麼一說,一時也無法趾高氣揚地頂回去,堂堂男子漢一力也無言以對。

  這就是一力對抗惡女人慘遭擊敗的經過。正二郎更加沮喪、煩惱。

  此時,龍婆婆悄悄向正二郎進言:“老爺別怪我多事,光是煩惱也不是辦法,我已經請教過律師,有個方法能將那些惡人攆走。老爺和惡婆娘結婚前,不是還有位叫久美的原配嗎?同為武士之後的你們才是法定夫妻。這樣一來,不就可以將阿米、阿源那些人給攆出去嗎?雖然老爺和久美夫人都犯了重婚罪,可是那時正值維新紛亂之際,夫妻離別、生死不明也是情非得已,相信法官大人應該能體諒。雖然娶了久美夫人的女兒為妾的確不妥,但終究母女情深,只要私下好好商談,此事一定能圓滿解決,不會影響您的名聲。只要想到阿米、阿源這對令人憎惡的母女,凡事都要忍下來。”

  真是懇切至極的忠告,說得一點也沒錯。真正的原配並非阿米,而是久美。雖然事到如今才向駒子告白一切,確實殘忍,但阿米和阿源的出現更讓駒子悲傷痛苦,就算知道母親居然是正二郎的妻子,但此時只有母親才能成為助力。於是正二郎毫不隱瞞地向駒子坦白一切。

  “我已經有你,也知道久美跟了別人。打算佯裝不知,和你一起生活下去,偏偏那對母女出現,雖然這麼做我們都不好過,但比起讓她們繼續住下去,找個解決辦法總是比較好,所以我決定先將久美與阿園兩人接過來住。”

  正二郎不知道該以什麼心情面對未曾謀面的阿園,更覺愧對久美,心裡痛苦萬分。總之,懦弱的自己得承擔這一切。

  這突如其來的意外讓駒子錯愕萬分,沒有人希望如此。命運之神在不知不覺間讓前夫和女兒相遇相戀,但這算是亂倫嗎?只能說是命運的作弄,正二郎也不覺得自己對駒子的愛是邪惡、汙穢的。

  “她們過來的話,那我怎麼辦?”

  雖然亟欲知道答案,卻沒有勇氣提問。即使不覺得愧對天地,卻畏懼世俗的服光。母親會再次成為正二郎的妻子嗎?那自己又該如何是好?世人一定無法諒解如此複雜的亂倫關係,我該如何自處?正二郎、母親和阿園也許能盡釋前嫌,闔家團圓,但自己呢?難道天地之大竟沒有我容身之處嗎?

  儘管心中像被撕碎般痛楚,卻只能勉強吐出一句話:

  “母親和姊姊能搬過來住,真是太好了!她們含辛茹苦地養育我,只要大家能住在一起,再怎麼辛苦我部可以般。”

  駒子一臉欣喜,露出如花般燦爛的笑容說。

  ※※※

  阿龍婆婆有位藝妓朋友在新宿大本戶附近一戶凡家幫傭,於是正二郎和阿龍先去她那兒歇息。

  “其實是這樣的,我們受邀參加位於大久保友人家的化裝舞會,對方請我們喬裝成乞丐夫婦出席,總不能叫我們穿成那樣出門吧!所以想借你這裡換裝,給你添麻煩了,真是不好意思。”

  巧妙地瞞過朋友,於是兩人喬裝成乞丐。雖然無法證明住在鮫河橋的盲女就是久美,不過對方名叫梶原久美,應該錯不了。只不過阿園那拉車的丈夫是一個壞傢伙,兩人的丈夫都一樣難擺平,總之先約久美和阿園出來見面,聽聽她們的難處,再看看要如何幫忙。於是兩人喬裝成乞丐夫婦,先躲在看得到車伕上工的地方,斟酌情形後才潛入鮫河橋的貧民窟。

  這裡是由谷町一丁目、二丁目,元鮫河橋和鮫河橋南町等四個町所組成,位於稍高的丘崖下,飄著山谷特有的潮溼陰氣。貧民窟裡小孩子特別多,四周傳來各種噪音、吵鬧聲。空氣中不但飄散一股臭水溝味,還混有甜味、燒焦味、黴味與難聞的小便味,是個充斥複雜氣味的地方。在這裡,陌生人被視為闖入者,每個人都盯著你看,卻又刻意不理踩。家家戶戶的外觀都一模一樣,連室內陳設也是千篇一律,擺著摺疊飯桌、水果箱,每家晒的衣物都一樣破爛,根本分辨不出究竟是尿布還是村杉。走在每一條巷道都得避免被晒洗衣物滴下的水滴給淋溼,巷道一角清一色種植著牽牛花、向日葵,而且每戶人家都沒有門牌。會造訪這裡的人,只有巡警和討債鬼,都是些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物,所以掛上門牌只會給自己添麻煩。

  雖然向駒子問了大致位置,但面對這片陌生地還是搞不清方向。

  “久美女士住哪兒啊?”

  不論是問小孩或大人,都說:“不知道。”

  “有對盲眼老夫婦和年輕車伕夫婦是住在哪兒啊?”機靈的阿龍婆婆改口這麼問,立刻得到答案。

  她先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過去窺看,幸好貧民窟裡的人家習慣大門敞開,因此屋內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要是隔著紙門,就搞不清楚誰住在裡面了。從門前經過一兩趟後,確定盲男和車伕女婿都不在家,屋內只傳來年幼小孩哇哇的哭泣聲。

  阿龍敲門探問,才發現屋內還有看不見的死角。“來囉!誰啊?”一個面容憔悴的女人從後面廚房前來應門。仔細一看還蠻年輕的,卻和駒子長得一點也不像,雖然面容慧黠,但或許是終日為生計操勞,讓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了八九歲。他們還是擔心麻煩人物出現。

  “請問失明的爺爺和他女婿是住在這裡嗎?”

  “是啊!不過他們都出去了。”

  阿龍聽到後稍稍放心,拉低嗓音說:“別看我扮成這樣,其實是受人之託,他叫梶原正二郎,是武士的後代,能否請你和令堂跟我出去一下,別讓人知道。”

  女人臉龐蒙上一層與其說是感動,不如說是訝異的陰鬱神色,默默往屋內陰暗處走去,她那雙目失明的母親就坐在那兒。兩人悄聲交談一陣,交代鄰居婆婆後,便跟隨兩人離去。帶著母女倆到了大木戶後,正二郎和阿龍婆婆便褪去塗在身上的泥炭,換上乾淨衣服,告訴她們他從寬永寺一役後歷經的所有事。

  “以前的事我全忘了。”

  聽完正二郎的告白,久美無動於衷,毫無懷念之情,只是不停蠕動著那缺了牙的嘴,像在喃喃自語一般。

  “我會和那兩個男的清楚說明這一切,待法院裁定後就會收養那五個孩子,好好撫養他們長大,但在那之前得請你們保密,別讓那兩個男人知道。可以麻煩你們現在跟我回去一趟嗎?”

  “你以為你是誰?以前的事我全忘了。”

  “我是阿園的父親,梶原正二郎啊!”

  久美噤聲不語。畢竟阿園還年輕,相較於執拗的母親,較能冷靜思考,倒也並非思念父親,反正父親的存在對自己而言並不重要,這種心態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不過倒是對於有血緣關係的駒子,居然和自己生父扯上關係一事,顯得有些訝異及不諒解。

  “總之,先讓我們和駒子見個面吧!你說是吧?媽。”

  面無表情的久美不予迴應。於是正二郎叫了輛人力車,準備回府,沒想到這車伕居然是阿園丈夫八十吉的好友兼賭友。雖然阿園沒見過他,但這男人曾在街上看到阿園和替人按摩的久美身影。

  在家裡等待的駒子欣喜地迎接母親和姊姊到來,帶領她們到自己房間,天南地北大聊起來。正二郎費了番工夫才將母女倆帶來,看樣子還是先交給駒子處理比較好,自己則和一力慶賀第一階段計劃順利成功,也喚了阿龍過來,一起小酌幾杯慰勞一番,一力聽完經過後,感慨萬千地說。

  “唉,也難怪她會說過去的事全忘了,看來心裡的傷痛一時難以平復吧!或許憧憬窮人搖身一變為有錢人的生活,偏偏自己陷入谷底時,二十年前不告而別的丈夫卻成了富豪回來,叫她情何以堪。比起早已緣盡的有錢丈夫,不如珍惜眼前的一切,看來她真的很想忘了過去種種。”

  “也許是貧窮人家的偏見罷了。”

  “此言差矣!阿龍。當一心憧憬的東西突然出現眼前,反而會讓人更珍惜原來所有。”

  聽了一力這番話,正二郎無言地垂著頭。

  從駒子口中證實正二郎所言為真,讓阿園深感一切如戲,只能感嘆造化弄人。駒子不曉得母親和姊姊其實並不想踏進這個家,因為現在的她根本沒多餘心力傾聽母親和姊姊的心意。滿腔悲傷無處宣洩的駒子,就像自動演奏的琴一般,向親人一吐心中陰霾。

  “姊姊,我該如何是好呢?”駒子不假思索地說。

  阿園瞧著妹妹一臉哀怨,滔滔不絕訴苦,聽到這句話時,胸口猶如被利刃剌穿般痛楚。其實自己和母親根本不稀罕這突如其來的好運,但駒子不知道。一旦母親成了正室,自己名正言順成為女兒,又該如何看待自己和正二郎的這段情呢!駒子小小的心中早被這一連串煩惱給佔滿,所以才哀怨地說個不停。

  真是個可憐的女孩!你別擔心,能夠沉醉眼前幸福的人只有你而已,我們會默默守護你,不會破壞這一切。

  此時阿園心中蒙上一層陰影。這算什麼幸福,我為何要自欺欺人?能夠繼承這個家所有財富的人只有我,為何要滿足這個無恥的妹妹而說謊呢?她的心情頓時有些茫然,不禁嘆了口氣。

  “總之得先將阿米、阿源這些人趕出去,否則你休想得到幸福。要趕走他們,母親得成為這個家的女主人,我也必須認祖歸宗。天啊!到底該怎麼做對我們三人才是最好的呢?”

  “對我而言,已經沒有過去了。”久美突然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

  不科,八十吉滿身酒氣地衝進來:“喂!把我老婆和我媽交出來!”

  一力聽到傭人通報:“什麼?這事我來處理。”迅速起身,畢竟他最擅長這種事。於是他將八十吉請到另一間房間,設法安撫。

  “這家男主人是武士之後,和久美女士有遠親關係,從以前就一直搜尋她的下落,所以不會做出對你失扎的事,這點大可放心。過幾天會讓她們回去,也會正式登門造訪,今晚就請先回吧!”

  不愧是長年征戰海上的老勇士,簡單幾句話就讓粗暴男人服服帖帖。

  八十吉行了個札:“原來如此。我瞭解您所說的,不過還是請讓我和內人見個面。”

  “好吧,這也是應該的。”

  於是一力向阿園叮囑,只需告知是遠親關係,別透露太多事。便讓他們見面。

  但阿園卻坦白一切:“要是母親不點頭答應,我也繼承不了這個家。阿駒真是可憐,要是母親不答應,我不僅得不到繼承權,阿駒也得被趕出去,這宅子就會落入阿米、阿源手中。反正你要的只是錢,其他你都無所謂吧?”

  “好吧!我明白了。如果是為了錢,我什麼都可以忍耐。總之能拿多少就儘量拿,好好想想吧!我會再來的。”

  八十吉是個乾脆的傢伙,說完就回去了。

  那是發生在某天夜裡的事。阿米、阿源和花亭三人突然莫名其妙失蹤。

  當然府內嚴格保密此事,但外頭的人都以為是因為原配久美和阿園這個正牌千金出現,所以沒臉再待下去,趕緊連夜走人,總之大家都當笑柄四處謠傳。

  唯獨八十吉十分懷疑。因為阿米、阿源一不在,正二郎也沒有強迫久美繼續待下去,讓母女倆拿了筆豐厚的錢回到鮫河橋。總之一傳十、十傳百,大家都知道鮫河橋出了前所未聞的有錢人,此事自然引起警方注意。

  ※※※

  警方介入時,距三人失蹤當日已過了三個多月。因此案發房間原貌以及經過都已不可考。唯一的線索就是和這個家格格不入的久美、阿園和八十吉這三個住在鮫河橋的窮人,與其說他們是客人,倒不如說像敲門乞食的流浪漢。畢竟案發現場已經無法還原,導致搜查陷入瓶頸,只好請求新十郎出馬。礙於缺乏現場勘驗,新十郎也無法施展功力,只好姑且先勘查現場,瞭解一下案發當夜狀況,結果還是一無所獲。虎之介看到新十郎愁眉深鎖,一副快放棄的樣子。於是前往冰川海舟家,詳細報告事情經過,懇求解密。

  “阿米、阿源和花亭三人應該回鹽釜了吧?”

  “可是據報三人,沒有回去,雖然鬆川花亭來歷不明,不過身為旅行畫家的花亭應該會賴著那對母女。”

  “也就是說三人慘遭殺害。凶手應該就是梶原正二郎吧!因為久美並不打算破鏡重圓,為了和駒子白頭偕老,只好殺害三人,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事實。我想挖掘一下附近的土地,應該能找到屍體。”

  答得還真是簡潔明快。虎之介稱謝告辭後,火速趕往新十郎住處。

  “你果然還是愁眉不展。也許你會認為我這建議了無新意,既然久美無意成為正室,為了和駒子長相廝守,只有殺害那三人一途,所以凶手就是梶原正二郎。哈哈哈!事實再明白不過啦!挖掘一下附近土地應該能發現屍體。”

  新十郎淺淺一笑:“雖然人多少會有想殺人的念頭,尤其是和自己不太親近的人,可是生性膽小的梶原先生,體力不足,根本殺不了人。就算心一橫勒死一個女人,但要連續去不同房間除掉另外兩個,我想他應該沒這膽吧!對他來說,若得如此辛苦殺人,還不如自我了斷;就算殺了一人,到第二人時,沒氣力殺第二個,也只能倉皇逃走吧!”

  新十郎對此案始終耿耿於懷。某天,他突然造訪鬆島物產事務所,請求查閱賬本,花了好幾天時間仔細勘賬。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兵頭一力來到東京時,新十郎約一力在時鐘館的別館單獨碰面。待傭人退下,兩人靜靜對坐。

  “我並非警官,也無意舉發凶手,純粹基於個人理由,非得解開真相不可。”新十郎向一力微笑道,“那三人失蹤後的第二天,有新貨以海運送至鹽釜是吧?”一力笑道:“是的,那是點油燈用的石油罐。您就是來問這事嗎?”

  “應該是二十罐沒錯吧?”

  “是的。”

  新十郎笑了笑:“進貨時的確是二十罐,可是隔天卻成了十七罐石油和三罐其他貨物,我說得沒錯吧?”

  “沒這回事,裡面裝的都是石油。應該是說除了石油外,還有其他東西一起上船。”

  一力吐了口煙,平靜地凝視著新十郎。

  “三人的屍體一直到裝進石油罐為止,都藏在那壁櫃裡,還上了鎖。”一力指著起居室的壁櫃,面無表情地說;“那個人太優柔寡斷,無法乾脆處理自己的事。對那半生顛沛流離的男人而言,這是他加次嚐到的幸福。我這個垂垂老矣的老頭,只能用這種粗魯方式給他幸福,這樣我就滿足了,反正這世上也沒什麼好留戀的。聽說你去公司查過賬本,果然是天下第一名探,識破一切,真令我佩服。對於您今日的造訪,其實我早有預感。”

  新十郎微微一笑:“如何處置那三罐石油罐呢?”

  “綁上重物沉到海底,就在銚子灘三十海里處,不可能浮上來了。不過這次老夫徹底輸了,甘拜下風。”

  就在一力說完準備起身前,新十郎豪爽地抓起帽子先站了起來。

  “想讓別人誤以為三人沉到海底失蹤是吧!聽說他們的屍體在銚子灘三十海里一處叫安住的地方被發現。”

  新十郎拋下這句話,留下錯愕不已的一力,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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